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安得兩全法

「聽說陸辭和神女今日成婚。」
我眼眶模糊,努力地眨了眨:「嗯,成婚了。」
靈力在潰散,我抱緊我的殼子蜷縮起來。
好疼啊。
陸辭剜我內丹的時候都沒這麼疼。
他仍舊是上重天高高在上的帝君,眉眼間含萬年不化的雪,他說:「當歸,我得救她。」
我心想,你要救她爲什麼是我付出代價呢?
但我問不出來,眼前開始發黑了,越來越黑。
人之將死是不是都會出現幻覺,若不然我怎麼會聽到那一聲聲悲慟的「當歸」。
當歸當歸,當盼故人歸。
我第一次覺得,好惡心。
1
陸辭帶着神女遊覽帝君殿時,我一個激靈化作原形躲進靈池裏,又忍不住冒頭偷看。
兩人光是站在一起就很養眼。
「天作之合」,這是上重天所有神仙對他們的期盼。
神女也喚當歸。
我小聲地念叨:「同我一樣呀。」
但陸辭卻搖頭,灰色的眼眸裏印出我醜陋的原形,他的指尖冰涼,把我從靈池裏拎出來,水跡沾染白色的衣襬。
他說:「你同她不一樣。」
一個是九天翱翔的鳳,一個是地底攀爬的龜。
是不一樣。
「所以你想改名了?」
長生一臉不可思議地湊近看我:「當歸啊,你還是當歸嗎?我莫不是認了個假的妖回來。」
我翻了個白眼,搶他手裏的果子啃:「你應該叫我主人。」
長生是我的烏龜殼,但他有自我意識,從我開了靈識起就絮絮叨叨地說話,渡雷劫後便也有了人形。
他素來不喜陸辭,我被帶走後他隻身留在下界,倒也住得自在。
「我就叫你當歸,都幾百年了。你不能因爲如今翅膀硬了,就不認人吧?」他戳我的額頭,「你真改名了我都瞧不起你!」
我拍開他的手,笑嘻嘻地又拿了個果子:「不改不改,神女當歸跟我烏龜妖當歸有什麼關係。」
「我啊,永遠是長生的主人當歸。」
秋風起,樹葉嘩啦啦地落下一地。
長生難得沒頂嘴,指了指洞府裏面的一堆果子:「等會兒記得帶走,省的老惦記我這兒。」
我每次跑下界見他都是偷偷地來的,九重天的神都瞧不起妖,我哪兒能讓陸辭背鍋。
主要還是放不下這一口吃的,九重天什麼都好,但就是沒這個味兒。
「長生真好!」我作勢抱他,很快被嫌棄地推開。
幾百年了我很是習慣他這個臭屁樣,擺手愉快地走人。
「當歸。」
他突然喚了我一聲,我下意識地停住:「怎麼了?」
「早點兒回來。」
說這話的人轉身進了洞府,我看不到他的神情。
?
「去哪兒了?」
將將踏入帝君殿,我便聽到熟悉的清冷聲音,怎麼回事,神女這麼快就走了?
迅速地把裝果子的靈袋藏好,我心虛地搓手:「沒去哪兒,我就待池子裏修煉呢。」
陸辭淡淡地點頭,看不出信是沒信:「過來。」
我乖乖地坐下,攏起那一捧青絲認真地梳理,帝君什麼都好,就是憊於束髮,在我被他撿回來後,這就成了我的工作。
水鏡裏淺灰色的眼眸微垂,墨髮披散,十足不近人情的美人面。
我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帝君,您心悅神女嗎?」
那雙含了冰雪的眸睜開,通過水鏡與我對視,我撓了撓頭,小聲地嗶嗶:「您將來成婚後,我也不好繼續賴這裏,您同我說說也好讓我有個準備。」
九重天我就不待了,神族都好嚇人。長生那裏很不錯,到時候我拖行李去找他收留。
陸辭神色沒什麼變化,揮去水鏡後站了起來:「不會。」
白色衣袂消失在殿中,我傻眼了,只聽得他最後一問:「如今修爲至何境界?」
我挺胸抬頭,有點兒自豪:「快結丹啦。」
2
我化形那日被天雷劈了個外焦裏嫩,險些一命嗚呼,是陸辭路過人間才救下我這條小命。
「他真是個好人。」我晃了晃白皙的腳丫子,前不久這身皮烏漆嘛黑得慘不忍睹,「他說九重天的靈池能完全把我治好。」
長生沉默了很久,那雙琉璃般的眼睛蒙了層霧,我從未見過他這樣悲傷的模樣:「你要跟他走?」
幾百年的陪伴,我和我的殼子,我和長生形影不離。
但這次不一樣。
我認真地點頭:「長生,我要報恩的。」
見他神色依然不好,我抬手拍他的肩膀:「不要捨不得我,報完恩我不就回來了嘛。」
長生不難過了,賞了我一個無情的背影。
陸辭把我帶上九重天后,助我療傷、助我修行,這樣冷心、冷清的人,除此之外,我再未見他對旁的什麼產生興趣。
他強大、冷漠,手握一把霜雪劍,孑然一身。
我沒想過他也會受傷,滿身的血染紅白衣,連回帝君殿的路都上不來。
「帝君帝君,你這是爲了什麼呀?」
平日裏連一個侍從都沒有的缺點此刻便顯露無遺,我的妖力在九重天被壓制,只能採取最樸素的方式帶他回去——費勁巴拉地才把他背起來,然後一步一步地踏上臺階。
昏迷的人無法回答問題。
他比我高出許多,墨髮沿着脖頸順下幾縷,觸碰我的臉頰,呼吸間纏繞了熟悉的冰雪味道。
怪癢的。
但是我好累呀,九百九十九層階梯,我揹着他吭哧吭哧地爬。
待把他安置到寢殿內,我腿軟地徑直趴下,渾身脫水,控制不住地縮在地上化成原形,低低地嘟囔:「我這也算報了一點兒恩吧。」
可惜榻上的人不能給我回應。
我在靈池中醒來,一眼便看到旁邊的陸辭,他手裏拿着什麼,漫不經心地灑向池子裏。
是魚食,我驚喜地看周身多出來的幾尾魚。
一時激動下化爲人形,追着它們瞅。
紗衣不防水,瞬間變作透明色緊貼皮膚,露出曼妙身材,我自由慣了,沒覺得有何不妥,直直地站起身走向陸辭:「帝君……」
一件外袍兜頭蓋下,我人傻了,只聽得對方些微不自在的嗓音:「本君無礙。」
他以爲我想問這個?
我拼命地暗示:「魚能喫嗎?」
這話不知哪裏惹惱了他,慣常面無表情的臉驟然黑了下來。
我同陸辭的關係自這日起好似發生了一點兒微妙的變化,他不再頻繁閉關,偶爾會教我一些小法術。
「這是束縛咒。」他掐了一個訣演示。好看的人做什麼都賞心悅目,鸞姿鳳態。
他說這個咒語在我的法術被壓制時也能施展,我頓時充滿動力。
但是……他的束縛咒演示對象是我,四肢被牢牢地困住動彈不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我奴了奴眼睛,示意他夠了夠了讓我來。
他卻彷彿沒懂我意思,一點點地湊近我的臉,眉目冷豔,淺灰色的眼眸垂下,越來越近。
我聽到自己的心臟怦怦聲。
「阿辭……帝君。」
一道輕柔的女聲在不遠處響起,是神女當歸。
我看到陸辭驟然停住,直視我的眼眸微顫,頓了頓後朝她走過去。
束縛咒隨之解開,我捂住心臟蹙眉,半晌嘆氣:「罪過罪過。」
3
我在帝君殿前坐了很久,直到哈欠連天才看到夜色中的月白人影。
陸辭低頭用袖袍擦去我眼角的淚花:「爲何在這裏等?」
那時的他神色分明,同素日一般冷淡,不知怎的,我卻覺出一點兒蒼涼的意味。
於是我冥思苦想了很久,懊惱發現真的不知他喜歡什麼,只能因着他於我修爲的重視去哄:「帝君,我好像摸到結丹的瓶頸啦。」
他眉目間那點兒微弱的蒼涼卻未散去,而是用更深的寒涼遮蔽,低低地喃語:「如此。」
我想,這樣的哄法果真過於笨了。
出乎意料地,幾日後陸辭帶我入了人界,他說這裏有我最終結丹的機緣。
這裏是不同於九重天清冷的人聲鼎沸、諸事繁華。
我同陸辭都變換了容貌,街頭小販的叫賣聲嘈雜,我原以爲他會不習慣,但轉頭卻看他淡淡地注視前方的路。
雖說幻化後的臉平凡、普通,但周身的氣質依舊唬人。
大街上人很多,偏偏跟着他走哪兒都能空出一塊空間,屬實神奇。
我一路走走停停,對周邊喫食實在眼饞,又礙於對方的不食人間煙火生生地嚥下口水,學他目不斜視的模樣。
正事,正事。
忽地被一隻蒼老的手攔住,是一位卜卦老人。他的兩隻眼睛已經渾濁,但我卻感覺到他在極認真地望向我。
「姑娘,老朽爲你卜一卦如何?」
我眼睛徵求陸辭的意見,腳步卻誠實地定在原地。
三枚銅錢依次擲於桌上,我看不懂,只期待地看向老人:「什麼卦象?」
對方卻盯着那卦象看了許久,久到周圍等待的人開始喧鬧,他艱難地抬頭:「天意,天意……」
他收起那三枚銅錢,竟是要直接收攤走人,不打算做後面的生意。
我正待再問,陸辭卻側眸說:「該走了。」
這下什麼好奇心思都沒了,我轉身連忙去追。
背後是那卜卦老人踉蹌離開的聲音。
這一路繁華,陸辭似乎當真無半點兒留戀之心,我只是走了一會兒神便看不到他的影子。
幸而在人界我的妖力不會再受限制,順利地尋着他的神識氣味一路跟過去。
「當歸。」
我抬眼去看聲音來源,陸辭站在巷尾靜靜地等我,手裏……手裏提了很多喫食,都是我之前饞過的。
那一瞬間,他在我眼裏整個人都發着光。
「帝君!」我撲過去,在同他一步之隔時穩住腳步,我想那時候我的眼睛一定很亮,因爲下一刻就被輕輕地捂住,我聽到他嘆息般的聲音,「當歸,不要這樣看我。」
那些零嘴被我珍而重之地放在儲物袋中,期待着下次拿給長生看。
我想那時我一定會很誇張地指着袋子對他強調:「你看,陸辭帝君果真是好人!」
4
我的機緣出現在當夜。
無形無相的黑霧聚攏,尖銳爪牙發出刺耳的嘶鳴聲。
是我從未見過的詭異、妖魅。
陸辭白衣執劍開闢出一道結界將我隔離在外,自己迎了上去。
我眼睜睜地瞧着那些黑霧越來越濃,幾乎吞噬裏面的白影。
「呲!」
我聽到兵器刺入血肉的聲音,尖利的叫聲愈加高亢,我已經看不清楚裏面的狀況。
過了很久,久到旭日升起一點亮光。
沉悶的重物落地,結界應聲而碎,黑霧徹底地散去,我看到地上昏迷不醒的陸辭。
「帝君!」
白衣染血,大片大片地綻開,我想堵住那些汩汩流血的傷口,但無濟於事。
「陸辭,陸辭,你醒醒!」
我從未見過那麼多血,多到兩隻手怎麼堵都堵不住,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救他,除了瘋狂地將靈力注入他體內,我沒有任何辦法。
他不能死,他怎麼會死?他是九重天高高在上的帝君,爲何那些黑霧那般厲害,厲害到能傷他至此?
也許是我的哭聲太擾民,陸辭突然咳嗽了聲,口腔嗆着血,緩緩地睜開眼睛。
他抬手像素日一般擦我眼角的淚:「怎麼哭了?」語氣明明是溫和的,但手心全是血,我知道我哭得很難看,哽咽地去擦那些血。
「這便是你結丹的最後機緣。」他把一株草藥捧在我眼前,清冷的眉眼沾了塵埃和血漬,他在哄我,「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說我沒哭了,手忙腳亂地扶他起來。
他似乎很累,眼眸靜靜地瞌着、倚靠着我,呼吸很弱,我拼命地壓着嗓子控制自己不要發抖,不要打擾他休息。
太陽已經升起,明明該是暖的,我卻渾身生寒。
一道輕盈的腳步聲靠近,我護住陸辭警惕地抬頭,下一秒卻愣住。
是神女。
這是我第一次正面直視她,剪水秋瞳,白色羅裙青絲散,矜貴不可侵。
而我發如枯槁,凌亂不堪。
我想到陸辭說的不一樣,我同她不一樣。
她說把陸辭交給她,她會治療他的傷。
我別無選擇。
「再晚一點,他會死的。」
是啊,他會死的。
我茫然無措地把陸辭扶到她手裏,嘴脣喃喃:「救救他。」
可神女眼裏是我看不懂的憐憫,她轉頭注視陸辭的眼神是溫柔的:「我知道。」
她帶走了陸辭,我怔怔地留在原地,手裏緊緊地握着那株藥草。
長生在洞府前發現我的時候嚇了一跳,他說我像逃難的災民。
溫熱的帕子擦在臉上,我回神看到他擔憂的神情,又哭又笑:「長生,我又欠了他一條命,怎麼辦?我又欠了他一條命。」
這次是他自己的命。
「我還不起了。」我把藥草給他看,手指控制不住地抖:「只是結丹而已,爲什麼會這樣?」
長生給不了我答案。
他翻箱倒櫃地找了很多補氣血的藥餵我喫,卻見我仍神不守舍的樣子,他罵了我很久,最後卻嘆息道:「當歸,這個恩我們不報了,行嗎?」
這是我們第一次吵架,我抓着那株藥草,恍惚間就像抓着陸辭的命,眼前全都是他奄奄一息的模樣。
我說不行,閉眼不看長生盛滿失望的眼睛,轉頭離開洞府。
我回到九重天,爬過九百九十九層臺階,跌跌撞撞地推開帝君殿的大門。
榻上是陸辭,神女躺在一側抱他,周身白光流轉。
5
我狼狽地退出去。
手心握着藥草的部分灼灼發燙,我神經質地咬手,不能打擾他們,她在救人。
殿門不知何時被推開,神女走到我面前,她掏出一個白淨的瓷瓶,眼裏依然帶着我看不懂的憐憫:「這是阿辭上次帶回來的,助你結丹使用。」
我怔怔地抓住那個瓷瓶,想到之前滿身是血的陸辭,同如今躺着昏迷不醒的畫面重疊。
腦子很疼,疼得我幾乎要喊出聲來,我抱着頭:「原來也是因爲我。」
藥草和瓷瓶被緊緊地攥住,那是禍源。
「早日結丹吧。」我聽到神女蠱惑的語氣,「這是他對你的期許。」
我渾渾噩噩地看手中的東西,可我從沒想要過。
這是強加的啊。
陸辭昏迷着不能告訴我爲什麼。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吞下瓷瓶中的丹藥和藥草。
可是修煉的過程好痛苦,靈氣每每運轉一分,我的痛苦便加深一分。
我看不到自己臉上一道道破開的血口,只覺得疼。
陸辭沒有醒,我休息之餘去看他,手指攏起墨色的發,想着下次束髮該換個樣式了。
「帝君,你什麼時候醒呢?」
榻上的人閉着眼,聽不到我的話。
我不敢待太久,他希望我結丹,我便努力地去做,我怕他醒後看到在這裏的我,覺得我憊懶。
「當歸,你快些結丹吧。」
「當歸,你怎麼還沒結丹呢?」
「當歸,我對你很失望。」
陸辭白衣如舊地站在殿裏看我,淺灰色的眼眸裏卻沒了從前的溫和,他變得冷漠,就好像完全不認識我這個人了,最後轉身關上大門。
我趴在地上疼得動不了,伸手想說我沒有我很聽話,但我說不出來。
真是個極可怕的夢。
我抬手捂住眼睛,手心放下來時全是血。
但是沒關係,快結丹了,就快了。
長生找到我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我收回下意識地想要攻擊的手,太陽光好晃眼,我努力了很久才適應了那股刺痛,睜眼扯出一個笑:「長生,你怎麼來九重天了?」
他好像哭了,我看到他蹲下來摸我的臉,指尖都在顫抖。
「當歸……你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我想此刻的樣子大抵足夠醜,看,都把他醜哭了。
我說我就快結丹了,他說我有病。
「長生,你把門關上吧,我眼睛有點兒疼。」我把自己縮進陰影裏閉上眼睛,感覺到屋內漸漸地昏暗下來。
他再沒說話,我只能聽着屋內淺淺的呼吸聲驟然急促,很快又歸於平靜。
「你怎麼了?」我問他,他沒回。
一顆丹藥喂到我脣邊,它抖啊抖,小心翼翼地觸碰我。
長生嗓音有點兒啞,像素日一般罵:「趕緊喫了,你這副模樣實在影響市容。」
嘴硬心軟不過於他。
我本來疑惑他的聲音變化,又聽着他一如往昔的叫罵,心底的不安這才消散,乖乖地喫了那顆藥。
出乎意料地,疼痛真的緩解不少。
可我直到後來才恍然爲什麼,原來那時自己臉上的血口在慢慢地癒合,而代價便是長生臉色慘白地扶牆,站都站不住。
他生生地剖下了自己的內丹給我。
6
我的眼睛被矇住,長生繞了一圈又一圈,他說:「當歸,等你好了我再給你解下來。」
我不知道他此時的表情是如何,突然想到那個儲物袋,摸索着把它捧到他面前:「你看,這是陸辭買的,我那時便想你一定喜歡。」
他沉默了很久。
儲物袋被拿走,我聽到咀嚼的聲音,脣角向上勾了勾:「我都嘗過一點,好喫吧?」
長生沒說話,咀嚼的聲音好長好長,很久以後我才聽到他輕輕地「嗯」了聲。
結丹那日雷聲浩蕩,我抬頭嗅聞空氣中潮溼的氣味,心中卻很平靜。
一道又一道雷劈下,我生生地站着抗。
很久以後,耳邊的嗡鳴才停了下來。
我朝着四周喚長生的名字,但沒有人應。
結丹後天雷鍛體,眼睛已經痊癒,我猶豫了下,沒有自己解開紗布。
不然長生又該叫罵了。
「當歸。」
有人在身後叫我,聲音清冷、凜冽。
我看不到陸辭的表情,只聽他艱澀地問:「你結丹了?」
真奇怪,希望我結丹的不正是他嗎?
我歪頭抿脣:「帝君,這不是你希望的嗎?」
他一步步地靠近,衣袍攜帶冰雪的氣息。
「當歸!」
「咚咚」的腳步聲朝着我跑來,急促而瘋狂,帶起一陣獵風吹動矇眼的紗布,我被推了一把跌倒在地上。
「呲!」
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兵器刺入血肉的聲音,那是這段時間無數次纏身的夢魘。
我怔怔地低頭,臉上有溫熱的觸感濺開。
紗布滑落,我看到長生跪倒在地上。
而他對面,是執劍的陸辭。
「長生……」我張了張口,聲音都在發抖。
他瘦了很多很多,跪在地上脣角帶血。
我慌亂地爬過去,想擦去那些越來越多的血,手指哆嗦,怎麼止都止不住:「長生,長生!」
頭頂有陰影覆蓋而下,陸辭垂下眼簾,仿若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地哄我:「當歸,你不要掙扎。」
長劍寒涼如水,滴答滴答地掉下血珠。
他淺灰色的眼眸晦暗:「我只要你的內丹。」
「爲什麼?」
我咬着牙,目眥欲裂:「你千方百計要我結丹,就是爲了這一天。」
「我得救她。」
陸辭重重地瞌上眼眸:「當歸,我需要你的內丹。」
霜雪劍自我的胸前穿過,那枚金丹被攥在他手裏,閃閃發亮。
我疼得匍匐在地,渾身發冷。
長生伏在我懷裏,小聲地說:「我聽到了……陸辭跟神女要成婚,在取你的內丹之後。」
他喃喃:「我聽到了。」
睜着的眼睛已經無神:「可是當歸,我想告訴你的。」
「可我來遲了。」
「我死了,你怎麼辦呢?……」
流光散去,他化作一個殼子跌在地上。
我緊緊地抱住他,我想說「長生你不能死」,可我說不出口。
好疼啊!
真的好疼啊!
眼裏流出血淚:「我錯了,是我錯了。」
陸辭握着劍踉蹌幾步:「當歸,你不會死的,只是金丹沒了。」
「只是金丹沒了。」我一字一頓地念,終於明白那時神女眼中的憐憫爲何意。
多可笑啊,你看那個傻子被騙得團團轉。
「都是假的。」
我一直在笑,笑着笑着嘔出大口大口的血,懷中的殼子冰冷,我的長生再也醒不過來。
——「當歸!」
我聽到一聲聲悲慼的呼喊,又想利用我做什麼呢?
可我不想醒了。
7
長明燈下,古卷佛書三千,我提筆抄錄了一篇又一篇經文,梵音渺渺中佛祖慈悲低頭:「玄武,你六根不淨。」
古有四大神獸,瀕死之際歷劫方得重生,我的真身竟是其中之一。
我沒有死,但那重創在心口的一劍卻永遠留下了疤。
長生的力量真正與我融爲一體,我成爲凌駕於九天之上的真神。
可我並不快樂。
佛經不能使我淨心,梵音不能使我遺忘仇恨。
佛祖長嘆一聲:「凡塵未了,你且去吧。」
我回到人間,長生的洞府已然落灰,瓶瓶罐罐灑了一地,可見主人當時走得有多匆忙。
酒肆茶館的說書先生在講新的故事,我坐在角落裏喝酒,聽臺上恰好開場。
「要說風流韻事,就不得不提那位陸辭帝君。」
驚堂木一敲,老人捋着鬍子娓娓道來:「說那帝君同神女自幼相識,情投意合,於是便有了這喜結連理的打算。怎料神女患有一種絕症,需要極爲罕見的寶貝來續命。」
有人嗑着瓜子大笑:「什麼寶貝天上沒有?」
說書先生喝了口茶搖頭,嘖嘖稱奇:「這可講到了重中之重,天上真就沒有這寶貝,於是帝君便耗費千年修爲卜算。」
「那他找到了嗎?」
「不食人間煙火的帝君入了凡塵,帶回一位女子。」
「寶貝在這女子身上?」
老者眯眼一笑:「說對咯!神仙的事咱具體摸索不得,但就在兩年後神女的絕症便好了。」
他拉長尾音:「可與此同時,那女子卻不見了。」
臺下驚呼一聲:「難不成竟是要了她的命?」
故事吊足胃口,講故事的卻停下了,驚堂木落下,在一衆人牙癢癢的目光中結尾。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曉!」
到處都是花生果仁,店小二擦拭桌子,卻見一女子捧着酒瓶低低地笑:「姑娘你還好吧?」
一陣風吹過,他抖了抖身子,面前哪還有什麼人。
春來日暖,樹枝瘋長。街頭出了命案,我原是不打算做理,忽地竟嗅聞到熟悉的氣息。
甫一抬頭,便看到水泄不通的人羣裏一道白色的身影。
他在查看死者的狀況,腰間不見那柄霜雪劍。
我抓了抓自己的幃帽,抬步過去。
一張普通的臉後我看到陸辭的真容,如同往昔的清冷眉眼,唯獨不知爲何一頭青絲變白,懶散地披在身後。
什麼樣的妖魔,需得他親自動手?
突然想到先前那兩次的做戲,我摸了摸頸間的繩子,胸腔裏怦怦跳動的心臟逐漸緩和。
「這位姑娘,可有帕子借我一用?」
眼前暗下,是陸辭擋在我面前。
隔着帷帽他直直地看向這裏,神色不變。
我打量他很久,嘴角扯出笑來:「有啊。」
浸了靈力的帕子被扔過去,我看着他接住後頓了頓,而後卻將其收了起來。
如今我的神力在他之上,那條帕子他不會察覺出任何問題。
我隱了身形跟着他走到一條河邊,他在洗手,命案現場沾的血一點點地被洗去,眉頭微微地蹙起。
篝火生起,他竟靠在樹旁睡了過去。
明亮的火光跳躍,我新奇地看這個人,離得近了才發現他身上沒了靈力波動。
「這次又想幹什麼呢?」
我幻化出一道匕首,眼底倒映灼熱的光,對着他的心口刺了下去。
8
那雙緊閉的眼睛驟然睜開,與此同時,我手中的匕首消失。
我低頭湊近他,笑眯眯地說:「這位公子,好巧呀。」
許是離得過於近了,陸辭眼睫不停地顫,他緩緩地坐起身:「姑娘,夜深露重,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摘掉帷帽,故作嘆氣:「我來皇城投親,卻不想他們已不在人世,如今竟是沒地方去。」
他好似真的不認識我了,一個勁兒地躲閃我直白的目光:「在下失禮了。」
乾柴噼裏啪啦地迸濺零星火花,燻得人很暖,他很認真地囑咐:「姑娘你且在這裏歇息,在下尋些果子來。」
他離開的時間很短,我百無聊賴地挑動篝火時他已經回來了,懷中抱了一堆果子。
火光又亮了幾分,驀地升騰青灰的煙。
我握了一個在手裏擦了擦,沒有喫。
陸辭坐不遠處注意到我的動作,頓了頓,慢慢地垂下眼眸。
如今的他就像一個真正的凡人,靈力半分也無,唯有武力傍身。
他沒趕我走,我便一路跟着。
看他窮困潦倒,看他風餐露宿,看他偶爾抓妖掙賞錢。
仿若在看一場戲。
我們來到一個村莊,這裏荒無人煙,一棵參天古樹立在村口,枝繁葉茂,竟是附近十里唯一的亮色。
這次要抓的便是吸附村民精氣的樹妖,它在這方盤踞數十年,肆無忌憚生長,因而人煙越來越稀少。
陸辭打磨了一柄木劍同那樹妖搏鬥,招式還是從前的,可人沒了靈力卻大不如前。
那樹妖存活至今已然不可小覷,它被陸辭激怒,根枝搖擺纏繞,遮天蔽日地朝着他襲來,木劍斬之不絕,然後被重重地包裹成「繭」。
我冷眼看着那個「繭」越來越大,被困在裏面的人毫無動靜,就像死了一樣。
脖頸的項鍊冰涼,我摸了摸它,袖手旁觀這一切的發生:「長生,我知道,我不會。」
昏沉的日光從一線藤蔓的縫隙裏透出來,突然一陣沉悶的巨響,我抬眼去看,那樹妖狂性大發,圍在中間的「繭」包毫無預兆地綻放刺眼的光。
一柄木劍自裏刺出,然後徹底地破開。
我看到陸辭冷冽的眉眼,一如當年天上帝君,而後他甩出幾道符咒,木劍沾血朝着那邊飛去。
樹妖轟然倒塌。
飛揚的塵土裏,一道人影提劍走了出來,一身狼狽。
陸辭走到我面前抿了抿脣,似是有點欣喜,又低頭去擦臉上的灰:「姑娘,我有錢了。」
他沒有問爲何樹妖不攻擊我,沒有問我爲何一點不怕,他只是斂眸輕聲地說:「這隻樹妖的賞錢很多,我可以請姑娘喫一些好的食物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打量半晌,那裏面沒有任何異樣情緒,而後緩緩地笑開:「這樣啊。」
真戲也好,假戲也罷,我真的很好奇,他能唱到什麼時候。
他沿路買了很多喫食,剛得的銀錢流水一般花出去,最後全都捧到我面前。
星眸很亮:「姑娘,你看看喜不喜歡喫?」
這樣的畫面同記憶中一些部分重疊,我倏然想到那時他遮住我的眼睛,說不要這樣看他。
真噁心。
喫食很香,我從他懷中拿起一個糕點嗅了嗅。
他的脣角緩緩地勾起,卻在下一刻僵住。
我在他怔然的神色裏把糕點扔在地上,軟糯的外皮裹了塵埃,變得一文不值。
9
我拍去手心的殘渣,笑吟吟地望着陸辭,放低了聲音,字字溫柔:「對不住,我不喜歡喫生人給的東西。」
街上人來人往,他蹲了下來去撿,許久的靜默後,斂眸平靜地說:「是在下唐突了。」
他拿了帕子小心翼翼地將那糕點包起來,又放回胸口的衣襟內。
是我給他的那條帕子,我彎了彎脣,心中卻一片諷刺。
「師兄!」
有人撥開人羣跑來拽他的手:「跟我回去。」
聽着這道聲音,我緩緩地抬頭,盯住那張熟悉的臉。
這位慣常矜貴的神女面容沒換,靈力也在,此刻穿作凡人的打扮來尋他。
脖頸的項鍊突然變得灼熱,我安撫地握住它,剋制着心口洶湧的殺意,笑意更甚。
找到了啊,我和長生的內丹。
到死我才知道,爲什麼我喫了陸辭給的藥強行結丹竟毫髮無損,爲什麼明明疼的皮肉裂開最後卻又痊癒。
因爲在我因傷緊閉眼睛的時候,長生親手剜下自己的內丹餵我喫下。
——「當歸,你就是個傻子。」
神女認出我了,瞳孔驟縮,不可置信的樣子:「你……還活着。」
隨即像是想到什麼,連忙打掉陸辭懷中的所有喫食。
包裝精緻的點心咕嚕嚕地灑落一地,我低頭故意地嘆了一口氣。
「師妹,我暫時不會回去。」
我看着陸辭的反應,看他蒼涼地注視沾滿灰的那些東西,然後緩慢卻不容拒絕地掙開神女的手。
多有意思,曾經的愛侶如今以師兄妹相稱。
我把自己放在看客的位置,觀賞他們爭執,觀賞陸辭皺眉,觀賞神女咬脣想帶他走。
求不得,那是他們眼神中共有的情緒。
荒唐又滑稽。
周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陸辭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姑娘,她是我的同門小師妹。」
他睫毛又開始顫動,慌亂地解釋:「先前沒有同你說,我來自清風派。」
這是人間一個幫派的名稱,我越過他看神女的臉色,充斥了委屈、茫然。
還有扭曲的嫉恨。
但她沒有離開,一路跟着我們。
陸辭眉頭越皺越深,收妖時不慎被抓傷。
月圓之夜下狼妖狂躁嗜血,他的木劍被甩開釘入地面。
我坐在屋檐上一把攥住神女的手腕:「別動。」
她死死地注視下方朝陸辭逼近的狼妖,終於失了儀態,發瘋一般嘶喊:「他現如今封了自己的記憶,封了自己的靈力,你想讓他死嗎?」
神力流轉,她想甩開桎梏,卻驚愕地發現無法動彈。
「都說了,別動。」
我抬手捏住她的脖頸,勾脣笑出聲來。
「你在想什麼啊?」
手指一寸寸地收緊,我看着她臉色慘白地掙扎,那雙眼睛裏漸漸地流出血來,輕輕地說道:「如今最希望他死的,不就是我嗎?」
10
狼妖的咆哮聲裏,那頸骨已慢慢地變形。
「姑娘!」
陸辭朝着這邊飛奔過來,髮鬢被風吹得散亂。
而他的腳下,那隻妖已通體焦黑,看不出原形。
我鬆手把神女扔下去,冷眼看對方把她接住。
她被掐得說不出話來,喉嚨裏只能發出「嗬嗬」的啞音,手指緊緊地拽住陸辭的衣襬,血淚蜿蜒,悽美可憐。
見我下來,她驚恐地往他懷裏縮。
「姑娘,我……」陸辭抱着神女,低着頭叫人看不清神情,他說,「你不要生氣。」
我沒理會他的話,只歪了歪頭詢問:「告訴我,你怎麼殺的狼妖?」
那狼妖的修爲不低,遠不是作爲凡人的他可以抗衡,而我,從中嗅到了一絲轉瞬即逝的靈力波動。
——所以他是怎麼殺的?
我一步步地靠近地上的兩人,手心很癢。
陸辭閉了閉眼,沉默下來。
「同我聽一場戲如何?」
我低頭看他:「把她也帶上。」
酒館裏的故事剛剛開場,看客們坐了很多。
店小二瞧着有客人進門,連忙起身:「客官裏面請!」
許是瞧着氣氛不太對,他試探地問:「要去二樓隔間嗎?」
我讓他開了一間,引路上去。
身後陸辭攙扶着神女魂不守舍地跟着。
說書先生還是那位老者,他在重複上次的故事。
我坐在圍欄邊支着下巴看,隔間內陸辭的臉色卻驟然凝滯,我緩聲開口:
「她有絕症,是不是?」
陸辭惶然抬頭,嘴脣抖了抖,想說點什麼,最後卻通通地變成一聲「是。」
「你卜算到的人是我,是不是?」
「是。」
「丹藥、藥草被用來強行結丹,是不是?」
「是。」
我輕輕地點頭,看進他蒼涼的眼眸裏,最後一問:「你的兩次重傷都是做戲,爲了逼我結丹,是不是?」
樓下說書的聲音還在繼續,一點點地重複那些殘酷的過往,一切種種,再無轉圜之地。
陸辭慘然地閉眼:「……是。」
再次聽這些真相,我的心情已經平靜很多。
那些掩藏在曾經回憶裏的骯髒和算計徹底地被揭開,這場戲也終於演到了頭。
我捂住眼睛忍不住笑:「長生,你說的對。」
脖頸間的項鍊回應般地開始發熱,我的手不停地蜷縮又張開:「我知道,我該拿回我們的東西了。」
結界被佈置在外,我踱步過去,再次揚手時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神女衣襟上還在不停地淌血,驚懼地望着我。
我嘆了一口氣:「你怕什麼呢?我只是取回自己的東西。」
尖刃被驟然擋住,銀色的髮絲披散下來,陸辭終於變回當初帝君的模樣。
寒涼的劍身中倒映我愈加燦然的笑,我舔了舔脣:「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拿着那把木劍要演到什麼時候?」
霜雪劍出鞘,但握着它的手卻在抖,陸辭艱難地說:「我只是想,只是想……」
想什麼?我已經沒興趣知道,只低頭很慢很慢地問:「你想救她對嗎?」
陸辭僵硬地說:「對。」
「可以。」我笑吟吟地收回匕首,「拿你的內丹來換。」
話音落下,他沒什麼反應,神女卻「嗬嗬」地哭了,死死地抱住他。
我後退一步,看他們生離死別、情深義重。
然後陸辭推開神女,霜雪劍劍聲「嗡鳴」,悲哀地刺入自己主人的心口。
11
白衣染血,銀髮如瀑,陸辭捧着那顆內丹驟然嗆出一口血來。
他一點點地爬向這裏,霜雪劍掉在地上,鮮血自衣袍後蔓延。
我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的動作,看他遲緩地靠近,看他把內丹捧向我。
白色的神光縈繞,他的氣息逐漸羸弱,眼含熱切的期盼。
我把那顆內丹握在手裏,垂眸不語。
接觸它的手指處霜雪頃刻結冰,試圖抵抗帶走它的人。
很冷,但對如今的我造不成任何威脅。
陸辭垂頭又咳出血來,一聲接一聲,指骨發白地攥住衣角,脣角卻微弱地揚了揚:「我以後,不欠她了。」
他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而後抬眸無聲無息地瞧我,衣襟凌亂,銀髮散落。
狼狽不堪。
這時一條帕子從他衣襟中掉了出來,隨之還有一條髮帶。
他半跪在地上,緩慢地去撿,沒有束縛的髮絲順着頸項滑落下來。
突然,內丹破碎的聲音在寂靜的隔間內驟然炸開,我冷眼看他反應慢半拍地仰頭,怔怔地凝視那些星星點點的碎片灑落。
神光四散,徹底湮滅。
那帕子被我先一步撿起來,慢條斯理地擦手:「我早說過的,我不喜歡生人給的東西。」
「你的內丹,我嫌髒。」
帕子被靈力撕碎,我踩過一地碎片,走向角落裏的神女。
而我的身後,陸辭臉色慘白,頹然地待在原地,任由血淌在地上,一點一滴,誅盡他的心。
……
神女意識到什麼,被血淚模糊的眼睛驟然睜大,「嗬嗬」地尖叫。
可這次沒人能救她。
掙扎的動作被禁錮,悽慘的嘶喊被封住。
我對她掐了一個訣:「熟悉嗎?」
她驚懼地看着我的手勢,又看陸辭的方向,聽着這個如今掌控自己生死的人用近乎喟嘆的口吻說:「這是陸辭當年教的啊,你這麼喜歡他,我便用他的招式對待你,你說好不好?」
匕首徑直刺入她的心口,她悽慘地「啊」了聲,喉嚨中湧上腥甜的味道,但她甚至嘔不出來,也暈不過去。
因爲我用靈力護住了她的心脈,叫她親眼看着內丹剜出,神格破碎。
「疼嗎?」
我緩緩地拔出匕首,看他們兩人痛不欲生的模樣:「我那時也疼。」,疼得要喊出聲來。
可長生他疼的時候,卻隱忍不發,他就那樣瞞着我直到死去。
那顆屬於我和長生的內丹被我握在手裏,脖頸間的項鍊越來越燙,幾乎要灼傷皮肉。
我摘下它,將內丹同它碰在一起,看着兩者漸漸地融合。
長生也該醒了。
大雨瓢潑,結界消失,我邁步走出這家酒館,臺上說書先生的最後一句話隨風飄入耳朵。
——「世間安得兩全法。」
原是已經講到故事的後續。
帝君不能捨棄同他相伴長大的神女,便只能放棄那個卜算之中的女子。
即便,在他動手之時,他已知曉自己動心。
(完)
【番外 1】當歸篇
佛祖告訴我,長生沒有死。
玄武生於天地,靈魂不死不滅。我和長生本爲一體,卻生來兩魂,註定了他會護我生生世世。
我將他的殘魂存入項鍊中,如今內丹被取回後與之相融,貼在脖頸間的溫度愈發灼熱,是他快醒了。
雪花簌簌地下,整個洞府被封閉起來,我蜷縮在石牀上陷入沉眠。
「當歸……」
有人在耳邊喚我的名字,聲聲溫柔。
就是這個感官差點兒令人窒息。
我艱難地睜眼,對上一雙含笑的眸子……以及捏我鼻子的手。
「長生!」
這下瞌睡蟲和驚喜全沒了。
見我總算醒了,他這才大發慈悲地收手,一臉腎虛地說:「快起來讓我躺躺。」
我一臉呆滯地看他把我往裏面推了推,然後他自己爬上來又閉眼了。
「怎麼回事,你沒好全?」我有被嚇到,拽他兩邊臉頰的肉試圖騷擾,腦袋突然被摁進一個溫暖的懷裏,長生抱住我嗓音悶悶的,「沒事別瞎想,我就是累了。」
冬日新雪初下,整座山寂靜無聲,耳邊怦然的心跳愈發清晰。
我緩慢地低頭,回抱住他。
這一覺睡了一天一夜,長生第二日便精神抖擻地開始數落我。
從渡雷劫後跟着別人跑了到被騙結丹,他指着我的鼻子異常憤怒:「這一樁樁、一件件,哪個冤枉了你?」
我老實巴交地捂臉:「對不起,我錯了。」
然後他就開始罵陸辭、罵神女,口乾舌燥了喝口水繼續罵。
意識到這是我表現的機會,我連忙舉手示意自己有話說:「他們二人的內丹均被剜出,神女身患絕症藥石無醫;而陸辭曾經貼身帶着的那條帕子被我動了手腳,那會逐漸蠶食他的精氣。」
我眨了眨眼:「他們會一夕之間變作凡人,終其一生疾病纏身,垂垂老矣。」
長生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好,矜持地點了點頭,摸肚子暗示:「我餓了。」
這時大雪已停,我們溜到人間集市屯糧食。
「這個、這個還有那個!」
一條街逛下來我摸着儲物袋心滿意足。
「姑娘。」有人突然喊我,是曾經那位卜卦老人,他頷首讓我坐下,三枚銅錢嘩啦啦地掉在桌子上。
我支着下巴看:「這次的卦象又是什麼?」
那雙渾濁的眼睛瞧向我身後的長生:「恭喜姑娘得償所願。」
仇恨逝去,故人終歸。
他收起銅錢慢悠悠地說:「這位公子瞧着面相實爲嘴硬心軟。」
我笑眯眯地側頭去看衝我招手的長生:「是啊,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他嘴硬心軟,所以罵陸辭、罵神女,獨獨數落我的時候甚至沒有用重話;他嘴硬心軟,所以表現得那般傲嬌,因爲怕我愧疚。
人羣喧囂中,他就站那兒等我,等了很久。
我一步步地朝着他走去,腳步越來越快,最後撲進他張開的懷裏。
儲物袋搖啊搖,那裏面滿滿當當的,都是我們最喜歡的喫食。
【番外 2】陸辭篇
更小些時,陸辭是不喜神女的。
「小辭,當歸跌倒了。」
記憶中面容已經模糊的養父母失望地指責他,語氣很急:「你沒有保護好她。」
陸辭茫然地看着躲在他們身後哭泣抽噎的小孩,最後他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膝蓋處的血染紅了整塊臺階。
疼。
「小辭,當歸被樹枝劃到手了。」
他張開手跪在地上,接了戒尺七七四十九下。
很疼。
——「這都是因爲你沒有保護好她。」
他們在施法把那個孩子的傷口治癒,耐心細緻地哄她。
陸辭緩慢地眨眼,指尖的血一滴接一滴。
然後自己低頭舔舐掉手上的血。
他懂了,他要保護當歸。
後來這對夫妻隕落時,神鳥哀鳴,他們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說:「我們收養了你……你要保護當歸。」
已經長成少年的陸辭點頭。
這幾乎成了他一生必達的使命。
當歸身患絕症,他便耗費千年修爲卜算,水鏡裏他看到那個女子巧笑嫣然、明媚燦爛。
雷劫滔天,她化做原形蜷縮在石頭上奄奄一息。
救或不救,一念之間。
她把他奉爲救命恩人,竟真的跟着回了九重天。
她也叫當歸。
但他看着靈池裏少女自由、爛漫,偷偷地化作原形把自己藏起來。
他覺得,她們不一樣。
她總會以爲自己白喫白喝,於是一整日小臉變得皺巴巴。
直到她會學了束髮。
「帝君!看我學到了什麼?」她獻寶一樣掏出一條髮帶,捧起他長年披散的發認真地束起來。
往後的時日裏,這便成了她興致頗高的一份「工作」。
他好像越來越習慣她的存在。
握在手裏的瓷瓶灼灼發燙,他被她背起來一點一點地爬過九百九十九層臺階。
呼吸纏繞,她在問:「帝君帝君,你這是爲了什麼呀?」
陸辭嘴脣動了動,可他回答不上來。
「阿辭,你動搖了嗎?」神女悲慼地問他,這讓他又想到那對夫妻。
他無父無母,被他們收養長大,他這一生的職責便是保護她。
於是他搖了搖頭。
心臟在抽疼,他沒有動搖。
人間是結丹最後的機緣,他和當歸走過浮世繁華,幾多美好,但他停不下來了。
那一袋喫食送出去究竟是出於什麼念頭他已記不清,只那雙明亮看他的眼眸在之後數十年裏都印刻在心。
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憧憬。
於是他輕輕地捂上去:「當歸,不要這樣看我。」
第二次做戲,他躺在地上聽她無措地哭,哭得好可憐。
是爲他哭的。
可他是個騙子。
後來他這個騙子還要裝作重傷剛醒的樣子輕輕地擦拭她眼角的淚花:「不要哭了,好不好?」
不要爲我哭了, 不值當。
她真的聽進去了,但跪在地上的身子還在不停地抖。
強行結丹的兩種藥終於湊齊,經神女的手給了她。
她開始拼命地修煉,因爲他爲了她「重傷」。
素日極怕疼的人如今整張臉血肉模糊,她踏進帝君殿時卻仍是輕鬆的語氣:「帝君,你什麼時候醒呢?」
他不敢回應。
束髮帶被留下,他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電閃雷鳴裏,他靜靜地站在她身後看完結丹全程。
霜雪劍終究刺入她的心口。
可沒了內丹,不會死的啊。
他僵硬地站在那裏,看她極憎極惡的眼神。
然後靈力流失, 魂飛魄散。
「……當歸。」
他踉蹌地跪倒在地,一夜間, 三千青絲全白。
後來的陸辭走過很多地方, 再找不到那個影子。
他封印自己的靈力,封印自己的記憶到了人間。
當那女子出現時,心絃頃刻崩塌。
沒人知道, 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全都想起來了。
他幾乎用盡畢生的力氣才喊出聲:「姑娘,能否借用一下帕子?」
隔着帷帽她笑得很諷刺, 帕子有問題, 他都知道。
最後還是將那帕子藏到自己的胸口。
她是想殺他的,可他還不能死, 至少不能是現在死。
於是在匕首落下時,他睜開了眼睛。
他再一次用卑鄙的欺騙偷來和她相處的幾日。
直到神女的到來。
喫食被扔到地上, 他連忙蹲下撿回來,小心翼翼地拍去沾上的土。
可她要殺神女時, 他慘然地發現終究結束了。
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他剜出自己的內丹,被棄如敝屣。
——「我嫌髒。」
血一滴一滴地掉, 誅盡他的心。
神女失了內丹,絕症頃刻發作,直到最後她都在哭着求他再救一次。
可他能做的只是多立一個墳。從此以後,他真的只剩自己了。
河水裏倒映出一張又哭又笑的臉。
陸辭摸出那條髮帶,給自己束了個很醜的發。
此後疾病纏身, 容顏老去。
他其實看到過當歸,她笑得一如當年明媚,身旁那個叫作長生的男子望着她的眼裏盡是溫柔。
許是察覺到窺探的目光, 她疑惑地回頭,只看到街邊賣髮帶的老人沉沉地睡去, 頭上紮了很醜的樣式。
「怎麼了?」男人問她。
她搖了搖頭, 小聲地湊近說:「我回去給你束個發吧,突然覺得你這個樣式太醜了。」
腳步聲漸漸地離開,陸辭感受着無邊的黑暗,心臟又開始抽疼, 越來越疼。
他突然,不想醒了。
「聽說了嗎?街頭死人了。」
「是那個賣髮帶的老伯。」
「死時手裏還攥着一條破爛的帕子,拽都拽不下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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