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時,我和我妹同一個考場。
我故意比她晚幾分鐘出來,我爸看見我,一把推開我妹,笑逐顏開朝我走來。
「好閨女,辛苦了!考得怎麼樣,清北沒問題吧?」
我朝我妹和我後媽看去,她們兩張臉都綠了。
-1-
我家有礦,我爸是礦主。
礦主五大三粗,沒太多文化,有很多女人。
我媽是原配,在位期間,我爸外面排得上號的有三個,都給置辦了產業,茶樓雜貨鋪什麼的,排不上號的無數。
我媽睜隻眼閉隻眼,說男人都那樣,只要拿錢回家就行。
直到我爸一個小老婆,先後生下一女一兒,腰桿兒硬了,把挑釁我媽當日常。
半夜給我媽打電話,說我爸在她那兒;諷刺我媽生不出兒子,說秦家產業遲早是她兒子的;到後來,很多個晚上,小老婆直接送上門來……
我爸是真渣。
不但沒把對方趕走,還說我媽小氣,沒點正房風度。
我爸摟着小老婆去客房睡。
我媽在臥室恨得咬牙切齒,小聲罵着狐狸精,給我戴上耳塞。
在我印象中,我媽是委曲求全的。
她的所有爭鬥,在我爸的絕對偏愛下……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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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離婚時,我剛讀小學二年級。
我媽這個沒在外面上過一天班,一向看重家庭財政大權的女人,離婚那天,硬氣的沒要我爸一分錢!
我爸前腳和我媽離了,後腳就和那個女人結婚了。
我記得——
那女人把我和我媽的東西從家裏丟出來,七零八落地散在街上。
她的兩個孩子,女兒比我小半歲,兒子比我小兩歲,當真是年幼無知,在我和我媽的衣服上蹦來跳去……
朝我們吐口水,說我們活該。
我媽帶着我,默默把衣服撿起來,裝進編織袋,再租了套房子。
她沉默了三天,睡了三天,沒掉一滴眼淚,之後找了份賣鞋的工作,說從此不依靠男人,說要活出人樣!
那女人叫張紅,她喜歡到我媽店裏,頤指氣使地叫我媽拿鞋子給她試,喜歡我媽半跪在地上給她穿鞋。
我媽這個曾經的原配,爲了賺錢養家,咬着牙給小三服務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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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兒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
我媽每次接待了張紅,回家後都會發脾氣摔門摔東西,會怨我爲什麼不是男孩子?如果是男孩子,我爸就不會拋棄她了!
她把希望重重地砸在我身上。
「螢兒,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好好畫畫!男人是靠不住的,能靠的只有自己!」
「一定要把張紅的崽比下去!要給你媽爭氣!」
「你知不知道供你畫畫要花多少錢?你媽連尊嚴都豁出去了,跪在地上給那個狐狸精穿鞋!你要再畫不出名堂,我這麼犧牲有什麼用?」
「怎麼才考了 98?!期末考不到三科 100 別叫我媽!」
「好好畫!一定要拿到全市第一!要給媽爭光!」……
我不是天賦型選手,更不是天生學霸,我壓力很大,我所有的成績,都來源於比其他人刻苦很多倍。
反覆刷題,反覆畫。
別人玩耍的時候,別人睡覺的時候,別人撒嬌的時候……
我從小就知道,我媽對我的愛不是無條件的,我得比周圍所有人更優秀。
我是我媽炫耀的資本。
她半跪着給張紅試鞋時,會語氣矜貴,假裝平常心:
「你女最近怎麼樣?學習不喫力吧?」
「我女又考了年級第一,哎,你回去告訴你女,遇到不懂的題,可以問我女!都一個年級,又是姐妹,我女肯定會不、吝、賜、教!」……
我媽文化不高,「不吝賜教」這樣的詞語還是她專門翻書找的,說得又緩又重。
那天回家後,我媽大笑三聲,獎勵我一個大雞腿,說張紅臉都氣綠了。
我很開心,終於讓我媽扳回一局。
-3-
扳回一局有什麼用?
卡在我們脖子上的,是錢!
小學六年,我們搬了三次家:從自建別墅到二居室,到一居室,再到更差的一居室。
現實是個巨大的巴掌。
我媽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離婚時的硬氣很快化爲一杯苦水,她做營業員的「薪水+提成」根本不足以讓她活出人樣。
喫穿住行要錢,教輔雜費要錢,生病住院要錢,逢年過節孝敬老人要錢,學畫更是個無底洞……
過度勞累和貧窮帶來的焦灼,讓我媽的脾氣越來越壞。
她的眉毛永遠擰着,眉間的「川」字越來越深,她動不動就摔洗碗帕或塑料杯子,說我費錢。
我在家裏大氣不敢出,好幾次給我媽說「我不想學畫」了,她就罵我,說我沒出息,說一旦放棄,前面花的錢就打水漂了。
我咬牙堅持着。
我想逃。
我不知道這樣人生什麼時候纔是盡頭……
不知道她爲什麼非要打腫臉充胖子……
爲什麼他們失敗的婚姻,要讓我承擔……
-4-
直到——
小學五年級。
我媽得了急性闌尾炎,要做手術。
在醫院跑上跑下交錢取藥的是我,籤手術同意書的人,也是我。
我們家是真窮,窮到我媽專門問醫生,能不能不打麻藥?醫生說不能。
我偷偷去找我爸。
我爸正在牌桌上,一間屋子有男有女,煙霧繚繞。
「爸,我媽病了,闌尾炎要做手術。」
「叫她好好養着。」我爸抽着煙,隨手從桌面抓了一把錢遞給我,「你給她請個護工。」
我估摸着我爸給的錢在 3000 左右,足夠解燃眉之急,還有剩。
我「嗯」了一聲,「謝謝爸」。
這時,其他人開口了——
「老秦啊,這是你大女吧?秦螢?」
「你這個女兒可不得了!成績年年全年級第一!比我家兔崽子強多了!」
我爸露出略喫驚的表情,有人繼續——
「可不是?幹啥啥第一!畫畫也是省一等獎。」
「市三好呢!你這是祖墳冒青煙了!」……
我爸應該是第一次聽到這些。
我媽之前在張紅面前嘚瑟的,沒一句傳到我爸耳裏。
我爸這才轉過身,正眼看我:「這麼厲害?」
我沒吭聲,只點了點頭。
我爸哈哈大笑,對那一屋子男男女女炫耀:
「我的基因!優秀!低調!」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我爸脖子上的大金鍊子,覺得他對「低調」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學畫畫很花錢,我早就不想學了。」我小聲說,「我媽很辛苦,累病的。」
我爸再次哈哈大笑,打開牌桌子抽屜,抽一沓錢放到我手裏:
「閨女乖,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以後學畫的錢,爸出!」
「生活費,也爸出!」
「你媽就是太倔,不肯要你爸的錢!」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許是被我不上檔次的衣服褲子刺激到了,再次打開抽屜,抽一沓錢放到我手上:
「去商場買點好衣服,我秦百萬的女兒,就該打扮得漂漂亮亮!」
我捧着 2 萬多塊錢。
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成績好,優秀,是可以換成錢的。
-5-
我先去醫院交了住院費,我媽還在睡。
再去超市買了個保溫桶,半隻雞,一斤小蘑菇,回到家燉在爐子上,然後淘米煮飯,溫習功課。
等雞燉熟後,我把飯菜分格裝好,坐公交車到醫院。
-6-
我媽是個極敏銳的人。
從我進病房,到我把保溫桶放在她面前打開,我媽五連問:
「你買保溫桶做什麼?錢沒處使了嗎?」
「燉的什麼?雞?你有什麼資格買雞?!我連麻藥都捨不得打,你居然買雞!你ṭũ̂³知不知道賺錢有多難?!」
我沉默。
我不Ṫŭ₍是善於撒謊的人,更不善於騙我媽。
我懷裏揣着 2 萬多塊錢,掙扎在「說」與「不說」之間。
我媽見我這樣,語氣不善,臉上盡是狐疑:
「你是不是找你爸去了?你問他要錢了?啊?!」
最後這一句,她的聲音因氣憤而變形。
她盯着我,如一頭母獸。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低着頭,舀一勺湯,吹了吹,遞到她嘴邊,硬着頭皮說:
「媽,您剛做了手術,需要補身體,我們家本來就……」
我的話沒說完。
我媽揚手,「啪」地打掉勺子,湯灑在小桌子和牀單上。
「我說了多少次,我就算是窮死,累死,餓死,也不會要你爸一分錢!」
我媽胸口劇烈起伏,她緊緊握着拳頭,竭力控制着摔保溫桶的衝動,我看見她額頭泌出細密一層汗。
我坐在牀沿,深呼吸,定定地看着她——
「媽,我知道你有骨氣!你想證明你不需要依靠男人!你已經做到了!你把我養這麼大,這麼優秀,甩秦雪幾條街!」
「但是,媽,你也別忘了,法律規定,父母雙方都有養育孩子的義務!」
「你和我爸生了我,他就應該養我!憑什麼讓你一個人養?累死累活供我喫供我穿供我上學,還要供我讀興趣班!而他就輕鬆快活,摟着小老婆,打着大麻將,養着其他人的孩子!」
「說句不好聽的話,就算你累死了,把我拉扯大,等到他老了,我同樣有贍養他的義務!你想讓他白白撿這個便宜?」
……
我媽沉默了。
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從她離婚至今,爭的不過是一口氣。
病房裏的人紛紛勸她,舉例無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核心思想就一個:不要便宜那個渣男!
我見她有所動容,撿起勺子,洗乾淨遞給她。
-7-
人啊!
有的時候,一旦從死衚衕鑽出來,就豁然開朗了!
我媽最缺的是錢,我爸最不缺的也是錢。
2 萬之後,我媽的焦灼好了大半,在她看來,最壞的情況不過向我爸伸手。
張紅再到店裏找我媽買鞋子,我媽不再委屈自己。
張紅看上什麼鞋,她都給拿。
只是——
半跪着穿鞋這種事,對不起,老孃不幹了!
「你這什麼態度?誰家營業員不給穿鞋的?你信不信,我叫老闆炒了你!」張紅拍着凳子叫囂。
「張女士,您已經試了 25 雙鞋了!我現在嚴重懷疑你買不起!」我媽靠着鞋架,一副你愛買不買的樣子。
張紅作爲金主,被營業員們吹捧慣了,哪受得了這種閒氣?
大手朝地上一揮:
「剛試過的,全部給我包起來!」
我媽笑着說「多謝惠顧」,拿着計算器,飛快算賬結賬。
「25 雙可以打個 75 折,需要嗎?」
「什麼意思?」
「怕打折有損你富婆形象!說出去別人還以爲你爲了撿便宜纔買這麼多!」
張紅的表情一瞬扭曲了。
我媽給我講這件事的時候,樂得哈哈大笑。
我很久沒見她這樣笑過了。
我問她:「最後打折了嗎?」
我媽說:「打了。不爽是不爽,她又不傻!」
-8-
不傻嗎?
我看未必。
如果不傻,就不會逼着她女兒學畫畫,妄圖超越我了。
我從幼兒園開始學,秦雪從五年級開始學,基礎本不可同日而語。
何況,我愛畫畫。
勤奮源於興趣,更源於生存。
而秦雪,從拿起畫筆,滿滿都是叛逆。
張紅把女兒送到這個領域,基本就是送來讓我打臉的。
同一場繪畫比賽,我輕輕鬆鬆殺入省賽,她連機構選拔都過不了。
更何況,學習成績這個東西,小學階段,一二年級不分上下,三四年級兩極分化,五六年級天上地下,成績好與成績差隔着鴻溝。
秦雪身上壓着學校成績和畫畫兩座大山。
若不是她趁着課間操或午休時間,把我的書包從四樓扔下,往我水杯裏吐口水,偷走我複習資料,以及花錢找同學打我……
我每次看着她怨恨地看着我,幾乎快同情起她了!
身爲姐姐,不能眼睜睜看着妹妹誤入歧途,我把她的種種行徑告訴老師,希望老師能幫助她。
老師祭出法寶,一次兩次三次請家長。
我爸死要面子的人,從來沒去過,每次都張紅到學校捱罵。
有一次,我抱卷子去語文辦公室,正好張紅在。
「我保證,絕對沒有下一次!我會好好教育秦雪……是是,道德比成績更重要……」
我低頭,勾脣。
呵,道德……
一個知三做三的人,說什麼道德?!
我餘光看見張紅恨恨地看着我,我放下卷子,假裝不認識她,轉身走了出去。
這一刻,我很清楚:
成績好,才能出人頭地!足夠優秀,才能在有限的環境裏爲!所!欲!爲!
-9-
至於秦佑,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他比秦雪還慘。
自從我爸知道我年級第一後,每次聽說學校開家長會,就會專門打扮一番,開着他的大奔,金項鍊擦得埕亮。
他站在我們班教室後面,昂着頭,挺着肚子,雙手交叉在後腰,笑得跟彌勒佛似的。
我媽筆直地坐在我的位置上,矜持的驕傲着。
苦了張紅——
一個人給兩個娃開家長會,樓上樓下兩邊跑。
偏偏兩個成績都不咋地,都是要留下來單獨交流的存在。
我媽每次開了家長會,都特洋盤。
「你爸今天可得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學霸爹!」
「那狐狸精,家長會後揪着她崽的耳朵,罵她崽不爭氣!你爸從他們身邊過,假裝沒看見似的。」
「哼,生個兒子又怎麼樣?還不如我生個女!」
「螢螢啊,你可要爭氣!以後考個好大學,讓你爸後悔去!」……
我爸會不會後悔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媽在意那一家子。
她在爭男人上輸給張紅,於是竭力在養育子女上勝過張紅。
張紅怎肯示弱?
秦佑是我爸的命根子,未來礦業的繼承人,也是她榮華富貴的依傍。
她逼着他學奧數,據說是培養未來的企業家。
然而,奧數是什麼?
是讓牛娃開拓思維,越學越自信,越學腦子越靈光,而普娃卻學起來喫力,越學越懷疑自己的存在。
她成功把我爸的命根子搞得厭學了!
這裏容我不厚道地大笑三聲:哈哈哈。
-10-
之後幾年,秦雪和秦佑一路吊車尾。
好在我爸有錢,一路高價讓他們進最好的學校,請當地名師單獨給他們輔導,爲他們保駕護航。
磕磕絆絆到高中。
秦雪模樣好,會打扮,是校花級別的人物,無論走到哪兒,都是男生衆星捧月的存在。
我無趣很多,除了讀書,就是畫畫。
也曾有人給我寫情書,我都順手疊起來,回家後收進鑌鐵盒子,我不曾回覆任何,但我記得有哪些人,
也知道他們不久後會成爲秦雪的好!朋!友!
秦雪不光收割喜歡我的男生,也收割和我交好的朋友。
她嘴甜,漂亮,還大方。
那時的我只是十七、十八歲的少女,說完全不在意不可能,我能做到的,是不斷提醒自己:
不重要!
高中不能談戀愛。
人的精力有限,我不是天賦型選手,不能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上。
人的一生,身邊朋友本就是大浪淘沙的過程,剩下來的,纔是金子。
-11-
高中三年。
我沉默,她耀眼。
我經常有種錯覺,她一生的花期,都攢足了勁兒在那時候開。
-12-
高考那天,我和秦雪同考場。
我爸和天下千千萬萬普通父母一樣,站在考場外面等。
我故意比秦雪晚幾分鐘出來,一眼看見我媽,朝我媽走去。
再看不遠處,我爸和那一家子站在一起,又是給秦雪擦汗,又是遞水。
我朝那邊笑了笑。
我爸看見我,一把推開秦雪,笑逐顏開地朝我走來。
同款擦汗遞水的動作。
不同款的,我爸聲如洪鐘:
「好閨女,考得怎麼樣?清北沒問題吧?爸給你辦慶功宴!」
無數雙眼睛看過來,帶着不可言說。
我默了默,我爸這炫耀的毛病……
還有,十多年了,我畫畫拿了多少獎,我爸連我想考哪裏都不知道……
「爸,低調。」我小聲,掐我爸胳膊。
「好好,低調,聽閨女的!」我爸一張老臉笑得像一朵大花,聲音小了許多,「閨女,清北清北,你想好到底去哪家沒?」
「爸,你真當考清北像撿大白菜一樣容易?我去美院。」
「美院?!美院做什麼的?」
……
我腮幫子緊了緊,好脾氣地回答我爸的問題。
餘光看向秦雪他們,只見那邊大小三張臉都是綠的。
-13-
錄取通知書拿到那天。
我爸喝了很多酒,賴在我和我媽家裏,手舞足蹈,大着舌頭叨叨叨:
「我一個大老粗,居然生了個高材生女兒,嗷,驕傲啊!」
後來醉得厲害了,倒在沙發上睡着了。
呼嚕聲長長短短,偶爾會戛然而止,彷彿一口氣提不上來。
我怕他出事,好幾次探他鼻息。
我媽不以爲意:「放心吧,這麼多年都這樣。」
-14-
三天後,我爸給我辦慶功宴。
他在當地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包下整整一層樓。
從酒店門口到宴會廳,巨大的噴繪板,巨大的橫幅,多到數不清的立牌與氣球,隨處可見的我的名字和高校名字,把一樓婚宴對比得黯淡無光。
無論走到哪裏,我都能聽到小聲議論:
「早上開車隊過來的,全豪車!」
「太有錢了!一個升學宴,恨不得全城都知道!」
「秦百萬的大女兒,長公主!之前掃地出門那個生的,後面那個生了兩學渣。」
「秦百萬對這個女兒滿意得很,搞不好原配要歸位!這豪門啊,30 年河東,30 年河西,說不清楚。」……
我默默聽着。
歸不歸位的問題,我曾問過我媽。
——「如果我爸反悔,想和你復婚,你怎麼辦?」
——「復 P!老孃又不是菜市場的菜,隨便他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丟!老孃一個人生活挺好!」
我很放心。
不放心的是張紅。
這天,她做了這一生最蠢的一件事——
就在我致完辭,感謝完所有師長親友的幫助後,她推開宴會廳的大門——
她來了!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來了!
帶着她花期正盛的女兒,既酷又帥的兒子,提着精緻的小食盒,娉娉嫋嫋地來了!
特別是秦雪,她穿着和我一模一樣的裙子,扎着一模一樣的丸子頭。
不同的是,我穿着小白鞋,戴着眼鏡,普普通通學生妹,而她,畫着淡金色的眼妝,穿着小高跟,美得像個公主似的。
我媽在看見她們那一瞬,臉色就不好了。
我媽也是專門打扮過的,她提前很多天就開始保養臉,敷面膜什麼的,衣服配飾也是選了又選,當天還專門去理髮店做了頭髮,請人化了妝。
可是,常年勞作,油煙對皮膚頭髮的侵蝕,人心對生活的焦慮,以及缺愛,內分泌不調……一點一滴都會累積在人的面貌上,與養尊處優有巨大差異。
「她踢館來的吧?」我媽踱步到我跟前。
我能感覺到她的緊張,對方氣場太大,她的身體有些許緊繃,偷偷拉了下我的手。
指尖冰涼。
電光石火間,我想起 8 歲那年,我和我媽的東西被人從家裏扔出來,七零八落散在地上;想起我媽帶着我,如喪家之犬,把東西一件件收入編織袋;想起我媽爲了錢,半跪在地上給那個那人穿鞋……
過往種種,皆是噩夢。
有念頭猛地闖入腦海:原來,不知不覺,我已成了我媽的依靠。
我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嘴脣湊近她的耳朵,脫口而出:
「媽,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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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廳不知不覺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看着我們,有人拿出手機,攝像頭對着我們,等待礦老闆家的撕逼。
張紅母子被衆人注視着,他們驕傲着,獨孤求敗般昂着下巴,拿出走紅毯的氣勢,走到我們面前。
「恭喜你啊!周姐姐。」
張紅滿臉堆笑,她朝我看了看,目光復又落在我媽身上。
「生了這麼個好女兒,可給你長臉!今兒這麼大的好事,也不知道給我發個帖子,難不成還怕我搶了你的風頭?」
這話說得……
特別最後一句,頗有 87 版《紅樓夢》中王熙鳳的風采,聲音又清又亮,極富穿透力。
我媽事先沒準備,張了張嘴,正要分辯——
張紅畫風一轉,聲音身段已然婉轉,朝我爸嬌嗔:
「老秦,你也真是的!周姐姐不懂事,你也由着她?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們兩口子感情不好呢!」
她把「兩口子」三個字加重音,再炫耀地看過我媽一眼,擺明她纔是正房。
我媽咬着腮幫子,朝我爸看去。
張紅這是典型的揣着明白裝糊塗,今兒這慶功宴,40 多桌客人,我媽就請了 2 桌,其他都是我爸請的。
我爸臉色也不是太好。
他不願讓其他人看笑話,順口和稀泥:「好了,既然來了,就都坐下來吧!」
張紅立即上前,大屁股一扭,擠走我媽,嬌嬌俏俏地挽着我爸的胳膊,身體力行地詮釋什麼叫小鳥依人。
秦雪站在我旁邊,用那種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小聲嗤笑:
「就憑你,也配和我穿一樣?也不撒泡尿照照,長這麼醜,穿什麼都是山雞!難怪喜歡你的男生最後都喜歡我了!」
巧了,話筒在我手上。
更巧的是,秦雪說第一個字時,我不小心把話筒開關打開了。
她的聲音順着音響傳入每個參加宴會的人耳裏。
衆人還沒來得及譁然,我已經接口:
「臉呢?你媽沒教過你『喧賓奪主』是沒禮貌的事嗎?掐着時間點進來,故意和答謝宴的主角穿一樣,就是你的教養?」
「今天在座的長輩,基本是爸爸請的,你知道他爲什麼沒通知你這個二女兒嗎?」
我故意頓了下,笑着:
「因爲他怕你自卑啊!學渣!」後面兩個字,我說得格外輕,格外諷刺。
「高中三年,所有人都在努力學習,奔前程,只有你,在不遺餘力地學習如何搔首弄姿,如何搶男人……」
說話間,我內涵了張紅一眼。
滿場賓客皆露出瞭然神色,當年,張紅的上位史在我們小城市可謂是熱門八卦。
張紅縱然臉皮再厚,這一刻也有些繃不住。
她小聲喊秦雪的名字,示意秦雪不許說話,快坐下。
秦雪忙走到我爸另一側,和張紅一左一右坐在我爸兩側。
我爸皺眉。
先是對秦雪:「起開!這是你姐的位置。」
再對張紅:「你也起開,不知道今天主角是誰嗎?」
兩人悻悻然,往旁邊讓了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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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兒如果只到這裏,一切還好。
偏偏,張紅太貪,她不光想我和我媽丟面子,還想我們實打實的喫上一虧。
她當着衆人,把帶來的食盒推到我面前,說是親手給我做的,慶祝我考上理想的大學,叫我和我媽嚐嚐。
還說趁熱,剛叫服務員用微波爐熱過。
我打開盒子,看見裏面裝着兩個糕點:紅色,梅花形狀,上面有玫瑰花瓣和蔓越莓。
「一點小心意。螢螢,快嚐嚐!」
張紅用熱切的目光看着我,樂呵呵地說,
「叫你媽也嚐嚐!張阿姨以前不懂事,多有得罪,你們可別往心裏去!這兩個小糕點,就當阿姨給你們賠罪了!」
這不黃鼠狼給雞拜年嗎?
喫,意味着從前的恩怨,一筆勾銷;
不喫,顯得不大度,是典型的道德綁架。
我思索着,朝秦雪和秦佑看去,只見秦雪滿臉期待,秦佑滿臉奚落。
我用消毒紙巾擦了手,拈起其中一塊糕點,直接遞到我爸嘴邊,語氣甜美:
「爸爸,我能考上大學,您功不可沒!這塊糕點就當借花獻佛了!」
我爸樂淘淘的,指着我朝衆人炫耀:
「我這個大女兒,孝順!」
衆人鼓掌。
我爸張嘴,一口咬下去——
張紅母子三人的表情,簡直大型翻車現場!
同一時間,我聞到我爸口中傳來的惡臭,他也意識到不對勁,眉頭一皺,嘴巴一張,哇哇狂吐。
服務員忙着遞水。
我爸一邊漱口,拳頭已砸在桌子上,再不顧賓客們會不會看笑話,朝張紅怒吼:
「你 TM 在裏面包了什麼?」
裝滿茶水的杯子朝張紅腦袋砸去。
張紅心虛不敢躲,閉着眼睛,咬着牙,硬生生接了我爸這一砸。
茶水溼了她的臉、頭髮和衣襟。
我爸不解氣,一把抓起剛吐出來的東西,同樣朝張紅臉上砸去,然後是剩下的糕點,統統砸在張紅臉上。
張紅依舊不敢躲。
她依附於我爸,沒有任何生存技能,最不敢得罪的就是我爸,只能硬生生全部受了。
片刻間,她的臉上、身上一片狼藉,發出惡臭。
周圍人都在捂鼻,小聲討論:「這味道,該不會是屎吧?」
我爸比其他人聞得更清楚,不但有嗅覺體驗,還有味覺體驗,怎會沒有判斷?
聽衆人一說,更覺裏子面子都沒了,他竭力控制打人的衝動,額頭手背全是青筋,每個字都從牙縫中蹦出:
「你 TM 活膩了!滾!老子不想看見你!」
一個「滾」字,如野獸咆哮而出。
我坐在他旁邊,耳鼓膜震得生疼。
我咬着牙沒動,沒裝白蓮花落井下石,只一隻手搭在我媽手背,安撫似地壓着她的手。
秦雪和秦佑嚇得渾身都在抖,篩糠似的。
張紅眼淚一滾就出來了。
「老公,我知道錯了!」她第一個開口。
她也是豁得出去,衆目睽睽下,站起來,噗通給我爸跪下,跪行幾步。
「我真知道錯了!秦哥,我一時糊塗,你原諒我!」
她拉扯後面秦雪秦佑的衣服,想讓他們給說情。
秦雪沒辜負張紅的期望,站起來:
「爸,你原諒媽這一次吧!她也是急糊塗了,怕你只愛姐姐,不愛我們。」
秦佑緊隨其後,他比秦雪高,聲音還格外洪亮:
「對,包狗屎是姐的主意,她嫉妒秦螢,想給她點教訓,媽沒過腦子就答應了。」
秦雪本就瑟瑟發抖,一聽這話,小臉更是漲得通紅,眼神慌亂,結結巴巴解釋:「不不,不是我,我沒有……都是秦……」
她的話沒說完,秦佑高聲打斷:「怎麼不是你?!若不是爲了給你出氣,我們能揉麪團玩狗屎?!」
說話間,他狠狠瞪了秦雪一眼,警告意味十足。
秦雪居然真的沉默了!
這一瞬,我的心情是複雜的。
長久以來,我沒有對秦佑投入過多關注,只當他是個小孩子,卻沒想到——
秦雪那麼囂張跋扈的人,居然會因爲他一個眼神,嚇得一句話不敢說。
張紅再次找到救命稻草,一把拉過秦佑,乞求我爸:
「秦哥,看在兒子的份上,您原諒我!我知道錯了,您怎麼罰我都行!」
「滾!」我爸臉上全是不耐,「別以爲生個兒子就了不起!想給老子生兒子的女人多得是!」
說話間,我爸不經意瞟向不遠處一張桌子。
那張桌子坐的全是女性,有兩三個和張紅差不多大,最年輕的比我大不了多少,有人挺着肚子,有人帶着孩子。
我朝我媽看去。
我媽不動聲色點頭。
是了,都是我爸養在外面的,且越來越多。
「爸……」秦佑還想說什麼。
「滾!」我爸再拍桌子,狠狠瞪着他們,「都給老子滾!老子明天就和你媽離婚!」
那三人離開了。
他們來時驕傲如孔雀,去時狼狽如喪家之犬。
-17-
好好個慶功宴,被張紅母子鬧得烏煙瘴氣。
我爸一口菜也喫不下,他黑着臉,大馬金刀地坐着,胸口劇烈起伏。
「爸……」我小聲喊他,朝他身側靠了靠,「對不起啊,我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
我雖猜過糕點有問題,卻做夢都沒想到,裏面包着狗屎。
我爸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下巴揚了揚,一頭黑線,故作堅強。
我餘光看向周圍,見賓客們好些在戳手機,猜他們正在發視頻或聊天,與朋友共享秦百萬家的鬧劇。
「螢螢。」我媽小聲喊我名字,眸中盛滿擔心,「會不會對你不好?」
「沒關係。」我笑着搖頭,假裝大度,「弟弟妹妹不懂事,我做姐姐的應該多擔待,不在意的。」
我爸轉頭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似乎想說我當然可以不在意,喫狗屎的又不是我。
我咬牙憋笑,低頭,吸着腮幫子再憋笑。
我不同情我爸,三妻四妾,齊人之福不是那麼好享的!
很多年前,
我和我媽被掃地出門,如今輪到張紅母子了。
所謂「風水輪流轉」,
不,是「善惡到頭,終有報」。
-18-
網絡年代,消息像長了翅膀。
一頓午飯的時間,「秦百萬喫狗屎」的視頻已登上本地熱門,發酵出來的第一熱門人物是秦雪,第二纔是我爸。
「故意和慶功宴主角撞衫,惡毒女配看多了吧?」
「食物裏包狗屎,真不是一般腦洞想得出來的!小姑娘得有多壞,不愧是上位的小三教出來的!」
「有一說一,妹妹確實漂亮!姐姐活該,那麼多客人,居然說妹妹搔首弄姿,我要是妹妹,弄死她!」
「這不秦雪嗎?在學校老搶秦螢的東西,只要有男生喜歡秦螢,她都要搶!……學習很差,和秦螢不是一個檔次。」
「我初中和秦雪同班,親眼看見她把她姐的書包從四樓丟下去,還帶着小太妹圍攻她姐,壞透了!」
「百萬富翁喫狗屎,求秦百萬心理陰影面積。」
「弟弟纔是沒腦子!可惜了那雙犀利的眼睛,他若不說是狗屎,誰知道是狗屎?」
……
網上議論紛紛。
連着幾天,我每天都在接電話,大多是同學們打來的,80% 的話題是問我那天宴會的情況,他們說秦雪這下社死了。
我儘量不討論:
一是沒那麼多時間滿足他們的八卦欲;
二是當今社會,只要臉皮夠厚,社死又如何?
那天之後,秦雪母子三人還不是該喫喫,該喝喝,還四處旅遊。
-19-
這個暑假——
同學們大部分在忙聚會,旅遊,互訴衷腸。
我朋友不多,偶爾聚一聚,時間基本留給畫畫。
寫生,又或者去公園擺個攤,給路人花肖像。
暫時不缺錢,賺的錢都買繪畫用品送去孤兒院了,也認識了一些朋友。
這個暑假——
我爸和張紅最終沒離婚。
我媽這個前妻,離異人士,以飽滿的熱情關注他們的婚姻動向。
「你爸怎麼還沒離?聽說住小狐狸精那裏去了!」
「這段時間,大小狐狸精鬥得厲害,比電視劇還精彩!」
我媽展開說了許久,我問我媽:
「你怎麼知道?」
「當然是那些失寵的給我說的,她們看你得寵,都來巴我。」
我「嘖」了一聲,建議她聽八卦可以,別給任何人出主意,免得最後惹一身騷。
還有,和我爸保持距離,別因爲他耽誤了自己。
這個暑假——
我聽說秦雪被一家專科學校錄取了。
很不巧,和我在一個城市。
同專業。
-20-
大城市,比我老家大很多很多的城市。
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堪比皇宮的夜店,國際尖端的奢侈品,一順溜的千萬級跑車……都是我們老家沒有的。
我爸那個級別的土豪,在這個城市,估計也就是略高於中產的存在。
我們學校真有開着跑車來上學的。
我無意攀比,卻也在室友薰陶下,取下框架眼鏡,換上隱形眼鏡,第一次塗口紅,第一次穿高跟鞋……
有人說,讀大學堪比整容。
其他人如何我不知道,至少我是真變了,有一次,室友們無意間看到我慶功宴上的視頻——
「這些人有沒有眼光?明明是姐姐更好看!」
「不能怪他們,有幾個人能透過黑框看到亮晶晶的眼睛?那時才高中畢業,螢螢一看就是隻專注學習的乖乖女,瞧被她妹欺負成啥了?」
「還好,還知道反擊,不然我們可不認你這個朋友!」
……
至於專業,更是一秒鐘都不敢懈怠。
小時候,我努力學習努力畫,因爲我清楚,我所有想要的一切,無論尊嚴,還是活着的權利,都要靠自己。
在這所學校,我最大的感觸是:比你有錢的,往往不光比你優秀,還比你努力!
當年,我在機構學畫時,他們多少人請的私教,請的大學教授,或者直接拜的成名畫家爲師,對畫的感悟不可同日而語。
我不是天賦型選手,我需要百倍努力來彌補差距。
大學四年,我不知道談戀愛是什麼感覺,但我知道,凌晨三點的校園多麼安靜,樹影婆娑,月光灑一地。
但我知道,凌晨五點,校園籠罩在晨曦中,天空一點點變亮,雲霞瑰麗,每一秒都是驚心動魄的美。
-21-
秦雪是從大四開始找我的。
那時,我正在走保研流程,而她已經畢業,開了個畫廊,賣畫,也教孩子們畫畫。
她說,她悟了,她錯了。
她所有的飛揚跋扈,拼命針對我,都源於她媽錯誤的三觀。
她一直覺得我爸和她媽是真愛,沒有愛的那一方纔是第三者,我是第三者的孩子,加上她媽每天拿我比比比,罵她不爭氣……
所以,她看我百般不順眼。
希望我能原諒她,原諒這個被原生家庭禍害的無知少女。
她說,這麼多年過去了,如今回頭再看,發現最佩服的人還是我。
她說,在我身上明白了一個道理:認真與堅持,才能使人生熠熠生輝。
她經常請教我怎麼畫,有時是微信發照片來,有時會親自跑一趟,提着她的新作。
我只要不忙,都會指點一二。
人性的弱點啊!
一是我的虛榮心確實得到了滿足,好爲人師的天性在這時暴露;
二是比比比的童年,不光是她的痛,也是我的痛。
我們都曾是母親慾望的衍生,多少年後,終於觸摸到自己。
-22-
後來那件事發生在研二。
那時的我,在圈內也算冉冉升起的新星,獲過一些不大不小的獎項,在城郊有自己的畫室。
不上課的時候,我都在畫室。
我知道秦雪用我的名頭做她畫廊的活招牌,說她是畫家秦螢的親妹妹。
我沒有反對。
「姐,您在哪兒?今天沒課吧?」
「我畫了一幅畫,怎麼看都不對勁兒,您若有空,方便幫我看看嗎?」
秦雪現在和我說話,開口閉口都是尊稱。
我應了下來,叫她到畫室找我。
-23-
半小時後。
秦雪一隻手提着畫,一隻手提着裝咖啡的袋子,來到我畫室。
我接過畫,邊走邊看,放在窗前的畫架上,這裏陽光最好,再順手接過她遞來的咖啡,喝一口。
「姐,您覺得怎麼樣?」她站在旁邊。
「構圖 OK,色彩也 OK,審美情趣有,比之前的好很多。」我頓了下,「可惜意境欠了點,放畫廊幾千塊錢能賣,再往上就……」
我的話沒說完,腦子裏一陣眩暈,轉頭看見秦雪臉上全是猙獰。
只能是這杯咖啡!
她放了什麼?她想做什麼?
我下意識朝放手機的桌子奔去,我得報警,得打 110!可我的頭暈得厲害,腳步不穩,路上撞倒好幾個畫架畫框。
她跟在我後面,優哉遊哉,時不時發出冷笑,如戲耍老鼠的貓。
我緊張極了。
眼看要抓住手機,「砰」的一下,鈍痛從後腦勺傳來,畫框四分五裂。
我跌在地上,意識迅速渙散。
「傻逼!」
秦雪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伴隨着她的高跟鞋瘋狂在我臉上身上踢着。
砰,砰,砰……
「老子做了你這麼多年的舔狗,終於到頭了!」
「你 TM 學什麼不好,偏要學畫畫!害得老子跟着學!真 TM 煩死了!」……
我的意識不斷渙散,她的聲音從尖囂到模糊,痛感也越來越遲鈍,直到——
油畫刮刀狠狠插入我的臉頰,再往下拉。
痛,不可言訴。
我聽見她狂笑。
「哈哈哈,你這張臉,老子看着就討厭……憑什麼那麼多男人喜歡你!」
黏稠的液體順着臉頰脖子,血腥味那樣重,生理性眼淚瘋狂湧出。
她笑得更加張狂,從地上抓起支油畫筆,對準我眼睛。
我恐懼到無以復加。
比起死,我更怕瞎,我哆嗦着。
我後悔了……
「姐,別玩了!有人來了!」門口傳來好像是秦佑的聲音。
秦雪哼了一聲,砰地摔下我。
出門前,她放了一把火,畫室淪爲火海。
-24-
黃泉路。曼珠沙華開至荼蘼。
孤魂無處可歸。
-25-
一年後。
我站在西山陵園的一座墓前。
墓碑上刻着我的名字,我把小雛菊放在碑前。
——「秦螢,你有什麼打算?」
問我之人是救我之人,冉薔是整容科醫生。
她有一個外科醫生的男朋友嚴昀,與我相識多年,也是我畫室對面的鄰居。
我出事時,他們恰回來。
秦佑那一聲「有人來了」,說的就是他們。
他們合力把我救出,再放了一具人體骸骨進去。
當消防隊趕到,撲滅大火,從廢墟里擡出來的,就是那具骸骨……
——「我在黃泉路上游走一年,看見曼珠沙華盛開如火焰,無邊無際,看見地獄空蕩蕩。」
——「閻羅找我,叫我把惡魔送去該去的地方。我應下了。」
事故後,最先趕到現場的是秦雪,然後是秦佑,最後是我爸和我媽。
我媽整個人癱了。
多年來,我是她的精神支柱,我沒了,她亦沒了活着的慾望。
我的後事交由我爸處理。
我爸在我們當地是響噹噹的大人物,很多事看關係看人情,到了大城市,當一切按照流程,他慫了。
他把事情交代給秦雪和秦佑。
沒有人質疑我的死因,秦雪姐弟全心全意把我的後事辦得轟轟烈烈。
學校論壇裏,有祭祀我的帖子,起高樓。
網上無數自媒體,都在吹噓我的畫,說我是天才畫家,畫作水平如何了得,如今年輕就隕落是天妒英才。
恰這時,有人斥資百萬,買下我即將參展國際某賽事的畫。
那只是一副沒畫完的手稿。
之後,但凡我畫的,價格一路飆升,完完全全印證了「藝術家去世後,藝術品才升值」的魔咒。
而秦雪,藉着「我死」的東風,也被自媒體關注了一番。
在這個「顏值即正義,眼球即流量」的年代,她小小地紅了一把,居然躋身「年輕畫家」行列。
「她的畫我看過,和你風格很像。」冉薔說。
「東施效顰罷了。」我嗤笑。
秦雪什麼水平,我給她指導了幾年,不會不瞭解。
「可你的導師,也贊過她的畫。」冉薔言語中帶着幾分慎意,緩緩道,「說,青出於藍。」
這下輪到我喫驚了,這是高於我的意思。
我的導師,專業水平超一流,俗稱「國家隊」的存在,他的人品絕對信得過,不會胡說。
難道,秦雪纔是真正的天才畫家?過去許多年,她都在藏拙?
不,不可能。
按照她的性格,她若有本事,早炫耀出天際了!
「我不懂畫,你得親自去看。」冉薔說。
我點頭表示知曉。
「對了,還有件更棘手的事。」冉薔頓了下,「她現在是顧斐的女友。你要對付她,得先對付顧斐,聽說那個男人寵她如命,花了大價錢在捧。」
顧斐?
我不認識,沒聽過。
冉薔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我,後面每句話的落點都加重音:
「姓顧!A 市四大豪門之一的顧!著名天使投資人!金鑽王老五!」
-26-
秦雪能勾搭上顧斐,確實出人意料。
一個是礦老闆的女兒,小畫廊老闆,一個是真正的豪門,說句不客氣的話,這是直接跨了兩個階層。
我在網上查顧斐資料時,看見他的照片,莫名覺得有點眼熟。
至於秦雪,當我看見她所ẗū₁謂的成名作,就笑了。
那日,她在我的畫室,不光殺人放火,還順走了我的畫作。
一部分用於炒作,另一部分變成她的作品。
那些我正在嘗試的畫法,沒有給人看過,亦沒有完全成品的,如今正展示在網上,作爲天才畫家秦雪的作品,受到無數人的追捧。
呵,依然這樣愛炫,不顧後果嗎?
名利是把雙刃劍。
那些借來的才華,一旦用完了,曾經有多少人關注,就有多少人落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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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數據推來兩條消息:
一是,顧斐擬投資秦雪弟弟秦佑的公司。
評論區兩種聲音,有人說色令智昏,身爲金牌投資人,顧斐的腦子被門夾了嗎?也有人說,擬投資很久了,一直沒見投,吊着罷了。
二是,秦雪新作見面會將在 6 月底召開,屆時會有很多行業大咖參加。
評論區一邊倒的「女神 YYDS」,偶爾夾雜着幾聲「資本下場果真了不起,幾幅沒畫完的畫而已,請了這麼多名家給她抬轎子!」
我給師姐發信息:「師姐,我沒死。」
師姐瞬間把電話打過來:「你在哪?爲什麼不聯繫我們?你知不知道,你出事後,導師傷心了很久。」
我說:「我在醫院躺了一年。師姐,我想要一張秦雪新作見面會的邀請函。」
師姐那樣敏銳玲瓏的人:「所以,秦雪的畫,果然是你畫的?」
我笑:「被發現了?」
師姐:「早被發現了!哪有畫家一年了,只拿得出幾張半成品的?而且風格明顯脫胎於你的風格!我們專門去她畫廊看了,水平也就那樣!」
師姐:「只有顧斐,有毛病似的,沒才華硬捧!哎,你老實說,當日你出事,是不是和她有關?」
師姐:「你活着的消息,導師知道不?你趕緊給他說一聲,他老人家一定很開心!你在哪兒,我過來看你……」
師姐倒豆子似的,噼裏啪啦,一句接一句。
等她激動完了,我這才請她暫時保密,說過幾天在秦雪作品見面會上見。
師姐沉默了。
「怎麼了?」
「看羣。」
我忙縮小語音通話界面。
還好是個小羣,連我在內 7 人,都是信得過的。
一羣人問師姐:
「真的嗎?」「秦螢真的活着嗎?」「需要我們做什麼?無論做啥,保證完成!」「放心,肯定保密!」……
我幽幽艾特師姐:「以前沒發現你這麼大嘴巴!」
師姐哈哈大笑:「這不憋不住嗎?現在幫手多了,咱們搞個大的!」
-28-
秦雪的新作見面會。
顧斐果然疼她,最豪華的酒店,最豪華的宴會廳,全國第一梯隊的畫家,上百家媒體,上百個大 V……無數個支架,長槍短炮的。
我穿着襯衣牛仔褲,戴着鴨舌帽,坐在一衆大 V 中,非常低調。
羣消息閃個不停,那六個人,打了雞血似的,恨不得把各自座標發出來,我肉眼可見他們一個個東張西望。
「我到了,我到了,呼叫總部,呼叫總部,小螢到了沒?」
「我也到了,藍 B 區,倒數第二排右 5,有什麼事情交代我嗎?很急切地想做點事情!」
「我 X,太刺激了!想想待會兒要撕下秦雪的面具,再想想顧大總裁的絕對便祕臉,想高歌!哇喔喔喔!」
我:……
我看着不斷滾動的羣消息,扶額:
「能不能莊重點?說好的高貴清冷人設呢?快撿回來!這麼多媒體,一個個快崩沒了!」
「自己人,要什麼人設?!」「放心,大佬多,沒人注意我們。」
-29-
下午三點整。
秦雪來了,和顧斐一起來的。
她挽着顧斐的胳膊,從他們進門那一剎,鎂光燈閃個不停。
顧斐穿着灰色西裝,帶着金邊眼鏡,頭髮朝後梳着,從上到下,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毛孔都寫着成功人士。
秦雪穿着銀色禮服,低胸露背,長髮鬆鬆地盤在腦後,鑽石項鍊和耳環 bling-bling,不像畫家,更像明星。
紅毯兩側,有媒體不斷問:
「顧總,請問您和秦雪小姐打算什麼時候結婚?有結婚的打算嗎?」
「網友說,秦小姐的才華撐不起她的名氣,全靠您硬捧,您怎麼看?是爲她嫁入豪門累積資本嗎?」
「顧總,秦小姐弟弟的公司,您擬投資大半年了,到底投還是不投?」
……
顧斐忽然駐足,目光掃過全場。
秦雪跟着停下,一臉嬌羞地看着他,雙眸含情,欲語還休。
顧斐笑了笑,扶眼鏡,接過記者的話筒:
「第一,沒有豪門之說,顧家三代經商而已,是普通老百姓;
第二,小雪有沒有才華,是不是靠我硬捧,你們待會兒看她的作品,不就知道了?
第三,任何一場風險投資,都不是老闆一個人說了算,我們公司有專業團隊,正在進行專業評估。
今天是秦雪小姐的作品見面會,請大家多關注她的作品,謝謝。」
不知何故,我總覺得顧斐多看了我兩眼。
甚至有一瞬間,我和他的目光有短暫的交匯,他的眸中有雷霆萬鈞,亦有漫天星光……
我知道他是誰了!
我和他見過!
-30-
那時——
我出國交流,在國際航班上。
太過漫長的航程,我閒得無聊,看見坐在斜前方的男子。
他正在看書,年輕的臉龐,線條極具美感,碎髮搭在眼瞼。陽光透過舷窗照進來,給他鍍上一層金邊。
特別是鼻子上那一點,最亮。
我一時技癢,拿出紙筆,唰唰畫了起來。
後來,當飛機停穩,所有人都在收拾行李,他朝我走來。
我緊張極了。
畫人肖像這種事,事先應得到對方允許,我有錯。
我那時年輕,沒想好好解釋,只想逃,於是,從畫夾抽出那張畫,走過去「啪」地拍在他身上。
「送給你了,我平時收錢的。」語氣很傲嬌,飛快逃走了。
他在後面「哎——」。
這件事,我後來反思過,處理得太不成熟,太沒禮貌,簡直人生污點。
-31-
臺上,秦雪已經開始介紹「她和我」的作品。
之所以說「她和我」的,因爲構圖是我,線條是我,勾邊是我,一部分色彩是我,她只做了剩餘的一部分……填色。
畫在畫框裏,框在畫架上,一共 5 幅畫。
攝影師拿着 8K 攝影機,秦雪講哪兒拍哪兒,又是整體又是細節,全部投放在旁邊巨幅的 8K 液晶顯示屏上。
可謂纖毫畢現。
16K 大的紙,畫上的任何瑕疵,一旦投放在巨屏上,都是災難!
豈止前排大師級畫家頻頻搖頭,就連後面我身邊專業度相對低一點的大 V 和媒體,都在交頭接耳。
「這怎麼寫?就這水平?尬吹嗎?」
「顧斐一世英名,被這女人坑慘了!你們信不信,往後連他的投資眼光,大家都會質疑。」
「這畫,真不如半成品!當初多驚豔,現在多失望!」……
我抽空了看了一眼旁邊主播的手機屏幕,下面刷屏似的:
「女神塌房了,默哀男神的三秒鐘。」
秦雪站在臺上,她比任何人早看到臺下反應。
她慌了,一個勁兒朝顧斐看去,拼命用眼神向他求救。
顧斐不知什麼時候已坐到我的導師旁邊,他的背脊朝後,舒舒ƭŭₔ服服地靠在椅子上,雙腿交疊着,好整以暇地看着臺上表演。
我悟了……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見面會是他要辦的,畫家和媒體是他請的,8K 攝像機和顯示屏是他安排的,他說「有沒有才華,看作品」,他說「多關注作品」……
到第三幅畫時,秦雪實在講不下去了,她困在臺上,不知如何是好。
巨大屏幕上,她額頭上的汗水晶瑩而飽滿。
我發信息:「切信號。」
-32-
屏幕上,畫面陡變。
玻璃窗後,女子在畫畫,看畫面是監控拍的。
周圍人喫了一驚,很快安靜下來,猜到有大事要發生。某些原本已關了攝像頭的主流媒體,重新打開攝像頭。
過了一會兒,女子離開了幾秒,再進入鏡頭時,她一隻手拿着畫,身後還跟了另外一個女子。
她把畫放在架子上,接過身後女子遞給的杯子,喝了一口。
兩人似在交談。
忽然,女子搖頭,似乎是喫驚地看着身後女子,隨即丟掉杯子,衝向不遠處。
後面那個女子優哉遊哉,就在前面的人快抓到桌子上的東西時,她隨手抄起一個畫框,狠狠砸了下去。
現場發出驚呼。
屏幕裏,女子倒地,那個砸她的人絲毫不肯放過她,高跟鞋瘋狂踢着她的身體,踩着她的臉。
現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屏幕上的殘暴情形驚呆了。
現場剪輯師忽然在屏幕右上角開了個小窗,直播秦雪蒼白着一張臉,呆呆立着。
當秦雪彎腰,撿起油畫刮刀,狠狠朝我臉上紮下時。
周圍再次發出驚呼。
有人捂住眼睛,有人大罵「禽獸」……
這樣的畫面,我其實看過很多次,每一次都滿帶恨意。唯有這一瞬,情緒如開閘的洪水,我落淚了。
我的導師,我的小夥伴紛紛站起來,義憤填膺地指着秦雪:「兇手!」「抓住她!是她殺了秦螢!」
秦雪慌不擇路,保安一擁而上。
唯有顧斐——
他站起來,大步流星朝我走來。
我最初沒注意他,我的注意力都在秦雪身上,等我發現他時,他已經一把抱住我。
胸膛起伏很是劇烈,咚咚咚咚。
我和他不熟,我掙扎着,正要推開他。
他說:「阿螢,讓我抱會兒,我好不容易纔找到你。」
忽如其來的感情。
也許是,我一個人了太久;也許是,我也需要一個肩膀;也許是,他的感情太過濃烈,我實在不忍……
我由得他抱着。
屏幕裏,秦雪一隻手抓着我的頭髮,一直拿起畫筆,朝我眼睛戳去……
屏幕裏,她的動作中斷,朝門口看了一眼……
屏幕裏,她在放火之前,捲走了我的畫作……
-33-
警察推門而入。
旁邊是已經帶上手銬的秦佑。
法律不外乎人情,他們在宴會廳門口等了許久,直到這段監控視頻放完。
……
後來,秦雪和秦佑以「故意殺人未遂」入罪。
後來,他們在監獄鬥毆,一個毀了容,一個瞎了眼睛。
再後來,張紅瘋了,流落街頭,餓的時候,連狗屎都喫,我媽偶爾會給她買兩個包子。
再再後來,我和顧斐戀愛了,這又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一個「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的故事。
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有人曾惦念着我。
34 尾聲
我從來沒相信過秦雪。
年少時,她如何帶着一羣人欺負我,我不曾忘,那些本該熱烈的青春,因她而冰冷。
而秦佑,是比秦雪更陰險的存在。
小時候,他們討厭我,因爲我總是壓他們一頭ƭù₄,長大後,我爸曾明確說,他的財產會分三分之一給我。
這兩個人,以及張紅,不會甘心。
我故意把秦雪放在眼皮下,一是瞭解她的動向,二是趁她想除我的時候,將計就計,除掉她!
秦佑在這個城市的消息,我提前半個月就知道了。
他給秦雪發的信息,不巧被我看見。
所以,秦雪約我看畫,我多了個心眼,給嚴昀打了電話,以防萬一。
嚴昀是我多年好友,當年在孤兒院做義工時認識的。
他是外科醫生,有自己的實驗室,建在城市郊區。
我在他實驗室附近,租了民宅,改成畫室。
一整面牆的落地窗,從他那邊能看見我這邊,我請他安了個攝像頭,安在他的室內,不容易被人看見的地方。
他知道我在狩獵,卻不知我的詳細計劃,更不知我低估了秦雪姐弟的毒辣。
所以,當畫室起火,他第一反應是用實驗室內現有的骸骨,李代桃僵,再等我醒來,由我決定怎麼做。
後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
至於秦雪拿我的畫作冒充是她畫的,究竟是臨時起意,還是蓄謀已久,都不重要了。
這件事到此,誠然,我高估了自己的智慧,差點把自己害死,也算吸取教訓。
幸好,結局還算不差。
是上天保佑。
(正文完)
顧斐番外
我親妹,顧綰綰,說我是母胎 solo。
我斜睨了她一眼,站在長輩的角度,對她發出靈魂三連擊:
「今天有好好學習嗎?對得起喫下去的大米嗎?是不是又戀愛腦了?!」
「多大的人了?除了談戀愛,你還會什麼?公司分一半給你,你搞得定嗎?」
「你哥辛辛苦苦守江山容易嗎?你一天有事沒事兒埋汰你哥!你哥將於茫茫人海尋唯一 soulmate。得之,幸;不得,命。如此而已。」
顧綰綰靠在桌子上,大波浪的長髮及腰,慵懶嫵媚,打扮時尚,可她的語氣,比老爺子還老氣橫秋:
「顧斐,別老拿 soulmate 說事兒!我就問你,你這輩子,有沒有過心動過?……心都沒動,談什麼 soulmate?!」
我微微眯眼,並不是很懂心動的感覺……是什麼樣的。
「就是噗通噗通。」顧綰綰朝我走來,手指又是收又是放,模擬心跳的動作,「心彷彿要跳出來,腦子裏全是那個人,你好好回憶下。」
-1-
記憶回到三年前——
我上飛機就看見她了,她穿着素色棉麻裙,海藻般的長髮隨意披散在肩上,顯得臉很小。
當然,也很精緻。
是什麼吸引我的?
是她淡漠的神情,她看什麼都淡淡的,倦倦的,與周圍紛紛擾擾的世界有天然的疏離感。
我注意到她上方行李艙中,放着個綠色畫夾。
原來是個美術生。
現在的美術生都這麼漂亮嗎?
我想到網上一句話:明明可以靠顏值,偏要靠才華。
坐定後,我自嘲地笑了下,在這個女孩身上投入了過多的注意力。
之後去洗手間回來,目光很自然又落在她身上——
她睡着了。
腦袋歪在座椅上,長髮遮住大半張臉,露出小巧的鼻子和精緻的下巴,長睫在眼瞼下方投下扇形的陰影,散發着溫柔的氣息。
和之前的疏離判若兩人。
落座後,我忍不住回頭看她一眼,見她睡着後很是乖巧。
像午後躲在樹蔭下的貓。
想摸。
貓爪子時不時在我心上撓一下。
我平時習慣在航班上看文件,看書,小憩。
那天,我一點睡意也沒,手上拿着書,注意力始終被側後方那隻貓吸引着。
後來,她睡醒了。
小手揉着眼睛,再拍着嘴巴打呵欠,可愛得不得了。
我忍不住勾脣。
片刻後,我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的心,砰砰砰砰,我發誓,這輩子,我的心跳沒這麼快過。
她在看我!還在看我……
我臉上是不是有什麼?鬍子刮乾淨沒有?髮型夠不夠完美?
平時大背頭的髮型,既突出五官,又彰顯成熟,那天爲了舒適,髮型很隨意,前面盡是碎髮,會不會顯得輕浮?
我知道我正側臉好看,可落到她的角度,好不好看?……
過了一會兒,她收回視線。
小爪子在頭上抓了幾把,隨意紮了個丸子頭,再站起來打開行李艙。
我鬆了口氣,狂跳的心平復下來,隱隱有失落。
她打開畫夾,開始畫畫。
飛機上不算特別安靜,始終有發動機的轟鳴聲,我彷彿能聽見她的鉛筆落在紙上沙沙的聲音。
她的目光時不時朝我看來。
她在畫我!
我的心跳比方纔還快,每一秒都彷彿要從胸腔裏蹦出來。
我一動不動地坐着。
眼睛盯着書,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思緒紛雜。
耳朵尖尖一點點開始發燙。
……
飛了無數次的航線,第一次覺得那樣長,那樣短!
長到我清楚地記得我所有的心情,所有隱祕的興奮與失落。
短到我沒來得及找機會與她說話,飛機就降落了。
那時的我,不曾喜歡過女孩子,更不曾追過女孩子,對心動沒有清晰的認識,不知「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
更不知有一種感情,叫「一見鍾情」。
它荒謬,卻又真實的存在。
直到綰綰問我,我始驚覺,原來,那種感覺,就是心動!
-2-
「哥,哥,你在想什麼?是不是想起有心動女孩?」綰綰很興奮,眉飛色舞,她站在我面前,打了個響指,「你不會追,沒關係,我教你!」
我的目光落在被我鑲起來的那幅畫上。
她畫的。
當飛機停穩,所有人開始收拾行李,我意識到我若再不做點什麼,她將消失在人海。
我朝她走去。
她的眸中有一瞬慌亂,繼而打開畫夾取出畫,ŧŭₖ走向我,把那張畫「啪」到我胸口。
「送給你了,我平時收錢的!」
傲嬌的語氣,靈動的表情如精靈,彷彿我佔了多大便宜。
我正要問她電話,她已越過我,走得飛快。
「這不是你最喜歡肖像畫嗎?」綰綰順着我的目光,朝畫走去。
「我一直以爲你是單純喜歡這幅畫,把你畫得多年輕!瞧這光線,把你籠進來,彷彿神之子。原來,愛畫是假,愛畫是愛屋及烏,真正愛的,是作畫之人。」
緊接着,綰綰指着肖像畫右下角:「這不是有名字嗎?秦螢。」
我想說,
我後來託人找過她,把留學那個國度的美術生都找了,沒找到。
「秦螢……」顧綰綰小聲叨唸,「這個名字好熟!我好像在哪兒聽過……」
-3-
我曾想過,如果再見,說什麼。
「hi,怎麼是你?」「這麼巧又見面了!」「這些年,你還好嗎?還記得我嗎?你給我畫過一幅畫,沒收錢,我賺了……」
沒想到,再見已是天人相隔。
我看着手機屏幕上關於她去世的消息,有種不真實感。那隻慵懶的小貓,靈動的小精靈,怎麼可能沒了?
「幸好你們不曾開始。」綰綰說。
不,如果開始,也許就沒有那場大火了!
我心裏有許多遺憾,有一點痛。
彷彿玻璃碴劃過心臟。
細,而深。
-4-
我看了幾乎所有關於秦螢的報道,在視頻裏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秦佑。
居然是她弟弟!
這個小夥子前幾天來找過我,他有個加工有色金屬的小工廠,依託於他爸的礦業,希望我給他投天使輪。
我對重工業沒興趣,當場就拒了。
我吩咐助理做了三件事:
第一,隱姓埋名,高價買下秦螢即將參賽的畫;
第二,通知秦佑,可以再瞭解下;
第三,查一下秦家,重點是秦螢和他們的關係。
-5-
不查不打緊,這一查……
秦螢居然在小時候,就和她的母親被趕出來了;
秦雪母女如何欺負秦螢母女,秦螢如何反擊;慶功宴的視頻也傳到我手機上。
這些年,秦雪如何利用秦螢的名氣,給她的小畫廊打招牌;
以及,秦螢剛去世不久,秦雪就迫不及待拿出一疊繪畫造詣頗高的作品,踩着秦螢的名氣上位!
「這女的也太噁心了!竟敢打我未來嫂子的主意!哥,削她!」顧綰綰在旁邊做了個「咔」的手勢。
我挑眉,定定地看着她。
「哎,我學經濟學的。」顧綰綰說,「資本這東西,如果有 50% 的利潤,它就會鋌而走險;100% 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300% 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
「你瞧這秦雪,光是踩着她姐往上爬,就獲得了多少利潤!況且,還有她家老子的財產。」
我依舊看着她,我在意的是另一句:
「未來嫂子?嗯?」
顧綰綰拖長了聲音「哎」了一聲,挽着我的胳膊:
「秦螢和秦雪鬥了多少年,喫過半點虧沒有?我不相信她這麼容易輸,你肯定也不相信,對吧?說到底,她和你是同一類人!」
我很欣慰,我這個滿腦子情情愛愛的妹妹,還好沒蠢到家。
助理問我,要不要去公安那邊諮詢下。
我說不用。
我相信她。
-6-
我叫人拖着秦佑的項目,給他希望,不給他甜棗。
通過秦佑認識秦雪。
呵,這個虛榮的女人,看見我的第一眼,就黏了上來。
我捧着她。
她想飛,我送她上雲霄。
繪畫這個領域,不是長得漂亮,有金主就一定能躋身名流,最終要靠的,還是實力。
我在等。
等某個人歸來。
無數個夜,我從夢中驚醒,我夢見那個人走了。
我滿頭大汗。
我想,我是愛上她了。
爲她做越多,越自我感動,越愛上「愛她」的執念……
-7-
秦雪的新作發佈會是我安排的。
一年了,我捧了她一年,這是我的極限。
我實在無法忍受這個沒有才華,卻自以爲是,矯揉造作的女人。
在她的眼裏,征服男人,等於征服世界。
那天,當我跨進宴會廳,目光掃過藍區,看見與秦螢交好的那幾個,一臉興奮,心下隱隱有猜測。
很快,我看見她了!
我握着拳頭,忍住向她走去的衝動。
她既然來,一定有所準備,我等着看戲,等着看她把秦雪從雲端拉下地獄!
發佈會按流程進行。
當監控視頻出現在大屏幕上,我發現,被拉下地獄的是我!
當我看見油畫刮刀狠狠插入她的臉頰時。
心,痛到無法呼吸。
我再也忍不住,大步走向她。
阿螢,
別推開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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