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攀

我是二少爺寧霽陽身邊的丫鬟。
寧府被抄家後,二少爺忍辱投靠了仇敵。
三年後,他成爲了新帝復位的功臣。
出事時,我好心接走了臨盆的大少夫人。
如今,奶娃娃一天天長大,我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
街坊都勸我爲自己打算,認寧霽陽爲義兄。
這輩子也喫穿不愁了。
卻沒想到他冷漠回絕,看着我的眼神一片寒霜。
如今他是朝廷新貴,瞧不上我這個小丫鬟也正常。
我不是挾恩圖報的人,只是到底有些失落。
一日,我準備與未婚夫出遊時,寧霽陽卻將我堵在房裏。
那雙驕傲的眼裏滿是侵略,「你對寧家的恩情太重,不如,我以身相許如何?」
我腿腳發軟,連連拒絕,卻被他猝不及防地吻了上來。
「兄長我做得,夫君就做不得?」

-1-
我站在迴廊陰影裏,看着被衆人簇擁的寧霽陽。
他一身織金蟒袍,肩寬腰窄,劍眉中透露着一股說不出的凌厲。
深邃的眸光突然隔着人羣,投向我。
直到掌燈時,賓客才散去。
永嘉三年,五皇子登基。
潛伏在廢太子身邊多年的寧霽陽,成爲了從龍之功的重臣。
封爲一等勇毅侯,食邑千戶。
我攥緊手中的香囊,有些忐忑。
他會不會瞧不上這樣的小玩意兒呢?
以前還在府裏時我給少夫人做過幾次,他便眼紅,鬧着自己也要。
我隨便做了一個敷衍他。
「大嫂那個是蠶絲的,還繡了花,裝了沉香、辛夷。
「我的就用粗布塞點艾草了事,蘇嬋,到底誰是你主子?」
昨日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好像還在眼前。
這次我挑了最珍貴的藥材做香囊,作爲賀禮,他——應該會喜歡吧。
自寧家重獲榮寵後,街坊鄰居都勸我爲自己打算。
最好是成爲寧霽陽的義妹,從此也算半個寧家人了。
我並未把這些話放在心上,可少夫人祝雲心,卻是聽了進去。
她告訴我,定會爲我做成此事。
猶豫着走到主院門前,我聽到了她的聲音。
「霽陽,蘇嬋待我恩重如山,這回我做主,你認她爲義妹,以後咱們侯府的富貴,也有她一份,如何?」
我屏住呼吸,若真的可以——那我可以擺脫奴籍,能光明正大留在寧家,還能以寧家義女的身份風光出嫁。
「不行,她不能做我的義妹。」
我聽到寧霽陽冷漠而堅決的聲音。
少夫人有些着急:
「霽陽,你如今身份不同,可蘇嬋她擔當得起這個身份。當年寧府被抄家時我即將臨盆,雖不必流放,可方圓十里的大夫,沒人敢爲我接生,是蘇嬋在雨裏跑了一個時辰,花光全部積蓄,才找來一個產婆,她只是個小丫鬟呀,辛苦攢的那點銀子,全因爲我——
「我發過誓,一定要報答她,這事兒我與父母親都說過了,他們全都贊同,你爲何反對!」
「恩情可以用其它方式還。大嫂,你回去吧。」
「寧霽陽!莫非你一朝得勢便瞧不起人了!」
「是又如何,我爲什麼非要認一個丫鬟當義妹。」
「好,你不認,我認。」
「我不準。蘇嬋絕不能與我們家的人沾親帶故。
「什麼義女、義妹,大嫂腦子裏整天想什麼?有空胡攪蠻纏,不如好好操心大哥的事。」
寧大公子回朝廷的路,還需要寧霽陽去鋪。
祝雲心頓時不說話了。
我只覺得心尖發顫,一陣陣地疼。
到底是我心存妄想了。

-2-
寧霽陽拒絕認我當義妹的事,很快傳遍了寧府。
「沒臉沒皮,非纏着少夫人讓侯爺收她當義妹,真是癩蛤蟆裝金蟾,當自己是祥瑞吶!」
「丫鬟命偏想當主子,侯爺是什麼人啊,那是天子心腹,助新皇登上尊位的功臣,哪裏會將她放在眼裏。」
少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杏兒,斜着眼看我,一臉不屑。
我面上被扇了耳光一般,火辣辣的。
「蘇嬋,別理會,他們就是嫉妒你。沒關係,你雖當不了侯爺的義妹,但金銀總少不了。」
翠翠從前與我關係好,見我不高興,便寬慰我。
我心裏好受了很多。
儘管翠翠也認爲,是我要高攀寧家,厚着臉皮想當那什麼勞什子義妹。
寧霽陽以前不是這樣的。
當年我爹追過來逼我嫁給村裏的屠戶。
是寧霽陽飛身踹中他的心窩,救下了我。
桃花樹下站着的少年神采飛揚,好像天神降臨一般,將我從泥淖中拉了出來。
孃親去世,我連買棺材的錢都沒有,是他給我錢置辦後事。
後來我成了寧霽陽的丫鬟。
他天生不愛讀書,好舞刀弄劍。
總被拿來和他學富五車的大哥做比較。
人人都覺得他是個稀裏糊塗過日子的蛀蟲。
可是我卻真的覺得他厲害。
在我心中像洪水猛獸般可怕的父親,在他面前就如蟲蟻一般渺小。
他驕傲恣意的臉上偶爾也會湧起失落,問我,他是否真像別人說的那樣,一無是處。
我認真凝視着他漂亮的眼眸:
「誰說你沒長處,少爺,若是生在亂世,說不定你會是個縱馬殺敵的大將軍呢。」
寧霽陽不說話了,暖融融的陽光停在他的眼睫上,倏忽顫動了幾瞬。
他抬眸,眼裏亮得像夏日的銀河。
「真的?」
他興奮於新學的飛檐術,輕輕一縱便攀緣到高牆上。
而後伸手,一使勁兒將我也拉了上去。
桃花密密匝匝地開着,ƭü⁹粉色的雲霞一般,風吹過,漫天花雨落下。
寧霽陽靠在我肩頭睡着了,睫毛深長,脣角帶着笑,好看得不像話。
那時我們也是雲泥之別,可偶爾也會覺得,兩顆心靠得很近。
如今卻是,對面不相識。
祝雲心硬塞給我許多金銀珠寶,說將來給我當嫁妝。
我委婉表示想離開寧府,話沒說完,她的眼圈兒先紅了。
「阿嬋,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我說過,寧府就是你的家。」
霈霈從當年的小人兒,長成了玉雪可愛的粉糰子。
她梳着雙髻,搖搖晃晃撞進我懷裏,一對大眼睛眼淚汪汪的:
「霈霈、不要姐姐走……」
我當即有些心軟。

-3-
第二日,祝雲心將我帶到老夫人面前。
她提起昨日之事,氣得一疊聲罵寧霽陽混賬。
我忙小聲告訴她,不要再提及什麼認義妹之事。
祝雲心沒聽到似的,繼續跟老夫人爭取Ṫū₍,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都說寧霽陽從前在家裏被打壓得厲害,如今翻身了,性子越發冷漠固執。
誰的話都聽不進了。
我忽然覺得後背一道灼人的目光。
回過頭,寧霽陽負手而立,也不知在門外聽了多久。
他眼風掃過我,祝雲心立刻道:「霽陽,你來得正好,今日母親也認同我的提議,你還有什麼話說。」
他薄脣緊抿,沉默片刻,聲音冷得像冰:
「胡鬧,義妹豈是隨便認的?大嫂若要報恩,我給她厚賞便是。
「蘇嬋,往後不要再跟大嫂提起此事,我不會答應。」
花廳內一時變得無比安靜,針落可聞。
莫名的屈辱席捲了我。
難道我的好心,就一定是另有所圖嗎?
委屈的眼淚湧入眼眶。
我猛地攥緊手指,「我自知身份低微,如今只求能脫了奴籍出府去,不在此惹少爺——侯爺煩心。」
寧霽陽端着茶盞的手一頓,重重放到茶案上,滾燙的茶水濺出水漬。
龍井泡過頭,苦澀的茶香蔓延開來,他冷笑:
「出去?你想去哪兒?」
「跟我出來。」
夜色微暗,他黑亮的眸子裏醞釀着怒氣:
「你當時爲何要救我大嫂,又爲什麼辛辛苦苦開藥鋪,養活她和我侄女?說實話。」
我本想說,是因爲從前他和祝雲心都對我很好。
轉念想到如今的境遇,他料定我另有圖謀,若是我再提及他,他定會多心的。
我低頭踩着腳下的小石子:
「因爲從前在府裏,少夫人對我很好,教我識字,給我錢花,我是爲了報答她。」
「就只是爲了報答大嫂的恩情?」
「難道,不是爲了我?因爲對我有情意,所以拼死也要照拂我的家人?」
他黑眸裏覆上一層怒意。
我震驚抬頭,「我從未有過非分之想!從前如此,現在更如此。我對侯爺絕無攀附之心,若有撒謊,叫我天打雷——」
毒誓還沒來得及說完,寧霽陽氣極了,「夠了!給我滾。」
我僵在原地,心沉入谷底。
他不信,他竟固執地覺得我就是那種攀龍附鳳的人。
寧霽陽說完起身,大步從我身邊走過。
衣袂隨風飄動,帶起他身上清冽的辛夷花氣息,還有一絲說不出的戾氣。
擦肩而過之時,他驀然轉身。
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我下意識後退半步,心跳如鼓。
他似乎察覺,腳步微頓,側首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幽深而危險,帶着冰冷的審視。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快步離開。

-4-
自那日後,我總覺得寧霽陽的目光如影隨形。
他不放我出府,也不理睬我,不知到底想做什麼。
我不用做下人的活兒,也不是府裏的主子,身份尷尬,如坐鍼氈。
敲打我之後,傍晚他又讓貼身親衛送來上好的錦緞和首飾,還有一匣珍珠,一大盒的金錠。
送東西的人特地告訴我:「小侯爺說,姑娘的衣服舊了,這些料子都是京城最時興的,宮裏的娘娘們都搶着要呢,侯爺讓姑娘該好好打扮,莫要……丟了寧家的臉。」
我看着那些華美的衣裙,綾羅綢緞,流光溢彩,心中只覺得一片酸澀。
他這是要用金銀堵我的嘴,提醒我安分守己。
金銀是賞賜,那這些無比招搖的衣裙和首飾呢,是試探?
試探我是否對他有不軌之心。
若是我真的穿了,只怕他會覺得更加討厭我吧。
我還是照舊穿我的粗布麻衣,好好將那些東西收了起來。
和翠翠閒聊時,她告訴我,寧霽陽正與戶部Ṱṻₓ尚書的嫡女議親。
我心中更涼了一截,原來他是怕我挾恩圖報,傳出去影響他的婚事。
坐在院子裏發呆時,一道冷冷的聲音傳來。
「我送你的衣裙,爲何不穿,不合身?」
話語中的探究,讓我心中止不住堵得慌。
我埋頭道,「女爲悅己者容,奴婢心中並無喜歡的人,因此不愛那些修飾的綾羅綢緞。」
寧霽陽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惹我生氣你很高興?隨便你,愛穿不穿!」
他要離開時,我鼓起勇氣拉住他的衣袖。
他眸光亮了一下,倨傲道:「怎麼,是不喜歡那些花色樣子?我派人再去送些別的給你。」
「不是,侯爺,你可否把我的身契給我,待在寧家擾了你們清淨,我該回去了。」
「少夫人和你都給了我很多金銀,我並無怨言,亦或是想要別的什麼。」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高大的身影驟然籠罩我。
圍牆內的晚香玉甜香,在夏夜幽幽散發,和寧霽陽的氣息混在一起。
「你母親已去世,父親是個賭鬼,還能到哪兒去?」
「我說過,好好待在寧府,想明白了來找我。放着好日子不過,喜歡在外漂泊?」
我咬着脣,在他連番質問下,險些哭出來。
手腕很痛,我用力掙脫。
「一天沒想明白,一天不許出府。」
「你不給我身契,我也是要走的!少夫人和老夫人總不會用那張紙爲難於我!
「我不明白,你到底要我明白什麼!」
我氣得狠狠咬上他手腕,眼淚大顆滾落,滿腹的委屈終於在此刻爆發。
他喫痛蹙眉,濃密的眼睫在月色下,帶着某種執念。
「我要你明白你的心。
「好,你要是還不懂,我便親自告訴你,我心悅於你,我想讓你做我的——」
「我不願意!」
我驟然緊張起來。
原來,寧霽陽是這個意思。
他既已議親,不願我當義妹,卻想讓我當他的通房。
我的身份,再高些,左不過是個妾室。
他眼眸裏凝了一層寒冰,我知道,寧霽陽是個極其驕傲的人。
這次我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他以後便不會再來煩我了。
「你不願意?給我一個理由。」
「我、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是誰?什麼時候的事?」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眼中似醞釀着狂風驟雨。
見我垂着頭沉默不語,寧霽陽終究是怒極了,扔下我氣沖沖地離開。
又是不歡而散。
原來,這便是寧霽陽報恩的方式。
也許這在別人看來是天大的好事,但我並不稀罕。
一想到那些打量的目光,嘲諷我藉着恩情高攀的閒言碎語,還有一輩子屈居人下的苦悶,我都覺得不快樂。
我孃親臨死前告訴我,我這輩子,要按照自己想過的方式去過。
成不成親都可以,若是一定要成親,得給人做正妻。
她是父親的妾,父親還未敗光家產時,強納了她。
他對她非打即罵,像是處置玩意兒一樣隨意。
多少次我死死抱住他的腿,卻被打得遍體鱗傷。
直到父親要將我賣給別人。
孃親帶着最後一口氣帶我逃到寧府。
大夫說,她死於五臟六腑出血,是ẗŭ̀⁵被活活打死的。
我對於婚姻之事,並無嚮往。
夜裏我總是做噩夢,夢到我孃親被爹拳打腳踢的樣子。

-5-
祝雲心生產後氣血一直虧虛着。
我就要走了,看着夥計送來的藥材,我決定最後爲她做一次藥膳。
忽然感到身後的視線。
寧霽陽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一回頭,正對上他幽深晦暗的目光。
我緊張得手抖,陶罐蓋子碰得直響。
他挑眉,「爲什麼不敢看我,你在心虛?」
我埋頭道,「我在看藥膳,所以不能看侯爺。」
有風穿過,他玄色的衣袍獵獵作響,擋住了大片光線。
沸騰的湯水撲出蓋子,滴滴答答流淌着。
一滴,兩滴,彷彿過了一輩子那麼長。
他終於開口道,「我和你一起去大嫂那裏。」
我去到祝雲心的住處時,恰好藥鋪的掌櫃周青來辭行。
當年他家中出了事,一路流浪到京城謀生。
我那時還在擺攤賣藥材,見他可憐,給了他一碗粥。
他喝完,不緊不慢指着其中一味藥材道,「姑娘,這是假的,不要賣給別人了。」
周青祖上就是做藥材生意的。
從此我倆合夥,起早貪黑地經營,終於開了一家小小的藥鋪,在京城站住腳跟。
祝雲心和霈霈,也受到周青不少照顧。
那時他每月也沒掙幾兩碎銀,卻花了不少錢給霈霈買糖人、果餅。
同住屋檐下的時光安靜而美好,祝雲心繡花賣錢,我和周青倒騰藥物,霈霈在一旁玩着撥浪鼓,雙頰塞滿了糖餅。
有時候我總想着,日子一直這麼過下去就好了,好似有他們在,這天地間便不再是隻剩下我一個人,我就沒那麼的孤獨了。
可是人終究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祝雲心還是少夫人,我——不再給人當丫鬟了,可還是孤獨一人。
祝雲心看看周青,又看看我,揶揄道:
「周掌櫃,你走了,就不怕蘇嬋傷心麼?」
周青臉上浮現薄紅。
他話鋒一轉,談及許多江南的事。
他說江南有色彩斑斕的錦鯉,花開如雪的白繡球,夏有荷花千里碧色,秋有金桂十里飄香。
對上我向往的眼神,他說得更加起勁。
寧霽陽全程沉默着,捏着酒杯的指節有些泛白。
杯中酒液輕輕晃動。
周青談及我採藥時留下的腿傷,忽然關切道:
「不如蘇姑娘跟我一道回江南去,那裏的天氣,最適宜養傷。」
祝雲心道:「周掌櫃,你是想帶蘇嬋去養傷,還是想跟她談兒女情長之事呀。」
寧霽陽猛地將酒杯放在桌上,酒液飛濺。
「夠了!」他眼神晦暗看向我,「蘇嬋,你留在府裏,哪兒也不許去。」
「周青是吧,管家,既是對寧家有恩的人,去賬房支一百兩銀子給他,送客。」
寧霽陽冷着臉,猛地起身離開。
「寧霽陽,你發什麼瘋?蘇嬋哪裏招惹你了,整天擺張臭臉給誰看!」
祝雲心激動地對着他的背影大罵。
寧霽陽回頭看我一眼,冰冷的眼神令我心中刺痛。
我頓時覺得委屈又難堪。
在他眼中,我是來打秋風攀高枝的。
我的朋友,同樣也是如此。
或許他一早就這麼覺得了。
記得寧府落難後,寧霽陽潛伏在廢太子明德身邊。
有一日我帶着祝雲心進山採藥,恰好撞見了他們前來圍獵。
明德獵到一匹梅花鹿,鹿血濺到馬鞍上,他皺眉,對寧霽陽招手:
「你,把這些血舔乾淨。」
從前那個驕傲恣意的二少爺,竟彎下挺直的腰背,靠近了那染血的馬鞍。
我和祝雲心躲在灌木叢中,她情緒激動,看見寧霽陽受此大辱,忍不住哭出聲。
廢太子聽到聲音,命令我出去,在他身旁,寧霽陽低垂着眼眸,可顫抖的指尖還是暴露了他的慌張。
我聽聞明德太子荒淫無道,喜好女色,祝雲心生得貌美,若是被他看上欺辱——
我咬咬牙走了出來。
左右我姿色普通,他應當不會拿我怎麼樣。
「你爲什麼哭,說,你和寧兄是什麼關係啊?」
我臉色蒼白,強作鎮定道,奴婢只是寧府從前的丫鬟。
太子將摺扇挑起我的下巴,對寧霽陽笑得意味深長。
「這丫鬟生得還算伶俐,不如送到府上侍候我,霽陽,你覺得如何?」
寧霽陽一臉冷漠:「殿下若喜歡,那是她的福氣。只怕這丫頭心裏高興還來不及,從前在府裏的時候,她便想爬我的牀,不過我平生最不喜這等愛慕虛榮的女子。
「臣願將她獻給太子。」
太子突然冷了聲道:「你一條狗都看不上的,本宮豈能看上。」
在我錯愕的目光中,寧霽陽冷聲呵斥:「還不快滾!」
周圍僕從的嬉笑聲打在臉上,我踉蹌回到家中。
祝雲心氣憤他說的那些混賬話,罵了一個時辰才消停。
我安慰她:「寧霽陽這樣說,定有他的難處,也許是爲了保護你不被太子發現。」
可等祝雲心睡下,我還是躲在院子裏,傷心地哭了一整夜。
原來,他竟是這樣看待我的。
我以爲在府邸裏的那些和諧共處的時光,在他眼中,是蓄意勾引。
我在他眼裏不過是個輕浮虛榮的女子。
後來,寧霽陽偷偷來找過我。
他警告我,絕對不能再去那片山林中,因爲太子會常去圍獵。
我冷着臉不理睬他。
他拿出一袋銀子塞到我掌心,「蘇嬋,無論如何,謝謝你救了大嫂,謝謝你爲寧家做的一切。」
我用力將那袋銀子丟到他臉上,「我不要你的臭錢,你給我滾!」
他光潔的額瞬間紅了一塊,眼淚滾落。
而後驟然暈了過去。
我將他拖到柴房,這才發現他身上傷痕累累。
他渾身滾燙,我有些後怕,連忙拋下心裏的不平照顧他。
寧霽陽虛弱地喘着氣,「我是故意說那些話,要是我表現得很在意你,太子一定會折辱你,好讓我難受。」
我心裏這纔好受了許多。
我想去叫祝雲心,他噓聲道,「如今許多事,我不知道怎麼和大嫂解釋。
「你別走,我只想和你靜靜待一會兒。」
那晚他躺在我懷裏,藥草的香氣瀰漫開來。
他長長的眼睫不安地顫動,看上去脆弱而好看。
我終於支撐不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我竟在自己的牀上。
我急忙跑出房間,院子裏的柴全部都劈好了,堆得很整齊。
門頭換了把新的鎖,比之前那隻生鏽的結實許多。
柴房裏已經沒有人,只有一團血跡,一袋銀子。

-6-
我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那次他的話雖然讓我傷心,但也許是因爲那堆柴火,那團血跡,我很輕易地在心底原諒了他。
可如今看來,也許那次,他說的是真心話。
我小心翼翼珍藏在心底的那些過往,在他看來,不過是蓄意勾引、攀附榮華。
我強打起精神陪周青出府,他看出我的失落:
「沒關係,蘇嬋,如果在京城待得不開心,就跟我一道去江南吧。」
「父親的案子已了結,我回去,便是十三家商行的少東家,我可以讓你過得比在京城——要好。」
我搖了搖頭。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不想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以後周青結婚生子了,我便又是孤零零的一個。
我不願做那個多餘的人。
眼淚卻不知爲何,越來越多,周青輕嘆了一口氣,耐心地爲我擦掉。
遊廊盡頭,寧霽陽不知何時出現。
他一身勁裝,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着周青放在我肩膀的那隻手。
「你們在寧府拉拉扯扯,像什麼話!蘇嬋,我和你說過的,你都當耳旁風嗎?」
周青道,「小侯爺何須對蘇姑娘疾言厲色,我們不過是告個別而已。」
「告別需要單獨相處,告別需要動手動腳?再騷擾我府中女眷,休要怪我不客氣。」
我再也忍不住,「侯爺,我們這就走,不在此地污了你的眼。」
我回住處收拾好行李,將沉甸甸的金銀裝好,寧霽陽送的那些錦衣華服,全挑出來放到一邊。
周青離開時送了我一匹江南織錦,我想了想,拿出來穿上了。
至少離開寧府的時候,我想體面一些。
流光的錦緞,雖比不上寧霽陽送的華貴,但卻很合適,鮮嫩的鵝黃色,襯得人皮膚白皙。
燭火晃動,有人闖入房間。
寧霽陽的眼神落在我的新衣上,怔怔片刻,忽然像察覺到什麼,聲音裏湧起怒意:
「這不是我送的,誰給你的?
「是不是那個周青!怎麼,他給的比我給的要好,你這麼迫不及待就換上了?他就是你說的心上人?說話!
「你就這麼急着嫁人,連個落魄掌櫃你都看得上?我給你的還不夠?」
我被他一連串的問題問懵了。
意識到他話裏的意思時,巨大的委屈和羞辱感淹沒了我。
眼淚奪眶而出,我不再壓抑多日來的怒火:
「是又怎樣?寧霽陽,我自己的身份,我很清楚,絕不會高攀你,你無須日日對我耳提面命!我今日就要走了,以後再也不會煩你。」
他驟然將我壓住,「脫下來。
「現在把這件衣服脫下來,換上我給你的。」
「放開!你真是個瘋子!」
「好,你不脫,我幫你脫。」
寧霽陽眸中燃燒着憤怒的光,俊美的面容在燭光裏放大,猶如墮入地獄的修羅。
他單手扼住我的雙腕,指尖挑起盤扣。
脣上驟然覆上溫熱,柔軟的舌尖侵入,而後帶着不可抗拒的力道,鋪天蓋地的吻,壓得我整個人向後跌入牀幔裏。
「蘇嬋,別離開我,爲什麼你就是不願意看我一眼,爲什麼你偏要當我的什麼義妹!」
頭腦瞬間變爲一片空白,寧霽陽,他……他在做什麼!
反應過來時,我拼命掙扎,重重地打了他一耳光。
我顫抖地指着門:「滾出去!」
他似乎被我眼中的淚刺痛,怔了一下。
而後攥緊拳頭,離開了牀。
一時間寂靜無聲。
寧霽陽看着我的包袱,雙眸中掠過一抹痛色,「你真的要走?」
我沒有理睬他,自顧自整理好衣服,走向門口的方向。
他臉上突然湧現一陣慌亂,高大的身影擋在門邊。
「對不起,我剛纔……失心瘋了。
「我沒想過要對你做什麼,我只是想你……留在寧府,你對寧家有大恩,這一點我永遠不會忘。
「別離開我,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就算、就算你不喜歡我,我也可以等——」
我平靜道,「寧霽陽,你給我的錢已經足夠了,寧家不再欠我什麼。」
「現在請放我離開。」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我沒有認你當義妹,你很失望?」
「我沒有。」
「那現在呢,你一次次逼迫我試探我,不還是覺得我有不軌之心,一心想着借恩情攀高枝?我說過,我從未作此想。」
他眼底一片水色,「若我想讓你攀這根高枝呢?」
我抬眸怒視他,他低聲道,「好,你沒有這種想法最好。」

-7-
寧霽陽實在太過難纏。
無論我怎麼說,他就是不肯放我走。
我跑去大門處,護衛怎麼也不放我出去。
我只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戶部尚書家的千金來訪,寧霽陽與她肩並肩走過花廳,隔着長長的遊廊,他看到了我。
輕慢地移開眼,將那女子頭上有些外斜的步搖撥正。
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可不知爲何,那畫面有些刺眼。
我扭頭就走,身後卻傳來寧霽陽的聲音。
「這麼急急忙忙的幹什麼去?你等會兒跟我去大嫂那兒。」
那女子笑意明朗地看着我,「霽陽,這就是你跟我說起的那位女子?」
他頷首。
她突然挽起他的手,問我,「蘇姑娘,你看我們倆可還登對?」
寧霽陽熱切的眸光落在身上,我沉默片刻,冷漠道:「很是登對。」
心裏針扎似的難受。
卻說不出這難受,從何而來。
寧霽陽似乎很愉悅的樣子,處處體貼溫柔。
和與我在一起時,截然不同。
原來,他是可以這樣得體有禮的,爽朗的笑聲與落花一起吹散在風裏。
我不明白,他就要成婚了,爲何不肯放過我?
他拘着我,還做了那般輕薄之事,無非覺得以我的身份,敲打幾番做個通房,已是天大的恩情。卻沒問過我是否想要。
第二日趁着寧霽陽上朝,我帶着包袱從圍牆翻了出去。
到藥鋪時,周青已經把所有事都安排得妥當。
如今店裏有掌櫃、有夥計,都是我們精心挑選的人,事不需親手做,每月收錢就行。
他看到我,有些意外。
「蘇姑娘,我今日便要啓程了,你可願——隨我去江南?」
這一次,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們先走陸路,然後走水路。
一路上風景如畫,看着漸漸遠去的山巒,和似乎再也回不去的京城,我不禁有些心如死灰。
周青見我悶悶不樂,並沒有多問。
「江南水暖,風也暖,姑娘的腿傷定能養好,不會在陰雨天裏疼了。」
到了那裏,我發現,一切果然跟周青說的一樣好。
有金魚,有亭臺樓閣,有綵衣如雲霞,什麼都有。
只是,總覺得缺了些什麼。
我日夜埋頭在新開的藥鋪裏,試圖用忙碌讓自己忘記那些往事。
綿長的雨季到來,許多藥材發了黴,然後被丟棄,我心中着急上火。
周青盤算過,藥鋪整體是盈利的,因此扔掉一些,也能接受,讓我不要着急。
我日夜研究,那些特別容易壞的藥材應該怎麼處理呢?
用柴火燻烤,會破壞藥性,而且人手不夠。
趕在壞掉之前送給那些買不起藥的窮人,可行,但也不是長久之計。
畢竟做生意,還是要盈利爲先。
一日經過一個滷肉攤子時,我聞到一陣異香。
黑色的滷汁翻滾着,飄來熟悉的香味。
我買了一塊肉,問店家是否加了陳皮和山奈。
店家笑道,姑娘好眼力,我這滷汁都是上好的藥材熬製的。
我想追問,店家又笑而不語了。
回到藥鋪,我與周青多次嘗試,發現了滷汁中的全部藥材。
肉豆蔻、桂皮、甘草、白芷——
最終,形成了新的滷方。
在此基礎上,我們還添加了一些補血益氣的藥材。
藥鋪門口支一口大鍋,熬濃濃的滷水,開始售賣。
因所有的藥材都貨真價實,藥草清香混合着濃郁肉香,第一日就賣了個精光。
我將製作滷水需要的藥材用油紙分裝起來。
許多人買了滷肉,也會買一袋藥材回去自己做。
在之後我走遍各大藥膳館子,鑽研出許多配方。
例如黃芪、當歸的滋補湯包,和用山楂烏梅做的解暑熱酸梅湯包。
人未必每天都生病抓藥,但必定每天都要喫東西。
這番折騰下來,忙得腳不沾地,竟是比在京城時,生意還好上許多。
藥材源源不斷地被消耗,還來不及發黴,就被來店裏的客人買走。
很快,店面擴展爲兩間,我們把隔壁的店也盤了下來。
開張那日,周青站在櫃檯邊,輕聲對我說:
「蘇嬋,你還想回京城嗎?」
我低頭沉默片刻。
「若是不想再回去,就一直跟我住在江南,我們——訂婚可好?」
我詫異抬眸,下意識拒絕了。
他很好,和江南這個地方一樣好,可是……
可是我總是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好似心中空蕩蕩的,被一種酸澀的情緒塞滿。
周青沒有多說什麼。
「蘇嬋,你要學着不再逃避有些事。」
我究竟在逃避些什麼呢?
日子不疾不徐地往前過,當我提出想回京城看看藥鋪,把我的方法革新到老店時,周青攔住我。
他溫和地告訴我,可以寫信告訴店裏的掌櫃。
我搖頭,「書信總不及親自說的好。」
「江南不少好喫的糕餅點心,我要買去給霈霈嚐嚐,她肯定高興……」
我收拾着行李,不知爲何,心中感到一陣輕鬆。
周青突然話鋒一轉,「寧霽陽已娶妻了,當時祝少夫人給我發了請帖,怕你傷心,我便沒告知你此事。」
收包袱的手頓住。
我不再想回京城,那地方成了心口不能觸碰的一個疤。
寧霽陽,記憶中那個鮮活的、救我於水火的少年。
他成了別人的夫婿,也即將成爲別人的父親。
剎那間我突然意識到,或許他沒冤枉我,或許我心底真的藏着一絲小小的念想,只是我從不願意面對。
彷彿有了那個念頭,我便成了目的不純的壞人。
也因爲我從來都知曉,我們的身份天差地別,永遠不會有結果。
那些轟轟烈烈的情愫還未來得及萌芽,便被自己親手扼殺。
可後知後覺的愛意,卻長成了一個看不見的傷口,在心上隱隱作痛。
半個月後,周青再次提及了訂婚的事。
他認真看着我,「其實我一直都想說的,不過那時候我漂泊無定,也給不了你什麼。
「現在,嘉湖換了清官,我再也不用東躲西藏,我已與本地最大的幾家藥行合作,往後我們會有花不完的錢。」
我沉默許久:
「若我們成婚,你不可以納妾。」
「好,有你一人便夠了。」
「成親後,我要繼續開藥鋪,或者做別的事,你不許干涉我的自由。」
「好。」
「還有什麼問題,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訴我。
「阿嬋,我的答案只有一個,好。」
我頭腦空白了片刻,終是接過了那隻通透的手鐲。
我喜歡周青嗎?我不知道,但是,總歸不討厭。
我們都是沒有家的人,也許可以走到一起,拼湊出一個家來。
腳踏實地的生活,讓我有了一種篤定的感覺。
從前在京城的日子,好像漸漸遠去了。

-8-
來江南的半年後,我給祝雲心寄去一封信。
「雲心姐,許久不見,當年不告而別,如今甚是想念。霈霈可會念詩詞了?你的夫婿是個大才子,想必霈霈也能三歲作詩,出口成章,以後會是冠蓋滿京華的小才女呢。
「你身體好些了嗎?我留下的藥膳,你記得每日都喫。當年你爲了給我開藥店掙租子,整晚繡花,熬得眼睛不大好了,記得要喫些補腎益氣的東西。
「下個月我就要成婚了,天高水遠,你來不了,可我卻很想同你說這件喜事。
「從前在寧府,看見你與夫君琴瑟和鳴,即便寧大哥流放去了北地,你們二人還是相互牽掛。
「我很羨慕,如今我也要有牽掛的人了,祝你們一切安好。」
漂泊半生,我終於也有家了。
突然想到已成婚的寧霽陽。
他的妻子會長什麼模樣呢,是我那日看到的那一個嗎?他們會不會也有了一個像霈霈那樣可愛的孩子?
心就像被繡花針扎到的手指,突然有些刺痛。
壓下這奇怪的念頭,我開始查看藥房的賬目。
「阿嬋,近日閉店半月,待在家裏別出來。」
周青行色匆匆走進房裏,我納悶,「爲何?」
他忙告訴我,黔中匪患橫行,聖上派人大力剿匪,有一支馬賊被趕出黔中,流竄到江南,融入富貴鄉里,燒殺搶掠。他們流竄在遊船上,極爲隱蔽,一時間官府也拿他們沒法子。
如今他們來了嘉湖,聽聞前幾日已搶了好多家店。
爲了防止主人報官泄漏行蹤,馬賊還會殘忍地將被搶的人家都殺掉,一把火燒光。
「城北的那家南記,昨日就被——」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周青說,錢財都是小事,這條命最重要。店不知要關多久,不過我們可以把損失降到最小。
我們商議着將囤積的藥材先保本賣一批出去,婚期也要先推一推。
陽光透過窗戶,我們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因着有個人在身邊,我沒那麼害怕了。
突然,「砰」地一聲巨響,門被暴力踹開。
馬賊來了?
我嚇得抄起桌案上的陶瓷花瓶。
一股熱風灌入室內,寧霽陽徑直闖入。
他雙眸猩紅,死死盯着周青攬住我腰肢的手,周身殺氣沸騰。

-9-
「蘇嬋!」
他帶着憤恨,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聲音沙啞。
寧霽陽不是該在京城嗎,他怎麼會出現在此地?
下一刻,他一步跨到我面前,猛地將周青推開,死死攥住我。
他赤紅的眼掃過周青:
「敢從我眼皮子底下帶走她,你簡直,膽大包天。」
我平靜道:「是我自己願意來江南的,與周青無關,你不要爲難他。」
周青向來溫和的臉上也出現了一層薄怒:「侯爺,蘇嬋如今是我的未婚妻,侯爺這樣與她拉扯,恐怕不妥當。」
「未婚妻?」寧霽陽身體猛地一晃,鉗制着我的手臂卻收得更緊。
他眸中盛滿破碎的光,「未婚妻,不就是還未成婚的意思,既Ṱŭ̀⁴然還未成婚,那就容不得你多嘴。」
他一揮手,底下人便帶走了周青。
屏退左右,店內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寧霽陽從懷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拍在桌案上。
「蘇嬋,若非這封信,我還不知道你如今在何處。江南很大,我找了你那麼久,幾乎要將那些藥材鋪子都翻個底朝天,卻未想過你就在嘉湖。」
「好在……好在老天待我不薄。你知道我看到這封信是什麼滋味嗎?你問了大嫂、霈霈,問了所有人,爲什麼就不問問我!」
他的聲音激動得發抖,似乎受了極大的委屈。
我平靜地揉着手腕,「我與侯爺雲泥之別,從無交情,也沒什麼好問的。」
「下個月我要成親了,希望侯爺自重,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寧霽陽猛地抬眸看着我,眸光中閃爍着某種異常的執念。
「你真的……要嫁他?」
他狹長的眼眸劃過怒意,低聲笑着,再抬眸時眼中泛起了淚光:
「好一個,從無交情。」
我迎着他的目光,「請侯爺離開,好走不送。」

-10-
我驟然打開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抬腳要走,卻突然回頭制住我,像捆糉子一樣將我捆了起來,扔到牀上。
寧霽陽坐在牀頭,死死按住我的肩膀,彷彿他鬆手,我就會立刻消失一般。
我拼命掙扎,卻無濟於事。
他微微傾身,額頭抵住了我,帶着熱氣的呼吸噴灑在頸項之間。
「寧霽陽,你瘋了,半年不見,沒想到你還是如此蠻橫無理!你已經與尚書千金成婚,爲什麼還來糾纏我?」
他怔住,「什麼尚書千金,能與我成婚的,從來只有你。」
我想起周青對我說的,心中更加惱怒:
「你騙我,你明明有了妻子,難道還想讓我回去給你做通房!我身份卑微,可也絕不想這般窩囊地活着!」
寧霽陽急了,他指天發誓,說自己絕沒有娶妻生子,自我離開後,他一直都在找我。
「那日與葉紓在府裏逢場作戲,原是爲了應付長輩,恰好碰上你,我與她故作親密,是爲了——爲了試探你。」
「都怪她出的蠢主意,她說只需看你是否高興,就能知曉你的心意,若是不高興,就定然心裏有我。」
「我同她不過是幼時相識,如今那葉紓都嫁人了,孩子都能下地走路了,真的!」
我別過頭不理會他。
「我如果騙你,便叫我死無全屍,讓寧家再遭——」
我打斷他,「別說了,你自己倒也罷了,別連累雲心姐和霈霈,她們也是寧家人。」
心中墜着的那塊鉛石,彷彿瞬間消融了一般。
但我到底還是有些生氣他當初的行爲。
「寧霽陽,我從前救了雲心姐,是因爲你和她都曾對我有恩。
「那日她提議你收我爲義妹,你說我不配,說她胡攪蠻纏,說可以用銀子打發我。我不在乎這些虛名,可是我真的很失望,失望在你心底,我竟是這種人。」
灼熱的淚滴落在我臉上,寧霽陽竟是哭了。
「義妹?蘇嬋,你怎麼能只想做我的妹妹!
「要我做什麼兄長,看着你出嫁,與別人白頭偕老,我做不到!」
他溼潤的雙眸深深凝視我:
「難道你看不出,我拒絕,是因爲我想娶你!想讓你做我名正言順的妻子!想與你百年好合,一輩子走下去!兄長我做得,夫君就做不得?
「我以爲你爲我做了這麼多,喫了這麼多苦,你也是喜歡我的,可是你呢,你跟我發毒誓說你沒這個心思,你說你心裏有別人,你還跟他有說有笑,對我便是冷冰冰的!」
他哽咽着,目光中一片卑微的祈求:
「是我不該說那些讓你傷心的話,我知錯了。但是你不能就這樣拋下我和別人成親,我不許!」

-11-
我無比震驚。
寧霽陽……不想認我當義妹,不是瞧不上我,而是因爲——喜歡我?
腦海中像是劈下一道驚雷,亮光劃過,一片空白。
那些我從不敢多想的碎片,此刻在心底如被河水捲起的柔軟細沙,慢慢拼湊成了那被情緒掩蓋的事實。
靠在我肩頭睡着的少年;
在我面前興奮地說起兵法的笑容;
在廢太子面前詆譭我,眸中卻劃過的痛色與難堪;
我進山採藥險些被流氓傷害,第二日那人便斷掉了兩隻手;
我摔傷了腿時,出現在牀邊的昂貴藥膏。
我終於相信,那個驕傲肆意的少年,也許真的……曾喜歡過我。
看着他傷心欲絕的樣子,我的心也跟着痛起來。
但一切已成定局,我不能再讓另一個人傷心,更不敢想若是真的接受寧霽陽的喜歡,我會面臨怎樣的狂風驟雨、流言沸騰。
下人會說,他是因爲恩情才與我在一起。
別人會嘲弄他位高權重,身邊卻站了一個不起眼的鄉野村姑。
周青說得對,我無法解決的事,就總是會下意識逃避。
我是個可憐的膽小鬼,那些偷藏於心底的愛,會在天光大亮時魂飛魄散。
我用力抽回手:「我不想聽你說這些,下個月我便要嫁人了,我……」
「好,既然你想當我的義妹,那做兄長的,是不是該關心一下妹妹的終身大事。他一介平民,能給你什麼?我不同意!」
我認真道:「周青很能幹,他如今和嘉湖的幾家大藥行都有合作,手裏還有祖傳的藥方,我自己也會做生意,我們在一起會過得很好——」
寧霽陽打斷我:「那又怎麼樣,他不能入仕,一生平庸,頂多向下置幾畝薄田,買一處宅院,一生再不能往上走。就連你的孩子,生來就低人一等。」
「我不管這些,我知道他很好。」
「他不過是另有所圖。」
「圖什麼?似我這般丟在人堆裏找不出的姑娘,全天下到處都是,他與我識於微時,他什麼也不圖,我能得他喜歡,很是感激。」
「你也說是感激他,那大可以還他金銀相報,要多少我都替你給了,何必與他結親?」
「可、可他說喜歡我,我也覺得他人不錯,我今年二十了,我想……」
「不準想!」
他漆黑如深潭的雙眸中迸發怒意。
「旁人喜歡你,你便也要喜歡他麼?那爲何我心悅於你,你偏偏就無動於衷!」
我一時間啞口無言,張着嘴不知如何反駁。
他突然盯着我,鋒利的眼神一下使我心中慌亂,不知所措。
慌亂中辛夷花香湧入鼻息,他竟吻了上來!
我腦中「轟」的一聲,下意識躲閃。他卻像積怨已久,在脣齒之間狠狠發泄。
薄薄的脣相貼,肌膚相親之處,燃起一簇簇火焰。
我猝不及防被他吻得頭腦眩暈,渾身發軟。
「侯爺,你……」
「叫我霽陽。」他垂眸,長睫牽動了陽光。
我漲紅了臉咬住脣,他忽地靠近,晶亮又驕傲的眼睛,就這樣毫無遮掩地凝視我,帶有一絲侵略性。
「蘇嬋,你不許喜歡別人,只許喜歡我。」
暮色四合,頭腦裏亂糟糟的一片。
寧霽陽異常執着,他哪兒也不去,就半蹲在牀邊專心致志地盯着我。怕我半路又逃跑,他野蠻地抽出腰帶,綁住我的手腕。
更漏遲遲,他濃密的眼睫合上,竟是睡了過去。
他睡得很香,就像是這些日子從未睡過一個好覺,長長的睫毛上還帶着淚珠,深邃的眉眼,在燭火裏格外好看。
我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件事。
周青騙了我,他說寧霽陽已經娶妻生子。
可我無法責怪他,也許他只是想讓我忘記過去,開始新的生活。
在我最彷徨無助的時候,是他給了我一條路。
我實在無法面對那張平靜的臉上,湧現的失望神情。
想着想着,我有些困了,無比糾結地睡去。
半夜,一股木頭燒焦的氣味撲進鼻息。
別院竟然起火了!
馬賊的廝殺聲入耳,火燒到了房裏來!濃煙滾滾,四處彌散。
我和寧霽陽,竟然已經身在一片火海之中。
我的藥鋪開在最繁華的地界,終究這條街上還是來了馬賊,閉店也無濟於事。
我忙湊過去大聲叫醒寧霽陽,他睡得太死,竟一動不動。
我十萬火急,湊近他的臉頰,狠狠打了一下。
他蹙眉醒過來,摸着臉,眸光有些亮:
「我就知道你也是喜歡我的,不過下次,可不可以輕一點兒——」
我不由得破口大罵,他迷迷瞪瞪的,這才清醒過來。
房間內,木製的門窗已起了火,明亮炙熱的火苗舔舐着一切,幾乎將我們吞噬。
站在一片火海中,我第一次有了一種絕望的感覺。
寧霽陽眼神一暗,忙解開我身上的繩索,將桌案的涼茶潑在被子上,二話不說緊緊裹住我。
「別怕,我帶你逃出去。」
他的聲音沉着冷靜,給人莫名的安全感。
我壓抑住心中的慌亂,「寧霽陽,那你呢?要不你和我一起裹上被子,我怕——」
話音未落,他將我打橫抱起,失重的感覺襲來,混沌中感覺穿過了炙熱的火海,而鼻息之間,卻嗅到了皮肉燒焦的氣味,耳畔傳來喫痛的悶哼。
房間內早已成爲火海,寧霽陽應該是生生撞開了着火的窗戶。
他身上什麼防護都沒有。
那種針扎一般的疼,又密密麻麻蔓延到心裏。
我們終於到了開闊一些的庭院下,寧霽陽解開我身上的被子。
他的額角、手腕處,卻早已經赤紅一片,燒焦的衣料黏着潰爛的皮膚,觸目驚心。
順着我的視線,他眼泛淚光,「阿嬋,我好疼……」
「等出去,我帶你去拿燒傷的膏藥。」
我們準備從火勢較小的側門中出去,此時周青趕到,看見我們在一起,他眼眸中劃過一絲慌亂。
突然,他眼中的慌亂變爲驚恐。
「蘇嬋,快躲開!」
我還未反應過來,下一刻,寧霽陽猛地將我推開,自己卻被燒紅的房梁狠狠砸中後背!
他痛叫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卻用盡力氣抬頭對我露出一個笑容:「阿嬋,別怕。」
我當即衝上前想將橫樑推開,燙了一手燎泡,卻感覺不到疼似的。
當他的親衛衝進來時,他已徹底昏過去。
寧霽陽身上到處都受了傷,後背更是一片焦黑,血肉模糊。
他的手仍死死抓着我的衣角,似乎害怕我逃跑。
他再一次救了我,就如同我初來寧府的那一次。
我早已泣不成聲。
這一刻,我知道他沒有變。

-12-
寧霽陽重傷後,Ṫũ⁽一直臥病在牀,昏睡不醒。
我請來最好的大夫,得知只是皮外傷後,心中的忐忑才放下許多。
他發着高熱,嘴裏一直呢喃着我的名字,「阿嬋,不要走,不要跟別人成婚……」
我擦拭着他滿頭的汗珠,看着他蒼白俊美的側臉,心中的堅冰似在這一刻無聲破碎融化。
過往的滿腔委屈和怨恨,在這一刻都徹底無影無蹤。
他爲了我,竟連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
我們身份懸殊,從前在寧府,他還只是不學無術的二少爺時,我都不敢有絲毫覬覦,更別提他如今成了軍功卓著的侯爺。
卻從未想過,他是真的喜歡我。
那些長久壓抑在心底的情愫隱祕生長,如雨後瘋長的植物,無聲無息地竄Ŧù₃出黑暗的地底。
開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周青拿着一盒藥膏站在門口,斂眉道:
「阿嬋,對不起,我騙了你。我以爲到了江南,你就可以忘記他,我們便能開始新的生活,我撒的那個謊,只爲讓你徹底死心。
「我早知道他一直在找你,但我每次都會抹去你的行蹤,你——可會怪我?」
我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
我的沉默刺痛了周青,他嘆了一口氣:
「侯爺對你的心,已超越生死,蘇嬋,我都知道的,當他拼死推開你擋下那根橫樑的時候,我已經輸得徹底,明明我也站在那裏,我想知道,若是當日這麼做的是我,你會不會——」
我搖頭打斷他,「周青,生死麪前,這是人之常情,若換了我,未必比你做得更好,你不必自責,何況若沒有你的提醒,說不準我與他真會葬身火海。」
「那我們的婚事可還作數?」
「蘇嬋,我的後背好疼……」
寧霽陽突然痛呼一聲,醒了過來,他黑眸中一層水光,似乎疼痛難捱。
我連忙按住他想要去觸碰傷口的手,用鎮痛的藥膏輕輕塗抹一層上去。
卻沒有注意到角落的周青黯然離去,而八仙桌上,留下了我曾經送給他的定情玉佩。

-13-
我在客棧中照顧了寧霽陽五日。
按大夫診治的結果,不出三日傷口就該結痂有好轉。
可寧霽陽的傷總也不見好。
養傷時,他不忘整治匪患,繪製地形圖、與下屬排兵佈陣,一忙起來就沒停。
我覺得他也許是太過勞累了,所以傷才總是不見好。
可事關嘉湖百姓的安定,我又不好勸他不要管,只能默默在藥材裏多加些促進傷口癒合的黃柏和梔子。
第六日的時候,我發覺有些不對勁。
因爲我看見一個下人鬼鬼祟祟地將燒傷膏挖出來,一股腦扔進花叢中。
我分明是讓他給寧霽陽上藥的。
難道之前那些空瓷罐,都是這般來的?
我有些生氣,攔着那下人質問。
「侯爺說,留着疤——」
小護衛欲言又止,怯怯看着我。
「他說什麼!」我急了,大聲質問。
「他說留着疤痕,能讓姑娘更心痛,時時提醒他救你的事,姑娘心軟便捨不得離開了。所以才讓小的把這些藥膏都扔掉。
「蘇姑娘,你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啊,求你了。」
我氣沖沖闖入房間時,寧霽陽上半身沒穿衣物,趴在牀上,傷口慘不忍睹。
嘴裏將要蹦出來的責罵,又忍不住憋了回去。
到底他是因爲我受的傷。
我淨手後, 耐心爲他塗上藥膏, 薄荷與淡竹葉的氣息在空氣裏暈開,帶着藥草特有的苦澀清涼。
「阿嬋, 輕點, 我有些疼……」
年輕精壯的身軀,勁瘦腰身上是糾纏的青色經絡, 在日光下散發着莫名的侵略感,與他撒嬌的口吻大相徑庭。
寧霽陽轉過頭, 淚眼朦朧地看向我, 我回過神來,Ţŭ̀ₗ 沒忍住,大聲斥責他:
「疼死你算了!
「爲什麼不肯好好上藥, 你知不知道這樣會留疤的?而且傷口還可能會潰爛發膿!」
他垂眸躲閃,喃喃道,「這麼醜的疤, 沒人會要我了。」
見我沉默, 他急切道, 「阿嬋,你還肯要我嗎?」
我按住他肩頭默默上藥, 看着他焦灼期盼、幾欲流淚的眼睛,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他立即翻身坐了起來,狂喜着不顧傷痛緊緊抱住我, 像個失而復得的孩子。
他一遍遍確認:「是真的嗎, 你不會跟他成親了?從前都是我的錯,我再也不會惹你生氣,什麼話都憋在心裏,我們回京城去, 回家裏, 馬上就成婚——」
像是怕我反悔一般, 寧霽陽如竹筒倒豆說了一大堆, 恨不得現在就拜堂。
見我遲疑的神色, 他焦急道:
「若你喜歡江南, 我們便留在江南,我會請旨讓聖上將我調任江南, 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我們永遠不分開, 好不好?」
「你父母呢?」
「有我大哥在, 前些日子他官復原職, 已回到京城, 再說我可以騎馬回去, 我……總之,我再也不會與你分開了。」
半月後, 匪患已平,寧霽陽回京覆命。
他生怕我又不告而別,我只得與他踏上了回京的船。
遊船晃晃悠悠,天色接水, 船家撐着杆慢悠悠地唱: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誰不憶江南?」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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