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富娘子

十七歲生辰這日,繼母三兩銀將我抵給了來收租的少東家。
入府不過半月,老東家便在海上身亡。
人人都道我是掃把星,卻沒想我後來成了女首富……

-1-
秋收不久,少東家帶人來收租。
未曾想繼母又將家裏賣稻子的錢給孃家弟弟還賭債了。
她將我推出去:「就用大丫抵吧,別看她瘦,幹活麻利着呢。」
我看向父親,他卻避開了我的視線。
他早就忘了吧。
他曾在母親的病榻旁鄭重許諾,一定待我如珠如寶。
然母親去世一年,他便娶了繼母,待得生下弟妹,我在這個家便與奴婢無二。
少東家本說府內不缺女子,只收銀子。
可聽繼母要將我賣了再交租,便撩開馬車簾子,露出瘦削又俊俏的一張臉,一邊咳一邊說:「上來吧。」
繼母唯恐他改主意,忙不迭將我往馬車上頂。
天那麼藍,雲白得像是軟和的棉花。
他們幾句話的工夫,就決定了我的人生呢。
父親這時倒走過來摸摸我的頭:「東家寬厚,你往後定要聽話懂事。」
陽光刺目,我的眼裏卻沒有淚,只輕輕說:「爹,今日是我十七歲生辰呢。」
父親動作一僵。
車伕甩着鞭子趕車,我側過頭。
真奇怪,明明不迎光了,這會眼睛倒是痛痛的。
馬車到了村口,父親追了過來,塞給我兩個水煮蛋。
「寶珠,拿着路上喫。」
雞蛋是好東西,平日只有弟弟有份。
如今,居然給了我兩個。
少爺一路都在咳,到了府內領我去見老夫人。
老夫人臉色很差,怒道:「又把姑娘往家領,你又不納人家,讓Ŧū₄我怎麼安置?」
「不如明日就發賣到窯子裏去。」

-2-
我嚇得縮了縮脖子。
少東家咳着道:「母親何苦嚇她,今日是她十七歲生辰ŧů⁹!」
老夫人瞪眼:「什麼貓兒狗兒也過生辰。」
少東家朝我笑笑:「莫怕,母親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被婆子帶了下去,暮色一點點吞沒萬物,我心內惴惴不安。
約莫小半個時辰,周婆子端着一碗長壽麪進來:「喫吧,夫人特意吩咐廚房做的。」
麪條又白又軟,滿滿的一碗,上面還有兩個煎得金黃的荷包蛋。
「夫人瞧着兇,心地極好,少爺更是一等一的好人,你且放心待着吧。」
沈家極好。
晚上可以去竈上打熱水洗臉泡腳,被子輕巧又暖和。
夜間奴婢們嘰嘰喳喳,我才知曉少爺收租,隔三差五就往家裏帶窮苦姑娘。
管喫管喝,從不苛責,若是遇到良人,少爺也會做主將人放走,還會賠點銀子做嫁妝。
這是鐵定虧本的買賣,是以老夫人才如此生氣。
「爲何不見少夫人?」
「少爺還未成婚呢。」
少爺自小就與張秀才家的女兒定了親。如今已有二十,可張秀才捨不得女兒,是以遲遲未婚。
有人嘴快,道:「什麼捨不得,不就是看少爺身體不好,想悔婚。」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輕手輕腳掃院子裏的枯葉。
不想少爺也醒了。
他穿着厚厚斗篷,卻還是擋不住地咳嗽。
他上前輕輕捏了捏我胳膊,吩咐隨從小七:「等母親醒了跟她說一聲,給寶珠做一件新襖子。」
老夫人知道後罵罵咧咧,卻還是着人去庫房尋了舊料子。
紅底撒着碎花的棉布,喜慶又好看。
少爺每次回家時總會給我們帶些熱乎的桂花糕。
我臉皮薄,經常分不到。後來少爺便會單獨爲我留兩塊。
「膽子得大些,下回我可不爲你留了。」
可也是嘴上說說,次次他都是獨獨照顧我的。
活不多,頓頓能喫飽,少爺脾性溫和,老夫人嘴上厲害,心腸卻軟。
母親走後,我還從未有過這樣的好日子。
半月後,新襖子做好了。
棉花絮得很厚,雪天穿都不會冷。
婆子姐姐們都誇我穿着俏,連少爺都笑了:「寶珠再養胖些,便真是富貴人家的小姐。」
陽光暖洋洋,我暗暗許願:盼一輩子都如今天這般幸福。
便在這時,大門被推開,老奴沈叔趔趄着撲進來,大喊:「夫人,少爺,出事了……」

-3-
半年前,老爺爲人蠱惑,將全部家當帶上,又借了外債去東海尋珍珠。
珍珠倒是尋到了,可回來時遇到風浪,船在濉河觸礁。
老爺沒了,珍珠沉了。
沈叔沿着河岸找了三天,將老爺的屍體帶回。
老夫人驚聞噩耗病倒,沒兩日也歸了西。
我很難過:爲何好人總是不長壽呢。
少爺身體本就不好,操勞雙親喪事後更是瘦了一大圈。
可災難遠不止如此。
老爺和夫人剛落葬,一撥撥的人拿着欠條上門討債,家中資產都被抵押,一應傢俱均被搬走。
素日好喫懶做的二叔嬸非但不相幫,還聯合外人來欺壓。
頭七一過,張秀才便上門退婚ťü³。
只說女兒年紀大,等不了三年孝期。
那一日天色昏沉,少爺將婚書還回後,整整一日都沒出房門。
追債的人堵在門口,要少爺將老宅典當。
後又有人說,府內還有許多適齡女子,也可用來抵債。
一時間人心惶惶。
這日晚間,少爺將我們召在一處,把賣身契還給了我們。
他越發瘦了,手腕幾可見骨。
「都走吧,如今待在府上,反耽誤了你們。」
衆人哭哭啼啼,收拾行囊離開。
我已走到門口,回頭見孤燈搖曳,他立在風中,似是一不小心就會折斷。
我眼睛一熱,回身跪倒在他面前:「少爺,奴婢不走。」
「歸家去吧。」
「奴婢無家可歸,此處便是奴婢家。」
話音剛落,繼母衝了過來:「瞎說,母親帶你回家。」
沈家的事鬧得這般大,想來她也得了消息。
她與後舅舅一左一右鉗着我往外拖,我拼命掙扎:「我不回去。」
後舅舅兇道:「我都收了張屠夫三兩銀聘禮,你若不回去,我的賭債怎麼辦。」
張屠夫年近五十,娶的四個婆娘都死了。
眼看着腳要被拽過門檻,少爺開口:「等等。」

-4-
他快步上前,拉住我手腕。
一邊咳嗽一邊說:「留下吧,以後你便是我沈叢之妹,沈寶珠了。」
當初繼母將我抵債,人人皆知。
兄長不放,她也不能奈何。
只罵罵咧咧:「一個癆病秧子,指不定哪天就沒了。」
「到時候哭着喊着要回來,我可不讓你進門。」
不會。
我便是死在外頭被野狗啃食,也不會再回那個家。 
閤府二十多個奴才,最後只我、小七和沈叔留下。
第二日又有人來索要宅子。
兄長立下字據:「這是祖宅,不可輕抵。」
「且給我些時間,到年底若是還不上,便將宅子奉上。」
打發走追債之人,小七急急問:「少爺去何處尋錢還債?」
「去濉河將父親遺落的珍珠挖上來。」
「哪是那麼容易,何況少爺這身體……」
「盡我所能,剩下便是天命。」
我們出發那日,碰到了張家小姐和她新任未婚夫孟公子。
她從轎中遞出一塊碎銀:「聽聞你要南下尋親,我自幼將你當兄長看,這個與你當路費吧。」
孟公子騎在馬上,神色倨傲輕視:「沈叢,你外祖家也無甚家產,如何堵上這窟窿眼?」
「你要是真喫不上飯,我可收你做個賬房先生。」
我氣得不行,兄長卻行了個禮,淡淡道:「不必,在下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待他們走遠,我問:「兄長爲何不罵他們?」
如此快就敲定婚期,可見是早有苟且。
「他們便是想看我失態,又豈能如他們所願。」
一路顛簸,總算到了濉河。
順流而下,沈叔找到了當初沉船之處。
在河中央,水流湍急,尋常的漁船都會避開那一處。
已是初冬,河水涼得刺骨。
兄長將脖子上老夫人打的長命金鎖當了,租了一艘重船,請了十幾個水性極好的漁民輪換着下水。
花了半個月時間,沿着觸礁之處,一直往下摸了幾丈遠。
錢花得所剩無幾,卻一無所獲。
入夜後,風吹在臉上冷得像是刀子。
漁火照亮的短短空間裏,白色的飛絮飄然落下。
下雪了。
夜間寂靜,兄長的咳嗽在大河之上孤寂又荒涼。
第二日晨起,河面已結薄冰。
漁民們不願下水,鬧着要家去。
兄長捏着最後的碎銀子,劇烈地咳着,眼底一片黯淡:「寶珠,若是將這些錢花了,我們可連飯都喫不上了。」
我握住他手腕:「我會縫補,也善漿洗,兄長識字,還會算賬盤賬,我們難道還能餓死?」
「若不最後一搏,豈能甘心?」
太陽躍出水面,他的眼裏也有了光。
「好,便聽寶珠的。」
然日頭過午,依然一無所獲。
有漁民染了風寒,我穿上他的水靠。
兄長拉住我:「寶珠,你莫要胡鬧。」
「兄長不要小看我,我三歲就能下河摸魚呢。」
我甩開他的手,一躍入水。
冰寒的水從四面八方侵襲過來,我屏住呼吸在河底摸索。
夕陽低垂,光線越來越黯淡。
我的身體也已經到了極限。
腰間的繩索在收緊,定是兄長見我入水太久不放心,讓人拉我上去。
就在這時,我摸到了一個鐵把手!

-5-
我死死拽住把手不放,出水的那一剎那,我看清手裏箱子。
赫然便是我們一直要找之物。
衆人將我和箱子拉上船,兄長立時上前,脫了斗篷罩住我:「寶珠可還好?」
「兄,兄長,我……我找到了!」
他都沒看那箱子,倒了一杯滾燙的水遞給我:「快,先喝點熱水暖暖身。」
我就着他的手喝完水,暈過去的那一刻,看到他的指尖被杯子燙起了血泡。
真傻!
也不知找塊布包着。
我燒了好些日子。
每一次睜眼,兄長都在身側照料。
後來我好了,他卻整夜整夜地咳嗽,整個人瘦成了一根竹竿。
老爺那一箱珍珠共有百顆之多。
皇后酷愛珍珠,舉國上下的有錢夫人紛紛效仿之。
坊間有俚語:一顆珍珠萬鬥米。
兄長在省城找了個靠譜的富商,一次性將珍珠兌出。
獨獨給我留了一雙最大的黑珍珠:「你名爲寶珠,可見它們命中註定就該是你的。」
他要將銀票分與我們幾人,可我們堅決不要。
趕在小年這日,我們回了縣裏。
去時形容落魄,回來卻是新衫新衣,兄長還給我置辦了全套的首飾。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爲我是富家小姐。
入城的時候遇到了張秀才,他與幾個同窗似是喝醉了,突然衝到路中央,幸虧小七技術好,不然就該撞上。
兄長撩起簾子,微笑和他見禮:「張世叔,許久不見!」
張秀才揉着眼睛反覆看,好半天才回:「沈,沈叢?」

-6-
兄長點頭:「煩請世叔讓讓,馬車要過!」
我們離開時,還聽見張秀才大聲嚷嚷:「我是不是喝多了眼花了,你們都瞧見了嗎?」
到了老宅,正好撞上債主帶人來相看,欲要將宅子出賣。
見我們錦衣而歸,債主們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兄長拿出銀票,將欠債一一歸還,贖回從前的傢俱,又添置了許多新物。
縣裏就這麼大,消息很快就傳遍。
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
很多從前的奴婢來找,哭着想回來。
兄長看向我:「寶珠,後宅的事,以後都由你來拿主意。」
我有些踟躕。
他朝我笑:「儘管去做,兄長永遠支持你。」
那些當初急不可耐求去的,我一杯熱茶一些糕點打發了。
稍稍遲疑就走的,我給了點銅板算賞錢。
而捱到最後,不得已離開的,我又重新招了回來。
一共也就四個。
「兄長可會覺得我薄情?」
「不,寶珠處理得甚好,也是經了這一輪,我才明白母親當初所說:心過善,並非好事。」
一整天迎來送往,兄長始終帶着兩分笑。
可我能感覺出,這笑與從前不同,只有疏離與客套,並無真心。
好容易夜色低垂,我疲倦不已,正要吩咐擺膳,一道婀娜身影踏雪而來。
是張秀才之女張小姐。
她摘下帽子,露出泫然若泣的一張臉,朝着兄長飛奔而去。
「沈哥哥,真的是你!」
「我還以爲是自己聽錯,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我日日憂心,一直在等你!」
兄長皺着眉退後一步。
小翠看不下去,大聲道:「寶珠姑娘,晚膳你跟少爺是在前廳用,還是在偏廳用?」
張小姐朝我看來,溫婉一笑:「聽說這些時日,都是你在照顧沈哥哥,辛苦了。」
「你放心,我一定會納你入府做妾,把你當親妹妹看。」

-7-
心猛地一縮。
還未來得及細思其中緣由,兄長已將我護在身後,不疾不徐開口:「張姑娘,我們的婚約早已取消。」
「夜深風寒,多有不便,姑娘還是早些回去。」
張小姐的眼淚滑落:「沈哥哥,一切都是父親的主意,我也是不得已,其實我心中只有你一個。」
「你我自小青梅竹馬,難道你連一點情分都不念嗎?」
兄長靜靜看她,突然淺淺笑了:「既你不要這最後的體面,那我便直說。」
「若非孟家犯事被抄,你可會回來找我?」
「若我落魄而歸,你可還會提青梅竹馬?」
「若你父親此次秋闈中了,你會將我這商賈瞧在眼裏嗎?」
他一句又一句,毫不留情撕開張家小姐的假面。
張小姐臉色煞白,眼淚如滾珠一般:「可如今我家,我家境況……」
這個我已聽說。
張秀才最喜呼朋喚友,幾個月前攀上孟家,又自認秋闈有望中舉,日日呼朋喚友,喫喝買無度。
誰想孟家在京城的遠親犯事,連帶着他們也遭殃。
張秀才忙不迭退親,東拼西湊將聘禮還回,且自己秋闈也落榜了。
導致如今欠了一屁股債。
我從袖中摸出半錠銀子遞上:「如今我們能幫的只有這麼多!」
張小姐一臉不敢置信:「沈哥哥,你便任由她這般侮辱我?」
「何爲侮辱?」我一字一句,「這銀子,是你當初要給兄長的路費五倍不止。」
張小姐臉上最後一點血色褪乾淨,只無限可憐看向兄長。

-8-
兄長淡淡與她對視,道:「寶珠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要不要,在你!」
張小姐猶豫掙扎,最後還是接了那五兩銀子,踏着風雪踉蹌而去。
「兄長,你真的跟從前不同了。」
若是從前的他,恐怕心腸早軟了。
風雪大了,卻掩不住他明亮的眼。
「若以德報怨,那何以報德?」
「若對她心軟,豈不辜負你這一路以命相伴。」
天真冷,可心很暖。
已是年節下,天冷路滑,我仍日日陪着兄長去找從前的債主。
他想將抵出去的生意都贖回來。
這日午間在外用膳,鄰桌是一對年輕夫婦。
小婦人嬌嗔着討要新首飾。
男子一邊埋怨她隔三差五買,一邊將銀袋子掏出來放在桌上,叮囑道:「可不能買太貴的,還得留些銀錢過年。」
真讓人羨慕啊。
用過膳,兄長沒急着上馬車,反而帶我跟着那對夫婦去了隔壁的首飾鋪子。
我以爲他是想考察行情,不想他在店內看了看後,讓掌櫃的取出鎮店的金玉簪。
他素手執簪,插入我的髮間,淺淺一笑:「這是給寶珠的新年禮。」
那小婦人發出豔羨的低呼,不住地用胳膊捅自己夫婿。
我臉色緋紅,想取下來:「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兄長握住我的手腕:「莫取,很適合你。寶珠該自信些,你堪配世間至寶。」
我們離開時,那小婦人還豔羨地瞧着。
真奇妙,明明小半個時辰前,還是我羨慕她呢。
那簪子我日日戴着,只晚間入睡時取下來,仔仔細細收在枕頭下。
日子過得飛快,大年三十眨眼就到。
閤府的人都穿上了新衫。
今年不宜着紅,我便給兄長手編了紅繩,也算是迎了新年。
他手腕白又細,與紅繩色澤相交,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
府上如今一共就八人,大家也不分尊卑,一個桌子坐着,喫熱氣騰騰的古董鍋。
新鮮的羊肉正要汆燙,門口傳來大嗓門:「侄兒,侄兒……」
是兄長的叔嬸來了。

-9-
兄長眉頭皺了起來。
其實這些日子,他們來過多次。
不過我與兄長總是在外奔走,往往入夜後才歸家,沈叔費盡心思打發了他們。
大過年的,也沒有拒人門外的道理。
二叔毫不客氣,徑直坐了主位。
二嬸笑呵呵道:「天怪冷的,還是小叢會享受,喫起了古董鍋。」
「你別站着,快坐下來喫吧!」
兄長皺了眉,一邊咳嗽一邊坐下,又看了我們一眼。
我便招呼大家都落了座。
二嬸喲了一聲,陰陽怪氣:「寶珠,你這後宅就這麼管的?」
「奴才與主子一桌用飯,傳出去惹人笑話!」
小翠幾個臉色惴惴,遲疑着要站起來。
兄長瞧他們一眼:「且坐着!」
二嬸就坐我旁邊,此時伸手一把將我頭上的金玉簪拔下來。
笑嘻嘻往衣袖裏收:「你小姑娘家家,穿金戴玉壓不住,這簪子還是更適合我些。」
兄長冷了臉色:「二嬸,那是我贈予寶珠的新年禮,還給她!」
「我瞧着喜歡,你回頭再……」
兄長一字一句:「我說,還給寶珠!」
二嬸臉上的肥肉不住地跳動,二叔狠狠拉了她一把。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將簪子掏出來,狠狠插進我頭髮裏。
痛得我「嘶」了一聲。
兄長站起來,幫我將簪子重新插好,對我淺淺一笑。
彷彿在說:寶珠別怕,一切有我。
二嬸嘴角抽抽,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叢,你家逢鉅變,寶珠不離不棄,你心存感激我們能理解。可她畢竟是個鄉下丫頭,你這偌大的後宅以後賬務多着呢,交給她不合適吧。」
二叔摸着鬍子:「我們既是你長輩,少不得要爲你操心,以後這後宅之事,就交給你二嬸吧。」

-10-
兄長夾起一片羊肉放入滾燙的鍋中,一字一句:「不敢勞煩二嬸,寶珠做得很好。」
二嬸嗤道:「她一個野丫頭懂什麼。我可是你二嬸,你難道要忤逆長輩?」
羊肉已經變色,兄長捏筷子的手收緊,青筋暴起。
大楚以孝治國,忤逆長輩這個罪名可不小。
我默默吸口氣,笑了:「有一句話:老無德少不孝,很適合二叔嬸呢。」
「之前沈家沒落,你們聯合外人掏空兄長家業,如今卻好意思覥着臉說忤逆。」
「我的確是個鄉下丫頭,鄉下人最不怕丟人。明日便是大年初一,不若我走街串戶,將二叔二嬸昔日所作所爲好好宣揚一番。」
「堂弟過兩年要考秀才吧,不知這樣的爹孃,會不會影響以後前途?」
二叔二嬸的臉色變了。
二嬸滿臉肥肉都氣得在抖:「你,你這小賤蹄子,好利的嘴。」
兄長落了筷,神色冷如冰:「二嬸,慎言,寶珠乃我妹妹!」
我呵呵一笑:「看人下碟罷了,你們當初若不落井下石,如今便叫我給你們磕三百個響頭也使得。」
二嬸不肯放棄:「你連字都不識,如何管賬……」
「誰說我不識字?小七,你去取少爺昨日從店裏拿的賬冊來。」
小七取來正副賬冊和兩把算盤。
「便以此賬冊爲賭,誰先將賬目算清,誰便管後宅,二嬸可敢?」

-11-
二嬸狠狠吞了下口水:「有什麼不敢的,我還能輸給你?」
我看向兄長,他朝我淺淺一笑:「大膽去,兄長信你。」
整個大廳很安靜,只有算盤珠子噼裏啪啦和古董鍋翻滾的聲音交織。
一開始我尚有些不順手,到後面翻頁越來越快。
二嬸的臉色也由輕蔑嗤笑變作凝重,最後滿頭大汗,好幾次還倒回去重算。
賬冊不厚,約莫兩盞茶的工夫,我撥動最後一個算籌,「叮」的一聲輕響。
「我算好了,三百五十二兩。」
二嬸的汗珠滾落在算籌之上。
她還剩少說七八頁。
「算得快又不一定算得對。」
她滿懷希冀地將冊子翻到最後一頁,眯着眼確認上面的金額。
赫然是三百五十二兩。
二叔二嬸走的時候,像是一對鬥敗的老公雞。
小翠笑得很大聲:「二嬸,要不要跟小姐學學怎麼盤賬?」
氣得二嬸邁門檻的時候差點摔一跤。
兄長眼底被炭火映得亮亮的:「寶珠,你何時認識這麼多字,還會盤賬?」
我有些羞愧:「其實我作弊了。」
這些日子雖日日學字,不過時日有限,哪裏認得那麼全。
那賬冊上好些字我都不認識,可算賬只消認識記錄的數值就可。
且這個賬冊我昨日睡前便拿來練過手,是以今日才如此順暢。
若無必勝把握,我豈敢拿兄長的後宅來做賭,引狼入室。
「兄長可會覺得我奸詐?」
兄長搖頭:「不,以君子之道結交君子,以小人之道應付小人。寶珠你做得很好,此番要多謝你!」
他不怪我。
我的心立時飛揚起來:「兄長,我一定會努力學,多爲你排憂解難。」
「寶珠如此聰明,假以時日定能勝過爲兄。」
不求勝過,只希望能一直與你並肩前行。
大年初二,父母親帶着一雙弟妹登門了。
繼母看我穿金戴銀,頓時雙目放光。
她親切地拉着我的手:「瞧瞧我這大閨女,真是越長越美了。」
「母親爲你謀了一門好婚事,嫁給我孃家弟弟。我那弟弟已經改過自新,發誓從此後再也不賭了。」她吞嚥着口水,「你於少東家這麼大的恩,這嫁妝少說也得給你百兩之數吧?」

-12-
我還以爲自己聽錯,看向父親:「爹,這婚事你也同意?」
父親搓着手:「你舅舅這次腿被打折了,想必以後不會再賭!」
我只覺得好笑,眼眶又熱又痛。
霍地站了起來:「我還有事,送客!」
繼母急了,一把拽住我衣袖:「不嫁你舅舅也行,你弟今年也十二了,我看那小翠不錯,不如你做主許給他?」
「還有,少東家親事沒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讓你妹嫁給他?」
我都驚呆了:「妹妹才十歲!」
繼母不以爲然:「那有什麼,男子大十幾歲很正常的嘛。你對少東家這麼大恩,這點子要求他難道還拒絕?」
「他們纔是你親弟妹,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她狠狠捅了捅父親,父親避開我的眼神,開口道:「寶珠,他們的確是你親弟妹!」
憤怒、難過海浪一般湧上頭,我死死咬牙,不讓眼淚掉下來。
聲聲質問:「那我呢!我不是你親生的孩子嗎?」
「你可還記得當初答應過我母親的話?」
「你有沒有想過提這樣的要求,會讓兄長怎麼看我?」
父親搓着手,囁嚅道:「可如今你混得好,自然要幫襯弟妹、幫襯家裏……」
原來,他真的一點也不愛我呀。
我不過是幫襯家裏的工具。
我用Ťù₁衣袖擦去眼角的淚,冷漠開口:「你們早就三兩銀將我賣了,如今我姓沈,不姓周。」
「沈叔,送客!」
小翠幾個一擁而上,將繼母他們往外趕。
繼母破口大罵,將各種惡毒的話都安在我身上。
兄長從書房出來,冷冷發聲:「再罵一句,便送你去官府喫牢飯。」
繼母瞬間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雞,只敢狠狠瞪我。
臨走時,她突然吼道:「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但你是他妹,你嫁不了他,你別做春秋大夢了……」

-13-
風雪烈了,迷了我的眼,我的心。
我站得筆直,不敢偏眸去看身側的兄長。
兄長心善,免了父親的租子,繼母不甘心,三月裏帶着弟妹又來鬧。
當時我與兄長正在與京城來的客商會面。
險些誤了大事。
她砸了店裏一個古董花瓶,我便報了官。
喫了半年的牢飯,自那後她才安分。
人啊,有時候便是賤骨頭,你對她好,她不會記得,非得給她來一刀,她才長記性。
兄長本就聰慧,家逢大變後,也不再一味心軟。
家業漸漸撐了起來。
無論談什麼生意,他都會帶着我,帶我認識各路客商,與我細說其中門道。
老爺從前是做紙張生意的。
不過紙坊造出的紙品質一般,銷量連年下跌,是以老爺纔會出海尋珍珠,想要搏一把。
如今若是再走從前的路子,恐難登新高。
少爺偶然得知,有古籍記載了造紙祕方。
我們花了半年的時間,終於得知這古籍在一老員外手裏。
我們屢次登門求書,哪怕花費重金,員外郎也不肯將書相讓。
他萬事不缺,頤養天年。
唯有一十六歲幼女,待字閨中。
在我們第八次登門時,李員外道:「沈公子,若你願意娶我幼女爲妻,咱們便是一家人,這書我可贈予你。」

-14-
李小姐自屏風後探出頭,露出天真昳麗的一張臉,對着我們明媚一笑。
真美!
我若是男子,怕也會因這一笑失魂。
這日晚間,書房的燈遲遲未熄。
我端着夜宵敲門而入,兄長一邊咳一邊記錄紙張配比的方子。
我遲疑良久:「兄長,我看李小姐天真明媚,她幾個兄長如今也在京都任職,兄長不若……」
他將筆放下,搖曳燭火之下,他眸色深深:「寶珠希望我娶她?」
我手在衣袖中捏緊,輕聲道:「她應當是個好相處的嫂嫂。」
兄長定定瞧了我許久,低嘆一聲:「我知道了,你早些歇息,明日我們一同去李家。」
這一夜,我做了個長長的夢。
夢見兄長與李小姐成了婚,生了三個孩子。
我看着侄兒侄女們長大成婚生子……
我呢!
我嫁給了誰?
哦!
我不曾出嫁,一生未婚。
醒來時,屋外日光燦燦,刺得眼睛生疼。
小翠在屋外低語:「不若奴婢去叫醒小姐?」
兄長低咳着:「不必,便讓她多睡會,不急!」
我梳洗好出門,發現馬車上放着好幾個貴重的禮盒。
心跌落谷底,到了李宅,兄長開門見山:
「承蒙員外大度,近來多有打擾,李小姐聰慧美貌,在下恐難匹配……」
好話說盡,我們還是和禮物一起被扔出來了。
我看向兄長,他也瞧着我。
日光那麼暖呀,他的眼裏好像有星星:「寶珠,你我便這般相依爲命一輩子可好?」

-15-
「好!」
若你不離,我定不棄。
只是那古籍還是得想法子弄到。
李員外今日之憤怒倒是讓我想到了路子:不若從李小姐身上找突破口。
十日後的傍晚,我將古籍放在兄長案頭。
他喫驚不已:「你如何得來?」
「我將那對黑珍珠贈予李家小姐,她哀求員外將這書借與我們,快些謄抄,明日便要還回去。」
「可那對珍珠……」
「你既贈了我,我便可以任意處置,是嗎?」
他喉結反覆滾動:「自然是!」
照着古籍,我們尋到了一種特別的樹,又反覆多次將造紙方子改良,前後歷時一年,造出了水紋紙。
這種紙迎光看時能顯出發亮的線紋或圖案,落墨後不暈染,遇水後不散。
一經問世,便受到文人墨客的追捧。
短短三月,便已經佔據整個州里,且京城的客商也十分看好。
水紋紙供不應求,因爲獨此一家,價格也是水漲船高。
這兩年兄長將店鋪起死回生,本就受到矚目。
經此一事,更是名聲大噪。
媒婆絡繹不絕,均被他以先成家後立業而回絕。
二嬸也頻頻要將孃家的各路女子塞給兄長,均是被拒。
她便改了路子,想要我嫁給她孃家那些不成器的侄兒。
如今葉縣人人都知,我這個女掌櫃受器重也有本事,出嫁時沈家定會陪上鋪面銀錢。
我自是拒絕,二嬸多次明裏暗裏說我不識趣。
這一日是中秋,二叔二嬸叫全了族裏的人,說是要喫團圓飯。
我們本不想去,可族長和族裏幾個祖父輩的長輩都在,不去應個卯恐被唾沫星子淹死。
不承想這是一頓鴻門宴。
飯喫到一半,二叔摸着鬍子道:「寶珠到沈家也快三年,小叢你一直說她是你妹妹,卻遲遲未給她上族譜。」
「今日趁着族裏的老人們都在,便將寶珠上了族譜,正正式式地做個沈家姑娘吧。」
我心裏一個咯噔。
上了族譜,我與兄長便是真正的兄妹,若有曖昧,那自是天理難容。
合桌熱熱鬧鬧,二嬸湊到我耳邊低聲道:「我算是瞧明白了,只有把你的名分定死,我纔好安排小叢的婚事。」
「這一回,我倒要看他要怎麼護你。」

-16-
兄長遲遲未應聲,二叔催促道:「寶珠真心待你,你莫非又不想認這個妹子了?」
一干長輩七嘴八舌,二嬸已經將我拉起來,笑着說:「擇日不如撞日,現在便去祖宗祠堂拜一拜,一會族長將寶珠的名字添上族譜就行。」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兄長咳嗽着站起來:「二嬸提議甚好,只ṭũ̂⁽可惜晚了一步。」
「什麼晚了一步?」
兄長向小七示意,小七遞過來一個盒子。
裏面裝的是一本族譜,不過是王家族譜。
「去歲帶寶珠去州里,遇見了舅舅。舅舅與寶珠一見如故,堅持要認寶珠做義女,如今已經上了王家族譜。」
二嬸被這消息砸懵了。
一把搶過族譜:「這是何時的事,你怎麼也不說一聲。」
兄長清凌凌瞧着她:「我母舅家之事,還需告知二嬸?」
「二嬸的手未免伸得太長。」
他放下筷子,臉色如撒了冰:「這幾年族裏該給的祭祀香火,我不曾少過。」
「並非我依戀這當初棄我家於不顧的宗族,不過是減少麻煩且維持一點體面。」
「但你們若就此拿着長輩做派管這管那,那就別怪我近來生意週轉困難,年底恐怕是沒錢孝敬祖宗。」
這話一落,那些長輩的臉色劇變。
他們可都是盼着年底兄長的孝敬錢。
族裏的學堂,也都是兄長在養着。
族長被如此下臉子,幾個呼吸後依舊調整起笑臉:「我們也是一番好意,想着給寶珠正名。」
他拉長臉:「老二,鄭娘,叫你們多管閒事,還不跟小叢道歉。」
二嬸滿臉不甘。
族長一拍桌子:「怎麼,我的話不管用了嗎?」
二叔二嬸臉色難看,一字一字地道歉。
一張臉憋成了豬肝色。
兄長拉着我手腕站起來:「飽了,我們先走了。」
走到門口,明亮日光籠了他一身,他對着坐在暗處廳堂裏的族中衆人道:「莫來煩我,你們便是我宗親……」
那些老頭氣得鬍子直抖,卻也不敢說什麼。
不僅因爲兄長每年的供奉,更因爲如今兄長交遊廣泛,結識的達官貴人不少,族長也極爲忌憚。
出了二叔家,兄長語氣遲疑:「事情緊急,未與你商量便將你落在舅舅名下,你可會……」
我搖搖頭:「都聽兄長的。」
我高興還來不及,豈會怪他。
何況這其中,還有我的謀劃。

-17-
二叔二嬸頻頻作怪,明面上也不好斷絕關係,免得叫人議論。
可爲了杜絕以往背刺的事情再發生,我便使了點小錢買通了二嬸院子裏的婢女。
那婢女前些日子遞了消息給我,說二嬸想在中秋家宴上提爲我上族譜一事。
定了我的位置,再將我嫁出去。
兄長後宅空虛,便會想着娶個夫人管。到時候她便可左右騰挪。
我得了這消息,枯坐了大半晚。
後來,便讓那婢女假裝不經意將消息漏給了兄長。
當初是兄長三兩銀救我出火坑。
如今他若是順其自然讓我上族譜,我也沒有怨言。
好在雖事出緊急,他依然想到了解決的法子。
我依然是他妹妹。
可又……與從前不同。
小翠膽子一向大,這日晚間問:「少爺今日如此強硬,族長他們會不會爲難?」
要知道兩年前,爲免二嬸將不孝的帽子扣上,我可是費盡心機定下算賬賭約的。
兄長笑了笑:「他們不敢了。」
「這幾年我如此努力奔走,就是爲了能儘量少受人鉗制。」
他盯着杯中酒,哂然一笑:「錢,果然是個好東西。」
明月高懸,打亮他雪色的臉。
我輕聲問:「兄長如今二十有三,不想着成家嗎?」
他偏頭看我,淺淺一笑:「我已經有家了。」
他停了停,問:「可是寶珠有心上人了?」
「不曾,我只想跟着兄長多賺點銀錢。」
他似是鬆口氣,看向天際圓月:「那便再留你兩年,你若是有了心上人……定告知我。」
到了九月,兄長下定決心要去京城闖蕩一番。
「父親在世時,曾說畢生所願是行萬里路,賺四海錢。」
「我亦想去見見這廣闊天地。」
他一邊說一邊劇烈咳起來。
自那年海上挖珠後,他的咳疾便嚴重了,這些年看了多少大夫也沒用。
只說得慢慢養着。
此前京城客商說過,京城匯聚天下名醫,或可有法子。
沈叔留下來打點家裏的生意,兄長帶着我與小七、小翠上路了。
一路往北,天氣越發嚴寒。
靠近京城時,更是有潑水成冰的奇景。
兄長經常咳得一晚都睡不好。
走走停停一個多月,十月底時到了京城。
那日雪後初晴,燦燦日光落在城牆的皚皚白雪之上。
兄長撩開簾子,微微眯起眼睛:「寶珠,我們到了。」

-18-
「嗯,我看到了。」
「我定爲寶珠在京城攢下一份家業。」
其實不必的。
與你並肩,哪怕粗茶淡飯,我亦甘之如飴。
京城大,居不易。
租宅子、盤門面、店面裝潢,一套下來,所帶銀錢便已耗了大半。
到了年底,紙坊總算開張。
然生意卻很是尋常,只勉強夠平賬。
京城的確需求大,可與此同時紙坊也多。
我們初來乍到,想要開拓市場,並非易事。
按理說明年要科考,各路舉子如今匯聚京城,紙張的需求必然不小。
可計劃趕不上變化,店鋪開張不久,禮部出了規定,明年科考,試卷所用爲湖州宣紙。
一時間,舉子們紛紛搶購宣紙,好提前習慣紙張習性。
各路學堂私塾也紛紛跟進,加之京城之人本來習慣用宣紙,我們的水紋紙打不出名聲。
屋漏偏逢連夜雨,翻過年,之前在兄長這定了一大筆單子的客商孟老闆反悔了。
就是因爲他帶着幾個客商下了大額訂單,又頻頻遊說兄長來京城。
兄長才下定決心。
可如今他見宣紙好賣而水紋紙市場日益變小,便不肯收這筆貨。
只說當初那一成的定金也不要了。
其他客商也紛紛反悔。
我多次登門遊說,孟老闆嗤笑道:「王姑娘頻頻上門,莫非想與我做妾?」
「你雖年紀大了些,相貌也只是尋常,可若是誠心,我也可勉強納了你!」
小翠被氣得發抖,忍不住要破口大罵。
我深吸一口氣,平靜問道:「孟老闆可想好,這批紙當真不要了?」
「不要不要。」
「若是此番反悔,以後想要再定水紋紙,我們可恕不接待。」
孟老闆哈哈笑起來:「哎喲,好大的口氣!」
「不是我說,你們這紙也就在那南蠻之地受人吹捧,到了京城不好使,最多一年吧,你們的店就要關張。」
「那筆定金,就當是我可憐你們,資助你們回鄉的路費。」

-19-
我撐着一口氣:「那咱們就等着瞧,你遲早有後悔的那日。」
雖然放了大話,可那是爲了不輸陣仗,其實我心裏一點底也沒有。
兄長這些日子也在左右活動,身體壞了許多,收效卻甚微。
這日晚間,我們總結爲何水紋紙難以推廣。
水紋紙最大的特性便是不易暈染、不易返潮。
南方天氣潮溼,這兩點特性很明顯。
北方天氣乾燥,尤其如今是在冬日裏,這特性就不突出了。
加之禮部出的冊子,就更是雪上加霜。
我偶然間聽得小翠私下裏對小七道:「若是不來這京城就好了。」
紙坊生意差,大家都很閒。
若是這樣下去,人心便散了。
如今光靠我們嘴上吆喝是沒用的,還是得想辦法提高知名度。
一連數日都沒有進展。
我急得嘴角起了泡,兄長更是整夜整夜地咳嗽。
這日我與兄長出去逛市集,午後發現有兵丁出來清路。
賓客們議論紛紛,我才恍然想起:是波斯王子所帶使團今日要進京。
近來這個波斯使團是京城熱門話題。
已是初春,枯樹冒了綠芽。
波斯使團衣着以白爲主,身上掛滿各色寶石,腳上也有金鈴鐺。
走起路來叮叮噹噹,聲響悅耳。
風吹起王子轎輦上的白紗,露出他深深的輪廓和身側的一個架子。
一個畫架。
不少人都瞧見了。
有見多識廣的人開始介紹:「瞧見了嗎,那畫架上的是水彩畫。他們的墨是五顏六色的,與我們的不同。」
使團進京,卻不是馬上就能入宮面聖。
這些日子由鴻臚寺招待他們四下逛京都。
他們也帶來了許多新鮮的玩意,包括水彩畫。
不同於我們傳統的畫卷,水彩畫色澤鮮豔,筆下所繪之物栩栩如生。
翠鳥一根綠色的羽毛,竟分出了三個不同的層次,端的是讓人驚歎。
連兄長都嘖嘖稱奇:「異域文化,果然是讓人大開眼界。」
王子常年戴着白色頭紗。
由一隊兵簇擁着,遠遠就能認出。
他極愛作畫。
這一日我們在北橋遇到他,他正支起畫架,準備畫河岸ṱṻ₇綠柳以及遠處朦朧的寺廟。
雖有兵士圍着,可還是有許多人瞧熱鬧。
大家都想看看這色彩濃郁的畫到底是如何得出。
王子熨平一張紙,將極細的毛筆染上去。
一筆一筆,從日出到黃昏,一幅垂柳圖已成。
蔥綠嫩芽點綴在暗沉垂條之上,越發顯出生命之美。
我與兄長一直看着他作畫,也聽得看客們議論紛紛。
說王子會在陛下接見之日,爲陛下作一幅人像畫作爲獻禮。
我與兄長對視一眼,看到了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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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我們便從各家紙坊都買了些宣紙,又買了波斯商人售賣的顏料粉。
回去後,兄長按照波斯王子之前的手法,將顏料粉加水調過後,畫在買來的各色紙張上。
果然,無一例外,全部暈染了。
不過是暈染大小的區別。
今日看王子作畫,我便發現他所用的紙並非我們這裏的任何一種紙張,應是他從波斯所帶。
而他的腳邊,還有幾張隨意捲起像是用過的宣紙。
極有可能他曾試圖用宣紙作畫,可宣紙會暈染顏色,所以他只能換成自己從波斯帶來的紙。
兄長用綠色的顏料在水紋紙上勾勒出細細的柳葉。
等待,如此漫長。
約莫半盞茶後,顏料已經乾透,紙上卻一點不曾暈染。
我與兄長對視一眼,大喜過望。
我們一直在找的機會,來了。
只要讓波斯王子認可我們的紙,水紋紙的銷路說不定就能借此打開。
我們興奮得一夜未睡,第二日一早去驛館求見。
卻得知陛下已定下後日接待波斯使臣,使團這兩日閉門謝客,安心準備。
回去的路上,我很沮喪。
兄長摩挲着茶杯:「寶珠,若是咱們的紙能在宮宴上露臉呢?」
若是那樣……
我都不敢想。
「可我們哪有機會將紙送進宮。」
「倒也不是全無機會,或許可以求助一個人。」

-21-
我萬萬沒想到,兄長帶我去見的會是李小姐,李員外之女。
不,如今該是李夫人了。
那一年兄長拒婚後,她次年便來了京都,認識瞭如今的夫婿。
夫婿在宮裏禁衛軍當差,由他引薦,我們見到了負責採買紙張的莫公公。
他摸着我們呈上的水紋紙,皺了眉:「宮裏的東西,每年年底都要定第二年的供應者,如今是不好改啊!」
兄長推了一沓銀票過去。
「這我自然知道,也不叫公公爲難,我家的水紋紙最大的好處便是不暈染,就連王子殿下的水彩畫也承得住。」
「公公且帶些回去試試,或許用得上呢!」
「若是能得宮裏認可,將來公公便是在下的指路人,在下必定忘不了這份恩情。」
最終公公將紙張和銀票一起收了。
回府的路上,我心事重重:「兄長,那是我們最後的家當了,若是此番不成……」
「寶珠,你記得那年挖珍珠,你與我說什麼?」
記憶之門打開:「若不放手一搏,豈能甘心。」
兄長笑了:「如今,便是我放手一搏。若是搏輸了,寶珠可會怨我?」
我搖搖頭:「怎會,不管兄長做什麼,我都支持兄長!」
很快就到了陛下接見使團的日子。
這一日我早早便起了,着小翠給我好生打扮一番。
「小姐今日是要出門嗎?」
「不,是盼着有人來喚我出門。」
去用早膳,發現兄長也穿着一身新衣。
我們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然而一直等到暮色四合,依然一片寂靜。
我勉強打起精神吩咐擺膳,便聽得一道尖細嗓音:「沈公子可是住在此處?」

-22-
是莫公公。
他滿頭熱汗:「快快快,陛下想見你,隨我入宮吧。」
兄長牽起我的手:「寶珠,咱們一起去。」
去皇宮的路上,莫公公與我們說起此前宮內情形,以便我們做出應對。
今日王子覲見,按之前所定,給陛下畫畫。
此畫必然是要流傳百世,那自然要用我們大楚自己所造的紙。
然內侍一連拿了好幾種,都喫不住王子的彩墨。
陛下那個臉色喲。
莫公公說到這,擦了把汗:「奴家當時可是頂着丟腦袋的風險,把這水紋紙推上去的。」
兄長語氣誠懇:「公公大恩,定不相忘。」
水紋紙色澤潔白,不暈染,與彩墨相得益彰。
王子殿下的畫技也是傳神,陛下這開雲開雨霽,龍顏大悅。
王子殿下覺得紙張不錯,問起工藝,陛下便召兄長入宮回話。
幾年前,我只是鄉野之中一個小丫頭,想着如何能喫飽穿暖。
都不知明天在哪裏。
如今,託兄長的福,我竟然能見到當朝陛下。
這足夠往後我跟子子孫孫吹牛了。
陛下威嚴卻又和善。
兄長本就愛讀書,這些年閱歷也不少。
一開始尚有些拘束,幾句話之後便應對自如。
陛下也問了我幾句。
官場上那些我都不懂,我便將他當成前來問詢的客商。
如實作答,以誠動人。
埋頭答話時我一直感覺有人盯着我瞧。
這可是皇宮,我也不敢去尋那雙眼睛。
直到陛下讓我們抬起頭,我便聽得一聲低呼。
陛下問:「尹愛卿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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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個官員站起,道:「陛下恕罪,微臣失態。剛纔王姑娘進來,我便覺得有些眼熟。」
「陛下也知,微臣出身貧寒,當年上京趕考,半路被小賊偷走包袱,幸得好心人相助,才湊夠盤纏……」
「這些年我一直在尋當初恩人,沒想到天大地大,竟通過陛下重逢,可見是天恩浩蕩,福澤世間……」
說着,那位年輕的官員朝我看來。
我細細辨認,也是驚訝:「原來是你!」
那還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們在濉河撈起珍珠,因爲染了風寒,便在客棧裏休息了大半個月。
有日聽得外面吵鬧不止,原來是店家要趕一個生病的書生走。
那時已入冬,書生卻依舊衣衫單薄破舊。
十年苦讀,就在一考。
偏偏這時丟了盤纏。
我見他可憐,便從沈叔那裏支了點銀子給他。
如此奇緣,連陛下都感慨不止:「朕聽聞你家店鋪經營狀況一般,就未想過找昔日熟人幫幫忙?尹愛卿如今可是戶部郎中。」
戶部是管銀錢的,五品官在京城算不得什麼。
可這是實打實的實權部門,隨便漏點什麼出來,都夠我們豐衣足食。
陛下語氣溫和,我卻緊張起來。
我們奉上水紋紙是臨時起意,今日喚我們入宮,更是急匆匆。
可陛下已然知道我們店鋪情況。
難怪民間都說伴君如伴虎。
我跪倒回話:「民女當初也是由尹大人想到了自己,所以才勉力相幫。並不記得尹大人名字……」
「是以也不知他如今位居戶部郎中。民女雖與尹大人只有一面之緣,可他出身貧寒卻一身正氣,民女想來,想來……」
想來也不會假公濟私,掏空國庫。
不過有外賓在,這話也不必宣之於口。
陛下笑了,深深看我:「雖是個商女,倒也有眼光有見識。」
「你幫朕保住了一位人才,朕應該賞你!」
一直端坐的皇后娘娘這時開口:「陛下,王姑娘已過二十,尚未成婚……」

-24-
我心中大駭。
不會是像戲本子裏說的那樣,要給我賜婚吧。
我只得拼死攔下話頭,狠狠磕頭,道:「民女大膽,想求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興致盎然「哦」了一聲:「你想要什麼恩典,說來聽聽?」
我舔了舔乾澀的脣,深吸一口氣與她對視:「民女,民女很喜歡娘娘頭上那個珠子,民女名喚寶珠,不知可否賞賜給民女……」
皇后深深瞧我,又與陛下對視一眼,輕笑道:「真是個聰慧又大膽的姑娘。」
她示意一旁的嬤嬤將頭上的珠釵取下:「既你喜歡,便賞你吧。」
陛下賞我們在宮內用過晚膳再回。
晚膳是在偏廳用的,菜色與宴席一般無二。
很多都是外頭喫不到的,倒是開了眼界。
我也不敢多喫。
兄長瞧着心事重重,菜也沒喫兩口。
離開時,遇到皇后娘娘正好出來更衣。
她將我喚到身邊,溫聲道:「你讓本宮想起一個故人。」
宮燈搖曳,她的眸中情緒複雜:「不是漫長的等待和陪伴就一定會開花結果,你是個好孩子,別太執着。」
「去吧!」
回去的路上,夜風捲起馬車簾,原來今日又是一個滿月之夜。
兄長開口:「寶珠,今日皇后娘娘似乎是有意要爲你指婚,你爲何不應?」
「我怕指的不是我的心上人。」
兄長端茶杯的手一抖,劇烈地咳嗽起來。
茶水飛濺,桌上有許多細碎的水漬。
他笑了笑:「寶珠,有心上人了嗎?」
我抬眸,咄咄看他:「有啊,表哥,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我將表哥二字咬得極重。
我以爲自己可以將這心意藏一輩子。
可皇后娘娘的話,卻在我的心裏撒下了火苗。
我想要一個答案。
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真的只拿我妹妹看嗎,他是否,也有過片刻心動。
他說要與我相依爲命一輩子,是我所想的那樣嗎?
夜風吹滅了車裏的蠟燭,清冷的月光透過簾子間隙,灑落在兄長眼底。
那眼神,說不出的淒涼與隱忍。
簾子合上,室內陷入一片昏暗。
我聽見他沉沉嘆息:「寶珠,我必會爲你尋一門長長久久的好親事。」

-25-
黑暗裏,有什麼東西在咔咔咔破碎呢。
良久,我輕聲回:「如此,便多謝兄長。」
「你接濟過尹郎中的事,我竟不知。」
「往後我若嫁人,兄長不知的事會越來越多。」
兄長咳嗽得狠了,似是有千萬般的話要說,良久只是低低一聲嘆息。
第二日一早,宮裏來人了。
陛下下了口諭,以後宮內紙張,皆採用水紋紙。
莫公公給了我們一張清單:「這是宮裏常用的尺寸還有所需的數量,至於價格便依照去歲的定,明年再重新議價。」
「你們快些準備起來,少說先給三個月的量,如今娘娘們都想用用這水紋紙呢。」
按說如此大的量,一時間難以湊齊。
可事有趕巧,之前孟老闆他們幾個反悔不要的紙,如今恰好補上這個窟窿。
重新按照宮內所需剪裁,浪費得也不多。
且宮裏開出的價格,是之前的商家與採買公公所定。
其中定有許多門道,如今卻叫我們撿了漏。
不過,給莫公公的好處自然不能少。
之前的採買公公因爲這件事被擼了下去,如今莫公公頂上了。
說來也是互惠共贏。
送走莫公公,午後尹郎中過來了。
他應是下朝後直接趕過來,身上的官服還未來得及換下。
我屈身要向他行禮,他忙一把扶住我:「王姑娘不必客氣。」
「當初姑娘說自己喚沈大丫,這幾年我一直在尋姑娘,姑娘當初爲何編纂假名……」
「相助大人,本就不爲求報答。」
不過是我曾被兄長拉出泥濘,想將這份希望也傳遞出去。
尹松怔了怔,旋即笑了:「我早該猜到是如此,好在老天眷顧,你我又重逢了。」
他離開時,正好碰到從外歸來的兄長。
真有意思。
他明明是個官,卻對兄長頗爲客氣。
兄長素來含笑,今日卻冷着一張臉,不太待見的樣子。
兩人寒暄後作別,兄長將小七手裏的食盒遞給我:「朱雀街買的杏花酥,趁熱喫。」
我盯着那個食盒好一會,然後笑了。
「真巧,剛纔尹大人也給我買了杏花酥。」

-26-
「我這會喫不下了,兄長留着自己喫吧。」
兄長捏食盒的手緊了緊:「他倒是會琢磨。」
那一盒杏花酥兄長沒喫,他一向不愛喫甜食。
最後放涼了,被小翠和小七消滅了。
人生際遇,如此妙不可言。
半月前,我們的境況還在谷底,爲了生存下去輾轉掙扎。
哪怕說破口舌,大家也不認可水紋紙的好。
如今水紋紙成了御用紙,且在宮宴上大放光彩。
我和兄長還面了聖,得了賞。
這樣的殊榮,其他紙坊可從未有過。
一時間,跟風也罷,好奇也罷。
紙坊門庭若市,客人絡繹不絕。
人人都想求一張水紋紙,紙坊晝夜不停,產量都跟不上。
兄長修書回老家,讓沈叔速速着人送貨入京城解燃眉之急。
這一日,孟老闆帶着當初退貨的幾人上門了。
他好像全然忘了當初種種,笑呵呵打着招呼,說要大批量求購水紋紙。
「沈老闆放心,這紙我們不在京城售賣,主要往北邊送,不會跟你們競爭,這價格好商量。」
當初他對我出言相辱,如今卻要覥着臉上門求購,點頭哈腰,嘴裏全是說不完的好話。
還真有些解氣。
兄長與人爲善,淡笑着相迎。
這就是商場,沒有永遠的朋友,更不會有永遠的敵人。
兩人已經準備談價,可聽得孟老闆跟我致歉說當初孟浪後,兄長變了臉色。
他霍然站起,臉色冷若冰霜:「送客!」
孟老闆一行,幾乎是被趕着出了紙坊。
小翠很解氣:「讓你們當初侮辱咱家姑娘,現在咱有錢也不給你們賺!」
兄長喉結滾動,問:「他那般無狀,當初你爲何不與我說?」
「不是什麼大事。做生意難免被人說幾句,我沒有放在心上。」
兄長手上青筋暴起,嗓音也喑啞了:「對不起,是我沒有護好你。」
春光燦燦,他臉色的懊惱擔憂如此真切。
我輕問:「我是你妹,你不可能將我掛在褲腰上,護我一輩子,對不對?」

-27-
良久,他眼眶發紅:「是,我無法護你一輩子。」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在他心裏,我真的只是妹妹而已嗎?
若是如此,當初爲何不讓我上族譜,爲何要記在舅舅名下?
我不理解,卻也不能開口質問。
怕有些東西一旦戳破,連維持表面的平衡都會做不到。
尹松自那一日之後,時不時便會來尋我。
每次來,必然會帶些小禮物。
一盒熱糕點,幾串糖葫蘆,一塊路邊隨手買的小石頭,一個手編的蜻蜓。
因着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反而不好拒絕。
紙坊的事情總是很忙。
我不是在見客商,就是在盤賬,又或者查看生產進度。
他總是不急不忙,泡一杯茶,拿一冊書在那看,又或者在熱熱鬧鬧的店裏寫文章。
等我有空時,與我說上幾句話。
待得天色晚了,再起身告辭。
這天兄長竟然早早回了,與尹松撞見了。
如今紙坊事多,我們白日裏素來是各有分工,到了夜間回府時,再將今日所忙之事通通氣。
兄長嘴上笑着招呼,眼底卻是清清冷冷的。
尹松提議手談一局。
我的老天爺,紙坊忙得都快着火了,你還有工夫下圍棋。
兩人支起攤子,我是看不懂的,繼續對賬。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驚歎之聲不絕於耳。
兩人你來我往,廝殺不止。
棋盤都快擺滿了,都沒分出個勝負。
夜色低垂,店鋪該關張了。
尹松捏着黑子,問:「沈兄,若這顆黑子下去我贏,你可否將令妹許配於我?」

-28-
我撥算盤的手一抖。
算盤珠撞擊,發出刺耳聲響。
亂了。
又得重算。
兄長捏緊手裏白子。
看熱鬧的人們紛紛嘻嘻哈哈:「難過尹大人隔三差五地來,原來是爲了美人掌櫃。」
「女掌櫃,尹大人當初高中狀元時,戶部侍郎要招他做女婿他都拒絕了,如今爲了女掌櫃你費盡心思,你可要好好珍惜。」
「滿京城都尋不出這麼好的郎婿。」
尹松旋着手裏黑子,目光灼灼盯着兄長:「沈兄可應?令妹今年二十有一,早到適婚年紀,若我與她成婚,她也可繼續打理鋪面。」
我的手按在算盤上,彷彿這樣才能汲取力量。
我緊緊盯着兄長。
他脊背筆直,發冠紋絲不動,從始至終沒有回頭看我。
在一衆人的熱鬧起鬨中,他輕聲作答:「好!」
我的心墜入谷底。
尹松神色一鬆,落下黑子。
兄長將手中白子丟回罐內,頹然道:「我輸了。」
一場博弈收尾,人人恭喜我往後是郎中夫人,尹松也是笑意盈盈。
唯有兄長久久坐在那,對着那一盤棋局默然無聲。
我們之間,只有十來步的距離。
可我卻覺得,從此後,我與他之間,有跨不過去的鴻溝。
看熱鬧的人紛紛散盡,尹松走到我面前:「寶珠,你可以送送我嗎?」
從店內出來,五月底的風吹在身上,我竟生生打了個哆嗦。
「寶珠,我要娶你,你並不高興?」
「你從未問過我的意見。」
月涼如水,他笑了:「因爲我知,你心不願。」
他從衣袖中掏出一顆白子,放在我手心:「剛纔那一局,你兄長本有機會贏的。」
「我給了他選擇,他成全了我。」
尹松握住我的手,那顆白子如火一樣灼傷我的掌心。
「是他放手了,所以寶珠,跟我走吧。」

-29-
我抬眼看他,眼淚在眼眶裏打着轉轉:「我可能永遠都無法愛上你,你不在乎嗎?」
我的心那麼小呀。
只能住得下一個人。
從他將我從繼母手中搶過來,說以後我就是他妹妹開始,我便已經將整顆心都交給了他。
尹松伸手拂去我眼角的淚:「你今年不過二十有一,一輩子還很長,現在說這些爲時過早。」
「再說,這世上的恩愛夫妻本來就少。Ṭũ̂ₔ有我愛你,也足夠我們共白頭了。」
「且安心在家等着,我不日便來下聘禮。」
我目送尹松的馬車離開,一回頭看到兄長站在長街之尾。
夜風翻卷,吹起他杏色衣袍。
他遙遙與我對視,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又瘦了,彷彿下一秒,便要乘風而去。
我快步上去,厲聲質問:「爲什麼要同意?」
「他年少有爲,心性極佳,你們又有前緣,實爲良配。」
清冷月光照亮我的臉,我眼淚滾滾而來,一字一句:「可是阿叢,我的心上人只有你,你真的不知嗎?」
他拿帕子捂住脣,壓抑着不讓自己咳出來,應道:「寶珠,我一直……只拿你當妹妹。」
月色被烏雲籠住,我眼裏的光也徹底熄滅。
苦笑一聲:「好,我知道了。那便如兄長所願,我的命是兄長救的,兄長讓我嫁誰,我便嫁誰!」
回去後,我病倒了。
高熱不退。
一如那年從濉河被撈上來後一般。
迷迷糊糊間,有一雙溫柔的手一直在給我替換毛巾。
我含含糊糊地喚:「兄長……」
一睜眼,卻迎上的是尹松佈滿紅血絲的眸。

-30-
不是他。
我該知道的,他已經放棄我了。
晚間,小翠端着水盆進來:「尹大人真是太好了,日日下朝就來照料小姐呢。」
「兄長人呢?」
「少爺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一直在見客商,不過睡前都會來瞧瞧小姐。」
小翠擰了帕子給我擦臉:「小姐,要麼就這樣吧。」
「尹大人挺好的,少爺他……他應該是心裏沒有Ṭŭ⁸你!」
原來,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歡他。
第二日尹松再來,我道:「不是說要提親,何時來?」
他眼中光芒大熾:「明日,明日便來,東西我早就準備好了!」
這日夜深,兄長悄悄到了我牀邊。
我閉着眼睛,他以爲我睡熟了,幫我掖了被角,又在牀邊坐了良久,才起身離開。
待他走到門檻處,我輕聲道:「兄長,尹郎明日會來提親,煩請兄長莫要出門,在家應付。」
兄長的手緊緊捏住門沿,回:「好!」
「還有,男女有別,以後兄長莫要半夜進我的房。」
「好!」
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迎親。
因我與尹松年紀均是不小,流程走得極快。
婚期定在九月十八。
只剩下短短三個多月了。
兄長倒是不忙了,日日在家給我準備嫁妝,恨不得將閤府上下打包給我。
我將嫁妝單子刪去了大半。
成親那日,要辭別長輩。
我穿着紅嫁衣,跪在兄長腳邊。
「兄長,成婚之後,紙坊的事情我便不管,想安心相夫教子。」
兄長捏着茶盞:「好,依你。」
「尹郎過完年應當會外放,到時我會一起隨他赴任。」
兄長咳個不停,茶水飛濺在地上:「這是應當的。」
我抬頭看他:「你還有什麼要叮囑的嗎?」

-31-
兄長垂眸,眼底盛滿笑意、期盼和不捨:「兄長只盼你長長久久活着,與他恩愛白頭。」
我的婚事足足被討論了半月。
倒不是我與尹郎有多郎才女貌,乃是因爲兄長給的嫁妝實在太過豐厚,幾乎掏空了所有的家底。
小翠與小七已然有了感情,我出嫁時便沒有帶上她。
做主將她許配給了小七。
翻過年,我與尹郎遠赴任上。
我每隔一月,便會給兄長一封家書。
也無甚實質性內容,便是薄薄一頁紙,報個平安。
他次次都回:我萬事都好,勿念。
附上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如此一年,我與尹郎終於圓房,很快便有了身孕。
與兄長報喜,他的回信是:恭賀你,保重身體,我萬事都好,勿念。
孩子出世後,日子便漸漸忙碌了。
我的信去得少,兄長的信倒是每兩月定時一封,還是那一句:我萬事都好,勿念。
外加一張百兩銀票。
銀票攢成厚厚一疊,有一日被聰聰翻出。
他仰着臉問我:「孃親,這些是什麼呀?」
「是舅舅對媽媽的護佑。」
「我何時能見到舅舅?」
「孃親也不知,看緣分。」
緣分有時候來得如此快。
這話說過不久,尹郎接到了調令。
我們一家子要回京城了。
距離我們離開,已經過了五年。
日月荏苒,京城依然如離開時那般繁華。
珠叢紙坊在最繁華的玄武街上有一個很大的店面,客人絡繹不絕。
尹郎要入宮述職,我牽着聰聰提着特產,去了從前那個宅子。
當初有了銀子後,兄長將這裏買下,我便是在這裏出嫁。
五年未見,小七發福了。
性子也沉穩了不少,他身後跟着兩個小廝,一邊走一邊吩咐着什麼。
抬頭看見我,他猛地一怔。
試探性喚:「寶珠小姐?」
我眼眶一熱,啞聲問:「兄長呢?可在家?」
小七臉上的笑慢慢收了。
我心中有不祥的預感:「兄長呢?兄長在哪?」

-32-
小七反覆幾個呼吸,才澀聲道:「少爺他,他三年多前,便已不在了。」
怎麼可能會不在。
他每隔一月都給我寫信說安好,他生怕我不夠錢花,次次給我銀票。
他怎麼會不在?
小七領我進府,去了書房。
書房裏的諸事擺放,均與我出嫁前一般無二。
小七自抽屜裏掏出一個盒子,打開,裏面是厚厚一疊紙。
「寶珠,端午安康,我萬事都好,勿念。」
「寶珠,中秋安康,我萬事都好,勿念。」
「寶珠,生辰安樂,我萬事都好,勿念。」
「寶珠,新年好,我萬事都好,勿念。」
「恭喜你,寶珠,我萬事都好,勿念。」
「節哀,莫要傷身,我萬事都好,勿念。」
…………
小七紅了眼眶:「少爺去世時叮囑,按照時節又或是小姐所寫之信的內容,給小姐您寄出,再附上銀票。」
「少爺一直沒告訴您,當初決定來京城,除了生意之外,是因爲他得知自己身體狀況不太好,難以……難以永壽,所以想來京城看看,是不是有法子。」
「可我以前陪他去看大夫,大夫說他身體並不要緊。」
小七哽咽不止:「那都是少爺怕你擔心,刻意安排的。」
「其實自來京城後,少爺的身體惡化得更厲害,夜裏經常會吐血,不過除了我,其他人都不知。」
他身體竟這般不好,我卻全然不知。
難怪他那時說,不能護我一輩子時,語氣那般頹然難過。
這一瞬,我像是被巨錘擊中碾壓。
扶着牆都穩不住身體。
「他葬在何處,我去給他上炷香。」
「少爺囑咐我們將他燒成灰,撒在濉河我們當初挖珍珠那處。」小七哽咽得說不出話,「他說,他的根便在那裏。」
他竟連處墳頭都不給我留。
我將箱子裏厚厚的一沓信一封封翻出來。
難道除了他安好,我勿念,他就沒有任何其他要跟我說的嗎?
翻到底部,找出一封封了口的信。
小七道:「少爺叮囑,這封信不必寄出。」
我拆開火漆,裏面亦是薄薄一頁紙。
「寶珠,兄長先行一步。若有來世,我定會身體康健,絕不做你兄長,必會十里紅妝,娶你過門。」
「我的寶珠,你萬不可辜負我,要一生都幸福美滿啊。」
後記
從沈宅出來,聰聰問我:「母親,舅舅是不在了嗎?」
我抱着那滿滿一箱子的信,道:「不,他還在的。」
「端午、中秋、生辰、春節,他不會缺席母親人生的任何時刻。」
「母親,你爲何哭了?母親別難過。」
「母親不難過,母親不難過。」我深吸一口氣,擦去眼淚,「母親,母親要如他所願,一生,一生都幸福美滿。」
我有幸福美滿的姻緣。
我與尹郎育有兩子一女。
我將兄長留下的紙坊開得遍佈全國。
我手裏財富不計其數,紙坊雖不在我名下,可人人都道我是大楚女首富。
六十八歲生辰這日,我病倒了。
秋日暖陽融融,恰如我遇見兄長那一日。
我躺在牀上,眯起了眼睛。
尹郎坐在牀邊,握住我的手。
「對不起。」
他眼眶溼潤:「我懂,世間之事,均有先來後到,是我遲了一步,能有今生,已是萬幸。」
「來世,便由我來做你兄長吧。」
我緩緩笑了,閉上了眼睛。
奈何橋上,那個長衫公子慢慢轉過身來,輕聲喚我:「寶珠,你來了!」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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