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锢

我不喜歡傅衍,也不喜歡他強取豪奪逼我生下的孩子。
那是個男孩,出生就封了太子,被我嫌惡地抱給太後,不願多看一眼。
後來,我心灰意冷自焚於鳳棲宮,他哭著沖進火場,嘶吼著喊我母親。
他被燒瞎了一只眼睛。
他一輩子都沒有原諒他的父皇。
傅衍快死的時候,他跪在一旁,輕聲說:
「父皇,母後不喜歡您,因為您,兒臣生來就沒有母親。
「母親哄孩子時唱的歌謠,兒臣一次都沒有聽過。」
……
重來一次,我看著怯生生偷看我的孩子,眸光複雜地說:
「日後你和母親一起住,好不好?」
他眼睛一瞬間亮起來。
稚子無辜。
他本不該承擔我和他父親的因果。

1
我本是傅衍親弟弟寧王的未婚妻,宮宴上被傅衍一眼看中,強娶做了皇後。
我不喜歡傅衍。
甚至恨他。
進宮一年,他拿父兄性命逼我生子。
孩子一生下來,就被我嫌惡地抱給太後,看都不願多看一眼。
進宮六年,寧王戰死邊關,我聽到消息,硬生生掰斷了玉梳。
那個孩子剛好來找我請安,怯生生喊我「母後」,被我歇斯底裡地讓他滾。
進宮十年,傅衍接了庶妹入宮,封為貴妃,掌六宮事。
「姐姐是嫡女,再尊貴又怎樣,陛下昨晚可說,姐姐在牀上,不及我分毫。」
庶妹嗔笑著跟我炫燿。
而我平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當夜,我放了一把火,自焚於鳳棲宮。
本以為可以就此解脫。
沒想到,那個孩子哭著沖進火場,細嫩的皮肉被烈燄灼燒,絕望地嘶吼著,喊我母親。
我用最後一點力氣,把他推給救人的內侍,又毫不猶豫走進火場。
我死了。
庶妹被處死。
那孩子被燒瞎了一只眼睛。
自此,他一輩子都沒有原諒他的父皇。

2
傅衍死前,那個孩子跪在他跟前,嗓音冰冷地說:
「父皇,母後不喜歡您,被您關在宮裡,她一點都不快樂。
「因為您,兒臣生來就沒有母親,母親哄孩子時唱的歌謠,兒臣一次都沒有聽過。」
……
我被驚醒。
後背盡是細密的汗珠。
荷竹點著燈盞過來,緊張地問我:
「娘娘,您做了好多次噩夢了,真不需要讓太醫來看看嗎?」
「不必。」
我搖頭:「你去睡吧,不必管我。」
荷竹擔憂地退下,周圍都安靜下來。
我起身下牀,看著妝鏡裡白皙柔嫩的臉,又一次很清楚地意識到。
我重生了。
重生在被傅衍搶進宮的第五年。
那個孩子剛剛四歲ṱṻ₉。
寧王還未戰死沙場。
傅衍尚未對我死心,沒有接庶妹入宮……還那樣癡迷地,變態地愛著我。
我緩緩閉上眼睛。

3
翌日清晨,我讓荷竹給我梳妝好,去承乾殿找了傅衍。
入宮五年,眾人皆知帝後不睦,如今我突然上門,承乾殿的宮女太監皆戰戰兢兢。
傅衍也很驚訝。
他擰著眉頭說:
「皇後若是來給朕添堵的,就回去吧。
「江南正是洪災,朕沒心情和你吵架。」
若是以往,聽了這話,我定要和他吵起來,讓他放我走。
而現在……
我咳嗽了一聲,主動說:
「衡兒如今四歲了,也該接回臣妾身邊教養,臣妾今日來,就是想跟陛下說一聲,把孩子帶回鳳棲宮。」
傅衍愣了下,半晌,低笑了聲,像嘲諷:
「難為皇後還想得到太子。
「只是太子在太後身邊教養久了,哪怕你是生母,也早已生疏,此事怕是不妥。」
他拒絕了。
他故意的。
狗男人就是想逼我求他。
我沉默片刻,用護甲用力掐了下手心。
「陛下,我們好好聊聊吧。」

4
傅衍喜歡我,很喜歡,為此不惜幹出來搶親弟弟未婚妻的蠢事。
上輩子,我和他吵了十年,最後身死魂滅,甚麼都沒撈著。
這輩子,哪怕為了孩子,我也真的不想吵了。
「臣妾想把太子接回鳳棲宮教養,他是臣妾的親生孩子,也該與臣妾親近。」
他沒有任何反應,低頭繼續批著奏章,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深吸一口氣。
主動走上前,抽掉他手裡的奏折,軟著聲音問:
「陛下不願看我們母子和睦嗎?
「宮裡這麼久沒進人,衡兒又是陛下唯一的孩子……陛下對臣妾的心臣妾看得清楚,也想試試和陛下正常相處,陛下不願嗎?」
他終於抬頭看我。
卻是嗤笑:
「又是你的障眼法?這次打算騙朕幾日?
「等朕相信你了,再逃走去邊關找老三?慕婉寧,你想都不要想!」
他直接喊了我的名字。
看起來是有點生氣了。
我下意識又想罵他,「昏君」二字都在嘴邊了,被我硬生生咽下去。
不能再這樣了。
我抿了抿唇,上前拽住他的袖子,聲音更軟了,帶著些求饒的意味。
「這次真的不是騙人。
「臣妾會證明給陛下看的。
「先讓臣妾把衡兒接回鳳棲宮吧,待在太後那裡,臣妾實在不放心。」
他聽著我的軟話,呼吸重了幾分,眼睛也有點紅。
半晌,重重把頭轉向一邊,粗聲粗氣地說:
「隨你。」

5
太後宮裡,太子被奶娘陪著,在玩手裡的虎頭帽。
看到我,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想撲過來,卻又不敢,只能怯生生喊我:「母後。」
我不由得有些心酸。
走過去抱住他:「衡兒今日跟母後回鳳棲宮好不好?」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亮晶晶的,像南杭進貢的葡萄。
奶聲奶氣地說:「好。」
「姐姐。」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詫異的聲音。
是我的庶妹。
「姐姐今日怎麼突然來看太子了?」
她晃著團扇走進來,低聲勸我。
「小孩子素來吵鬧,姐姐何必把他接回去,惹得晚上也睡不好。
「太後這裡安靜,最適合養小孩子。」
我摸著太子的腦袋,沒理她。
上輩子,她就是用這些言論糊弄傅衍,讓太子一直被養在太後這裡。
太後不管事,傅衍不常來,我更是不管……太子直到十歲,身邊也只有宮人做伴。
後來,庶妹勾引了傅衍進宮後,才嗤笑著告訴我:
「本宮故意讓太子和誰都不親,性格孤僻偏執,朝臣不喜。
「只有本宮生的孩子才配做太子,等本宮生下親子……呵呵,姐姐,你是嫡女又如何,到時候依舊要跪在地上,對本宮搖尾乞憐!」
那時候,她初封貴妃,就已經開始得意忘形。
所以我一把火燒死自己前,也派人去送了她三尺白綾。
我不想活了,不代表別人能惡心我。
……
「母後。」
太子突然攀上我的胳膊,著急地說,「我、我願意和母後一起住。
「我不會吵的,不會吵到母後……」
他太著急了。
小手比畫著,著急到有些委屈,眼底泛上淚珠,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懇求我不要扔下他。
「母後不會丟下衡兒。」
我撫摸著他的腦袋,輕聲說,「母後今日就帶衡兒回去,好不好?」

6
太後素來不管事,我回稟了聲,抱起衡兒就打算離開。
庶妹突然湊上來,小聲說:
「姐姐,寧王前段日子給長兄來了信,裡面問及姐姐的情況……寧王還惦記著您吶!
「您要是想給寧王回信,妹妹可以幫您帶出宮,絕對不會讓陛下知道。」
我瞥她一眼,覺得有點好笑。
「不必了。」
我說,「我沒甚麼寫給寧王的,你也不必替我解憂。
「倒是你,日日往宮裡跑,心思不定,本宮會給你指一門婚事,你安心備嫁吧。」
她的臉色一瞬間煞白:「姐姐……」
「荷竹,把二小姐的令牌收回去,日後無詔不得入宮。」
「是。」
吩咐完荷竹,懶得看庶妹驚慌的樣子,抱著孩子往外走,上了轎輦。
轎輦上,看著衡兒興奮的樣子,我摸了摸他的頭,想到剛剛庶妹的話。
我的確沒甚麼需要寫給寧王的東西。
可他也的確不能再待在邊關了。
上輩子,他被敵軍暗算戰死沙場,連屍骨都未能留下。
死後,他的部下帶回來一枚同心結,和一幅我的畫像。
畫像上題著詩句:
【結發為夫婦,恩愛兩不疑。】
畫被傅衍發瘋撕掉了。
得知他死訊時的悔恨,卻一直留在我心底,日日夜夜折磨不休。
他是當朝皇帝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本該有大好前程,子孫滿堂。
卻被我連累,只能在邊關苦寒之地,與風雪為伴。
太不應該了……
幾乎沒甚麼猶豫,我就下定決心。
一定要讓傅衍把他召回京城。

7
我和傅衍能吵十年,兩個人都有不小的問題。
我性子太倔不知變通,又因為心中積怨不願哄他,他性子太冷,哪怕把我搶到宮裡,也不肯放下身段跟我說一句軟話。
吵著吵著……吵架就成習慣了。
遭殃的只有孩子。
想起上輩子,太子怯生生看著我和傅衍吵架,被嚇得大哭,用力扒著我的手喊「母親」時候的樣子,心又忍不住揪起來。
回到鳳棲宮,安頓好照顧太子的宮人。
我坐在榻上,看他捏著虎頭帽上老虎的鼻子玩。
時不時偷偷瞥我一眼,眼底滿是欣喜與雀躍。
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
荷竹突然走進來,告訴我:
「陛下派人過來,說太後要給寧王寄家書,娘娘有甚麼想寫給寧王的,可以一同寄過去。」
荷竹說得戰戰兢兢。
而我聽到的第一反應,就是傅衍這家夥又在犯病。

8
他圈住了我的人,自知圈不住我的心,於是時時刻刻疑神疑鬼,稍有一絲苗頭就發瘋。
一發瘋就來糟蹋我,往我身上用那些花樓裡骯髒見不得人的東西,我再和他吵架……循環個沒完。
我摁了摁眉心,看向一旁的荷竹,說:
「去備紙筆,本宮現在寫,再讓人給陛下送過去。」
「娘娘——」
「去準備吧。」
我擺擺手,「把孩子抱給奶娘哄睡,叮囑人好生伺候。」
荷竹無法,只得抱著孩子離開。
我寫完信,立刻讓人送到承乾殿,自己卸了釵環,靠在牀上睡了會兒。
不久,被手腕上冰冰涼涼的觸感驚醒。
是傅衍。
他彎腰湊近著,眉眼陰鬱地盯著我,幹脆利索地把工匠專門打造的金鏈子套在我的手腕。
另一端拴在牀頭。
我睜眼的時候,剛好對上傅衍陰惻惻的眼睛。
「慕婉寧,你又在挑釁朕,惹怒朕對你有甚麼好處?」
他掐住我的下巴。
「是不是只有把你扒光了關進籠子,你才會乖?」
我:「……」又是這句話!
「把我關進籠子」這句話,兩輩子我聽了數不清多少次,卻始終沒見他來過真的。
也不知道說了幹甚麼……
我晃了晃腦袋,把被他掐痛的下巴解救出來,問:
「臣妾又哪裡惹到了陛下?」
他陰沉著臉看我,沒說話。
「陛下?
「皇上?
「……傅衍!」
我有點惱了,「你到底要幹嗎啊!」
他被我罵了,臉色卻和緩了些,嗤笑著說:
「閨房裡還搞陛下臣妾那一套,嫌不夠掃興嗎?」
我:「……」
深吸一口氣,決定把話題拉回來:
「你是因為我給寧王寄信生氣?」
他沒說話。
算是默認了。
「是你先讓我給他寄信的,我聽你的話寄了,你又生氣,不覺得這樣很不講道理嗎?」
我坐得稍微板正了些,晃了晃手上的金鏈子,試圖跟他講道理。
「一生氣就把我拴住,再做那種事……傅衍,你是個人,有問題就要解決,而不是像頭種馬一樣……」
話沒說完,他突然壓住我的肩膀吻上來,堵住我剩下的話。
動作兇猛又不講道理。
我氣得直拍他的肩膀,甚至咬他的唇瓣,舌頭。
咬破了,嘴裡嘗到血味,他也不管不顧地不松開。
「慕婉寧,你是我的。」
我聽到他狠戾的嗓音。
「不管你心裡有沒有我,還想著誰,你都是我的。
「想離開我,和他雙宿雙飛,想都不要想!」

9
再醒來已經是晚上了。
腰很痛,很酸,腿也痛,胳膊上都是被掐出來的青紫。
我氣得身體發抖,不管不顧地拿起牀頭的花瓶往地上摔。
「母後。」
突然被一聲弱弱的喊聲叫住了。
我愣了下,看向扒著屏風,只露出一個腦袋尖的太子。
他用手指蒙著眼睛,問我:「母後,你穿好衣服了嗎?
「兒臣可以進去嗎?」
我撫了撫心口,按下那裡的怨憤,披了件外衣走過去,抱住小小的孩子。
溫聲詢問:「衡兒怎麼過來了?吃飯了嗎?」
「吃過了。」
他看著我說,「荷竹姐姐說,父皇在母後這裡,兒臣就想來看看。」
我愣了下,半晌,心情複雜地問:「衡兒很喜歡你父皇嗎?」
「嗯。」
他揪著手指,很不好意思地垂著頭,小臉微紅:
「奶娘說,父皇從前在邊關打仗,救了很多人,是保家衞國的大英雄,衡兒以後也要像父皇一樣。」
他說得起勁,眼底滿是憧憬和向往。
——與上輩子,對傅衍的恨意大相徑庭。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甚麼。
被傅衍咬了的惱怒也轉為酸脹。
嘆了口氣,揉捏著他的小手,說:
「母後相信,衡兒以後一定會比父皇厲害。」
「嗯!」
他重重點頭。
把腦袋埋進我懷裡,輕輕地蹭著:
「兒臣一定會比父皇厲害,將來保護母後。」
我忍不住掐緊掌心的肉。

10
他對我的喜愛和慕濡是那樣沒有道理,又那樣令我愧疚。
抱他在懷裡,直到睡著了,才輕聲喚乳母進來,抱他回房安眠。
我下牀收拾了下妝容。
也是走了兩步才發覺,腳踝上被傅衍系了個鈴鐺。
用紅繩系著,裹在瑩白的肌膚上,格外鮮豔。
一看到,就想起傅衍粗糙的大手握住我的腳踝,緩緩向上……
他喜歡我。
喜歡我的身子,喜歡我的肌膚,喜歡我的腰、臀、腿……我身上一切能揉的東西,他都喜歡得不得了。
那我生的孩子呢?
衡兒對於他,到底是血濃於水割舍不斷的血脈,還是僅僅用來鎖住我的工具?
我盯著那個鈴鐺看了會兒,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要去找傅衍。
他聽不懂人話,我就非逼他聽懂不可。
我一定要逼他做個好父親。

11
坐著轎輦到承乾殿的時候,裡面燈火通明。
傅衍身邊伺候的太監卻告訴我,傅衍睡下了。
他一邊攔著我,額頭上滾落豆大的汗珠,明顯嚇得不輕。
「是陛下讓你這麼說的嗎?」
我溫聲詢問他,「他不願見我?」
太監立刻跪下來,帶著哭腔求我:
「娘娘,奴才也是奉陛下的令,求您可憐可憐奴才。」
傅衍不願見我。
以往每次這種事過後,我不是屈辱地在湯池裡搓到肌膚通紅,就是提劍和他大吵一架,罵他混賬。
他不想挨罵,所以直接不肯見我。
敢做不敢當。
「去跟陛下說,若是今日他不見我,以後本宮再不來這承乾殿了。」
「娘娘——」
「去告訴他就是。」
我嘆了口氣,對那個太監說,「你且放心,本宮今日不是來鬧事的。
「就是來看看陛下用過晚膳沒有,你去通傳吧。」
等進了承乾殿,轉過兩道屏風,看見傅衍穿著明黃色寢衣,閉眼靠在榻上,手裡拿著一張折起來的奏章。
等我走近了,眼睛都沒睜開,淡淡道:
「想罵就快點,吵架就算了,朕今天沒心情。」
我:「……」
「陛下說得臣妾好像潑婦。」
「不是嗎?」
他睜開眼睛,「這五年,你砸了朕多少東西,承乾殿都不敢放瓷器,朕從小帶到大的佩劍,被你扔禦湖去了,到現在都沒撈上來……」
「傅衍!」我惱怒地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想吵架!」
他沉默了。
半晌,放下手裡的奏章,轉過臉不看我。
「不想。」他說,「不想吵架。」
也是側過去,正對著燭光,我才看到他眼底濃濃的青黑。
像被一團烏雲蓋在白皙的臉上,格外刺眼。
近日江南鬧洪災的事報上來,他不眠不休處理了好幾日,很久沒有睡好過了。
今天下午又鬧了那麼一場……
他整個人都有點迷糊,不太清醒的狀態,像隨時隨地都會暈倒。
心裡難得生出幾分憐憫。
我慢慢走過去,坐在傅衍身邊,問他:
「陛下要不要先睡一覺?」
「你想等我睡著了勒死我?」
他眸光兇狠地瞪著我。
「等我死了,你就可以和寧王雙宿雙飛了,對不對?
「慕婉寧,我告訴你,想都不要——」
「我不想。」
我打斷他的話,「我不想勒死你,也不會和寧王雙宿雙飛。
「我就是覺得你現在需要睡覺。」
我強硬地把他摁在牀上,俯身脫掉靴子,蓋上被子,又耐心地掖了掖被角。
「陛下睡吧。」
我說,「我在這兒等著陛下。」
他黑漆漆的眼睛一錯不錯看著我,突然把手從被子裡伸出來,抓住我的手,臉頰貼上來蹭了蹭。
「我是在做夢嗎?」
他輕聲呢喃,「你怎麼會對我這麼好?
「如果是夢的話,就永遠都不要醒來好了……」
迷糊的他和衡兒很像。
褪掉尖銳的外皮,仰躺著,露出圓滾滾柔軟的肚皮,很可憐的,祈求主人的憐惜……
我突然打了個寒戰。
真是瘋了。
我居然覺得傅衍可憐?

12
先帝和太後的嫡長子,出生就是太子,十五歲去了邊關,十八歲擊退胡族一戰成名,連收八座城池,朝廷人皆嘆服。
唯一的污點,就是登基伊時,一道封後聖旨,強娶了親弟弟的未婚妻。
這五年,太後勸過,父兄諫過,甚至寧王以死相逼過,他都固執地守著我,哪怕過著雞飛狗跳的日子,也不願放手一步。
從小學《帝王Ṫűₘ策》長大的太子,內裡卻是偏執瘋狂的癡情種,真的有點好笑。
傅衍已經睡著了。
我卻沒甚麼睡意。
坐在窗前,撐著下巴看外面紛紛落落的桃花。
人面桃花相映紅。
傅衍曾告訴我,他第一次遇見我,是在京郊寒山寺。
我站在桃花樹下,額頭上貼著兩片被風吹來的桃花花瓣,對著寧王言笑宴宴。
他說他從未嫉妒過自己的弟弟。
直到看到我對他笑。
克己複禮的太子殿下,頭一遭出格,就是逆悖人倫。
……
傅衍醒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我有心與他和好,一直等著他用膳,餓到趴在桌子上,數龍袍上的龍有幾個爪子。
微涼的手貼在我的臉頰。
我嚇得一激靈。
回身看去,傅衍已經醒了,站在明晃晃的燭光下。
剛醒的眉眼怔忪,凝眸望著我,是不加掩飾的歡愉:
「這麼討好朕,是想要甚麼?
「你父兄的官爵,姪女的婚事,還是其他甚麼……趁朕現在心情好,一並說了,算給你這麼乖的獎勵。」
我細細打量他片刻,說:
「那陛下召寧王回京吧。」
話音未落,傅衍的臉色就變了。
又開始發瘋。
手慢條斯理地抬起,掐上我的脖頸:
「慕婉寧,你又在不自量力地挑釁朕,信不信朕直接弄死他——」
「是陛下讓我說的,現在又來倒打一耙。」
我無奈握住他的指尖。
「你懷疑我和寧王有私,懷疑我還惦記他,一遍遍來試探我。
「我不提寧王你說我在騙你,提了寧王你又說我挑釁你,傅衍,你不能這麼不講道理。」
他冷臉盯著我,沒有說話,神情也沒有絲毫和緩。
我嘆了口氣。
「傅衍,我進宮五年了。這五年,我們每次見面都在吵架,你就沒有想過為甚麼嗎?
「這五年,我們不像夫妻,更像仇人……你想一輩子都和我這麼過下去嗎?」

13
房間裡沉默了很久,只剩我和他清淺的呼吸,和隨微風搖曳的燭影。
很久之後,我聽見他沉悶的嗓音。
「不想。
「可每次,都是你和我吵,你恨我,討厭我,不讓我近你的身,我一碰你,就像被狗咬了一樣厭惡。
「慕婉寧,你不愛我,甚至恨我,你只想離開我,我能有甚麼辦法呢……」
他垂著頭站在我面前,睫毛在臉頰上落下大片陰影。
細聽著,嗓音裡竟還有幾分悲愴。
我不自覺掐緊了掌心的肉。
說:「傅衍,這次我是真的打算和你好好相處的。
「我已經不喜歡寧王了,也不會和他有私情。
「你就信我這一次……坐下來,好好聊聊,可以嗎?」
傅衍定定地看著我。
半晌,在我身邊板正地坐下,做出一副認真談事的樣子。
「我不會放你走。」
他說,「除此之外其他的,你說的話,我都願意聽。」
我看著他終於嚴肅起來的神色,不禁松了口氣。
說來可笑。
封後五年。
這竟是第一次,我和他面對面坐下來,好生地聊。

14
「我從小就喜歡看先輩寫的游記,渴望能走出京城,闖蕩江湖,多經历些東西,看看不同的風景。
「從前寧王一閑散王爺,答應我會陪我四處游历,哪怕去邊關,也是任我縱馬玩樂的爽快。
「宮裡太小太壓抑了,陛下,這五年,我走遍了禦花園每一個角落,哪裡種的甚麼花,甚麼時節生甚麼雜草都記得清楚,我不喜歡這裡。」
哪怕彫梁畫棟,金玉滿堂,也不敵宮外的大好山河。
幼時,我曾做夢仗劍走天涯。
長大定了親,寧王說,他願陪我,讓我不受女子身份拘束,痛痛快快地活一遭。
後來,我被迫進宮做了皇後,被關進這座四方宮牆,各種禮儀、規矩……壓抑得快要逼瘋。
我被金尊玉貴地囚禁了十年。
被逼得一把火燒死自己,求一個自由痛快的來生。
……
「你一世家嫡女,居然還能有這樣出格的想法?」
傅衍明顯很驚訝。
而我聳了聳肩:
「我幼時跟外祖父長在南境,十三歲才入京,規矩都是半生不熟的,做皇後掌管這麼大一座宮廷,真的很不習慣。」
不是不會。
只是不喜歡。
太沉悶太無聊了,被豢養的壓抑的空氣,像要生生把活人逼瘋。
可傅衍理解不了這些。
他很疑惑地問我:
「你是皇後,是這座宮廷的女主人,誰敢管著你,給你氣受?
「連朕都被你遛得像條狗,你在這宮裡,還有甚麼好約束的?
「若是嫌宮裡悶,日後朕給你恩典,允你隨時出宮,回府探望,如何?」
這真的是極大的恩典了。
可是……
我想說甚麼,可張了張口,最終還是嘆了口氣。
算了。
罷了。
就這樣吧。

15
我原以為,只要我和傅衍攤開了聊一次,關系總會有進展。
可是沒有。
他理解不了我在這座宮城裡的壓抑。
或許在他眼裡,說著自由與放縱的我是那樣的矯情和不講道理。
很無奈。
可我不能再和他吵架了。
重來一次,若不能讓自己歡愉,至少也要讓孩子過得快樂一點。
「衡兒如今養在鳳棲宮,已經有些大了,到了記事的年紀,陛下若得空,多去看看他吧。」
「嗯。」
傅衍隨口答應了,很心不在焉。
「一個男孩,養那麼精細做甚麼?宮人一大堆,他又是太子,誰敢怠慢了他不成?」
他話裡的輕慢毫不掩飾。
我心裡卻驟然一緊:
「不是這樣的。
「他還是個四歲的孩子,需要陪伴,也很慕孺他的父皇。」
我很認真地說。
「陛下得空了,定要多來鳳棲宮陪陪他。」

16
用完晚膳回到鳳棲宮,衡兒已經被乳娘哄睡了。
我悄悄走進去,摘下護甲,指尖撫摸著他柔嫩的小臉,看他睡得安穩,心裡也舒緩幾分。
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在院子裡逛了逛,看著高大的楊柳,在月光下吐露嫩芽。
荷竹站在我身後,問我:
「娘娘,您是和陛下和好了嗎?」
「不和好又能如何?」
我攤開手,看著落在手心的,斑斑點點的月光。
「荷竹,我和他吵了五年,爭了五年,他還是不肯放我走……我認命了。
「以後我就在這宮裡,好生撫養衡兒,看他快快樂樂地長大,也算不虛此生。」
我認命了。
就這樣吧。
那仗劍走天涯的日子,就當是我做的一場夢。
夢醒,我依舊被關在這深深宮牆。

17
翌日清晨,我用過早膳,在書房看衡兒寫字。
他寫得很認真,小手用力抓著毛筆,一筆一畫地照著字帖描大字。
遇到複雜的筆畫,眉毛著急地擰起來,很可愛。
我撐著腦袋看了好一會兒,荷竹突然走進來,小聲告訴我:
「二小姐今日遞了牌子,說想進宮與娘娘敘話。」
「我和她沒甚麼好敘舊的。」
我頭也不抬地拒絕。
荷竹卻有些遲疑。
走上前,湊近了,低聲告訴我:
「二小姐說,她帶來了寧王給您的信。
「這信被大公子藏著,本不打算給娘娘,她偷偷帶出來,想親手交給您。」
我的動作頓了下。
半晌,說:「既如此,就讓她進宮吧,派人盯著點,不許她到處亂走。」
「是。」
荷竹退下。
太子卻放下手裡的筆,抿唇問我:
「母後,姨母要過來嗎?」
「嗯。」我摸了摸他的頭,「怎麼,衡兒不喜歡她?」
「沒有。」
他小聲說,「姨母從前說,母後原本不想生孩子,是父皇逼母後生下來的……母後不喜歡兒臣。
「可現在母後和衡兒一起住了,說明姨母說錯了,姨母該給衡兒道歉。」
才四歲的孩子,條理清晰地說出來「我不想生他」的話。
我的心忍不住抽疼,下意識抱住他:
「衡兒是母後的寶貝。」
我溫柔地說,「姨母有錯,母後讓她給衡兒道歉。
「母後也為從前不常去看衡兒道歉,以後都不會了,衡兒原諒母後,可以嗎?」
「兒臣沒有生母後的氣。」
他連忙搖頭。
被我抱著,還有點不好意思,耳朵尖微微泛紅:
「母後很忙,要管很多事,雖然不怎麼去看兒臣,但每月都會讓荷竹姐姐送好多東西來。
「母後是念著兒臣的,兒臣知道。」
我默了默,心底一片酸澀。

18
庶妹走進鳳棲宮時,我正抱著衡兒坐在主位。
嗓音淡淡地問她,為甚麼要和太子說那些我不願意生他的話。
庶妹臉色一白,卻是強裝鎮定:
「妹妹並沒有說過這些,太子許是從哪個宮人那裡聽到了,栽贓到妹妹頭上。」
她哭泣著跪地。
「妹妹不記得得罪過太子,這才剛剛四歲就會污衊他人,往後怎生得了……姐姐定要替妹妹做主。」
懷裡的孩子著急地抓住我的衣袖,葡萄似的眼睛哀求地看著我。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撫。
轉而看向下首跪著的庶妹:
「本宮一直沒想明白,你哪來的底氣,挑撥本宮和太子之間的關系。
「太子是本宮親子,你不過一介庶女,憑甚麼覺得本宮會相信你,而不信自己的親生孩子?」
她的臉色更白了,身形也搖搖欲墜,眼角含淚:「姐姐……」
「你挑撥本宮和太子的關系,罪無可恕,罰你禁足家廟,好好反省自己的過錯。」
「不可以!」
她的聲音突然尖厲起來,「我手裡有你和寧王私相授受的證據!
「慕婉寧,你要敢罰我,我就把證據捅到陛下跟前,誰都別想好過!」
「甚麼證據?」
熟悉的聲音傳來。
是傅衍。

19
「甚麼證據,讓你大呼小叫地,敢直呼皇後名諱?」
傅衍把衡兒抱起來,在我身邊坐下,神色淡淡道。
「現在給朕看看吧,若是不夠證明甚麼,朕就賜你一杯毒酒,以懲不敬皇後之罪。」
庶妹身形顫抖了下,也不哭了。
咬牙從袖口裡掏出一張信箋,用蠟密封著,上面寫著幾個小字:【皇後金安】。
「這是寧王從邊關寄回來的信,叮囑了要送到皇後娘娘手上,這不是私相授受是甚麼?
「姐姐自及笈起就愛慕寧王,定親後尤甚,至今仍私相授受,對陛下不忠,請陛下明察。」
庶妹雙手伏地跪著,嗓音很大,拿出了孤註一擲的態度。
殿內的宮女太監俱跪地,被嚇得戰戰兢兢,生怕聽到了皇室祕聞被處死。
傅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信裡寫的甚麼,皇後知道嗎?」
我搖頭,剛想說甚麼,又被庶妹打斷:
「臣女今日特地稟報送寧王信箋才得以入宮,姐姐定是期待的,不然也不會……」
「閉嘴!」我實在忍不了了,被吵得額角突突地疼,「你還真想死不成?」
荷竹會意,上前用帕子塞住了庶妹的嘴,示意她老實些。
那封信已經被太監拿上來,交給傅衍。
他捏著信的一角,扭頭問我:
「皇後,這封信,朕能看嗎?」
「陛下打開就是。」
我直白迎上他試探的目光。

20
寧王素來最尊敬這個長兄。
我不覺得他會在傅衍還活著的時候搞覬覦皇嫂那一套。
傅衍抬手撕了信封,抽出一張薄薄的紙,等了片刻,卻是沒看。
把紙丟給我:「你自己先看看。
「若有甚麼不該出現的,就藏著點別讓朕知道,朕怕被你們氣死。」
他摁了摁額角,轉頭看向地下跪著的庶妹。
「不敬皇後是大罪,念在你是皇後親妹,白綾還是毒酒,自己選個死法吧。」
庶妹已經嚇傻了。
身子劇烈顫抖起來,嗚咽著沖我下跪求饒。
額頭磕出血,臉上發髻淩亂,釵環都掉落下來,看著一團糟。
「算了。」
我摁住傅衍的手,「讓她在家廟待上五年,也就罷了。
「不是甚麼大罪,沒必要鬧出人命。」
傅衍涼涼地笑了聲,卻沒看我。
他在生我的氣。
根據經驗,一會兒人走幹淨,他又要發瘋。

21
果然,庶妹被拉下去,傅衍抬手,讓宮人都退下。
衡兒悄悄看著他的神色,低聲問我:
「母後,父皇是不是不太高興?」
何止不高興。
怕是一會兒就要做瘋狗了。
我心裡叫苦不迭,面上卻是不顯,摸著衡兒的頭問他:「為甚麼這麼說?」
「父皇的嘴是垂下去的,兒臣之前不高興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他用手捏著唇角往下拉,唇瓣緊緊抿著,用那張稚嫩的臉糢仿此刻傅衍的樣子。
我忍不住想笑。
然而下一刻,衡兒就被傅衍拎起來,扔到太監懷裡:「把他抱出去。
「門關好,聽到甚麼聲音都不準進來。」

22
看著傅衍明顯發瘋的樣子,我往後挪了挪,抖了抖手裡的紙:
「要不然,我們先看看這封信?
「你不信我,還不信你弟弟嗎?他是會覬覦皇嫂的性子嗎?
「……ŧûₒ傅衍!」
他沒理我,不管不顧地抱著我往內室走。
信紙掉在地上,被他踩了兩腳,潔白的紙上留下兩個龍紋。
我絕望地罵他:
「你聾了嗎?聽我說話啊!
「我都說了先看看,說不定不是你想的——」
「朕不許你看他的信。」
傅衍把我扔在牀上,平靜地抽掉腰間束帶。
褪下外衣,俯身湊近我,掐著我的下巴說:
「不許看他的字,不許想他,一絲一毫都不許。
「不管信裡寫了甚麼,不管你們曾經多麼恩愛……慕婉寧,你已經是我的皇後了,是你說要和我好好過日子的!
「你要敢騙我,我就把他做成人彘,把你鎖起來,這輩子都不許出去!」
他說得狠戾。
我也很絕望。
這種狀態的傅衍,基本等於聽不進去人話了,一定要把心裡的氣發洩出來才能罷休。
至於怎麼發洩……
我看著他手裡拿著的勉鈴,有點屈辱,又有點無語地說:
「你堂堂皇帝,哪來那麼多花樓裡的玩意兒?」
他沒說話,眸光不善地盯著我,手指摩挲著我的腳踝。
我咬了咬嘴唇,認命地躺下,說:
「那你輕點。」
也是我的錯。
不該因為好奇寧王信裡寫了甚麼就讓庶妹進宮。
又想:
【明日一定要讓太醫給傅衍看看瘋癥。】

23
寧王的那封信,落在地上無人敢撿,被傅衍洩憤一樣踩了好幾腳,髒得不行。
荷竹勸我扔掉算了,免得看了又惹傅衍生氣。
我搖頭:「寧王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定是有要事。
我用帕子擦掉信上的污漬,細細看起來。
越看越心驚。
寧王在信裡說,去歲邊境將士過冬的棉衣,裡面的棉花被換成稻草,他向朝中遞了帖子無人回應,只能自行拿私產補上。
朝臣貪墨貪到了保家衞國的將士身上,實在令人膽寒。
如今邊關流言紛擾,甚至有人說,是皇上因著和寧王齷齪,故意克扣將士過冬的物資。
以兒女私情耽誤國家大事,著實不堪為帝。
……
此番種種,寧王不知朝中情況,甚至連我的父兄都不敢信任,只能寫信給我,以求上達天聽。
他在最後寫道:
【臣知皇後娘娘品性,不與姦臣同流合污,求娘娘稟報陛下,還邊境清明。
【望娘娘千秋順遂,永世安康。】
我攥緊信紙邊緣。
幾乎毫不遲疑地讓荷竹給我梳妝,去承乾殿尋傅衍。
路上我想了很多。
上輩子,庶妹手裡一直有進宮的令牌,也就沒有拿信討好我的事。
所以這信是被長兄藏下了?
是怕我和寧王再有牽扯,還是為了隱藏甚麼……
我忍不住掐緊掌心的肉。
傅衍在邊關待過,對將士最為重視,若是讓他知曉,怕是牽涉之人都要人頭落地。
長兄啊長兄。
詩書禮義,士大夫修身治國平天下那一套,希望你沒有白學。
不然這次……怕是連我也護不住慕家。

24
傅衍果然震怒。
當即派出身邊最頂尖的暗衞,下令徹查此事。
暗衞猶豫片刻,說:
「寧王呈遞的奏折被扣下,定要先從首輔大人查起,可首輔大人是皇後娘娘的父親……」
暗衞悄悄瞥我一眼,跪地不敢說話。
傅衍沉默片刻,從腰上解下龍紋玉佩交給他,厲聲說:
「去查,不管牽扯到誰,都要給朕查個清清楚楚,不惜一切代價。」
「是。」
暗衞領命離開。
我愣怔坐在軟榻上,看著手上斑駁的碎光。
「寧王來信,並非為了兒女私情。
「要不陛下給臣妾道個歉吧。」
我啞著嗓子和他說。
抬頭,剛好和傅衍對視,露出一個苦笑。
雙雙沉默了。
慕家五代為相,出過四朝帝師,兩朝皇後,門生遍布朝堂內宮。
若父兄真的與此事有關,傅衍處理起來也頭痛。
我也頭痛。
外祖從小教我忠君愛國,也告訴我「人」才是天底下一切權力的本源。
將士軍前半生死。
而朝廷內裡,不能骯髒得連他們禦寒的棉衣都克扣。
——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他們畢竟是與我血脈相連的父兄。
……
「等這件事情解決,陛下把寧王召回京城吧。」
我輕聲說,「您和他是親兄弟,本不該有甚麼過分的齷齪。
「這事,若您和他關系正常,本不該瞞那麼久。」
傅衍沒說話。
算是默認。
也終於意識到,他和寧王之間的嫌隙被人鑽了空子,差點兒釀成大禍。
「臣妾回去看看衡兒,陛下早些歇息吧。」
我起身告退。
而傅衍沒有挽留。

25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到。
上輩子,寧王戰死後不久,傅衍突然一道旨意,逼父兄辭官歸隱。
我以為他在因我懷念寧王而故意遷怒,還和他吵鬧了許久。
如今想來,怕是他給慕家留的最後一抹顏面。
父兄啊父兄。
慕家百年尊榮,若是就這麼折在你們的貪欲裡,去黃泉見了祖宗,不會有愧嗎?

26
暗衞調查的結果,傅衍並沒有告訴我。
公布的貪墨案裡,也並沒有把慕家牽涉進來。
只是慕家三房,我的三叔突然暴斃,死在花樓女子身上,眾人唾棄。
接著父親官降一階,兄長外放蜀地。
慕家偌大世家,一時人心惶惶。
母親遞了牌子進宮見我,說讓我勸勸陛下,不要讓長兄外放。
我毫不猶豫地拒絕。
「慕家這次犯陛下逆鱗,若不是為了太子的名聲,母親還能坐在這裡同我講話嗎?
「除了慕家,其他涉案官員俱都抄家滅族,陛下已經很寬容了,我又如何能再去求情?
「這件事雖是三叔的過錯,但母親回去也要告訴父親,日後嚴格治家,莫要讓小人得逞,毀了慕家百年聲望。」
母親訥訥應是。
送走母親,我看著窗外隨風搖曳的楊柳,一時間竟覺得慶幸。
傅衍沒有要父兄的命,想來這事與Ṫû₁他們並無直接關系。
萬幸。
至於別的,慕家有我為後,有太子在朝,就都算不上大問題。
這樣想著,我不由得一怔。
我意識到,我的心態變了。
從前我厭惡自己是皇後,只能被關在這壓抑的皇城。
而如今,我慶幸自己是皇後,可以在父兄倒下時撐起家族,可以寬慰母親焦躁的心。
自由的失去換來了無上權力……其實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不是嗎?

27
我親手做了一盤桂花糕,去承乾殿找傅衍。
他在批奏折,看我進來,把沒批完的折子堆在一邊,沖我勾了勾手。
「過來。」
我走過去,替他揉著能緩解疲勞的穴位。
他舒服得閉上眼睛,不忘問我:「今天怎麼那麼乖?」
「慕家如今這樣子,臣妾也沒有再和陛下鬧的底氣了。」
我像調侃一樣說。
「臣妾家裡好幾百口人,宮裡還有太子,都要倚仗臣妾的權勢過活。
「而臣妾的權勢來自陛下,只能來討好陛下了。」
傅衍笑了笑,睜開眼睛,握住我的手,湊到唇邊吻了下:
「要是早知道這樣能讓你乖,朕早就……」對慕家下手了。
意識到這話不合時宜,他住了嘴,沒把最後的幾個字說出來。
只是蹭著我的手指,啞著嗓子說:
「皇後要能一直這麼乖下去,朕把命給你也無妨。
「婉婉,你乖乖的,我們以後好好過,要甚麼朕都可以給……」
他突然想到甚麼,動作停頓片刻,松開我的手。
「寧王要回京了。」

28
「這些年他在邊境掙了不少軍功,回來怕是要大肆封賞。
「可他本就是王,封無可封了……婉婉,你說,朕給他賜婚如何?
「戶部尚書家的嫡長女前日剛剛及笈,還找了太後說要進宮侍奉朕,不如就賜婚給寧王,也算全了她嫁進皇家的心願。
「婉婉,你覺得這個安排怎麼樣?」
他似笑非笑地跟我說出這些話。
明顯地試探。
我已經懶得和他講道理了。
徑直說:「陛下不要的女人賜婚給寧王,傳出去怕是不太好。
「而且成親是兩情相悅的事,陛下貿然賜婚,若不是良緣,反而會生怨氣,達不到施恩的目的。」
他扯了扯嘴角:
「那婉婉的意思,是不給寧王賜婚嗎?
「可已經封無可封了……不如一定軟轎把你抬去寧王府,讓你們互訴衷腸如何?」
我忍了又忍,才沒拿起一旁的硯臺砸傅衍頭上。
太羞辱人了。
饒是刻意試探,他的話也帶著深深的惡意。
我深吸一口氣,往後退了兩步,行禮告辭:
「臣妾今日還有事,就不打擾陛下了,陛下好生安歇吧。」
說完轉身就走。
傅衍也看愣了,半晌意識到,慌張地讓太監來找我,讓我回去。
太監一路說了無數好話,急得額頭冒出滾滾汗珠,我都沒有松口。
只說:「先去鳳棲宮喝些茶水吧,這是本宮和陛下的事,與旁人無關。」
荷竹給他一個白帕子,讓他擦擦汗。
他這才顫顫巍巍地住了嘴。
等能看到鳳棲宮碧綠色琉璃瓦的尖尖,我看著手腕上,傅衍給我戴上的,同樣翠綠的翡翠鐲子,眉眼逐漸冷凝。
這一次,我非治治傅衍的瘋癥不可。

29
我和傅衍冷戰了。
他來了好多次鳳棲宮,都被我拒之門外。
送的求和禮金光閃閃地在鳳棲宮外堆滿整個廊道,我也不允許底下人開門。
一來二去,他皇帝的面子受損,索性拂袖走了,也不再哄我。
那日夕陽爛漫。
衡兒被我抱在懷裡,聽著外面廊道上的陣仗,還有一迭聲「陛下息怒」的喊聲,小聲問我:
「母後,為甚麼不讓父皇進來呀?」
「因為你父皇說了母後不喜歡聽的話。」
我剝了個葡萄,送到衡兒嘴邊,看他嚼了嚼吞下去,又摸了摸他的頭。
寧王是梗在我和傅衍之間的一根刺。
我要想和傅衍好好過,就必須走這一遭。
——
冷戰三日,傅衍耐不下性子,召荷竹去承乾殿問話。
荷竹跪在地上,朗聲說:
「娘娘近日一直待在鳳棲宮內,日日以淚洗面,時常看著院子裡已謝的桃花出神,看上去不甚高興。」
傅衍掐緊掌心:「那你可知,皇後為何傷心?」
「娘娘說,陛下不信任她。」
荷竹悄悄瞥了眼傅衍,低聲說。
「娘娘還說,陛下說了好些羞辱她的話,讓她心裡難過。」
……
等回了鳳棲宮,荷竹悄悄走近在看書吃葡萄的我:
「娘娘,奴婢已經按照您說的跟陛下回了。」
「嗯。」我懶洋洋靠在軟枕上,說,「讓承乾殿的內侍多盯著些,一旦他要過來,早些遞消息。」
「是。」
荷竹退下。
而我盯著眼前書本上密密麻麻的字,有些看不進去了。
夫妻之間的這些相處之道,以往我從不屑於對傅衍用。
也是從骨子裡,就不認為我和他是夫妻。
而如今……算好事還是壞事?
我想了會,沒想明白,也就算了。
總歸是當下需要解決的事。
多思無益。

30
傅衍實在忍不住,摔了筆過來鳳棲宮那天,我上了點蒼白的妝面,穿一身素衣,坐在桃花樹下的搖椅上,昏昏沉沉地閉著眼。
傅衍一看就心疼了。
走過來抱起我,轉了個身,自己坐在搖椅上,我坐在他懷裡。
他小心翼翼地摸著我的鬢角,語氣無奈:
「婉婉,你到底要朕怎樣?」
我睜開眼睛,神情怏怏:
「臣妾是真心想與陛下好好過日子的,陛下明白嗎?」
「朕明白……」
「既然明白,又為何要三番五次在臣妾面前提起寧王,還羞辱臣妾和寧王互訴衷腸?
「難道在陛下眼裡,臣妾就是那麼不守婦道的女子,禮義廉恥都不顧了,非要和自己小叔有瓜葛?」
他默了默,想說甚麼。
但看我泫然若泣的表情,還是沒說出口。
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現出小女兒家的示弱情態。
他明顯很受用。
也很心疼:
「是朕錯了,以後不提了,只是一時沒反應過來,習慣了那麼說……」
他握住我的手貼在他的臉頰上。
「婉婉,你打我吧,打我出出氣。
「我不該不信任你,以你的性子,根本不屑與我扯謊,是我錯了,你打我吧。」
他說得懇切。
我也沒打他。
只是捏了下。
看他金貴的皮肉在我指尖攏成一團凸起,又低聲說:
「臣妾是真心與陛下過日子的。
「從前種種,都不過往日雲煙,往後的日子,也只有陛下和臣妾一起過。
「若是一直都摻著寧王,才是真的過不下去了,陛下明白嗎?」
他點了點頭。
而我終於對他笑了,上前摟住他勁瘦的腰。
暗地裡悄悄舒了口氣。
這事終於翻篇了。

31
寧王回京的宮宴上,他和我一共說過兩句話。
一是「皇後娘娘金安」。
二是「祝皇兄皇嫂永結同心,白首不離」。
他很敬佩這個兄長。
哪怕被奪走妻子,也抵不掉他對長兄的慕孺之情。
傅衍也很喜歡這個弟弟。
上輩子,寧王被算計戰死沙場,傅衍罷朝三日,派出精兵良將,滅了給他使詐的異族人。
多少個夜晚,他伏在我身上,淚水淌下來,落到我的鎖骨:
「我不是個好兄長。」
他說,「他到死,怕都是恨我的吧。」
……
宮宴結束,傅衍和寧王抵足暢談一夜,感情和好如初。
寧王在宮裡住了幾日,似是有意避嫌,未曾與我碰過面。
直到一日,我帶衡兒在禦花園放風箏。
看他很興奮地拿著大雁形狀的風箏跑,一頭撞進寧王的懷裡。
額頭被磕痛了,磕得眼淚汪汪的,還是站定了,對寧王行禮:
「見過王叔。」
「嗯。」
他摸了摸衡兒的頭,從身上拆下來一個玉佩遞給他。
「你出生時王叔在邊關,這是補的出生禮,太子莫要嫌棄。」
「兒臣不會嫌棄王叔。」
衡兒連忙搖頭,接過了,很認真地抱在懷裡。
此時寧王應該以為我不在場。
盯著衡兒的眼神是那樣的溫柔,帶著些許失落,像透過他看自己的孩子……
「寧王殿下。」
我一出聲,他的神色就明顯僵硬了。
轉身想走,又意識到太刻意,硬生生留住腳步。
低頭沖我行了一禮:「皇嫂金安。」
「不必多禮。」
我在他跟前站定,看著衡兒手裡的玉佩,輕聲詢問。
「殿下如今功業已成,也該娶妻生子了,陛下給你挑了幾位好姑娘,殿下可有看中的?」
他沉默片刻,說:
「看中了景陽侯府的嫡長女,皇兄不日就下賜婚旨意。」
「也好。」
說完這話,我也沉默了。
不知道還能再說甚麼。
相顧無言,他匆匆瞥我一眼,說:
「臣弟還有事,先行告退,不打擾皇嫂了。
「祝皇嫂千秋順遂,永世安康。」

32
到現在,我都弄不清楚情愛的緣由。
外祖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情愛是這個世界上最不講道理的東西。
——所以傅衍寧願強搶弟妻也要娶我。
——所以寧王枯守邊關多年,耗費了大好年華。
我覺得他們瘋,他們傻,又不得不承認他們情意難得。
可這種捉摸不透的東西能持續多久?
人啊,總不能把自己的命,寄托在這種虛無縹緲,隨時可消亡的東西上。
……
慕家到我,已是三朝皇後,在這內宮根基深厚。
哪怕傅衍後面移情別戀,我也有把握保衡兒太子之位穩固。
可見只有真正握在手裡的東西,才是在這後宮立足的底氣。

33
往後的日子沒甚麼波瀾,我也甚少和傅衍吵架,總是順著他的意思,一心撫養衡兒長大。
傅衍被我逼得,對衡兒的關照也多了些,親自為他定了太子三師,時不時考校他課業,父子關系融洽許多。
三年後,我產下一女,傅衍大喜,賜封號蘊陽。
生產過後醒來,我看著趴在公主小牀旁邊,興奮得眼睛瞪大的衡兒,和滿臉喜悅的傅衍。
衡兒伸出手指,想戳妹妹的臉頰。
傅衍制止他:「別吵妹妹,妹妹醒了會哭,會吵到你母後。
「你母後已經很辛苦了,讓她多休息一會兒……」
看著衡兒鄭重點頭的樣子。
看著小牀前那一大一小兩個腦袋。
聽著衡兒小聲說妹妹的眼睛像母後,嘴巴像父皇。
我突然覺得。
就這樣過一輩子,其實也沒甚麼不好。
……
蘊陽三歲那年,我在禦花園陪孩子游玩,身邊走過太後的嬤嬤。
還帶著一個妙齡女子。
她們對我行禮,那女子豆蔻年華,嗓音脆生生的,如翩躍的百靈鳥。
「不必多禮。」
我詢問,「這位姑娘是?」
「是辰南王府嫡女,太後病重,送嫡女入宮侍疾。」
嬤嬤恭敬回應我。
而我笑了笑,擺擺手讓她去了。
辰南王府是太後母家,送一個妙齡女子入宮侍疾,心思昭然若揭。
太多人盯著傅衍寵妃的位置了。
大概也是看清了,這個皇帝,雖然六親不認,但總體來說,還是對自己的女人格外寬容。
三年前,父親官複原職。
去年,長兄回京,擢升工部尚書。
慕家如今烈火烹油繁花似錦,任朝廷官員更迭,依舊屹然不動。
實在惹人羨慕。
我定定地看著那女子婀娜的背影,半晌,俯身摸了摸公主的腦袋。
「母後今日給蘊陽做桂花糕吃,好不好?」

34
傍晚,荷竹來告訴我,說傅衍去了太後宮裡,與那位姑娘同桌用膳。
用完膳,那姑娘做了兩句詩,描述自己進宮路上看到的殘荷。
傅衍很是欣賞,連連點頭,誇她「才女」。
……
「才女之名一出,這姑娘怕是不愁嫁了。」
我低頭練字,簡單評價了句。
荷竹倒是有些焦急。
「娘娘,她擺明了就是沖著陛下來的,您不做些甚麼嗎?」
「能做甚麼?」
我神色淡淡。
「是提劍大鬧慈寧宮,還是命人把太後親姪女趕出去?
「陛下不是無能的君王,他想要一個女人,本宮做甚麼都不會有用的。」
「娘娘——」
「好了。」
我打斷荷竹的話,「去看看蘊陽睡了沒有,再給太子送一碗安神湯,讓他早些休息,不要熬夜看書。」

35
傅衍過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我也沒睡,在研磨先前採的桂花花瓣。
花汁浸潤了糖色,緩緩流進白玉瓷瓶,看著格外誘人。
傅衍從身後摟住我的腰: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陛下不也是現在才過來嗎?」
我沒抬頭,把瓷瓶塞緊,放到妝臺上。
沒等放好,就被傅衍打橫抱起:
「朕今日見到了辰南王府一個小女孩,她做的詩挺有趣。
「留得殘荷聽雨聲……殘荷本衰敗,在這詩裡,竟有別樣的風味。」
跟我提她做甚麼?
我怪異地瞥他一眼。
傅衍依舊笑眯眯的。
我擰眉:「陛下是想把她納進宮,和她一起聽殘荷雨聲嗎?」
我語氣不善。
傅衍反而挺高興的,捏了捏我腰間的軟肉,調笑道:「皇後吃醋了?
「殘荷雨聲的確是好,但朕已有皇後了,眼裡再容不下其他女子。
「乖乖,婉婉,不生氣了。」
他把我放在牀上,俯身親吻著我的脖頸,手上也不老實。
我被迫仰起脖子。
片刻後,忍不住罵他:「傅衍,你渾蛋!」
「是是是,朕是渾蛋。」
他輕笑著說,「可朕的皇後明明也很喜歡……」

36
第二日,傅衍就給那個女子指了門婚事。
益陽侯府嫡子,年少有為,清朗俊逸,也不算辱沒了辰南王府門第。
太後倒沒說甚麼。
只是告訴我:「如今皇後保養得當,看著和豆蔻年華沒甚麼分別。
「但人總有老的一天,到人老珠黃的那日,莫說皇帝,連你自己都看不下去。
「內宮裡早晚要進新人,皇後還是早做打算,莫要到了那時候,再跟皇帝鬧……到那時候,怕是鬧也無用,徒增皇帝嫌惡。」
她點到即止。
我也沒有反駁。
恭敬地退下,走出慈寧宮,看著宮牆上的紅磚琉璃瓦,一時竟有些恍惚。
十年了。
我已和傅衍糾纏十年,度過了人生大半歲月。
內宮進人那天,我真的能笑臉相迎嗎?

37
秋日的時候,我陪傅衍下江南體察民情。
太子剛剛十二歲,被父皇留在京中,雖有寧王輔佐著,他還是好生氣悶:
「兒臣想和父皇母後一起去。」
「又不是去玩的,妹妹也不去,你去做甚麼?」
我覺得好笑,「你跟著寧王叔好生學著,母後不過兩月就回來了,到時候,可別讓母後聽到太子不擅治國的胡話。」
「不會的!」
他跟我保證,「兒臣一定虛心跟王叔請教,不讓母後失望。」
……
江南連綿陰雨,少有晴天。
傅衍視察江南政務,每日忙碌,連陪我的時日都很少有。
我待在知府的宅子裡,無聊地和知府夫人聊天。
知府夫人興致勃勃地說著她掌控後宅的手段,不忘恭維我:
「這世上男子,真少有像陛下一般專一深情的。
「聽聞杭州織造昨日給陛下進獻一番邦女子,陛下說娘娘不喜脂粉氣息,都不許那女子近身。
「陛下對娘娘的寵愛,真為全天下女子羨慕。」
我笑了笑。
倒也沒做甚麼回應。

38
回京的路上遭遇了刺殺。
似乎是平常山匪,但又不像,招招式式直奔傅衍坐的馬車。
一片慌亂中,傅衍為護著我中箭,毒發昏迷。
我咬牙讓暗衞帶他滾下馬車,滾到林子裡,裝作屍體,騙過那群匪徒。
「那娘娘——」
「聽本宮的!」
我咬牙說,「太子年幼,陛下不能出事,國朝不能沒有皇帝……你的任務,就是護陛下安寧,明白嗎?」
暗衞含淚應下。
而我駕著馬車在官道上狂奔,引走山匪。
眼見前方懸崖峭壁,馬匹速度減緩,就要停下……
我咬牙。
不能停!
不能讓山匪追上來,發現傅衍不在這個馬車。
我閉了閉眼,拔下頭頂的簪子,指尖顫抖著,捅進馬屁股。
轟隆一聲。
馬車掉下了懸崖。

39
乾元十三年,杭州織造貪污數十萬兩白銀,被南下的皇帝察覺,慌亂之下聯合山匪弒君。
皇後為救帝身亡,屍骨無存。
太子聞言昏厥。
帝大悲,後怒極,斬殺杭州官員數千。
昔日繁華喧囂的杭州府,一時血流成河,無人敢言。
……
我沒死。
命大地被人從懸崖底下撿回來,在牀上躺了三月,堪堪撿回一條命。
救我的是辰南王府的庶女,被家裡主母趕到鄉下居住,自小學醫,這才救回我一條命。
她並不知道我的身份。
只當我是個意外掉落懸崖的糊塗蟲,自己在做好事罷了。
起初我想著,等回宮,定要好生嘉獎她一番。
可後來,在這山間生活久了,我又忍不住想。
我真的要回宮嗎?

40
皇後為救皇帝而死,我的風評前所未有地好轉。
那些曾經罵我狐媚惑主的言官,轉過頭來說我忠孝節義,是天下女子的典範。
太子身上曾經因我善妒失德而存在的污點終於洗去。
傅衍也愧疚於我。
朝中父兄地位更加穩固。
我從一個隨時可以被皇帝厭棄的皇後,變成他心底永恆不變,誰都不可輕視的白月光。
在傅衍最愛我的時候死去,似乎比我活著老去,來得更加有用。
不用等到人老珠黃,我就可以體面地,用最難忘的方式,從傅衍的世界裡退場。
……
而且,這是我最渴望的自由啊!
我憧憬了兩輩子的東西,我原以為已經徹底失去了的東西,居然在我認命後,重新來到我面前。
不再有四方宮牆。
不再有繁瑣規矩。
不再有沾了血的綠色琉璃瓦。
不再有壓抑自己性情的皇後。
我不想回宮了。
傅衍,孩子,慕家,我統統都不想管了。
重來一次,我要為自己,好好活一遭。

41
我裝出失憶的樣子,跟著辰南王府的庶女學習醫理。
她叫林晩,性情溫柔和順,知曉我無處可去,就好心收留了我:
「你跟著我住吧,幫我整理藥草。」
她教我醫理針灸,帶我行醫問診,漸漸地,我這個半路出家的大夫,也能替人看病。
又一次醫好一位窮苦老人後,我向林晩告辭,說想出去走走。
林晩沒有挽留。
只是幫我帶了許多幹糧,給了我五兩碎銀:
「相逢即是有緣,日後一別兩寬,過成甚麼樣,皆看你自己的命數。
「平安喜樂,萬事順遂。」
我跪下朝她磕了個頭,算是道謝。
決定往南走,去南境尋外祖。
一路行醫問診,見識多個窮苦大眾,人生百態。
才知廟堂之上,奏折裡的「饑,人相食」。
短短四字,卻是百姓民不聊生的痛苦。

42
到外祖在南境的府邸那日,我衣裳都是破破爛爛的,鞋子破了兩個大洞,頭上戴著一頂褐色帽子,臉上髒兮兮的,盡是爐灰。
為了省事,長發盤起來放進帽子,穿的也是男子衣衫,手裡拿著一根拐杖,一個缺角的碗,敲開門房的窗戶。
門房很不耐煩,想趕我走。
我給了他一個紙剪的窗花,讓他進去給老太爺看。
許是我說得太神神道道了,門房一時被唬住,真的進去替我送信。
半晌,又出來,狐疑地帶我去了會客廳。
外祖早已等在那裡。
他一眼認出我,不顧髒亂,抱著我就哭。
半晌反應過來,又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說我胡鬧。
「欺君之罪是要抄家滅族的,你知不知道?真是胡鬧!」
「南境離京城千裡,他不會知道的。」
我很不以為意。
「而且這都過了三年了,說不定早就忘了我……外祖,我走了三年才從杭州走到南境,你就只罵我嗎?」
「你、你!」
他被我氣得不知怎生是好。
可也只能這樣了。
讓管家帶我下去,換身衣服,對外聲稱是來投奔的遠房親戚,讓我出門都必須戴著面紗。
還要派人去查我這三年是怎麼過的。
我好心提醒:「外祖,別查了,不是甚麼好消息。」
他瞪我一眼,還是說我「胡鬧」。
我撇了撇嘴。
饒是這三年苦了些,難了些,還數次險些被抓進土匪窩子,我也不後悔。
被養在高臺上,不知人間疾苦的日子過久了,待人看事都好像蒙上一層偏見。
深入看過,接觸過,才知世家之上的繁華與腐朽。
才知從前滿堂富貴底下,堆的淨是百姓屍骨。

43
傅衍登基這些年,大力削弱世家勢力,輕賦稅徭役,哪怕遭遇再多阻礙也堅定不移。
就連慕家,也主動捐出田地與民,縮減勢力,力求避其鋒芒。
從前不覺得。
如今想來,傅衍是真的有點本事在身上的。
……
外祖府裡,從前與我相熟的姐姐都出嫁了,留下的都是十幾歲的小娘子,不認得我,只當我是遠房親戚。
嘰嘰喳喳地跟我聊著天。
大舅舅最小的女兒落寞地說,年後她要進宮侍奉陛下,離家千裡,不知道在宮裡能不能習慣。
那一瞬間,我只覺得傅衍瘋了。
他要我表妹進宮做甚麼?
我隱晦地問了下,才知道。
我「死」後,傅衍消沉一年,突然從家廟裡把我庶妹接出來,封為貴妃。
此後世家爭先恐後地送女兒進去,他也來者不拒。
太子和他吵了幾次,帶著蘊陽公主獨自在東宮居住,與陛下不複曾經親密。
「太子雖是皇後表姐所出,但如今的慕貴妃畢竟是庶女,不是姑姑生的,沒有南境血脈。
「父親讓我入宮,也是為了照看太子,為南境著想。」
小表妹還偷偷告訴我。
「陛下後宮百十號人,這兩年時間,一個懷孕的都沒有。
「世家都在傳,說慕貴妃為保太子地位穩固,不允許其餘妃子有孕,一進宮就逼她們喝絕子湯藥,甚是惡毒。」
她說這話的時候都快哭了。
我聽得也目瞪口獃。

44
晚上,外祖來看我。
我問他為甚麼要送表妹進宮。
他嘆了聲氣:
「你不知道,你那庶妹是個狠毒的,一進宮就逼你父親抬她親娘為平妻,陛下又寵她,在宮裡風頭極盛,連太子都要避其鋒芒。
「你舅舅怕她將來生了自己親子,對太子不利,就讓禾兒那丫頭進宮,幫忙照顧些。」
我的心漸漸沉下去。
見到親人的喜悅不再。
很想質問傅衍,他到底在搞甚麼啊?
就算要喜歡別人,也該喜歡一個品行好一點的,為甚麼要寵一個可能對太子不利的女人?
才剛剛三年,他就後宮佳麗三千,來Ţű₍者不拒,還專寵那個沒腦子的庶妹……
我突然覺得不對勁。
不對。
他不是這樣的人。
手心出了點汗,我突然想到甚麼,問外祖:「辰南王府有沒有送人進宮?」
「好像有一個,很久之前了,是養在鄉下的庶女。」
外祖一邊想一邊說。
「那個庶女不想進宮,被太後逼著獻舞,當眾刺殺陛下。
「本來必死無疑,可不知道跟陛下說了甚麼,陛下竟放過了她,還賞她黃金萬兩……
「哦對了,也就是從那時起,陛下才把你庶妹封妃,廣納後宮的。」
外祖看著我,也意識到甚麼,臉上笑意沉下去:
「怎麼,她和你有關系?」
何止有關系。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
完蛋了。

45
傅衍絕對知道我沒死,說不定南境府外就有等著抓我的探子。
我登時把那一套破爛衣服穿上就想走,被外祖攔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逃到哪兒去?」
「可我不能被他抓回去!」
我說,「我活著卻不告訴他,已經觸犯了他的逆鱗。
「要被抓到,他一定會弄死我的……我會死的,我不能回去!」
「你已經進了南境府,若被認出來了,現在房外就有無數個探子等著抓你,逃到哪裡都沒用的。」
外祖嘆了口氣。
「婉寧,我從小教你君臣之義,家國天下,卻獨獨忘了告訴你,人有七情六欲,情愛是這人世間最難得,也最經不起背叛的東西。
「你假死的這三年,慕家,南境,甚至太子的處境都不算好。
「你母親日日以淚洗面,蘊陽每晚哭著喊母親,太子剛剛十二歲就沒了生母……你著實太任性了。」
他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婉寧,你不能再逃避了,你是慕家的女兒,總不能一輩子都不見父母,不見太子,不見蘊陽。
「既然活著,就會去見見他們,把話說開了,總好過在街上做乞丐,乞討過活。」
「外祖——」
我突然有幾分不好的預感。
轉頭,果然看見兩個戴著黑色面巾的暗衞,跪下沖我行禮:
「臣等奉陛下口諭,接皇後娘娘回宮。」
「我不是皇後,也不會跟你們回去。」
我臉色一白,下意識就想跑,卻被外祖緊緊攥住手腕。
我哭著求他:
「外祖,我真的不能回去,我在外面過得很快樂,我不想回宮,你幫幫我——」
「婉寧。」
外祖的語氣無可置疑。
「陛下已經知道了你在南境,你只能回去,也必須回去。
「南境需要皇後,太子需要生母,蘊陽需要她的娘親。
「乖一點,外祖給你準備你愛吃的桂花糕,你帶著,在路上吃。」

46
我一出生,就在南境被外祖教養,十三歲才入京城。
外祖在我眼裡比父母還重要。
南境是我做夢都想回到的家鄉。
而我最愛的人,就這樣出賣了我。
回去的馬車上,我一直渾渾噩噩的,隨著馬車搖擺,不知今夕何夕。
突然聽到暗衞的稟報。
他說太子正在前面的驛館裡,等待接娘娘回京。
我反應過來,毫不猶豫地說:「讓他走。」
我不能見他。
為了防止我逃走,也是為了刻意羞辱我,傅衍命人用麻繩拴起了我的雙手。
厚厚的被褥下是被金鏈絞在一起的腿,系著鈴鐺,睡覺都不能摘下。
我不能讓孩子見到我這副樣子。
暗衞不再說話。
外面沉默好久,突然轉為清朗的聲音:
「母後。」
是衡兒。
我一瞬間掐緊掌心,下意識說:「不準進來。」
他的確沒有進來,只是遣退了暗衞,靠得離車簾近了些,用只有我們兩個能聽到的聲音,說:
「母後,您想離開嗎?
「兒臣可以幫您。」

47
「母後和父皇在一起不快樂,兒臣感覺得到。
「兒臣希望母後可以快樂,像母後對兒臣期待的那樣。
「兒臣會照顧好蘊陽,為她擇一名好夫婿,定不會讓她像母後那樣,那麼痛苦地,為了孩子過著自己不喜歡的生活。」
年僅十六歲,還未加冠的孩子,坐在馬車外,隔著布簾,輕聲告訴我:
「母後,兒臣很思念您。」
淚水止不住地淌下。
我好像又回到了前世火場裡,看著他沖進來,嘶吼著要救我時的無力。
「衡兒……」
「母後當初是不想生下兒臣的,姨母說的是對的,兒臣知道。
「所以兒臣總是很羨慕蘊陽,她是母後想要生下來的孩子,生來就帶著母後的祝福。」
他頓了頓,說。
「其實去年,兒臣去臨江府查案的時候,曾看到過母後。
「母後在幫一個賣菜的老人診脈,笑得很是開心,在宮裡,母後從來沒有笑得這樣開懷過。
「那時,兒臣想,母後一定要永遠這樣高興下去。」
馬車周圍已嚮起刀劍相交的聲音。
伴有暗衞的呵斥,哀號,和身體倒地的悶嚮。
不久後,一人走近,對太子說:
「殿下,都處理幹淨了。」
「嗯。」
他從那人手裡接過鑰匙,遞進車簾,「母後,把鎖鏈解開吧。」
我閉了閉眼:「再給我一把刀。」
「好。」
等我砍斷手上的麻繩,解開鎖鏈走出馬車,看見草地上屍橫遍野。
太子穿著一襲月白色蟒袍,腰間系著寧王贈的玉佩。
少年人清朗地站在月下,眷戀地看著我的眼睛。
忍不住哽咽了:「母後……」
我上前抱住他。
他很用力地回抱住我,緊緊地。
半晌,擦了擦眼角的淚:「兒臣給母後準備了馬車,母後快些走吧。」
「我走了,你怎麼辦?」
「兒臣足以自保,母後莫要擔憂了。」
他神態焦急地催我快些走。
給我準備的馬車低調奢華,內裡放了無數房產地契,並十多個打扮成護衞的暗衞,甚至還準備了兩個伺候我的宮女。
……
而我看著他蟒袍上濺的血,一時竟有些邁不動步子。
傅衍的狠戾我最清楚。
衡兒放走了我,哪怕是他唯一的兒子,也定要受罰。
說來可笑。
我拼盡全力想再見一面的親人,把我當作向傅衍示好的工具。
而被我從小忽視,長大後毫不猶豫舍棄的太子,竟甘願惹怒傅衍,也要讓我快樂地活一遭。

48
「算了,衡兒,我……」
剛想說甚麼,周圍突然燈火大盛。
陣陣晚風裡,禦林軍冒出來,把我和衡兒團團圍住。
唯一剩下的口子裡,走出來一對穿著錦衣的男女。
傅衍。
和我的庶妹。
「陛下,姐姐是真的不願回宮,您何苦為難她?
「雖說姐姐欺君,罪無可恕,但也是臣妾的親姐姐,陛下能不能看在臣妾的面子上,罰得輕些?」
幽靜的草地上,只剩庶妹的說話聲。
傅衍陰沉看著我。
衡兒擋在我面前,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目光。
我聽到傅衍嗤笑了一聲。
他用我最熟悉的,涼薄的嗓音說:
「太子夥同罪人出逃,品德有失,不堪大任,即日起廢除太子之位,遷出東宮,以儆效尤。」
我猛地抬頭看他。
剛好撞進傅衍陰冷的眼睛。
庶妹在旁邊嬌笑道:「哎呀,姐姐這可真是犯了大過錯。
「太子被廢,不知道慕家和南境會不會……」
「不用這麼麻煩了。」
我突然說,「陛下嫌我未死,我死一遭就是。
「只是太子心念生母,最是無辜,望陛下莫要牽扯他。」
說完這些,我看著傅衍,突然覺得一陣悲哀。
明明滿腔怨憤,此刻卻好像都平靜下來,甚麼都不再想。
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我和你之間種種恩怨,等我死了,皆一筆兩散。
「傅衍,我祝你日後再遇佳人,得償所願,做史書工筆記錄的明君。
「下輩子,我再也不要遇見你了。」
說完,我拿刀往脖頸割去。
鮮血噴出來。
我聽見太子悽厲的喊聲。
也聽見庶妹煩人的尖叫。
還有……傅衍討人嫌的吼聲。
他好像說,我若敢死,他讓慕家和南境府陪葬。
我忍不住想笑。
蠢貨。
我都死了。
上哪兒管別人的死活?

49
我又沒死,命大到著實惹人羨慕。
這次救我的,又是那位林晩姑娘。
我在牀上躺了幾個月,日日喝粥,喝到看見粥就反胃。
每次想吐掉,林晩就走過來,溫柔地告訴我:「好歹吃一點。」
「我本就不想活了。」
我怏怏地說,「你又何必救我?」
「我只是做好醫者的本職。」
她替我看了看傷口,重新包紮好,溫聲說。
「太子和公主都在等您,娘娘,哪怕為了他們,您也該好生活下去。」
我養病的地方不是皇宮,也不是慕家,好像是辰南王府在京郊的一處別院,專門給林晩居住。
等我能下地了,四處打量,聞著處處彌漫的藥草香,感慨道:
「你還真是喜愛行醫。」
她磨藥的手頓了頓,轉過頭來看我,歉意跟我說:
「說到這裡,原是我對不住你。
「我自幼行醫問診,渴望懸壺濟世,不想被關在皇宮中,當初在皇宮裡偶然看到了你的畫像,才知道你的身份ẗṻ⁹,拿你和皇帝做了交易。
「此事是我對不住你,我也沒甚麼好辯解的,要殺要打,全憑皇後娘娘發落。」
我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你救我兩次,我有甚麼好發落的。
「皇後已經死了,我也不是甚麼皇後,只是一個醫術不如你的大夫罷了,你不用太拘束。」
林晩詫異地看著我:「你不知道?」
「甚麼?」
「你昏迷期間,皇帝詔令天下,說皇後並非薨逝,而是受重傷昏迷,最近方醒。
「他已經恢複了你的身份,遣散後宮眾人,等你傷好後,再來接你回宮。」
我:「……」
「都做到這種程度了,他還不肯放過我嗎?」
我有點絕望了。
「再讓我進宮一次,被拘束著過那種日子,我不如死了來得痛快。」
林晩沉默片刻,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只能聳了聳肩:
「我已經把你醒了的消息告訴他了,他今晚應該就會來。
「不管你和他關系如何,折騰這麼久,牽連那麼多人,總該有個結果,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而且我覺得,經此一事,他也不敢再強逼你了。」
她指了指我脖子上纏的棉布。
「你不知道,那天他抱著你過來求我救你,平日高高在上的皇帝,直接給我跪下了,說若能救活你,把皇位給我也無妨……」
林晩嘆了口氣,「我真搞不懂你們兩個。
「明明看上去都不算無情,怎麼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呢?」

50
傅衍過來的時候,我正在幫林晩收拾藥草。
分類歸整好,摸了摸還有些痛,裹著棉布的脖子,轉身,看到站在門口的傅衍。
他穿著常服,頭髮用玉冠束起來,腰上系著九龍環佩,打扮得像京城裡的年輕郎君。
他一錯不錯地望著我。
目光落在我脖頸上的棉布上,又像被燙到一樣躲開。
他沒有廢太子。
那天他純粹氣瘋了嚇唬我,結果逼得我當他的面自殺。
他大概也沒想到這個結果。
……
我也沒有彎彎繞繞,直白地告訴他:
「我不會跟你回宮的。
「你的皇後已經死了,懸崖下一次,馬車上一次,傅衍,你放過我吧。」
我說得疲憊。
傅衍嘴唇顫抖了下,卻不能像往日一樣,說出來威脅的話。
皇權讓他能做到很多常人不可為之事。
卻唯獨跨不過生死。
我的身體,已經經不起他再一次的威脅和折磨了。
「你不用進宮,我不會再逼你。」
他低聲說。
「婉婉,你等我一段時間,行嗎?
「等再過幾年,太子能獨當一面,我就傳位給他,像當初寧王答應你的一樣,陪你四處游历,可以嗎?」
「傅衍……」
「婉婉。」
他哀求我,「別這麼輕易地拒絕我,好好想想,行嗎?
「這三年,我真的很思念你。」
他說了和太子一樣的話。
「得知你沒死的第一年,我想,若你能回來,我定要尋許多手段以示懲罰。
「第二年,我每晚待在鳳棲宮裡,告訴自己,若你回來,就罵兩句,知錯了就好。
「後來,我不想罵你了,只想再看到你的樣子,聽聽你的聲音。
「我不是甚麼好人,婉婉,可我也是真的喜歡你……我不懂這種情緒的緣由,亦不知它從何而來,只是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這輩子只能是你了。」
他低聲說,「婉婉,求你可憐可憐我吧。」
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對我剖析他的感情。
直白地告訴我,他愛我。
驕傲矜貴的帝王,絕望低下高貴的頭顱,乞求愛人的憐惜。
我嘆了口氣:「傅衍……」
其實也不知道該說甚麼好。
好像說甚麼都不太合適。
最後只能讓他先回去。
「讓我仔細考慮一下吧。」
我頓了頓,說。
「還有你後宮那百十位妃子,本都是世家女子,你隨意遣散了,讓她們後半生如何過活?
「伺候過你的就留在後宮,沒伺候過的就問問她們的意思,是想在宮裡做女官,還是被賜婚給大臣,皆依了她們,莫要再生出事端。」
傅衍沉默片刻,弱弱地說:
「我都沒碰過她們。
「起初讓她們入宮是因為不甘心,想試試能不能對除你之外的人動心,後來就是……懶得管了。」
說起這個,他還有些心虛,摸了摸鼻子,說。
「你想怎麼處置你那個庶妹?」
「她不是陛下寵妃嗎?」
我淡淡道,「我能怎麼處置?」
「婉婉……」
「賜白綾吧。」
我說,「我討厭別人惡心我。」
傅衍點點頭應了,沒有反駁。

51
他走後,林晩從屋子裡走出來,一臉若有所思地說:
「我覺得你和他還挺像的。」
「哪裡像?」
「都很癲,而且癲得很有氣勢。」
「啊?」我詫異地看著她,「為甚麼這麼說?」
「你們兩個的愛情戲碼,拉進了多少世家無辜的女郎,到頭來一句遣散了事……若不是你還有點良心,她們一輩子就都毀了。」
林晩說,「由此可見,那位陛下就不是甚麼好人。」
他的確不是甚麼好人。
我也沒打算再和他有瓜葛。
甚麼退位,帶我游历……還有幾年呢。
到時候再說吧。
這三年,我經历過自由的滋味,也多了很多見聞。
看著書上寫的文字、畫的圖畫落在現實世界裡,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往後餘生,我都不可能再把自己困在那座皇城。

52
「其實,你和我不一樣。」
林晩說,「我是喜歡醫術,想靠行醫救世人,才會不想進宮。
「而你,純粹是喜歡玩,喜新厭舊,討厭在一個一成不變的地方待很久。」
我覺得她說得很對:
「人活一世,總要看點不一樣的東西,才不算白活。
「一輩țü₉子待在深宮裡,連多少塊磚瓦上有裂痕都清清楚楚,多無聊啊!」
林晩笑了,說:「慕家百年世家,最是迂腐不過,居然能養出來你這般性子,真是難得。」
提起慕家,我就不由得想起南境。
想起我曾經無比信賴,又Ṭùₐ在背後給我捅刀子的親人。
臉上的笑意不由得沉下去。

53
說起南境,倒也有趣。
太子近日加冠,即將選太子妃。
外祖一紙飛鴿傳書遞信於我,讓我給太子選南境的小表妹,就那個本該進宮伺候傅衍的那個小女孩。
年齡倒是相配。
只是……我特地去問了太子,他有無心儀的人選。
太子正在看蘊陽習字,聞言頭也不抬:
「兒臣沒有心儀的女子,全憑母後做主。」
他頓了頓,說,「父皇為母後做下諸多錯事,終是耽於情愛之故。
「帝王策有雲,為君者不可沉溺情愛,三宮六院當雨露均沾,以繁衍子嗣為重。
「世上只有母後和蘊陽對兒臣最為重要,其餘女子,兒臣皆不放在心上。」
我聽得目瞪口獃。
蘊陽剛好放下筆,揉著酸痛的手腕,悄悄看著我,撒嬌道:「母後,兒臣好累,不想寫了……」
「不行!」
太子很是嚴厲地說,「今日必須寫完一百個大字,寫不完不準吃飯。」
「母後……」
「你求誰都沒用。」
太子拍了拍她的頭,看著她不高興的神色,嗓音溫柔幾分。
「快些寫完,哥哥帶你去吃糖葫蘆。」
蘊陽這才噘著嘴重新拿起筆。
……
太子說沒有心儀的女子,我想了想,也不著急給他選妃。
萬一以後他碰著個喜歡的,正妃的位置又被占了, 豈不尷尬?
外祖來信催我進展, 我回信給他:
【太子妃茲事體大, 南境府地處偏僻,遠離朝堂,怕是不夠格為太子正妃。
【若讓表妹為側妃,外祖願意嗎?】
我等了許久,等來一條「可」的回答。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有點好笑。
我到底在期待些甚麼?
給外祖回信:
【自成為皇後後,婉寧死過兩次。
【一次為救陛下死在懸崖,穩固慕家地位,為報慕家恩情。
【一次為同過去割裂,死在被抓回京前夕,以保全太子, 全南境血脈。
【兩次瀕死, 婉寧皆有幸存活,實為天賜。
【日後不欠慕家, 不欠南境,孑然一身,所行之事, 所發之言,皆只為了自己。
【望外祖多加保重, 身體康健, 平安順遂。】

54
在林晩那裡休養的第二年, 我終於養好了傷。
動身前往蜀地, 想看看與蜀道有關的陰詭風雲。
傅衍派了好些人保護我,還給我帶了很多防蠱蟲的藥丸。
送行時,我看著他蒼白的臉, 突然有點想笑。
「沒關系的。」
我上前抱了抱他, 「若我回不來, 也是天意, 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傅衍,若我能回來,我一定會回來的。
「我等著衡兒登基那天。」
他突然抱住我,哽咽著說:「對不起。
「你一定要回來,你不回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活下去……」
「別這樣說, 傅衍。」
我微笑看著他, 「你是皇帝,是很厲害的君王。
「帝王不該耽於情愛,衡兒都明白的道理,你也該知道的, 不是嗎?」
他眼底的光寸寸龜裂。
坐上前往蜀地的馬車,我掀開窗簾,看著外面翠綠色的麥苗。
心底一派安寧。
活了兩世,我終於在故事的終結, 得到了一開始最想要的東西。
雖然過程坎坷些,但總歸是得到了。
也是好事,不是嗎?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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