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樂

我的老公是德高望重的醫學教授。
大巴翻車時,他下意識保護坐在前排的女學生。
我身受重傷,性命垂危。
醒來時,他一邊批改愛生的論文,一邊衣不解帶地照顧我:
「你別多想,我只是惜才。」
「李冉剛發了三篇國際論文,前途無量。」
「你的手術就是她主刀的,操作得很完美。」
提到自己的得意門生,那雙素來淡漠的眉眼間滿是笑意。
可他不知道。
就在剛剛,系統告訴我。
他的好學生在我的腹中,遺留了一塊致命的紗布。

-1-
系統提醒我身體裏有紗布時。
裴堯西正給我削蘋果。
系統鬆了口氣:「還好發現及時,現在做手術取出來的話還來得及,就是要遭一些罪。」
「如果你不想再做一次手術的話,也可以選擇讀檔到過去,阻止事故發生。」
我沒有立即回答。
靜靜地看着銀色的水果刀在修長的手指間遊走。
我還不能喫東西,又嘴饞。
裴堯西便將果籃中的蘋果一個個削好,讓我聞味道解饞,不厭其煩。
其實醫院給我安排了護工,專門負責照顧我,但裴西堯拒絕了。
「除了我,誰能縱容你這些嬌氣的脾性?」
他笑吟吟地將蘋果塊放在我鼻尖,清甜的ţű₀氣息慢悠悠地蕩入鼻腔。
感受到小腹傳來的不適。
我皺了皺眉:「給我做手術的醫生沒有做術後檢查嗎?」
爲保證病患安全,應該有這個流程的。
裴堯西低垂的長睫毛一頓:「我把這個步驟免去了。」
我一愣:「爲什麼?」
他看着我,眼裏多了幾分心疼:「術後檢查要延長手術的時間,你身子弱,手術自然越快結束越好。」
「再說了,你的手術是李冉做的,她做事向來嚴謹,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2-
是了。
李冉是裴堯西最偏愛的博士生。
她天賦極佳,成績也亮眼。
這幾年裴堯西無論做什麼手術,都將她帶在身邊。
兩個人總是成雙出現,被戲稱是科室的神鵰俠侶。
李冉也參加過幾次重大手術,確實處理得很順利。
可我還是覺得可笑:「裴堯西,這種九死一生的重大手術,你敢放手李冉一個學生來做?」
我知道,作爲醫院最有權威的外科專家和國家級教授,他當然有這種權力。
哪怕並不符合規矩。
「如果她出錯了,我死了怎麼辦?你有想過嗎?」
像聽到什麼荒唐至極的話,裴堯西失笑:「我怎麼可能讓你死?」
他輕輕颳了下我的鼻頭:「我在臨牀研究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爲了能讓你健健康康,我們白頭偕老嗎?」
「我早說過李冉是個萬里挑一的外科天才,事實證明,她沒有辜負我的期望,把你的手術做得很完美。」
語氣篤定,帶着淡淡的自豪。
的確。
這場手術讓李冉在臨牀界徹底揚了名。
她用極短的時間,就將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連新聞都報道了這場手術,稱讚李冉是外科手術的紫薇星。
裴堯西也被媒體譽爲伯樂,他的名聲更上一層樓。
猶豫再三,我反握住他的手:「還是你親自再給我做一次手術吧,就當術後檢查了。」
「胡鬧。」
裴堯西站了起來,眼底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手術哪裏能隨便做?」
頓了頓,他的語氣軟下來:「你就這麼不相信我?我怎麼會捨得讓你再受一次罪?」
我盯着他:「可是李冉……」
他斬釘截鐵地打斷我:「她是我的學生,我不允許任何人質疑她的醫術,她做的手術絕對沒有問題,」
我靜靜地看着他,是嗎?
下一秒,冰冷的系統音在腦中再次響起:「檢測到宿主即將死亡,要現在使用讀檔重來的機會嗎?」
沉默片刻,我搖頭:「不必了。」
系統不解:「你不會因爲他不想活了吧?」
「我還沒那麼傻。」
我淡淡地問:「死後不超過三天,仍然有讀檔的機會,對嗎?」
「沒錯。」
我釋然地笑笑:「就安排在死後讀檔吧。」

-3-
說來好笑。
我真的考慮過使用讀檔,回到事故發生之前。
原因很簡單。
事故發生前天,我測出來三週的身孕。
那晚,裴堯西又在手術室待到深夜。
我喜悅地打電話過去,卻是李冉接的。
「裴老師教我做了一天手術,已經在手術室睡下了。」
我愣了下:「你叫他起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他說……」
李冉毫不留情地打斷我:「老師睡覺前說了,除非是我的事,其他人來找一律不許打擾他。」
她語氣不滿:「他忙了一天,你就算也幫不上什麼,也該體諒他一下吧?」
我怔了一下,嗤笑:「這話輪不到你說。」
還沒等她反應,我掛斷了電話。
我本是不易孕的體質。
但裴堯西喜歡小孩,總唸叨着想要個女兒。
所以這個孩子,來的不易。
出車禍時,我第一反應就是護住肚子。
可惜它還是隨着破碎的血肉一起被裝進了處置袋。
裴堯西至今,都還不知道他的存在。
術後第二週,我纔看到自己縫合過後的肚子。
白皙的肚皮上一道褐色的傷疤,被歪歪扭扭的針線縫合到一起。
像一截枯萎的樹枝,醜得觸目驚心。
我低頭看着,眼睛有點發紅。
裴堯西若無其事地替我掖好衣服,攬着我輕輕地哄道:「別哭,在我眼裏,沒人比你好看。」
他故意逗我:「以後你生了小孩,這裏早晚會有一道疤,你還能爲了愛美不生我們的孩子了?」
沉默幾秒。
我推開了他:「李冉將我的肚子縫成這個樣子,作爲患者,我是不是可以投訴她?」
裴堯西的神色沉了下來。
他的學生,他自然清楚她的水平。
正常狀態下,李冉不可能縫這麼差。
除非是故意的。
「成大事者不拘於小節。」
半響,裴堯西淡淡地:「像李冉這種天才,偶爾粗心些也是有的。」
「李冉是我這些年帶過的學生中最有天賦的,我不能看着她被毀掉。」
他俯身吻了吻我的額頭,語氣溫柔:「乖,你讓讓她。」

-4-
裴堯西開始討好我。
他每天換着花樣做我愛喫的粥,親自裝進保溫壺餵我。
我每次都當着他的面喝幾口。
趁他不注意,再厭惡地倒掉。
有一次被裴堯西撞見。
他無奈地搖頭,輕輕擦拭我弄髒的手指:「倒這麼多天,還沒解氣?」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
我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指:「你有時間多去指導一下你的學生吧,這裏有護工照顧我。」
「又說氣話,」裴堯西無奈嘆氣:「你是我的妻子,我怎麼能讓外人照顧你?」
語氣溫柔,彷彿要將人溺斃其中。
有那麼一瞬間,我好像回到了剛結婚的時候。
那年我剛來到裴堯西的學校任課。
幾個頑劣的男學生不服我這個年輕的老師,將我絆倒在地上,重度扭傷。
裴堯西聽到消息,衝進辦公室將學生揍了一頓,幾個人打進了醫院,自己也受了處分。
病房裏,裴堯西鼻青臉腫。
我心疼極了,埋怨他衝動。
他只是沒心沒肺地朝我笑:「你是我老婆,我不護着你護着誰啊?」
……
回過神來,我低低地喊了裴堯西:「今天是出院前最後一次檢查,你陪我吧。」
裴堯西勾脣,輕輕地蹭我的臉頰:「就該這樣。」
被推進掃描室時,他緊緊地握着我的手。
可下一秒,他放在懷中手機響了。
裴堯西接通電話,語氣沉下來:「實驗室門被反鎖了?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在裏面?」
電話那頭隱隱約約傳來女孩的抽泣聲。
他鬆開手,大步向外面走去:「別害怕,我馬上過來。」
身影決絕地消失在走廊盡頭,沒有回頭看一次。
我垂下眼,朝護士搖了搖頭:「沒事,我們繼續。」
最後一次發現紗布的機會。
他一如既往地沒有珍惜。
我叫出了系統:「死亡時間是在什麼時候?」
片刻計算後,系統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三週後。」
很好。
正好是我們結婚七週年紀念日那天。
到那天,我會給他一個驚喜。

-5-
出院前天,李冉來醫院看望我。
她刻意地打扮了一番,一身漂亮的小裙子,看起來裴堯西就對她很大方,每年都給她發各種獎學金和項目經費。
這些年下來,將她養成了個渾身名牌的小公主。
李冉將一束花放到我牀頭:「這是我和老師親手挑的,希望您喜歡。」
花香飄入鼻尖,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發爛的紗布在腹中摩擦,五臟六腑都攪得發痛。
她挑選的是一束含苞欲放的洋桔梗。
而裴堯西知道我對洋桔梗過敏。
察覺到我的目光,他淡淡地開口解釋:「我提醒過她了,但她喜歡洋桔梗,非要買,我就由她去了。」
「不過是小孩而已,就喜歡一些新穎的花,心意是好的就行。」
又悄悄在我耳邊:「等她走了我就扔掉。」
一番話下來,李冉破涕爲笑:「還是老師寵我。」
裴堯西嘴上嫌棄,目光卻寵溺:「攤上你這麼個傻學生,還有什麼辦法?」
我嗆得難受,伸手想將花瓶推遠一些。
卻不小心將花瓶摔到了地上。
李冉眼睛一紅,蹲下去想將花撿起來。
下一秒,她身形一歪,膝蓋跪到了滿地碎瓷上。
裴堯西大步邁過去,將她抱到了空餘的病牀上。
他突然面無表情地看我,帶着駭人的慍怒:「你就算再不喜歡李冉,也不能這麼下她的面子。」
「她還是個學生,你讓一讓她會死嗎?」
我一邊咳嗽一邊捂着肚子,忍不住低聲說:「疼……」
裴堯西冷冷地打斷我:「別裝了,你的身體早就恢復了。」
話音落下,他像是意識到自己失言,不自然地抿了抿脣:「我的意思是,你的身體沒有你以爲的那麼差……」

-6-
我不可置信地怔住。
明明每次深夜我被疼痛驚醒。
裴堯西將我攬入懷中,語氣溫柔:「我知道你難受。」
「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治好。」
原來這麼久,他一直以爲我是在騙他。Ṱü₍
我嘲諷至極地想,裴堯西說得沒錯。
明面上看,我的身體恢Ṫū́ₒ復得很樂觀。
但那是系統開了外掛,才讓檢查數據看起來一切正常。
身體內部有多爛,只有我自己清楚。
裴堯西爲了安撫李冉。
找了個空花瓶,又將那束洋桔梗放到了我的牀頭。
「洋桔梗的花粉並不會對你造成什麼傷害,只是會讓你有些咳嗽。」
他漫不經心地又將花瓶朝我的方向推進了點:「你忍一下,就當給李冉受傷的膝蓋賠罪了。」
咳嗽並不是什麼大病。
只是他不知道,這對於對此刻的我來說,無異於毒藥。
我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夜。
時痛時醒。
每次睜眼,裴堯西都在我牀頭靜靜坐着。
我以爲是護士,迷迷糊糊地呻吟。
他的吻落在我臉上,低低地嘆氣:「不給你些教訓,你總是愛耍小脾氣。」
「冉冉只是個孩子,還是學生,我如果不護着她,她哪裏能安心地爲我做事?」
「你的身體很健康,我還等着你給我生個女兒,」他的目光落到牀頭的花瓶上,丟到角落,含笑的雙眸重新看向我,「我們一家三口,永遠也不分開。」
話音未落,病房的門突然被人推開。
一個小護士面色蒼白地進來:「裴教授,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您。」
她看到我消瘦的臉龐,於心不忍地移開了目光:「例行復盤時,我們發現給陳老師做手術用的紗布,跟手術前的數量對不上……」
話音落下,病房裏是詭異的沉寂。
裴堯西猛得站了起來,聲音顫抖:「怎麼可能?」
他慢慢鎮定下來:「李冉在哪?我要找她。」
李冉的手機關機了。
裴堯西一刻也等不了,直接衝去了李冉的辦公室。
卻沒找到人。
「今天是李冉值班,她去哪了?」
裴堯西沉着臉,對護士發火。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卻牽扯了傷口,最後化爲劇烈地咳嗽。
裴堯西將我抱進了懷中,不住地安撫我:「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我先帶你去做個檢查,如果真的有紗布,我一定給你好好地取出來。」
「這點小事沒必要驚動全院人,我會親自操刀,絕對不會讓你再受苦。」
他喉頭滾動,素日沉穩的聲線竟有一絲哽咽。
我猛得睜開眼:「什麼意思?」
「裴堯西,」我攥緊他的衣服,「你是要包庇她嗎?」
裴堯西抿脣,躲開了我的目光:「發現及時,並沒導致喪命。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再碰你一下。」
「但如果真的傳出去,李冉再也沒辦法在這個行業立足了。」
「她是ťù⁾我的愛生,你是我的愛妻,你就當爲我,犧牲一下,行嗎?」

-7-
我失望地看着他。
他都忘了。
我曾經因爲他,讓了李冉一次又一次。
她上我的思政課,拉小團體蛐蛐我的課是水課,沒必要上。
甚至當衆嘲諷我是靠丈夫上位:「如果不是我導師,你也配當我的老師嗎?」
回家後,我委屈地撲到裴堯西懷裏傾訴。
他聽完,啞然失笑:「天才都是有傲氣的。」
「你又笨又蠢,她不服你,也是正常的。」
「這才說明她是個有本事的學生,不屑於搞人際關係,只想好好走學術。」
就是他口中的天才學生。
一門劃了重點的公共課期末考試,卷面分纔打了十分。
我私下裏找了李冉,讓她好好複習,參加補考。
她懶洋洋地抱着胳膊,不屑地切了一聲。
當着所有人的面,將捲紙扔到了地上,再一次狠狠打了我的臉。
我終於忍不了,給她掛了科。
成績公佈的第二天,裴堯西在外面開重要的科研會。
他向來公私分明,從不偏不倚。
可他還是在百忙之中打來電話,就爲了幫李冉改成績。
「她是個要強的人,現在哭得很厲害。」
裴堯西語氣冷沉:「你何必這麼針對她?卷面成績差,提提平時分就是了。」
我捂着話筒的指尖都在用力:「那樣對別的學生不公平,我也要對其他學生負責。」
裴堯西冷笑:「那又怎樣?都是一羣庸才,一將功成萬骨枯——只要能襯出天才就好了。」
差點忘了,他當年就是醫學界的天才。
在他的眼中,學生只有兩種人。
有價值的和沒價值的。
我在他眼中,大概也處於後者的位置。
那一科,李冉最後還是掛了。
裴堯西和我冷戰了很久。
他搬去了實驗室住,和李冉成天形影不離。
爲了讓她消氣,他不惜用自己的人脈,將我本來定好的職稱壓了下來,給了別人。
他一次次地讓我爲李冉的前途讓步。
直到今天,我爲她的前途,讓出了性命。

-8-
天亮的時候,李冉終於在酒吧裏被找到。
一衆同僚面前,裴堯西淡聲爲她遮掩:
「是我讓她到那裏看望一個病人。」
「她膽子小,又向來認真負責,如果不是我要求,她是不會去那種地方的。」
李冉聽了來龍去脈,眼睛一紅,氣憤地道:「我怎麼可能犯這種錯誤?若是真的,我還有什麼臉做醫生?」
她委屈地捉住了裴堯西的衣角:「老師,你難道也相信我會這麼粗心大意嗎?」
裴堯西低頭垂眸。
「你師母這些天,確實總說自己腹痛不止。」
李冉看向了我,嘴角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笑意。
我皺眉,心頭陡然湧現一股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秒,李冉對着我哭道:「師母,我知道您一直不喜歡我,可私怨歸私怨,您爲什麼要毀我的前途?」
這時,護士突然叫了一聲;「誒,林老師牀下的是什麼?」
她彎腰抓了起來,正是那塊遺失的紗布。
手術是的紗布每一塊護士都做了記號,根本錯不了。
裴堯西抬眼看向我,沒有說話,目光卻冷厲如刀。
李冉跪到他腳下,抓着他的衣角流眼淚,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
「師孃,你爲什麼要裝病陷害我?我和老師真的只是普通的師生關係,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原來是衝我來的啊。
我嘲諷地閉了閉眼。剛要說話,裴堯西倏地打斷我,聲音陰沉:「道歉。」
他揉着眉心,有些無奈:「你到底還要鬧多少次?」
心口像被迎頭澆了盆涼水。
我盯着裴堯西,緩緩地說:「你真相信她嗎?」
「你每日守在我身邊,我有沒有精力去做這麼荒唐的局去陷害她,你心裏很清楚。」
裴堯西的睫毛一顫。
他清楚。
卻還是指鹿爲馬般沒有條件地相信。
任由她這樣可笑地來栽贓我。
我不想再說話了。
閉上眼睛,下了逐客令:「你們都滾出去吧。」
這場熱鬧的戲碼,我已經覺得索然無味了。

-9-
系統問我要不要出院。
「你的時間還剩兩週,如果不想出去,我可以在檢查時做手腳。」
「如果你出去的話,我可以給你申請止痛程序,你只需要等待兩週後病發即可。」
我想了想:「出去吧。」
我在大學裏擔任課程,還帶了兩個研究生。
日日待在醫院裏看李冉和裴堯西,我只會犯惡心。
回到家裏,我將裴堯西的東西打包了出來,整成一個行李,都到了門外。
裴堯西回家時看着這一切,本來勾着的嘴角慢慢繃直。
「這是我媽生前留給我的房子,我是戶主。」
我看了眼他垂首默立的模樣,語氣淡淡:「你滾吧,我不想看到你。」
裴堯西單手別住門,語氣平緩:「我滾可以,但你還需要有人照顧。」
我似笑非笑:「你不是一直認爲我身體沒問題嗎?」
「你天才學生給我親自做的手術,怎麼會出問題呢?」
看着他僵硬的神色,我在心底嗤笑。
他也開始懷疑了吧?
他的好學生的處女之作,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那樣完美。
裴堯西的神色逐漸變得堅定。
他似乎想通了什麼,下定決心:「你的手術沒問題。」
「我親自看過你所有檢查報告,也都顯示健康良好。」
的確。
那些報告,系統都動過了手腳。
不僅騙過了其他醫生,還騙過了他。
但檢查過程,只要裴堯西有一次到場。
憑他的專業能力,絕對能立即察覺出不對。
可他沒有。
他次次缺席,就是要用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向全醫院證明。
他對李冉的能力有絕對的自信。
我緩緩地說:「裴堯西,如果我死了,就是你害的。」
「下輩子……」
我想起曾經立下的那些誓言,繼續說:「我一定離你遠遠的,我們永不相見。」
裴堯西猛得掀起眼皮,神色震動,幾乎空白。
我朝他笑了笑,不再繼續說了。

-10-
學校給裴堯西安排了豪華的教師公寓。
幾百平,設施齊備,離李冉的博士公寓也近。
但他拒絕了。
反而在我家對面租了個小房子。
車子拋錨那天,我有一節重要的公開課。
裴堯西的車在我身邊停下,他搖下車窗:「上車,我送你。」
我冷冷開口:「我們不是一個校區,不順路。」
見我不動,他親自將我拉到車上:「沒關係,先送你。」
「以前不也是這樣嗎?你又懶又嬌氣,不願意擠地鐵,我每天都要先開車送你,再往學校去。」
他彎腰,爲我係上安全帶。
手指有意無意地拂過我的臉頰。
「早飯喫了嗎?」
他說的是親自做的營養餐。
一天三頓,放到我門口,賣相還算不錯。
不過都被我拿去喂小區流浪狗了。
阿黃阿紫被養得白白胖胖的。
裴堯西的手指搭在方向盤上,手機裏還播放着手術視頻。
「學校要安排我去外省進行三天的學術交流。」
紅綠燈的間隙,我聽見他緩緩地說:「李冉也跟着去。」
我哦了聲。
裴堯西蹙眉:「你不生氣?」
生氣?
以前我確是生氣過。
只是吵到最後,都會被裴堯西輕描淡寫地懟回來:「我們只是師生,公事而已。」
我啞然失笑:「你們出差是公事,我有什麼可生氣的。」
裴堯西眸光沉沉地看了我一會。
車子拐進了車庫。
李冉踮腳探頭的身影出現在車位旁,看起來等待良久。
我不解地轉頭,裴堯西平靜地掀起眼皮:「上次的紗布的事,你還沒和她道歉。」
「她還沒步入社會,一個學生而已,你何必和她計較?乖,跟她低個頭,這件事就翻篇了,我們好好地過日子。」

-11-
我下了車。
李冉一臉歉意:「師母,我沒關係的,您不必給我道歉。」
「我受點委屈可以的,是導師心疼我,非要進來。」
我打量着她穿的露腰裙,沒有說話。
察覺到我的視線,李冉揚眉:「這是上次老師陪我逛街的時候買的。」
「老師親手爲我挑的,也是他付的錢,師母也覺得好看嗎?」
很好看。
素白色的裙襬之下,露出平坦細膩的小腹。
沒有疤痕,只有優越的腹部線條。
李冉笑嘻嘻:「要是您的肚子上沒有疤痕就好了,到時候我們一起穿。」
「不必了。」
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希望你的天才人設能一直保持下去。」
「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學生不像學生,情人不想情人。」
李冉猛得咬住了脣。
我還有課,不想再多說。
轉身離開,卻正好對上了裴堯西的視線。
他靠在車上,指尖加了根菸,平靜地注ŧŭₕ視着我:「道完歉了嗎?」
我緩緩走到他面前,輕輕笑了笑。
裴堯西有一瞬的失神,眉目也亮了起來,站直了身子,伸手要將我攬入懷中。
下一秒,我臉上所有表情盡數消失。
而後一巴掌扇了過去:「這就是我的道歉。」

-11-
結婚多年,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動手。
裴堯西面無表情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手勁很重,幾乎是一寸寸將我拖到了身前,身體緊密地貼在了一起。
李冉快步衝了上來:「你憑什麼打我的老師?!」
萬人景仰的裴教授,救人無數的裴醫生,醫學界的高嶺之花。
現在這張白皙清俊的臉上,卻狼狽地頂着一個泛紅的巴掌印。
李冉想去扶裴堯西,卻被後者用力甩開:「這是我跟你師母之間的事。」
「你一個小輩,不用你管。」
語氣冰涼得讓李冉錯愣了一下。
旋即,她孤零零地站在幾步之外,哽咽:「老師,是我讓師母這麼生氣,你不想理我也是對的。」
「我不該總是霸佔您本該用來陪師母的時間,我本以爲您對學術的熱愛程度,師母是理解的。」
「以後我一定剋制自己,下課之後不會再問您題了,也不會厚着臉皮追着您求指導了。」
沉默幾秒。
裴堯西松開了我,沉聲道:「不必如此,你就像以前那樣好學,很好。」
「你師母只是喫醋而已,但你我之間清清白白,問心無愧。」
類似的話,他已經說過太多遍了。
他們師徒高風亮節,都是我心思齷齪,無理取鬧。
他輕飄飄一句惜才,我所有的委屈都只能自己嚥下。
我抱着胳膊。只是冷漠地看着他們。
心裏卻再沒有一絲波動。

-12-
回到辦公室。
系統喜滋滋地拍了拍我:「宿主,三週的時間已經到了。」
「紗布病發的時間就在今晚,你可以準備讀檔了。」
這麼快。
「ťŭ̀⁽那我讀檔之後,這個世界的裴堯西會怎麼樣?」
「他會留在這個沒有你的世界,紗布的事情曝光……他的前Ṫũ̂₄途也毀了。」
很好。
這對看重名譽事業的裴西堯來說,比要了他的性命還難受。
我點頭,進入教室,上了人生的最後一節公開課。
課堂效果很好,學生們都聽得很投入。
也算是爲我這輩子的職業生涯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傍晚時,我去了趟商場。
家裏的存款,我都捐給了福利院。
至於我和裴堯西結婚那年買的對戒,我打算拿去賣了。
推門進鑽戒店。
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老師,你把師母的戒指偷偷拿給我了,不怕她發現嗎?」
胸口不可置信地一顫。
我僵硬地低頭,手裏的鑽戒在白熾燈下微弱地閃着光。
是假的。
裴堯西漫不經心地道:「我拿贗品換過了,你師母那麼粗心的人,根本發現不了。」
「還不是你眼光刁鑽,給你買更貴的戒指都看不上,非要你師母手上已經絕版的那款。」
李冉嘻嘻一笑:「這是我在手術比賽拿到一等獎的獎勵,老師你不許出爾反爾!」
她靠在他身上撒嬌,像個熱戀中的情侶:「老師,你也給自己買一個好不好?」
「你的婚戒都舊了,買個新的怎麼樣,我們一起戴。」
裴堯西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髮:「我這麼大年紀了,早就不戴這些東西了。」
「再說你師母心胸小,看到我和你戴同款的戒指,她又要多想。」
李冉的眼睛笑得彎了起來:「老師你才比我大六歲好不好?」
她跺腳:「老師不戴的話我也不戴了,以後我也不努力學習。」
裴堯西失笑:「聽你的,那我也買一個新的。」
我輕輕地說:「不必了。」

-12-
裴堯西轉頭,黑色的衣角劃過半空。
他不自然地蹙了蹙眉,眼底閃過一絲慌張:「你怎麼在這?」
我將手中的戒指盒遞到他手裏,而後揚脣:「這樣,你們正好能湊一對了。」
「我帶李冉買鑽戒,是爲了替你給她道歉。」
半響,裴堯西垂着眼,語氣淡淡:「你不要誤會,我和李冉只是……」
「我沒有誤會。」
裴堯西神色凝滯,幾乎是下意識反問:「你爲什麼不誤會?」
他蹙眉,目光銳利地掃視我:「你怎麼這麼平靜?」
我可笑地看着他。
如果換做曾經的我,一定會委屈得流淚,再和他大吵一架。
如今我不管不問,他卻不樂意了。
到底我要在他和李冉之間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他纔會滿意?
以前我曾爲這個回答輾轉反側過。
至今,答案已經不重要了。
我不想再在他們多糾纏一秒。
當晚,我發起高燒。
這是生命進入倒計時的徵兆。
恍惚間,裴堯西推門進來,帶着深夜凝重的露氣。
他在我的身邊坐下,頓了頓,躡手躡腳地抱起我:「嘉樂……」
「我覺得我們之間一定有什麼誤會,我們今天說清楚,然後從頭開始,好嗎?」
剛結婚的時候,他總是這麼喚我。
我們是少年夫妻,從一窮二白,一步步走到今天。
記憶裏,他炒菜,我拖地,他用那臺老舊的電腦寫實驗分析,我就安靜地坐在他身邊備課。
ICU 那幾天,我夜夜都能夢到過去。
每一幀都猶如昨日,連當時呼吸的感受,我都清楚記得。
醒來之後迷茫地望着天花板。
到底是什麼時候起。
這段感情變成了我不認識的樣子。
我的意識越來越輕。
抱着我的男人終於發現了不對勁。
他茫然地將我翻了起來,探我的鼻息,氣息漸漸慌亂起來,最後幾乎要崩塌。
他不知道我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也不知道我怎麼了,卻能從我逐漸虛弱的氣息中不敢相信地得到一個結論。
我快要死了。

-13-
裴堯西用最快的速度將我送到醫院。
這一次,他死死釘在了 ct 室裏,誰來勸也不肯離開。
結果十分鐘之後就出來了。
裴堯西只看了一眼,踉蹌着後退兩步,嘶啞出聲:「一定是設備出了問題。」
「重做。」
我用最後的力氣掀起眼皮。
着看他自欺欺人的模樣,冷笑。
痛了這麼久,就是爲了這個瞬間。
第三次檢查結果出來。
裴堯西徹底陷入沉默。
他冷笑一聲,推着我衝向了手術室,要給我做手術。
被所有護士和大夫攔下了。
「林教授現在的情況不足以支撐手術,紗布在她肚子裏放着的時間已經太久了,腐爛感染,已經……無力迴天了。」
「你住嘴!」
裴堯揪起他的衣領,手術刀橫在他的動脈處,神色冷沉得可怕:「你再敢胡說,我就殺了你。」
「我親手救了這麼多人,怎麼能救不了我的妻子?」
科室內一片混亂。
幾個保安衝上去按住裴西堯,竟然被他甩開。
系統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他能瘋成這樣。」
「幸虧我向上面申請了止痛程序,宿主,否則你真是遭老罪了。」
冰冷的手術室內,裴堯西面無表情地拿起手術刀。
他是醫科聖手,醫院內公認的手穩。
可薄薄的刀片放在我小腹上時,卻抖了很久,才劃破血肉。
他救不了我。
反而引起了我的大出血。
裴堯西找了好久。
最後在子宮找到了出血點。
手術刀掉到地上,清脆的一聲。
系統的嘆息在耳邊迴盪:「唉……這個不能怪裴堯西。」
「當時李冉給你做手術時,子宮處的流產並沒有處理好。」
「她爲了自己隨便處理的,也沒有告訴裴西堯這個狀況。」
我說不出話。
側過頭,饒有興味地看着裴堯西的神色。
從進手術室起,他一直很冷靜。
仿Ťù₆佛堅信,一定能用畢生所學將我救活。
可此刻,他怔愣地僵立着,雙目通紅。
素日筆挺的脊樑慢慢彎了下來,最後跪倒在我身前。
「你什麼時候懷的孕?」
他重新握住我的手,似笑似哭:「我如果早知道你懷孕……一定會先去救你……不,我就應該先去救你,你纔是我的妻子……」
「我怎麼可能放着你和孩子不管,我們是一家人,我當時……爲什麼要去先救她?爲什麼?爲什麼?」
他喉頭滾動, 眼淚一滴滴打在我手上,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我錯了嘉樂, 我錯了……」
「我不該讓李冉給你做手術,我應該親自給你做手術的,我……」
「這幾天你是不是一直都很疼?但我一直沒有關心你……」
他泣不成聲地求我不要離開, 語無倫次。
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終於安靜了下來。
我最後一次睜眼, 身旁的人拍了拍我的頭:「醒啦?」
媽媽將被子掀起來:「早飯給你做好了,快去喫吧。」
我眼睛忽然熱了:「有牛奶燕麥粥嗎?」
媽媽嗔怪地看了我一眼:「你最愛喝的, 我還能忘了?」

-14-
這是我讀檔的第十年。
我沒有與這個時空裏的裴堯西再相見。
他依舊成爲了醫學界大佬,德高望重, 並立誓終身不成家, 將一切奉獻給醫學。
丈夫陪着我去醫院產檢時,裴堯西迎面走過來, 帶着口罩,露出一雙冷峻的雙眼。
比上一世更冷漠, 甚至多了幾分厭倦。
幾個醫學上圍在他身邊請教, 他冷淡地回應。
擦肩而過時,他的目光落在我身邊,很短一瞬,而後收回。
生下女兒的第六年。
沉默許久的系統再次出聲,語氣沉重:「宿主,你想知道另一個世界怎麼樣了嗎?」
還沒等我回答,他自顧自地說:「你死後, 裴堯西將李冉綁到了手術檯上, 沒有打麻藥, 將紗布重新縫到了她的肚子裏……」
我嚇了一跳。
「不過他沒成功, 手術刀剛插進李冉的肚子,警察就把他抓走了, 他坐了十三年牢,紗布時間曝光,李冉前途也毀了。」
我定了定神:「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本來應該是沒有關係的,」系統苦笑,「不過內部程序除了點 bug, 維護起來需要十分鐘, 你可能會⻅到另一個世界的裴堯西。」
「因爲空間壁次,他只能到你, 卻不會對你做什麼, 你……做好準備。」
話音未落, 本來在喫糖葫蘆的女兒突然叫了起來:「媽媽,那裏有個叔叔一直在看我們。」
我慢慢抬起頭,卻並沒有看過去, 只是拉着女兒朝着丈夫走去。
裴堯西雙眸通紅地跟在我身後。
他看着我低頭爲女兒系圍巾,神色蒼白呆滯,不知道在想什麼。
女兒繼續道:「那個叔叔好像生病了……」
「他沒有病,我們走吧。」
裴堯西這才意識到我也能看到他。
他流淚, 懇求, 甚至跪下來求我和他說說話。
可我只是笑着和丈夫商量晚上喫什麼。
從頭到尾,都沒有看他一眼。
⻋子啓動, 載着我們一家三口前往餐廳。
⻋後鏡,裴堯西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個黑點。
徹底地消失在我的視線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