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池野分手的時候,鬧得很僵。
他憤怒地將拳頭打在玻璃櫃上,血流不止。
最後卻又跪在地上抱我的腰,聲音顫抖:「木頭,你甚麼眼光啊,你怎麼能喜歡別人,我不分手,沒甚麼事是睡一覺解決不了的,你說對不對?乖寶,我們不分手……」
幾年後,我和朋友創業失敗,無奈之下去求了海上集團的執行總裁。
那男人正是池野。
飯桌上他晃了下酒杯,身姿微微後仰,挑眉看我:「許棠,沒甚麼事是睡一覺解決不了的,你說對嗎?」
1
坦白來說,我料到了池野會給我難看。
畢竟當初分手,我們鬧得太不愉快。
他記恨我。
所以才會在飯桌上盯著我笑,笑意卻未達眼底——
「許棠,沒甚麼事是睡一覺解決不了的,你說對嗎?」
我見過他年少時意氣風發的樣子,知道他向來心高氣傲。
我曾經,又何嘗不是心高氣傲的人。
可我沒他那樣的資本,從來都沒有。
所以我向他舉杯,姿態低了又低,懇求:「池總,從前是我不對,您大人計小人過,大家同學一場,相識十幾年了,我向您賠罪,您念個舊。」
說罷,我喝了那杯紅酒。
對面坐著的男人,姿態肆意,一手捻酒杯,一手隨意地搭在桌上,只好笑地看著我,並不言語。
我立刻又倒了一杯,敬他。
「對不起池總,我錯了。」
「我們手上的項目跟進兩年了,只要做到銷售階段絕對賺錢的,我知道您不一定瞧得上佳創這種小公司,也不乏賺錢的項目可以投資,但這是我們團隊全部的心血,它真的是很有意義的,請給我們一個機會,證明產品價值……」
話說到最後,連喝三杯,我已經眼圈紅紅,再不知如何開口了。
只要池野嗤笑一句「你們的價值與我何幹」,我想我會立刻因為這份「強求」羞愧難當。
在他面前低頭,總是會讓我耗盡勇氣的。
好在,他沒有那樣說。
他瞥了我一眼,有些煩地點了根煙,緩慢吞吐:「當年啃半個月饅頭,都不肯花我一分錢,如今低聲下氣來求我,反倒喝了我半瓶白馬。」
我愣了下,下意識地看了眼桌上的紅酒,頓感面上無光,立刻道:「對不起池總,您不高興的話,我可以賠您。」
「講清楚,哪個賠?怎麼賠?」
他眉頭一挑,來了興趣般,目光灼灼地落在我身上。
「我賠您一瓶酒,懇求您給佳創一個機會。」
「一瓶酒?許棠,你還是心氣太高了,摸爬滾打這麼多年都沒壓下去,真是可惜。」
他看著我笑,聲音揶揄:「無本求利是空手套白狼,你在把我當傻子。」
「池總,我是在求您。」我被他說得紅了眼睛。
「求人不該是這個態度,至少,得像我當年那個樣子。」
2
當年是甚麼樣子?
我和池野是高中同學,大學時確定戀愛關系,在一起三年,最後我單方面提出分手。
沒有甚麼狗血情節,也沒有不得已的苦衷,僅是因為我,不想繼續和他在一起了。
那段時間我們時常吵架、冷戰。
恰逢我爸去世,姑姑家的表哥來學校看我,摸著我的頭說我瘦了,叮囑我好好吃飯,照顧好自己。
我一時沒忍住,靠在他懷裡哭了。
隨後這場面被人看到,拍照發給了池野。
他質問我是不是喜歡上了別人。
我想分手,借著這個由頭ťŭ₌,便認了。
他不敢置信,瘋了一樣將屋內所有的東西都砸了,拳頭打在玻璃酒櫃上,血流不止。
最後又跪在地上抱我的腰,聲音顫抖:「木頭,你甚麼眼光啊,你怎麼能喜歡別人,我不分手,沒甚麼事是睡一覺解決不了的,你說對不對?乖寶,我們不分手……」
「去睡覺,我們去睡覺,然後就當甚麼都沒發生過,跟以前一樣好……」
他一邊吻我,一邊拖我進臥室,我奮力掙紮,一巴掌打在他臉上。
池野眼中滲著紅,又哭又笑,瘋了一樣。
……
那時,我們都還年輕,二十出頭,好面子,又心高氣傲。
如今六年已過,他自然該是成熟穩重的成年人。
我自然也是。
「人終究會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擾一生。」
我在看到這句話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地想,世事總是無疾而終,哪有那麼多圓滿可言。
人間別久不成悲,能夠困擾一生,只能說明失去得不夠多罷了。
池野從小到大,家境殷實,人生一帆風順,沒栽過跟頭。
唯一栽過的跟頭,大概便是我了。
這也註定,他耿耿於懷。
成年人的對弈夾雜著年少時的恩仇,點燃了那段不體面的過往。
而我無能為力,註定要向他低頭。
佳創是我全部的心血。
當初開公司時,還只是我和美珍、秦師兄三個人。
嘴上說著奮鬥容易,那些熬過的日日夜夜、掉過的頭髮不容易。
後來,公司陸續增加了幾人,我們一起做軟體,接合約,一步步做大。
在開發了一款可服務於大型企業的 PLG 類型產品時,卻因融資方問題面臨生存困境。
沒有足夠的資金和資源去運作,便是死路一條。
永豐電子的徐總倒也願意幫我們,但他條件太苛刻,更想將佳創據為己有。
除了永豐,最有能力救我們的便是東銘。
東銘是海上旗下公司。
所以他們的執行總裁可以決定我們的生死。
我沒有退路。
美珍和秦師兄前期墊資,把婚房都給抵押了。
社會和現實總會教我們做人,挫去一個人的骨氣和銳氣。
我不想輸,所以如同當年池野求我一樣,跪在了他面前——
「池總,求您幫忙。」
池野大概沒想到我會真的跪,一瞬間的愣怔過後,一把將我撈了起來,惱怒道:「誰讓你跪了?許棠,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池總,我想清楚了。」
「甚麼?」
「本著不傷害任何人的前提下,如果您執意,我願意和你睡。」
3
池野帶我去了一家私人會所。
三樓包廂很高檔,暗調的燈光下,有人在品酒笑談,有人在梭哈打牌。
見他過來,很快有人讓出了位置——
「哥,你來了?」
牌桌上那幾人,吞吐著雪茄,身邊皆有美女做伴,耳鬢廝磨,言笑晏晏。
池野坐下後,我便也老老實實地坐在了他旁邊。
桌上堆著紙牌和籌碼,他們卻沒有繼續玩,反而將目光落在了我身上,調侃道——
「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阿野竟然帶了個美女過來。」
「哥,別怪我們沒提醒你啊,待會兒溫晴姐要過來,被她看到又要紅眼圈了。」
「嘿,溫大小姐紅不紅眼圈的,他不一定在乎,小周助理哭起來才好看,他指定心疼,上次酒會阿野喝多了,小周助理來接人……」
幾人談笑間,我沉默不語,池野冷冷地瞥了他們一眼:「閉嘴。」
他們仿佛這才反應過來甚麼,看了我一眼,紛紛將話題又扯開:「打牌打牌,加籌碼!」
高檔私人會所,有錢人的聚集地,富家子弟雲集。
這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誠然這些年我很上進,和美珍及秦師兄一起把公司開得有糢有樣。
但也僅是有糢有樣罷了,佳創擺到他們其中任何一人的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
寒門即便貴子,階層跨越也難如登天,需要好幾代人的努力。
我很早之前便意識到,我和池野不是一類人。
他們打牌,動輒幾十萬的籌碼。
而我十六歲那年,卻要因為九千多塊錢,被我媽掰開嘴灌百草枯……
人活著真不容易。
許是喝了池野那半瓶白馬,我後知後覺地感覺腦袋有點懵,有那麼一瞬間,看著熱鬧的牌桌,燈光交錯,記憶恍惚。
身處喧鬧之中,卻不知自己究竟在何處。
出神之際,池野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握在了我的手上。
我們距離很近,我穿著簡約的半身裙,原是將手放在自己腿上的。
他就這麼也跟著把手放在我裸露的膝蓋上,繼而又堂而皇之地翻過我的左手,十指緊扣。
我抬頭看他。
他坐姿慵懶,身子微微後仰,拿牌的那只手搭著桌子,襯衫袖子卷到小臂,露出小截流暢漂亮的線條。
面上是一派滿不在意的糢樣。
見我看他,眉頭挑起:「怎麼了?」
「沒事。」我搖了搖頭。
他接著看牌,很快便松開了我的手。
我剛松了口氣,沒多時他行動電話又嚮了起來。
面上有些不耐,他把牌往我手裡一塞,起身出去接電話了。
輪到我出牌時,桌上的人都在看我,我有些尷尬:「不好意思,你們這個,我不會打。」
「沒事沒事,那就先不打,大家聊聊天,妹妹你看著很眼熟啊,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我去,江晨你膽子賊大,阿野帶來的人你也敢勾搭。」
「滾蛋,誰勾搭了,是真的眼熟。」
「晨哥,待會我哥要是打人,我們可不幫你啊。」
「滾,老子缺女人嗎,犯得著惦記他的?」
……
那名叫江晨的男人,是池野的發小。
眼熟是必然的,因為在我還是池野女朋友時,與他見過不止一次。
他認不出我了,也是必然的。
這些年,我變化挺大。
大學時是齊耳短發,細碎的劉海,戴著一副近視鏡,滿滿的書卷氣。
池野那時總說我是書獃子,又說我長了一張娃娃臉,太過乖巧,看上去就很好欺負。
也很想欺負。
如今的許棠,蓄了長發,摘了眼鏡,很瘦,還會化漂亮的妝。
總歸是變成了成熟的大人,與從前比,當真判若兩人。
但若仔細看,總能認出來的。
如江晨這般的花花公子,認不出來只能說是亂花叢中迷了眼。
他們這些人總是這樣的,沒甚麼奇怪。
「在聊甚麼?」
池野回來後,說笑間牌局繼續。
我將手中的牌還給他,他沒有接,而是坐下點了根煙,手指從容不迫地敲在桌上,抬了抬下巴——
「你打吧。」
「我不會。」我輕聲道。
他笑了一聲,換了一只拿煙的手,接著身子朝我靠攏過來,以半環抱的姿勢伸出右手,從我手裡抽出一張牌。
「出這個。」
這姿勢,幾乎是胸膛貼著我的後背,將我整個人攬在懷中。
低沉的聲音在耳邊擦過,若我側目,定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臉。
熟悉又陌生的氣息,耳旁撫過的溫熱觸感,我只感覺面上一燙,定然是紅透了耳根,像個煮熟的蝦米。
他比誰都清楚,我怕癢,最怕別人在我耳邊呵氣。
果不其然,那男人輕笑,低低地嘖了一聲——
「出息。」
我愈發面紅耳赤了,極力正色,拿牌的手微微用力。
他仍保持著半環抱的姿勢,握住了我的手,又在我耳邊低聲道:「別緊張啊木頭,哥哥教你打。」
瞬間,我腦子有片刻的空白,記憶中有似曾相識的畫面襲來。
那是當年我與他談戀愛期間,有次因為瑣事置氣。
冷戰幾天,依舊是他先低頭,晚上打了電話過來,可憐兮兮地哄我——
「木頭,我喝多了,來接我好不好?」
「真不要哥哥了?我頭好疼啊,你快來好不好,我想你,你帶我回家……」
我拿著外套出門,到了酒店,看到他在和幾個朋友打牌。
房間內有橫七豎八的酒瓶,他也當真是有了幾分醉意,見我過來,牌也不打了,立刻走過來抱住了我。
他抱得那樣緊,微微弓著身子將我整個人包圍,腳步還踉蹌了下,頭埋在我頸間,像個小孩子般歡喜:「乖寶,你來了,不生氣了吧。」
房間是他開的,牌搭子是他喊來的,他卻二話不說要跟我走。
那幫朋友不樂意了,說酒也陪了,狗糧也吃了,他在這兒過河拆橋,非要他打完那一局,贏了才可以走。
我雖是他女朋友,但實際和他那幫發小並不太熟,池野不搭理他們,他們便合起夥來拉我,把我按在座位上,往我手裡塞牌,嚷嚷著讓許棠替你打。
我拿著一把牌不知所措。
池野便在這時從背後擁著我,握住我的手和牌,在我耳邊低低地笑:「別緊張啊木頭,哥哥教你打。」
……
我有種感覺,池野是故意的,他對我的報複才剛剛開始。
一瞬間,我身子緊繃,額頭和身上都出了汗。
池野見狀嗤笑,倒也沒再多說甚麼,一圈兒牌打完,懶散地靠回了椅子上。
我後背激出的汗意剛剛消散,人還未從懵圈中回過神來,又見他敲了敲桌子,緩緩勾起嘴角,看著我道:「不舒服?樓上開好了房,要不我們去睡覺?」
這一次,不再是低聲耳語,旁若無人般,引得全場的目光都望了過來。
四目相對,他漆黑的眼睛,沉靜得了無波瀾,看不出任意意味。
自我認識他起,便知他是個多麼囂張的人。
即便如今此去經年,骨子裡仍藏著年少時的惡趣味。
知道我臉皮薄,好面子,所以才會在眾人面前,脫口而出。
那些望過來的目光陳雜交錯,有探究,有好奇,也有訝然。
想來是今晚池野的作風,不同以往,也讓有些人感覺不對了。
那遲鈍了許久的江晨,終於反應了過來——
「……我認出來了,你是,你是許棠!」
他的表情可以說是很震驚了,連同許棠這個名字,不知為何,說出之後現場氣氛儼然不對。
牌桌上的那幾名男人,原本等著看戲似的神情,也跟著凝重起來。
唯有混跡在他們身邊的女人,不明所以地議論:
「誰?許棠是誰?」
許棠是誰?
Ťů⁾我也很想知道,許棠是誰?為何今晚會出現在池野身邊,遭受這種冰火兩重天的煎熬。
她大概,是一個可悲又可笑的人吧。
一瞬間,我似乎又看到了年少時那個倔強的女孩,滿腔自尊,極力想遠離著不屬於自己的世界。
可她如今是成年人了,要遵守成年人的生存法則。
垂下的眼睫顫了下,我抬頭,對池野笑道:「再玩會兒吧池總,不急。」
我很平靜,他亦很平靜,黑沉的眸子與我對視,那平靜之下,又暗藏潮湧。
薄唇微抿,他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情緒,緊接著目光掃過眾人,莫名來了脾氣,暴躁道:「看她幹嗎?媽的看牌啊!」
4
下半場的牌局,氛圍可以說奇奇怪怪。
江晨和他旁邊那個話一直比較多的年輕人,都沒再多說話。
在場的男男女女,不時用目光偷瞄我,小聲議論。
牌桌上的另外兩名男士,手裡拿著牌,看著池野欲言又止。
池野臉色不太好看,煩躁地點著煙,然後仰面閉目,揉了揉眉心。
明明是一副不可一世的面容,也不知為何竟讓我看出了幾分頹廢的意味。
我很茫然,也很不解,心裡生出幾分不安。
直到這局面,被推門而入的兩個女人打斷。
我認得她們。
穿旗袍連衣裙的叫溫晴,長卷發,面容明豔,落落大方。
另一個身材高挑的,叫吳婷婷,性格直率,也囂張。
與在場的其他人無異,她們均有很好的家世。
那個階層裡,除了吳婷婷的家境稍稍遜色了些。
但她在那個圈子裡很有名,混得很好。
因為溫家大小姐是她最好的閨蜜,二人形影不離。
還因為池野的媽媽很喜歡她,小的時候就認了她做幹女兒。
正因如此,她一直喚池野「哥」,關系親暱得像親兄妹。
吳婷婷挽著溫晴,手裡拎著幾個奢侈品購物袋,二人說說笑笑地進來。
她先看到了池野,眉開眼笑地走過來,嘴裡嚷嚷著:「哥,我和溫晴姐去做指甲了,要不然早過來了,你來很久了嗎,那個工作室效率太慢了,不過她們做出來的指甲還是挺好看的……」
一旁溫溫柔柔的溫晴,看著池野笑。
但很快,她們都笑不出來了。
因為察覺出了氛圍不對,還因為看到了我。
女人的感知和敏銳,永遠比男人強很多。
吳婷婷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我。
先是遲疑,然後確信,最後是震驚和憤怒:「許棠?!你怎麼會在這兒?」
「你為甚麼在這兒,誰帶你來的!你怎麼還敢出現在我哥面前,你要不要臉啊!」
吳婷婷一頓輸出,在我尚來不及反應時,她已經朝我走了過來,怒火中燒,只待上前撕了我。
距離走近時,池野伸手拉住了她。
他眸光沉沉,聲音也沉沉:「我帶來的。」
「哥!你瘋了吧!這種不要臉的女人,你幹嗎還要搭理她!她害得你還不夠嗎?趕緊讓她滾啊!」
吳婷婷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聲音也氣急敗壞。
我一向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她應當也知從前的許棠是個話不多的。
但人皆有自己的尊嚴和底線。
現場看戲的人很多,我需要體面,所以站了起來。
我沒有看吳婷婷,而是將目光望向池野,平靜道:「池總,看來您並沒有合作的意向,我自然也不配站在您面前,這裡太吵了,有狗在叫,那麼交易取消,打擾了。」
說罷,我微微點頭,確認自己夠禮貌,轉身便要離開。
一旁的吳婷婷怒不可遏,看似要沖過來不依不饒。
池野終於開口,制止了這場鬧劇。
他說:「許棠,你不想聽聽嗎?」
我腳步頓住,皺眉看他:「甚麼?」
「坐下聽聽吧,恩怨沒兩清,你不能走。」
許棠這個名字,第一次從江晨口中說出來的時候,他們的臉色變化得明顯。
我不可能忽略。
縱然當年我甩了池野,在他們那個圈子名聲大噪,也不至於是這樣的反應。
所以遲疑過後,我選擇了留下。
然後看著憤怒的吳婷婷,一字一句地指控著我,罵我惡毒,罵我無情。
我全然接受,因為我從她口中,聽到了一些我並不知道的過往。
當年與池野分手,我怕他糾纏不放,斷得很幹淨。
換了行動電話號,所有的社交軟體卸載幹淨,然後買了火車票,去東北待了近兩年。
我表哥和表嫂的工作單位在那邊,買房定居了。
那兩年,我找了家不大不小的公司上班,閑暇之餘幫他們帶帶孩子。
冰彫節的時候和表哥表嫂一起帶孩子出門,孩子摟著我的脖子叫姑姑。
天很冷,但生活很平靜,冰雪世界五彩繽紛的時候,我相信自己是可以忘掉池野好好生活的。
可是他忘不掉。
分手的時候鬧得很僵,他知道我是認真的,很恐慌。
但他仍抱有希望,想著雙方冷靜一段時間,他再放下臉面把我哄回來。
直到發現我消失了。
真正的告別從來都是悄無聲息的。
這世界那麼大,人潮擁擠,人與人的相遇不知耗費了多少運氣。
融入人海之後,沒有天定的緣分,也沒有非要在一起的人。
我們都很渺小,所以痛過之後,要學會忘掉,學會放下。
可是池野學不會。
他瘋了一般到處找我,把我身邊的人都問了個遍,最後開車時情緒崩潰,在和平大橋出了車禍。
他傷得很嚴重,搶救過後,住進了 TCU。
後來他醒了,人也頹廢了,振作不起來。
他讓他媽幫忙找我,讓ṱŭ⁸我回去看他一眼。
我在東北的時候,有天表哥確實接到了家裡打來的電話,是姑姑。
姑姑說池野的母親找了她,說她兒子住院了。
表哥問我要不要回去。
我想了想,說不了。
很多人會說我鐵石心腸。
但我當時,確實不知他車禍那麼嚴重,險些喪命。
我以為,他又在耍甚麼把戲,想騙我。
他從前用過類似的花招騙我來著。
舍棄一個人的過程很痛苦,但已經開了那個頭,我不想半途而廢。
我想,再撐一下吧,撐過去他就會學會放下。
後來,他就真的沒了動靜。
兩年後,美珍說秦師兄手裡有好的項目,讓我回來發展。
我想了想,東北再混下去確實沒甚麼機遇,便收拾東西回來了。
這座城市很大,人的圈子都是固定的,如我和美珍、秦師兄,我們才是一類人。
最普通的人。
若無意外,我和池野能再遇見的機會微乎其微。
過往已成過往,走好前面的路才是最重要的。
回來之後,我問過一次美珍,池野當時是真的住院了嗎?
但是美珍知道得有限,因為池野後來去了國外,他家裡不願透露太多,圈子裡也基本沒人敢多嘴。
所以我才會在六年後的今天,站在這裡,知道了他曾經命懸一線。
也知道了他後來患了某種情緒病,有輕生動向,去國外治療了好長一段時間。
吳婷婷說我是殺人兇手,沒有資格出現在她哥面前。
她哥曾經那麼喜歡我,我連回來看一眼也不肯,我要是還要臉,現在就滾,以後永遠不要再出現。
那一刻我的臉是白的,神情是愣怔的。
我錯愕地看向池野,對上的是他漆黑而平靜的眼神。
平靜的,雲淡風輕。
我眼眶很熱,應是猝不及防地就落淚了。
吳婷婷說得對,我不該出現,也不該求他給佳創機會。
他不欠我的。
在場那麼多人,目光落在我身上,或嘲諷或唾棄。
我仰頭控制了下泛濫的淚意,極力收斂情緒,聲音仍是微微地哽著。
我對池野道:「對不起池總,今後我不會再出現你面前,真的很抱歉,請保重。」
說罷,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離開之時,經過他身邊,池野站了起來。
他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抬頭看他,他嘴角噙著笑,縈繞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把我按坐在了他的那把椅子上,站在我旁邊,頎長高挺,然後慢條斯理地摸了下襯衫袖口。
他如此地斯文和冷靜,骨節分明的手搭在我肩上,俯身對我道了句:「許棠,我說了恩怨還沒兩清。」
屬於他獨有的低沉嗓音,含了幾分森森的寒意。
我的手不由得攥緊了裙子,盤算著要不要想辦法報警。
直到他站直了身子,目光望向吳婷婷,不緊不慢道:「你還知道我喜歡她?」
吳婷婷不明所以:「哥……」
「知道我喜歡她,當初為甚麼還要欺負她?」
5
池野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了。
我亦愣怔地望著他,眼中滿是訝然。
他的手不輕不重地放在我肩上,竟抬起來摸了摸我的臉,然後低頭看我,眼神柔軟:「受過那麼多委屈,當初為甚麼不說?把我當成了甚麼?」
「池野……」
「哥!」
我和吳婷婷的聲音幾乎是同時發出。
前者惴惴不安,後者含著哭腔,憤怒至極:「哥,你在聽誰胡說八道?誰欺負她了!她是甚麼樣的人你還沒看清嗎?她連溫晴姐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你別再被她騙了……」
「不勞費心。」
池野打斷了她的話,聲色很淡,卻莫名地令人膽寒:「吳婷婷,岑女士只是在你小時候以開玩笑的方式說過認你做幹女兒,實際並未當真,是你們家硬攀而已。」
「今天索性這麼多人在場,那就把話說明白了,池家就我一個兒子,我沒有甚麼妹妹,幹的濕的都沒有,從前你在外面燿武揚威的事就算了,從今往後,不要提池家半個字,也不要出現在我和我媽面前,聽清楚了嗎?」
「哥……」
「還有,以後見了許棠,有多遠滾多遠,記住了嗎?」
「哥……」
吳婷婷面上慘白,瞪著不敢置信的眼睛,哭得妝都花了。
她的身子在發抖。
因為她知道這意味著甚麼。
池野告訴了這個圈子的所有人,從此池家和她們家決裂了。
她吳婷婷,不僅顏面掃地,還很難在那個圈子混下去。
「池野!你太過分了!」
一直站在吳婷婷身邊的溫晴,終於忍不住了,眼圈泛紅,聲音既失望又惱怒:「你為了這個差點害死你的女人,連婷婷也不認了,這麼多年她是怎麼對你的,我們又是怎麼對你的?你怎麼能這樣。」
「我怎樣,輪不到你來指點吧。」
「你……」
「你跟我甚麼關系?你爸到了我們家,也沒資格多說話,溫晴,我沒找你麻煩你就自求Ţū⁽多福吧,撕破了臉,對你沒好處。」
池野眉眼生得淩厲又鋒銳,自我認識他起,便是這麼一副稜角分明的臉。
上學那會兒他經常打人來著。
我見過他很多種樣子。
唯獨沒見過此時此刻,成長為成熟男人的他,斯文禮貌,用最平靜無瀾的語氣,說著溫和的話。
那溫和的話,卻令溫晴瞬間變了臉,整個人愣在原地,再說不出一個字。
他握住了我的手,然後將我拽了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再未多說一句話,也不曾看任何人。
他推開門,邁著步子,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帶我離開了。
樓上確實有開好的房間。
高檔會所,富麗堂皇。
房內燈光打開,一瞬間有些刺眼,我還未適應那光亮,整個人便被他抵在櫃子上。
人覆過來,唇也覆了過來。
池野身材挺拔,襯得我格外瘦小。
人在他的陰影裡,手不知所措,無處安放。
他捧著我的臉,粗暴地吻我,毫無憐惜。
兇狠又惡劣,咬得唇好疼好疼。
我的眼淚瞬間便掉了下來。
過了好久,他松開了我,退後一步在我面前,黑沉沉的眸子隱晦如深海,暗藏洶湧。
「現在,該算算我們之間的賬了。」
他聲音沙啞,唇色鮮豔似血,然後抬手去解襯衫紐扣。
我聽到了扣子解開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那樣清晰。
燈太亮了,我看得清他每一個表情。
複雜的,惱怒的,藏著恨的,和藏著悲的……
陰沉而淩冽的氣息,隨著全部解開的襯衫,達到了極致。
我低著頭,微微顫抖,不敢看他的眼睛。
也不敢看他。
他抓住了我的手,我本能地驚懼了一聲:「池野!」
「嗯?」
低沉的聲音,不含一絲情緒,他已將我的手拉了過去,緩緩覆蓋在胸膛。
我目光順勢望去,敞開的襯衫下,那原本結實硬朗的肌肉,有縫合的疤。
腹肌溝壑分明,向上伸展的胸骨處,疤痕像一條條猙獰的蟲子。
他一只手撐著櫃子,將我禁錮在狹小的空間,睥睨著低頭看我,神情冷倦,聲音淡漠——
「好好地看,看看我斷裂的骨頭,感受下打在身體裡的鋼板鋼釘,再看看這些醜陋的傷疤……」
「許棠,肋骨斷裂的那種痛,和你剝離出我人生的感覺,一糢一樣,我痛得快要死了,你呢,你痛過嗎?」
說不出話,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只餘下顫抖的身子,和顫抖的哭聲。
覆在他身上的那只手,想要臨摹那些疤,又被他一把甩開。
他笑了一聲,後退幾步,又將那些敞開的襯衫扣子,一顆顆扣上。
「從今往後,我們兩清了。」
他的聲音那樣冷,擦過我的耳邊,像漫無邊際的荒野卷過的寒風,令人瑟瑟發抖。
我紅著眼睛,抬頭看他:「池野,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別人。」
「我知道,宋新宇是你表哥,你爸去世了,他來學校看你,所以你趴在他懷裡哭。」
池野平靜地陳述,目光落在我身上:「許棠,若不是知道這個,我活不到今天。」
「對不起,對不起……」
終於,我崩潰了,捂著臉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我哭了好一會兒,才見池野也緩緩蹲在我面前,眸光平靜地看著我:「我剛才說了,我們從此兩清。」
「許棠,我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想明白一件事,我們之所以走散,與愛無關。」
「我知道你沒有喜歡過別人,這些年都是一個人,我也沒有,直到今天我心裡還是有你,所以從開始到現在,我們的感情沒有錯過。」
「錯的是你和我,兩個不適合的人,我愛你的時候,沒有看懂過你藏在心裡的慌張,不懂你的自尊,你在為你的人生粉飾太平的時候,我卻像個傻子一樣,甚麼也不懂。」
「原諒我許棠,我那時太年輕了,以為拼盡全力去愛一個人就夠了,直到後來才懂得這份愛有多淺薄。」
「池野……」
「我很長時間都在恨你,你心裡沒有別人,卻執意把我推開,一度讓我更加難以接受,直到有個女孩告訴我,我大概從來都不曾真的了解過你,壓死駱駝的不會是最後一根稻草,你一定是特別失望,才會這樣義無反顧地不要我。」
「可是許棠,縱然這份愛是淺薄的,我也曾毫無保留地付出過,我把心完整地剖給你,竟連求你回頭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嗎?」
「對,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這麼嚴重,我以為你在騙我……」
泣不成聲,我哭得不能自已,淚目中望見的池野,同樣紅了眼眶,他笑了一聲,聲音哽著,失望無比——
「那你有想過嗎,萬一是真的怎麼辦?萬一我死了,再也醒不來了,怎麼辦?你會後悔嗎?」
「你沒有想過,你連這萬分之一的機會也不願給我,所以在你心裡,我到底算甚麼?」
「許棠,你沒有給我機會,我如今也不願回頭,東銘會對接你們的公司,今後我們不必再見。」
「欠你的,我還清了。」
6
池野走的時候,房門打開,外面站了個年輕女孩。
如我當年一樣,有粉黛不施的娃娃臉,亮亮的眼睛。
她還有淺淺酒窩,很漂亮。
她姓周,海上的總裁特助。
小周助理幹淨利落,穿職業裝特別好看。
她聲音軟糯,很動聽,望向池野的眼神寫滿不安——
「老板,回家嗎?」
池野離開,未曾回頭。
小周助理看了我一眼,很快追上他的腳步,伸手去握了他的手。
他沒有拒絕,二人背影無比登對。
我想起了一個月前的那次行業酒會。
最開始我們想合作的是永豐的徐總。
我跟他交涉了一個星期,然後這個老狐貍就是不松口,為了爭取到他,我跟他去了那場酒會。
我一路跟著他,談我們的項目和前景。
最後他有些煩了,對我道:「我說簽對賭協議,你不願意,那就沒得談了,你們公司確實有前景,但融資也不是一筆小數目,大家都是為自己的利益而已,要不你去問問東銘,他們肯投嗎?笑話嘛。」
那天,池野也在酒會上。
徐總一眼看到了他,還以為我不認識,大概是存了幾分惡意,又對我道:「看到沒,那個就是海上的池總,年輕有為,我幫你介紹,你去跟他談,看他願不願意搭理你。」
我當時已經預感到了不妙。
這邊徐總已經招呼了一聲:「池總!」
然後時隔六年,在他的介紹下,我與池野第一次見了面。
他穿名貴西服,衣冠楚楚,態度疏離又冷淡。
我灰頭土臉,言語訕訕,重逢得很不體面。
就如同六年前,我們分得也不體面。
那天我很尷尬,很快便想離開了。
但是離開之際,在酒店的拐角處,看到了那位小周助理。
她不知因為甚麼,眼睛紅紅地在哭,池野背對著我,將她摟在懷裡,低聲安慰。
郎才女貌,小周助理眼睛紅紅,臉也紅紅。
她應該是個很好的女孩子。
池野他,終於學會了放下。
從會所離開,我打了車。
司機問我去哪兒?
漫無目的,我去了中心大廈附近的一條商品街。
城區變化不大,老街靠近夜市,依舊是年輕人愛來玩的地方。
很晚了,一些店鋪老板在關門。
盡頭一家攤位擺在門口的面館,還在營業。
顧客不多,老板很熱情,跟我說他們家的酸湯肥牛面很好吃,二十二塊錢一碗。
我問他有沒有老味湯面,三塊錢一碗的那種。
老板愣了下,然後笑了,說:「等著哈,我給你做去。」
我接到了美珍打來的電話。
她火急火燎道:「許棠!你去找了池野是不是?我都說了算了,公司不要了,項目也不做了,大不了我和老秦租房子結婚,欠下的債慢慢還,還一輩子我樂意!你趕緊回去!」
「美珍,他答應了。」
「甚麼?」
電話那頭的美珍,不敢相信:「你做了甚麼?」
「甚麼也沒做。」
「我不信,如果是你舍棄尊嚴求來的,那我寧可不要。」
「沒有,他沒提任何要求。」
「不可能。」
「真的。」
我想了想,又道:「也不是完全沒提,他說,我們從此兩清。」
挺好,真的。
畢竟當初我和他分手,求的便是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我在埋頭吃面的時候,附近有家還未關門的飾品店,燈光琳琅。
音嚮擺在門口,在寂靜深夜,歌聲傳遍街巷——
你說這風景如畫
我看你心猿意馬
就別再聽我說話
把偽裝都卸下吧
你聽見我在哭嗎
反正也聽不到吧
你像一匹白馬
悠然自得逃跑吧
讓我仔細看看你的糢樣
倒數著最後的謝幕時光
原諒我太早就收了聲嚮
翩翩的你知道嗎我滿目痍瘡
……
面太燙了,真的太燙了。
我吃得急,眼淚簌簌地掉在碗裡。
我想起了幼時的許棠,期末考試若是成績理想,會被爸爸帶到這兒吃一碗老味湯面。
那面真香啊。
熱氣騰騰,霧裡映著爸爸憨笑的臉。
人這一生,真的沒有多少可以回首的好時光。
有些人的相遇,大概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是場悲劇。
便如同我認識池野的時候,十六歲,正處在人生最昏暗的一段時光。
那年,我爸車禍成了植物人,肇事司機逃逸。
那年,我媽帶我去爸爸工作的造紙廠,討要老板拖欠的工資。
九千二百三十塊。
為了這九千二百三十塊,她帶著我吃住在造紙廠辦公室,鋪了張席子,堵老板好幾天。
那年我高一,成績很好,是班裡的學習委員。
文靜老實的女孩,把學習視為很重要的事。
我輕聲對我媽說:「學校那邊只請了兩天假,我想去和老師說一聲。」
她劈頭蓋臉地罵下來:「學校?甚麼學校!你爸半死不活了,你還想著上學?!錢要不來你上個屁!」
我媽,叫陳茂娟。
是一個脾氣很差,冷漠自私的人。
也是一個很差勁的人。
我自幼,便是在父母無盡的爭吵聲中長大的。
媽媽嫌棄爸爸窩囊,掙得不多。
爸爸嫌棄媽媽整天打麻將,孩子不顧,飯也不做。
一個很普通、父母並不相愛的家庭,教養出來的小孩,必定是敏感和缺愛的。
我在很久很久之後才知道,陳茂娟和我爸是二婚。
我當然是她親生的女兒,但她卻不止我一個孩子。
她本就是個拋家棄子的女人。
當年撇下一雙兒女,在火車上偶然認識了我爸,直接跟著他下了車。
據說她的一雙兒女,至今還在山溝裡的僻壤之地,那裡幾歲的孩子便要背著背簍下地幹活,穿得破破爛爛。
她窮怕了,跟了我爸,原想在大城市過好日子來著。
可惜我爸就是一郊區造紙廠還沒娶上媳婦的普通工人。
她逐漸怨懟,罵我爸哄騙了她。
在我上幼兒園時,她又染上了麻將癮,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成天地不著家,回家就是要錢。
爸爸上班之餘,家務甚麼都做。
感情早就是沒了,之所以還在湊合過日子,因為爸爸說:「好歹是你媽,有媽總比沒媽強。」
可就是這媽,在我十六歲這年,帶我圍堵造紙廠老板,逮到機會堵上他的車,瘋了一般,抓亂了自己的頭髮,扯開胸口那片白花花的肉,哭喊著招呼所有人都來看。
她以這種博人眼球的方式,哭訴著:「活不下去了啊,孩子爸都成那樣了,還拖欠我們工資不給,這是逼我們娘倆去死啊……」
車裡的老板督促司機開車,並不想搭理她。
她見狀直接把我扯到車前,從包裡掏出個農藥瓶子。
那農藥瓶子裡,是她不知從哪裡買來的百草枯。
我已經是高中生了,自然知道這意味著甚麼。
我驚恐地掙紮,不住地哭喊:「媽!媽!不要!」
她力氣那麼大,瘋了一樣,硬掰開我的嘴,舉著瓶子往裡灌。
「逼我們去死啊,我們娘倆今天就死給你們看……」
車上的老板終於知道害怕了,他趕忙下車:「大姐!有話好好說!咱們這就去財務拿錢。」
陳茂娟滿意地和他們一起去拿錢了。
我跪在造紙廠裡,放聲大哭,不住地嘔吐,摳嗓子眼。
她給我灌進去了。
我自小便聽奶奶說過,百草枯是多麼劇毒的農藥,喝下去就沒有能活的,會死得很痛苦。
我那麼那麼地害怕,一邊哭一邊吐,全身止不住哆嗦。
直到Ţú₉陳茂娟拿著錢眉開眼笑地出來了。
她沒好氣地踢了我一腳,罵道——
「死不了,那裡面灌的自來水,瞧你這點出息,一點用也沒有!」
陳茂娟,是我媽。
親生的。
可是那九千二百三十塊拿回來後,她沒有花在我身上一分。
她沉迷於打麻將,依舊是很少回家。
冬夏換季的衣服和鞋子,學校要交的費用,她統統都是一句:「找你姑要去!你爸成了那個樣子,我沒走都是你們家燒高香了!」
她甚麼都想讓我去找姑姑。
恨不能把家裡躺著無人照料的爸爸,也塞到姑姑家。
她常說得最多一句話便是:「許棠,你要知足,我要是走了,你連學也別上了,輟學在家照顧你爸吧。」
她說得對,我奶奶年齡大了,一直是姑姑照顧。
姑姑一家老小,並不富裕,且自顧不暇,表哥上大學的生活費,都是自己假期打工掙來的。
我爸,是我的責任和義務,不是任何人的。
正因如此,我高中都是走讀,周末假期基本都在家裡,洗衣做飯,幫爸爸按摩擦洗。
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敢開口管姑姑要錢。
因為怕姑父有意見。
所以我常年穿著校服,在其他同學攀比鞋子的時候,我一雙三十塊錢的帆布鞋,穿到開膠。
我便是在這種境況下,認識池野的。
高二上學期,他轉學到了嘉成中學。
轉學的原因,據說因為他是個混混,在校時難以管教,把教導主任給揍了。
他家有錢有勢,事件平息下來後,他爸媽便做主,給他轉了學。
我們學校的校長,跟他爸媽是老相識。
這也導致他到了嘉成之後,適應得很快。
哦錯了,他根本不需要適應。
池野那樣的人,桀驁得不可一世,眉眼鋒銳又英挺,五官端正得稜角分明,兩片薄唇微微勾著,少年意氣風發,逆著光般,燿眼得太過奪目。
老師安排他與我同桌,意在我學習成績好,可以幫他指點下。
他哪裡需要指點,他的書嶄新得幹淨,壓根就沒有想學習的意思。
班裡乃至學校,那些成績不好的男同學,很快跟他打成一片,張口閉口池哥,老大。
女同學也都很喜歡他,班裡最漂亮最驕傲的陳佳妮,總笑著找他說話。
整個學校的老師和同學,沒人不喜歡他。
下課時,男生圍在教室外嘰嘰喳喳,問他為甚麼把之前學校的教導主任給揍了?
他撩著眼皮,笑得痞氣:「那老東西雙標,男的犯錯,他當場逮著教訓,輪到女同學,就非要叫到自己辦公室,還特麼把門關上,我不服,把門給踹開了……」
……
7
我和池野成了同桌,開始整整半學期都沒有說話。
他不愛學習,下課之後基本不在座位上。
我上課認真,從來心無旁騖地聽講。
他連作業都有人幫著寫,自習課上不是趴著睡覺,就是逃課去了網吧。
哦,還總有人找他講話,吵吵嚷嚷。
那天的自習課上,他不在。
我因為前晚熬了夜,有些困,便趴在桌上睡了會兒。
也不知過了多久,待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正對上一雙定定望過來的黑眸。
不知何時回來的池野,與我面對面,也在趴著睡覺。
可他沒有閉眼,淩亂的黑發,濃眉長睫,幽深的眼睛像星辰一樣亮。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四目相對,我嚇了一跳,他卻沒有慌。
他舌尖頂了頂腮幫,慢悠悠地對我道:「臉上掉了根睫毛。」
這是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無疑有它,忙照了文具盒上的小鏡子,將那根睫毛拿掉。
同時還不忘低聲對他道:「謝謝。」
他笑了一聲,一手撐腦袋,一手飛快地轉原子筆,聲音饒有興致:「客氣了,同桌。」
再後來,我面上一紅,沒敢看他,翻開了課本。
我是個老實孩子,人生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學習上。
成績班裡第一,年級前幾名,人人對我心懷期望。
唯獨我媽陳茂娟。
她對我不管不顧,一心撲在麻將上,能抽出空回家看一眼爸爸,已是對我最大的仁慈。
姑姑常說:「咱們這樣的家庭,上學是你唯一的出路。」
表哥也說:「社會底層的人,改變命運的機會不多,讀書和工作,至關重要。」
於是我繃緊了一根弦,高中三年,挑燈夜讀。
我活得如此累,也如此心懷希望,盼著將來時來運轉,脫離這苦海。
池野是闖入我人生的一場意外。
我很少同他講話,他卻開始有意無意地註意我。
天冷的時候,我校服下面穿了件舊毛衣,有些脫線。
課堂上他百無聊賴,瞥見了衣服下的線頭,於是伸出手去拽。
他家境好,一雙鞋子都要成千塊,想來不是很理解這線頭的意義。
等到我們倆都意識到了不對,他手裡已經纏了不少毛線,我校服下的毛衣,短了一截。
他尷尬道:「對不起。」
我臉紅了下:「沒關系。」
一星期後,我來到學校,發現課桌裡塞了個商品袋。
打開一看,是件粉色的新毛衣,吊牌還在。
我一時心慌得厲害,把那袋子塞到了他的課桌裡。
上課之後,他發現了,往我身邊靠了靠,壓低聲音問我:「尺碼不對嗎?我讓我媽在商場買的。」
我感覺耳根發燙,十分窘迫:「不用了。」
「怎麼不用了?你那件不能穿了。」
「真不用,謝謝。」
他挑了下眉,正要再跟我說話,我已經默不作聲地和他拉開了距離,目不轉睛地盯著黑板。
池野隱隱笑了一聲。
之後,我第一次見識到了他的霸道。
放學後我都走到校門口了,他在人群之中當眾朝我喊:「許棠!許棠!」
我錯愕地回頭,他看著我笑,走過來將那裝毛衣的袋子,直接塞到我手裡:「同桌,你衣服忘拿了。」
那之後,班裡開始有傳言,說池野在追我,給我買了件毛衣。
我覺得惶恐。
早戀對一個老實的好學生來說,是洪水猛獸。
好在我學習成績好,深得老師器重,班裡沒人對我說三道四。
只聽聞陳佳妮在池野面前,酸溜溜地問:「你喜歡許棠甚麼呀,她不就學習成績好嗎?」
池野笑了,反問:「學習成績好還不夠?」
「可是她跟個獃子一樣。」
「你才跟個獃子一樣,許棠那不叫獃,叫乖。」
於是全校都知道了,池野喜歡乖乖女許棠。
流言傳遍的時候,對我造成了一定的困擾。
但也僅僅是困擾罷了,我學會了充耳不聞。
池野找我說話時,我刻意疏離,很少搭理他。
他便也識趣,慢慢地又與我恢複了之前的狀態。
高二下學期,班主任找到我,說是學校食堂有兩個勤工儉學的名額,問我願不願意做。
我的情況她是知道的,學校的特困生補助,她一直幫我申請。
那個年齡的女孩,誰都想要面子,可我不能要。
我缺錢。
我想配一副近視鏡,因為看黑板的時候,總覺得糢糊。
於是每天中午,我和另一名高三的男同學,帶上執勤袖章,開始在學校食堂收餐盤。
其實也就一個半小時。
偌大的食堂,午餐時間熙熙攘攘,人擠人地熱鬧。
遇到同班同學,無論是甚麼樣的眼神,我都默不作聲,學會了接受。
許棠的人生,很早之前就學會了向生活低頭。
我不僅在學校勤工儉學,寒假和暑假,也常讓表哥幫忙找兼職工作。
服裝市場的快餐店幹過,市區的地下電玩城幹過,發傳單幹過,偶爾還會批發一些小玩具,節假日的晚上去公園賣給小孩子。
我很能吃苦,也吃慣了苦。
所以在學校食堂,當一個男生故意把吃剩的餐盤扔過來,濺了我一身菜湯時,我默不作聲,甚麼也沒有說。
可萬沒想到,這一幕被池野看到了。
他不高興了,徑直走過來,按住了那男生的頭,嚴厲道:「給她道歉!」
池野是個混混,那男生也不是善茬,破口便罵:「我道你媽!」
怒火中燒的池野,一腳踹了過去,食堂的桌椅跟著倒了一片。
緊接著,食堂陷入混戰。
那男生寡不敵眾,連同身邊的幾個同伴,被打得鼻青臉腫。
我站在一旁嚇得發抖,看著池野兇狠狠地打人,含著哭腔上去攔他——
「別打了!你別打了!」
再後來,連同我一起,我們都被叫去了訓導處。
我一直在哭,抽泣著抹淚。
池野站在一旁,也不知為何,聲音有些急:「別哭啊許棠,沒事的,不關你的事,放心。」
我很怕,也有些怨他:「誰叫你打人了?!」
「他欺負你了,不該打嗎?」
「我不在意,誰要你多管閑事。」
「我在意,我不能看別人欺負你。」
在他們眼中,年少的許棠,一定是一個不識好歹的人。
可我那時對池野真的頗多怨念。
我老實,內向,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真的不願惹事。
我更怕傳到陳茂娟耳朵裡,被她污言穢語指著鼻子罵。
好在,那件事沒有鬧大。
我後來和池野一起,被叫去了校長辦公室。
我親耳聽到池野叫校長李叔叔。
也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校長哼了一聲,目光望向我,對池野訓斥道:「你小子了不得,一點也不消停,打架和早戀,都占齊全了。」
「您別冤枉我,說我打架我認,說我早戀,有證據嗎?」
「人都站在這兒了,你還想要甚麼證據?」
「別這麼說啊叔,人家許棠是好學生,成績好著呢。」
「廢話,她要不是好學生,我早就把你們家長都請來了。」
「別麻煩,請我爸媽過來就行了,看看學校還缺點啥,讓他們給捐點?」
「臭小子,嬉皮笑臉,我告訴你,你自己不學好,不要影嚮別人,她要是成績下滑,我非得抽你一頓。」
「得嘞,她要是考了年級第一,您不得獎勵我點甚麼。」
8
全校都知道了我和池野的事。
那時我們班主任是個很年輕的女教師,她特意找我談話,言語之中皆在叮囑我,我是女孩子,與池野不同。
女孩子在成長的道路上,註定要比男孩承受更多。
更何況我還是那樣的家境。
我無比感激她,她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我不能走捷徑,因為我沒有退路,指望全在自己身上。
人生的每一步都至關重要,不到終點,不該下車。
我謹記著她的話,淚眼婆娑地告訴她:「老師你相信我,我沒有跟他談戀愛。」
她當然信我,因為在她找我談話時,池野也找了她。
他總是這樣無所顧忌,有直言不諱的資本:「老師你別為難許棠,是我追她,她沒搭理,她臉皮薄得很,你別把她說哭了。」
後來,我沒再理過池野。
升高三的那年暑假,格外漫長。
我在表哥的介紹下,去了城區一家電玩城做暑期工。
表哥當時上大三,有個女同學也在那兒兼職,我和她正好一起。
每天工作四五個小時,晚上八點就可以回家。
我沒想到會在那裡見到池野。
他不是一個人,身邊還有三個男生和一個女生,一起在打電玩。
我在幫人兌換游戲幣時,被他看到了。
他朝我走來,很驚訝也很驚喜:「許棠,你怎麼在這兒?」
電玩城聲嚮很大,我也很忙,只含糊地沖他笑笑:「打工。」
他沒再說話,應是覺得自己多此一問了。
和他一起來的那個女孩,穿著漂亮的背心和短褲,紮高馬尾,歡快地跑過來攬他胳膊——
「哥,沒幣了,再兌換點。」
「多少。」
「江晨他們也要用,先五百吧。」
那天,他們一共兌換了一千塊的游戲幣。
我在電玩城兼職整個暑假,也不過掙了一千塊的工資。
池野知道我在這兒後,經常過來。
開始是和一幫發小一起,後來變成了自己一個人。
我不太搭理他,他就每天在我下班時,守在門口等我。
表哥的女同學還因此打趣我:「許棠,你男朋友長得挺帥哈。」
我趕忙紅著臉解釋:「不是的,就是普通同學。」
過後我對池野道:「你別來了。」
他說:「太晚了,你一個女孩回家不安全,我送你。」
我說不需要,他也不強求,又問我想不想去天海大廈看夜景?
我說不去了,謝謝。
「那去附近的夜市逛逛?」
他很煩,每天都來,有次蹲在出口處抽煙,還恰巧被我撞見。
四目相對,他愣了下,起身將煙給掐了。
我輕嘆道:「你們在學校偷偷抽煙,我知道的。」
他於是笑了,雙手插兜,問我道:「今天要不要去天海大廈?或者附近夜市逛逛?」
那晚我算著時間尚早,和他一起去了夜市。
他挺高興,一路追著我問,想吃甚麼?想要甚麼?我買給你好不好?
我們在一攤位吃刨冰。
我終於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你以後真別來了,算我求你,你這樣我很困擾。」
「困擾甚麼,我又沒讓你跟我談,當好朋友不行嗎?」
「當好朋友也不行。」
他黑眸定定地看著我,淩亂的長發顯露出幾分不羈,聲音也有些煩:「為甚麼不行?」
「不合適,我們不一樣。」我低聲道。
「怎麼不一樣?難道你是人我不是人?」
「我不需要朋友,我只想好好學習。」
「呵,這話說的,你就算跟我談,也不影嚮你考大學,我還能督促你學習呢。」
「你怎麼聽不懂呢,以後不要再纏著我了。」
我有些生氣,刨冰也不吃了,起身離開。
池野隨後追了過來,跟我到車站,看著我上了公交車,神情有些無奈。
我每天真的很累,沒時間跟他糾纏。
公交車到最後一站後,我還要去騎我的自行車,約莫十幾分鐘才能騎到家。
到家之後,通常我媽也是不在的,我要給爸爸喂食,看他有沒有大便,幫他翻一翻身,擦洗一下。
忙活完後,已經很晚了,我還要洗漱,抽空看書,複習資料。
我的近視度數又增加了,不配眼鏡真的不行。
我像一只背著殼的蝸牛,需要不斷地爬啊爬,負重而行,才能緩慢到達想去的地方。
池野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不會懂。
暑假兼職最後一天,我照例騎著自行車回家。
在小區樓下,看到了一男人守在那裡。
因為是老舊小區,樓下那段路沒有路燈,但我認出了他,他叫黃洪斌,是一家麻將館的老板。
我都知道的,在我爸車禍後不久,他成了陳茂娟的姘頭。
他有家有室,中年男人,孩子都很大了。
陳茂娟自願跟著他,因為他給她錢花。
他也給過我錢花。
在一次我忘記帶了家中鑰匙,去麻將館找陳茂娟時,他看到了我,笑眯眯道:「許棠長這麼大了,聽你媽說你成績特別好,來,叔叔給你二百塊錢,你留著買學習資料。」
我從沒有叫過他叔叔,也沒有要他的錢。
陳茂娟罵我沒禮貌,給錢還不要,是個缺心眼。
我討厭黃洪斌,他不是好人,笑起來的樣子總讓人心裡發毛。
所以在小區樓下看到他的一瞬間,我立刻心生警惕,沒有上前。
他朝我走來,笑道:「棠棠,來,叔叔給你生活費。」
他拿出一遝錢,作勢要遞給我。
我自行車一扔,轉身就跑。
我跑得那樣快,壓根不知他有沒有追上來。
驚懼,恐慌,使我眼淚瞬間飆了出來。
直到跑到外面的大路,迎面撞上一人,我嚇得尖叫出聲。
那人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急道:「怎麼了,許棠你怎麼了?」
是池野。
我瞪著眼睛看他,好一會兒回過神來,哭道:「你怎麼在這兒?」
「送你回家啊,那麼晚了,你一女孩我不放心。」
我這才註意到,路邊停了輛出租車。
池野跟了我許久了。
在我告誡他不要纏著我,他仍舊每晚都來電玩城。
等我下班,上了公交車,他再打出租一路跟著。
送到小區路口,他再讓師傅拐彎回去。
其實我回家的那條路,治安很好,一直都有人,晚上還有擺攤的大排檔。
唯有自家小區樓下,沒有路燈。
若非遇到黃洪斌,我不會有任何危險。
那晚池野陪著我去推自行車,黃洪斌已經不在了。
我請他去路邊吃大排檔。
他很高興,一直說菜炒得好吃,最後還自顧自地把錢付了。
兩個炒菜加餅,三十多塊錢,他給了老板五十,說不用找了。
隨後又陪我走回家。
小區樓下,他又問:「你到底怎麼了?真的是被貓嚇的?」
我點頭,自始至終都沒有告訴他發生了甚麼。
難以啓齒,我難道告訴他,我媽的姘頭,在我家樓下堵了我。
池野對我來說,也僅是一個普通的男同學而已。
後來他走了,我回了家。
進家之前,我還在想著如何把這件事告訴陳茂娟。
她不是一個好媽媽,但我相信她不至於喪盡天良,放任此事不管。
可我萬萬沒想到,推開家門,看到黃洪斌正坐在家裡的沙發上抽煙。
陳茂娟當然也在。
天氣炎熱,屋頂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轉,空氣卻仍舊沉悶,除了散不去的煙味,還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腥。
陳茂娟剛洗完澡,頭髮還在滴水,吊帶勒住渾圓的胳膊,胸口白花花一片。
她拿著毛巾擦頭髮,看到我輕抬了下眼皮:「回來了?」
我老實,內向。
她脾氣差,從小到大對我非打即罵。
是她讓我明白,天底下真的有不愛孩子的媽媽。
她只愛她自己,我自然也不會愛她。
我已經盡量容忍,把她當成一個陌生人。
她和麻將館老板的風流事,鄰裡街坊無人不曉。
我可以忍受指指點點,但我不能忍受,她把人帶回了家。
尤其是,爸爸還躺在牀上。
我第一次發了脾氣,指著他們發飆——
「滾!你們都給我滾!」
陳茂娟先是一愣,她一向是個火暴脾氣,二話不說扔了毛巾,沖過來推搡我:「你跟誰大吼大叫呢,讓誰滾呢?!小賤蹄子你發甚麼瘋,脾氣見長啊你。」
「我讓你滾!你們都滾出去!」
那天,陳茂娟抓著我的頭髮,按我在地上打。
黃洪斌見狀,走過來拉她。
他拉開她,又伸出手去抱我,看似是想把我扶起來,實則用那雙惡心的手,胡亂地摸我後背。
我瘋了一樣地踹他,被他一把抓住腳踝。
「嘿,小妮子真難管教。」
他們兩個人,我一個,後來轉身沖進廚房,țū́⁴拿了把刀出來。
陳茂娟罵罵咧咧,換了衣服,帶黃洪斌離開。
我哭著給姑姑打電話,把事情全部說給她聽。
當晚姑姑和姑父就都來了。
他們帶我去了小區的那家麻將館,鬧了一場。
陳茂娟像個潑婦,指著姑姑鼻子罵,讓她有本事把她哥接走。
姑姑氣得直發抖,讓她趕緊去離婚,只要她離了婚,我爸不需要她管,她做甚麼丟人現眼的事都跟我們無關。
陳茂娟冷笑:「趕我走?行啊,房子給我,大的小的都接你家去。」
說到底,不過是因為那幢兩室一廳的破房子,傳言有拆遷的規劃。
鬧了一場之後,姑姑走的時候還在罵:「房子你想要,人你不想管,做夢去吧,只要你不離婚,就得把人Ṭű̂₆伺候了,躺多久你伺候多久,死了我還來找你!」
你看,這種事怎麼理得清呢,叫姑姑也沒用,報了警也沒用。
鬧一場的唯一好處就是,陳茂娟不會輕易帶人回家了。
壞處是,她開始陰陽怪氣地找機會就罵我:「不要臉,你黃叔叔看你回來得晚,好心去樓下接你,想男人想瘋了是吧,說他堵你,你身上那二兩肉有多值錢,發賤呢。」
污言穢語,更難聽的她也罵過。
那年我十七歲,臉皮很薄的女孩,被她罵得多次崩潰。
爸爸不過躺了兩年,有那麼一瞬間,我竟然希望他趕快死吧。
他死了,我就可以解脫。
我可以住校,永遠不要回來再見到陳茂娟。
那念頭一出,我淚流滿面,一邊拿溫毛巾給爸爸擦臉擦手,一邊不住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爸爸,我沒那個意思……」
我自幼是被他呵護著長大的,他帶我買糖葫蘆,吃老味湯面,接我上學放學……
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憨厚的父親。
甚至如果出現奇跡,他會變得有意識也說不定。
而我作為他的孩子,竟然惡毒地希望這個躺著不能動的癱瘓病人,快點死。
他死了,我不用上著課還在擔心,陳茂娟中午有沒有回家,有沒有給他喂水喂食,扶他起來坐一下,大小便失禁的話,她會不會給擦洗一下……
久病牀前無孝子,真到了這一刻,才知人人都是俗人。
9
高三,我終於戴上了配好的近視鏡。
投入到更加緊張的學習之中。
池野也愈發明目張膽。
他開始每天早上給我帶牛奶,揣懷裡拿出來,還是溫的。
班裡男生起哄,他便眉頭一皺,一腳踹過去:「滾!」
我始終不明白,他這樣的男孩子,為何偏就喜歡了我。
直到我們在一起後,有次我問他這個問題,他笑道:「你不一樣。」
我看著他,他便又解釋:「我們同桌後,你半個學期都沒跟我說一句話,我尋思著這女孩也不是啞巴啊,課堂上也經常發言,是不是我甚麼地方得罪她了。」
「然後我就觀察,發現你跟誰都不太說話,但是成績好啊,老師喜歡,我還發現你長了張標準的娃娃臉,乖巧得不像話,自習課上你一眼望過來的時候,眼神還膽怯怯的,我就開始心跳加速,撲通撲通慌得好厲害,心想完了,不僅老師喜歡,我好像也喜歡……」
他說得不全然。
除了喜歡,一開始他對我還有同情。
班裡誰都知道,學習委員許棠,家境不好,父親癱瘓是植物人。
交班費的時候,老師永遠會說一句:「許棠不用交了,她家裡條件不好。」
老師純粹是好心。
但那一刻我總是低著頭,面上發燙的。
因為陳佳妮等人在背後議論過:「老班就是偏心,條件不好的又不止她一個,不就是成績好嗎,整天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扮豬吃老虎。」
我想池野的好感,定然也是建立在憐憫之上的。
不然他不會處心積慮地對我好。
偷偷往我飯卡充錢,課桌裡塞巧克力,他還翻看了我的資料,在我生日那天,買了雙名牌鞋子送給我。
我覺得羞恥,是深入人心的那種羞恥。
因為我知道,我腳上的帆布鞋開膠了。
鞋子是他在放學時,偷放在我車籃裡的。
我拿去還給他時,眼眶都紅了……
不堪其擾。
課堂上,他又湊到我面前,壓低聲音問——
「許棠,你近視多少度,在哪兒配的眼鏡?」
「……幹嗎?」
「你這眼鏡挺好看的,回頭我去問問,不近視的人能戴嗎?」
「不近視為甚麼要戴?」
「不為甚麼,想跟你般配一點啊。」
池野總是這樣,明目張膽。
我心驚膽戰,唯恐前後座的同學聽到,憋紅了一張臉看他,只看到少年坦蕩蕩的眼神,濃眉挑起,沖我咧嘴一笑。
他無疑是熱烈的,永遠無所畏懼。
可我承受不住這份熱烈,我對他道:「你真的很喜歡我嗎?」
問話的時候,我聲音很低,臉上發燙。
他愣了下,四下環顧,似乎也有了做賊心虛的感覺,趴在桌上湊近看我,耳朵紅了一片:「你突然這麼直接,整得我不好意思了。」
「真的,許棠,我真的喜歡,我發誓。」
自習課上,他望向我的眼睛,漆黑且明亮,眼底似乎有細碎的光。
十八歲的許棠,雙手用力地揪著課本,突然不敢看他,強忍著心慌,紅臉道:「那你跟我考同一所大學,考上了我就跟你在一起。」
聲音細若蚊蠅。
但他離得近,聽得清清楚楚,安靜了那麼幾秒,突然炸裂道:「靠,你不早說!不到一年時間了,把我當神仙啊,把書給我!」
在我的認知裡,池野成績不好,是沒機會跟我考上同一所學校的。
這不過是我拒絕他的理由。
可我沒想到,學混子池野,在高三這年變了個人似的。
他開始瘋狂補習。
後來我才知道,他並非成績不好,只是懶得學而已。
他家裡遠比我想象中的有錢,父母早就為他安排好了一條條康莊大道。
他很聰明,是一點就透的那種腦子。
家裡有錢,報了最貴的輔導班,然後中了邪似的,埋頭苦學。
結果就是一年之後,他竟真的考上了。
那年暑假,池野沒有出現。
據說是因為考得好,被父母強行帶去國外走親戚了。
我沒閑著,依舊在兼職打工。
期間倒是發生了件大事,陳茂娟把黃洪斌的老婆給罵了。
然後他老婆喊了一群娘家人,把陳茂娟拉到大街上,衣服給扒得幹幹淨淨。
她們還在罵:「你不是想脫嗎,脫幹淨了,今天要是你閨女在這兒,我把她也扒了!」
因為那句話,我渾身顫抖,去姑姑家住了幾天。
結果回家之後,發現陳茂娟雖然幾天沒出門,但也沒閑著,像個瘋子似的,整天對著窗戶外罵。
那些不堪入耳的詞,皆是在咒罵黃洪斌和他老婆的。
事情發生後,黃洪斌壓根沒露面。
而我爸爸,因為太久沒翻身,身上生了壓瘡,一陣惡臭。
我在那不絕於耳的咒罵聲中,反複崩潰。
我一邊哭著給爸爸清洗他萎縮的身體,一邊心裡想著,爸爸,你為甚麼還活著,你早點解脫好不好……
姑姑說讓我放心去上大學,她會每天都過來看爸爸的。
明明一切都安頓好了,可我為甚麼還是如此惡毒?
十八歲的許棠,又在盼著她的父親,趕緊死去。
我從十六歲開始照顧他,擦洗一個癱瘓男人身體的方方面面,大便小便,從害怕到輕車熟路。
從輕車熟路到內心荒蕪和絕望……
我盼他活著,盼有一天我能推著清醒的他去吃一碗老味湯面。
我又盼他死,讓他解脫也讓我解脫。
短短三年而已,所以人性到底是甚麼?
……
開學後,我見到了池野。
在女生宿舍,他直接過來找我。
一如既往地明目張膽,笑得張揚。
漫長的暑假過後,他曬黑了些,但依舊是劍眉星目的一張臉。
我曾看過書上說,這種長相,俗稱鬼見怕。
風目劍眉,是兵權萬裡的將軍相。
雙眉偏濃,直線上揚,光明磊落,又威信十足。
這樣的人,活在光亮下,行善與行惡,似乎都可以率性在一念之間。
他無疑是矚目的。
室友驚奇的目光中,我低著頭將他拉了出去。
他順勢握住了我的手。
學校的梧桐樹下,我掙脫開了他的手。
他不肯放,笑得張揚:「許棠,你不會說話不算吧?」
我低著頭,沉默不語,自然就是不算的意思。
他微微地弓下身子,盯著我看,嘴角的笑慢慢凝結,眉眼竟透出幾分危險的意味:「我追你再久,你不答應我沒話說,可是答應了又反悔,就是在玩我,我會生氣的。」
我的臉頓時白了又白。
池野不是個好脾氣的人,我當然都知道。
他打人又快又狠,學校食堂踹別人那一腳,我記得清清楚楚。
他天不怕地不怕,也就追我那會兒,對著我笑,身上那股盛氣和淩厲收斂了起來。
不知道他打不打女孩子,但我確實是慫了,白著臉道:「沒玩你,我就是覺得……」
話未說完,我已經驚呼一聲。
這家夥直接將我拎到了懷裡,雙手捧著我的臉,托舉著與他對視。
我嚇得瞪大眼睛:「你,你幹嗎?」
他笑得燦爛,俯身在我唇上啄了下。
我懵了,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幽黑的眼睛深邃無比,舌頭頂了頂腮幫,認真道:「蓋個章,以後就是我的人了。」
學校的梧桐樹,一排排,葉子綠得像翡翠。
茂密的枝葉遮著驕陽似火。
可我的臉就這麼燒了起來,燒得通紅。
那看似一本正經的男人,逆著光,光暈剛巧映在他紅透了的耳朵上。
除此之外,都還算一本正經。
開始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他,但後來確認是喜歡過的。
沒人能拒絕一份熱烈的愛。
我在陰暗裡蟄伏太久,他像一團燄火,靠近我,燃燒我。
至少那一刻,我整個人是活的。
不再有家庭的困擾,不再有陳茂娟污言穢語的謾罵,原來許棠也可以,堂堂正正,活得像個人。
10
和池野在一起,我內心是不安的。
所以一開始室友問我他是誰時,我沒敢承認,開口說他是我哥。
他太有名了。
這樣的人,似乎生來就是人生的焦點。
我們不在一個班,也不在一個系。
但是池野這個名字,很快無人不知。
如高中時那樣,他永遠我行我素,眉眼鋒銳又淩厲,身邊眾星捧月,圍了很多人。
他比高中時更吃得開。
因為他的幾個發小,即便不在這所學校,距離得也並不遠。
他們時常來找他,其中就包括了吳婷婷。
那個身材高挑如糢特一般的女孩,他們都叫她小辣椒。
池野說她性格直率,男孩子似的,大大咧咧。
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她明顯愣了下,很快面上又笑得燦爛:「哥,原來你喜歡這樣的。」
其實我不是第一次見她。
她不記得了,那年暑假,我在電玩城兼職,便是她過來挽著池野的胳膊,說要取游戲幣。
女孩子與女孩子之間,對一切不友好有天生的敏銳。
我知道,她不喜歡我。
但池野不知,他沒好氣地拍了下她的腦袋——
「甚麼這樣的那樣的,以後要叫嫂子。」
逐漸接觸了池野的世界之後,我才意識到甚麼叫天差地別,格格不入。
他手上那只黑盤腕表,價格昂貴得令我心驚。
限量版籃球鞋,不管有多難買,總能買得到。
吳婷婷過生日,撒嬌問他要包包,他一邊說著「老子欠你的」,一邊答應送她想要的最新款。
他也送過我一款香奈兒手表,強勢地硬扣在我手腕上。
帶我去商場買衣服,買鞋子,買一切他想買給我的東西。
我不肯要,他便有些生氣。
後來我也生氣了,扭頭就走。
他便追上來,服軟來哄我:「不買就不買,鬧甚麼脾氣,走,哥哥帶你去吃飯。」
池野這人,一身痞氣。
也從不遮掩自己的輕浮和欲望。
剛開學時,我對室友謊稱他是哥哥,他第一次在宿舍樓下等我,同宿舍的美珍站在窗戶前沖我喊:「許棠,你哥來找你了!」
這話不巧被他聽到。
後來他便拉我到無人處,大手扣著我的腦袋,欺身親了過來。
那是我們第一次接吻。
他太強勢,吻得我喘不過氣,直接哭出來。
然後他才戀戀不舍地松開,手握著我的腰,眼睛危險地眯了下,聲音有意猶未盡的啞:「許棠,別搞錯了,我是會跟你接吻的那種哥哥。」
我當下哭了:「你耍流氓。」
他先是一愣,繼而笑了,笑得還很愉悅,心情大好,抵著我的額頭,高挺的鼻梁與我相觸,「哥哥保證,這輩子只對你一個人耍流氓。」
一輩子這個詞,聽起來那麼地天方夜譚。
可我知道,他當時是認真的。
他很介意我掩飾他男朋友的身份,恨不能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倆的關系。
有關我的任何風吹草動,總能第一時間傳到他耳朵裡。
開始班裡有個男生,性子比較好,沒事總喜歡找我聊幾句。
後來見到我就低頭不說話,或者扭頭就走。
我聽到有傳言說池野找了他,頓時十分生氣,同池野理論,氣得眼睛紅紅。
他輕撩著眼皮,似笑非笑地看我:「許棠,跟哥哥談戀愛,不許三心二意。」
「你胡說甚麼!人家跟我就是普通同學。」我漲紅了臉。
「得了吧,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是根木頭,他有沒有想法我清清楚楚。」
「你神經病,簡直不可理喻。」
我氣得轉身就走,他一把拉住我,笑得輕慢:「你不信,我們找他對峙啊。」
「池野,你是個瘋子嗎?有病吧!」
「是啊,愛你愛到發瘋,想你想得有病,你是我一個人的,哥哥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爛桃花,你也不許有。」
池野是個占有欲很強的人,這一點在我們日漸相處中,逐漸明了。
我從不懷疑他對我的喜歡,因為那些經常使我感覺透不過氣。
他後來又開始哄我搬出去住,與他一起。
我不肯,一度還因此躲著他。
雖然我知道,那是遲早的事。
在他面前,我就像一只純良的小白兔,早就掌控在他手中。
他一次又一次地引誘我,哄我。
在我們戀愛的第二年,他有次帶我去看劇場演出,說好會在宿管關門前回來,結果硬是拖到很晚。
我一出門,心就涼了半截。
他穿了件黑色風衣,身材高挺,淩厲眉眼染著笑,纖薄嘴角痞氣地勾著,身後是霓虹閃燿的街。
然後他沖我伸出手,笑容張揚,聲音很壞:「走吧,跟哥回家。」
學校外,他ţū́ⁱ住著的公寓,是家裡一早買下的。
我在他承諾了保證規矩之後,忐忑地踏足了這裡。
並非第一次來,但之前都是白天,坐一會兒就離開了。
池野明顯心懷不軌,分明保證了規規矩矩,一進屋就原形畢露。
我推搡他,有些氣惱:「你說話不算話,我再也不信你了。」
他在我耳邊的笑,又輕又撩:「乖寶,我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壞男人。」
「但我保證,只對你一個人壞,好不好。」
他靠近我的耳朵,在我渾身顫抖時,又低聲道:「我不騙你,畢業後我們就結婚,我池野要是反悔,不得好死。」
他說著令人心驚的話,做著令人心驚的事,我手足無措,只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池野一會兒叫我「木頭」,一會兒又叫我「乖寶」,聲音循循善誘,自己卻也耳根紅透。
窗外應是下雨了,隱約聽得到淅瀝雨聲,感受得到絲絲涼意。
天大地大,仿佛只剩我們兩個人。
他說:「乖啊木頭,別怕,我們會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哥哥保證。」
我緊握的雙手,被他推舉到頭頂,耳邊皆是鬧騰,在腦海中一遍遍地炸開。
不知聽誰說起過,愛情的本質就是連綿不斷的疼痛,唯一的解藥就是他也足夠愛你。
那一刻,我很矯情地想到一句話——
外面風雨琳琅,漫天遍野都是今天。
有人愛我,我便值得被愛。
11
池野說我是書獃子,還說我是傻子。
他每次送我東西,我們倆都要別別扭扭地鬧一場。
最後他來了脾氣,把商品袋扔地上,煩躁道:「許棠,你非要這麼軸嗎,你看看你身上的衣服,以前你不是我女朋友,鞋子穿到開膠也就算了,現在老子給你花錢天經地義,你甚麼意思啊,跟我分這麼清?」
「接受我的東西就這麼難?你現在甚至還在兼職打工,為甚麼非要這樣呢,你難堪我也難堪。」
我知道他的意思,作為他的女朋友,我兼職打工讓他遭受議論了。
一開始他帶我跟他那幫發小一起吃飯,別人的女朋友落落大方,衣著光鮮,打扮靚麗。
而我格格不入,妝也不化,穿得簡單,全身上下是便宜貨。
當時有人打趣,說原來阿野喜歡白幼瘦,許棠看起來像個高中生。
池野尚未開口,吳婷婷率先道:「甚麼高中生,我嫂子是灰姑娘,搖身一變就能成公主的那種,亮瞎你們的狗眼。」
她眉飛色舞地說著,還不忘用胳膊撞一下池野:「是吧哥?」
池野輕撩眼皮,罵了他們:「老子喜歡甚麼樣的,關你們屁事!」
我不喜歡跟他們一起吃飯。
被池野強行帶去幾次後,任他下次如何要求,我咬死了不肯去。
甚至還因此第一次提了分手:「你非要我去的話,我們分了吧。」
池野當時臉色就變了,眯著眼睛道:「你再說一遍。」
「說就說,分手!」
我生氣地朝他喊,眼淚奪眶而出:「我一早就說了,我們不合適,不一樣,你非要逼我,我做不成你想要的那種女朋友,我樂意做灰姑娘,行了吧。」
他愣了下,仿佛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了甚麼,聲音軟了下來,哄我道:「說甚麼呢,老子就喜歡灰姑娘,你做你自己就行,木頭,我不逼你,你以後也別動不動說分手,成嗎?」
我知道,我有很多委屈,他亦有委屈。
別人說池野那麼傲那麼狂,女朋友許棠還不是穿了件起球的毛衣。
許棠甚至還在校外奶茶店找了兼職。
我不明白,哪件毛衣不起球,難道因為袖口起了一點球,就必須扔掉?
校外兼職的大學生多了,我們都在好好生活,努力上進。
我普普通通,格格不入的只是池野的世界罷了。
他們後來經常去的酒吧、高檔俱樂部、射擊場,是我從來不曾踏足,也不敢踏足的地方。
為甚麼非要這麼軸?
他送過我最新款的行動電話,執意要我收,說放假的時候好聯繫。
我在回家時,那行動電話被陳茂娟看到了,她當下嘲諷道:「還以為你多清高,當初給錢不要,是嫌少了?現在還不是靠男人吃飯,被包養了吧,我說呢,放假也不去打工了。」
「你別胡說八道,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
我氣得渾身發抖,不僅因為她不幹不淨的話,還因為我回家後,發現她因為沒錢花,竟然在小區找了一老頭做皮肉交易。
這些都是姑姑告訴我的,姑姑有次過來照看爸爸,把人堵在了家裡。
那次回家,池野來找過我一次,在小區樓下,發資訊問我住在幾樓。
我回頭看到陳茂娟正咒罵著的嘴,說著最骯髒的話。
又看到日漸萎縮,躺牀上沒人形的爸爸,以及髒亂淩亂的家,幾乎是瞬間,心生恐懼,幾近作嘔。
我跑下了樓,身後傳來陳茂娟又一聲辱罵:「發甚麼瘋,你投胎去啊!」
池野在樓下,他開車來的,買了禮品。
他站在陽光下,雙手插兜,沖我笑,說要上門看看我爸媽。
我渾身上下一陣惡寒,想盡辦法地趕他:「今天不方便,我們一點準備也沒有,而且我媽也不在家。」
好不容易哄走了他,上樓之後,我看到站在窗戶邊的陳茂娟,輕衊地看著我:「你比我強,找了個年輕的,下次他再送你行動電話,把你這個留給我,我也該換了,那老頭太摳,不如你這個。」
……
是陳茂娟使我明白了,無論我走得多遠,永遠擺脫不了這地獄的深淵。
惡臭的陰暗角落,令我無比厭惡和惡心。
我差點就吐了。
然後當著她的面,我把池野送的行動電話給砸得稀巴爛。
她氣得面色發青,抬手給我一巴掌,又開始打我。
我們在髒亂的房間,互相謾罵,用最惡毒的語言。
陳茂娟一邊扇我,一邊罵:「看不起我是吧,告訴你許棠,你和我一樣,都是騷貨,賤貨,都是花男人的錢,你有甚麼可驕傲的,我呸!你跟我一樣知道嗎!……」
不,我怎麼可能跟她一樣!
如果跟她一樣,我寧可立刻去死!
我一直都明白的,我們這樣的家庭,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拼盡了全力,才能堂堂正正活得像人。
只有靠自己的能力擺脫這地獄,才是真的可以擺脫。
除了我自己,沒人救得了我,池野也一樣。
內心的膿瘡,除卻自己,誰都無法剜掉。
我與池野談戀愛的事,大二那年,表哥便知道了。
他對我說:「許棠,如果你談的是一場不對等的戀愛,那就盡量要讓它對等,只有對等了,你才是你自己。」
不對等的話,你便是受制於人,遲早失了自我。
失了自我的人,絕對不會有好下場。
我都明白的,也一直在努力前行。
可是陳茂娟如此令我絕望。
從前我盼過爸爸死,如今我盼著她趕緊去死。
可她命真硬,大二那年,竟有次找到了學校,管我要錢。
我冷冷地看著她,說沒有。
她不屑地笑:「找你那男朋友要啊,他應該挺有錢吧,你不要我去要,我女兒也不是白給他睡的。」
絕望,還是絕望……怕她在學校鬧,我將卡裡全部的錢,都給了她。
她面無表情道:「才這麼點?你的獎學金呢?貧困補助呢?難道你男朋友不給你錢花?」
「別怪我沒提醒你,多搞點錢,總比搞大肚子強。」
「滾!你立刻滾!」
後來,我吃了半個月的饅頭。
與池野的關系也在急劇惡化。
他不滿我總是出去兼職,沒空陪他。
甚至他生日那天,我姍姍來遲,趕去飯店時,都快散場了。
他臉色不太好看。
吳婷婷說:「這麼重要的日子嫂子還去打工,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嫂子一定是太缺錢了。」
池野沒理她,起身拉我離開。
他帶我回了公寓,塞給我一張銀行卡。
他又在發脾氣,惱怒道:「你身上連給我買禮物的錢都沒了對吧,聽說你在宿舍吃了好幾天的饅頭,許棠,你他媽到底把我當成甚麼了?」
「算我求你了,收下吧。」
他說到最後,聲音好疲憊,「我知道你有骨氣,你在我心裡一直都有骨氣,並不會因為你花了我的錢,就改變了甚麼,木頭,我們都退一步好不好?」
退一步,也不是不行。
一只不斷前行的蝸牛,遭遇困境,想在石頭下遮風擋雨,也是可以的吧。
我默默地收了那錢。
尚且未花一分,吳婷婷帶著一個很漂亮的女孩找到了我。
那女孩叫溫晴,也是池野一個圈子裡的朋友。
她比池野還要大兩歲,之前一直在國外留學。
不同於吳婷婷的直率,她看著是個很溫柔的人,聲音也動聽,對我笑道:「許棠,你要叫我姐姐哦,池野都是這樣叫我的。」
「那天他生日,說要介紹女朋友給我認識,結果到散場了你才來,也沒顧得上說話,池野生你氣了吧,別介意,他從前就是這個樣子,脾氣很臭的。」
恰逢中午,溫晴友好地挽著我的胳膊,說要請我和吳婷婷一起吃飯。
我與池野那個圈子的朋友,一向不熟。
但我也知道,不應該不給面子,本來那幫人對我就多有微詞。
我也是在克服困難,真心想和池野在一起的。
她們帶我去高檔西餐廳。
溫晴好溫柔,見我刀叉用得不熟練,把牛排拿過來幫我切。
她還跟我講了好多池野以前的糗事。
在那個我融入不了的世界裡,她們一起長大,吳婷婷喜笑顏開,說她幹媽那時候最喜歡溫晴姐了,稱她是找兒媳婦的標準。
溫晴嗔了她一句:「小時候的事了,你還拿出來說,許棠你不要介意啊,那都是岑阿姨開玩笑的話。」
我笑著搖了搖頭,表示不要緊。
她又道:「你不喜歡吃西餐嗎?我記得池野挺喜歡吃的。」
「不是,池野帶我來過的。」
「哦,那你是不習慣用刀叉?」
「我切得不好,都是池野幫我切。」
「這樣啊,他還是這麼體貼。」
溫晴嘴角始終噙著笑,又對吳婷婷道:「待會我們去逛街吧,和許棠一起,上次我在寶倫看中一條裙子,想去試試,你們幫我看看。」
吃完牛排,我推辭說想回去,溫晴和吳婷婷親親熱熱地挽我的胳膊。
她們慫恿我試了一條好貴好貴的裙子,然後自作主張地告訴導購員,這條包起來。
我說不用了,吳婷婷笑道:「我哥不是給了你一張銀行卡嘛,該花就花呀,花完了再問他要就是,誰不知道我哥有錢,他還能不給你咋的。」
「沒穿過這麼好的衣服吧,你要多打扮,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們打趣我哥不舍得給你花錢,他好沒面子呢。」
那天,她們帶著我買了好多衣服,鞋子,化妝品。
我默不作聲,直到將那張卡裡的錢,花得七七八八。
然後我沒有回學校,去了池野的公寓等他。
他回來的時候看到茶幾上堆滿的購物袋,還挺高興。
他說:「我聽婷婷說了,她們帶你去逛街,你買了好多東西,喜歡嗎木頭?」
我平靜地看著他:「都在這兒了。」
他饒有興致地翻看了下購物袋,又道:「錢花光了沒,我再給轉。」
我拿出那張銀行卡,放在了桌子上——
「卡裡的錢,加上這些東西,一共十萬,我沒動過。」
「甚麼意思?」池野終於意識到了不對。
我說:「池野,我們分手。」
這大概是我第三次提分手。
他愣了,然後笑了,湊過來摟我的腰:「怎麼了木頭,錢花得不高興?她們說你挺開心的啊。」
那天,我說了分手,他不以為然,抓著我的手,又在我耳邊笑:「別開玩笑了,多大點事就要分手,有甚麼事是睡一覺解決不了的,牀頭打架還牀尾和呢。」
他總是這樣,冷戰時說,多大點事需要冷戰,來,我們坐下說清楚。
分手時說,分甚麼手,又沒有甚麼原則性問題,來乖寶,哥哥抱抱,我們去睡覺,增進一下感情……
小打小鬧的冷戰、分手,似乎都成了增進感情的調味劑。
他喜歡壓著我,看我反抗到筋疲力盡,鬧得再沒力氣,然後滿意地親吻我的額頭,低笑:「發洩完沒?哥哥再幫你敗敗火……」
可是不是所有的冷戰,都能坐下說清楚的。
如果甚麼都說得清楚,我的原生家庭就不會這樣亂七八糟。
我也不會活得這樣糟糕。
我是如此地敏感和自卑。
他和朋友一起聚會,別人都親密地帶著女朋友,唯有我,每次都喊不出來。
他說過我可以做自己,可是後來又忍不住埋怨,發脾氣,說我根本不喜歡他,不給他面子。
他越來越生氣,一聽到我在外面做兼職,就滿肚子怒火。
我沉默著看他跟我吵。
然後習慣了扭頭就走。
過幾天,他再低聲下去地哄我,說他錯了,下次不會了。
慢慢地,我越來越不想理他了。
他又開始想辦法,打電話說他喝多了,可憐兮兮讓我去接他。
鬧得最嚴重那次,他讓朋友打電話給我,說他病了,躺著起不來。
我心軟去公寓看他,看到的是裝糢作樣的他,眼底藏著狡猾。
「木頭,別生氣了,哥哥錯了,跟你道歉好不好。」
大三那年,他又一次提出,要跟我回家看看。
因為他說,想畢業之後結婚,雙方家長都要先見一下。
還說他爸媽很開明,早就想見我一面。
我心裡不由自主地想,見甚麼?看我爸爸不成人形的樣子?還是看我媽污言穢語,見錢眼開的樣子?
我沉默,再沉默,最後開口說:「我跟我媽媽關系不好。」
他說:「沒關系啊,我知道,高中那會兒聽說過,你媽愛打麻將,很少顧得上你。」
「沒關系的木頭,咱們就是見見家長,然後商量下結婚的事,以後有哥哥罩著你。」
「太急了,等工作穩定下來再說吧。」
池野不以為然:「你想做甚麼工作,到時候都可以讓我媽安排,反正我早晚是要接手家裡生意的,還是想先結婚,木頭,當初我們說好的。」
在這份感情裡,我終究是心生了退意。
因為池野說他爸媽的結婚紀念日到了,特意點名邀請了我。
池野為此幫我準備了禮物,是她媽媽喜歡的品牌珠寶項鏈。
我說:「你拿過去也沒人會信是我買的。」
他摟了摟我的肩:「是我們倆準備的禮物,不單你一個人的。」
他又要帶我去商場買衣服了,這一次,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醜媳婦總要見公婆。
池野媽媽比我想象的和善。
她貴氣,年輕,氣質好,體態也好。
她笑著跟我打招呼,說早就聽聞過我的名字,兒子寶貝得跟甚麼似的不讓見。
池野說他爸媽都會喜歡我。
可我後來從洗手間出來,去酒店會場的時候,聽到她媽媽在跟溫晴聊天。
溫晴說:「阿姨總算見到許棠了吧,是不是很漂亮?」
池野媽媽笑了:「哪有你漂亮啊,我家那小子眼光不行,放眼前的看不到,偏被個小丫頭迷了眼。」
「沒辦法,誰叫池野喜歡呢,他還說畢業後就結婚呢。」
「說說而已,哪能當真。」
池野媽媽不緊不慢道:「結婚那麼大的事,不把底細全都摸清楚了,怎麼能行。」
「阿姨不喜歡許棠?」
「談不上喜歡與不喜歡,總感覺小家子氣,想著兒子栽她手裡,有些不是滋味,當初我們都打算好了讓他出國的,為了個小女朋友,死活不願意去了。」
……
我沒有回會場,而是沿著樓梯,漫無目的地在酒店樓下走了走。
然後我看到了吳婷婷。
她似乎是刻意來找我的。
她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我。
此刻也懶得裝,對我直言不諱道:「裙子挺漂亮,你不是不花我哥的錢嗎,怎麼,裝不下去了?」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你對我好像一直有惡意,為甚麼?」
「因為你不配啊,你不會真的以為你能嫁給我哥吧,不可能的許棠,實話告訴你,你的家庭底細,幹媽已經調查得清清楚楚了,她甚麼都知道,所以不可能接受你的,因為她心目中的理想兒媳是溫晴姐。」
「你要是還識趣,就自己主動走吧,別纏著我哥了。」
「我沒有纏他,是他纏著我,所以這話,你應該去和他說。」
「你要臉嗎,非要我哥知道你的真面目?」
「甚麼真面目?」
「你媽一把年紀了,還在撈錢,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不肯花我哥的錢,只是手段更高明罷了,你這種人我們見多了,何必裝糢作樣。」
「你說話很難聽。」
「這叫難聽,更難聽的我還沒說,你敢把你家裡這點破事告訴我哥嗎?你自己也知道配不上他吧,別自取其辱。」
12
那天,宴會還沒開始,我便提前離場了。
行動電話直接關機,沒有通知任何人。
我回了宿舍,看到美珍在煮泡面。
我和她共同分享了一包泡面。
她不滿道:「你不是去酒店吃大餐了嗎?跟我在這搶泡面,我都沒吃飽。」
「那我再去買兩包?」
「你甚麼毛病啊許棠?」
「我只是覺得,山珍海味,不如泡面一碗。」
「哈?」
我和美珍坐在宿舍地上,我心裡好難受,好憋屈,開始給她講故事,講關於我的每一個故事。
美珍目瞪口獃,抱住了我:「棠棠,我一直以為你是這世上最幸運的人。」
幸運嗎?
真幸運。
池野在他爸媽的紀念日宴會結束後,就殺過來找我了。
他又生氣了,惱怒道:「天大的事你也不該招呼都不打,直接就跑了,木頭,你明知道今天多重要,你這樣我爸媽怎麼會對你留下好印象?」
「不重要啊,我不在乎。」
「你說甚麼?你再說一遍?」池野不敢置信。
「我說不重要,因為我們走不到一起了。」
「又要分手?許棠你真行,你不會以為我他媽一直吃你這一套吧?」
「嘴巴放幹淨點,你他媽的!你們他媽的!」
我罵了他。
生平第一次,我眉眼陰沉,看著他像看一個仇人。
無所謂,罵就罵了,我本就不是甚麼好人。
一個十八歲開始就盼著父親趕緊去死的人。
老實本分?其實骨子裡,我早就是個爛人。
此刻也不介意變得更爛。
池野簡直氣炸了。
按他那種脾氣,沖過來打我一頓大概也是有可能的。
他沒有,用手指著我,一步步後退。
那眼神在說,行,許棠你有種!
我有種,我就是有種。
我都不打算要你了,你算甚麼東西呢?
池野離開後,我們一個月都沒有聯繫。
這是時間最長的一次冷戰。
我也壓根沒時間跟他聯繫。
姑姑打來電話,說我爸沒了。
我從十八歲開始,便有了讓他解脫的念頭,所以真到了這一刻,並無半分感覺。
這些年,他早就跟死沒甚麼兩樣了。
我每次放假回家,幫他擦洗喂食,都會忍不住哭一場的。
我看著他變了形的身體,全無印象中父親的糢樣了。
只是最後,他死得到底沒尊嚴了一些。
陳茂娟失蹤了。
她欠了一屁股的賭債,也不知是被人綁了,還是逃命跑路了。
想來肯定是遇到了大麻煩,否則不會連守了好幾年的破房子也不要了。
姑姑平均兩三天去家裡看一眼爸爸,她去的時候,爸爸已經死了。
活著太受罪了,他身上的皮膚因為護理不當,早就開始潰爛。
死的時候,一把皮包骨。
我回去的時候,人已經火化了。
誰都沒有悲傷,姑姑也是。
興許在我們大家心裡,他早就死了。
姑姑問我要不要報警找陳茂娟?
我搖了搖頭,說算了。
我回了學校,臨近畢業,開始為將來打算。
翹首以盼的日子,就這麼過來了。
再也沒有陳茂娟,也沒有爸爸了。
我以為自己不會哭。
表哥匆匆從東北趕回家的時候,順便到學校看我,他摸著我的頭,說棠棠你瘦了,要好好照顧自己。
他說,會越來越好的。
我雙手攥緊了他的襯衫,趴在他懷裡,泣不成聲。
我會越來越好的,可是我沒有爸爸了,真的再也沒有了。
那個笑起來憨厚的造紙廠工人,小時候拉著我的手,帶我去吃老味湯面,買糖葫蘆。
我也曾騎著他的脖子,高高在上,笑聲如銀鈴。
那時他說:「棠棠,爸爸永遠的小寶貝。」
如今,我真的失去他了。
人間久悲不成悲。
所以,我已經沒甚麼好再悲傷的了。
跟池野分手的時候,心灰意冷,看透了世態炎涼。
不知哪位好心人,拍了我趴在表哥懷裡的照片,發給了他。
我們已經冷戰一個多月了。
他打電話給我,說要談談。
我想了想,確實該做個了斷。
況且他公寓裡還有一些我遺留的學習資料,以及一臺不值錢的數位相機。
數位相機裡,有一些還算珍貴的照片。
於是我去找了他,順便收拾下東西。
在他拿出我和表哥抱在一起的照片之前,我有想過跟他好好告別的。
我要告訴他我這一路走來的疲憊,我的自尊,他爸媽的想法。
可是當他質問我的時候,我突然不想說了。
我說:「對,我就是因為喜歡了別人,才要分手的。」
池野不敢置信,紅著眼睛,瘋了一樣地打砸一氣,他還摔了我的數位相機。
「許棠,你他媽再說一遍!」
我看著他,眼神平靜:「我一開始就說過,我們不一樣,是你在強求,所以我會喜歡上別人,很正常。」
他將拳頭打在玻璃酒櫃上,血流不止。
最後又跪在地上抱我的腰,聲音顫抖:「木頭,你甚麼眼光啊,你怎麼能喜歡別人,我不分手,沒甚麼事是睡一覺解決不了的,你說對不對?乖寶,我們不分手……」
「去睡覺,我們去睡覺,然後就當甚麼都沒發生過,跟以前一樣好……」
他一邊吻我,一邊拖我進臥室,我奮力掙紮,一巴掌打在他臉上。
「池野,你鬧夠了嗎,給自己留點臉吧。」
池野眼中滲著紅,又哭又笑,瘋了一樣。
他說:「木頭,我這輩子沒喜歡過別人,你不能這樣對我,好歹補償我最後一次,我們再睡一次,我放你走。」
「別傻了,睡覺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能的,你試試。」
「池野,到此為止吧。」
……
離開的時候,我誰也沒說。
美珍也不知道。
我換了行動電話號,卸載了一切社交軟體,去了表哥在的城市。
坐火車的時候,外面在下雪。
途經荒野,銀裝素裹的世界,茫茫一片。
我呵氣擦了擦車窗。
真美呀。
記憶中高三那年,學習緊張,有天也是下雪,課間的時候同學們興奮地下樓打雪仗。
那眉眼桀驁的少年,突然也來了興趣,拽著我的胳膊,非要下樓去看雪。
我不肯,說要複習。
他沒好氣道:「再學下去就真成傻子了。」
他拉我下樓,在人很多的操場上,漫天大雪之中,回頭沖我笑。
四周很嘈雜,嬉笑怒罵聲不絕於耳。
可我有那麼一刻,突然覺得世界安靜了。
天大地大,只有我和他。
他那樣燿眼,笑起來那樣好看。
時光不曾回過頭,人也永遠需要往前看。
我看著火車外的荒野,人跡罕至,大雪紛飛。
腦中突然又想起了年少時看過的那句詩——
黃鶴斷磯頭,故人曾到否
舊江山渾是新愁
欲買桂花同載酒
終不似
少年游
(正文完)
【番外:池野篇】
簽約那日,東銘會議室坐了很多人。
負責人錢總在看到合約簡章時,忍不住對海上的總裁特助周嘉樂道:「雖然很不道德,但我認為咱們完全可以趁機把佳創的產品搞下來,不明白老板怎麼想的,竟然無條件融資。」
「老板不屑於趁人之危。」
小周助理一身職業裙裝,笑了笑:「再說了,人家佳創也不是傻子。」
「商場如戰場嘛,他們雖然不是傻子,但是都是一些沒背景的草根而已,灑灑水就對付了,老板還是太年輕,不夠狠心。」
錢總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能坐上東銘負責人的地位,當然不是等閑之輩。
但在總裁特助面前,吐槽自家老板,也是有些飄了。
小周助理皺眉,有些不高興:「待會老板要過來,你說話註意點。」
錢總面色可見地緊張了下:「啊?池總不是不來嗎,佳創簽約這種小事,還值得他親自出馬?」
小周助理沒有理他,踩著高跟鞋,徑直離開了。
旁邊有人提醒錢總:「你不該在她面前說佳創那些人是沒背景的草根,小周助理是大山裡走出來的孩子,最討厭別人欺軟,當心她給你小鞋穿。」
錢總:……
東銘會議室隔壁,是一間簡約的小型辦公室。
單面透視玻璃,看得到會議室每一個角落。
池野靠著辦公椅,十指交叉置於身前,目光定定地望著隔壁的會議室,神情冷倦,聲音也冷倦——
「她沒有來。」
「是,佳創那邊由餘美珍和秦先生負責簽約事項,他們是合夥人。」
小周助理抱著一遝資料,目光同樣望向會議室:「許小姐今後應該只負責幕後,不會再出面了。」
「嘉樂,看到了吧,她從來不會向我低頭。」
池野輕嘆一聲,笑得有幾分悲切:「她總是這樣,甚麼都不說,不知道自己那副樣子有多招人恨,其實只要她肯叫我一聲,讓我別走,我就一定會留下。」
「老板明明知道,讓她低頭很難,許小姐如果不是一身孤傲,很難走到今日。」
小周助理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而且她能力出眾,有孤傲的資本,佳創融資出問題的時候,幾家行內公司都向她拋了橄欖枝,想挖她入夥,許小姐講義氣,不肯舍棄同伴罷了。」
池野笑了,他接過周嘉樂手中的資料,隨意翻看:「當然,她很認真,上學時成績就很好,我那時為她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滿世界找專業資料,她嘴裡說的那些檢修名詞,有的我甚至聽不懂,許棠她真的很優秀,我從不懷疑她的能力。」
「她只是,沒有愛一個人的能力罷了。」
池野聲音很淡,小周助理笑了笑,並不認同:「她有,只是還不到時候。」
她知道老板聽得懂她的話,果然,他勾了勾嘴角:「所以我在等。」
等她功成名就,自己把自己托舉起來,能夠傲然站直身子,救自己出深淵。
有了立足的底氣和足夠的尊嚴,他的木頭大概才會學著怎樣去愛一個人吧。
國外治病那兩年,他反複情緒崩潰,鬱鬱寡歡。
感情這種事,放別人身上,耗費一些時間總能走得出去。
只是他自幼便有些偏執罷了。
從小到大,應有盡有,一直活在雲端。
忽有一日看到了自己的月亮,心神馳往。
然後迫不及待,將整顆心剖出給月亮保管,想一輩子挨著她。
最後,月亮消失了,還把心扔了,摔得稀巴爛。
那曾是他一輩子的仰望。
他未來所有的規劃,人生意義,均與她有關。
池野後來無意間在網上看到這麼一段話,如何在感情上摧毀一個男人?
在他最愛的時候離場,以及,無縫銜接。
這些,許棠都做到了。
他滿心歡喜想跟她結婚,共度餘生時,她說自己喜歡了別人,然後消失不見。
他命懸一線,差點死掉時,她也沒有回頭看過他一眼。
繃不住,真的繃不住。
情緒崩潰,痛不欲生。
若非岑女士紅著眼睛告訴他,許棠沒有喜歡別人,照片上那個人是她表哥,他可能終生得不到救贖。
治病期間,想的全是記憶中最美好的事。
與許棠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她文靜內向,除卻校外兼職打工,其實很宅,不喜歡出門。
二人在公寓時,客廳地毯上,鋪滿了許棠的書。
許棠一會兒盤腿坐著,一會兒仰面躺著,一會兒又翻過來趴著。
她在看書,看那些乏味又無聊的專業書籍。
池野覺得很沒意思,但她看得很認真。
常戴的那副近視鏡摘下,她的眼睛專註至極,黑瞳純粹又深邃,透著股韌勁兒。
她留齊耳短發,仰著躺下時,頭髮稍微有些淩亂……也有些俏皮。
許棠皮膚很好,陽光斜射到客廳的時候,她抬了抬頭,微微眯眼,抿著唇,臉龐在光線的輝映下,鍍上一層美麗的光芒,如此皎潔曼妙。
他清晰地看得到她臉上細細的絨毛。
以及暈染開的光暈。
池野淪陷在這心動之中,一顆心加速跳動。
每每這時,他便開始湊過去,拿開她手中的書,往她懷裡鑽。
「你幹嗎呀?」
許棠抱怨,但聲音軟軟的,臉還有些紅。
她穿了件寬松 T 恤,領口很大,隨便一扯鎖骨便露了出來。
池野伸手環她的腰,緊貼著她,心滿意足地把臉埋在她白皙脖頸處,勾著嘴角——
「眼睛都看壞了,休息會兒乖寶,哥哥抱你睡覺。」
他喜歡和她待在一起。
但他同時也是個愛熱鬧的人,她沉迷看書時,也很無聊。
於是他會欣然接受組局,呼朋喚友,跟一群發小或朋友出去聚聚。
許棠不喜歡那種場合。
他也不勉強,留她在家裡看書,自個兒出去。
酒吧卡座,紙醉金迷,音樂與燈光交錯,滿桌子的燈紅酒綠。
認識或不認識的女孩子,容顏嬌媚,往他身上湊。
還有奔放大膽的,直接坐腿上。
池野不好這口,覺得挺沒意思。
女孩大都還是學生,粉糊得厚,年紀輕輕不好好讀書。
他有些厭,沒多時便提前離場了。
回到公寓時,門打開,許棠已經走了。
她回了學校,厚厚一遝書在地毯上,整整齊齊地碼放。
下午的時候,這裡還挺熱鬧,轉而就冷冷清清。
其實也稱不上熱鬧,許棠是個很安靜的人。
但只要她在,他就覺得心花怒放,入目之間皆是熱鬧。
她不在,怪沒意思的。
池野坐在地板上,翻看了一眼她的書,心裡便想著,畢業後一定要先結婚。
這小妮子不好哄,總不肯搬過來跟他一起住。
結婚的話,她能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錢了吧……池野不由得嘆息一聲。
許棠也並非完全不接受他的饋贈。
他帶她出去吃飯,約會,負責一切開銷,她願意的。
節假日送些小禮物,只要不是太貴的,她也願意的。
偶爾小的紀念日,發個紅包,她說最多 520,因為室友男朋友最多也就發這個數。
她如此斤斤計較,說想談一場正常的戀愛。
轉賬一萬八就不正常了?
池野有些無語,一萬八對他來說就是個零頭而已。
可是許棠不會要,她去校外奶茶店打工,一個小時八塊錢。
接輔導工作,一個小時十五塊錢。
她閑暇的時間,都用在這上面了。
多累啊,他每次一想,就覺得心煩氣躁,很心疼。
她甚至一個月掙不到他一頓飯錢。
可是有甚麼辦法,許棠不覺得累,她說這就是她的生活,她很安心。
既然談戀愛,就要按她的規矩來。
真是被氣笑了。
……
池野治病的時候,全靠回憶撐著。
他恨許棠。
可是冷不丁地也會想起,大三那年他說要見一下她爸媽,許棠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我和我媽媽關系不好。」
當時未做他想,也很心疼,他一直知道她的家境不好,爸爸癱瘓是植物人,媽媽喜歡打麻將不太管她。
他僅知道這麼多而已。
這麼些年,從高中到大學,他們一直在一起,他自然沒有心思細膩到再去打聽甚麼。
所以許棠對於畢業後結婚的想法,又說:「太急了,等工作穩定下來再說吧。」
他以為,她只是沒準備好,不想這麼快結婚。
卻原來,那是許棠在給他們機會。
等等吧,社會底層的人,改變命運的機會不多,我已經把書讀得很好了,只待參加工作,能夠站直了身子,做出和讀書一樣好的成績。
待我托舉起自己,即便站不到跟你相同的高度,至少有了支撐的底氣。
再等等,我也會有全心全意愛你的能力和勇氣。
……
可是當時他不懂啊。
他像個傻子,一無所知。
在異國他鄉,想明白一些事後,他顫抖著身子,哭得不能自已。
木頭,木頭你為甚麼不說?
我又為甚麼不懂?
如今我懂了啊,知道那時我們都太年輕,我第一次愛人,你第一次試著去愛人,都盡了當時最大的能力。
我知道,在那個時空裡,我們都盡力了。
輸在年輕罷了。
六年之後的他,接手了家裡的公司,一路也是靠著能力令人誠服的。
成熟穩重的男人,有深沉的眼睛,看得透一切世態本質。
也有雷霆的手腕,處理事情一絲不苟。
他脾氣依舊不好,不愛笑,眉眼垂著,運作腦子裡的思考。
總是想得很多。
坐在集團大樓的辦公室,臨窗眺望遠處江景,一覽無遺。
他知道,許棠現在也在這座城市。
他反複做過一個夢,夢裡是如今的他,走去了嘉成高中,遇到了那個膽怯不愛說話的女孩。
那是十六七歲的許棠。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腳上是一雙帆布鞋。
她從小到大都是短發,因為習慣了,小時候也沒人給她紮頭髮。
她背著沉重的書包,其實背負的是屬於她的整個世界。
在那裡,她眉眼青蔥,他成熟穩重。
一個穿著校服,一個穿著西裝。
他們站在一起,看教學樓西面沉下的太陽。
殘陽盡染,鮮豔一片。
成年後的池野看著她,眼神繾綣,聲音溫柔:「跟我說說好不好,說你的童年記憶,說你的至暗時刻,以及曾有過的幸福時光。」
說你是如何一步步緩慢前行,遇到過誰,感激過誰,誰又保護過你,給你支撐的力量。
你有沒有遺憾,對未來有哪些期盼?
讓我了解真實的你,看到你的恐懼和不安。
讓我真正地認識你,看清你的來路和去處。
那個年輕不懂事的小子,讓我來跟你說聲抱歉。
……
圈子裡誰都知道,池家的那個兒子,愛上一個灰姑娘,然後被甩,承受不住打擊,車禍之後又患了病。
這女的是真牛。
他們議論,又不敢議論,因為池家明令制止過謠言,沒人敢得罪。
池野自幼性情桀驁、乖張,與其父母的寵溺不無關系。
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自然是任由他胡鬧。
他一直以為父母很開明,與他們相處得和朋友一樣。
他全心全意地信著爸媽,以為將來許棠入了門,也能感受到父母同樣的愛。
這是岑女士親口說的,她有一套傳家的翡翠,要送給未來兒媳。
她說,只要兒子喜歡的,他們都喜歡。
原來最親的父母,背後也會是另一副面孔。
她後來知道錯了,在他振作不起時,哭得泣不成聲:「許棠沒喜歡別人,兒子,你養好了就可以去找她,媽媽再也不幹涉你們了,媽媽錯了。」
她真的知道錯了嗎?
許棠消失後,他瘋了一樣挨個去問,那個與她關系不錯的室友美珍,生氣地告訴他:「你放過許棠吧!她吃不慣你們的山珍海味,就讓她去吃泡面,她高興她樂意,你們何必看不起她,又裝糢作樣地接受她。」
池野這才知道,那天的宴會上,許棠都經历了甚麼。
他一瞬間如墜冰窖,憤怒地紅了眼睛。
他最愛的姑娘,心高氣傲,這麼多年不肯花他一分錢,一身骨氣和驕傲。
他知道,那是她穿在身上的鎧甲,扒不下來。
可是,他的家人瞞著他,非要給她扒下來。
憤怒,心疼,揪得喘不過氣。
他開車要去質問他的母親,然後在大橋上出了車禍。
命懸一線的時候,似乎感受到了周圍的人在搶救。
入目一片白,全是冰冷的味道。
如果就這麼死了,岑女士滿意了嗎?
許棠,會哭嗎?
會來參加他的葬禮嗎?
不,她不會來,她連萬分之一的機會都不願給他,不曾回過頭。
愛著愛著,恨也開始隱隱作祟。
與岑女士的關系一度不好。
岑女士為了討好他,甚麼都講給他聽。
打聽到的一切。
許棠的童年,不堪的媽媽,造紙廠被灌的農藥,麻將館老板的覬覦,拳打腳踢的毆打……
還有,她最喜歡的,三塊錢一碗的老味湯面。
池野低低地笑,覺得這世界荒唐極了。
從始至終,她想要的,不過是一碗三塊錢的面。
他捧著山珍海味到她面前,以為自己很了不起。
許棠是四年前回來的。
那時他也已經回國,開始接手家裡公司。
他知道,她在和美珍以及秦鵬一起創業。
秦鵬上學那會兒,也是學校裡出了名的書獃子,埋頭苦幹那種。
其實他們的公司早就開了,只不過一直不景氣,不瘟不火。
許棠加入後,公司改名為佳創,正式開始搞開發。
這城市很大,但是只要有心,便會知道她的消息。
知道她廢寢忘食,一心撲在項目上。
知道也有人慧眼識珠,欣賞她這樣的姑娘。
她沒心思談戀愛,只想將公司做大。
池野想過再也不去打擾她。
可他後來做了一件連小周助理也不知道的事。
佳創那不到十人的小公司裡,有他安排進去的一個程序員。
無意打擾,只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還想看著他的月亮,靠著自己,從泥潭裡升起來。
看她站穩腳跟,昂起頭,有了愛人的能力。
屆時,說不定他們會重逢,他站在她面前,問她願不願意請他吃一碗三塊錢的老味湯面。
然而,這個社會上的任何事,都沒有全然的保障。
佳創上頭的融資方因一些內部矛盾,出現了問題。
池野莫名有些煩躁,眼看著就要成了,怎麼就生了枝節。
木頭想靠自己站起來,怎麼就這麼難?
怎麼就這麼難!
他曾經對自己說過,絕不插手許棠創業的任何事。
可是真到了這一天,他竟然想給佳創的融資方再投資。
後來,因那家公司情況比較複雜,最終作罷。
只想到,許棠這些年,變得圓滑了。
曾經一身孤傲的姑娘,經历過社會的摔打,曉得人情世故,學會了遵守規則和低頭。
也是,從來沒有一個成年人,逃得過現實的荼毒。
不肯低頭,只能說明打得不夠狠。
許棠對佳創付出了自己全部的心血。
美珍和秦鵬在金錢上投入了全副身家。
他們輸不起。
所以許棠去求了永豐的徐總。
池野有些鬱悶,是他的東銘不配了?
他當然知道,許棠顧慮的是東銘背後的大老板。
若非萬不得已,她不想與他產生任何交集罷了。
這認知令他又開始煩躁不已。
行業酒會,他本沒必要去的。
分手六年,二人第一次正式見面。
真到了這一刻,愛她也恨她。
看她卑微地圍著別人轉,把頭低了又低。
能向別人低頭,為何就不能向他低頭呢?
她從來沒有向他低過頭。
一次也沒有。
其實只要她肯低頭,他甚麼都願意做的。
心底深處,始終還是對她有怨念。
當年他拿著照片質問她,她為何就不能開口說一句那是她表哥。
分手的時候,冷眼旁觀他情緒崩潰,像個瘋子。
他甚至給她跪下,毫無尊嚴,以為她移情別戀,仍舊苦苦哀求,不願放手。
誰沒有驕傲呢,誰不曾一身傲骨。
他這一輩子,從未這樣狼狽過。
車禍在醫院的時候,都要死了,為甚麼不肯回來看他一眼呢?
如此絕情。
回來這四年,也不曾想起過他,打聽過他。
年少時的心猿意馬,熾熱的愛戀,掏心掏肺,換不來那萬分之一的回眸。
他看著她訕訕的神情,尷尬的眼神,一顆心早已涼透。
她根本不想見到他。
一場笑話吧。
小周助理同他演了一場戲。
她在宴會上喝了幾杯酒,臉紅紅,含著幾分醉意:「老板,只要她臉上有失落的神情,那就是心裡還有你。」
周嘉樂趴在他懷裡裝哭,一雙眼睛瞄來瞄去。
她沒有回頭,餘光瞥了一眼,像沒事人似的,匆匆離開了。
許棠放下了。
早就放下了。
憑甚麼她這麼輕易地就放下,將他當作一個視若無睹的陌生人。
相愛過的兩個人,再見面時,怎麼會如此令人絕望。
周嘉樂尷尬地安慰他:「她不是近視嗎,說不定沒戴隱形眼鏡而已。」
這蹩腳的理由,池野竟然信了。
他其實早就準備好了讓東銘主動去對接佳創。
所以許棠來求他的時候,很意外。
姿態放得很低,細細說給他聽公司的前景。
對於他這個人,只字不提。
身體裡曾經斷裂的肋骨,隱隱作痛。
她那樣地平靜。
陷在過去走不出來的,只有他一個人。
沒辦法不恨她。
控制不住地恨她。
當年的不辭而別,冷酷無情,以及漠視的生命。
池野覺得自己情緒病又要犯了。
愛和恨,悲和怒,複雜的交織,將人絞殺得鮮血淋灕。
需要一場了斷。
無論是他和許棠,還是曾經欺負過她的吳婷婷、溫晴。
這些年,實際他與她們並不多見。
只是吳婷婷每次打聽到他在甚麼地方,總要巴巴地湊過來。
一口一個「哥」,熱絡無比。
還有溫晴,年齡也不小了,家裡介紹的相親對象也不見。
她們都以為,池野已經放下。
他其實不過是在等著,有朝一日,還能當著許棠的面,出一口氣。
能做的其實不多,最後山水一程,恩怨兩清。
從會所離開時,他站在門外,腳步停頓了下。
重提的那段過往,很痛。
他說的話也很重。
但他盼著許棠開口。
這份感情裡,她從來沒向他低過頭。
只要她說一句池野你別走。
那麼他就會回頭,不顧一切地去擁抱她。
她甚麼也沒說。
周嘉樂伸手去握他的手時,也沒說。
小周助理惶惶不安:「老板,是你讓我這麼做的,你以後可別怪我啊。」
怎麼會怪她呢。
這個大山裡讀出來的女孩,同樣有著不幸的童年。
也是她告訴了他,一個家境貧困,受過苦的女孩,成長路上有多麼敏感和自卑。
因為沒有自尊,所以才格外自尊。
池野常常在想,若是許棠從未遇到過他,會不會也能像嘉樂一樣,一路披荊斬棘,順利通關。
像嘉樂一樣,有個愛她護她的男孩子當男朋友。
那男孩可能普普通通,沒有好的家境,但滿心滿眼都會是她。
他不想承認,但是不得不承認。
會的。
人生路上,那麼多條岔路口,誰也不知哪一條順當。
許棠遇到了他,興許是運氣不好吧。
離開會所後,她打車去了中心的商品街。
他開車跟著。
夜深人靜,飾品店放著一首曲調很悲的歌。
她埋頭吃面。
一直未曾抬頭。
池野的車停在巷口,他看著她吃那碗三塊錢的面,點了支煙。
他一直看著她。
她在哭,眼淚簌簌地掉落在碗裡。
他紅了眼睛,深深地呼吸,努力控制自己翻湧的情緒。
人生的岔路口那麼多,他們是兩個不適合的人。
但他們偏又遇見。
他知道,不該。
但甘之如飴。
別哭啊,木頭。
你不肯低頭,我也不再強求。
等你站起來,功成名就。
若是願意,那便還是由我,主動去牽你的手。
背你高中時最喜歡的那首唐多令——
蘆葉滿汀州
寒沙帶淺流
二十年重過南樓
柳下系船猶未穩
能幾日
又中秋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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