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墜雪

我用清白換來一顆丹藥,只爲給那窮書生夫君治病。
可他的病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
屋裏的男人手捻佛珠,苦笑道:
「當初阿芷嫌我佛心重,怕我哪天想不開出家剃度,不肯嫁我,我同她打賭,若能與鄉野女子廝守三年,便可證心。」
「三年期將滿,我裝病是爲了金蟬脫殼。」
有下屬顧慮道:
「殿下,嫂子性情剛烈,若知曉真相,後果不堪設想。」
提起我,男人冷眉透着譏誚。
「南枝哪哪都好,偏偏過於癡迷我,待我假死遁走,她定痛不欲生,你們莫要多嘴露餡。」
衆人鬨笑。
我站在屋外,如墜冰窖。
幾日後,男人打開棺木,發現有人先他一步躺了進去。
1
原來,眼前的窮書生竟是身份顯貴的九皇子。
那些所謂的同窗,都是他的下屬。
屋裏的談話聲還在繼續。
「殿下,您要不把嫂子帶回京吧,當不了平妻,可納爲妾呀。」
名喚初九的下屬,之前狩獵受傷,是我爲他包紮。
裴鶴年眉頭緊鎖。
「平妻也不行!本王的妻子只能是阿芷!」
「就算當妾也要有當妾的資本,南枝貌醜,還是個漁女,真讓她進了府裏,只會讓旁人看笑話。」
初九還想爲我爭取,被另一名屬下出聲打斷。
「殿下,這三年您與那鄉野女子同牀共枕,可曾碰過她?日後您假死脫身,她若發現端倪尋來,若是懷有身孕……」
下屬們目光轉向裴鶴年。
他噌地起身,攥緊了佛珠,清冷的面容染上慍怒。
「我來這裏的用意你們也清楚,何況她……我怎麼可能會碰她?」
民間傳言,九皇子裴鶴年風光霽月,不近女色。
皇帝爲他的子嗣操碎了心,每年都往他後宅塞女人。
他不碰她們,但留下的都是絕色。
我臉上有疤,逢人都喊醜女,他自是不屑。
哪怕我被人下藥,大夫說和男子承歡是唯一的解藥。
他還是命人把我泡在冷水裏三天三夜。
高燒不退,我差點喪命。
醒來後裴鶴年說,待他高中再迎娶我,彼時洞房才名正言順。
我越發覺得他是個君子。
等了三年,年年落榜。
望着屋外黑壓壓的天,裴鶴年疑惑我怎麼還沒回來。
腳步聲逼近,思緒回籠。
我假裝從外面回來,要去煎藥。
火光中,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撫過我的眉眼。
「南枝,你的眼睛怎麼紅了?」
「煙燻的。」
不敢看他眼裏的柔情,已分不清孰真孰假。
裴鶴年奪過我的扇子,目光疑惑。
「爐裏的藥怎麼是昨日的?」
我身體僵住。
關鍵時刻,還是初九替我解圍。
「裴哥,嫂子定是太過擔憂你的病情,連藥都忘記買了。」
餘光裏,我見裴鶴年臉上沒有半分病態。
他扇風的手穩穩當當,哪裏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書生?
半月前,裴鶴年咳血。
爲給他買藥治病,我起早貪黑地捕魚。
石斑魚能賣高價。
蹲點幾個夜晚,收網等來暴風雨。
九死一生才活下來。
魚賣了好價,藥一包包買回去。大夫說他病入膏肓,讓我準備後事。
我瘋了般跑遍桃水鎮的幾家藥鋪,把能治病的藥輪流抓個遍,還是無濟於事。
那天,聽說珍寶閣有讓人起死回生的丹藥,需要拿女子最珍貴的東西來換。
我咬咬牙豁了出去。
現在告訴我,一切……都是假的。
眼淚不知何時糊滿臉。
裴鶴年拂去我的淚水。
「南枝,別哭了,以後你讓我喫什麼藥,我都聽你的好不好?」
他天生一雙瀲灩含情目,輕輕一瞥,便叫人溺斃在那汪化不開的溫柔裏,無法掙脫。
心猛然抽痛着。
一個人真的可以做到人前人後兩張面孔嗎?
想到那些被他偷偷倒掉的藥,我一把推開他,跑到後山țûₒ。
恍惚了好久。
雨水落在身上。
涼得讓人清醒。
我才擦乾眼淚,往回走。
他想假死回京,那我配合便是。
2
上元節那日,裴鶴年帶我去猜燈謎。
我主動摘掉了面紗。
聽着衆人指指點點,覺得挺沒意思的。
他們和往年一樣,詞彙匱乏得可憐。
都說我配不上他,那就配不上唄。
燈謎彩頭是一盞精緻的玉兔銜燈。
我知道裴鶴年想贏下來送給他的心上人。
可我偏不如他意。
這三年裏,爲了能和他有共同話題。
我硬着頭皮去習字、讀書。
這些旁人絞盡腦汁的燈謎,對我來說並不難。
最後一個燈謎,我搶先答下。
老頭取下玉兔銜燈給我,有人不滿道:
「這麼好看的燈籠到她手裏豈不是暴殄天物?」
說話的是個婢女。
她身旁女子一襲月白衣袂微動,眉間清冽。
那便是裴鶴年的心上人,林芷。
所有男子都癡迷地看向她。
裴鶴年有意擋住那些視線。
他們的怒火便對準了我。
「就是,這南枝奇醜無比,哪裏配得上這麼好看的燈籠。」
「這燈籠倒是和那位小姐極相襯。」
我知道他們的言下之意。
看到林芷也投來渴望的目光,裴鶴年伸手向我討要。
「南枝,你成日裏操弄刀俎,不適合這等高雅之物,你若想要燈籠,我可以買十個給你,這盞玉兔銜燈通體瑩白,紅綢穗子垂落如霞,與林小姐氣質相得益彰,你就當借花獻佛吧。」
可讀了幾年書我也懂得一些道理。
憑本事贏下的東西,哪怕我與它不相配,也不應該成爲贈送旁人的理由。
我不肯退讓。
「裴鶴年,你和她,究竟是什麼關係?」
「就算要把這盞燈籠贈予旁人,那人就非得是她嗎?」
裴鶴年眉眼倏然籠上寒霜。
衆人竊竊私語,目光都在他們身上徘徊。
林芷臉色白了白。
在她眼神示意下,婢女跑過來拽我的燈籠。
我不肯鬆手。
驚覺對方另有所圖時,燈籠破裂。
燭火往林芷的臉飛去。
裴鶴年一把抱起她,踹飛燭火。
衆人驚惶退後。
燈籠朝我撲來。
痛意席捲。
「快看,她的臉……」
人羣避我如蛇蠍。
我還未摸到臉,溫熱的血便滴落掌心。
有人出言嘲諷。
「這就是善妒的下場!」
「活該!讓她把燈籠給那位小姐就是不聽,拿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可不得遭報應?」
在聲聲譏諷裏,有人撞倒我。
裴鶴年正要過來扶我,林芷跌進他懷裏。
「我的手好痛呀,林姑娘,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爲何要害我?」
她的手臂也被濺飛的燭火灼傷。
裴鶴年抬眸,眼裏翻湧着寒霜。
「溫南枝,解釋!」
我纔想明白那婢女和我搶燈籠,是這層用意。
「這種惡毒的女人,就該被休掉,裴公子你還留着她幹嘛?」
有人打抱不平。
裴鶴年臉上怒意加深。
我笑得淒涼,取下頭上的蓮花木簪。
「對,我就是這麼惡毒,你要休了我嗎?」
裴鶴年愣住。
三年前,他受傷躺在我的茅屋前,說自己是落榜的窮書生,求我收留他,願以身相許報答我。
傷好後,他不肯走,爲我製作了一根蓮花木簪,作爲定情信物。
讓我此生都不要摘下。
我想着,白撿一個俊俏夫君也極好。
如今才知,白撿的餡餅也是明碼標價的。
裴鶴年抱着林芷離去,只有那婢女回頭。
她朝我啐了口唾沫星子。
「醜八怪,癩蛤蟆還想喫天鵝肉?」
天鵝肉?
很快,我就會把這塊天鵝肉騰出來。
3
我忍着痛意回了茅屋,簡單用草藥敷了臉。
拿起案桌上的硯臺,砸斷了簪子,又研墨寫信。
信和斷簪用絲絹包好時,裴鶴年回來了。
他手上拿着生肌癒合膏。
「南枝,今日是我不好,讓我看看你的臉。」
他湊過來,身上有股檀香。
是林芷身上的味道。
那膏藥用了一半。
想必是裴鶴年帶林芷去看大夫用剩的吧。
裴鶴年執拗地要幫我上藥。
看到銅鏡裏的臉,他的手顫抖了下。
我的心也跟着顫抖。
原本左臉留疤,就指望右臉見人了,這下是徹底沒臉見人。
裴鶴年小心翼翼地幫我上藥。
看到桌上包裹的絲絹,眼中閃過欣喜。
「我的生辰快到了,枝枝這是……」
喉中帶澀。
「是呀,提前給你的生辰禮,你到那日再打開吧。」
半夜被冷意驚醒,身側無人。
出到院子,裴鶴年提着燈籠離去。
我跟着他來到城隍廟。
「阿芷!」
聽到裴鶴年的聲音,女子轉身,投進他的懷裏。
「鶴年哥哥,我想你了,我不要你證明了,你現在就回來娶我好不好?」
「阿芷,再等等。」
「她就一村婦,哪裏需要你爲她做到這地步?」
林芷不滿地偏過身。
「你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喜歡她嗎?
好半天,裴鶴年才皺眉道:
「阿芷,你別鬧了,我怎麼可能喜歡她?」
他抬起衣袖下意識捂住鼻子。
我站在門外,指節攥得生疼。
幾年前,我跌落懸崖,失去記憶。
爲了填飽肚子,便和漁夫學了點捕魚的皮毛。
幾年下來,身上始終縈繞着一股魚腥味。
只有焚香沐浴纔敢靠近裴鶴年。
這三年裏,我對他體貼入微地照顧,才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可捕魚歸來,他還是會抬起袖子遮住鼻尖,眉間掩藏不住的厭惡。
這時,林芷看到裴鶴年手腕上的佛珠。
見她喜歡,裴鶴年徑直取下來,戴在她的手上。
那是我一步一叩拜,跪了九百九十九個臺階到華山寺求來的。
淨玄大師生前有大功德,圓寂後留下的佛珠帶在身上可保平安。
林芷依偎在她懷裏,目光忽然和我對上。
她並沒有揭穿我,只是那樣笑。
我倉皇逃走。
街上無人,月色如霜。
坐在若水河畔,看着滿目漂浮的河燈,直到心裏的痛意稍減才離去。
回到茅屋時正值晌午。
裴鶴年坐在桌前,面上看不出情緒。
「去哪兒了?」
剛平復的心又因這句話堵住。
他昨夜去私會她人,還有臉質問我?
見我沒理睬他,裴鶴年拽着我往外面去。
「跟我去一個地方!」
4
裴鶴年帶我去了一間茶樓。
說書先生說得正起勁。
書中男子是身份矜貴的王爺,受傷時得一名村婦相救。
村婦挾恩逼婚。
幾年後,王爺的未婚妻尋來。
礙於對妻子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王爺只能佯裝不認識未婚妻。
未婚妻苦苦糾纏,王爺放不下她,便到夜裏和她私相授受,還把妻子磕破頭求來的平安符送給她。
有人聽不下去了,咒罵道:
「真是有悖倫理!」
「那王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憐了那村婦,掏心掏肺得到的卻是背叛……」
「這王爺和未婚妻都該浸豬籠,竟在妻子眼皮下偷人!」
祈國注重三綱五常,女子與他人有染最爲不齒。
裴鶴年扣着我的手腕生疼。
很明顯,一夜間風靡桃水鎮的故事雛形,就是我和裴鶴年、林芷三人的感情糾葛。
說書先生雖用了化名,但明眼人都聽出他在含沙射影。
「南枝,我說你這兩天怎麼不對勁,原來是在這等着我呢?」
裴鶴年聲音冷如寒冰。
「你覺得是我做的?」
「你昨晚一夜未歸,除了你還能是誰?」
他湊近我,壓低了聲音。
「我和阿芷昨晚清清白白,你不是看到了嗎?」
「你買通說書人把我們描述得這般不堪,阿芷都氣得病倒了,她那麼注重名聲,若讓這些流言蜚語傳到京城,等於在要她的命!」
「你現在去向她賠罪!」
我還未反應過來,裴鶴年便扯着我往林芷的宅院裏去。
林芷被婢女攙扶着站在門口,手掩絲絹輕咳着,一副弱柳扶風的模樣。
目光落在我身上,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昨晚離開前,她也是這般笑。
原來,說書先生是她安排的。
她就是要裴鶴年誤解我,讓他對我最後一絲情義都蕩然無存。
「溫南枝,道歉!」
裴鶴年甩開我。
猝不及防,我跪倒在地。
臉蹭到地面上。
燭火燙傷的肌膚還未痊癒,又滲出了血絲。
裴鶴年眼裏閃過的心疼稍縱即逝。
他想過來扶我,看到林芷咳嗽了下,又去拍着她的後背。
林芷身邊的婢女朝我啐口水。
「賤蹄子,還敢肖想我家姑爺,不要臉!」
「這到底誰是原配呀?」
「裴公子不是南枝的夫君嗎?怎麼現在又多出來個未婚妻?」
圍觀人羣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林芷又輕咳了一聲,裴鶴連忙摟住她。
衆人豁然開朗道:
「瞧這情形,明顯京城來的林小姐纔是原配呀,這南枝八成是勾引人家裴公子,不然你看她那張臉,別說男人,就連魑魅看了都不敢下手!」
那婢女見衆人矛頭瞄準我,恰到好處地拿出了婚書。
「諸位,我家姑爺是京城人士,早就和我家小姐有婚約,三年前姑爺遭遇歹人追殺,身受重傷來到桃水鎮,溫姑娘救了他,她竟挾恩圖報,逼我家姑爺娶她!」
裴鶴年身影僵硬,看向林芷的眼神帶着詫異。
那是僞造的婚書。
林芷想用這種手段逼他和我一刀兩斷。
衆人都相信婢女的說辭,對我惡言相向,說我勾引別人的丈夫,應該浸豬籠。
我艱難地起身,冷笑着看向裴鶴年。
「裴鶴年,我就問一句,當年真的是我逼你娶我?」
5
裴鶴年摟着林芷,看向我的目光閃躲。
「是!」
擲地有聲的回答,讓我萬念俱灰。
這時,有人指着我的鼻子罵道:
「她不是上元節猜燈謎的那個醜女嗎?她當時還想用燈籠毀掉林小姐的臉,沒想到毀了自己僅剩的半邊臉,真是活該!」Ŧű̂₄
說書先生被推倒在衆人跟前,我一點都不意外。
「是她,是她讓我這麼說的!」
我知道自己踩入了他人編織的陷阱,辯無可辯。
有人踹到我的膝蓋上。
我再次跪倒在地。
裴鶴年目光如霜。
「南枝,你向阿芷磕十個頭賠罪吧,她也就不和你計較了。」
那婢女摁住我的雙手。
我知道,若不磕頭,便無法離去。
忍着屈辱,磕完十個頭,血流如注。
天突然下起了雪。
細碎的雪花湧進脖頸,只覺得心更冷。
「我可以離開了嗎?」
我問裴鶴年。
現在看這張臉,覺得醜陋極了,想不通初見時怎會被他迷惑。
他在幫林芷搓手,生怕凍着了她。
雪越下越大。
裴鶴年回到茅屋時正值傍晚,下屬已妥協地辦好了他的後事。
「殿下,您可以入棺了。」
喚了好幾次,裴鶴年纔回神。
他腦海裏都是我磕頭時的模樣。
尤其是離去時的神情,那般絕望無助。
「殿下,算算時辰,這個點南姑娘要回來了,到時你就不好走了。南姑娘愛慘了你,她斷不會讓你離開的……」
「本殿知道!」
裴鶴年曾期盼着這天到來,可當這天來臨時,反倒有些心生不捨。
棺木打開的瞬間,下屬目眥欲裂。
「殿下,她……她……」
我靜靜地躺在裏面,對上他們的視線。
6
「南枝?」
「你躺在裏面做什麼?」
他拽住我的胳膊,想把我從棺木裏拽出來。
我目視前方,眼珠子動都沒動。
裴鶴年去探我的鼻息。
沒有氣息了!
他瞳孔一陣收縮,去查看我的傷口,發現我的身體沒有一絲損傷。
「讓仵作過來,到底是誰殺了南枝,本王絕不會放過他!」
裴鶴年的聲音都在發顫。
他把我從棺槨中抱起來,放到牀上。
很快,初九帶着縣衙的仵作來到了茅屋。
經過一番檢驗後,仵作才說出分析結果。
「回稟殿下,這位姑娘體Ţűₐ內含有致命的斷腸草,應該是這幾日服下的。」
裴鶴年臉色蒼白,揪住仵作的衣領。
「你再說一遍!」
「南枝怎麼可能會服毒自殺?她那麼愛我,捨不得離開我,不可能會自殺,一定是有人殺害了她!」
「查!給我查,到底是誰想置她於死地?!」
下屬們勸誡幾句後都跑得沒影了,只剩下初九。
「殿下,嫂子前兩日不是送過你生辰禮嗎?說不定裏面會有線索。」
這句話點醒了裴鶴年。
他忙去屋裏找那條包裹着信物的絲絹。
打開時,映入眼簾的是一枝斷掉的蓮花木簪。
裴鶴年眼中閃過不可置信。
「斷了?怎麼會斷了?枝枝平日裏最喜愛這根簪子,到哪都捨不得摘下……」
裴鶴年想到上元節我取下簪子,問他是否要休棄我。
是不是那個時候,枝枝她……
不,不會的!
裴鶴年還是不願相信我會自殺。
他慌亂地去拆信封,連封條都扯壞了。
白紙上的幾行字和他的字跡有些像。
裴鶴年的字遒勁有力,筆鋒似能滲透紙背。
字如其人。
我知他不是普通男子。
當他決意留在桃水鎮和我共度餘生時,我便吵着要他教我習字。
日日拿着他的字練習。
就連燒柴的空隙也會在地上琢磨幾筆。
三年下來,除了裴鶴年個人筆鋒留下的習慣,我也模仿到了幾分精髓。
看到我的字,裴鶴年才恍惚,他已經好久沒有來檢查我的字了。
只是,紙上的內容讓他呼吸一窒。
那是一封絕筆信。
「阿年,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猜到你身份不凡,可我不願揭穿你的身份,我真把你當成了落榜的窮書生,彷彿只有這樣我便能配得上你。」
「但我沒想到你是當朝九皇子,就連接近我也是別有所圖,可惜這三年你還是動心了,既然你想以死欺騙我,那我便先你一步,我要你永永遠遠都活在我的虧欠裏,即便日後娶了她人,我永遠也是你的心頭刺。」
起初,我看出裴鶴年在和我逢場作戲。
我想着,有個人陪我待在桃水鎮,我便沒那麼孤獨,哪怕他並不喜歡我。
後來,裴鶴年看我的眼神漸漸有了柔情。
他會小心珍藏着我送的泥人,會期待生辰禮上我給他製造的驚喜,還會親手爲我製作簪子。
他手拙得很,那根蓮花簪子是市面上最簡單的款式,他卻跟南巷的工匠老頭整整學了一個月。
簪子做成時,他插在我的頭上,叮囑我,此生都不可摘下。
不知不覺間,他已爲我敞開了心門。
而我帶給他的,也是人間最樸實的溫暖以及煙火氣息。
裴鶴年顫抖着手想撫去我臉上的雪花。
雪花已凝固了我臉上的血液,模糊了容顏。
他便握住我冰冷的手,放到他的臉上,想象着往日我調侃他的模樣。
「我家夫君怎就生了一張男妲己的臉呢,怎麼看都看不夠……」
「枝枝!」
「枝枝!!」
「枝枝!!!」
「是我錯了,錯得離譜……」
他從溫柔繾綣的呼喚到聲嘶力竭,淚流滿面。
他不敢和我對視,慢慢撫上了我的雙眼。
裴鶴年只覺得他的心空了一塊,風吹進去就空落落地痛。
下屬們看得目瞪口呆。
裴鶴年是祈國最受百姓愛戴的一位皇子,被稱爲「麒麟子」ƭū₌。
他文韜武略,曾在朝堂上以三寸之舌化解六國合縱之危,如今不過弱冠之年,已在奪嫡路上踏出了自己的驚世棋局。
這樣的人竟因一女子哭得這般狼狽。
下屬們不解,也不敢出聲怕觸黴頭。
翌日,裴鶴年帶着我的屍體回了京。
下葬那日,我的轎子和出殯的棺木撞上。
7
對方的人和我的護衛起了衝突。
我掀開簾子。
心猛然顫抖。
裴鶴年一身喪服,頭髮白了大半。
他手捧着我的牌位,眼神無光。
從未想過重逢時,他會是這副模樣。
「死者爲大,我們退後!」
我話音剛落,那道白色的身形猛然僵住。
裴鶴年趕來時,就被初九攔住。
「殿下,你要去哪裏?」
「我剛纔聽到枝枝的聲音了,枝枝她沒死,她還活着,她就在轎子裏!」
看着幾乎瘋魔的裴鶴年,初九脣角勾起一抹嘲諷。
「殿下,嫂子還在時,我也不見你這麼在意她,如今她死了,你倒是見誰都像她。別忘了,今日是嫂子的出殯日,嫂子還在看着你呢。」
初九把我的牌位放到裴鶴年懷裏,他才冷靜下來,苦笑道:
「是呀,枝枝已經死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見裴鶴年又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幾個下屬和初九不對付的人也央求道:
「你就別落井下石了,殿下已經很苦了,你好歹說句中聽的,讓殿下早點振作起來呀。」
初九環抱着劍,被吵得耳朵疼,只好對裴鶴年說道:
「殿下,剛纔轎子裏的人是林家找回來的真千金,聽說幾日後就要舉辦接風宴,帖子都遞到我們府邸了,您到時可以去看看。」
話說得不情不願,卻沒人發現他眼裏閃過的精光。
裴鶴年漆黑的眸子倒是亮了些。
林府的接風宴賓客滿席,京城裏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
我戴着面紗,抱着琵琶路過花園時,有人扣住我的手腕。
裴鶴年一襲月牙白的衣袍,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林小姐,你像極了我的一位故人。」
我掙脫開他的手,聽見他低聲問:
「如果有人曾經欺騙過你,他知道錯了,林小姐會給那人一次改過的機會嗎?」
生前不懂珍惜,非得等人死纔來上演追悔莫及的戲碼,真是好笑。
「聽聞九殿下剛辦完亡妻的喪禮,現在就按捺不住寂寞要尋找替身了嗎?」
裴鶴年僵在原地,不敢再攔我。
我抱琴去了花廳,落座。
一曲琵琶奏畢,衆人沉浸其中。
林芷看着對面的裴鶴年,狀若無意地笑道:
「鶴年哥哥,你什麼時候來林府提親呀?」
裴鶴年帶着我的屍體回京下葬後,卻遲遲沒有來林府向林芷提親。
她終究是按捺不住了。
「亡妻已死,本王誓不再娶,除非……亡妻能活過來。」
裴鶴年聲音鏗鏘有力,目光有意無意看向我。
林芷臉色慘白,聲音難掩哭腔。
「鶴年哥哥,我做錯了什麼?你爲何反悔娶我?還是說你嫌棄我不是真千金?」
她似乎意識到什麼,目光閃過怨毒。
這時,她的婢女端了糕點過來。
那婢女接收到林芷眼中的暗示,腳一崴,糕點全往我這邊倒來。
我忙起身後退。
誰知裴鶴年竟暗中操縱石子,打在那婢女膝蓋上。
她朝我撲來,順理成章扯掉了我的面紗。
看到我的臉,衆人發出驚呼聲。
裴鶴年指間攥得咯吱響。
8
面紗落下的剎那,裴鶴年攥緊的指間又鬆了下來。
不是她!
竟然真的不是她!
在花園裏時,裴鶴年就認出了我。
他以爲我心裏還有怨言,所以不肯和他相認。
看到面紗下是一張和溫南枝絲毫不相似的臉,他神情難掩失落。
衆人的稱讚聲接二連三地響起。
「這真千金長得真是國色天香呀,林相可真有福氣。」
「倒有幾分林相夫人年輕時的影子。」
……
母親聽到別人誇我和她像,笑得與有榮焉。
「確實,疏兒ťųₚ長得像我。」
父親也不服輸,吹鬍子瞪眼道:
「胡說!女兒長得明明像我……」
看到父親和母親都偏向我,林芷手上的絲絹都攪出花了。
裴鶴年仍在打量我。
他不知道的是,在桃水鎮他逼我給林芷磕頭賠罪時,我便恢復了記憶。
我是林府真千金林疏影。
聽聞未婚夫鎮安侯在邊境身受重傷,我快馬加鞭趕往邊境。
不承想遇到綁匪,被逼落懸崖下的海里,還毀容失憶了。
是好心的老漁夫救了我,還爲我取名溫南枝。
老漁夫才教會我捕魚的皮毛,便在一次風暴中葬身海底。
我一個人在桃樹鎮渾渾噩噩過了好些ťṻ₎年。
父親和母親過於思念我,才認下從鄉下來的堂妹爲義女。
想到裴鶴年的假死計劃,我也決意設計一出假死來報復他。
初九受過我的恩惠,在運輸假屍時,他幫忙打掩護。
那個大夫也是我離開前安排好的。
就是要讓裴鶴年以爲我知道他欺騙我的真相,受不了打擊才自殺身亡。
這些做完後,恰好鎮安侯從邊境禦敵歸來,路過桃水鎮。
他把我送回林府,還請來名醫爲我治臉。
我故意選在裴鶴年安葬我那日和他重逢。
就是想要讓他悔恨,讓他痛不欲生。
此刻,對上裴鶴年的目光,我冷笑道:
「殿下在花園問臣女的問題,臣女現在有答案了。」
「永不原諒,辜負真心的人哪怕吞一萬根銀針,也不解恨。」
我的回答決絕不留餘地。
裴鶴年眼眶漸漸紅透。
我知道他認出我了。
但那又怎樣。
我大婚那日,裴鶴年也出席了。
他並不知鎮安侯身邊的新娘子是我。
鎮安侯知曉我在桃水鎮的事,很是心疼我,說什麼都要裴鶴年脫層皮。
他特意隱瞞了我的身份。
夫妻對拜後,紅蓋頭掉在地上。
裴鶴年和我雙目對視。
他生生捏碎了手中的杯子,鮮血染紅了指間。
「枝枝,你怎麼可以嫁給他?」
賓客們都在看熱鬧。
裴鶴年上前拽住我的手,要帶我離開,被鎮安侯攔住。
「放開她!她是我的鎮安侯夫人!你休想帶走她!」
劍拔弩張,眼見着兩人就要打起來。
我掙脫開裴鶴年的手。
「夠了!你到底想幹嘛?」
「枝枝,你是我的妻子,我們曾在桃水鎮……」
我嗤笑出聲。
「在桃水鎮,你不曾三媒六聘,不曾和我拜堂,也不曾和我洞房,我算你哪門子的妻子!」
裴鶴年眼裏都是慌亂,手捧着昔日我去華山寺爲他求來的佛珠。
「枝枝,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只求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好嗎?這串佛珠我從林芷那裏要回來了,以前是我對不起你。」
我在他期待的目光裏,拿起佛珠,一把扯掉。
「裴鶴年,從前的溫南枝已死,現在站在你眼前的,是林疏影。」
珠子落地,啪嗒作響。
裴鶴年的心也被扯痛了,神情變得癲狂。
「好一個林疏影!」
我後怕地躲進鎮安侯懷裏。
裴鶴年看着鎮安侯,面容古怪。
「鎮安侯,你可知林疏影早已不是清白身?當日在桃樹鎮她爲了救我,不惜用清白換來一枚丹藥,她……」
9
我怒不可遏,一掌扇到裴鶴年臉上。
「裴鶴年,你還是個人嗎?」
回到京城後,那件事儼然成了我心中的刺。
每每午夜夢迴,我都悔不當初。
裴鶴年竟然當衆揭開我的傷疤。
眼淚不知何時落滿臉頰。
我當初究竟Ṱũ̂⁶有多眼盲心瞎,竟然會看上這麼個東西!
鎮安侯溫暖的指腹落在臉上,擦拭着我的淚水。
「九皇子,你錯得離譜。」
「那夜和疏兒發生關係的人,正是本侯!」
那日,鎮安侯在邊境殺敵,對方逃跑前拋出的煙霧彈裏含有鴛鴦一心散。
沾染上便會讓人理智漸失,情思如沸。
桃水鎮就在邊境腳下。
副將爲救鎮安侯,拿出一枚丹藥到珍寶閣,要以女子最珍貴的東西作爲交換。
恰巧我路過,陰差陽錯救下鎮安侯。
鎮安侯認出我,知道我失憶了,他並沒有急着和我相認,而是暗中助我斬斷裴鶴年這朵爛桃花,才把我帶回京。
真相揭開,裴鶴年顯然無法接受。
他還想帶我離開,被鎮安侯的親衛攆出了府邸。
這些時日,我總能瞧見裴鶴年蹲守在鎮安侯府門口的身影。
甚至爲了見我一面,他還冒充府裏砍柴的小廝。
可惜都逃不過暗衛的法眼。
裴鶴年第三次被丟出鎮安侯府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
臨近年關,邊境的胡人蠢蠢欲動。
皇帝讓鎮安侯出征殺敵。
臨行前,鎮安侯不知從哪裏得知,我在桃水鎮給裴鶴年做過一件皮裘,非要我也給他做一件。
拗不過他,我只能同意。
去布莊挑選面料,竟和裴鶴年迎面碰上。
我才知道,他對我還沒死心。
這些天,裴鶴ṱûₕ年都在等鎮安侯出征,等我出門。
「枝枝,你要給他做皮裘?」
裴鶴年聲音啞然。
我當沒看見他,正要離去。
裴鶴年擋在身前。
他比那日出殯時見到還要憔悴。
加上頭髮白了大半,更顯得滄桑了不少。
見我盯着他,裴鶴年驚恐地撫着臉。
「枝枝,你可是嫌我不好看了?只要你跟我回去,我定日日養護這張臉,你想怎麼看都行。」
我的陪嫁丫鬟不屑一顧。
「呸!」
「鎮安侯比你俊俏多了,幹嘛要看你這個糟老頭子!」
「你說誰是糟老頭?」
裴鶴年臉色發白,要出手教訓她。
我忙攔住。
「你想做什麼?」
丫鬟和我有自小的情誼。
當初我掉下懸崖,她苦苦尋我。
回京後,她得知我在桃水鎮被裴鶴年欺騙,一直爲我憤憤不平。
現今見到裴鶴年這副模樣,只顧着狠狠嘲諷他替我出氣,忘了他的身份擺在那。
見我維護她,裴鶴年也不再追究她冒犯皇子的罪名。
「枝枝,你還記得這件皮裘嗎?」
裴鶴年小心翼翼地撫摸身上穿着的皮裘。
那是在桃水鎮,我費盡口舌從一名獵戶那裏買來的羊皮。
我瞞着裴鶴年,挑燈縫製。
手被針紮了好多孔,才縫製好了皮裘。
生辰那天,我把皮裘送給裴鶴年,他感動不已。
到臘月時分,裴鶴年卻不捨得穿。
他怕穿着幹活會磨掉上面的毛髮。
那是我一針一線縫製的,他捨不得破壞我的心血。
於是我想到一個好辦法。
我讓他反穿皮裘,這樣就不會損壞上面的毛髮。
「枝枝,你離開後,我日日都這樣穿,你看,這些毛髮都好好的。」
裴鶴年把皮裘脫下來,硬是拽着我的手去摸。
我譏誚道:
「就算你反穿又怎樣,等皮板磨壞以後,毛也會掉光。」
遲來的深情終是比草賤。
在我的撫摸下,皮裘上的毛髮一點點脫落。
「怎麼會這樣,不應該是這樣的……」
裴鶴年像瘋了般,匍匐在地,去撿地上的毛。
有些毛隨風飄動,已不知飛往何方。
上馬車時,看到裴鶴年這副狼狽的模樣,心裏那股恨意忽然消散了。
我知道,我和他那段鏡花水月也隨着那些毛髮飄散而去。
後來聽說,裴鶴年自那日回府,把後院的女人都遣散了。
僅剩的黑髮頃刻間全白了。
幾日後又聽聞,裴鶴年去華山寺剃度出家了。
林芷趕去勸誡,終究沒把他勸回頭。
又一年年關,我去華山寺上香,爲夫君祈福。
遠遠地,瞧見有個和尚在掃雪。
披了件掉光了毛的皮裘。
見到我,避如蛇蠍。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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