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夫人

我是大周朝靖國公夫人謝清舒,執掌蕭氏家族內事二十年。
就在剛纔,我最器重的長子,爲了他自己的錦繡前程,跪在我面前,冷靜地建議我,把他年僅十三歲的親妹妹,送去北疆給單于和親。

-1-
我四十歲生辰那天,我的長子,大周朝的靖國公世子蕭承嗣,跪在我面前,給了我一份大禮。
他神情懇切,語氣沉穩,說出的話卻像淬了冰的刀子。
「母親,兒子以爲,讓月如去和親,對家族而言,是眼下最好的一步棋。」
月如,我的小女兒,今年才十三歲。
我端着茶盞的手,穩如磐石,連一滴茶水都未曾晃出。
我看着他,這個我傾注了二十年心血培養的繼承人。
他穿着朝廷親王制式的世子朝服,身姿挺拔,眉眼間已經有了他父親的威嚴。
很好,他已經學會了用「家族」和「大局」來包裹最冷酷的算計。
「哦?說下去。」
我呷了口茶,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他今天天氣如何。
他身旁的世子妃柳玉茹立刻接話,聲音柔婉,卻字字誅心。
「是啊,母親。月如若能嫁給北疆單于,那便是我們蕭家潑天的富貴。聖上定會因此更加倚重我們靖國公府,哥哥的前程,也會更加平坦。」
我沒看她,目光依然落在蕭承嗣的臉上。
「這也是你的意思?」
蕭承嗣垂下眼簾,算是默認。
「母親,兒子知道您疼愛妹妹。可如今朝局不同,張閣老一派處處針對我們軍功世家,父親在朝中舉步維艱。若能借和親向聖上表了忠心,我們便能一舉扭轉頹勢。」
「所以,你們的『扭轉頹勢』,就是要用一個十三歲女孩兒的一生去換?」
我的聲音依舊很輕,卻讓地上的兩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肩膀。
「母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蕭承嗣終於還是說出了這句最無情的話。
我笑了。
將茶盞輕輕放在桌上,發出「嗒」的一聲脆響。
「柳氏。」
我開口,叫的是我的兒媳。
「兒媳在。」
柳玉茹連忙應聲。
「你進門五年,我讓你協理府中庶務,看來是把你教得很好。」
「好到讓你覺得,連國公府嫡女的婚事,你都有資格拿到我面前來置喙了。」
柳玉茹聽到我的話,臉唰一下白了,額頭上瞬間滲出冷汗,她猛地磕頭。
「母親恕罪!兒媳……兒媳只是爲夫君和家族着想,絕無他意!」
我沒理會她的辯解,轉而看向我的好兒子。
「蕭承嗣。」
「兒子在。」
「你父親教你兵法,我教你權謀。看來你只學了些皮毛。」
我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你只看到了犧牲,卻沒看到風險。你只想着表忠心,卻沒想過,這究竟是聖上給的機會,還是政敵遞來的刀子。」
「把一個十三歲的嫡女送去北疆那種虎狼之地,你以爲是榮耀?不,那是把整個靖國公府的臉面和裏子,都放到火上烤。她若過得好,那是應該;她若有半分差池,死的不僅是她,更是我蕭家百年的聲望!」
「你連這點都看不透,還妄談什麼大局?」
我每說ṭŭ⁷一句,蕭承嗣的頭就低一分。到最後,他已經不敢再看我的眼睛。
「滾回去,在祠堂跪三個時辰。想想清楚,你的腦子,究竟該用在何處。」
「是,母親。」
他狼狽地起身,帶着同樣噤若寒蟬的柳玉茹退了出去。
我走到窗邊,看着庭院裏那棵已經活了上百年的海棠樹。ťũₙ
風暴,已經來了。
而我的對手,從來就不是我這些心思各異的兒女。

-2-
處理完長子,我的二兒媳蘇錦繡又怯生生地來了。
她一向膽小,此刻更是絞着手裏的帕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有話就說。」我坐回主位,有些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母親,」她小聲開口,「我……我聽說明誠和他大哥吵起來了。」
明誠,我的次子蕭承明。一個除了詩詞歌賦,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閒散文人。
「爲何事?」我明知故問。
「爲了……爲了月如妹妹和親的事。」蘇錦繡的眼圈紅了。
「母親,月如才那麼小,怎麼能去那種地方?明誠說,大哥簡直是瘋了!」
「所以,你是來爲你夫君抱不平的?」我看着她。
「不,不是的。」
她連忙擺手。
「兒媳只是……只是覺得心疼。明誠說,若是家族連自己的親人都護不住,那要這潑天的富貴又有何用?」
我心中微暖。
總算還有一個兒子,沒被權勢燻瞎了眼。
「我知道了。」我點點頭。
「明誠的性子我知道,你回去勸着他,別讓他衝動行事。這件事,有我。」
「是,母親。」
蘇錦繡得了我的保證,像是喫了定心丸,行禮告退。
她走後,心腹張媽媽給我端來一碗安神的蓮子羹。
「夫人,您看這事……」
「意料之中。」
我拿起湯匙,慢慢攪動着。
「老大急功近利,老二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他們兄弟倆,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那世子爺也太……」
張媽媽欲言又止。
「他沒錯。」
我淡淡地說:
「作爲繼承人,他首先考慮家族利益,這恰恰是我教他的。只是他還太嫩,看不清這利益背後,是蜜糖還是砒霜。」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宮裏還沒來消息,但這風聲已經傳出來了,恐怕不是空穴來風。」
張媽媽憂心忡忡。
「急什麼。」
我喝了一口蓮子羹,甜糯的味道在口中化開。
「棋盤纔剛剛擺上,棋子都還沒認全呢。對方想看我們自亂陣腳,我偏不能讓他們如願。」
我放下湯碗,吩咐道:「去,把世子妃的管事媽媽,和二少奶奶的管事媽媽都叫來。我有話要問。」
張媽媽一愣,隨即明白了我的用意,躬身退下。
很快,兩個在兒媳院裏最有體面的媽媽就跪在了我面前。
我不說話,只是慢條斯理地用茶蓋撇着浮沫。
壓抑的沉默中,兩個媽媽的冷汗浸溼了後背的衣衫。
終於,我開口了,問的是世子妃的奶孃兼管事劉媽媽。
「劉媽媽,我記得,你是跟着玉茹從柳家過來的?」
「是,老夫人。」
劉媽媽的聲音有些發抖。
「那柳家的規矩,想必你是最懂的。」我話鋒一轉。
「你告訴我,在一個國公府裏,主母還沒發話,做兒媳的,是不是就可以對小姑的終身大事指手畫腳了?」
劉媽媽噗通一聲磕了個響頭。
「老夫人恕罪!是奴婢沒有規勸好主子!奴婢該死!」
「你確實該死。」我冷冷地說。
「主子行差踏錯,身邊的人就是第一罪。你回去告訴世子妃,從今日起,禁足一月,抄《女則》百遍。你這個管事媽媽,我看也該換人了。」
劉媽媽面如死灰,被人拖了下去。
接着,我的目光轉向二少奶奶的管事錢媽媽。
「錢媽媽。」
「老奴在。」
「二少爺和世子爺爭吵,這事,二少奶奶知道後,第一個告訴的人是你吧?」
「……是。」
「然後,你就由着她跑到我這裏來哭哭啼啼,是嗎?」
「老夫人,少奶奶她也是心善,擔心小姐……」
「住口!」我打斷她。
「她是心善,還是想借着二少爺的心善,在我這裏給她夫君爭體面?你當我老糊塗了,看不出這點小九九?」
錢媽媽頓時啞口無言。
「二少奶奶性子軟,容易被人拿捏。你作爲她身邊最得力的人,不思爲她規避風險,反而由着她捲進這趟渾水裏。這就是你的忠心?」
「老奴知罪!」
「回去告訴二少奶奶,她院裏的事,讓她自己做主。若是什麼事都要跑到我這裏來找主意,那她這個主子,也趁早別當了。」
打發了錢媽媽,整個屋子都安靜了下來。
張媽媽重新爲我換了杯熱茶,低聲說:「夫人,您這是敲山震虎。」
「不。」我搖搖頭。
「我這是在告訴她們,後宅的這點爭風喫醋,在我眼裏,上不了檯面。想鬥,可以。但誰要是把主意打到月如身上,誰要是想借這件事來爲自己謀利,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我端起茶杯,看着窗外。

-3-
傍晚時分,我的丈夫,大周靖國公蕭振,終於從宮裏回來了。
他脫下沉重的朝服,換上家常的錦袍,眉宇間的疲憊卻絲毫未減。
下人送上飯菜,又悄無聲息地退下。整個飯廳,只有我們兩個人。
「宮裏怎麼說?」我爲他盛了一碗湯。
「皇上留我議事,提了北疆的事。」蕭振接過湯碗,聲音低沉。
「說單于那邊,有意求娶一位大周的貴女,以安邊境。」
「人選呢?」
「沒明說。只說,要從幾大軍功世家裏挑。英國公府,定遠侯府,還有我們家。」
我心中冷笑。
英國公的老夫人上月剛過七十大壽,皇帝親賜了「福壽」匾額,這是天大的體面,他不會動英國公的女兒。
定遠侯的嫡女,自幼體弱多病,三步一喘,五步一咳,整個京城都知道。
送她去北疆,不出三個月就得香消玉殞,那不是和親,是結仇。
算來算去,最合適的人選,可不就是我那年僅十三,健康活潑的小女兒蕭月如嗎?
「是張閣老提的議?」我問。
蕭振點點頭。
「他上奏,說靖國公府世代忠良,必然願意爲國分憂。」
「好一個爲國分憂。」我夾了一筷子青菜到他碗裏。
「這是要把我們蕭家架在火上烤。我們若是不願,就是不忠。我們若是願意,就正中他下懷。」
「我明白。」蕭振嘆了口氣。
「這張廷言,手段越來越陰狠了。他這是想借和親,斷我蕭家軍中的臂膀。」
北疆的駐軍,有一半都是蕭家的舊部。
若月如嫁過去,成了單于的閼氏,那蕭家在北疆駐軍中的地位就會變得極其微妙。
皇帝多疑,到時候,只需張閣老一派稍加挑撥,一個「擁兵自重,勾結外族」的帽子,就能輕而易舉地扣在我們頭上。
這根本不是送一個女兒出去那麼簡單,這是要刨我們蕭家的根。
「這件事,你怎麼看?」
蕭振喫了幾口飯,抬頭問我。
我放下筷子,認真地看着他。
「國公爺,這二十年來,我們夫妻二人,你主外,我主內。朝堂上的事,我不便插手。但這件事,已經不是朝堂的事了,它牽扯到了我的女兒。」
「我懂。」他的眼神里帶着一絲歉意。
「清舒,委屈你了。」
「現在說這些沒用。」我搖搖頭。
「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肯不肯信我?」
蕭振毫不猶豫:「我信。」
「好。」我站起身,「從明天起,朝堂上的事,你照舊。張閣老他們要怎麼給你下套子,你就怎麼接着。一句話,拖。」
「拖?」
「對。拖到我爲你找到破局之法。」我說。
「在此之前,無論誰問起,你都只有一句話:『但憑聖上做主』。把皮球再踢回宮裏去。」
「這……會不會顯得我們太過軟弱?」蕭振有些遲疑。
「軟弱?」我笑了。
「國公爺,真正的強者,不是看他聲音有多大,而是看他能忍多久。你放心,他們蹦躂不了幾天的。」
我走到他身後,爲他輕輕按着肩膀。
「你只要在前面頂住壓力,後面的事,都交給我。」
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溫暖而有力。
「清舒,辛苦了。」
「你我夫妻,何談辛苦。」我拍了拍他的手。
「去書房吧,我陪你看看今天的邸報。」
這一夜,書房的燈,亮到了三更。
我們沒有再談和親的事,只是像過去的二十年一樣,他看公文,我翻賬本。
但我們都知道,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已經打響了。
而我,謝清舒,作爲靖國公府的主母,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我的孩子,動搖我的家。

-4-
第二天,我遞了牌子,去了長公主府。
長公主是今上的親姐姐,先帝最寵愛的女兒,在宗室中地位超然。
她不問朝政,但她的一句話,有時比內閣大學士的萬言奏摺還有用。
我倆是二十多年的手帕交,但交情歸交情,求人辦事,必須拿出足夠的誠意。
「稀客啊,」長公主屏退左右,親自爲我沏茶。
「你這尊大佛,平日裏請都請不動,今天怎麼自己上門了?」
「給姐姐請安,還需要挑日子嗎?」我笑着接過茶。
「少來這套,」她白了我一眼。
「說吧,是不是你家國公爺又在朝堂上跟張廷言那老狐狸鬥法,你來我這兒搬救兵了?」
「姐姐慧眼如炬。」我順着她的話說。
「不過這次,不是朝堂上的事,是樁家事,想請姐姐給我拿個主意。」
我將和親的風聲,以及我家月如可能被捲入其中的事,輕描淡寫地說了。
當然,我隱去了我兒子的愚蠢和我丈夫的爲難,只說是我自己憂心忡忡,夜不能寐。
長公主聽完,眉頭也皺了起來。
「十三歲,是太小了些。」她放下茶杯。
「皇弟也真是,聽風就是雨。北疆那邊年年要安撫,也不是非要用和親這一條路。」
「話是這麼說,可張閣老在陛下面前力主此事,我們做臣子的,也不好公然違逆聖意。」我嘆了口氣。
「我愁的,就是這個。」
「這張廷言,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長公主冷哼一聲。
「行了,你的來意我明白了。你想讓我去跟皇弟說情?」
「不。」我搖搖頭,直視着她的眼睛。
「姐姐,我去求陛下,是臣求君,天經地義。但您去求陛下,是姐求弟,用的是你們姐弟的情分。爲了我家的事,損了您的體面,不值當。」
長公主有些意外:「那你這是……?」
「我想請姐姐幫我另外一個忙。」我說。
「姐姐的孫兒,今年十六了吧?我聽說,前陣子,英國公府的夫人,託人去您府上提親了?」
長公主的臉色微微一沉。
「別提了,」她不耐煩地擺擺手。
「英國公家那個丫頭倒是不錯,就是她娘,太不是個東西。八字還沒一撇呢,就在外面說是我家上趕着巴結他們。我正煩着呢。」
「這事好辦。」我微微一笑,終於拋出了我的籌碼。
「姐姐只需辦一場賞花宴,將京中適齡的公子小姐都請來。宴會上,您讓幾位小輩比比詩詞,賽賽騎射。到時候,誰高誰低,一目瞭然。您家小王爺若是樣樣出挑,那便是別人家的姑娘沒福氣。若是英國公家的小子更勝一籌,您就當着衆人的面,誇他一句『少年英才』,許他一柄您收藏的寶劍。如此一來,既全了您的顏面,又給了英國公府體面,還堵了外面那些長舌婦的嘴。」
長公主的眼睛瞬間亮了。
「你這個謝清舒,腦子轉得就是快!」她一拍大腿。
「這主意好!就這麼辦!」
「能爲姐姐分憂,是我的福氣。」我適時地恭維了一句。
「行了,你幫了我這麼大一個忙,我也不能讓你白跑一趟。」長公主心情大好。
「說吧,要我做什麼?只要我辦得到,絕不推辭。」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
「我不要姐姐現在做什麼。」我壓低聲音。
「我只要姐姐一個承諾。將來,若是我有事求到姐姐門下,只要不違背國法道義,還請姐姐,務必拉我一把。」
長公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她何等聰明,立刻就明白了我的用意。
我今日幫她,不是爲了立刻求她去皇帝面前說情,而是要將這份人情,用在最關鍵的時刻。
「好。」她乾脆利落地答應了。
「你這個人情,我記下了。放心,只要有我在,就沒人能把你家月如,平白無故地送去北疆喂狼。」
目的達到,我起身告辭。
走出長公主府的大門,陽光正好。
棋盤上,我的第一顆子,已經穩穩落下。

-5-
三天後,我接到了張府的帖子。
張閣老的夫人,要在府裏舉辦一場茶會,京中數得上名號的誥命夫人們,都收到了請柬。
我知道,這是鴻門宴。
張廷言在朝堂上沒佔到便宜,他夫人便想從我這裏,探探我們國公府的口風。
我欣然赴約。
茶會上,珠光寶氣,笑語晏晏。
夫人們談論着最新的衣料首飾,誰家的兒子又升了官,誰家的女兒定了親。
張夫人坐在主位上,保養得宜的臉上掛着和煦的笑,她特意將我安排在她身邊的位置。
「許久不見國公夫人,您這氣色ṭű̂⁾,可真是越發好了。」她親自爲我斟茶。
「勞張夫人掛心了。」我客氣地回應。
幾番寒暄過後,她終於圖窮匕見。
「說起來,還是國公爺有福氣啊。」張夫人狀似無意地感嘆道。
「膝下兒女雙全,個個都是人中龍鳳。不像我們家,就一個不成器的兒子,到現在還沒個着落。」
「張夫人說笑了,張公子年紀輕輕就中了舉,前途無量。」
「哎,不說他了。」張夫人話鋒一轉,看似關切地問我。
「倒是聽聞,府上的小小姐,已是及笄之年,出落得越發水靈了。不知夫人,可爲小姐相看了人家?」
來了。
我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愁。
「不瞞夫人說,正爲這事煩心呢。月如她年紀還小,性子又野,我還想多留她幾年。可她父親總說,女兒家大了,總歸是要嫁人的。」
「國公爺說的是啊。」另一位夫人立刻插話。
「女孩兒家,能得一門好親事,比什麼都強。」
張夫人立刻接上:「可不是嘛!要我說,咱們月如小姐金枝玉葉,一般的凡夫俗子可配不上。若能嫁入皇家,或是……更進一步,那纔是天大的福氣呢!」
她口中的「更進一步」,指的自然是和親。
在座的夫人們都安靜了下來,齊刷刷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反應。
我放下茶杯,用帕子輕輕按了按嘴角,隨即嘆了口氣。
「張夫人說的是。爲人父母,誰不盼着女兒有個好歸宿呢?」我看着她,眼神誠懇。
「只是這福氣,也要看人受不受得起。就拿我們家月如來說,從小嬌生慣養,別說北疆那樣的苦寒之地,就是京郊的溫泉莊子,住上幾天都得病一場。這要是真去了……我都不敢想。」
我一邊說,一邊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聲音帶上了一絲哽咽。
「再者說,國公爺也心疼女兒。前兒晚上還跟我說,他這輩子上陣殺敵,保家衛國,圖的,不過是家人平安順遂。要是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護不住,那他這個國公,不當也罷。」
這番話,半真半假。
既賣了慘,示了弱,又不動聲色地,將蕭振的態度,甚至是一絲「撂挑子」的威脅,都透露了出去。
張夫人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沒想到我如此坦誠,直接把國公府的「軟弱」和「底線」都擺在了檯面上。
「瞧我,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她連忙打圓場。
「國公爺和夫人疼愛女兒,是人之常情。來來來,我們不說這個了,嚐嚐這點心,這可是御膳房新出的方子。」
一場暗流洶湧的茶會,就這麼被我用幾滴眼淚和一番軟話,輕飄飄地化解了。
回府的馬車上,張媽媽忍不住問我:「夫人,您今天這番話,傳到張閣老耳朵裏,會不會讓他們覺得我們國公府怕了?」
「怕?」我收起臉上的愁容,眼神恢復了一貫的清明,「我就是要讓他這麼覺得。」
「兵法有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我越是表現得像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後宅婦人,他就越會輕敵。我越是把國公爺塑造成一個『女兒奴』,他就越會覺得,只要拿捏住月如,就等於拿捏住了整個靖國公府。」
「而他一旦這麼想了,」我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他就離輸不遠了。」

-6-
從張府回來,我立刻叫來了蕭家的宗族管事。
蕭氏一族,枝繁葉茂,除了我們國公府這一支嫡脈,還有許多旁支散落在京城內外。
「去,」我吩咐管事。
「把族譜拿來。我要所有年滿十五到十八歲,尚未婚配的女孩兒的名單。父母雙亡的,優先。」
管事不敢多問,立刻領命而去。
張媽媽有些不忍:「夫人,您這是要……」
「有備無患。」我淡淡地說。
「凡事都要做最壞的打算。如果事情真的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月如跳火坑。」
「可這對族裏的姑娘們,也太不公平了。」
「公平?」我自嘲地笑了笑。
「張媽媽,你跟了我二十年,怎麼還說這種天真的話。生在蕭家這樣的門第,享受了家族帶來的榮華富貴,就必須承擔相應的責任。沒人是無辜的。」
我的聲音很冷,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但這就是現實。
我若不狠,等待我們的,就是萬劫不復。
三天後,一份名單送到了我的案頭。
我一個個地看過去,家世、品貌、性情……每一項都標註得清清楚楚。
最終,我的指尖,落在一個名字上。
蕭云溪。
十七歲,旁支遠親,父母是兩年前在南下販貨的途中,遇上水匪,雙雙過世了。
她如今寄居在叔父家中,日子過得不算舒心。
最重要的是,管事的標註裏寫着五個字:聰慧,有膽識。
「就她了。」我將名單遞給張媽媽。
「備車,不要聲張,我們親自去見見她。」
我們在城南一處普通的民宅裏,見到了蕭云溪。
她正在院子裏漿洗衣物,雖然穿着粗布衣衫,但身姿挺拔,眉眼清麗。
尤其是那雙眼睛,黑白分明,透着一股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沉靜。
見到我,她沒有絲毫的慌亂,只是平靜地行禮。
「云溪見過……夫人。」
她顯然不確定我的身份,但那份從容,讓我高看了她一眼。
我屏退左右,只留下她和我兩個人。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問。
「您乘坐的馬車,有國公府的徽記。您身上的氣度,非尋常人可比。我猜,您是靖國公夫人。」她答得不卑不亢。
「很好。」我點點頭,開門見山。
「我今天來,是想給你一個機會。一個讓你一步登天,擺脫眼下困境的機會。」
她沒有立刻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只是靜靜地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但這個機會,需要你付出巨大的代價。甚至,可能是你的性命。」
我將和親的事,以及我的打算,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她。
我沒有欺騙,沒有畫餅,只是將最殘酷的現實,攤開在她面前。
「……事情就是這樣。我需要一個棋子。這顆棋子,有可能是未來的北疆閼氏,享盡榮華。也有可能,是在到達北疆之前,就死於非命的孤魂野鬼。現在,選擇權在你手上。」
我說完,靜靜地看着她。
院子裏,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許久,她抬起頭,目光清亮如水。
「夫人,」她問了我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問題。
「如果我答應了,我的父母,能入蕭家的祖墳嗎?」
我愣住了。
她的父母因爲是旁支,又死於非命,是沒有資格入主祠的。
這是她心裏最大的執念。
「能。」
我給出了肯定的答覆。
「不僅能,我還會爲他們追封誥命,風光大葬。」
她笑了,那笑容裏,有釋然,有決絕,也有一絲屬於十七歲少女的悽美。
她對着我,緩緩地跪了下去,行了一個大禮。
「蕭云溪,願爲家族分憂,聽憑夫人差遣。」
我扶起她,看着這張年輕而堅定的臉,心中五味雜陳。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個女孩兒的命運,已經和我,和整個靖國公府,都牢牢地綁在了一起。
我的棋局裏,最重要的一顆棋子,終於就位了。

-7-
我以「爲月如尋一伴讀」的名義,將蕭云溪接進了國公府。
對外,她是蕭氏旁支一個知書達理的孤女。
對內,只有我和張媽媽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我將她安排在離我院子不遠的一處雅緻閣樓。
又請了府裏最好的教養媽媽,教她宮廷禮儀、大族規矩。
甚至還請了西域來的商人,爲她講解北疆的風土人情。
云溪是個極爲聰明的女孩,學什麼都快,一點就透。
她從不問多餘的話,只是像一塊乾涸的海綿,拼命吸收着我爲她提供的一切。
我看着她以驚人的速度成長,心中既有欣慰,也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沉重。
我給了她登天的梯子,但梯子的盡頭,是福是禍,猶未可知。
然而,府裏並非所有人都樂見一個外人平步青雲。
我的好兒媳,被我禁足的世子妃柳玉茹,就坐不住了。
她被關在院子裏,消息卻靈通得很。
云溪進府不到十天,她就藉口「給婆母請罪」,帶着一碗親手燉的燕窩來了。
「母親,前些日子是兒媳糊塗,說了不該說的話,惹您生氣了。」
她跪在我面前,姿態放得極低。
「這一個月兒媳日夜反省,已經知錯了。」
我沒碰那碗燕窩,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知錯了?錯在哪兒?」
「兒媳……兒媳不該妄議長輩,更不該揣測聖意。」她答得滴水不漏。
「看來這一個月的禁足,還是有效果的。」我點點頭。
「起來吧。」
她謝恩起身,眼光卻狀似無意地瞟向窗外,正巧看到云溪捧着一卷書從廊下走過。
「母親,那位妹妹是……?」她故作好奇地問。
「族裏一個遠親,接來給月如做個伴。」
「原來如此。」柳玉茹笑了笑。
「瞧着倒是個知禮的,只是……母親,有句話,不知兒媳當講不當講。」
「說。」
「咱們府裏,畢竟規矩大。這位云溪妹妹出身旁支,怕是有些地方不懂事,萬一衝撞了貴人,豈不是墮了我們國公府的顏面?」
她一副真心爲家族着想的模樣。
「不如,讓兒媳將她接到我院裏,我親自教導她,也算爲母親分憂。」
我心中冷笑。
這是想把云溪捏在手裏,探我的底呢。
「不必了。」我直接拒絕。
「你的首要任務,是管好承嗣,讓他別再動那些不該有的心思。至於云溪,我自有安排。」
我的話,堵住了她所有的後路。
柳玉茹的臉上閃過一絲不甘,但還是順從地應了聲「是」,告退離去。
看着她的背影,我警告張媽媽:「盯緊世子妃的院子。特別是她和她孃家之間的人員往來。」
「夫人是擔心……」
「一個習慣了算計的人,不會因爲一次小小的敲打就安分下來。」我端起已經涼了的茶。
「她越是安靜,就說明她越是在謀劃着什麼。」
我的預感,很快就應驗了。

-8-
長公主府的賞花ťû⁽宴,如期舉行。
這不僅是一場簡單的宴會,更是我爲蕭云溪準備的第一個舞臺。
我讓她穿上我爲她準備的衣裳,那是一件湖水綠的廣袖長裙。
既不張揚,又能在滿園的奼紫嫣紅中,凸顯出她清麗脫俗的氣質。
「記住,」臨行前,我囑咐她。
「今天,你什麼都不用做,也什麼都不用怕。少說話,多微笑。有人問起,就說你是我國公府的親戚。若有人故意刁難,你不必理會,一切有我。」
「云溪明白。」她向我行禮,眼神堅定。
宴會上,京中權貴雲集,少年才俊與世家名媛們聚在一處,言笑晏晏。
我帶着云溪,周旋於各位誥命夫人之間。
「這位是?」定遠侯的夫人好奇地問。
「我孃家遠房侄女,剛從江南過來,帶她來見見世面。」
我笑着介紹,刻意模糊了她的身份。
夫人們見她是我親自帶來的人,又見她容貌氣質不俗,倒也無人怠慢。
然而,總有那麼一兩個不和諧的聲音。
「喲,這不是靖國公夫人嗎?」
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是張閣老的夫人,她身邊還跟着她的內侄女,禮部侍郎家的千金,李小姐。
這位李小姐一向眼高於頂,她上下打量了云溪一番,眼神里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
「早就聽聞國公府家風嚴謹,沒想到,連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都能登堂入室,來參加長公主的宴會。真是好大的體面啊。」
這話一出,周圍頓時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云溪身上。
我正要開口,云溪卻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袖,對我搖了搖頭。
她上前一步,對着李小姐福了一福,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耳朵裏。
「李小姐說的是。云溪出身旁支,能得夫人垂愛,隨行至此,已是天大的福分。不敢與各位金枝玉葉的貴女相比。」
她先是自降身份,滿足了對方的優越感。
然後,她話鋒一轉。
「只是,云溪也聽聞,長公主殿下設宴,是爲賞花,更是爲賞人。賞的是我大周女兒家的風采與氣度。」
她抬起頭,不卑不亢地直視着對方。
「不知在李小姐看來,是出身門第,更能代表這份風采,還是……知禮謙遜,更能體現這份氣度呢?」
一番話,綿裏藏針,四兩撥千斤。
直接將對方的「出身論」,上升到了「風采與氣度」的層面。
李小姐的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張夫人臉上也有些掛不住,剛想打個圓場,長公主的聲音卻響了起來。
「說得好!」
只見長公主在侍女的攙扶下,緩緩走來,臉上帶着讚許的微笑。
「本宮今日設宴,賞的,就是這份不卑不亢的氣度。」
她走到云溪面前,拉起她的手,親切地問。
「好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民女蕭云溪。」
「蕭云溪……」
長公主點點頭,隨即取下自己手腕上的一隻成色極佳的玉鐲,親手戴在了云溪的手上。
「好孩子,這鐲子,本宮就賞你了。日後,常來府裏坐坐,陪本宮說說話。」
這一下,滿座皆驚。
長公主何等身份,她親手賞賜,又親口邀約,這無疑是給了蕭云溪天大的體面。
張夫人和李小姐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我看着云溪,她寵辱不驚地跪下謝恩,舉止得體,挑不出一絲錯處。
我知道,我的第二步棋Ţůₚ,也走對了。
從今天起,蕭云溪這個名字,將不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旁支孤女。
她是長公主殿下,親口誇讚過的人。

-9-
賞花宴後,蕭云溪在京中貴女圈裏,算是小有了名氣。
我趁熱打鐵,開始爲她造勢。
我讓她在我舉辦的每一次宴會上露面。
讓她在馬球賽上展現颯爽的英姿,讓她在詩會上顯露不俗的才情。
一時間,「國公府的云溪小姐」,成了京中許多人談論的焦點。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我預想的方向發展。
直到那天晚上,蕭振從宮中帶回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北疆的使團,提前一個月,已經到京了。」
他在書房裏對我說道,臉色凝重。
我心裏一沉:「怎麼會這麼快?」
ẗų⁽「是張廷言搞的鬼。」蕭振的聲音裏帶着怒意。
「他在陛下面前進言,說和親之事宜早不宜遲,夜長夢多。陛下被他說動了,便發了旨意,讓使團即刻進京。」
「他們想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我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我的計劃,是溫水煮青蛙。
用一兩個月的時間,慢慢地、不動聲色地,將蕭云溪的身份抬高,讓她成爲一個合理的人選。
但現在,對方顯然不想給我這個時間。
「使團的目的是什麼?」我問。
「兩個。」蕭振伸出兩根手指。
「第一,商議和親的具體事宜。第二,他們想親眼見一見備選的貴女。」
「親眼見?」
「對。」蕭振點點頭。
「單于派來了他的親弟弟,雁王。此人是北疆有名的智者,據說眼光毒辣。陛下已經下旨,三日後,在宮中設宴,款待使團。屆時,英國公、定遠侯,和我們家的適齡女兒,都要出席。」
三日後。
我的腦子飛速運轉。
時間太緊了。
云溪雖然已經小有名氣,但她的身份,終究只是一個旁支的孤女。
在這樣正式的場合,和國公府、侯府的嫡女站在一起,她根本沒有任何優勢。
一旦被那個雁王看出破綻,或是覺得她身份不夠,那我們所有的努力,都將前功盡棄。
等待月如的,依然是和親的命運。
「清舒,」蕭振看着我,眼神里滿是憂慮。
「我們,還有時間嗎?」
書房裏,一片死寂。
窗外,風雨欲來。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計劃在腦中重新推演了一遍。
當我再次睜開眼時,眼神已經恢復了平靜。
「有。」我看着我的丈夫。
「但這一次,我們得下一劑猛藥了。」

-10-
所謂的「猛藥」,其實只有一味。
那就是將我之前所有鋪墊的人情、威望、資源,在最短的時間內,全部押在蕭云溪一個人身上。
我需要一個身份,一個足以讓蕭云溪在宮宴上,與英國公、定遠侯的嫡女分庭抗禮,甚至更勝一籌的身份。
這個身份,只有一個人能給。
那就是長公主。
第二天一早,我再次遞牌子入長公主府。
這一次,我沒有帶任何禮物,只帶了我和整個靖國公府的命運。
「你又來了。」長公主見到我,並不意外。
「是爲了北疆使團的事吧?這事兒鬧得滿城風雨,本宮也有所耳聞。」
「是。」我不再兜圈子,直接跪在了她面前。
長公主大驚,連忙起身來扶。
「清舒,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我沒有起,只是抬頭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懇切。
「姐姐,今日我來,不是爲我自己,是爲我那十三歲的女兒,更是爲我蕭家滿門的榮辱。我想兌現您當初的那個承諾。」
見我如此鄭重,長公主的臉色也嚴肅了起來。
她揮退左右,親自將我扶起。
「說吧,要我做什麼?」
「我需要姐姐,收云溪爲義女。」
長公主倒吸一口涼氣。
她瞬間就明白了我的意圖。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抬舉,這是在進行一場豪賭。
收一個旁支孤女爲義女,等同於將她自己,將整個長公主府,都綁在了我們靖國公府的戰車上。
「清舒,你可想清楚了?」她沉聲問。
「本宮若收了她,那就是將她放在了火上烤。宮裏那位,還有張廷言那隻老狐狸,都會盯上她。到時候,她面對的,可就不是幾個貴女的刁難了。」
「我想清楚了。」我點點頭。
「富貴險中求。她想要一步登天,就必須承受這頂皇冠的重量。而我,需要她的這個身份,來保住我的女兒。」
「姐姐,」我握住她的手。
「您知道,我從不求人。但這二十年來,您府上的大小事宜,但凡有需要,我謝清舒何曾有過半句推辭?我今日,只求您這一次。」
長公主看着我,許久,長長地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算我上輩子欠了你的。」
她鬆開手,眼中閃過一絲決斷。
「你這個人情,我還了!」
「明日一早,本宮就遞牌子進宮,向皇弟請旨,收蕭云溪爲義女,記入皇家玉牒,封爲郡主。」
郡主!
這比我預想的還要好。
有了郡主的封號,云溪的身份,便能壓過所有世家嫡女。
我再次跪下,真心實意地磕了一個頭。
「姐姐的大恩,我蕭家,永世不忘。」
「行了,快起來吧。」長公主扶起我。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只是清舒,你要記住,棋下到這一步,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宮宴之上,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我明白。」
走出長公主府,我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溼。
但我知道,這場仗,我們已經贏了一半。

-11-
第二天,長公主收蕭氏孤女爲義女。
聖上親封「云溪郡主」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一天之內傳遍了整個京城。
一石激起千層浪。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
張閣老府上,據說他氣得摔了最心愛的硯臺。
他怎麼也想不通,一個無足輕重的旁支孤女,怎麼會突然攀上了長公主這棵高枝。
而我的世子妃柳玉茹,在聽到消息後,整整一個時辰沒有說話。
張媽媽派去監視的人回報,說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出來後,眼睛是紅的。
我知道,她不甘心。
她處心積慮地想讓自己的丈夫更進一步,甚至不惜犧牲一個小姑。
可到頭來,這份天大的富貴,卻可能要落在一個她根本看不起的「外人」身上。
果然,當天下午,她院子裏的一個採買婆子,就藉口回家探親,匆匆出了府。
「跟上她。」我冷冷地吩咐,「看看她去了哪裏,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
傍晚時分,消息傳了回來。
那個婆子,去了柳玉茹的孃家,禮部侍郎府。
「夫人,要不要把人扣下?」張媽媽問。
「不必。」我搖搖頭。
「讓她去說。我倒要看看,她們柳家,想耍什麼花樣。」
我太瞭解柳玉茹了。
她一定會讓孃家人去散播云溪的「真實」出身。
想在宮宴前,毀掉云溪的名聲。
讓北疆使團覺得我們大周無人,拿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孤女來濫竽充數。
這招數,陰險,但……太蠢。
我拿起筆,寫了一封短信,裝入信封,交給了我的心腹。
「即刻送去柳侍郎府上,親手交給他本人。」
信上只有一句話:
「令郎去年秋闈舞弊一案,國公爺手中,尚存人證。」
柳侍郎的兒子,也就是柳玉茹的親哥哥,去年秋天僥倖中了舉。
外面都說是他文采斐然,只有少數人知道,那背後有見不得光的交易。
而我們靖國公府,恰好就是那「少數人」之一。
這份把柄,我一直捏在手裏,本想留着以後用。
現在看來,是時候敲打一下我那位不安分的親家了。
我相信,柳侍郎是個聰明人。
他知道,是女兒的前程重要,還是整個家族的存亡更重要。
做完這一切,我纔去了云溪的閣樓。
她正在燈下練習書法,神情專注。
「郡主。」我走進去,第一次用了這個稱呼。
她連忙起身行禮:「夫人折煞我了。」
「從今日起,你便是郡主。」我Ŧṻₔ扶起她,看着她的眼睛。
「明日宮宴,萬衆矚目,你怕不怕?」
她搖搖頭,眼神清亮:「有夫人在,云溪不怕。」
「好。」我拉着她坐下。
「你記住,明日在殿上,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也不是我靖國公府,而是長公主,是皇家顏面。所以,你無需自卑,更無需膽怯。」
「英國公的女兒驕橫,定遠侯的女兒病弱。你要做的,就是展現出皇家郡主應有的氣度——溫婉、大氣、不卑不亢。」
「至於那個雁王,」我頓了頓。
「此人是客,你是主。他若問話,你便答。他若不問,你也不必刻意逢迎。記住,你是大周的郡主,不是待價而沽的商品。」
「云溪,都記下了。」
我看着她沉靜的臉,心中稍安。
我能爲她做的,都已經做了。
剩下的,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12-
宮宴當日,天還未亮,整個國公府就都動了起來。
我親自爲云溪挑選了宮裝。
那是一件由長公主親賜的,正紅色的宮裝,上面用金線繡着百鳥朝鳳的圖案,華貴而不失莊重。
我又將我當年出嫁時,母親贈予我的一套東珠頭面,爲她戴上。
銅鏡裏,少女的面容被襯得明豔不可方物,眉宇間,已然有了幾分皇家郡主的氣派。
「真美。」我由衷地讚歎。
她看着鏡中的自己,眼神有些恍惚。
「夫人,」她輕聲說,「這一切,像做夢一樣。」
「這不是夢。」我握住她微涼的手。
「這是你應得的。云溪,記住我昨天的話。今晚,你就是最耀眼的那一個。」
「嗯。」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我的小女兒月如,也被打扮得漂漂亮亮。
她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只以爲是進宮參加宴會,一路上嘰嘰喳喳,興奮不已。
我看着她天真的笑臉,心中守護的決心,更加堅定。
入宮的馬車上,柳玉茹也來了。
她換上了一品誥命的朝服,臉上帶着得體的笑,彷彿前幾日的不快都未曾發生過。
「母親,今日宮宴事關重大,兒媳想着,還是陪在您身邊,或許能幫上些什麼。」她對我說道。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很平靜。
我知道,柳侍郎已經做出了選擇。
我那封信,起了作用。
「你有心了。」我點點頭,算是接受了她的示好。
馬車轆轆,很快便到了宮門。
我們隨着引路的太監,一路來到舉行宴會的昭陽殿。
殿內早已是金碧輝煌,歌舞昇平。
我們按品級落座,我看到英國公和定遠侯都帶着他們的女兒坐在不遠處,神色各異。
張閣老則坐在文臣之首,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意味深長。
我坦然回望,微微頷首。
張廷言,你的棋,已經下完了。
現在,輪到我了。
酒過三巡,皇帝終於開口了。
「今日設宴,一來是爲款待遠道而來的雁王殿下,二來,也是想請雁王,看一看我大周貴女的風采。」
來了。
我感到身邊的云溪,身體微微一僵。
我伸手,在桌案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皇帝示意後,一個太監高聲唱喏:
「——宣,英國公嫡女,趙婉兒。」
「——宣,定遠侯嫡女,林秀雅。」
「——宣,靖國公府,云溪郡主。」
「——宣,靖國公嫡女,蕭月如。」
四個女孩兒,在萬衆矚目之下,緩緩走到了大殿中央。
趙婉兒驕傲地挺着胸膛,林秀雅怯生生地低着頭,我的月如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而蕭云溪,她穿着那一身正紅色的宮裝,身姿挺拔,面帶微笑,一步一步,走得從容而堅定。
那一刻,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看到坐在客卿首位的那個北疆男子,那個傳說中眼光毒辣的雁王,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他抬起頭,深邃的目光,如同獵鷹一般,掃過殿中的四個女孩兒。
最終,他的視線,停在了蕭云溪的身上。

-13-
大殿中央,雁王站起了身。
他身材高大,穿着北疆特有的皮裘,與滿殿的錦繡綢緞格格不入,卻自有一股悍然之氣。
「早就聽聞大周人傑地靈,女子更是溫婉賢淑。」
他的漢話說得字正腔圓,目光卻極具壓迫感。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走到英國公的女兒趙婉兒面前。
「你,叫什麼?」
「本小姐趙婉兒。」趙婉兒仰着下巴,一臉倨傲。
「哦?」雁王笑了。
「在本王面前,也敢自稱『本小姐』?你們大周的規矩,就是如此嗎?」
趙婉兒臉色一白,頓時說不出話來。
雁王搖搖頭,又走到了定遠侯的女兒林秀雅面前。
她嚇得渾身發抖,頭埋得更低了。
「你,抬起頭來。」
林秀雅哆哆嗦嗦地抬頭,與雁王對視了一眼,立刻又像受驚的兔子一樣低下頭去。
雁王再次搖頭,目光掃過我那還在好奇張望的女兒月如,最終,停在了蕭云溪面前。
「你,就是云溪郡主?」
「是。」云溪福了一福,不卑不亢。
「雁王殿下遠道而來,一路辛苦。」
「哦?你不怕我?」雁王饒有興致地問。
「殿下是客,是友,云溪爲何要怕?」云溪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微笑。
「我們大周,以禮待客,以誠待友。只要殿下是朋友,那我們,便永遠是朋友。」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點明瞭身份,又暗含了立場。
雁王眼中的欣賞之色更濃了。
「好一個『以誠待友』。」他點點頭,又問。
「聽聞北疆風沙大,氣候苦寒,女子去了,不出三年,便會容顏盡毀。郡主如此花容月貌,若是去了,難道不可惜嗎?」
這是一個陷阱。
若答「可惜」,便是畏懼。若答「不可惜」,又顯得虛僞。
我看到張閣老嘴角已經泛起一絲冷笑,等着看好戲。
云溪卻只是淺淺一笑。
「殿下此言差矣。」她緩緩開口。
「皮相之美,不過剎那煙火。女子之美,更在於心胸與氣度。若能以一人之身,換兩國邊境數十年之安寧,讓我大周與北疆的百姓,都能免受戰亂之苦,安居樂業。這份功德,足以讓任何女子,都綻放出最動人的光彩。這,又何來可惜一說?」
話音落下,滿殿寂靜。
就連皇帝,都露出了讚許的神色。
雁王凝視着她,許久,忽然放聲大笑。
「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
「有此心胸,有此氣度!不愧是大周的郡主!單于的閼氏,非你莫屬!」
他轉身,對着皇帝,單膝跪地,行了一個北疆的大禮。
「陛下!我雁王,今日便替我兄長,向您求娶云溪郡主!還望陛下恩准!」
塵埃落定。
我看到張閣老的面色,瞬間變得鐵青。
他出列,似乎還想做最後的掙扎:「陛下,此事……」
「張愛卿不必多言!」皇帝龍顏大悅,直接打斷了他。
「郡主與雁王,郎才女貌,實乃天作之合!朕,準了!」
皇帝金口玉言,再無更改的可能。
我緩緩地,吐出了一直懸在胸口的那口氣。
這場棋,我贏了。

-14-
宮宴結束,和親的旨意雖然還沒正式下達,但雁王的態度已經讓此事板上釘釘。
整個京城都在議論這位橫空出世的云溪郡主,是如何一步登天,獲得了這潑天的富貴。
人人都羨慕她的好運,卻無人知曉她爲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我知道,越是這種時候,我越要穩住云溪的心。
在聖旨下達前,我沒有去忙碌那些送往迎來的俗事,而是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
我以靖國公府的名義,正式向宗族和朝廷禮部上書。
請求追封云溪的父母,蕭氏旁支族人蕭建安、林秀禾夫婦爲四品恭人,並將其靈柩遷入蕭家位於京郊的祖陵。
消息一出,滿座皆驚。
就連我的丈夫蕭振,都有些不解地來到我書房。
「清舒,你這是何意?」他問。
「云溪已是長公主的義女,身份尊貴。此時再大張旗鼓地追封她的生身父母,豈不是多此一舉?還會惹人非議,說我們國公府想要藉機攀附。」
我放下手中的賬冊,平靜地看着他。
「國公爺,你知道京城裏那些人,現在是怎麼議論云溪的嗎?」
他皺了皺眉:「無非是些攀龍附鳳、運氣好之類的酸話。」
「不止。」我搖搖頭。
「他們說她出身卑微,父母早亡,是個沒有根基的孤女。即便成了郡主,也不過是鏡花水月,無根的浮萍。這些話,不僅是說給她聽的,也是說給我們聽的,更是說給北疆使團聽的。」
「我要追封她的父母,就是要告訴所有人三件事。」
「第一,云溪不是孤女。她身後,站着的是整個靖國公府。她的父母,是我國公府也要以禮相待的先輩。」
「第二,這是做給云溪看的。我要讓她知道,她爲家族做出的犧牲,我們都記在心裏。我謝清舒承諾過她的事,必定會兌現。她可以安心地、了無牽掛地去走她未來的路。」
「第三,這是做給天下人看的。我靖國公府,恩怨分明,言出必行。一個能善待已逝族人、信守承諾的家族,纔是一個真正值得敬畏的家族。這份『信義』,比任何權謀都更有力量。」
蕭振聽完,沉默了許久,最終,對着我深深一揖。
三日後,遷墳安葬的儀式,辦得風光無限。
我讓云溪親自以「郡主」的身份,扶靈主祭。
我則以「義母」和「家族夫人」的雙重身份,率領蕭氏所有在京族人,爲她的父母上香。
那一天,云溪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跪在父母嶄新的墓碑前。
她沒有哭,只是眼神無比地澄澈和堅定。
儀式結束後,她來到我面前,對我行了一個大禮。
「義母,」她站起身,第一次如此稱呼我。
「云溪從前,總覺得自己像水上的一棵草,不知會被風吹向何方。但從今天起,我知道,我有根了。」
「我的根,在京城,在靖國公府。有您在,云溪便什麼都不怕了。」
我扶起她,爲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髮。
「好孩子,記住今天的感覺。」我說。
「無論將來你身在何處,是閼氏還是太后,都不要忘了,你的根,在這裏。」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這顆我親手挑選的棋子,纔算是真正與我,與這個家族,同心同德,再無間隙。
我爲她鋪平了所有的後路。
現在,她可以安心地,去迎接那即將到來的聖旨,和她那波瀾壯闊的未來了。

-15-
聖旨到來。
婚期定在一個月後。
這一個月裏,整個靖國公府,都在爲云溪郡主的婚事忙碌着。
我將我嫁妝的一半,都拿了出來,作爲云溪的陪嫁。
長公主更是賞賜了無數奇珍異寶。
一時間,云溪郡主的十里紅妝,成了京城最熱門的話題。
府裏的氣氛,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我的長子蕭承嗣,在宮宴結束的第二天,便主動到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出來後,他來到我面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母親,兒子知錯了。」他的聲音裏,帶着從未有過的敬畏與羞愧。
「兒子目光短淺,險些因爲一己之私,釀成大錯。請母親責罰。」
我看着他,這個我曾經覺得已經「長歪了」的兒子,此刻,眼神里終於有了幾分清明。
「起來吧。」我扶起他。
「你能想明白,便是我最好的責罰。承嗣,你記住,權謀不是冰冷的算計,更不是無情的犧牲。真正的權謀,是守護。守護你想守護的人,和你必須承擔的責任。」
「是,兒子,受教了。」
他身後的柳玉茹,也跟着行禮,眼神里再無半分不甘,只剩下全然的信服。
我知道,經過這場風波,這個家,纔算是真正擰成了一股繩。
出嫁的前一夜,我去了云溪的閣樓。
她正在燈下,撫摸着那件即將要穿上的大紅嫁衣。
「夫人。」見到我,她站起身。
「該改口了。」我笑着說。
她眼中泛起淚光,輕聲叫了一句:「……義母。」
「好孩子。」我拉着她坐下,將一個沉甸甸的盒子,放在她手上。
「這是?」
「這裏面,是北疆幾大部落的分佈圖,重要人物的名單和喜好,以及……我爲你安插在北疆商隊裏的,十個絕對忠心的死士的聯繫方式。」
云溪大驚。
「義母,這……」
「你記住。」我握住她的手,鄭重地說。
「嫁過去,你不是去享福的。單于的後宮,就是你的戰場。你不能只做一個受寵的閼氏,你要成爲一個讓他離不開你,甚至需要倚重你的閼氏。」
「這些,是我能爲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未來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她看着我,淚水終於滑落。
她再次跪下,對着我,磕了三個響亮的頭。
「義母的大恩,云溪,永世不忘。」

-16-
一個月後,云溪郡主遠嫁北疆。
送親的隊伍綿延十里,我站在城樓上,看着那頂華貴的鸞轎,消失在路的盡頭。
從此,山高水遠,各自珍重。
半年後,北疆傳來消息。
云溪閼氏,憑藉其過人的智慧和從容的手腕,很快便在王庭站穩了腳跟。
她勸說單于開放邊境貿易,讓我大周的絲綢、茶葉和北疆的牛羊、皮毛互通有無。
邊境的摩擦,肉眼可見地減少了。
蕭振在朝堂上的地位,因此愈發穩固。
張閣老一派,再也找不到任何攻訐的藉口。
又過了一年,云溪生下了一個兒子,被Ṭů⁴單于立爲繼承人。
她的地位,已是堅不可摧。
一個尋常的午後,我和蕭振在園中對弈。
陽光透過樹葉,在棋盤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聽說,云溪又派商隊送來了上好的北疆馬匹,指名要送進你的軍中。」我落下一顆白子。
「嗯。」蕭振應了一聲,看着棋盤,眉頭緊鎖。
「她是個好孩子。清舒,當初,幸虧有你。」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看着滿園的春色,看着不遠處,我的月如正和她的二哥蕭承明一起放着風箏,笑聲清脆如銀鈴。
我的長子蕭承嗣,如今在朝中做事,越發沉穩幹練。
柳玉茹也洗盡鉛華,將世子府打理得井井有條。
這個家,風波過後,愈發安寧。
「國公爺,」我看着他,「該你落子了。」
他抬起頭,看着我,眼中的深情與信賴,二十年未變。
他落下了一顆黑子,沉聲說:「夫人,這盤棋,爲夫,怕是又要輸了。」
我微微一笑,看着這盤已經勝負已分的棋局,輕聲說:
「你我之間,何談輸贏。只要這個家在,我們,就永遠不會輸。」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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