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謝家做等夫娘的第十年,謝景衡有了心儀的姑娘。
姑娘要喫蜜藕,他便指揮我下塘挖藕。
姑娘要穿羅裙,他便吩咐我連夜裁衣。
後來,姑娘定了親,卻不願上花轎,淚水漣漣時。
謝景衡又有了新主意。
他將紅蓋頭扔到我懷裏:「左右那周家也沒見過清漪,你便想個法子拖延一時半刻,若是辦好了這事兒,往後院裏的水缸,便不要你來挑了!」
我看着謝景衡離開的背影,只猶豫了一瞬。
便轉身上了周家的花轎。
-1-
替嫁的決定做得匆忙。
待到真的坐在轎子裏,穿着不合身的喜服時,我又忍不住心慌起來。
沈清漪的婢女連宋不知蓋頭下已經換了人,隔着轎子自顧自地寬慰我:
「姑娘,你莫要擔心,那周家雖不是什麼好人家,但老爺夫人素來疼愛你。」
「等在周家暫住些時日,屆時哄了那周遲寫了和離書來,便可歸家了。」
「這樣,既全了祖上恩義,也可保全姑娘你。」
我想了想,卻覺得她說的並不對。
沈家雙親若真是疼惜女兒,便不會將她下嫁到周家了。
周遲這個名字,我曾聽說過兩次。
第一次,是五歲那年被爹孃賣到謝家時。
爹拎着耳朵叮囑我:「這謝家可是清河郡有名的富戶,雖家中主母寡居,但她手中握着金銀無數,你若是做了她家的童養媳,日後可就喫穿不愁了!」
「你可別死腦筋想着跑,若是被我逮着,便將你送去周家,給周遲那個渾小子做獵餌!」
爹一邊惡狠狠地瞪我,轉過身,卻又卑躬屈膝地將賣身銀收下。
後來,我每夜都做噩夢,夢見自己被丟進捕獸坑裏喂黑熊。
怕得狠的時候,寧可憋得尿褲子都不敢起夜。
但在周家過日子,最怕的可不是噩夢。
而是徐氏手中那杆戒尺。
早晨起得晚了要打,打水撒了半桶也要打。
甚至做粟飯時多放了半瓢水,也要被打上一頓。
雖每日要打水做飯、洗衣劈柴,還要捱打,但到底三餐飯飽,比在家時要強上許多。
我就這般一直熬到謝景衡出生。
因着我成功「等」來了「夫婿」,謝景衡出生後,我的日子好過了許多。
徐氏不再隨意打罵我,上桌用飯時,我也能泰然自若地夾上一筷子葷腥。
年幼時的謝景衡,也待我十分親厚。
我日夜照看他,他自來到這個世上,第一塊尿戒子是我洗的,第一顆乳牙也是我看着長的。
所以,他得了第一塊飴糖會與我分享,做的第一束花環會替我戴上。
乃至於有了第一個心儀的姑娘,他也是第一個告知於我。
彼時謝景衡已然十五歲,正是少年意氣的年紀。
被人一口一句「老牛喫嫩草」地嘲諷着,他早已經對我心生厭惡。
徐氏私下裏也告誡過我,當初買我做童養媳,不過是買個下人幫襯家裏。
如今謝景衡漸漸大了,讀書也算用功,何愁找不到家世更好的女子。
因而,他並不會娶我。
所以,我也知曉,謝景衡告訴我也並非在傾訴心事,而是在告訴我——
他已然有了心儀的姑娘,往後,我便不要再往他身邊貼了。
那姑娘是沈家小姐沈清漪,沈家如今雖敗落,但祖上做過官,在清河郡也很有幾分臉面。
謝家雖富庶,但到底算是高攀了。
因此,謝景衡便格外殷勤些。
沈小姐要喫桂花蜜藕,他便指揮我下塘挖藕。
哪怕夏日炎熱,我被蛭蟲咬傷了腿腹,高熱三日不退,他也毫不在意。
只因沈小姐喫到了適口的蜜藕。
沈小姐要穿特製羅裙,他便吩咐我連夜裁衣。
哪怕我因熬夜繡裙,被油燈灼傷了手腕,水泡好了又爛,他也仍舊歡喜。
僅因沈小姐穿上了合意的羅裙。
十五歲的謝景衡將沈小姐捧在心尖尖上,恨不得將全天下的珍寶都供奉到沈小姐面前。
其赤子心腸,同五歲的謝景衡如出一轍。
只不過,被他捧在心上的人,卻換了一換。
所以後來,沈家爲履行陳年舊約,要將沈小姐嫁到打獵爲生的周家時。
沈小姐只委委屈屈地落了兩滴淚。
謝景衡便又有了新主意。
我也是在這一日,第二次聽見周遲的名字。
他毫不客氣地將紅蓋頭扔到我懷裏,頤指氣使。
「清漪嬌貴,哪裏能嫁給周遲去喫苦?」
「宋萍萍,左右那周家也沒見過清漪,你便想個法子拖延一時半刻,若是辦好了這事兒,往後院裏的水缸,便不要你來挑了!」
可是我與周家非親非故,又能想什麼辦法呢?
這不是謝景衡會考慮的問題。
他只知道,我宋萍萍,生來便是該替謝家解決禍患的。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將爛攤子扔給了我。
紅蓋頭上的鳳凰是攥了金線繡的,硌得我指間薄繭微微發癢。
我看着他帶着佳人翻窗而逃的背影,想了想。
水缸太大,水桶太沉,水繩又粗。
我往後,的確是不想再挑水了。
所以,我只猶豫了一瞬,便換上嫁衣,蓋上蓋頭。
上了周家的花轎。
-2-
花轎搖搖晃晃,翻過兩座山頭,才終於到了周家。
我隔着隱隱綽綽的紅蓋頭,瞧不太真切。
連宋見我下轎,忙來扶我。
摸到我掌心時,才嚇了一大跳:「姑娘,你怎麼……」
待到我掀開蓋頭,連宋原本疑惑的杏眼瞬間睜大。
她腳步急促地後退兩步,驚得說不出話:「你你你你……」
「怎麼了?」
我聞聲望去,只瞧見一人從屋中走出來。
紅衣束髮,正是周遲。
只不過那喜服料子不大好,束在身上皺皺巴巴,瞧着不大體面。
見我好奇地看他,周遲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
「家中窮困,出了聘銀,便不剩多少了。」
我頷首,又衝連宋道:「既是嫁妝少拿了,你回去取一趟便是,何至於大呼小叫?」
謝景衡日日都往沈家送東西,連宋也是見過我的。
如今這般情景,便是再愚鈍,她也明白了過來。
只諾諾兩聲,便轉頭離去了。
周遲將我請進屋。
我仰頭,只瞧見殘破的瓦檐;低頭,也只瞧見凹凸不平的泥地。
這周家,屬實是太窮了些。
難怪沈清漪不願意嫁過來。
我這般想着,坐在桌邊時,才發覺桌上擺着的合巹酒,竟是兩杯米漿。
「我想着小姐世家出身,定然喝不慣粗釀的酒,便打了這米漿來。」
聽他喚我小姐,我原本塌下的腰也不禁直了起來。
又端起米漿淺嘗了一口:「甚好。」
周遲這才鬆了笑意。
到了晚飯時分,我原本想進竈房炒菜,卻又想起沈清漪必定未曾學過廚藝。
便只好罷了。
可奈何周遲雖能做飯,但味道實屬是不大好喫。
夜裏睡覺時,我謊稱自己來了月事,周遲也未曾說些什麼,便鋪了竹蓆睡在了地上。
第二日晨起時,我搶先一步進了廚房。
趕在他起身前,做好了早飯。
不過是一碟清炒時蔬,一碟粗糧饅頭,卻叫他讚不絕口。
待到用完早飯,他又翻出了弓箭。
年幼時令人懼怕的記憶又翻騰上來,我縮在門後,小心翼翼地問他:「晌午還回來喫飯嗎?」
周遲搖了搖頭:「要等到日暮之後了。」
他走後,木屋裏便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想來想去,終究是覺得不妥。
雖然我名義上是謝家的童養媳,但因未曾與謝景衡過禮,到底也算不得謝家的媳婦。
且徐氏說過,若是謝景衡及冠後有了旁的合適人家,我便做不了謝家主母。
最多最多,做謝家一個灑掃忙碌的僕婦。
往後嘛,自然是忙碌半生,不得安寧。
沈家與周家的淵源,我也是聽說過的。
周家祖上曾對沈家有恩,又定過娃娃親,所以沈家纔不得不將女兒嫁過來。
所以,我纔會毅然決然地替沈清漪上了周家的花轎。
並非是想嫁給周遲,而是想讓沈家欠我一個人情。
可如今看來,中間折傷的,卻是周遲。
他掏空家底給了聘銀,又賃了花轎,娶回來的卻不是沈家女。
而我,日後也不會留在周家。
這樁買賣,怎麼看怎麼虧。
於是我裁了那兩件喜服,勉強拼成一牀被褥。
夜裏周遲迴來時,我已然將被褥鋪好了。
原本單薄的草蓆上多了牀鮮豔的被褥,怎麼看怎麼扎眼。
我輕咳兩聲:「雖是夏日,但地上到底寒涼,莫要着涼了纔是。」
周遲寡言,也不說話,只攥着那被角摸了又摸。
我以爲他是不喜歡。
可半晌後,他竟將那被褥疊了起來,收攏到了箱籠裏。
「這樣的好料子,給小姐用就是,我這樣的粗人,睡竹蓆便夠了。」
我啞然。
只好道:「竈上還有熱飯,快去喫些吧。」
周遲眉眼鬆動,好半晌才遲緩地答了句好。
第二日晨起時,周遲已然沒了人影。
他打獵爲生,自是不會白白在家喫閒。
白日無事,我便比了比放在廊下的草鞋,想着給周遲納一雙鞋墊子。
權當是還這幾日的住店錢。
等我日後離開周家時,也不會對周遲心生愧疚。
可誰知剛起針,墊子納到一半時,周遲竟回來了。
他拖着一頭野豬,吭哧吭哧進了門。
我看着那頭豬,正在心裏籌劃該怎麼喫時。
他冷不丁側目看我:
「你根本不是沈清漪,對不對?」
-3-
謝景衡近來很苦惱。
苦的是瓜州飲食清淡,氣候炎熱,叫他喫不好睡不好。
惱的是,他帶着沈清漪奔波一日一夜,才尋至她舅父家,卻被閉門不見。
沈家舅父在瓜州雖算不得是什麼高門大戶,但也算是家底富足。
舅父無嗣,年幼時,沈清漪也曾繞膝承歡過。
所以,如今遇到這起子事,她便想到了舅父舅母。
卻不曾想舅母見了她,神色疼惜,卻不曾放半扇門讓她進門。
只道:「沈家嫁女,一不曾邀我與你舅父同去慶賀,二不曾爲你尋門當戶對的郎婿,實在是失禮失德。」
「但即便是家中長輩無德,你也不該與陌生男子逃奔。」
「如今我們這宋家的門楣,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接納你們的。」
沈家舅父舅母態度決絕,分毫不讓。
無法,謝景衡只得帶着沈清漪離開。
但如今即刻返回清河郡也是不成的,好歹也要在瓜州待上兩日,這般回程時,想必沈家雙親怒氣也消了,如此纔不會受責罰。
可出門在外,衣食住行都是要錢的。
即便再落魄,謝景衡也不願讓心尖尖上的姑娘受半分委屈。
於是他將腰間的玉佩當了去,又掏空了荷包,才爲沈家姑娘賃了間像樣的上房。
出門尋找喫食時,他兩袖清風地走在街上。
荷包裏的幾枚銅板丁零當啷地打着響,竟像極了他從前隨手打發乞丐時的聲響。
活脫脫的窮酸味。
謝景衡一時惱了起來。
不是惱旁的,而是惱宋萍萍爲他準備衣袍冠發時,不曉得往他荷包裏多塞些銀子。
想起宋萍萍,他又記起沈家姑娘出閣那日的場景。
她哭得梨花帶雨,幽蘭染露時,宋萍萍就那麼直愣愣地站在角落裏。
桃花簪,綠布裙,像極了夏日池塘裏曬得發蔫的爛荷葉。
兩相比對之下,謝景衡心中便有了主意。
嫁人是要蒙蓋頭的,沒到挑蓋頭的時候,誰知道嫁衣下的是嬌梨花還是爛荷葉?
他想得很簡單,左不過是拖延一時半刻。
縱使宋萍萍蠢笨呆愣,還沒上花轎便被人發現,那時他也早就帶着沈清漪溜之大吉。
既可救佳人,又可逞英雄。
這實在是個很好的主意。
於是,他便十分理直氣壯地將蓋頭扔到了宋萍萍懷裏。
理所當然地要求她,像從前的每一次一樣,爲自己收拾爛攤子。
其實也並不是他心思壞。
而是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般。
宋萍萍一直跟在他身後,陪他罰抄書卷,替他縫衣做襪,幫他背鍋認錯。
往前的十五年,一直一直都是這樣的。
所以,謝景衡並不覺得自己有多過分。
直到臨街賣花女的吆喝聲傳進耳朵: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覓得鮮花來,贈與等夫娘。這位小郎君,可要買枝花嗎?」
賣花娘子笑意盈盈,謝景衡卻望着竹簍裏的花一時有些失神。
他想起宋萍萍,她也是以等夫娘的身份進的謝家。
在謝家的一十五載裏,哪怕逢年過節,也從未有人送過任何東西給她。
不知爲何,他心中微微發緊,竟生出些歉意來。
鬼使神差般問道:「除卻花,可還有什麼可送的?」
「自然是有的,」賣花女笑着掀開細絹,竹簍另一邊竟是些香盒。
「有消腫祛疤的白芷油膏,也有觸膚生香的茉莉香粉,小郎君想要哪一種?」
消腫祛疤?沈家姑娘自然是用不上的。
她自幼嬌養長大,油皮都未曾破過一塊。
倒是宋萍萍。
她腿腹曾被水蛭咬傷,後多次潰爛,又不肯喝藥,便落了疤。
一雙手夏日織履,冬日洗衣,更是凍瘡無數。
若是要送宋萍萍,自然是白芷油膏最相宜。
可謝景衡又忽然想起,今日送沈家姑娘去客棧時,她曾抱怨過一句,未曾將家中的妝屜收攏些來。
現下行走在外,連粉黛都沒得施。
如今自己若是送她一盒茉莉香粉,她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子。
這般想着,謝景衡也不再猶豫。
好在花粉不算貴,荷包裏的六文錢剛好夠。
至於那白芷油膏,等他什麼時候有餘錢,便再來買吧。
反正那宋萍萍狗皮膏藥一般,縱使自己什麼都不送,她也仍舊會賴在謝家不走。
說不定,連他許諾不再讓她去挑的水缸,也早已經挑滿,正巴巴地做着衣衫等自己回ŧų₌去呢!
他無暇再去想宋萍萍。
只心心念念着,送君茉莉,願君莫離。
沈家姑娘收了香粉,自然知曉他的心意。
謝景衡揣着香粉,一顆心又活蹦亂跳起來。
-4-
面對周遲質詢的目光。
我仔細想想,應當是那日做的飯食露了馬腳。
沈家姑娘出身好,年幼時應當未曾進過竈房。
我不是沒思慮過這一點,只是周遲做的飯菜實在是太難喫,這纔不得已掌了廚。
可不想,如今卻成爲他質疑我身份的依據。
我捏了捏衣角,一時不知該如何答。
「我……」
周遲幾不可聞地嘆了聲氣,先將野豬收拾妥當後,又進了裏屋。
丁零當啷翻箱籠的聲音傳來,我亦步亦趨地跟過去。
只瞧見沈家姑娘那兩箱稀薄的嫁妝放在一旁,而周遲正在將那牀紅綢ṭú₇被褥往裏頭歸置。
「你做什麼?」
他抬頭望了我一眼:「你既不是沈家女,那這些沈家送來的東西自然是應當還回去的。」
我語塞,想起一去不回的連宋,心中也不禁打鼓起來。
也不知這沈家究竟打得什麼主意。
明知道親女逃婚,被人替嫁,卻依舊不爲所動。
如今過禮已然三日了,沈家卻連個打探消息的人都未曾派來。
就連謝家也一樣。
徐氏從前半個時辰見不着我人便要拎着梆子滿街找,如今卻也沒了聲息。
說來古怪。
整個清河郡,竟無一人發覺我不見了。
看着周遲歸置物件的手,我心中不免有些慌張起來。
不是怕婚事作罷,而是怕被掃地出門。
年幼時因未曾照料好謝景衡,我也曾被徐氏趕出門去過。
滴水成冰的時節,我連一件禦寒的夾襖都沒有,硬生生縮在牛棚扛了三天三夜。
三日後,徐氏發現我沒死,並不欣喜,反而有幾分不悅。
「這般都凍不死,想來是個命硬的,也不知日後會不會克去我兒的福氣。」
自那之後,我便很怕冷了。
秋日裏便要戴護膝,冬日裏隔三差五便要病上一場。
更別說此刻外頭還下着細密如絲的秋雨。
那股子經年的寒氣似乎又在體內亂竄起來,如同附骨之疽般隱隱作痛。
我聲音也不自覺地帶了幾分祈求:「我知道沈家姑娘逃婚有錯在前,我替嫁亦是有錯在後,我們都對不住你。」
「但如今落了雨,等雨停了再趕我走,好不好?」
周遲垂首。
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我一時揣摩不定,卻也厚着臉皮留了下來。
晚飯時分,我做好了四菜一湯,出來時卻瞧見那牀紅綢被褥又被周遲翻了出來。
規規整整地鋪在牀榻上。
見我側目,周遲輕咳兩聲:「雖是要還,但如今也得先禦寒。」
於是,我又踏踏實實睡了一覺。
第二日晨起時,雨已經停了。
周遲去賃了一輛ẗṻ₍牛車拉東西,那車並不十分寬敞。
左邊搭着半扇野豬,右邊放着沈家姑娘的嫁妝箱子。
我乖覺地走到牛車後頭,預備幫他推車。
可沒想到,原本就不甚寬敞的牛車,被周遲略略收攏一二,竟騰出了一小塊位置。
又細心地墊了兩隻蒲團,這才招呼我。
「山路崎嶇,也費腿腳,你還是上去坐着吧。」
我本想拒絕,可下過雨的山路的確溼滑,若是不坐車也只會拖累他的腳程,於是便坐了上去。
一車貨物加上我,自然是極沉的。
我正擔心着牛車會難以驅動,卻未曾想周遲只輕輕一抬,原本陷進泥裏的車軲轆便鬆動出來。
牛車緩緩啓程,吧嗒吧嗒的牛蹄聲飄灑在鄉野小路上。
我聞着雨後泥土的芳香,心中竟也生出一絲愜意來。
-5-
牛車腳程不快,足足兩個時辰纔到沈家。
小廝見了周遲,恭敬地將他請進門,卻獨獨將我攔在門外。
正難堪時,連宋將我拉到一邊。
「萍萍姑娘,小姐至今未歸,家主說了,無論如何都是不願見你的。」
「爲何?那日明明是我替了沈家……」
「替什麼?」連宋打斷我的話茬,環顧四周後才低聲道:「那日我家小姐逃婚固然有錯,但嫁衣和蓋頭可都是姑娘你自己穿上的。」
「若是論起來,我家小姐不過是落得個嫌貧愛富的名聲,可你,卻是要被抓到府衙打板子的。」
我這才發覺自己當初想岔了。
原本只是謀劃着替沈清漪出嫁,好叫沈家欠我一個人情,日後也不至於過得太艱難。
卻未曾想到,這世間秩序。
從來都沒有高位者欠低位者人情的。
沈清漪未曾嫁到周家固然令他們欣喜,可我宋萍萍替嫁的恩情,也是不值得他們來報答的。
「我家小姐近日在瓜州,已然是要商議旁的婚事了,至於你……」
「你願意留在周家也好,願意Ṫù₆回謝家也罷,這同我們沈家,可都是沒有半分關係的。」
一席話說完,連宋轉身進了府門。
我獨身一人站在街市上,竟有些無措起來。
周遲想娶的是沈家女,所以纔會帶着嫁妝來沈家討說法。
他自是不肯要我的。
事到如今,我竟還是隻有謝家一個去處。
縱使萬般不願,我還是回去了。
徐氏見了我,眉眼未動,彷彿看不見我一般。
直到院子裏的大黃狗搖着尾巴過來迎我,她才揚手砸下一隻茶盞,開始指桑罵槐。
「養不熟的賤骨頭,天天餵你湯飯喫,不曾見你有幾分真心,旁人招招手,你倒是跑得比誰都快!」
破碎的瓷片險些飛濺到大黃身上,我將它往身後護了護,才小聲答話:「是我的錯,我不該……」
徐氏冷笑:「你的錯?你有什麼錯?左不過是心野了些。」
「罷了罷了,我同你說這些做什麼?」
「聽聞沈家姑娘正在瓜州議親,我兒相送一場自然是有些情分在的,你既嫁去了那周家,便去做周家婦吧。」
「日後也莫要再來打攪了,我謝家這十五年的米糧,權當是餵狗了。」
我這才明白,原來徐氏早就知曉我替沈清漪替嫁的事。
之所以未曾尋我,又縱容謝景衡胡鬧,不過是想攀上沈家這門親。
至於我,不過是沈謝兩家結親的引路石,壓根沒人會在意。
我再一次被徐氏趕出了門。
只不過這次沒那麼好命,那間廢棄的牛棚早就被拆除了,我連個避風的地方都沒有。
只能側身縮在一處窄檐下躲雨。
我捏着空空如也的荷包,想來想去,終究還是覺得自己做錯了。
或許有許多事我本就不該做。
徐氏打我時,我不該記恨。
挑水洗衣磨破肩膀時,也不該哭。
被謝景衡推出去替沈家姑娘替嫁時,我更不該將錯就錯地上了花轎,妄想逃離謝家。
或許這樣,我就能繼續留在謝家。
縱使過不上好日子,也能繼續熬着熬着,做那個低眉順眼的宋萍萍。
天色愈發黑了,原本隱隱作痛的腿被風一吹,更是顫慄起來。
我強撐着站起身,想要尋一處寬敞的背風處,好歹熬過這一晚。
卻不曾想,淋過雨的青磚石格外溼滑,我一不小心崴了腳。
掙扎了半晌都站不起來,我癟癟嘴,有些想哭,雨水卻先淚水一步落到臉頰上。
路過的人不少,卻不曾有人來拉我一把。
也許真如謝景衡所說,我不過是一片過了季節又漚爛在塘子裏的爛荷葉。
又有誰會肯多看我一眼?
正傷心間,有牛車駛過的聲響傳來。
竟是周遲。
他披着一身蓑衣,側目看我:「你怎麼沒回家去?」
我侷促又狼狽地擦去頰上的雨水,想要站起身,卻被溼漉漉的裙襬絆了腳。
眼看就要摔到地上時,是周遲拉住了我。
他像扛豬肉一般扛起我,復又放在那隻蒲團上。
那件帶着他餘溫的蓑衣被系在我身上,擋去大半寒涼。
我本想拒絕,卻被他攔住。
細密如絲的雨幕中,他雙目亮得像是水窪裏藏着的那顆星。
「我知道你與沈家姑娘都對不住我。但如今落了雨,你又無處可去,便跟我回去。」
「等雨停了我再趕你走,好不好?」
我鼻頭一酸,原本擦乾淨的雨水,再次從眼眶裏冒了出來。
-6-
我再一次回到了周遲的小院子。
只不過,這一次沒有合巹酒,也沒有紅嫁衣。
有的,只是牀榻上兩指厚的白棉絮。
他支支吾吾:「眼見便要入冬了,是該備些厚重被褥過冬。」
話雖如此說,可入了夜,他還是和衣躺在地上那張破草蓆上。
新買的厚被褥,卻結結實實蓋在了ŧű̂⁴我身上。
暖意在四肢百骸遊走,白日裏崴了腳也敷過草藥,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不舒坦的。
我卻莫名鼻頭髮酸。
「周遲。」
「嗯?」
「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
「那你還敢將我帶回來?」
周遲翻了個身,聲音有些遲疑。
「我只是覺得,這世上,應當沒有哪個姑娘家是願意替旁人出嫁的。」
「除非,她當真是過不下去了。」
我心頭一顫,兩滴淚落進被褥裏,悄無聲息。
「其實,我是宋萍萍。」
清河郡的等夫娘不算多,又因謝景衡生得太過出挑,所以大多數人都識得我。
他們都曉得,謝家那個小郎君,家中是有個老妻等着成婚的。
這原是調笑謝景衡的話,但中傷的卻是我。
我原以爲周遲知道我的名字後,會後悔將我帶回家。
可週遲沒有。
他只略略停頓一瞬,原本語氣中的遲疑便成了堅定。
「看來我猜得沒錯。」
「萍萍姑娘,在謝家的這十餘年,你應當是過得很不好。」
我五歲時被賣進謝家。
自謝景衡出生後,我便開始照顧他的衣食起居。
他們只瞧見謝景衡面如冠玉,舉止得體,卻瞧不見我浣衣挑水,操持家務。
人人都說我撞了大運,才攀上這般的殷實人家。
可人人都不曾知道,在這樣的門楣裏,我卻曾熬得很艱難。
可週遲卻明白。
外頭雨已經停了,月亮白得晃眼。
我裹着被子翻了個身。
竟頭一遭地,開始期盼明日能再落一場雨。
-7-
或許是我生平未曾求過什麼事,如今驟然發願,竟靈驗得很。
第二日果真落了雨。
雖雨勢不大,但山路溼滑,周遲不能去打獵,便只能留在家中。
兩人獨處時,總是有些尷尬的。
但好在周遲眼裏有活,見昨日我被冷風吹得將頭都裹進被子裏,他便索性將屋子裏所有的窗戶都修繕了一遍。
又用廢木頭做了張小凳子,凳面上包了棉絮,便是坐在上面做一整日繡活,也不會硌得屁股痛。
臨近晌午,我做好了飯食,卻不見周遲。
院外泥地上有牛車駛過的痕跡,我便曉得他是去鎮上了。
天色昏昏時,周遲迴來了,還帶回了許多東西。
有做被褥的青布,也有做飯食用的油鹽,甚至籮筐最底下,還有一小盒香膏。
他撓撓頭,耳廓有些燒紅。
「那賣花的娘子說,這白芷油膏消腫祛疤是最好的,我便買了。」
「你用着試試,若是還不見好,我便帶你去瞧瞧郎中,總不能落下頑疾纔是。」
我趕忙點頭:「能好的能好的。」
他能給我買油膏已經很好了,哪裏還能奢望去看大夫?
我捏着那盒香膏,一時有些躊躇。
這東西,應當很貴吧?
我要如何才還得起?
周遲擺擺手:「放心,我昨個賣了頭野豬,得了好些銀錢,一盒香膏還是買得起的,你寬心用着便是。」
又仰頭看了看早已放晴的天,不好意思地小聲道:
「雨雖停了,但萍萍姑娘若是想還這香膏的人情,便幫我裁一牀被褥吧。」
「等被褥做好,姑娘再走……也不遲。」
正合我意!
我雀躍地應下:「自然好!」
一高興,當天夜裏做飯時,又多做了兩道小菜。
喫人嘴短,拿人手軟。
更別說我如今又喫又拿,做事便只能更殷切些。
當天夜裏,我便對着燭火裁起布來。
青布雖便宜,但實在粗糙,若是要做被褥,便要多漿洗幾遍才能貼身。
如此算來,料子洗了需曬,我又要在周家多待上幾日。
等料子漿洗的這幾日我也沒閒着。
白日裏周遲上山打獵,我便在家中操持家務。
雖同樣是操持家務,但周家卻與謝家不同。
周遲出門前,柴是會劈好的,水是會挑滿的。
就連衣服,也都是漿洗晾曬平整的。
唯一需要我做的,便是三餐飯食了。
偶爾閒暇時,我便會搬着那張小軟凳,坐在門前,一邊做繡活,一邊等周遲打獵回來。
雖說是打獵,可除去獵物,周遲的荷包也從不空着。
有時是隨手採的漿果,有時是上樹搖的栗子。
都是些哄小孩兒的玩意,我卻喫得開心。
日子不鹹不淡過着,雖循環往復,但也平淡自在。
到第四日時,青布已然漿洗好了。
我對着燭火縫了又拆,拆了又縫,針腳細密得連半分錯處都揪不出來。
看看屋子裏,鞋底納了兩雙,外衫也做了兩件。
眼見實在是沒有留下的藉口時,我犯了難。
「雨也停了,被褥也做好了,不如明日……」
周遲扒飯的動作一頓:「……你想好去何處了嗎?」
自然是沒有的。
我年幼時被賣,記憶中的那個家自然是回不去的。
謝家不肯容我,謝景衡也不願娶我。
說來可笑。
連大黃都有家可回,我卻是沒有的。
可這樣的話,我說不出口。
於是,便只故作輕鬆地笑笑:「雖然未曾想好,但我有手有腳,能浣衣能繡花,也能掙口飯喫呀!」
周遲放下碗筷,嘆了口氣,破天荒地坐到了我身側。
「你雖能繡花,但眼神卻是不好的。」
嗯?
我側目,只瞧見周遲拉開牀頭的屜子,取出那盒白芷油膏。
「你若是眼神好,塗油膏時,便該瞧見,盒蓋上放着只簪子。」
我這才瞧見,那巴掌大ŧű̂³的香盒裏,竟當真藏着一隻素銀簪。
好巧不巧,正是半年前我偷偷買回家,又被謝景衡退回去那支。
那日是我的生辰,我便拿出攢了許久的銀錢買了這隻簪子,想給自己做生辰禮。
卻不曾想,剛買回家還沒摸熱乎,便被謝景衡發現了。
「你每日都要做活洗衣,好端端的學人戴什麼銀簪子?」
「這簪子做工不佳,實在是難看。還是拿去退了的好,趕明兒我用梨花木給你雕一支,也比這個來得精巧。」
其實那時我是想辯駁的。
我想告訴謝景衡,這簪子是我替人浣衣大半年,才攢下銀錢買的,縱使不那麼精巧,我也喜歡得緊。
但後來想想,謝景衡哪裏會在意我喜不喜歡?
他唯一在意的,便只有沈家姑娘了。
後來,他自然是沒有送我木簪子的。
不過是隨口搪塞的話,又哪裏會放在心上?
但如今,卻有人將我珍視的那份心意,珍而重之地藏在盒子裏。
「你藏得這麼深,我哪裏能知道?」
周遲取出那隻素銀簪,也有一些侷促。
「我自然也是想親手爲你戴上的,可當初說好了雨停便走,我縱使想留你,也總歸是要問一問你的心意。」
「若是你並不想戴簪子,只是想借蓑衣暫時避一避雨,那我的留,豈非成了逼?」
燭火噼啪一聲,我來不及去想究竟有什麼好事要到。
只小聲問:「我比不上沈家姑娘溫婉,從前在謝家做過等夫娘,你不介意?」
周遲搖頭:「若非沈家執意報恩,我從未想過當真要娶沈家女,沈家姑娘不願嫁過來,我亦是能夠理解的。」
「可是萍萍,謝家孤兒寡母,你操持家務十五年,是你寬厚仁德,謝景衡不願娶你,是他眼界狹隘,我有何好介意?」
我嘆氣:「但你若是娶了我,往後的閒話可就聽不完了。」
他笑了:「我素來打獵爲生,鳥鳴熊嘯聽得多,人言閒話Ţų⁽倒是聽得少。」
「左右過日子是要關起門來的,我閉上耳朵不去聽便是了。」
「只是,山裏苦寒,跟着我,怕是過不上好日子的。」
「你……當真願意嗎?」
寒風拂過,吹得木窗吱呀作響。
我心中不知何時也鑽進只野兔子,吵鬧得緊。
「苦我自然是不怕的,可我有寒症,最是怕冷。」
「今夜風大,你可要……上來睡?」
周遲僵住,整個人幾乎要被燭火烤化,耳廓紅得不成樣子。
下一瞬,油燈熄滅。
心中久曠多年的暗室,卻驟然明亮。
-8-
謝景衡從瓜州返程時,已然是深秋。
回到清河郡,他先是去給同窗送了瓜州特產,而後又不經意間流露出自己即將與沈家結親的消息。
得了同窗一番豔羨,他自是志得意滿的。
因而歸家路上,他也心情頗好。
可誰知剛推開院門,便瞧見滿室狼藉。
昨日夜裏起過風,竈房旁的木柴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壓斷了庭前種的海棠花。
檐下的燈籠也被風吹滅,將落不落地墜着。
更別說院子裏蓄水的水缸,竟沒有一隻是滿的。
謝景衡踢了一腳地上被風吹落的簸箕,角落裏的大黃衝他狂吠,更叫他心頭火起。
這個宋萍萍!
自己只是允諾她日後不再要她挑水缸,她便連其他的家務也都不做了。
當真是越發偷懶了。
謝景衡有些生氣。
但想着自己之所以能帶着清漪順利逃婚,免不了有宋萍萍的幾分功勞。
如今這般,想必也是在怪自己那日太過荒唐。
罷了,不與她計較。
大不了,往後少捉弄她幾回便是了。
徐氏見兒子歸來,很高興,也不責問他那日的荒唐之舉,只問與沈家姑娘在瓜州的相處。
謝景衡一一說了,徐氏更是合不攏嘴,恨不得立時便去提親。Ţū⁹
謝景衡再三勸說,徐氏才作罷。
他解開隨行的包袱,特產送完,餘下的便是給母親帶的東西。
不過是些首飾釵環之類的,並不稀罕。
謝景衡拍拍腦袋,這纔想起,那盒白芷香膏忘了買!
並非是沒有銀錢,到瓜州後,徐氏曾託人送去過銀票。
只是他忙着添置特產,又忙着和沈家姑娘畫舫遊湖,竟是忘了這茬。
謝景衡不知爲何,竟有些懊惱起來。
但轉念想想,即便自己沒有買,宋萍萍也是不會生氣的。
大不了,再去街市上買支素銀簪子給她罷了。
左右不值幾個錢,她又喜歡得緊。
念及此,他又雀躍起來,同徐氏說了許久的話。
直到到了飯點,竈房還未曾燃起煙火,他纔想起什麼。
「母親,宋萍萍呢?」
徐氏一愣,方答:「她被周家……」
「她被周家責問了?」謝景衡皺眉。
「那倒是沒有……」
徐氏支支吾吾的模樣讓謝景衡起了疑,他心中莫名有些不安起來。
「那她在何處?」
徐氏嘆了口氣:「她被周家的花轎接走了,如今已然是周家婦了。」
「啪——」地一聲,謝景衡手中的茶盞跌落在地。
-9-
謝景衡尋來時,我正在屋邊的淺塘浣衣。
他翻了兩座山,衣袍錦靴上全是泥點子,狼狽不堪。
那雙緊皺的眉眼裏卻盛怒不減。
「宋萍萍,你玩的什麼把戲?」
「那日我只說讓你想個法子拖延片刻即可,你怎的上了周家的花轎了?」
「如今沈家與周家的婚事已了,用不着你在這兒填蘿蔔坑,走,跟我回去。」
說着,他俯身過來拉扯我。
我側身躲開,頭一遭生出了質詢的語氣。
「聽聞你已經在與沈家姑娘議親,如今我回去,是做什麼?」
「我……」
謝景衡像是被泥糊住了嘴,說不出話。
我心中知曉,他如今來尋我,不過是看不慣我擅自離家,並非是有多珍視我。
「謝景衡,那日你爲帶沈家姑娘逃婚,讓我頂責時,便該想到有今日。」
「我怎麼知道你會蠢笨到拿自己來頂罪!」
蠢笨?
的確是我蠢笨了。
我若是不蠢不笨,也不會在謝家喫苦受罪十餘年,仍舊想被真心相待。
更不會在謝景衡有心儀的姑娘之後萬般討好,想要有片瓦遮身。
說到底,還是我太貪。
過不了等夫娘那種貧瘠清寒的苦日子,才生出這許多妄念來。
「可是謝景衡,那日將我推出來的人,是你。」
謝景衡一愣,喉頭上下翻滾,才尋到推脫之詞。
「可是我沒想到,會是你嫁給周遲啊。」
「罷了,左右你們未曾去官府登籍過,你跟我回去,我便當這事沒發生過。」
我笑了:「不巧,今晨已經去過官府了。」
謝景衡腳下一滑,險些跌進塘子裏。
「什麼?!」
我擰着衣衫,語調平平:「半月前謝家嬸孃將我趕出門時,便已經將當年的賣身契給了我,她亦親口說過允我自己隨意婚配。」
「我如今,已經不是你們謝家的等夫娘了,如何嫁不得人?」
謝景衡有些不甘心。
「可你嫁給他是要過苦日子的。這山裏缺衣少食,連尋常的瓜果點心都喫不上,更別說是旁的了。」
「我早就跟母親說好了,縱使娶了清漪,也絕不會將你趕出門去,往後只將你當成阿姐便是。」
「平日裏若是有些雞毛蒜皮,大不了,大不了,你讓讓清漪就是了,往日裏,你不就是這樣讓我的嗎?」
說到最後,他語氣中竟帶了些祈求。
我想了想,也有些惘惑。
我好像總是在讓。
年幼時讓的是一張草餅,弟弟出生後讓的是一副碗筷,到了謝家,讓的卻是整個後半生。
做等夫娘的十餘年裏,幾乎從未有人記得過我叫什麼。
宋萍萍的「萍」,似乎生來便是平常的平。
平常的我和平常的桌椅板凳沒什麼區別。
我於謝家或許有用,但絕不值得他們記住姓名。
所以人人都喚我「謝家那個童養媳」,亦或是謝景衡的「等夫妹」。
「可是謝景衡,我不想做平平的,我只想做萍萍。」
「縱使無根無依,我也只想做我自己。」
謝景衡說不出話,卻也不肯走。
直到周遲迴來,他便像找到了活靶子一般,恨不得同他打一場。
可週遲看也未看他,只俯身過來,將我手中的衣衫接過。
「不是說好留着我回來洗嗎?手上本就有舊瘡,怎能受寒?還是要多擦些油膏纔是。」
謝景衡聞言,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眼睛亮了起來。
「對,白芷油膏!我給你買盒油膏來,擦了凍瘡定然能好!」
我搖頭:「不必了,夫君已經給我買了。」
謝景衡想討好,卻仍舊是高高在上的模樣:「那素銀簪子你總喜歡吧?宋萍萍,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便……」
話說到一半,他愣住了。
只因他口中允諾的那隻素銀簪, 正戴在我頭上。
他徹底呆住了。
只囁嚅道:「可是, 可是往後我一定會待你好的……」
有什麼用呢?
從前的「壞」我見過太多,因而那些即便已經允諾, 但卻未曾實現的「好」,我便也不在意了。
周遲用衣衫替我擦了擦打溼的繡鞋,看着謝景衡惘惑的模樣,嘆了口氣。
「謝公子, 人雖有兩隻手, 但玉如意需要雙手來捧, 金元寶也需兩臂來抬。」
「選了這個, 便不能再惦記那個,哪裏有什麼都佔全的道理?」
「有些東西, 遲了便是遲了, 再怎麼懊悔都是沒有用的。」
「萍萍往後,有我來疼惜,你所謂的好, 還是留給沈家姑娘吧。」
大概是浣衣蹲得太久,叫我花了眼。
我竟瞧見素來心高氣傲的謝景衡喉頭一哽,紅了眼眶。
-10-
謝景衡走後, 再未來過。
立冬那日, 沈家傳來定親的消息。
議親的是沈三姑娘沈清漪, 定下的卻並非是謝家的兒郎。
而是瓜州郡守之子。
原來,沈家三姑娘從未想過嫁到謝家。
當初逃去瓜州, 也不過是想由舅父出面說門好親事。
奈何謝家卻會錯了意,以爲兩家日後會結親。
聽聞徐氏曾去沈家府上鬧過一場,卻被沈家人一句「你家豎子帶我女兒奔逃還未來得及算賬」給堵了回來。
至此,謝家淪爲了整個清河郡的笑柄。
人人都說謝家高攀沈家不成,還棄了有多年恩義的等夫娘,如今想說門正經親事都難。
徐氏眼見攀親不成, 也來尋過我一回。
但瞅見我已然挽起婦人髮髻, 便也閉了嘴, 什麼都沒說便走了。
夜裏我同周遲說了這事, 他低頭不語。
我問:「可是生了氣?埋怨我不該讓她進家門?」
「我的確是生了氣, 可氣的卻不是這件事。」
那是什麼?
「我只是在氣,你在謝家十餘載,她卻連你的生辰都不記得。」
「哪有人在生辰當日上門尋晦氣的道理?」
我一愣,思量一番,想起今日是冬至。
竟當真是我的生辰。
他變戲法一般從身後拿出一套羅裙遞到我手中。
「萍萍,生辰安樂。」
那羅裙不偏不倚, 正巧是綠色。
想起謝景衡從前笑我穿綠衫是爛荷葉,我一時有些膽怯, 竟真的不敢穿。
可週遲卻握着我的手, 一字一句:
「誰說穿青衫便是爛荷葉?萍萍美貌,我瞧着, 分明是青柳枝纔對。」
說着,他對着銅鏡替我描上胭脂。
屋外落雪無痕,室內心跳有聲。
此刻,我才終於明白, 謝景衡書卷中那句——
「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是什麼意思。
縱使有人棄你如敝履。
但終究會有人視你如珍寶。
或許會遲,但終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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