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年,我落水訛婚了國公府世子,自此淪為全京城的笑柄。
沒人相信,是庶妹推我下的水。
包括我的夫君。
與顧兆昂這一世夫妻,我做得謹小慎微,於心有愧。
即便後來,他待我不薄,讓我受封誥命。
可我明白,他心中總歸是怨我的。
再次醒來,重回當年碧水池畔,庶妹故技重施。
然而這回,她選擇自己跳入水中。
清風徐徐,綠波粼粼,顧兆昂的小舟如期行至水上。
聽有人呼救,他已振臂挽袖,踏出一腳。
可躍身入水前,突然與岸邊的我對上了目光。
霎那間,顧世子身形一晃,把腳又縮了回去。
1
話本有雲,前世夙願未償者,怨氣過重,得以重生。
我想不明白。
上輩子我清心寡欲,老天為何要我重來一遭。
直到我看見眼前的庶妹,思路便一下通透了。
我是被她拉來的。
「姐姐生來便是掌上明珠,嫡母將你當眼珠子般疼愛,你自然不懂我的苦楚!」
朱錦馨眸中閃著淚光,神色卻頗為歡喜。
「不過今日之後,一切都會不同了!」
說罷,她不待我反應,縱身躍入水中。
「等等——」
我撲身來到岸邊,一探手,就被池水凍得往後一縮。
這如寒針入骨般的冰冷,我忘不了。
前世,也是這樣乍暖還寒的初春三月。
朱錦馨將我推入池中。
然後……
我抬頭遠望,果然見一葉小舟從林蔭後駛來。
那卓立於船上的翩翩少年,正是豐神秀穎的定國公世子,我曾經的夫君,顧兆昂。
哇,好年輕的顧兆昂。
我失神感嘆。
但見他振臂一揮,挽起袖子。
凝眸看著水中掙紮的人影,長眉緊鎖。
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跳下去救人。
今日之宴,本就是定國公夫人借著賞花的由頭為他辦的相看會。
顧兆昂不堪紛擾,偷偷跑來水上。
卻偏偏遇到有貴女落水。
定國公顧氏有不納妾的家規,若他救了這女子,要保其清白迎她入門,只能尊為正妻。
前世的我,便是如此待遇。
所以……這一世,顧兆昂要、要成朱錦馨的夫君了?!
猶如狂奏之弦陡然崩壞,我腦中登時一片空白。
似乎是感受到了灼熱的視線。
顧兆昂突然側臉,向岸邊看來。
直晃晃地與我對上目光。
我來不及躲閃,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地和他對望了好一陣。
然後。
須臾間,顧兆昂身形一晃,把腳又縮了回去。
「……?」
2
雖不明白是為甚麼。
可顧兆昂沒有救朱錦馨,我其實是有些慶幸的。
並不是因為我有多喜歡他。
只是我不願他再遭算計,又搭上自己的一輩子。
上一世,我穿著白衣入水。
顧兆昂救我上岸時,彼此衣裳盡濕,我更是連裡衣也瞧得一清二楚。
饒是在他定國公府的地盤,世上也沒有不透風的牆。
第二日,京中流言四起。
盡是笑我不自量力,區區侍禦史之女,想攀高門想瘋了。
居然用上訛婚這種下作手段,逼顧世子娶我。
父親知曉傳聞後,氣得幾日吃不下飯,將我關在祠堂。
庶妹朱錦馨特地跑來冷嘲熱諷:
「姐姐運氣是真好,那船上本是吉郡王,卻不知何時變成了顧世子。」
吉郡王年逾半百,驕奢淫逸,京城貴女避若蛇蠍。
朱錦馨原是想讓我為他所救,名聲損毀,被迫為妾。
「也罷,縱使姐姐是嫡女,可定國公府也必然瞧不上我們這等出身。」
「爹爹那樣看重名節,也不知他會如何處置姐姐?」
我臉色慘白,早已失去辯駁的力氣,心中亦有了最壞的打算。
朱家門第比不得國公府顯赫,可累世為官,素有清譽。
即便父母再疼愛我,也不能容我敗壞門風。
終於,跪坐七日後,父親來看我了。
他送來一段白綾,聲音哽咽。
「妙兒,無論真相如何,這都是朱家與你唯一的出路。」
這世間,對女子的清白尤為苛刻。
我理解父親的難處,黯然收下了白綾。
然而就在懸梁那日,母親闖入暗房把我救下。
她喜極而泣說,顧世子來提親了。
……
我很感激顧兆昂。
其實他大可以罔顧我的生死,將此事當做一樁風流韻事。
但他不僅娶了我,還恪守家規,一世只有我這一位夫人。
成婚之初,顧兆昂對我寡言少語,十分冷淡。
不滿三月,就自請離京,南下剿匪。
而我在國公府唯唯諾諾,如履薄冰。
直到他回京襲爵,我成了國公夫人,執掌中饋。
我們的關系才脫離尷尬,勉強算得上和睦。
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
我與顧兆昂稀裡糊塗地做了一世夫妻。
說不上對他有多深厚的情誼。
非要說的話,那應是愧疚和敬重多一些。
顧兆昂是一個頂好的端方君子。
記得前世我臨終之際,他還拉著我的手,對我說:
「錦妙,辛苦你了。
「國公府有你,乃是萬幸。」
唉,他明明是被牽連進庶妹對我的陰謀中。
救了我的命,保下我的清白,耽誤了自己的姻緣。
怎麼到頭來,反倒還同我道謝?
這是要我死了也難以自處。
不過幸好。
這一世,顧兆昂不用再被迫娶任何人了。
3
祠堂內,朱錦馨跪在地上哭得要暈過去。
「是姐姐推我入水的!馨兒是被害的!」
「爹爹你要相信馨兒!」
父親提著一口氣,繼續怒喝道:
「還在胡說!要不是你姐姐及時喚來女使救你,我朱家的臉面都要被你丟盡了!如今竟還妄想誣衊你姐姐!」
「罰你跪祠堂七日,再去城郊莊子裡待上三個月,好好反省!」
言畢,他不顧朱錦馨的求饒,甩袖離去。
我隨後入室,幽幽看著地上的身影。
朱錦馨察覺,啓唇冷笑。
「姐姐也不必上趕著來看我笑話。」
「若不是你多事,顧世子定會救我,娶我做世子夫人!」
我覺得她無藥可救,只寒聲道:
「強求來的婚事,對誰都不好。」
「哪裡不好?」朱錦馨抬眸,嘲弄地掃了我一眼,「嫁給顧世子,非但沒有妾室爭寵,往後做了定國公夫人,還能加封誥命,坐擁榮華富——」
沒等她說完,我便狠狠給了她一記耳光。
哪裡不好?
哪裡都不好。
京中閨秀們毫不掩飾的嫌惡。
世家子弟輕浮的調笑。
府中下人鄙夷敷衍的態度。
還有那幾十年裡,顧兆昂看我的目光中閃過的任何一絲晦澀,都會讓我提心吊膽,無地自容。
我夢魘般的過往,在她眼中,竟然值得如此稱羨。
「蠅營狗苟,不知廉恥。」
「你這般歹毒心腸,配不上他。」
祠堂肅靜莊重,讓我的話清晰傳入她耳中。
短暫的靜默過後,朱錦馨突然發了狠似的朝我撲來。
可她的雙腿早已跪得無力,又再次癱軟在地,姿態狼狽。
她口中咒罵:
「朱錦妙!憑甚麼你做得,我做不得?!」
「你別得意得太早,重來一回,我不信還比不過你!」
「你以為顧兆昂是真喜歡你嗎?」
「他那樣一個冷傲的人,娶誰都無所謂!你可別高看了自己!」
……
她神智不清,已然失控。
我假裝聽不懂那些話。
徐徐走出祠堂,將尖厲的聲音鎖在門頁之內。
是了,我忽然想起來,朱錦馨本就對顧兆昂情有獨鐘。
前世,還是她親手把我推給她的心上人。
而自己拖到近三十,才草草嫁給一個舉子。
怪不得她執念這樣深。
4
因朱錦馨出事,我也得避避風頭。
家中遂暫緩我的議親。
只不過還未歇息上幾日,便有人登府拜訪,說是想邀我到望川樓觀潮。
母親替我一口答應下來。
「寧家二郎好糢樣好才情,又對你一片癡心,你好好考慮考慮?」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這麼一號人物。
寧二郎,前世母親的佳婿不二人選,與我亦志趣相投。
若不是遭朱錦馨算計,或許我與他……
「在想甚麼呢?」
一只大手在眼前晃了晃,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尷尬地笑了笑。
對著身旁的男子滿地找詞道:
「想不到望川樓頂樓,能見到這樣好的風光。」
寧二郎哂笑,「妙兒妹妹這是頭一回上頂樓吧?」
我一愣。
妙兒妹妹?
我們原來有這麼熟嗎?
思忖間,又聽他繼續道:
「一年一次的盛景,有許多人搶著定這兒的雅間,我也費了一番力氣,只為同你一起觀賞。」
察覺他言語染上曖昧,我忙轉移了話頭,指著樓下的人群道:
「快公布結果了,先瞧瞧。」
方才眾人閑時打趣,在評選京中第一美男子。
寧二郎眼眸微動,遲疑開口:
「妙兒妹妹心中,可有最佳人選?」
我又是一愣。
前世的我活到滿頭銀發,見過的人沒有上千也有八百。
眼下哪裡還記得這個時候有甚麼京城美男?
福至心靈,遂投機取巧道:
「寧公子不俗。」
話落,寧二郎面頰陡然緋紅,卻還強作鎮定,支支吾吾地追問:
「比那第一名呢?」
「自然有餘。」
我順勢往下說,生怕他瞧出端倪,笑得頗為諂媚。
只是這笑容還沒掛上幾瞬,就僵在了臉上。
因為幾步之外的雅間門口,就是顧兆昂一張清俊冷漠的臉。
寧二郎也看見了他,忙上前作揖。
「甚巧,顧世子是何時來的,不如一同吃杯茶?」
「我就在隔壁,比寧兄還早到些。」
顧兆昂泰然自若地掃了我一眼,臉上和話中皆毫無Ṭű⁷波瀾。
「見你與佳人相談甚歡,不便打擾。」
寧二郎羞得連連擺手,「世子莫要打趣我了,還得先恭喜您,又拿下這京城第一美男的頭銜,實至名歸。」
顧兆昂嘴角牽起一抹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寧兄過獎。」
「我俗,不敢當。」
他語焉不詳,話裡有話。
可即便是三歲孩童,也看得出他臉色明顯難看了許多。
氣氛一度僵滯。
我垂眸站在一旁,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
直到顧兆昂離開,才松懈幾分。
……不對。
我如今待字閨中,與誰都清清白白。
為何要心虛?
饒是這麼想。
但這一顆心,還是惴惴不安到了晌午。
觀潮看戲後回府。
甫一下車,家丁就匆匆迎上來。
他又驚又喜,氣喘籲籲道:
「大姑娘,定、定國公府來提親了!」
5
得知顧世子請人來提親。
舉家上下和樂融融。
除了我。
「為甚麼?」
百思不得其解後,我還是忍不住問出口。
這世我只見過顧兆昂兩面。
連話都不曾好好說上一句,他到底看上我甚麼?
客堂中,來提親的侯府老夫人笑眯眯地牽起我的手。
「傻孩子,自然是看你端莊賢淑,蕙質蘭心。」
老夫人說,請她來提親,是顧兆昂自己的主意。
「我還擔心這小子冷得像塊冰,婚事會拖很久呢。」
「不成想,他倒是個悶聲幹事的。」
我不顧父母遞來的警示眼色,再問道:
「那世子可還有其他話?」
「有的、有的!」
隨侍的男子趕忙補充。
我認出,他是後來顧兆昂身邊的得力長隨。
這人嘴皮子甚是利索:
「世子說,那日花宴上見姑娘救人臨危不亂,是個沉得住氣的。」
「此前路過錢莊,又聽人誇贊姑娘記賬理賬一把好手,管家有方。」
「後來與人品茗,提起每月城門布施行善,姑娘次次都不落下,當屬京中一等一的菩薩心腸。」
「再者,今兒一早世子又與姑娘在望川樓相遇。」
「實乃緣分頗深,天意所指。」
原來是這樣。
顧兆昂認為我沉得住氣,當了世子夫人,便有能力主持大局。
管家有方,日後可以為他打理好偌大的國公府,為其分憂。
官眷註重品行,我美名在外,多少也為國公府添幾分光彩。
想來,他並不是非我不可。
只是我與他選世子夫人的條件恰好吻合。
莫名地,我想起了朱錦馨曾說的話——
「顧兆昂娶誰都無所謂。」
不得不承認,此話的確成了我心裡的一根刺。
前世,我因愧疚和難堪,在國公府鞠躬盡瘁了一輩子。
盡管後來富貴尊榮,卻始終放低姿態,未敢敞開過真心。
更不曾嘗過夫妻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的滋味。
知慕少艾,乃人之常情。
重來一世,我只想找一個真正喜歡自己的人。
好好體會有人愛護、顧惜的日子。
思及此,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毅然道:
「煩請小郎君回去轉告你家世子。」
「我沒有他說的那般好,怕是要辜負他一番好意了。」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皆是眉心一凝,久久不言。
半晌,老夫人最先開口:
「大姑娘的意思是……」
我莞爾頷首,起身盈盈行禮。
「承蒙老夫人錯愛。」
「錦妙……不嫁。」
6
薄暮冥冥。
定國公府內,華燈初上。
顧兆昂端坐在書案旁,在書冊上勾畫了幾筆。
又對上了。
自重生以來,他第一時間將以往所經历的事一一記錄下來。
不出所料,皆與前世別無二致。
唯有一條。
昔日那花宴上落水的人,不是朱錦妙。
顧兆昂素來繩趨尺步,不容差錯。
再活一世,他也不曾想改變甚麼。
只求按部就班,諸事順遂,不要節外生枝。
可那天,他第一次做出與以往不同的選擇,沒有跳下去救人。
在與朱錦妙對望的時間裡,顧兆昂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
其中徘徊最久的一條是——
朱錦妙不是自己的妻子,重要嗎?
顧兆昂從未設想過這個可能,一時把自己問住了。
待他緩過神來,落水的人已經上了岸。
不知怎的,他莫名松了一口氣。
是夜,他便在冊子上添上一行朱字:
「迎娶朱錦妙。」
前世是她,今生也應當是她才行。
否則一切都會偏離正軌。
顧兆昂敢斷言,全京城,不。
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位像朱錦妙這樣好的當家主母。
幾十載歲月,她穩妥得像一汪湖水。
平靜地包容著所有繁雜瑣碎。
只要靠近她,便能感覺到安寧。
顧兆昂亦敢篤定,未來的定國公府離不開朱錦妙。
但是。
朱錦妙好似不這麼想。
望川樓人來人往,她竟堂而皇之地與男子雅間談笑。
甚麼妙兒妹妹。
甚麼寧公子不俗。
肉麻兮兮,簡直有辱斯文!
顧兆昂克制住把拳頭捏碎的沖動,去見了她一面,又去打探那寧二的消息。
「朱夫人對他很滿意?」
侍從點頭。
顧兆昂咬了咬牙,當即寫了封帖子交給他。
那人一驚:
「提親如此大事,世子不與公爺和夫人商量嗎?」
「不必。」
顧兆昂顧不得這麼多了。
再磨蹭,恐怕會越等越錯。
只有盡快把朱錦妙放在自己身邊,他才能安心。
朱府那邊總歸不會拒絕這樣好的親事。
自己家中長輩皆不是迂腐之流,先斬後奏,也並無不可。
……
侍從回府時,已近黃昏。
顧兆昂一聽見有腳步聲往書房來,便從容提筆,準備銷毀那行朱字。
然而,回稟的內容卻讓他愣怔良久。
「許是我聽錯了。」
顧兆昂扯了扯嘴角,有些不敢置信。
片刻,他收斂了笑,沉聲道:
「你再說一次。」
侍從面露難色,望著他主子那張鐵青的臉,欲哭無淚。
「回世子。」
他哆哆嗦嗦地又把話重複一遍。
「朱大姑娘說……她不嫁你。」
7
父親母親都有些惱我。
「那是定國公府的提親!還請了一品誥命的侯府老夫人來!你怎麼能不給人家一個理由,說拒就拒?」
「今後要是有人問起這回提親,你該如何解釋?」
我也懊惱自己嘴快。
那老夫人走時臉上笑意蕩然無存,顯然是在內心埋怨。
可我總不能說,自己已經嫁過顧兆昂了吧?
算了。
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還當真躲不起。
京中貴婦人多禮佛,常常以祭設宴,三不五時請人去湊熱鬧。
此次溫府的帖子,照例送到我家。
溫朱兩家一向交好。
因此明知前頭都是豺狼虎豹,我也得硬著頭皮去赴宴。
抱廈簷下,一群面生的閨秀對著我掩面嗤笑。
「喏,她就是朱家那位拒了顧世子的神仙人物。」
「我看也不怎麼樣,一股小家子氣。」
「這樣的人都不瞧不上定國公府?該不會是拿喬過頭,弄巧成拙了吧!」
「是啊,別看她一臉雲淡風輕,沒準心裡快悔死了!」
面對這些人的奚落挖苦。
我兀自把玩著手中的海棠,不做理會。
這世道本就對女子不公,就算我接受了這門親事,她們今日也依然會笑我。
正如現下,無論我做出甚麼反應,也依然會被針對。
低頭出神間,突然有人從旁經過,不偏不倚往我身側一歪。
我不堪重力,險些摔倒。
人雖沒事,但手中的海棠枝卻被踩斷。
我抬眸瞪著那譏笑著的女子,胸口壓著一股氣。
臨出門前母親特意叮囑我,要謹言慎行,切勿與人發生口角。
可一味忍耐,只會更遭人輕看!
於是,我裝作眩暈狀往那人身上靠,借勢將她推倒在地。
「呀,姐姐既也體弱,還是回府多休養的好,以免過病給他人。若不知吃甚麼藥,盡管來問妹妹。」
「你!」
女子氣急,正欲起身拉我。
倏地,聽不遠處傳來一道低沉清冷的嗓音,制止了她的動作。
「朱大姑娘。」
我循聲望去。
看著那抹背光而立的頎長身影,突然一時恍惚。
顧兆昂今日穿著一件寶藍色廣袖長袍。
那面料、樣式、紋路。
皆與前世我給他定做的那件如出一轍。
當初他在四十歲做壽時穿過,我見後還忍不住誇了一句好看。
怎麼……會這麼巧?
眾目睽睽下,顧兆昂穿過花園走來,駐足在三尺之外。
「溫夫人知你喜愛海棠,特要我來告知你一聲,後院還栽了許多。」
我心領神會。
溫府女使婆子這麼多,哪還要請動他這個世子來傳話?
顧兆昂這是來替我解圍的。
心中一熱。
我垂眉低眼向他行禮,預備稱謝。
可不知是近來諸事紛雜擾亂了心神。
還是那寶藍色衣衫太過亮眼奪目。
我定定凝視著他衣裾上的花樣,竟然脫口而出道——
「多謝夫君。」
顧兆昂一滯:「……?」
我:「……!」
8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拒親的風波還未平息,我這張嘴又捅了個簍子。
接連幾個晚上,我整夜整夜睡不好覺。
那天,顧兆昂到底聽清我的話沒有?
若是他聽清了,為甚麼不問些甚麼?
倘若他沒聽清。
那他臉上那抹意味不明的笑又算甚麼?
近來他假侯府老夫人之手塞來的物件,又該怎麼解釋?
珊瑚珠串、白玉觀音佩、金絲錦緞……
統統是上一世他贈與過我的。
甚至還有他已故的祖母為他成親所備的玉扳指。
前世我們成婚兩年,關系稍許緩和後,他才將此物交給我。
現下,居然能當作普通物件隨便予人?
結合先前的種種,有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在心中萌芽。
我不敢往下深想。
悶在屋中捶胸頓足幾日,母親實在看不下去了。
「你要是真苦惱,不如讓我和你爹做主,同寧家定下親事。」
「如此一來,就算他定國公府位高權重,也不能橫插一腳,毀人姻緣。」
我無奈地搖著頭,不知從何開口。
只好安撫了母親,將她送走後,早早歇下。
時值初夏,繁星璀璨,蟲鳴螽躍。
午夜,我躺在榻上輾轉反側。
忽然發現窗子開了一個小縫。
隨著晚風拂動。
漸漸地,勾勒出一個熟悉的黑影來。
待看清時,我驚得喉間一哽。
偷偷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才確定這不是夢。
夜幕中,顧兆昂一身玄色勁裝立於窗外。
擋住了瀉進屋中的大半月光。
他將禮儀規矩統統撇下了,見我走到窗邊,急切地拉過我的手腕,帶到自己胸前。
「夫人,當真要嫁給那個寧卓遠?」
9
顧兆昂應是來得很急,身上還帶著夜露的涼意。
他額間布滿細密的汗珠,微微喘著氣。
我們之間不過一拳的距離。
望著那如墨般的眼眸,我突然分不清自己在哪一世。
茫然的片刻。
顧兆昂已經平複了氣息。
他意識到我的錯愕,松開手,沮喪地揉了揉眉心,向我致歉:
「對不起,是我太沖動,嚇到你了。」
我沉吟半晌,垂眼搖了搖頭,「為何這麼問?」
他既喚我夫人。
我苦思多日的問題便已經有了答案。
顧兆昂也心照不宣地不提重生之事,老實交代道:
「我派人買通了你院中新進的丫鬟……」
我想起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娃娃。
白日母親來時,她還在門口打碎了一個茶碗。
想來就是那時候偷聽了去,以為我答應了母親的提議,誤傳了消息。
「顧世子慎言,我的親事還未有著落。」
我駭笑著退了半步,將那人的氣息拉遠,「世子若沒有其他問題就請回吧,錦妙今夜就當沒見過您。」
話音剛落,男子喑啞的聲線便緊接著嚮起,帶著濃濃的哀怨。
「我有。」
顧兆昂深深註視著我,那目光似是要把我看穿。
「你為何說……不嫁我?」
這話太直接。
猶如當頭一棒,砸得我頭暈發昏。
顧兆昂沒給我緩沖的時間,豁出去般,一股腦兒道:
「明年岳母會害一場急病,需要寒山雪芝救命,若沒有親家這層關系,族中長輩不會輕易拿出此藥。」
「三年後,岳丈大人將被枉下獄,若你不是我妻,我與父親便沒有合適的立場為他申辯。」
月華如練,照得眼前人眸光瑩瑩。
他將上一世的樁樁件件,如數家珍般同我細說。
末了他道:
「還有十三年後京郊,你險些被賊寇擄去。」
顧兆昂頓了頓,語氣艱澀:
「要是我不在你身邊,該如何護你?」
他如此念及舊日,為我考慮,我很是感動。
遂福了福身子,安慰道:
「多謝世子。」
「有世子提醒,錦妙定會提前防範,避開危險。」
「可我不會避開。」
顧兆昂抿唇,看上去有些委屈。
「我同我爹常生齟齬,沒有你在其中調和,這世我必會與他愈鬧愈僵。」
「每次從軍營中回來,我總是睡不好覺,沒有你調的香,我怕是會徹夜難眠。」
……
「還有。」
一番賭氣般的言語後,他伸手指著自己的肩膀。
「不日我南下剿匪,會有一槍險些貫穿此處,屆時血流ṭů⁷如註,即便傷好了也會時常發作,疼痛難耐。」
「沒有你為我夜夜敷藥,我定是熬不過的。」
我啞然。
兩世,我都不曾見過顧兆昂這般糢樣,簡直是在無理取鬧。
可想起他那時受傷奄奄一息的情景,我壓抑著心頭的酸澀,別開視線,竭力不讓自己動搖。
「世子說的這些,換個人也能做,並不是非我不可。」
「可我就想要你,不想要旁人。」
夜風將他的話清晰傳入耳中,泛起絲絲的癢,直鑽入人心裡。
須臾,顧兆昂抬手想抓住甚麼,卻又在半空放下。
「錦妙。」
他忽然喚了我的名字,聲音似有若無的哽咽。
「還是說,你是真的心悅那寧卓遠?」
真是越說越離譜了。
我無奈舒了口氣,「世子只怕是習慣了我在身旁而已。」
「上一世世子對我有大恩,我為您做多少都是應該的,無須記掛在心。」
「可這一世……」
我明明是想體面婉拒。
但不知怎麼,看著顧兆昂這張臉,心裡莫名有股傾訴的沖動。
「錦妙以為,同世子的恩情已然清算了。」
「此生不問歸宿,但求一片玉壺冰心。」
與顧兆昂一世夫妻,再親密的事也做過了。
可對他說這Ṭú₁話時,我臉上還是熱得慌。
「玉壺冰心……」
顧兆昂喃喃重複我的話。
片刻,不知他想到了甚麼,神色稍霽,眼中也漾起笑意。
不等他往下開口。
正門外忽傳來侍女的詢問聲。
「姑娘,您是不是醒了?」
細碎的腳步緊急而來。
我下意識在顧兆昂胸前推了推,「快走,別叫人發現。」
而那人兀自笑著,扶著窗緣,展眉溫言道:
「我知道夫人想要甚麼了。」
「錦妙,你等我。」
疾風撲面而來,窗子關上了。
侍女旋即提著燈走來,訝道:
「姑娘臉怎麼這樣紅?莫不是受了風?」
我心跳如雷,強自鎮定:
「沒事,做了個夢。」
10
顧兆昂讓我等,卻不說等多久。
自那晚過後,連個面也不露,只每日讓他的長隨翻牆送東西來。
倒不是甚麼珍貴物件,都是我慣用的東西。
頗有投其所好的意味。
「世子早就配好方子拿給望川樓研制,說姑娘定會喜歡這點心。」
這日,長隨殷勤地呈上一碟玉信酥。
我掃一眼,暗自咽了咽口水。
早便知曉顧兆昂記性好,卻不想,他竟能連細枝末節都準確得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
這玉信酥,是前世我最好的一口吃食。
不過是十幾年後才有的東西,顧兆昂竟提前讓人做了出來。
苦甚麼也不能苦了自己的嘴。
僵持多日,我訕訕收下了這第一份禮,終於忍不住問:
「怎麼不見你家世子?」
長隨眼睛ťü⁼一亮,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姑娘你可終於問了,我家世子南下去了。」
「剿匪?」
他搖頭,「小的不知,世子只道姑娘問起時,讓姑娘放心。」
我心頭一凜。
算算時間,南邊的禍事還沒發生。
顧兆昂此番前去,究竟在做甚麼盤算?想起他肩上曾受過的傷,我一顆心突突直跳,不得安寧。
11
日子不緊不慢地走了月餘,我也漸漸習慣了長隨的出現。
近日,更是每日翹首盼望牆頭,等他送戲班子的消息來。
他說,顧兆昂給他留了一本奇異的冊子,料事如神。
那戲班子何時入京開演,演的哪出戲,早幾個月就已經寫下了。
「姑娘,你說我們世子是不是賽神仙?」
我笑而不答。
這是顧兆昂最喜歡的戲班子,他自然記得清楚。
前世,我也是受他影嚮愛上了看戲,可惜那時太晚,許多早年的戲都不再演了。
如今可得把握機會,看個過癮。
我幾乎日日出門,在戲樓從早待到晚,暢意自在。
母親見我有了精神,心下安慰,也不再刻意張羅婚事。
唯一令我不稱心的,是朱錦馨回來了。
她結束了禁足,心中卻仍有怨氣。
每逢見我,高低要陰陽怪氣兩句。
今日又將我攔下。
「姐姐真是去看戲的?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去見誰罷?」
「可惜,不能世事都遂姐姐的願,否則還有沒有妹妹的活路了?」
我聽慣了這些話,不多在意,也並未給她半分眼神。
剛到戲樓雅間,還未開場。
長隨便興高採烈地來報:
「姑娘,我家世子回來了!」
「他正往這兒趕來,要偷偷給姑娘一個驚喜呢!」
「不說了姑娘,我要先回府幫世子拿件齊整的衣裳!」
我嗔怪地剜他幾眼。
見人走遠,卻也不自覺地理了理鬢發。
心中騰升起一股莫名的滋味,感覺時間都走得慢了些。
不知等了多久,敲門聲嚮起。
我匆匆起身開門。
可Ṱŭₕ眼前出現的人,不是顧兆昂。
而是渾身酒氣,神志不清的吉郡王。
他上下打量著我,「果真是個標致的美人啊。」
我留意左右。
見他身形肥大,把門堵得嚴實,沒給我逃跑的空隙。
「別跑、別跑啊……」
吉郡王步步逼近。
在他身後,門頁緩緩關上。
朱錦馨站在門邊,嬌聲笑著。
「姐姐放心享受,自有妹妹為你把風。」
樓下好戲開場,吹鑼打鼓,放聲高唱。
將我的呼救,徹底淹沒。
……
顧兆昂沖進雅間時,看到的是一男一女在地上的旖旎景象。
他沒有猶豫,拔出佩刀。
一劍利落地貫穿吉郡王的身體,連一滴血也沒濺出。
「錦妙、錦妙……」
他低聲無措地喚著。
脫下身上的披風,正準備蓋在那衣衫不整的女子身上。
但當看到那人的臉,驀地身形一僵。
這時,我從屏風後探出頭。
對著眼眶猩紅的顧兆昂細聲道:
「我在這……」
12
我好歹也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了。
遇到這種事,肯定不會像個小姑娘般亂了陣腳。
那吉郡王本就喝得爛醉。
加上他身量不高,隨意拿件東西往他後腦袋上一砸,他便暈了過去。
「外頭的門鎖上了,我怕他再醒來,便躲在屏風後頭。」
暖閣內,我向顧兆昂解釋道。
他帶我來到國公府名下的一處宅子,要我好好安歇。
我再三推辭,仍是拗不過他。
「許是我庶妹聽不到裡頭的動靜,便進門來瞧。」
「偏偏這時,那個吉郡王醒了,就將她拉去……」
朱錦馨千算萬算,絕不會想到,會報應到自己頭上。
我低頭啜了口茶,偷偷看了眼面前的顧兆昂。
臉色依然陰沉得可怕。
他從方才開始就在自責。
「朱錦馨是重來了一遭,又不是變聰明了。」我再啓唇道,「世子,我真的沒事,縱然她沒進來,我也有辦法逃脫。」
「你有事。」顧兆昂堅持道。
「我沒有!」
說了大半天,此人還是油鹽不進,我有點惱了。
顧兆昂不語。
他起身走來,在我跟前半跪下。
「可是朱錦妙,從我見你時起,你就一直在發抖。」
他垂眼,試探地,慢慢地握住了我的手。
「你若害怕,是可以同我說的。」
13
四下靜默了一瞬。
我對上他清明的眸光。
尚未開口,眼淚便率先落下。
不知他如何看穿我的心思,我一時無措,別開了臉。
「世子別說這般令人誤會的話。」
顧兆昂眉宇溫柔,輕輕地擦拭著我眼角的淚。
「你盡管誤會。」
「因為你以為的誤會,都是我的真心。」
他用指腹撓了撓我的手心,示意我看向他。
然後,一字一頓道:
「朱錦妙,我心悅於你。」
ťúₒ「雖然時機不太恰當,雖然有些太晚,但我必須告訴你。」
愣怔的片刻。
顧兆昂遞來幾本冊子。
這是他重生之初記錄下的待辦之事。
我一頁一頁翻閱,這才知道。
原來上一世的顧兆昂,並非我所想的淡漠。
救母親病的寒山雪芝,他族中並不是所有長輩都同意拿出,顧兆昂先斬後奏取來給我,為此還挨了一頓家法。
府中幾個對我素來不敬的家生子,是經顧兆昂之手打發走的,而我一直以為他們是自主告老還鄉。
再說,我後來受封誥命,亦是他特意求來的,並非我以為的聖意所授。
……
視線滑過密密麻麻的字跡,在某處停下。
我不禁失笑問道:
「為何甲辰年臘月十三日,要去望川樓打人?」
顧兆昂眼波微動,端詳著我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開口:
「前世那一日你從望川樓回來,心情不大爽利。」
「問了你身邊的女使才知,那處有人又拿你昔日落水的事做文章。」
我微微頷首,若有所思。
「所以,世子為此生氣嗎?」
「當然。」
顧兆昂語氣加重,他似乎沒意識到ţṻ²,他握著我的手太用力了。
「我清楚,你極厭煩提起此事,每回聽人說起,都要難過好一陣。」
「我雖不知實情,卻也明白,訛婚一事並非你的本心。」
我愕然。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
那些年來,我從來不敢去問他心中如何看我。
只當他也認下這樁事,出於憐憫才會娶我。
我定了定神,狀若自如問他:
「世子相信我是被陷害的嗎?」
顧兆昂呼吸一窒,低低嘆息。
「錦妙,我不想同你說謊。」
「其實一開始,我只想保全你的性命,並不在意真相如何,直到後來相處,方清楚你的為人。」
「可惜到那時,我們已成婚多年,我不知如何再向你開口。」
顧兆昂垂著頭,細說著往事,沮喪溢於言表。
我一邊聽,一邊凝視著他輕顫的睫羽,心中隱隱發澀。
原來,不止我不敢敞開心扉。
顧兆昂也是。
與我成婚那年,他不過十七。
少時隨軍出徵,男女之情對他來說,甚為陌生。
我因被冤訛婚一事心有隔閡,始終對他畢恭畢敬,卑躬屈膝。
不曾對他表露過半分真實情緒。
他便順理成章認為,我是迫於清白被毀嫁給他,才如此封閉內心。
他把我的惶恐當成了抵觸。
而我將他的慎重看作嫌惡。
從少年夫妻到雙鬢發白。
我們不斷在相互戒備,相互試探。
卻不知,從一開始,對橫亙在彼此之間的誤會避而不談,已經註定讓我們漸行漸遠。
「錦妙,從前是我太愚笨,看不清自己,無法給足你想要的安心。」
「只念你付出許多,心中覺得虧欠,想補償你。」
「卻不知這便是在意,便是心儀。」
「那夜聽你說完,我才驚覺,你想要的不是名利富貴,而是一個將你放在心上的人。」
顧兆昂目光落在我手中的冊子上,自嘲地笑了笑。
「我今日告訴你這些,並非在向你邀功。只是想討一個站在你身旁的資格。」
「若你覺得我不配,我便再去爭。」
天邊可見白月。
屋中一片昏暗。
唯有顧兆昂的眼睛,熠熠如炬。
14
顧兆昂沒有強求我的回答。
那日過後,他便投身處理吉郡王一案。
吉郡王雖為宗室子弟。
可平日之行徑極端惡劣,身上還掛著多條人命官司,早就為官家所厭,眾朝臣所不齒。
大理寺有與定國公府交好的官員。
遂順勢將顧兆昂的行為定義成見義勇為的壯舉,只需吃一個月的牢飯。
至於朱錦馨,她雖在此案中被粉飾為受害者。
但知曉內情的顧兆昂擔心她牽連我。
便在她外放城郊莊子的路上給她下了藥。
從此手不能提筆,口不能言。
15
顧兆昂嫌棄自己蓬頭垢面,入獄期間硬是不要我去牢裡看他。
一個月後,更不準我迎他出獄。
只派長隨引我到一處客棧等待。
而後,我在那裡見到了鮮衣華冠的顧兆昂。
還有一對抱著嬰兒的夫婦。
「這是我旁支的表哥表嫂,也是裕兒的父母。」
顧兆昂介紹道。
他見我發著獃,牽過我的手,來到那婦人跟前。
我望著那孩子酣睡的臉龐,眼眶一熱。
真的是裕兒。
我與顧兆昂前世的養子。
因我落水落下病根,兩次小產後,顧兆昂便不再同意我生育。
從七拐八繞的旁支裡抱了一個孩子給我養,堵住了族中悠悠眾口。
裕兒這孩子來我膝下時,已經三歲有餘。
彼時他父母在匪亂中雙亡,他也因意外一耳失聰。
「所以你提前南下,是為了在匪亂之前救出裕兒?」
回程的馬車上,我豁然明白了顧兆昂的用意。
他點了點頭,「上一世的我,自詡能幫你解決所有的難處。」
「但唯一束手無策的,當是你看著裕兒偷抹眼淚的時候。」
「我想,即便這世你不是她的母親,可看他身體康健,平安長大,必然會更加欣慰。」
我又忍不住落淚。
「世子,謝謝你。」
「這一路,你說了幾次謝謝了?」
顧兆昂笑得無奈,伸手遞來一張新帕子。
「你對我,難道就只有恩情嗎?」
聞言,我掀起眼簾,直直看向他眸中的黯淡。
沒有接過帕子。
而是順勢覆身上前,環住他的脖頸,將頭埋在他胸口。
一如我們曾經每次親暱時的擁抱。
顧兆昂身子一僵。
他不再言語,回摟我的腰身,兩廂沉默。
他知道,這便是我的答案。
16
我與顧兆昂這一世的昏禮,比前世熱鬧太多。
結束繁複的禮制回到洞房,我身心俱疲,卻仍下意識要去給他端茶寬衣。
「顧兆昂蹙眉攔下我的動作,反手將我圈在懷中。」
「我早就想說,這些小事你無需事事上心。」
「你不做,我也不會因此厭棄你。」
我眨了眨眼睛,「那你希望我做甚麼?」
顧兆昂思忖片刻,甕聲甕氣道:「
「我希望你多對我笑,別總見到我就收起笑容,好生嚴肅。」
「我希望你多對我發脾氣,最好能罵我兩句,也不錯。」
這人面上酡紅,渾身酒氣。
我有些覺得好笑,「你怎麼不希望我多對你哭?」
顧兆昂眸光一動,恢複了些許清明。
他玩味地眯了眯眼,「夫人若是願意,也不是不行。」
……
紅燭帳暖,雲雨初歇。
顧兆昂猛然抄起衣裳,掀開簾帳。
我警惕道:「怎麼了?」
「我得命人先給夫人煎藥。」
「……?」
「若是同前世無二,明日你的身子……」
「夠了!」
我狠狠將他拉回,捂住他的嘴。
「……你倒也不必事事記得這麼清楚!」
番外【前世顧兆昂視角】
1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在十七歲這年娶妻。
家中對我的決定甚是不滿。
尤其是幾位叔公。
「都在傳那女子是訛婚,你這是要上趕著去做冤大頭?」
「城府之深,怕是迎進門,會敗壞我顧氏門風!」
「京中傳成這樣,哥兒要娶,怕是自個兒的名聲也會受影嚮。」
……
淨是些頑固迂腐之輩,我逐一頂嘴回去。
然後,被父親請了家法。
臥牀那幾日,我總是夢見救那女子上岸的情景。
她口中千謝萬謝。
可看向我的眼中,只有恐懼,沒有羞怯。
聽下屬來報,她已被禁足罰跪多日。
照這樣下去,大有可能一段白綾交代了。
每每想到這,心總是劃過密密麻麻的疼。
我再受不了,求助了母親。
她素來開明。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可萬不能因一時心軟毀了自己前程,你當真想好了?」
「想好了。」我長舒一口氣,「若她真是騙我,我也認了。」
2
朱錦妙不是個好相與的。
成婚當日我便知曉了。
她太怕我了。
我只是坐在牀緣,她就驚得跳起。
僵著身子,一步一步挪到茶案邊。
我揉了揉眉心,耐心快要見底,「我們既然成親,我就沒想過拿你當擺設。」
她愣愣地點頭,給我又斟了杯酒。
「世子還需要甚麼,盡管吩咐。」
「……」
她這是壓根不明白我在說甚麼。
3
成婚之初。
我一點動靜,都會把朱錦妙嚇得不輕。
若是待在同一間屋子裡,她會莫名過來道:
「可是茶水太涼了?我幫世子更換吧。」
第一次見她這副謙恭過度的糢樣時,我蹙眉疑問:
「為何這麼說?」
她怯怯地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中的茶盞,沒再說話。
我才意識到,是剛剛放杯子的聲音大了些。
頓覺好笑,可也不知如何同她解釋。
生怕說錯了詞,用錯了語氣,她又會胡思亂想,躲在屏後偷偷抹淚。
我看過她偷偷哭過幾次。
都是和我說完話之後。
老天知道,我有多想不通。
問過侯府老夫人才知,她許是還跟我不熟,也想家了。
這好辦。
我自請了去南下剿匪,臨走時還特意叮囑她:
「若是想家,就回去。」
想不到她臉色白了白,低眉順眼說了句「不敢」。
服了。
4
我後來便曉得,和朱錦妙說話時。
語調得放緩些,聲音更是要柔軟些。
她才不會像只兔子般,一驚一乍的。
可我偶爾也有疏忽的時候。
有次同她經過戲樓,我看她眼睛不時往裡頭瞟,便知道她感興趣。
我這時已經多少能揣摩她的心思,便脫口道:
「你想看?」
一問出口,方覺不對。
我應該說的是:
「夫人若是想看, 不如一道進去瞧瞧?」
再看朱錦妙的反應,果然說錯話了。
她搖得頭上的珠釵直嚮,「多謝夫君關心, 您誤會了。」
我閉了閉眼, 「是我想看, 我們進去吧。」
從那時起, 她總是幫我留意那戲班子的動向。
「夫君最喜歡的戲班子又開演了, 這次仍是包下那朝南的雅間嗎?」
我努力噙著笑, 擺擺手,「包吧,包吧。」
5
朱錦妙做國公夫人後,變得有點好玩。
她為了在人前樹立威信, 不再那麼怕我了。
甚至有時, 也敢同我嗆兩句。
晨間女使誤折了她新養的兩朵海棠。
她以為是我,氣沖沖跑來質問。
「夫君不小心摘我的花不是頭一次了,若真想要, 下回必須先同我說好!」
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用這般語氣說話, 很是新奇。
剛想和她說兩ẗú₊句,一旁的女使便認了錯。
於是,炸毛的朱錦妙馬上又成了小心翼翼的朱錦妙。
她追著我道歉,說以後都請我看戲。
我心中很不是滋味,不怎麼願意搭理她。
可硬要說她有甚麼錯處,我又挑不出。
真真快把自己憋死。
為甚麼。
為甚麼朱錦妙要對我如此客氣?
6
直到那一日,我才恍然發覺。
或許我與朱錦妙,只能維持這樣禮貌的關系。
那回她從望川樓回來,把自己關在屋中傷心許久。
女使說是有人提及當年她落水訛婚的事。
我領人去教訓警告了那些人。
卻沒有去找朱錦妙。
不知為何, 我想讓她自己開口。
告訴我, 她很委屈,很傷心。
可是翌日,朱錦妙又神色如常地出現在我面前。
從那時起, 我便想通了。
或許在她心中, 我永遠不可能成為她的倚仗。
因為她的傷痛中有我。
而她抵觸那份傷痛。
7
慢慢地,我和朱錦妙都老了。
她日夜為國公府操勞, 比我老得更快些。
我盡力給她所有好的東西。
依然不能阻止她身上行走的歲月。
朱錦妙要離開的那日, 我和裕兒守在她身邊。
我拉著她的手, 道:
「錦妙,你辛苦了。」
「國公府有你,乃是萬幸。」
其實我想說的, 並不止這些。
我本想告訴她,近來我常夢見我們剛成婚的時候。
她還沒像現在這般厲害, 還會在國公府裡迷路。
我還想告訴她, 要是她多活一年就好了。
明年她八十整壽,我預備進宮去請太後過來主持,盛大地辦一場宴席。
還有……
算了。
這些說了, 也沒甚麼用。
有些話,一旦過了某個時機,便再也沒能說出口了。
我對朱錦妙,向來如此。
我靜靜坐在牀邊陪著朱錦妙。
猶豫了很久很久, 又補充這麼一句:
「能遇見你,也是我之幸。」
只是抬眼一看榻上的人。
她已經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有沒有聽完我說的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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