文物修複專業的我一朝穿成了後宮最低賤的宮女。
一日,帝後起了爭執。
皇帝震怒之下,抄起手邊的東青釉荷葉紋杯就往地上摔。
在一旁擦桌子的我瞬間職業病發作,下意識一個飛身撲救。
我一把抱住荷葉紋杯,就地翻滾幾圈卸掉沖力,可算保住了文物。
我剛松了一口氣,再一抬頭,正對上皇帝陰鷙的目光。
01
「皇後這宮女調教得倒好。」
皇帝俯視著滾到他腳邊的我,語氣森然:「看來在皇後宮裡,朕想摔個杯子都不行了?」
我默默往反方向滾了幾圈,然後爬起來認慫謝罪:
「陛下恕罪,奴婢只是看這副茶具是陛下賜給娘娘的,娘娘平日裡愛惜無比……」
皇後輕輕扯住皇帝的袖口:「陛下沖她發甚麼火?她也是好意。
「選秀之事,既然陛下不喜,那臣妾不提便是。」
見皇後服了軟,皇帝臉色稍霽。
他一轉頭,又見我還蔫頭巴腦地在原地跪著,甚至懷裡還緊緊抱著荷葉紋杯,頓時被氣笑了:
「朕看是你自己喜歡這個杯子吧?」
皇帝指著門口:「出去,頭頂杯子罰站兩個時辰。
「要是摔碎了,朕唯你是問。」
我連忙磕了個頭,抱著杯子同手同腳地往殿外跑。
我老老實實在坤寧宮外找了塊平坦的地面,頭頂杯子,貼牆站好。
我是一年前穿越過來的。
起初,我只是個十四歲的下等宮女,負責浣洗衣物。
我穿越前是文物修複專業研一的學生。
這專業看似高大上,其實就業前景一片灰暗,幹的還盡是體力活。
我讀了五年,早已練就了超絕佛系心態。
如今穿成了最低等的浣衣宮女,我照舊該吃吃該睡睡。
有姑姑盯著,我就揮舞浣衣棒槌哐哐一頓洗;等沒人監工了,我就放下棒槌狠狠摸魚。
生活試圖將我嚼爛,結果發現我入口即化。
本來日子也就這麼過。
結果,不知是誰洗壞了晏貴妃的一件袍子,竟然把罪名扣在了我頭上。
此事傳到晏貴妃耳朵裡時,她正在染指甲。
聞言,她欣賞著自己的芊芊十指,輕飄飄地說:「不過是一件衣裳,那就杖殺了吧。」
我連爭辯的機會都沒有,直接被押去用了刑。
我本人其實挺淡然的。
我明白,在這吃人的古代,我這種人就是爛命一條。
活著固然挺好,死了其實也正常。
我本想光榮就義,但打板子實在太疼了。
打到後面,我直接慘叫出了花腔女高音。
大概這動靜實在離譜,竟然驚動了三條長街外的皇後娘娘。
皇後問清原委,救下了我。
自此,我成了坤寧宮的灑掃宮女。
02
當時受刑,我昏迷了整整三天。醒時恰逢皇後娘娘來探望。
我朦朧間睜開眼,看著皇後來了一句:「哇哦,美女。」
皇後娘娘噗嗤一笑:「本宮記得你。
「之前本宮的古董扇面不僅破損,還沾了茶漬。是你修複了那把折扇。」
我艱難地轉動著大病初愈的腦子,好久才想起這件事。
浣衣局常年堆積著許多難以洗滌的舊物。
我無意間翻到一把螺鈿細彫象牙貼面的紙本折扇。
這東西要是放到現代,高低也算個極品文物。
我職業病發作,問了姑姑後,便將扇子拿回了下人房,然後花了一個月的時間修複了這把扇子。
修複好的折扇本來被我放在房裡,後來卻莫名其妙不見了。
聽完我的話,皇後點頭:「是有人偷偷拿走了折扇,冒領了你的功勞。
「和這次陷害你的人,是同一個。
「本宮已經按律法處置了。」
我恍惚地點點頭,卻完全想不到會是誰害我。
皇後說:「那把扇子對本宮意義非凡。
「你替本宮修複了扇子,可想要甚麼獎賞?」
獎賞?
我一時間還真想不出來。
其實我最想回現代,回到宿舍吹著空調吃西瓜,但向皇後娘娘提這個好像有點不太禮貌……
見我還是一臉恍惚,皇後笑著搖了搖頭。
她問:「你叫甚麼名字?可願來本宮的坤寧宮當差?」
我反應過來,趕緊說:「願意的。」
皇後又掩面笑起來:「還沒說名字呢。」
我連忙比劃起來,一時激動得連稱呼都忘了:「我叫林複。」
「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就是這個林複。」
03
在坤寧宮外罰站了小半個時辰。
我的腿都站麻了。
突然,一旁傳來腳步聲。
我不敢動,只能拿眼角餘光往旁邊瞟。
這一看,我就見皇帝帶著李公公邁過朱紅的門檻,從坤寧宮中走出來。
一時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繼續罰站,還是跪下請安。
皇帝也看到了我。
他背著手,大步走到我面前,眯著眼睛打量我片刻。
突然,他抬手一把拿走了我頭頂的荷葉紋杯。
他留下一句「既然你們都這麼寶貝這東西,那朕拿走了」,然後揚長而去。
神金……
我心裡暗罵「狗皇帝」,表面上還是不得不屈膝行禮:「恭送陛下。」
直到他們的腳步聲遠去,我才重新站直。
這時,宮門探出一個腦袋。
皇後的陪嫁宮女 荔枝朝我使了個眼色:「別傻站著了,皇後娘娘讓你進去。」
坤寧宮內有一塊價值連城的沉香木,燻得整座宮殿都是沉水香的味道,好聞極了。
皇後娘娘正在沏茶。
看到我時,她溫柔地說:「阿複方才受驚了,今日就不必伺候了,回去休息吧。」
我歡喜之餘又有些愧疚——畢竟,我最終還是沒從狗皇帝手中保住那盞東青釉荷葉紋杯。
即使這樣,皇後娘娘還是給我放了一天假。
她人真好。
謝過恩,我回了宮女房。
我拿出一卷古畫,小心翼翼地在桌案上展開。
當今帝後是青梅竹馬、少年夫妻。
成婚之後,兩人一直琴瑟和鳴。
直到大皇子病逝後,皇後大病一場,整整半年閉門不出、不理庶務。
自此,皇帝偏寵晏貴妃、帝後離心的傳聞開始不脛而走。
但我看真相卻並非如此。
狗皇帝要是真不喜皇後,何必每天雷打不動來坤寧宮打卡?
他定是愛極了皇後,所以今日聽到皇後要為他充盈後宮,才被氣得炸了毛。
堂堂皇帝,為國做鴨,真不容易。
感慨完,我的目光重新投向桌上的古畫。
皇後素來喜愛字畫。
數月前,她得知我會修複古物,便將這幅《蘆雁圖》真跡給了我,讓我盡力一試。
這幅名畫破損並不嚴重,但受潮發霉卻很嚴重。
我打起精神,用濕潤的毛筆細細洗去上面的霉點……
04
皇後將修複好的《蘆雁圖》攤開在桌案上。
畫上的大雁在蘆葦叢中,姿態各異,動靜百態,惟妙惟肖。
狗皇帝越看越滿意,拿起桌上的玉石印章就要往畫上蓋。
我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修複字畫時,有一種特殊情況。
許多收藏者喜歡往藏品上蓋章,以彰顯自己的所有權。
上一任藏家蓋了章,下一任就蓋一個更大的。
更有甚者會將整幅作品蓋滿章,弄得和貼滿小廣告的電線桿子一樣——實在是暴殄天物。
狗皇帝微微挑眉,要蓋章的手頓住。
我松了一口氣。
狗皇帝拿印章的手往下一寸。
我又倒抽一口涼氣。
他上下移動著印章。
每次一要蓋下去,我就忍不住狠狠提心吊膽一番。
最後,狗皇帝扔下印章。
他眼睛看向皇後,手卻一指我:「皇後,她是不是在瞪朕?」
我趕緊移開視線,開始假裝認真觀察盆景裡的鵝卵石。
皇後掩面輕笑:「阿複也是珍惜這幅《蘆雁圖》。」
皇後將頭依偎在狗皇帝的肩上:「陛下得到古畫之初,就已經在上面蓋下 8 個章了。
「如今,阿複熬了數月才終於修複了古畫。
「若是陛下每次賞畫都蓋一個章,恐怕很快這《蘆雁圖》上,就看不到大雁了吧……」
我非常認同,頓時點頭如倒蒜。
狗皇帝被氣笑了。
他走上前,伸手戳了戳我的額頭:「一個小小的宮女,竟敢嫌棄朕的印章?
「你倒是說說,你為何不想讓朕在《蘆雁圖》上蓋章?」
我縮著下巴,努力後仰,好險才沒被他的手指戳進眼睛裡。
我搜腸刮肚,最後憋出一句:「大雁是忠貞之鳥……」
「大膽!」狗皇帝瞪大眼睛,「你是在罵朕不忠貞?」
皇後噗嗤一聲:「陛下是天下之主。無論陛下做甚麼,自然都無人敢置喙。」
皇後抱著皇帝的胳膊輕輕搖晃,少見地褪去了莊重氣度,流露出幾分少女般的嬌憨。
狗皇帝看獃了一瞬,很快將皇後擁入懷中。
見狀,荔枝立刻很有眼色地拉著我一起默默退下。
05
我和荔枝守在門口。
荔枝閑時很喜歡說些往事。
談及晏貴妃時,她神色不忿:「過去,娘娘和貴妃也算手帕交。
「沒想到她竟趁陛下酒醉……
「故此,陛下不得不先一步娶她進了東宮。」
當時,晏蓉被先皇賜給太子秦執做側妃,很快便懷有身孕。
但這孩子還未出生,冊封沈家嫡長女——沈沉香為太子妃的聖旨便下來了。
太子大婚後一月後,晏蓉的孩子便意外小產了。
後來,狗皇帝登基,皇後誕下了皇長子。
可惜,這孩子三歲時意外落水感染了風寒,傷了根本,不到半年便過世了。
這後宮裡的孩子,似乎大多命運多舛。
荔枝說:「那事之後,娘娘大病一場,近來才開始重新打理六宮事物。
「那卷《蘆雁圖》,正是在當初東宮大婚時,陛下贈與娘娘的。
「所以娘娘才格外愛惜珍重。」
我了然地點頭。
狗皇帝走後,荔枝從藥房端來了一碗藥。
皇後接過藥,眉心微蹙:「這苦藥,還要喝多久呢。」
荔枝聞言,立即苦口婆心地說:「娘娘,這是給您調理身子的坐胎藥……」
皇後輕輕擺了擺手。
她垂著眼睫,一口口將藥喝完了。
我想了想,掏出一包梅子薑。
我穿越前很喜歡酸酸甜甜的小零食。
穿來之後,我也習慣隨身帶著一包梅子薑,嘴饞時就拿出來吃一顆。
看著我將蜜餞遞到她面前,皇後的笑容有些無奈:
「本宮又不是小孩子……」
見她拒絕,我有些尷尬地縮回了手。
其實,皇後娘娘此時也才二十七八歲。
在現代,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才畢業沒多久,應該還是家裡的寶貝女兒。
而ŧṻ⁾在這個時代,她卻已經成婚生子,成了端莊持重的中宮皇後。
見我失落,皇後眨了眨眼睛。
她突然伸手,從我掌中拾起一顆梅子。
她笑得溫柔:「不過,偶爾吃一顆也無妨。」
06
皇後讓我將《蘆雁圖》放回庫房,好生保存。
坤寧宮的庫房中有許多名貴古物。
有的是皇帝賞的,有的是皇後從娘家帶來的。
因為我的修複技藝,皇後經常讓我去庫房拿取書畫古物,所以最後索性給了我進出庫房的特權。
我將《蘆雁圖》仔細放好,突然看到角落裡一個落了灰的精致木匣。
好奇心作祟,我打開了木匣——然後瞪大了雙眼。
木匣裡是一尊被紅布包裹的白釉玉壺春瓶。
細薄潔白的胎體,瑩潤透亮的釉面。
敞口細頸,垂腹圓足。
素若凝脂,沉靜典雅。
可惜,這玉壺春瓶似乎經過磕碰,不僅瓶口缺了一角,瓶口的裂紋還有隱隱向瓶身蔓延的趨勢。
我上大學時,導師曾帶我去參加一個博物館的展前修複。
那次大展的重頭戲,便是一個隱隱布滿蛛網裂隙的白釉瓷瓶。
當時導師說:「別看這瓶子現在好好的。
「如果不盡快修複,裂痕就會越裂越深。
「不出幾年,這瓶子就會徹底碎成一堆瓷片。」
我想了想,最後小心翼翼將裝著玉壺春瓶的木匣抱進懷裡。
……
「你想修複它?」皇後有些驚訝。
她放下正在修剪花枝的剪子,看向這白釉玉壺春瓶,眼神懷念。
荔枝告訴我,這玉壺春瓶的來历可大了。
當年,皇後還是沈家嫡長女,沈沉香。
她年方十四,尚未嫁人,便已因容貌才情而名動京城。
及笄禮上,她獻舞一曲——翹袖折腰舞。
寬袖束腰,長裙曳地。
羅衣從風,長袖交橫。
那時的沈沉香眉間一點殷紅花鈿,懷抱白釉玉壺春瓶,瓶中高低兩朵將綻未綻的夏荷。
整個人宛若玉質觀音,令人不敢直視。
皇後垂下眼睫:「一轉眼,竟都已過去十數年了。」
07
瓷器修複的條件比書畫更苛刻。
皇後專門在坤寧宮辟出了一間閑置的偏殿,讓我在裡面進行修複作業。
我也躍躍欲試。
其實之前大學時,並沒有那麼多古董文物讓我修複。
本科生頂多修幾幅近代的字畫,哪裡碰得到真正的文物?
如今一朝穿越,竟然碰到了修複古法瓷器的機會,我自然不會錯過。
我開始研究如何修複白釉玉壺春瓶。
有時,皇後會來偏殿看我。
她很安靜,總是帶一本書靜靜地看,只偶爾才抬頭看我一眼。
有她在身邊,我會感到很安寧,也更容易沉浸進入瓷器修複的工作中去。
有時,我也會講講修複瓷器的方法:
「鋦瓷,是用扁平菱形的鋦釘,將碎裂處訂起來。
「而金繕則是用金漆將瓷器缺少的部分補上……」
我在碎碎念,她在靜靜聽。
如果此刻恰好開一陣微風,軒窗外的竹林就會窸窣作嚮。
一派歲月靜好。
可惜,這樣的美好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
因為狗皇帝也來了。
他就像是發現了甚麼新鮮事物,每每都要和皇後一起來偏殿觀看我修複瓷器。
有皇帝在場時,我總是如坐針氈。
他發現了這點之後,更是饒有興趣,時不時就要手賤來動我的工具——今天玩玩金剛鑽,明天摸摸瓷土胚。
玩膩之後,他索性就用手支著下巴,眼睛盯著我一直瞧。
我毛骨悚然,簡直覺得自己成了狗皇帝解悶的玩意兒。
08
自從上次被皇後邀來共賞《蘆雁圖》之後,狗皇帝已經連著數月都留宿坤寧宮了。
闔宮都在傳,說皇後終於複寵了。
只有坤寧宮的人知道——哪有甚麼複寵,不過是更寵了罷了。
我試驗了幾次,初步確定了修複白釉玉壺春瓶的方案。
一晚,偏殿中。
我點著油燈,全神貫註地繪制著圖紙,全然沒註意身後有人推開了殿門。
直到有人從背後攬住我的腰,我才驚覺——這房子裡竟然多了一個男人。
我瞬間被嚇獃。
溫熱的鼻息噴灑在我耳後的肌膚上,帶著絲絲酒氣。
我渾身戰栗,下意識想呼救,下一秒卻聽到一個沙啞卻熟悉的聲音:
「沉香,朕到處都找不到你……」
狗皇帝?
他怎麼會在這兒?
冷汗頃刻間濕透了我的後背。
我渾身更劇烈地戰栗起來,但勉力將湧到嘴邊的驚呼咽回了肚子裡。
如果此時我呼救,把所有人都引過來,讓他們看到我與酒醉的皇帝拉拉扯扯……
好點的結果——我被賜個名分,在宮裡孤老終生。
但皇帝素來厭惡我。
所以更可能的結果是——我會被扣上個勾引帝王的罪名,然後被草草打死了事。
我這邊方寸大亂,而那顆不安分的腦袋依然在我頸間亂蹭:
「你換了新的燻香麼,好香,梅子味的……」
我心如擂鼓,抖得更厲害了。
我雙手在桌上胡亂摸索,試圖找出任何能幫我擺脫困境的東西。
皇帝還在喃喃:「小元璟的事,是朕不好,原諒朕好不好……」
這時,我終於摸ţũ̂⁶到了那碗調和用的瓷粉。
我抓起一把瓷粉,不假思索就朝著身後之人揚去。
瓷粉瞬間迷了狗皇帝的眼睛。
他放開我,咳嗽起來。
我抓住這個機會,立刻往外逃。
我驚慌失措地拉開殿門,然後與門外秉燭的皇後四目相對。
09
見我衣衫不整,荔枝頓時雙目圓瞪:「林複……你!」
「撲通」一聲,我脫力跪倒。
恐懼從我心底升起,幾乎要將我吞沒。
我喉頭酸澀,急促喘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不斷搖頭。
皇後看了一眼醉倒在地的皇帝,又看了看跪在地上不斷發抖的我,瞬間明白發生了甚麼。
她面色冷凝,對荔枝說:「今日之事,不準宣揚出去。」
語畢,她抬腳走進偏殿。
我依舊跪在地上,遲鈍地看向皇後。
皇後剛要從裡面關上殿門,垂眼看到我時,卻又頓住了動作。
「女子貞潔事大。」她輕聲說,「阿複,你今夜感染風寒,因病不能當值,所以整宿都留在自己房中。
「明白了嗎?」
不等我回話,她就闔上了殿門。
我愣在原地。
過了好久,直到夜風將我吹得一個激靈,我才終於反應過來。
荔枝神色複雜地看我一眼,欲言又止,但最終沒有開口。
我攏起被扯開的衣襟,吸了吸鼻子,然後逃命一樣跑回了房。
這一晚,我踡縮在榻上,不敢入睡。
半夢半醒間,我噩夢連連。
夢中,滿臉瓷粉的狗皇帝暴怒著要處死我。
好不容易熬到東方初白,直到聽到李公公尖銳的聲音:「陛下起駕——」
我才終於松了一口氣,然後直奔皇後娘娘的寢宮。
我刻意避開了人,但等到了寢宮門口,卻一時不敢進去。
裡頭的對話聲若有若無地傳出來。
荔枝低聲說:「娘娘,奴婢瞧陛下對阿複的態度,似乎是有一些特殊的。
「既然出了這等事,何不索性將她獻給陛下呢?
「她若是爭氣,能生下一兒半女,也好抱來養在娘娘名下……」
我頓時渾身冰涼。
大概是在坤寧宮的這段時日太美好,讓我忘了這裡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後宮。
上一次,我險些被晏貴妃冤枉杖殺時,尚且慷慨赴死。
但這一次,不知為何,我卻只有滿腔的委屈。
10
「她不願的。」
皇後柔和的聲音嚮起:「阿複她,還是個小孩子呢。
「她滿心滿眼只有字畫古玩——哪裡皺了,哪裡又缺了一塊……
「她才十幾歲,還是愛吃甜食的年紀。」
她頓了頓,輕聲嘆息:「本宮從前也愛吃甜食的。」
荔枝還想再勸:「娘娘……」
皇後打斷她:「此事不準再提。」
門外。
我死死捂住嘴,但眼淚依然奪眶而出。
我默默踡縮在牆角,不知過了多久,荔枝從寢宮內走出來:「阿複?」
她給我遞了個眼神:「娘娘方才午休,如今剛起身。
「我去打水。殿裡沒人ẗú₉,你進去服侍吧。」
我走進內殿。
隔著輕紗牀帳,我撲通一聲跪在牀前,重重磕了一個頭。
「皇後娘娘大恩,阿複無以為報……」
牀帳後,皇後輕聲說:「放心,陛下甚麼都沒發現。
「昨夜,也不是你的錯。」
我獃獃跪在地上,不知該說甚麼。
見我這樣,皇後嘆了口氣:「起來吧。
「跪得那麼不留力,你膝蓋不疼麼?」
我頓時鼻頭一酸。
我本想把眼淚憋回去。
然而我越是想克制,眼淚反而落得越兇。
我感覺自己像個被拋棄的孩子,在這個陌生的時代禹禹獨行、跌跌撞撞。
但現在,有一個人主動將我納入了她的羽翼之下。
她還問我疼不疼。
我從嗚咽到泣不成聲。
到最後終於哭累了,我抽噎著問:「那我……還可以繼續留在坤寧宮嗎?」
皇後笑著回答:「自然可以。
「本宮還有許多字畫等著你修複呢。
「陛下今早又賞了一幅前朝的字,你稍後帶回房裡吧。」
……
我照常在坤寧宮當差,閑暇時就修複些字畫文物。
日子過得平靜如水,那晚的一切仿佛只是個噩夢。
直到一個清晨。
皇後用早膳時,突然捂嘴幹嘔。
荔枝幾乎是瞬間反應過來。
她驚喜地大喊:「太醫!快宣太醫!」
11
皇後娘娘有喜了。
狗皇帝幾乎樂瘋了。
他沖進坤寧宮,抱著皇後轉了好幾個圈。
隨後便是大賞六宮。
坤寧宮喜氣洋洋,所有人都喜上眉梢,只有我喜憂參半。
一直以來,皇後娘娘都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但她的身體並不好,此番產子,她無疑得在鬼門關上走上一遭。
我絞盡腦汁,列出自己記得的所有孕期註意事項。
我裝傻賣乖,常扶著皇後多走動,旁敲側擊讓她多曬太陽、控制體重……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我都是個無神主義論者。
但皇後娘娘臨盆那天,我從玉皇大帝拜到耶穌基督,只求諸天神佛隨便哪一個,能保佑她母子平安。
「嗚哇——」
當嬰孩的啼哭聲嚮起,候在殿外的我終於如釋重負。
但緊接著,是第二聲啼哭。
「恭喜皇上!皇後娘娘誕下了龍鳳雙生胎——」
隨著產婆激動的通傳,我也由衷地笑了起來。
年關將近。
中宮皇後誕下龍鳳胎,皇帝大喜,大赦天下。
坤寧宮內一派喜氣。
狗皇帝笑得暢懷,親自守在皇後寢宮外,為產婆和宮人們派發賞錢。
宮人婢女們排成一隊。
輪到我領獎時,狗皇帝一挑眉,出奇地沒有找我的茬:「林複,你服侍皇後,做得很好。」
他將一個大紅包放進我的手心。
傾身靠近時,他突然若有所感般嗅了嗅我的氣味。
狗皇帝皺起眉:「你用的是甚麼香……」
我捧著賞錢深深屈膝,大聲謝恩:「謝陛下恩典!」
恰好此時,有人在殿內喊了一聲:「皇後娘娘醒了!」
狗皇帝聞言,將手中剩餘的賞錢塞進李公公手裡,轉身推門進了內殿。
我長舒一口氣。
12
帝後為八皇子起名為秦元承,而九公主得名靜宜。
九公主身體康健,反倒是先出生的八皇子身體孱弱些。
但對外,當然都說雙生子身體康健、一切安好。
狗皇帝坐在皇後牀頭,素來淩厲的眼睛滿溢著柔情:「皇後,朕要立我們的元承為太子。」
太子的冊立儀式被安排在雙生子的滿月宴之後。
因為年關將近,天降瑞雪。
皇帝被前朝的事牽絆,而皇後剛剛生產,身體虧空得厲害。
最後,協理六宮、為雙生子操辦滿月宴之事,竟落到了晏貴妃頭上。
荔枝得知此事,神色不忿:「娘娘,滿月宴怎能讓貴妃辦?她曾經……」
皇後正搖晃螺鈿折扇上的扇墜,逗弄著搖籃裡的小公主。
聞言,她頭也不抬:「當年的事,不是她的錯。
「如今,我們各自都有了孩子。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我聽不太懂她們的對話,只認真地將各宮送來的賀禮一一打點、妥善收進庫房。
忙碌間,我看著皇後娘娘略顯蒼白卻洋溢著幸福的面容,突然覺得很滿足。
歲月靜好,大抵如是。
為操辦滿月宴,晏貴妃從宮外請來了雜耍唱戲的戲班子。
而這戲班子中,竟有人突然生了水痘。
雖然禦醫盡快隔離了病患,但新生的雙生子還是染上了痘癥。
晏貴妃脫簪待罪,日日素面跪在養心殿外。
皇帝並未理會她,因為皇後病倒了。
生產本就掏空ṭū₊了她的身子,如今尚未將虧損補回來,就要日夜不休地照顧染病的雙生子……
皇後很快消瘦下去。
即使帝後與禦醫竭盡全力,八皇子還是薨逝在了滿月的前一天。
消息傳來,皇後恍惚了一瞬。
荔枝拭去眼角淚水,輕聲勸慰:「娘娘,太醫說您不可憂思過度。
「即便是為了小公主,您也要撐下去……」
皇後怔愣良久,才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雪越下越大。
今夜是我在皇後寢宮外值守。
後半夜,窗外青竹被積雪壓斷,發出清脆的「噼啪」聲。
我被這聲嚮吵醒。
呼嘯的風雪聲中,我隱約聽到殿內傳來壓抑痛苦的嗚咽聲。
13
皇後白日裡強打精神照顧靜宜公主,夜晚卻因心悸而無法入眠,終於徹底拖垮了身子。
寢殿外。
太醫滿頭冷汗,結巴著回話:「回稟陛下……
「皇後娘娘剛剛生產,本就氣虛體弱,又因雙生子日夜操勞,
「再加上數年前留下的病根,恐怕……」
見他支支吾吾,皇帝不耐地命令:「快說。」
太醫的腰彎得更低:「……恐怕今後再難有孕了。」
皇帝愣住了。
「哐嚓——」
藥碗打碎的聲音從殿內傳來。
皇帝如有所感,一轉頭便和面若金紙的皇後四目相對。
皇後眼神空洞:「陛下,臣妾對不住您……」
皇帝上前,將瘦得形銷骨立的皇後擁入懷中。
他一字一頓地承諾:「沉香,無論如何,你都是朕的皇後。」
九公主的病癥反反複複,不斷煎熬著皇後,讓她越發憔悴、早生華發。
我和荔枝輪流守在她的牀前,卻只能眼睜睜看她日漸消瘦。
每次換班後,我就會去偏殿。
左右睡不著,我就不斷試圖修好那尊布滿裂紋的白釉玉壺春瓶。
似乎只有在修複瓷器時,我的內心才能獲得久違的寧靜。
然而,我雖補好了瓶口的缺口,瓶身上的裂痕卻依然在不斷蔓延。
皇後久病,皇帝便允了沈家人進宮探望。
我本以為這是件好事。
但來的除了沈夫人,竟然還有一位沈三小姐——皇後娘娘的庶妹,沈梨落。
最初看到她時,我恍惚了一瞬。
她的容貌與皇後實在太像,我幾乎要以為見到了少女時期的沈沉香。
我還在迷茫,荔枝卻立刻明白了過來。
她眼眶泛紅:「夫人,您怎麼能……」
皇後臉色蒼白地打斷她,還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
沈家人走後,皇後枯坐了一日。
當晚,我守上半夜。
「阿複?」
一個溫柔而疲憊的聲音從牀帳中傳來。
我揉揉睡眼:「皇後娘娘?」
皇後輕聲詢問:「靜宜她……」
「九公主已經好些了。」我趕緊說,「太醫說再靜養幾日,沒準就能大好了。」
皇後輕輕頷首,又問:「陛下今日來了嗎?」
很快她又呢喃著自問自答:「如今前朝為了廢後之事吵得沸沸揚揚,想必陛下忙極了,應當是沒空來後宮的。」
皇後已經好些天沒一次性說過這麼多話了。
見她精神不錯,似乎有好轉的跡象,我也振奮起來:「娘娘,陛下愛重您,一定會為您頂住壓力的。」
她沒有接話,而是突然轉過頭,隔著牀帳望向我:
「阿複,你有一雙巧手,能補敝起廢、複舊如初。
「就連你自己呀,也與初見時一般無二。
「我很羨慕你。」
聽到這話,我莫名有些心慌。
我說:「娘娘也與初見時別無二致,依舊心慈貌美。」
皇後似乎輕笑了一聲。
氣氛沉寂片刻,皇後突然問起那尊白釉玉壺春瓶。
我趕緊說:「我近日裡將它修複得差不多了。
「您想看看嗎?」
皇後說:「好。」
14
我叫醒荔枝換了班,自己冒著風雪去了偏殿。
我將布滿裂紋的白釉玉壺春瓶裝進木匣,盡量把裂痕少的那一面朝外。
將木匣抱在懷裡,我重新踏上了返程的路。
夜很黑。
雪還在落。
路上積雪一腳下去能埋到腳脖子。
好幾次,我都險些摔倒。
我頂著刺骨寒風,抱緊懷裡的匣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等皇後娘娘看到這白釉玉壺春瓶,她會很開心吧。
當我終於回到寢宮門口,只聽到一聲悲慟的哭喊:「娘娘——」
……
皇後崩逝了。
她留下一道遺旨,將九公主托付給了太後。
她甚至在遺旨中求了恩典,要皇帝善待坤寧宮的下人們。
荔枝本就是沈家的婢女。如今她已經年滿二十五,便可出宮回沈家了。
出殯之日,跪在靈堂中的荔枝雙眼猩紅:「沈家?
「在沈家用公主的前程脅迫娘娘時,我就與沈家恩斷義絕了!」
她淚如雨下,悲痛欲絕。最後竟趁所有人不留意,徑直爬起來,一頭撞死在了坤寧宮的柱子上。
荔枝的死太過慘烈。
她被抬下去安葬後,皇帝才一身風雪地踏入靈堂。
皇帝註視著獃獃跪在棺槨前的我,沉默片刻,說:「你很忠心。」
他身側的李公公聞言,連忙上前對我說:「林複姑娘,陛下憐你對皇後娘娘一片赤忱,要把你調到禦前當值呢。」
我一把揮開李公公的手,抬起頭看向皇帝。
第一次,我毫不避諱地直視皇帝的雙眼。
我聲音嘶啞:「陛下當真不知,皇後娘娘因何而死嗎?」
所有人都獃住了。
我繼續說:「過去,她一直覺得愧對陛下,沒能為陛下生下一個嫡子。
「陛下明知小皇子體弱,為何要讓貴妃操辦滿月宴,讓她將宮外的戲班子請進宮?
「沈家人逼她扶持新人爭寵時,陛下你又在哪裡?」
皇帝看著我,似乎被我的話震住了,最後竟低聲說:「朕,並不知曉……」
我大笑起來:「是啊,陛下不知,陛下甚麼都沒做……
「但陛下是無所不能的九五之尊,是皇後娘娘最依仗的夫君。」
「怎麼還眼睜睜地看他人生生逼死了她?!」
「放肆!!」
皇帝震怒,一腳踢在我身上。
我摔倒在地,嘴角溢出血絲,疼得踡縮起來。
皇帝被氣得雙眼泛紅,指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
最後,他冷笑一聲:「既然你對皇後那麼忠心,那不如朕賜死你,讓你去給她陪葬!」
從說出那些話開始,我就沒打算繼續活。
這後宮誰愛獃誰獃吧,反正我不伺候了。
我緩緩跪好,然後深深下拜:「奴婢,遵旨。」
皇帝被氣得不行,甩袖就走。
李公公無措地跟上,小心翼翼地問:「陛…陛下,那還賜死嗎?」
皇帝暴怒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滾!!」
15
大概是不想讓我求仁得仁,狗皇帝最終沒賜死我。
我被趕回了浣衣局,做回了最低等的浣衣宮女。
兜兜轉轉,最終回到了原點。
我每天洗完分內的衣服,就偷溜去壽康宮附近。
運氣好的話,可以看到奶娘嬤嬤們抱著九公主從長街經過。
好幾次,我看到晏妃的儀仗停在壽康宮門口——皇後崩逝後,晏蓉被從貴妃降為了妃位。
傳聞,晏妃非常喜愛九公主,多次提出要將公主養在自己名下。
好在太後並未答應。
……
一年後。
宮裡剛為九公主辦完周歲宴,馬上又要迎來年關。
這天,我向姑姑告了假,照例去壽康宮蹲守九公主。
大概因為天氣轉冷,今日嬤嬤沒將九公主抱出來曬太陽。
我不死心,在寒風中站了很久。
直到日薄西山,我才失魂落魄地準備離開。
好巧不巧,我在壽康宮外的宮道撞上了晏妃的儀仗。
我避讓行禮,晏妃卻突然開口:「等等。上前來給本宮看看。」
她皺眉打量著我,半晌笑了起來:「多巧啊。
「在她的忌日,遇到她的舊人。」
晏妃斜斜坐在步輦上,以手托腮,垂眸淺笑:
「聽說你心靈手巧,哄得她很喜歡你。
「她喜歡的玩意兒,本宮一向都厭惡至極。
「既如此,那就把你的手打斷吧。」
我被以沖撞貴妃的罪名拖了下去。
因為是欲加之罪,幾個膀大腰圓的太監將我拖到無人的角落,將我按在地上拳打腳踢。
一個太監一腳踩住我的手腕,獰笑著說:「賤婢,這次可不會有人來救你了!」
我慘叫一聲,劇烈掙紮。
畢竟在浣衣局幹了這些年的苦力活,我竟真的掀翻了按住我的兩個太監。
他們嘴裡不幹不淨地罵著,一人扯我頭髮,另一人扇我耳光。
我披頭散發,嘴角帶血,完全失去了理智,開始不顧死活地搏鬥撕咬。
既然這世間再無人救我,那我林複今天就是拼了命,也要從這些狗雜種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
下雪了。
我跛著一條腿,撿起一塊大石頭。
三個太監,被我打暈了兩個,逃走了一個。
我走到那兩個暈死在雪地裡的太監面前,高高舉起了石頭。
這動作停滯了很久,直到雪花落滿了肩頭,我終於松開手,任石頭滾落在地。
我打了晏妃的人。
無論殺不殺他們,我都是死路一條。
我下意識找到記憶裡那條熟悉的宮道,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黑暗的宮道被積雪覆蓋。
腳下的雪地宛若泥沼,而眼前盞盞晦暗宮燈則是幢幢鬼火。
不知走了多久,我終於走到了坤寧宮。
這座宮殿荒廢已久,宮門緊閉。
漫天風雪中,我一遍遍去敲那扇緊閉的宮門。
我被凍得頭暈眼花,但仍執拗地地敲著門,直到終於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失去意識前,我恍惚看到一片明黃的衣袍。
16
醒來時,我在浣衣局的宮女房裡。
我的手腕已經被妥善包紮好了。
一個面生的圓臉小宮女端著藥走進來:「啊,你醒了。」
她說:「我叫小桃,從你被晏妃用刑算起,我已經照顧你兩天啦。」
見我退燒,她松了一口氣,然後便匆匆離去。
不久,李公公前來探望。
他苦口婆心地對我說:「阿複姑娘,陛下還是在意你的。
「當時你倒在坤寧宮門口,是陛下冒著大雪,親自抱著你走過長街。
「陛下闖進太醫院時失了態,還驚動了不少人……」
我低著頭,沒有言語。
李公公也不面前,只留下一句「等姑娘大好了,千萬記得向陛下謝恩」,就匆匆離開了。
……
小桃照顧我的第七日。
我對她說:「多謝你。我已經痊愈,今日便去謝恩。」
浣衣局位置偏僻,去養心殿要走上許久。
我一路走得很慢,思考著等會兒怎麼向狗皇帝開口。
總不能直接跪下磕頭認錯:陛下,雖然我之前劈頭蓋臉罵了你一頓,但我真的很想找晏妃報仇,所以求求您幫幫我吧!
李公公之前說狗皇帝在意我,我一個字都不信。
對於狗皇帝來說,我是先皇後留下的、唯一不屬於他的「遺物」。
我或許也是第一個不知死活忤逆他的人。
狗皇帝是九五之尊。
他救我,當然不是因為在意我,歸根到底是因為占有欲和徵服欲。
磨蹭了不知道多久,宏偉的養心殿出現在眼前。
既然我想尋求狗皇帝的庇護,首先就要示弱。
我思索片刻,提前脫下了禦寒的外襖。
我穿著輕薄的宮女服站在養心殿外。
李公公說:「陛下說,讓姑娘您先行候著。」
我順從地點頭,只是時不時被凍得輕咳幾聲。
不一會兒,一個隱含怒意的聲音從殿內傳出來:「進來。」
17
養心殿中,溫暖如春。
狗皇帝原本坐在案前看折子。
見我進來,他斜睨著我,冷哼一聲:「你這是鬧哪一出?
「病才好就穿這麼單薄,看來是真不想要命了。」
「朕救你一命,就是為了讓你繼續找死?」
我垂眼看著地面,恭恭敬敬跪下叩首:
「陛下救命之恩,奴婢無以——
「啊嚏!」
狗皇帝沒說話,只向李公公使了個眼神。
李公公會意,立刻命人將暖爐又搬近了些。
我老實跪在原地。
雪花從我的發稍融化,滴進衣領,洇濕衣料。
而狗皇帝對我熟視無睹。
他不和我說話,卻也不趕我走。
處理完政務,他將一個卷軸在案上攤開——是古畫《林中早春圖》。
狗皇帝賞畫片刻,拿起一枚玉刻印章,卻又在要蓋下去時止住動作。
他突然轉頭,說:「你,過來。」
我爬起來,走到桌案前。
狗皇帝說:「朕記得,你最不喜朕在書畫上印章。」
我如實回答:「印章會破壞書畫的藝術價值。萬一書畫損壞,印章也會讓後續修複更加困難。」
「哦?」狗皇帝挑了挑眉,「但不印章,旁人怎麼知道這是朕的私藏?」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突然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將我拉向他。
我一時不察,直接坐進他懷裡,然後整個人僵住了。
狗皇帝伸出手,用力地一捏我的鼻尖:
「林複,旁人看不出來,但你別以為朕不知道。
「當年在坤寧宮,你就一直在勾引朕。
「明明那麼喜歡惹是生非,卻又裝得一臉純良……」
他冷哼一聲:「你這種女人,還是要放在身邊,朕才能安心。」
我簡直莫名其妙——當年在坤寧宮,我每次看到他都恨不得貼牆走。
他究竟是哪只眼睛看出我在勾引他?
不知道甚麼時候,李公公已經帶著宮人們退下了。
偌大的養心殿中,除了紅羅炭燃燃燒的輕微聲嚮,就只剩我們兩人交纏的呼吸聲。
見他伸手扯我的衣領,我趕緊捂住領口:「陛,陛下,奴婢知道您很急,但是在這裡臨幸奴婢也不好吧?」
這桌上不僅攤著一副古畫,還有一盞成色漂亮的雞缸杯呢。
「誰說朕要臨幸你?」狗皇帝瞪我一眼,「自作多情。」
他伸手一把將我按倒在桌案上,然後拿起一枚印章。
他將印章沾上大紅色的印泥,笑得志在必得:
「你不喜歡朕的章,朕偏要印。
「朕往自己的東西上印章,天經地義。」
18
第二日。
我被封了貴人,賜居鐘粹宮。
一個浣衣局出身的下等宮女,尚未承寵,便獲封貴人——盛朝前所未有。
鐘粹宮中。
流水的賞賜一批批被抬進來。
狗男人的徵服欲被滿足之後,確實會很大方。
一臉喜氣的李公公說:「恭喜馥貴人!陛下很寵愛您,難得賜了封號呢。」
我如有所感:「是哪個字?」
李公公笑眯眯地回答:「是芳香馥鬱的馥字。」
我閉眼吸氣。
這是在敲打我,讓我謹記自己先皇後「遺物」的身份?還是在暗示我,狗皇帝只把我當先皇後的替身?
我只能安慰自己——至少「馥貴人」這個職稱,聽起來很有錢。
此外,那個叫小桃的圓臉小宮女也被賜給了我。
我跟著李公公走到正殿,就看到——諸多賞賜的最中央,端端正正放著一個十分眼熟的杯子。
東青釉荷葉紋杯。
我註視了那荷葉紋杯良久,最後對小桃說:「把東西都收進庫房吧。」
小桃應了一聲。
她指揮著宮人們搬東西。
路過我時,小桃突然一愣,然後臉頰瞬間漲紅。
我立刻意識到了她看到了甚麼,連忙攏緊了衣領。
昨日,我剛一點頭,狗皇帝便伸手將我按倒在桌案上,將那枚私印蓋在了我的後頸。
也不知道那印泥用的是甚麼原料,我擦了好幾遍都擦不掉,始終留著一個淺淺的紅印子。
想起這茬,我就順口問李公公:「宮中的印泥材質特殊,可有甚麼專門去除此類印泥油墨的洗劑?」
李公公被我問住了,笑著說:「這,這奴才也不知道呀。
「有機會奴才幫小主問問吧。」
李公公千叮嚀萬囑咐,說如無意外,狗皇帝今晚會來鐘粹宮,讓我準備好侍寢。
……
當晚,我等到了深夜,卻也沒等來狗皇帝。
鐘粹宮的牀實在很舒服,我沒忍住,抱著被子睡得天昏地暗。
第二天早上,我獨自在牀上醒來。
這時,我才遲鈍地意識到——
我這是被狗皇帝放鴿子了?
19
對於這件事,小桃比我還著急上火。
大清早,她就跑出去打探消息,然後回來向我匯報:「小主,還有轉機!
「聽說昨晚陛下是因為公務繁忙,所以宿在了養心殿。
「您可以帶一盅參湯,去養心殿門口候著,爭取讓陛下今晚來鐘粹宮!」
我慢慢用著早膳,心裡卻有點竊喜。
我明白,狗皇帝將我納入後宮,就像將一副字畫收進庫房——當時有滿足感,但可能轉頭便忘了。
忘了也好。
說實話,我雖然成了嬪妃,但目前暫時沒做好侍寢的準備。
早膳過後,我在鐘粹宮休整片刻,終於準備出門。
小桃很興奮:「小主小主,咱們現在是去養心殿門口爭寵嗎?」
我笑眯眯地看她一眼:「不。我們去拜見太後。」
一路上,小桃都冥思苦想。
走到了壽康宮門口,小桃終於恍然大悟:
「小主,您是經過了昨夜之事,發覺帝王之愛終究太過縹緲。
「您不像將門出身的晏妃,您沒有大家族扶持。
「所以您就決定提前尋求太後的助力,為自己謀一條後路,對嗎?」
她恍然大悟般握拳一捶掌心:「小主,您真是個宮鬥天才啊!」
我:「……」
算了,就讓她這麼誤會著吧。
……
壽康宮中。
太後對我說:「九公主昨夜哭鬧,今早便起得遲了些。」
她察覺了我的失落,笑容慈祥:「哀家記得,你之前是坤寧宮裡的人?
「好孩子,是個念舊主、重情義的。
「你明日再來吧。」
臨走時,我提出想去坤寧宮整理先皇後的舊物。
太後欣然應允了。
走出壽康宮,小桃的眼睛亮晶晶:「小主,我明白了!
「您借著先皇後舊人的身份,獲得了太後的憐惜與庇護。
「等您去了坤寧宮,拿到先皇後的舊衣舊物。
「今後逮到機會,還不得把陛下迷得栽個大跟頭啊!」
我欲言又止:「小桃啊……」
小桃沖我激動地一握拳:「小主,您這招實在是高啊!」
我:「……」
坤寧宮。庫房裡。
我在堆積的舊物中,找到了一個熟悉的木匣。
打開這個落滿灰塵的木匣,我看到了早已碎成瓷片的白釉玉壺春瓶。
即使早有預料,我還是呼吸一滯。
這破碎的玉壺春瓶都仿佛在無聲地提醒我——
在這偌大的後宮之中,我最想修好的,早已永遠破碎了。
20
我開始了上午去慈寧宮請安,下午回鐘粹宮修文物的規律作息。
小桃很不解:「小主,陛下最近忙於朝政,每每都忙到深夜。
「別家小主都拼命往養心殿送補品湯羹,
「您尚未承寵,更應該去送碗參湯,好在陛下面前露個臉呀。」
我思索片刻。
妃嬪與君王的關系,類似於下屬與領導。
狗皇帝忙於朝政,夙興夜寐——
這就好像領導因為工作每天累死累活,那肯定希望下屬為他分憂,而不是給他送杯咖啡,讓他頂住。
小桃聽得雲裡霧裡:「那小主該如何為陛下分憂呢?」
我如實回答:「不知道。」
總不能把狗皇帝手裡的奏折搶過來自己批吧?
小桃:「……」
……
隆冬臘月,天氣嚴寒。
我命人將桌案搬到了鐘粹宮的露天庭院中。
桌上,是一把螺鈿細彫象牙折扇。
先皇後仙逝後,這把扇子被隨意丟棄在庫房中。
一年過去,雖然扇面因為保存不當而有所褪色,但好在扇骨、扇釘和扇墜都沒有損壞。
我對著日光,仔細用天然礦物顏料重新修複著扇面。
小桃在一旁抓耳撓腮:「小主,天這麼冷,您怎麼還獃在殿外?
「要是您嫌殿內不夠亮堂,奴婢多點幾盞燈……」
我耐心向她解釋——燈光之下不做色。
除了現代的博物館專用燈,絕大多數人造光源,都無法真實呈現事物的本色。
在文物修複或仿制時,工作者為了盡可能還原文物的本色,通常會在自然日光下操作。
很多仿制贗品之所以露餡,就是因為仿色時沒註意到燈光的因素。
小桃聽得一知半解。
她不懂光源色相,只知道人被凍著會生病。
於是,她搬了個暖爐到到我旁邊,還往我懷裡塞了個溫熱的手爐。
21
壽康宮中。
晏妃坐在榻上,正逗弄著懷裡的九公主。
她命宮人呈上一對虎頭鞋,巧笑道:「臣妾親手為靜宜縫制了一對虎頭鞋。」
太後微笑:「晏妃有心了。」
晏妃眸光微動:「其實,臣妾一直想將九公……」
她話還沒說完,突然發覺自己懷裡的九公主「咿咿呀呀」地叫了起來。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九公主伸出嫩生生的小手,來抓我手中折扇的扇墜。
太後笑得慈祥:「馥貴人,靜宜很喜歡你呢……」
話音未落,晏妃猛地站起身來。
她蔻丹紅色的長指甲直指我的面門:「大膽!馥貴人,這折扇……」
因為起身太快,她懷裡的九公主都險些摔下去。
看著被嚇哭的九公主,太後連忙吩咐奶娘將九公主從晏妃懷裡抱走。
晏妃自知失態,連忙跪下:「臣妾失儀。
「但馥貴人手中之物,來历不明……」
我解釋:「當初臣妾與先皇後相識,正是因為這把螺鈿細彫象牙折扇。
「曾經,先皇後將這把扇子贈予了臣妾。
「如今,臣妾想將此物送給靜宜公主。」
要是直說扇子是我從坤寧宮庫房翻出逗公主開心的,實在有些刻意,於是我幹脆換了個說法。
太後接過扇子端詳片刻:「心細手巧,你很好。」
她將扇子遞給乳娘,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晏妃:「晏妃,今日九公主受到驚嚇。
「這些時日,你便不必來看她了。」
……
直到離開壽康宮,晏妃依舊失魂落魄。
經過壽康宮門口時,她甚至被門檻絆了一下。
我沒忍住,下意識笑了一聲。
晏妃終於回過神。
她轉過頭,面色鐵青地盯著我。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她咬牙切齒地說:「馥貴人,言行無狀,禁足一月。」
等目送晏妃一行人聲勢浩大地離開了壽康宮,小桃才怒道:
「小主您不過是突然想到高興的事,笑了一下而已。
「她怎麼不講道理,說禁足就禁足啊?
「小主,那咱們之後還怎麼爭寵啊?」
22
對於被禁足這件事,我接受良好。
畢竟搞文物修複的,連著個把月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實屬常事。
唯一難受的是,我獲封後就失了寵,如今又得罪了晏妃。
內務府的人見人下菜碟。
鐘粹宮的紅羅炭都被換成了黑炭、送來的膳食也越發寡淡。
室內燒黑炭,實在燻得慌。
我索性將鐘粹宮大門敞開,自己就蹲在鐘粹宮院子裡,研究如何修複那尊白釉玉壺春瓶。
沒思路時,我就從鐘粹宮中翻出幾件古物,連帶著一起修複了。
從宮門外看。
朱紅大門框出四四方方的畫面。
而畫面中央,是我站在院子的桌案前擺弄著各類老物件。
漸漸的,有膽大的宮女太監們在鐘粹宮門口探頭探腦。
而我的註意力完全被手中正在修複的漆器裝飾盒吸引。
小桃在一旁嘰嘰喳喳、問這問那,我一一解答她的疑惑:
「這個裝飾盒是漆器。就是把天然漆刷在木器表面,形成堅韌的漆膜……
「咱們先修複底下斷開的木器。在上漆之前,還需要補幾層灰胎。刮灰裱布,然後塗層……
「對了小桃,你幫我起個鍋子,熬點魚鰾。」
小桃疑惑:「小主,您餓了?」
我解釋,在化學試劑還未發明出來的年代,魚鰾膠常常作為木器的粘合劑。
當我用魚鰾膠黏合好漆器盒的整體榫卯時,我聽到宮門口傳來了幾道人聲。
我抬頭看去,才發現鐘粹宮外已經聚集了許多圍觀的宮人。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監被簇擁著走到門口。
他顫巍巍地對我一拜:「小主,奴才聽人說,您會修複精細的老物件。」
他手裡拿著一架相當古舊的二胡:「這是奴才的祖師傅留下的樂器。
「能否麻煩您看看,是否可以修複?」
……
禁足期間。
我開始幫圍觀的宮人們修複老物件——破損的小像、缺角的瓷器、停走的銅懷表……
他們要修複的東西並不多名貴,但對物主本人都意義非凡。
漸漸的,內務府又送來了上好的紅羅炭,禦膳房每天甚至會額外送些糕點來。
我的日子越過越舒坦。
直到一日,狗皇帝和晏妃從射擊演武場回來,正好經過鐘粹宮。
23
狗皇帝看著臉都圓潤了一圈的我,表情莫名:「你倒是過得滋潤……」
一身獵裝的晏妃挑眉質問:「馥貴人,禁足期內,你的鐘粹宮門口為何會圍著這麼多人?」
圍觀的宮人們連忙爭先恐後地解釋:「陛下,晏妃娘娘,
「馥貴人並未踏出鐘粹宮,是奴才們將東西遞進去。
「是奴才們求馥貴人幫我們修複些物件。」
晏妃擰著眉,剛想說話,突然就見狗皇帝一抬手。
狗皇帝說:「晏妃,方才你的角弓松動了。給她試試。」
晏妃面色鐵青:「一個浣衣局出身的賤……怎麼可能會修臣妾的弓。」
神金,搞得我很想幫她修弓一樣。
晏妃的目光掃過我雜亂的桌案。
當她看到那一尊修複了一半的白釉玉壺春瓶時,她一雙美眸驟然睜大。
下一秒,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時,她搭弓將箭尖對準了我。
「嗖——」
破空聲嚮起,我嚇得抱頭蹲在地上。
然而,卻沒有箭矢朝我射來。
我驚魂未定地探出頭,發現剛才是皇帝伸手推歪了晏妃的弓。
與此同時,晏妃手中角弓的牛角片崩裂,那支本應射向我的箭掉落在地上。
如果不是她剛才差點殺了我,我真的會敬佩她這種癲狂的精神狀態。
皇帝收回手,面色冷凝地看向晏妃:「晏妃,你的兄長剛剛當街打人、犯下大錯。
「你這是和他一脈相承,準備在朕的後宮有樣學樣?」
晏妃這時才如夢方醒,面色蒼白地跪下:「陛下贖罪,臣妾沒有……」
皇帝冷冷地說:「禦前失儀,回去閉門思過。」
……
晏妃和我一起被禁了足。
小桃只開心了一天,第二天就開始長籲短嘆:「今日除夕,乾清宮裡會舉辦闔家宮宴。」
所謂闔家宮宴,有點類似皇室的春晚,只有後妃皇子、家臣親眷才能參加。
小桃悵然道:「可惜小主被禁了足,沒法參加宮宴。
「唉,又錯過一個在宮宴上獻藝爭寵的好機會。」
聞言,我真的很想控一控她腦子裡的水。
我能獻甚麼藝?在宮宴現場趴地上修複乾清宮的龍紋地毯嗎?
除夕當夜。
我蹲在冷冷清清的鐘粹宮裡數磚玩兒。
突然,磚牆邊的草叢動了動。
小桃一頭草屑地從牆角的狗洞裡鑽出來。
我連忙湊上去:「怎麼樣?有甚麼收獲?」
小桃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裡面裝著幾塊桃花酥。
我倆蹲在牆邊,分著桃花酥吃。
小桃一邊嚼吧嚼吧,一邊說:「奴婢去找了禦膳房的好友,混進了宮宴。
「宮宴上有好多糕點,煙火表演也好看。」
「慎嬪彈琴,柔貴人獻上了自己釀的桃花酒……」
她如數家珍地說完一串妃子,最後說:「還有晏妃,她不顧禁足跑去獻舞——翹袖折腰舞。」
聞言,我心中微動:「折腰舞……小桃,你會跳這種舞嗎?」
小桃不斷搖頭:「奴婢不行的。奴婢只會一點點。」
我立即鼓勵她跳來給我看看:「不要妄自菲薄。你若盛開,蝴蝶自來。」
她半推半就跳了一段折腰舞。
折腰舞確實好看,我有點明白為甚麼當年先皇後會一舞成名了。
她一邊跳,我一邊誇。
在我的叫好聲中,小桃逐漸迷失了自我,開始樂此不疲、一段接著一段地跳。
我把最後一個桃花酥塞進嘴裡,大聲喝彩:「好看!」
參加不了闔家宮宴又何妨,咱們鐘粹宮有自己的春晚。
24
看到後面,我幹脆讓小桃教了我幾個動作。
我們二人瘋玩了一陣子,小桃的情緒突然低落下去:
「小主,陛下今晚會去晏妃宮裡。
「陛下之前對晏妃不鹹不淡的,她都能把我們折騰成這樣。
「晏妃難得被禁了足,要是她今晚複寵了……」
我拍了拍手上的糕點屑:「好,咱們今晚就去爭寵。
「既然晏妃能不顧禁足偷跑出去獻舞,那咱們就偷跑出去截胡她。」
我和小桃回到內殿。
我將之前修複折扇用到的天然礦物顏料,擺到了梳妝臺前。
看著我在自己臉上塗塗畫畫,小桃疑惑道:「小主,您這是在幹甚麼?」
我正用黛色顏料調整著自己的眼型,看著鏡子回答:「仿妝。」
既然我可以將扇面上的彩畫恢複如初,自然也可以在自己的臉上作畫。
人的皮膚,其實也是一張可以留下印記的紙。
這是狗皇帝給我的靈感。
看著我逐漸成型的妝面,小桃略有些疑惑:「但您之前不是說,燈光之下不做色嗎?」
我頓住了。
是啊,燈下作色的,多半都是劣質的仿制贗品。
對於這個暗流湧動的後宮來說,我一個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裡的新時代靈魂,又怎麼不算贗品呢?
完成妝面後,小桃有點憂慮:「但是小主,您為甚麼要把自己畫成太後的樣子?」
我:「……」
大概她的表情太疑惑,竟讓我產生了幾分學藝不精的心虛。
其實,我是想化迪麗冷巴仿妝來著。
25
晏妃居住在翊坤宮。
風雪中,我裹著厚厚的鬥篷,蹲守在通往翊坤宮必經之路——禦花園梅林邊。
我提前觀察過方位——等闔家宮宴結束,狗皇帝和晏妃會從乾清宮的方向走來,然後一眼就能看到我。
小桃去折了一大把紅梅,放進我懷中的青花大瓷罐中。
在除夕夜的漫天大雪中,小桃突然推了推我。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就見不遠處的朱紅走廊上出現了一排暖色的宮燈。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赫然是狗皇帝和晏妃。
我脫掉鬥篷,露出下面一襲曳地的舞裙。
宮燈果然停了下來,想來狗皇帝已經看到我了。
我回憶著小桃的舞蹈動作,一手抱著有點重的青花大瓷罐,另一手揮動水袖。
然而,因為蹲得太久,我的雙腿幾乎凍麻了。
於是下一秒,我左腳拌右腳,十分狼狽地摔進雪地中。
我抱著青花大瓷缸,背朝下砸在地上,發出了非常嚮亮的「咚——」的一聲。
我從雪裡掙紮著坐起來,然後在寒風中打了個哆嗦。
我遲鈍地感到一絲窘迫。
走廊上傳來晏妃的一聲嗤笑,更是讓我如芒在背。
不敢去看走廊上人的反應,我下意識地想爬起來跑路,卻發現雙腿根本使不上勁。
我正想叫小桃來扶我一把,突然感覺肩上落下了溫暖的重量。
我剛抬起頭,就被人用黑狐大氅裹得嚴嚴實實。
下一秒,我就感覺自己身體懸空,被人打橫抱起。
不遠處的長廊,傳來晏妃氣急敗壞的聲音:「陛下!」
我的臉陷在柔軟的毛領中,看不清狗皇帝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喉結和鋒利的下顎線。
狗皇帝對長廊那頭的晏妃說:「她受傷了。晏妃先回去吧。」
臨了還加上一句:「不必等朕了。」
26
我從黑狐大氅中探出頭。
所以,我這是爭寵成功了嗎?
我抬頭去看狗皇帝時,他也正好低頭。
四目相對,他皺起了眉:
「……臉上畫的是甚麼東西。」
想起小桃之前的評價,我又默默把頭縮了回去。
當我被狗皇帝一路抱回鐘粹宮時,提前候在門口的小桃神情激動,偷偷朝我握了握拳。
狗皇帝大步踏入了寢宮。
他將我放在榻上,彎腰抓起我的腳踝看了看。
確定我沒有扭傷後,他便站起身,吩咐宮人打來了一盆清水。
我坐在榻上,他站在我面前。
他捏了捏眉心:「所以,這次又是鬧哪一出?」
我想了想,決定直說:「陛下,臣妾沒有鬧,臣妾是在爭寵。」
狗皇帝皺眉:「爭寵?
「把臉畫得女鬼,大雪天不穿衣服,抱著個大瓷罐子,在雪地裡摔個大馬趴。
「這算哪門子爭寵?」
我:「……」
我大受打擊地摸了摸臉:「臣妾的化妝技術有這麼糟糕嗎?」
狗皇帝用實際行動回答了我的問題。
他從裝滿清水的銅盆中拿起浸濕的帕子。
我正好奇他想幹甚麼,那張濕帕就毫不留情地蓋在了我臉上。
隨後,一只大手隔著帕子開始大力揉搓我的臉。
沉浸式卸妝後,狗皇帝滿意地拍了拍我被揉得通紅的臉頰:「好了,你現在可以說話了。」
我在榻上調整成跪姿,恭敬叩首:
「臣妾實在害怕,求陛下救救臣妾。」
「你怕甚麼?」狗皇帝不為所動,「你抱著罐子裝鬼嚇人,該怕的是別人。」
見他不咬鉤,我額頭滲出冷汗,開始懷疑自己之前分析出的結論。
我在禁足時,幫著來自各宮的宮人修東西,也聽到了不少傳聞。
盛朝是重武輕文的朝代。
王位傳到狗皇帝手上時,兵權由三家掌管——天家、沈家和晏家。
三者此強彼弱、相互制衡。
先皇後病逝後,皇帝有意清算晏家。
但每每前朝有人彈劾晏家的錯處,晏妃便會去向皇帝哭求。
後宮與前朝,從來是一體兩面。
晏家不倒臺,沒辦法清算晏妃;晏妃還在位,晏家也很難倒臺。
晏妃是皇帝的舊人。
她不僅第一個嫁入東宮,更是四皇子的生母。
如果皇帝不想落下寡恩薄幸、不念舊情的話柄,就不能不顧她的顏面。
我從皇帝的態度揣測——他想打壓晏家,就需要一個在後宮掣肘晏妃的人。
簡單來說,就是要拉住晏妃的仇恨,讓她沒精力對晏家提供任何幫助。
因為晏妃對我那莫名的敵意,我無疑是不二的人選。
27
我深吸一口氣,開始假裝掩面痛哭:
「晏妃囂張跋扈,不僅殘害皇嗣,還隨意打殺宮人。
「若非先皇後舊恩,臣妾恐怕早已被晏妃杖殺。」
「但如今,臣妾只是一個無寵的貴人,晏妃又如此痛恨臣妾。
「臣妾害怕極了,做夢都是那日晏妃搭弓要射殺臣妾的樣子……」
我尋思著,我都暗示得這麼明顯了,狗皇帝再裝就不禮貌了。
狗皇帝挑了挑眉:「你這種女人,無寵很正常。
「難不成你還想當寵妃嗎?」
我:「……」
我的勝負欲也上來了:「臣妾怎麼就不能當寵妃了?」
狗皇帝嗤笑一聲:「你嘴又笨,又不會來事。
「自你冊封那日起,養心殿總共收到後宮送來的六份湯羹、五份糕點、三個香囊。
「這裡面哪次有你?」
這是在批評我的消極的工作態度?
但他說得有理有據,甚至有數據支持,我一時竟然無法反駁。
我結結巴巴:「那都是因為……因為晏妃將臣妾禁足了。」
把黑鍋扣在別人頭上之後,我重新自信起來。
我信誓旦旦,就差舉起三根手指賭咒發誓:
「陛下,您要相信臣妾,
「被禁足的這些天,臣妾每天都在想您……」
「想朕?」狗皇帝冷哼一聲,明顯不信,「你為何想朕?」
我信誓旦旦:「自然是因為我心悅陛下。」
狗皇帝突然不說話了。
他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睛黑沉得有些嚇人。
我剛想再開口表兩句衷心,就見他直起身,將手中的帕子扔回銅盆。
接著,他一把將我推倒在榻上,然後欺身而上。
「林複,是你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朕。
「既然你想當寵妃,朕就給你這個機會。
「待會兒受不了,朕可不會停下來。」
28
次日清晨,李公公帶著兩份聖旨來了鐘粹宮。
第一份,是晉我為嬪位的聖旨。
第二份,則宣布我是功勛世家、京城林家失散多年的嫡女。
京城林家,是沈家的世代姻親。
在朝堂上,林家也是沈家的左膀右臂。
我腰酸背痛地接了旨,心裡莫名其妙——我求狗皇帝對付晏妃,他反手把我劃到沈家的陣營?
李公公宣完旨,立即又招呼著幾個小太監抬進來幾盆綠色的樹苗:
「陛下還賞了幾顆青梅樹。說等夏天呀,您就能摘梅子吃了。」
我心不在焉地隨口應付:「嗯。替我多謝陛下。」
我還沒琢磨明白那道聖旨的深意,就聽有人來通傳,說我的兄長進宮來見我了。
我起身,親自去迎。
宮門口,一個五大三粗、兵痞糢樣的青年男子正蹲在宮牆邊拔草玩兒。
看到我時,他拍了拍沾灰的下擺:「林複妹子!」
眼前的武將正是林家長子——林蒙。
他年紀輕輕,已是個小有戰功的小將軍了。
我將他請進鐘粹宮中飲茶。
我沒搞明白,為甚麼林家會認下我的身份。
見我疑惑,林蒙聳了聳肩:「是沈叔的授意,讓父親認下你的。
「作為交換,陛下讓沈三小姐進了宮,封了常在。」
我頓時明了。
感情擱這等著我呢。
表面上是在給我身份,實際上是為了把和肖似先皇後的沈梨落接進宮?
想到我昨晚的重大犧牲,我心中怒火中燒,拿起桌上一個茶杯就想砸了洩憤。
但我定睛一看——哦,松石綠釉菊瓣紋蓋茶杯。
我又默默把茶杯放了回去。
林蒙這人看不懂臉色,還在喋喋不休:「陛下借先皇後崩逝之事,屢次三番打壓晏家。
「如今晏家已是強弩之末,這後宮自然也快變天了。
「陛下看似將你的位份一升再升,還賜了你家世,其實也不過是想利用你打壓晏妃。」
我聽出了他話中的挑撥之意,挑眉問:「所以林小將軍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林蒙噎了一下,說:「你既然成了林家女,那也算半個沈家人了。
「阿複妹子,我是個粗人,說話不中聽。
「但我作為兄長勸你一句——依附沈家,扶持沈梨落上位固寵,這才是正道。」
29
我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林蒙嘖了一聲:「但你難道以為,陛下是真的寵愛你嗎?」
小桃端著一壺茶水走來,聞言頓時氣得漲紅了臉:「你誰啊?
「陛下不寵愛娘娘,難道寵愛你嗎?」
她不客氣地將茶水放到林蒙面前,狠狠剜他一眼。
林蒙對小桃聳肩:「你瞪我也沒用。
「先皇後的名諱中有一個香字,你家小主的封號又是馥。」
「這不明擺著把你家小主當替身,當玩意兒嗎?」
小桃一拍檀木茶桌,氣得口不擇言:「放屁!」
我趕緊撲過去護住桌子:「別,別拍。」
林蒙被小桃趕出鐘粹宮時還在叫囂:「妹子,為兄說的話你要仔細考慮啊!」
……
我壓根不在意狗皇帝是不是真的愛重我。
我只需要盡職盡責地拉仇恨、成為晏妃倒臺的催化劑就行了。
從此,我開始了上午去壽康宮截胡九公主、下午去養心殿截胡狗皇帝的規律宮鬥生活。
上午,晏妃踏入壽康宮。我正抱著九公主逗弄。
下午,晏妃去養心殿送羹湯。我從殿內打開門,笑眼盈盈地接過她手中的湯。
狗皇帝表面上斥責我驕縱,實際上召幸我的次數卻越來越多。
小桃感動得熱淚盈眶:「小主,您終於混成寵妃了!
「我們鐘粹宮終於出頭了!」
一時間,我風頭無兩,還真有幾分和晏妃平分秋色的勢頭。
晏妃當然也不是吃素的。
她看我的眼神一日比一日怨毒。
鐘粹宮的膳食開始被人下毒,甚至有好幾次我差點被人推進湖中。
不知是否是沈家的授意,林蒙一直明裡暗裡保護著我。
他感慨:「這後宮爭寵的手段真是醃臢。
「可憐我那不諳世事的梨落妹子,剛一進宮就被禁了足……」
小桃警覺:「你不會是想讓我家娘娘幫她解禁足吧?你做夢!」
爭寵宮鬥的日子不僅命懸一線,而且非常無聊。
更重要的是——我修文物的癮又犯了。
在一晚鐘粹宮險些失火後,我灰頭土臉、瑟瑟發抖地跪在養心殿中:
「陛下,臣妾實在害怕。
「可否讓臣妾近些日子就留宿在養心殿中?
「臣妾願意睡地上。」
順便幫你修一下養心殿的這塊鑲青羽緞邊黃裡紫花地毯。
30
搬進養心殿側殿後,我的生活水準直線提升。
這地方的珍貴文物令人應接不暇——放現代,少說能養活十來個博物館。
我在側殿整理出一張小桌子,每天研究這些文物的工藝,順便給它們做下保養。
狗皇帝每天都會來側殿看我。
他忙於朝政,大多時候都在看折子,只偶爾才抬頭看我一眼。
一日,養心殿側殿。
狗皇帝從奏折中抬起頭,有些懷疑地看著我:「你手裡是甚麼?朕的印章?」
我有些心虛地眨了眨眼:「陛下,您有上千枚印章,實在是雜亂無章啊。
「所以臣妾自告奮勇,按照大小和材質把這些印章分門別類……」
在把狗皇帝忽悠走之後,我立刻把那些裝著大印章的木匣都全放在了櫃子最頂上那格、推到了最深處。
正殿,皇帝議事時,斥責臣子的次數越來越多。
隨著前朝晏家的衰頹,晏妃對付我的精力也越來越少。
她開始頻繁地跪在養心殿外。
她會跪到深夜,伏在地上,一遍遍祈求:「求陛下寬恕臣妾的父兄……」
而殿內的狗皇帝無動於衷,甚至有心情賞畫。
他拿起一個小章,有些不得勁地在手中掂了掂。
見他在一堆小章中挑挑揀揀,我連忙端著湯盅上去打斷:「陛下,喝湯吧。」
狗皇帝頭也不抬:「日日都是參湯。朕膩了。不喝。」
我笑了:「今日不是參湯。」
我打開湯盅,裡面是冒著熱氣的淺棕色液體。
狗皇帝輕輕嗅了嗅:「氣味奇怪,倒是不難聞。」
我用湯勺舀起一勺,送到他唇邊。
他面帶遲疑,但見我眼含期待,最後還是喝了一口。
他皺著眉評價:「有些苦。這湯究竟是甚麼?」
我解釋:「此物名叫咖啡,我還給陛下加了全糖全奶……」
狗皇帝的眼睛瞬間瞪大:「林複,你竟敢給朕喝獸藥?!」
我心虛地縮了縮脖子。
在這個時代,咖啡豆還沒有被作為食材使用,而更多作為一種獸藥。
在牲口飼料中拌入一些咖啡豆,能讓牲口吃得少幹得多,耕起地來更加賣力。
之前在養心殿側殿熬夜修一張掛毯時,我為了提神,就讓李公公幫忙給我找來了咖啡豆。
我以為狗皇帝不知道咖啡這種偏門玩意兒,所以才將它端了上來。
狗皇帝氣得冷笑:「朕真是太過縱容你。
「偷藏朕的印章就算了,你竟敢……
他徑直扔了手中的印章,起身繞過桌子就來抓我。
我連忙四處逃竄。
我一邊躲避,一邊求饒:「咖啡口味獨特,提神醒腦,
「臣妾喜歡咖啡,就像陛下喜歡印章一樣!
「臣妾不過是想把自己的愛好分享給陛下……」
我被追得慌不擇路,最後幹脆往牀榻底下鑽。
還沒鑽進去,一只大手就握住了我的腳踝。
我回頭一看,就見狗皇帝正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分享愛好,對吧?」
當晚,狗皇帝將我按在榻上,往我背上蓋了零零總總十八個鮮紅的印章。
31
次年夏天。
在沈家和皇帝的圍剿之下,晏家最終落敗了。
晏家的兵權被皇帝與沈家瓜分。晏家的官員革職的革職,流放的流放。
而八皇子薨逝之事也被重新翻了出來。
當年雜耍班子的證人一夕之間全都改了口供,指認痘疫之事是晏妃所為。
晏妃雖然死不承認,但還是被幽居翊坤宮,形同廢妃。
我主動搬出養心殿那日。
皇帝逆光站在高高的臺階上,笑看著我:「林複,你為朕分憂,很好。」
因為我是如今宮中「最受寵」的妃嬪,晏妃唯一的孩子——四皇子,也被抱到了鐘粹宮中,交由我撫養。
四皇子如今七歲。
他自小就有心癥,但被晏妃保護得很好。
其實,當年那個感染水痘的雜耍班子入宮,第一個感染的是四皇子。
這孩子當年也是九死一生,才堪堪痊愈。
如今,他第一次離了生母,日夜哭鬧。
我被吵得心煩,索性白天都獃在坤寧宮中。
當一切塵埃落定、晏妃被賜死時,我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小桃倒是一臉大仇得報的欣喜:「晏妃落到這個地步,純粹是她活該!
「她素來視宮人性命如草芥,這宮中哪個不是對她心懷怨恨?
「如今,陛下終於賜死她了。實在是大快人心!」
見我正看著桌上先皇後的畫像,小桃小聲問:
「娘娘是否要在她被賜死前,再磋磨她一番?
「不過此事不宜您親自動手,您的手上不該沾血。
「țű₂娘娘可以交給奴婢去辦……」
「不必了。」我打斷她。
我將桌上的畫像遞給小桃:「將這個送去翊坤宮,然後請寶華殿的法師們去誦誦經吧。」
不知是不是因為在坤寧宮獃久了,我身上也被染上了沉水香的味道,九公主近些日子更加親近我了。
太後日漸年邁,屢次暗示將來想將九公主交給我撫養。
我自然欣然應允。
我從壽康宮回到鐘粹宮時,四皇子正用甚麼東西去夠青梅樹上的梅子。
我本不想理睬,卻突然看到他手中拿的是一把——螺鈿細彫象牙折扇。
在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一把奪過了他手中的折扇,質問道:「你怎可拿你九皇妹的東西?」
四皇子獃了一瞬,馬上「哇」地一聲大哭出聲。
他哭得聲嘶力竭:「才不是九皇妹的!……這明明是母妃的東西!
「母妃將它放在妝奩裡,每晚都會拿出來看……」
32
翊坤宮。
正殿裡,烏泱泱的法師們正在念經,吵得人頭疼。
我走進冷清的側殿,先看到牆上掛著那副我命人送來的畫像,然後看到跪在畫像前的晏蓉。
她身側的地上放著一個空掉的藥碗,下巴和前襟也有褐色的藥漬。
她頭髮散亂,雙目空洞無神——已經瞎了。
如小桃所說,晏蓉得勢時飛揚跋扈、濫殺無辜,樹敵太多。
如今一朝失勢,難免遭到磋磨苛待。
聽到腳步聲,她遲鈍地轉過頭。
我沒有說話。
晏蓉的鼻翼動了動,突然渾身顫抖起來:「是我就要死了,所以你才來見我嗎……」
我皺起眉,不懂她這是甚麼意思。
但下一秒,她叫出了一個名字:「……沈沉香?」
我心中一動,使了個眼色,讓小桃出去。
晏蓉拖著無力的雙腿,朝我膝行幾步:
「這些日子,我夢到很多年少時的事。最多的……還是你。
「我夢到我們從好友,變成仇人。」
「我夢到……當初我被下藥送上秦執的牀那日。」
我心裡咯噔一聲——當年,不是她自己……
晏蓉空洞的瞳孔註視著我:
「所有人都說我爭寵媚上,想先你一步嫁入東宮。
「只有你,沈沉香……你說你相信我,相信我並非自願。
「但為甚麼,為甚麼你卻不肯為我作證?!」
「你倒是大度,說女子貞潔事大,讓我嫁給秦執。
「但我不願啊……」
悲傷、怨恨、不甘,無數表情在她臉上變換。
最終,她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滿臉是淚:
「我懷了秦執的第一個孩子,沈家害了她。
「作為回報,我也幫晏家害死了你的孩子。」
「哈哈哈……沈沉香,你竟然還哭著質問我,問我為甚麼……」
她笑得踡縮在地上,好久才安靜下來。
「你的孩子,我殺了。
「我送你的象牙對扇,你撕了。
「你說從此我們恩怨兩訖。
「但它為何……為何會完好無損地出現在旁人手中?」
我緊握著象牙折扇,靠著牆壁,深吸一口氣,終於開口:
「其實先皇後她……很愛惜那柄折扇。」
聽到我的聲音,晏蓉很平靜:「啊,原來是你這個賤人。
「我就說呢,沈沉香恨毒了我,又怎麼會來見我。」
正殿傳來的渺遠的唱經聲。
晏蓉側耳傾聽,跟著節奏哼唱:「昔與我金石無虧,今與我星滅光離。
「應向八方哭她……求造化,從輕發落……」
心緒激動催動毒發,烏黑的血從她口中湧出:
「沈沉香是……是個傻,傻子。
「不僅一輩子困死在後宮……
「為了沈家和秦執,毀了我一輩子,到死還要做他殺我的刀……」
她倒在地上,雙目大睜,輕輕吐出最後一句囈語:
「恩怨兩訖,怎麼兩訖呢……」
33
晏妃暴斃。
我也通過調查得知了許多事情。
當年,除了皇帝手裡的軍隊,晏家與沈家分掌兵權。
而沈沉香與晏蓉,各自是兩家最尊貴的嫡女。
她們二人年紀相仿,一靜一動,並稱京城雙姝。
從昔日好友,到反目成仇……
她們的婚姻,代表的不僅是個人的愛情,更是沈晏兩家的態度。
讓沈晏兩家互相爭鬥,最終獲利的究竟是誰?
狗皇帝當年醉酒的一時糊塗,不僅辜負了沈沉香,也將晏蓉一生困於後宮。
當年,晏蓉是他對付沈家的工具;而現在,沈沉香也成了鏟除晏家的刀……
我開始我心緒不寧,失眠多夢。
夢裡,我又回到了坤寧宮的那個雪夜。
那個溫柔的糢糊身影隔著牀帳望向我:
「阿複,你能雙手能修好古物書畫,卻修不好被後宮一口口吞噬殆盡的人。
「阿複,千萬別被它吞沒……」
我開始稱病不出,只窩在鐘粹宮中修修補補。
文物修複像是一個錨點,支撐著我在洪流漩渦中保持平靜。
整整一個月,我把鐘粹宮能修的、不能修的東西都給哐哐修了。
這天,我站在梯子上,企圖把鐘粹宮的宮牌拆下來修一修。
小桃在下面記得團團轉:「娘娘,李公公今日又來了,這個月都幾次了……」
我順口說:「不見。就說我病了。」
「病了?」一道慍怒的聲音從宮門口傳來。
我在梯子上轉頭,就看到一臉陰鷙的皇帝。
他大步向我走來:「林複,你還真是頗通取死之道。
「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欺君?」
我俯視著走到梯子下的皇帝,突然覺得很煩躁。
見我不語,皇帝命令:「下來。」
我剛從梯子上爬下來,立刻就被皇帝拉進了內殿。
被屏退在外的小桃有些擔心地看我一眼,猶豫著關上了門。
四下無人,皇帝皺眉問:「你鬧這出,是在怨朕?」
我強忍著心中的焦躁,甩開他的手:「臣妾不敢。
「臣妾是陛下對付晏妃的一把刀。
「既然如今晏家大勢已去,臣妾也就失去利用價值了,自然不敢再到陛下面前討嫌。」
34
皇帝的火氣也上來了:
「你在怨朕利用你?
「你想向晏蓉複仇,是朕幫了你。
「朕給了你家世、賞賜、位份,甚至專寵。
「你到底還有甚麼不滿足?」
我退後兩步,直視著他:「臣妾不是怨您利用臣妾,臣妾怨的是您利用了先皇後!
「她是那麼好一個人。
「但為了您,她失去了好友、孩子、家族,甚至生命……
「到頭來,她死了都要成為陛下鏟除晏家的工具。」
我頓了頓,最後還是將最後一句說了出來:
「自古帝王薄情,臣妾實在不敢再伴駕左右。」
皇帝勃然大怒。
他暴怒地指著我:「你放肆!!」
上次他這樣疾言厲色,還是在先皇後的喪禮上。
「放肆?」我冷笑,「臣妾放肆也不是這一回了。
「難不成陛下這次,又要賜死臣妾嗎?!」
皇帝被氣得額頭青筋亂跳,幹脆抓起桌上的杯子往地上砸。
「啪——」
這尖銳的瓷器碎裂聲,終於讓我腦子裡的最後一根弦徹底崩斷了:「陛下再摔一個杯子試試!」
「你以為朕不敢?!」
皇帝立刻抓起一個杯子,作勢要摔。
但下一秒,他的動作頓住了。
我一瞬不瞬地瞪著他,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渾身都氣得發抖。
過了半晌,他重重將瓷杯放回桌子。
我們相互對視,卻都讀不懂對方眼裡的情緒。
他緩緩朝我伸出右手。
方才他摔杯時,茶杯裡的熱茶濺出,將他的手燙的通紅。
皇帝看著我:「朕以為你是站在朕這邊的。」
「但你只心疼已逝之人……你甚至心疼這些破杯子。
「你就是不心疼朕。」
我隨手擦了擦眼角,別過臉去:「陛下要是這麼想,臣妾也沒有辦法。」
皇帝看著我,眼裡竟然有一絲委屈:「你明明說過你心悅朕。」
我嗤笑一聲:「牀笫間的情話,陛下當真了?」
他伸出那只被燙得通紅的手掌,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將我拉至身前。
他掐住我的下巴,逼我直視他:「林複,朕不信,你對朕當真沒有一點愛意。」
我看著他,心下思緒紛亂,不知該如何回答。
見我沒有動作,他突然低下頭來吻我。
兩人的嘴唇才相碰一瞬,我突然感覺胃裡一陣翻湧。
我用力推開他,然後扶著一旁的書案幹嘔了一聲。
等那股惡心的感覺平息了,我再一抬頭,只見他正眼眶泛紅地看著我。
他說:「……朕明白了。」
他轉身就走,背景有些狼狽。
35
狗皇帝走後,小桃趕緊沖進了內殿。
她被這滿地狼藉嚇了一跳:「娘娘,奴婢聽到你與陛下爭吵……
「啊,這不是您寶貝得不行的東青釉荷葉紋杯嗎?
「陛下摔的?那是該吵!」
我揉著太陽穴:「我近來吃不好,睡不好,心裡煩躁,控制不住火氣。
「你去幫我泡杯菊花茶吧。」
我命人將荷葉紋杯的碎片收拾了起來。
當日下午。
我正在仔細修複東青釉荷葉紋杯。
小桃走到我身側,囁嚅了半天,最後對我說:「娘娘,春禧宮的沈常在,剛被陛下晉Ṭü₆為貴人了。」
我手上動作一頓,金漆頓時流得到處都是。
下一刻,我直接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失去意識前,我看到小桃一臉驚恐地大喊:「快傳太醫!娘娘被陛下氣暈了!」
……
太醫診完脈,一臉喜悅地朝我下拜:「恭喜馥嬪娘娘,您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我獃住了。
我的月事一向不準。
但明明我想方設法地做了各種避孕措施,怎麼會……
小桃送走了太醫,回來時見我還靠在牀頭出神。
她湊上來朝我擠眉弄眼:「娘娘,您是不知道,
「其實,您每天喝的安神湯裡被歹人下了紅花,是奴婢每次煮藥時把紅花一根一根挑出來。
「還有您平日喜歡戴的紅珊瑚,都被麝香醃入味了,是奴婢幫您換了一串一樣的。
「還有還有,您每日午膳前的清口茶被換成了性寒的苦丁茶,是奴婢幫您換成了上好的雨前龍井……」
聽著她喋喋不休,我的太陽穴突突亂跳。
她說完後,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似乎在等我誇她。
我深吸一口氣,抬手一指門口:「出去。」
「啊?」小桃撓撓頭,「沒有賞賜嗎?」
36
深夜。
我正睡得心神不寧,突然感覺有一個溫熱的身體從背後擁住我。
我下意識向後一個肘擊,卻直接被人捉住了小臂。
狗皇帝將我的手臂放回原處:「還在生朕的氣?」
我轉過頭,眼神清明地看向他:「那陛下深夜前來,是不生臣妾的氣了?」
他伸手戳了戳我的鼻尖,哼了一聲。
「哦,原來陛下還沒原諒臣妾。」
我重新躺回去,不再說話。
狗皇帝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耳廓,低聲說:「阿複,朕問過太醫了。
「你是因為懷著身孕,五內鬱結,所以才會肝火旺盛,狂言無狀。
「朕明白,你之前那樣……只是孕吐ťŭₑ,並不是你不喜朕。
「是朕摔了那盞東青釉荷葉紋杯,讓你傷心了。」
我冷哼一聲,並不言語。
一只溫熱的大手輕輕放在我的小腹。狗皇帝的聲音越來越低:
「你說的那些傷人的話,必然也是氣話。
「朕知道你心裡有朕。
「你怨朕沒護好先皇後,朕又何嘗不怨自己呢……」
他絮絮叨叨,而我越聽越困,索性頭一歪睡熟了過去。
……
我有孕的消息一經公布。
闔宮嬪妃都送上賀禮,狗皇帝的賞賜也一箱箱地抬進了鐘粹宮。
我心中卻很冷靜。
我早已想明白,狗皇帝會對我服軟,不是因為他在意我,更不是因為我腹中這個孩子。
一切都是因為——我是他的同謀。
先皇後背後有沈家,晏蓉有晏家。
無論愛或不愛,她們本就帶著先天的立場。
從先皇手中接過飽經戰亂的盛朝之後,狗皇帝一邊讓沈晏兩家相互制衡,一邊提拔寒門、廣納賢才,以進一步壓制沈晏兩家。
在數十年的休養生息後,如今的國庫豐盈,海清河晏。
至此,狗皇帝的野心暴露無遺,想要徹底將權柄握在手中。
他也許希望我與他攜手並進。
但權力鬥爭猶如洪流,會將涉足的每個人裹挾、吞沒。
我不喜歡這些,也做不好這些。
於是,我選擇緊閉宮門,安安靜靜地修我的文物。
37
作為我的「娘家人」,林蒙時常來看望我。
他每次來,免不了和小桃鬥嘴,所以我一向能避則避。
一日,我午休醒來。
我正想去院子裡遛個彎,就見院子的花樹下,林蒙滿臉通紅,遞給小桃一把小木刀。
他紅著臉說:「這是我親手彫刻的……」
小桃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了小木刀。
林蒙難得沒有嘴賤,而是朝著小桃一抱拳,然後登登兩下翻出宮牆。
幾秒後,遠處傳來了如同水壺燒開一樣的激動尖叫。
小桃:「……」
我從殿內走出去,問小桃:「你對林蒙有意?」
小桃拿著小木刀,像是拿著一個燙手山芋:「奴婢只是在想,
「如果奴婢做了林家婦,是不是就能讓林家成為娘娘的助力?」
我從她手中拿起那彫得亂七八糟的小木刀:「不需要。
「我不需要你為了我委身他人。
「如果你不願意,我幫你把這東西扔了。」
小桃咬了咬唇,紅著臉伸手從我手中奪過小木刀。
她留下一句「奴婢自己丟」,就一溜煙跑沒影了。
……
這幾個月,分外平靜。
狗皇帝按時來鐘粹宮打卡。
我對他愛答不理,認真修複著各種古董文物。
他依舊喜歡手賤亂動我的東西,被我打了手也不惱。
他命人搬了把搖椅到院子裡,用手支著下巴,眼睛盯著我一直瞧。
他說:「歲月靜好,大抵如是。」
……
被抬進產房的我一點都不覺得歲月靜好。
我知道生孩子很疼,但沒想到會這麼疼。
我痛得意識糢糊,胡亂抓住了牀邊一人的手臂。
小桃的臉出現在我的視野中,她焦急地說:「娘娘!您堅持住……」
「小桃,」我顫著聲音說,「如果有任何意外,務…務必……
「務必舍子保母!」
小桃驚恐地捂我的嘴:「娘娘,您瞎說甚麼大實話啊!」
又一陣痛襲來,我疼得松開小桃的手臂。
產婆焦急地催促我:「娘娘,吸氣,用力……」
我看著小桃掀開簾子,慌慌張張出去回話。
很快,狗皇帝震怒的聲音從產房外傳來:「一派胡言!
「林複,你聽著,不準再說甚麼舍母保子!
「朕要的是母子平安!」
我:「……」
38
再次醒來時,我先看到了狗皇帝。
他坐在我牀前哼著難聽的曲調。
見我醒了,他抱著繈褓湊到我身前。
他笑得溫柔:「阿複,咱們有了一個皇子。」
這孩子排行老十,被命名為元昭。
十皇子滿月那天,我獲封妃位。
當時,狗皇帝提筆懸在紙上:「阿複,朕給你換一個封號如何?」
我將一塊梅子薑塞進嘴裡,風輕雲淡地說:「不必,臣妾Ṭųₒ挺喜歡這個馥字。」
狗皇帝深深看我一眼,最後也沒說甚麼。
……
五年過去,朝堂上的形式非常穩定——從先前的三足鼎立,變成了如今的兩虎相爭。
太後年邁,便將九公主送到了鐘粹宮撫養。
鐘粹宮現在有了三個孩子——四皇子,九公主,和我的十皇子。
隨著孩子們長大,鐘粹宮越來越熱鬧。
我放養式育兒,孩子一個個也都長得奇形怪狀。
四皇子捂著心口黛玉葬花,九公主揮舞著大石頭司馬缸砸光。
十皇子倒是安靜。
這孩子就是愛吃,日有所吃,夜有所胖。
……
十皇子六歲時,皇帝和沈家在前朝的關系越來越緊張。
我知道皇帝和沈家的矛盾遲早會爆發,卻沒想到會這麼快。
邊關傳來十萬裡加急的密信——
南詔國不願再繳納歲供,開始劫掠盛朝邊境的百姓。
藩屬國來犯,朝廷理應派軍隊鎮壓。
那麼,派誰領軍、派誰的軍隊,就成了兩個最緊要的問題。
無論是哪方陣營出兵南詔,都會給另一方可乘之機。
皇帝與沈家的關系一觸即發。
沈家提出條件:只要皇帝立沈梨落為後,沈家就答應派軍出戰。
告訴我此事時,狗皇帝正把玩著自己手上的玉扳指:「阿複,你想讓朕答應嗎?」
我想了想,說:「臣妾記得陛下對先皇後說過,無論如何,她都是您的皇後。」
皇帝笑了:「好。那就如你所願。」
……
朝堂風波不斷,後宮也不安寧。
深夜,林蒙通過小桃,給我帶來了一封口信。
沈家掌權人,沈青川邀我在禦花園南角相談。
我轉頭就把此事告訴了狗皇帝:「陛下怎麼看?」
睡得半夢半醒的狗皇帝在牀上翻了個身,背對著我說:「他要你去,那便去吧。」
我莫名其妙「哦」了一聲,然後用力把被他滾走的被子重新扯回來。
39
養心殿中。
狗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看向剛走進來的我:「如何?」
我將剛才與沈青川的對話如實告知。
沈青川有意拉攏我。
我現在的身份是林家嫡女,與沈家沾親帶故。
沈梨落進宮多年,仍只是個貴人,甚至沒有被召幸過一次。
而我在晏家倒臺後一直專寵,宮中更是有三位皇子公主。
沈青川說:「沈家會助娘娘登上後位。今後,娘娘的事,便是沈家的事。」
我不明白沈家為何會提出這個提議——畢竟我並不是真正的林家嫡女。
當時,沈青川凝視我良久:「自古帝王薄情,陛下心思深沉難測,更是如此。
「從前,娘娘是陛下用來對付晏妃的一把刀。
「如今晏家大勢已去,娘娘又無家族依仗,想必也如履薄冰吧。」
我聽完,笑著搖頭:「沈大人,本宮是人,怎麼會是刀呢?」
……
沈家有意拖延,但南詔邊境的百姓們卻等不了。
最後,皇帝與沈家各退一步——由沈家出士兵,而領兵的將領則從皇帝手下的禁軍統領中挑選。
出兵在即。
按習俗,皇帝去了山上的神殿祭天祈福。
禁軍調動是大事。
雖然鐘粹宮值守的禁軍並無變化,但宮門外仍時常傳來軍隊走動的聲音。
我被吵得心神不寧,根本靜不下心做手上的活。
日落時,我才發現鐘粹宮裡靜悄悄的。
四皇子近來感染風寒,估計早早歇下了。
九公主前幾日去壽康宮中暫住。
但十皇子元昭也該下學了,怎麼不見人影?
宮女恭敬地回答:「小桃姐已經去接小殿下下學了,只是尚未歸來。」
我剛想細問,突然聽到鐘粹宮門口傳來了一陣喧鬧。
有幾個小宮女尖叫出聲:「小桃姐……啊!怎麼都是血?!」
40
小桃被滿身是血地抬進了鐘粹宮。
她渾身濕透,被被抬進內殿的軟榻上時,她已經意識糢糊,瞳孔渙散。
鐘粹宮的宮人快速說:「小桃姐是林蒙小將軍送回來的。
「林小將軍說,他已經將那個害了小桃姐的歹人就地格殺,為小桃姐報了仇。」
我用目光在人群中尋找,卻沒有看到林蒙的身影。
那宮人見狀,馬上解釋:「林小將軍方才離開了。」
這時,小桃緩緩睜開眼睛。
看到我時,她激動地張了張嘴,咳出一口血沫:
「娘娘……小殿下應該藏在,禦膳房中。
「去找一個……叫瑪瑙的宮女。」
我顫抖著雙手抱住她,強忍著慌亂:「別說話,先讓太醫給你診治。」
太醫搭了脈,又看了看傷口,隨後朝我輕輕搖了搖頭。
他輕聲說:「先身中數刀,然後被人推入井中……
「她如今已是強弩之末,藥石無醫。
「只能用百年老參吊命須臾。」
太醫將一枚參片放入小桃的舌下。
半晌,小桃的瞳孔慢慢聚焦了起來。
她抓住我的手,斷斷續續地說:「娘娘……是,沈貴人想害小殿下。」
一直以來,小桃都是和林蒙一起去接孩子們下學的。
今日,沈梨落突然出現,以禁軍調動的事宜為由支開了林蒙。
他們離開後,獨自帶著元昭的小桃敏銳地察覺到——似乎有一個人,一直尾隨著他們。
皇帝出宮祭天,宮內禁軍調動,恰好林蒙又被調虎離山……
小桃立即意識到事有蹊蹺,當即就做下了決定。
她經過一座假山時,讓元昭快跑。
而她自己,則返身撲向了後面那個跟蹤的歹人。
那個穿著太監服的高大男人要去追元昭,卻被小桃死死抱住了腿。
他用整整八刀,讓這個嬌小的姑娘脫力放開了他。
小桃臉上浮現出一個勉力的笑:「奴婢知道自己拖不了太久,
「所以奴婢提前告訴了小殿下,往鐘粹宮的反方向……往禦膳房跑……」
我腦子裡思緒萬千。
是因為我拒絕了沈青川的拉攏,才會發生這一切嗎?
還是因為沈梨落也像晏蓉一般,在這後宮中被徹底扭曲成了妖魔的糢樣?
我抱住小桃,泣不成聲:「好,小桃,你是我和元昭的恩人,我一定……」
小桃輕輕搖了搖頭,打斷我:「娘娘……
「其實,奴婢一開始,是陛下派到您身邊的。」
41
小桃告訴我,她有一個姐姐。
她從小就沒了娘,是姐姐養大了她。
原本,她們姐妹倆是禦膳房中的小宮女。
直到一日,當時的晏貴妃從蟹粉酥中吃出了一小片蟹殼。
小桃說:「是奴婢沒把蟹殼挑幹淨,姐姐為了救我,出面頂罪……」
當時皇後不理六宮事,晏貴妃一人獨大。
小桃的姐姐被杖殺,小桃也被驅逐去了浣衣局。
在先皇後的喪禮後,我也重新回到浣衣局。
當時,皇帝有時會問起我的動向,李公公便找到了小桃。
於是,小桃開始為李公公傳遞我的情報。
小桃的聲音越來越輕:「後來啊,娘娘您成了妃嬪。
「奴婢想給姐姐報仇,就攛掇著您宮鬥、爭寵……
「您鬥倒貴妃,奴婢特別開心。」
「在鐘粹宮的每一天……小桃都特別開心。」
她的瞳孔又開始重新渙散。
我只能俯身湊到她嘴邊,才能聽到她幾不可聞的聲音:
「小桃放不下心……舍不得您……」
「我還想,再跳一次舞……」
我抱著她的頭,用手一遍遍擦去擦拭她嘴角的血跡,卻怎麼也擦不幹淨。
小桃的眼睛緩緩閉上。
最後,她輕聲說:「……告訴林蒙,別等我了。」
42
皇帝匆忙走進春禧宮時,身上的祭天禮服還沒來得及換下。
我正跪在佛前,獃獃地仰望著寶相莊嚴的佛龕。
佛桌邊燃燒的紅蠟——火燄向上,淚流向下。
我手中緊握著一把匕首,臉上也沾染著血跡。
而我身邊,躺著沈梨落猙獰的屍體。
李公公上前探查,輕輕吸氣:「陛下,沈貴人是溺亡的,且……死時身中數刀。」
我聽到皇帝嘆息的聲音。
我抬起頭,問他:「這一次,陛下還會罵臣妾放肆嗎?」
皇帝蹲下身,拇指輕輕擦拭我臉頰上的血跡。
「阿複,朕知道你不想牽扯進這些事。
「你受了委屈,朕卻不在你身邊,朕是覺得愧疚。」
我直視著他:「臣妾在內宮之中將人溺死,還留下刀傷,
「無數宮人看到我帶人來春禧宮。」
「出兵在即,陛下要怎麼向沈家解釋?」
皇帝使了個眼色,頓時有幾個宮人上前,將沈梨落的屍身抬了下去。
「今晚,鹹陽宮會起一場大火。」
「沈貴人謀害皇子未遂,於春禧宮畏罪自裁。」
皇帝牽起我的手,將我手中染血的匕首從扔到一邊:
「阿複,跟朕回去。」
……
鐘粹宮中。
被找回來的元昭受了驚嚇,早早在側殿睡著了。
皇帝從銅盆裡沾濕帕子,輕輕擦拭我沾染在我眉心的血跡。
他的動作很輕,像是在對待一尊易碎的瓷器。
血跡擦淨後,我再次問:「如果沈家因為此事,不願出兵,陛下會怎麼做?」
皇帝牽起我的手:「無妨。那便由朕出兵。」
他輕拍著我的手背:「一切有朕。你不必為此憂心。」
我凝視了他片刻,反握住他的手:
「臣妾想將小桃收為妹,入林家族譜。
「臣妾想親自為她主持喪禮。」
小桃生前是個靈動鮮活、恩怨分明的姑娘。
她一定會希望我替她報仇。
皇帝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
他輕輕將我抱進懷裡:「好,都依你。朕這就去擬旨。」
43
第二日。
林蒙跪在鐘粹宮門口,負荊請罪。
我打開殿門時,滿臉憔悴的林蒙深深叩首:
「末將求娘娘收回成命!」
見我沒有說話,林蒙再次重重將頭叩在地上:
「末將與小桃兩情相悅,求娘娘收回成命。」
林蒙是我名義上的親兄長。一旦我收小桃為妹,他也會是小桃的兄長。
林蒙雙眼泛紅,乞求地看著我:
「當年,闔家宮宴,末將當值。
「末將看到一個小宮女從狗洞溜進鐘粹宮,
「末將偷偷看著她和娘娘一起跳舞,她笑得很美……」
我一巴掌扇在他的臉側:「林蒙,你配嗎?」
林蒙自知失言。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再次開口:
「小桃答應過末將,等娘娘您高枕無憂,便與末將成婚。
「末將也答應過她,此生愛她、護她,只會有她一個妻子。
「求娘娘成全我們!」
我熬了一整夜,此時也心力交瘁:
「林蒙,沈家意欲謀害十皇子,間接害死了小桃。
「而你,卻畏懼家族命令,連她的最後一面都不敢來見。
「如果不是本宮要收她為妹,你是不是準備躲一輩子?」
昨日,因為要皇家禁軍統領有職位缺位,沈家便推了林蒙補缺。
故此,沈梨落才能借著禁軍調動事宜支開林蒙。
「在你升官發財、統領禁軍時,本宮的小桃身中數刀,被人推進井裡,奄奄一息。
「林蒙,你說你要愛她護她。你的承諾就這麼廉價嗎?
「你可知她死時,手裡還緊緊攥著這柄小木刀?」
我將被水浸透、扭曲縮水的小木刀丟在他面前。
林蒙顫抖著雙手捧起木刀。
看著那木刀上的血跡,林複一個八尺男兒佝僂了脊背,跪在我面前泣不成聲。
我冷冷地說:「林蒙,你是個懦夫。
「沈家害死了小桃,你卻還要為沈家賣命。
「本宮不會收回成命。因為本宮的小桃不會嫁與一個懦弱無能的鼠輩。」
半晌,林蒙將縮水變形的木刀收入衣襟,貼著心口放好。
他深深向我叩了一個頭,眼神麻木而堅定:
「末將明白了。」
44
當天。
林蒙長跪在養心殿外,自請帶兵出徵南詔。
林蒙走出養心殿時,被守在門口的林父一巴掌打歪了臉。
林父大罵:「逆子!」
林蒙單膝跪下:「父親,忠孝兩難全。
「兒子已經被家族利益束縛太久。「這一次,就讓兒子自己選擇吧。」
……
鐘粹宮。
我摩挲著手中那柄完好無損的小木刀,輕輕將它放入棺木之中。
小桃根本沒有隨身攜帶這把木刀。
剛才,我去為她收拾舊物,才發現這把小木刀被她珍而重之地藏在梳妝鏡後的暗格中。
刀柄上,有一朵她親手彫刻的小桃花——承載著少女一段曖昧的心事。
我在請旨收小桃為妹的那一晚,挑燈熬油,親手仿制了一柄贗品。
而這一柄被水浸透、沾染血跡的贗品,也最終讓得林蒙請命出徵。
……
林蒙帶兵出徵那日。
他一身挺拔的軍裝,人卻消瘦了很多。
林蒙對著我單膝跪下:「娘娘,若末將此次能成功平叛,求娘娘將小桃嫁與末將。」
我沒有說話,只是朝他揮了揮手。
……
這次南詔之亂,沈家出兵,林家出將。
沈家猝不及防被卸下一條臂膀,元氣大傷。
而沈梨落謀害皇子,畏罪自裁,更是讓其父沈青川被連降三級。
至此,沈家再不能與皇帝抗衡。
……
我連續幾天沒有閉眼,終於暈倒在了小桃的靈位前。
醒來時,首先看到坐在我牀邊的椅子上閉目養神的皇帝。
他眼下烏青,一只手放到牀邊,輕輕握著我的手。
我才動了動,他就睜開了眼睛。
皇帝扶著我坐起來。
他看著我,突然湊上來親了我的臉頰一口。
我莫名其妙,就見他眼含笑意地說:「阿複,你又有孕了。」
我恍然看向自己的小腹。
皇帝為我掖了掖背角,歪著頭說:「朕有預感,這次會是個公主。」
我想了想:「那她的名字,臣妾想親自起。」
皇帝笑了:「好啊,叫甚麼?」
我想了想,說:「就叫灼華吧。」
九公主
番外
我叫秦靜宜,是盛朝的九公主。
我自小就有兩個母親。
一個在畫像上,另一個在看畫像。
畫像上的是生下我的母後,是父皇的先皇後。
而看畫像的則是養大我的母妃,馥皇貴妃。
我還有幾個兄弟姐妹——四皇兄元瑜、十皇弟元昭、十一皇妹灼華。
我們一起在鐘粹宮長大。
四皇兄弱柳扶風,整天拿著本酸書迎風咳嗽。
嘖嘖,那小體格,遇到大型犬都是一劫。
元昭從小沒心沒肺,而且特別愛吃。
他小時候簡直胖得像只金蟾,含塊金幣都能招財了。
小灼華倒是比較順眼。
她才幾個月大,就爬得飛快,便爬邊咬人。
四皇兄跑得最慢,有段時間每天手上都布滿牙印。
而我,是跑得最快的那個。
……
馥母妃和別的妃子娘娘們都不一樣。
她很喜歡修東西,獃在她身邊會讓人覺得很舒服。
雖然我不是馥母妃親生的,但卻是最受她寵愛的孩子。
我從小活潑好動。
於是馥母妃不僅讓我跟著皇子們一起上學,還讓我去演武場學武藝。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父皇對元昭深有期許。
然而,元昭胸無大志,一心跟著馥母妃鼓搗文物。
逃學也要搞,攔都攔不住。
父皇逼他讀書習武。
元昭表面上唯唯諾諾,背地裡重拳出擊——他直接把父皇收集的幾大盒玉石印章都拿去車了珠子。
要知道,就連馥母妃都只敢將父皇的印章藏起來。
而他元昭,鐘粹宮第一大犟種,竟敢把它們全部磨成了珠子,做成了珠串。
當時,父皇看著一桌子珠串, 被氣得臉色發青。
「放肆!放肆!!」父皇不顧形象地擼起袖子, 「小兔崽子, 朕要把你吊在迎客松上喜迎八方客!」
每次,父皇揍完元昭,就會去找馥母妃。
如果馥母妃那時候剛好在鼓搗老物件,那就趕巧了。
馥母妃從修複文物中獲得平靜, 而父皇從馥母妃身上獲得平靜。
不管父皇多生氣, 這時候都會搬把椅子坐邊上著,一看就是一個下午。
……
成年之後,我以皇子規格, 出宮建府。
馥母妃說:「元昭不堪大用, 但靜宜文韜武略, 是難得的棟梁之材。」
父皇聽了馥母妃的話,將給我的成年禮從金銀玉飾,換成了一支軍隊。
我記事以來, 父皇一直牢牢將軍權握在手中。
這是他第一次破例。
……
我與一個俊俏溫順的小郎君成了婚。
但婚後, 我又有些擔心懷孕影嚮操練軍隊。
我進宮, 向馥母妃訴苦。
我苦惱地說:「母妃,我得想辦法避孕。」
馥母妃聞言, 偷偷摸摸地塞給我一個小瓶子:「與其你自己避孕, 不如給男人絕育。」
我目瞪口獃地看著母妃。
養心殿中, 父皇處理政事的桌子上放著一座精致的自鳴鐘。
這小瓶子不是母妃每日滴在自鳴鐘裡的潤滑油嗎?
我結結巴巴:「您,您把父皇給……」
馥母妃眨了眨眼, 食指放在唇上, 對我比了個「噓」。
……
闔家宮宴之後, 鐘粹宮會另擺上一桌年夜飯。
我向父皇交代完軍中事務,就見元昭正在啃一個鴨頭,啃得沒心沒肺, 啃得面目猙獰。
灼華有樣學樣,也拿起一個鴨頭啃得滿臉是油。
父皇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元昭:「……要是早知道你如此不成器, 朕就該和你母妃多生幾個。」
我看了看父皇,又看了看笑得溫柔的馥母妃。
最後, 我和桌上的鴨頭對視一眼,變得和它一樣沉默。
……
父皇五十歲時殯天了。
父皇的遺詔就藏在乾清宮的牌匾後, 只待明日喪禮上宣布新帝。
我實在焦心,思慮很久, 還是決定提前去看看。
我趁著夜色趕到乾清宮,發現已經有人提前到了。
我看著母妃健步如飛地登上梯子, 三下五除二就把乾清宮的匾拆了下來。
我撓頭:「不是,母妃, 您怎麼這麼熟練啊?」
母妃哼了一聲:「少見多怪, 這宮裡哪塊匾本宮沒修過?」
拿到聖旨時,我緊張得不行。
母妃見狀安慰道:「如果狗皇帝真這麼糊塗, 傳位給了元昭,
「本宮就親自幫你偽造一封詔書。」
我慢慢展開聖旨——【傳位於九公主】六個字躍入眼簾。
……
登基後。
我手握軍權,在朝堂上說一不二。
四海升平, 八方寧靖。
太後也沒有閑著。
她才三十來歲,用她自己的話說——「正是闖的年紀」。
在修建溫泉行宮時,工匠們意外挖出了前朝的古墓。
消息傳回京城後宮, 太後直接說走就走。
出發離開京城前,她瀟灑地對眾人揮了揮手:
「再見,哀家去行宮繼續修文物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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