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裴循一年。
他用我的嫁妝錢納了四個小妾。
我一個屁都不敢放。
他摟着第五個小妾回來時,一臉得意:
「夫人,這次划算,買一送一,她肚子裏還揣着一個。」
我冷笑一聲,轉頭將他踹下萬劫不復的深淵。
-1-
裴循回府時。
從馬車上牽下一個有孕的女子。
我掰着手指頭數了數。
這是他第五個小妾。
我們成婚不到一年,他就納了四個小妾。
裴家早已家道中落,如今府裏的開銷,用的都是我的嫁妝錢,自然也包括他納妾的錢。
可他滿不在意,摟着嬌嫩的小妾:
「你既嫁了我,你的錢便是我的錢。」
「我花我自己的錢,天經地義。」
「再說了,這次不但一分錢沒花,還買一送一,她肚子裏還揣着一個。」
他不屑的表情。
如新婚夜那般令人生厭。
一年前。
我嫁進裴府那日。
裴循不見了人影。
我坐在紅帳裏等了很久很久。
後半夜,下人支支吾吾,說在花樓找到了他。
我揭了紅蓋頭,闖進了花樓。
他飲醉了酒,躺在歌姬花娘懷裏,眯眼看我:
「你這種閨閣小姐最是古板無趣,哪裏比得上花樓的姑娘!」
我一身嫁衣。
在滿是紅塵輕帳的花樓中尤爲刺目。
看熱鬧的煙花女子,嘴角微微勾起,嘲諷我:
「新婚夜夫婿就來逛花樓,我要是你就不出來丟人了。」
「哎呀,這也怪不得裴公子,大戶人家的小姐哪懂得伺候男人呢。」
話畢,一陣鬨堂大笑。
有男人趁機湊上來,調侃我:
「不如我幫裴兄調教調教你,如何?」
濃烈的酒氣噴灑在我臉上,他開始對我動手動腳。
這時,有人快步走過來,「啪!」地一聲,甩了他一巴掌。
抬眸一看,竟是摟着裴循的那個歌姬。
「哪來的混賬!裴公子是朝廷命官,裴夫人也是你能調戲的?」
「滾!」
男人正欲發火,被老鴇子好說歹說拉走了。
「多謝姑娘替我解圍。」
她捂嘴輕笑,說不怪她毀了我的新婚夜就好。
我望了一眼爛醉如泥的裴循,也笑:
「不怪你。」
「我來不是找他是找你。」
「找我?」
其實在婚前,我就聽說裴循在花樓包了一個煙花女子。
只是他嫌她出身低微,不肯爲她贖身。
我今晚就是特意來找她的。
花樓裏的姑娘以爲我是來找花娘麻煩的,全挽了袖子圍了過來,堵在我和花娘之間。
可她們沒想到,我卻問花娘可願一直伺候裴循。
花娘羞紅了臉,默默點了點頭。
「裴公子是我頭一個恩客……」
「好。」
我打斷她,從懷裏掏出一錠金子,丟給了老鴇。
「我要爲她贖身。」
聽了我的話,衆人全愣住了。
那名喚花娘的歌姬更是一臉不可置信。
「夫人真要我贖身?」
我擺擺手,讓她別歡喜太早,這錢算我借的,還要算息錢。
「息、息錢?」
我指指那一灘爛泥。
「息錢就是……替我過花燭夜。」
「什麼!」
這下,衆人全傻了眼。
一頂小轎,她被抬進了裴府。
屋內,紅燭熄滅。
屋外,我鬆了一口氣。
我原就不情願嫁他,若非我未婚夫陣亡沙場,裴老爺當年又對我家有恩,我也不會答應爹孃嫁進裴家。
如今這樣也算各自得嘗所願。
可沒想到,次日一早,裴循就衝進來質問我。
「索縈,誰讓你抬她進府的?她這樣的風塵女子,怎配睡我的牀!」
「你是不是氣我新婚夜冷落了你,故意侮辱我?」
侮辱?
我被他逗笑了。
主動爬上她的塌的是他,嫌棄她的又是他。
到底誰在侮辱誰?
我懶得和他廢話,轉身就要走。
他上前抓住我,冷笑道:
「你不就想討我歡心麼?」
「現下同我道歉,我可以大人不計小人過,勉強原諒你。」
我沒搭理他,回屋關上了門。
裴循丟了面子,轉頭就將外室倚翠接進了府。
倚翠家貧,爹孃爲給兒娶妻,將她賣掉換銀錢。
倚翠進府後,裴循整日呆在她屋裏。
再也沒踏進我屋門一步。
剛新婚,歌姬、外室全都進了府。
京里人人都笑我軟弱可欺。
爹孃也罵我不爭氣。
被欺負成這樣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我的確連屁都沒放一個。
沒空放。
出嫁時。
爹孃出於愧疚給了我許多產業。
我忙得團團轉。
我見花娘閒着也是閒着。
便拉她去我名下的瓦舍打工還債。
「你不是會吹拉彈唱麼,去我名下瓦舍演出,贖身錢便從工錢抵。」
花娘最愛銀錢,她算了算,家裏的份例加上打工的月銀,很快就能還清贖身錢,便答應了下來。
花娘在瓦舍忙個不停,倚翠在家也忙個不停。
她在家做慣了丫鬟。
夜裏伺候完裴循,早上還起來洗衣做飯。
弄得一身髒兮兮。
沒幾日,裴循就嫌她上不了檯面。
這一身勁使不完多浪費啊。
我又拉她去我陪嫁的莊子裏算賬。
「莊子裏年年豐收,可賬目卻總是不對,你幫我去盯着點,順便種點菜。」
倚翠聽見能種菜,爽快地應下了。
「夫人,包在我身上!」
倚翠忙着種菜時,裴循也沒歇着。
哄了相好與他私奔。
凝秀是武將家小姐。
原已說了親,是正經人家的未婚妻。
可爲了所謂的情愛,竟逃婚出來與他私奔爲妾。
可沒過幾日,他又嫌她刁蠻任性。
凝秀失了寵,整日去山林縱馬發泄。
我見她武功不錯,便拉她到我名下的馬場教射箭。
她剛開始不情願,我哄她裴循上司老御史正要給愛子尋一個騎射師傅。
若拿捏了上司愛子,還怕裴循不寵她?
她聽了後,才勉強應了下來。
後來,裴循同僚又給他送了聽話溫順的浮絮。
浮絮在官場上被人當作人情,輾轉送了幾回。
很懂討男人的歡心。
裴循寵了她很長一段時日。
只是時間長了,他又覺得無趣。
藉口公幹,又跑出去尋找新獵物。
我剛遣了浮絮去酒樓打工。
裴循就帶回了第五個小妾。
從前,無論他帶誰回來。
我從不爭風喫醋。
畢竟我們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
感情淡薄疏遠。
可這一次。
他竟搶了別人的妻兒回來。
他自己當便宜爹就算了。
還想要我當便宜娘。
若讓老夫人知道。
不得氣壞了?
-2-
夜裏。
婉兒懷孕了不方便伺寢。
裴循宿在了花娘院子裏。
院牆那邊又升起了靡靡之聲。
凝秀望着牆頭,飲了個大醉。
一屋子女人,只有她對裴循用情最深。
藉着酒勁,衝進了花娘院子裏,摔碎了她的琴。
院子裏滿是倆人的撕扯聲,摔打聲。
倚翠挑水澆菜路過,看見了當笑話告訴我。
我纔不管,讓她們打去吧。
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幹。
老夫人明日就回來了。
我得抓緊把孩子的身世弄清楚。
路過花娘院子時。
裏面還打得不可開交。
我假裝失明,視而不見。
浮絮邊假裝勸架,邊偷偷給花娘塞銀子。
花娘拿了銀子,「一不小心」撓花了裴循的臉。
浮絮驚呼一聲:
「你們別打了,弄傷郎君了!」
「郎君,你被撓傷了,去我那上上藥吧。」
裴循瞪了她們一眼,轉身跟着浮絮走了。
凝秀在後面氣得跳腳。
我默默搖了搖頭。
踏進了婉兒院子。
婉兒看見我身後丫鬟端着蔘湯。
以爲那是落胎藥,猝不及防就朝我跪下。
我嚇得忙將她扶起,讓她仔細傷了胎氣。
我試探問孩子爹是誰。
她一下就落了淚。
「一條賣妻求榮的狗,不提也罷。」
婉兒說,她與夫婿青梅竹馬,爲幫他籠絡人脈,每次宴會她都親自款待客人。
只是沒想到,在一次宴席上,被裴循看中。
他藉着酒勁將她拉進懷裏。
她向夫婿求救,沒想到他竟視而不見。
更沒想到,夫婿會如此無情。
毫不猶豫將她連同他們的孩子打包送給了裴循。
裴循也是色膽包天。
竟照單全收。
真是一個敢送,一個敢要。
我不明白,那人如此薄情寡義,爲何還要留着那人的孩兒?
她默默撫上孕肚。
「這到底是我的孩子,與他有何關係?」
「夫人,雖然郎君答應過讓我生下這個孩子,但我知道他絕對容不下我與別人的孩子……」
我與裴循做了幾年的夫妻。
我當然知道狗男人的話不能信。
我也懂婉兒的痛心。
我和婉兒一樣。
也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公子。
那公子數年前便上了沙場。
在一次戰爭中跌下山崖,再無消息。
他自小便立志要保護百姓。
要讓所有人都能在盛世下活得肆意。
想到這,我望向窗外。
微風搖曳,湖水幽幽。
這樣安寧的日子,是千千萬萬像他這樣的英雄用命換來的啊。
可惜無論盛世還是亂世。
活得肆意的從來不是女子。
我默默嘆了口氣。
向她承諾,定讓這個孩子平安。
可沒想到。
我差點就食言了。
-3-
我一整夜都沒有睡。
想着如何保下這個孩子。
只是還沒等我想好對策。
倚翠就衝了進來。
拼命搖醒我。
「夫人!要出人命了!」
我半睡半醒。
以爲狗男人要一命嗚呼了。
可誰知她卻說裴循活得好好的。
我氣得又翻進了被子裏。
她又來搖我。
「夫人,我早起澆菜時,看見郎君命人端了落胎湯藥給婉兒!再不去,真要出人命了!」
我猛然清醒,翻身衝了過去。
我衝進屋時,裴循正擒着婉兒的下巴,端着湯藥往她嘴裏灌。
我顧不得想太多,上前打翻了藥碗。
裴循抬手就想給我一巴掌,可他對上我的眸色,手猛地停在了半空。
他現下靠我養活,不敢做得太絕。
這時,我瞧見門外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馬上佯裝被他推倒在地,弄得裴循措手不及。
老夫人從門外趕來看見,不由分說就扇了他一巴掌。
「孽子!」
老夫人心疼地扶起我。
「縈兒,好孩子,讓你受委屈了。」
我搖搖頭:
「娘,別怪郎君,都是兒媳的錯。」
「郎君搶了別人妻兒,眼下又要造殺孽,兒媳卻規勸不住,是兒媳無能。」
老夫人聽了,說裴家的名聲都要被他敗壞了。
我朝婉兒眨眼睛,她瞬間意會。
扶着肚子「咚」地一聲跪下來求老夫人。
老夫人嘆了一口氣,將婉兒扶起來。
「身爲女子總是身不由己,這不是她的錯。」
「我們裴府還沒窮到養不起一個孩子,今日我便做主,把這個孩子留下了。」
裴循又惱又急:「母親,孩兒會遭人恥笑的!」
老夫人冷哼一聲。
「你還要臉面?那你搶他人妻爲妾時,怎沒想要臉面呢?」
裴循一時語塞,不敢再言語。
爲保萬全。
我親自照看婉兒的起居飲食。
就這樣提心吊膽了幾個月。
-4-
幾個月後。
婉兒生了個男孩。
後院第一次添了孩兒。
清冷的夜裏,一下熱鬧起來。
衆人都圍在婉兒屋裏看熱鬧。
我給孩兒繡了件肚兜。
花娘摸着孩子的小臉。
說原來小嬰孩這麼軟啊。
說着,她竟掏出一個金長命鎖戴在孩子身上。
我們都以爲自己眼花了。
她一向視財如命。
這次竟捨得花這麼多錢。
倚翠撇撇嘴,她不明白,小嬰孩有什麼好稀罕的,哭起來跟妖精喫人似的。
她帶了好幾個弟妹,她見到嬰孩就煩。
花娘搖搖頭,說她自小就賣進了花樓。
花樓從沒有孩子能生下來。
花樓裏的姑娘懷了身孕。
從不知是誰的,老鴇也從不肯讓她們把孩子生下來。
懷胎要耽誤迎客的。
等生下來又是一張白喫飯的嘴,姑娘們的身姿更是受影響,爲了落胎,什麼藏紅花、麝香、水銀、毒藥統統都灌下去。
老鴇纔不管你傷不傷身呢,只要不損害姿色,有一口氣能喘就行。
「只是姐姐們落胎時的叫聲,聽得人心碎。」
「所以等我快到接恩客的年紀,便總是找藉口躲起來,後來老鴇氣極了,命護院的親自給我開幞,他當着衆人的面就撕開了我的衣服……」
「那夜,是郎君救了我。」
「我以爲遇到了可託付終身的男子,可誰知……」
說到這,她自嘲般笑嘆了口氣:
「不過如今的日子,總歸比在花樓強多了。」
她輕輕搖動着搖籃。
眼睛卻紅紅的。
屋裏方纔還是一片嬉笑聲,聽了她的話都沉默了。
浮絮更是沉默不語。
直愣愣盯着搖籃中的嬰孩發呆。
不知在想什麼。
-5-
夜裏。
我被一陣嬰孩啼哭驚醒。
我衝進婉兒院子裏時,她正哭喊着想撲進水裏,丫鬟們邊攔住她,邊同我說小少爺落水了。
「他一個嬰孩怎會自己掉水裏,照看的嬤嬤呢!」
我邊讓護院跳進水裏救孩子,邊質問嬤嬤。
嬤嬤嚇得跪倒在地,說她就打了一會瞌睡,小少爺不見了,不知是誰把小少爺抱走的。
護院在湖水裏撈了半日,纔將奄奄一息的孩兒救了上來。
大夫說再遲一點孩子就沒命了。
眼下雖保住了命,但嗆了水,腦子怕是受了損。
婉兒哭個不停,花娘她們也說個不停。
花娘最先開口:
「凝ṱů₈秀先前就嫉妒婉兒搶走了郎君的寵愛,不會是……」
「你血口噴人!」
「明明是倚翠先發現的。」
「冤枉啊,我只是澆菜路過。」
凝秀又望向浮絮:
「你倒是最淡定,像一點都不在意……」
「不是我,我方纔正伺候郎君呢!」
「哼,你整日陰沉沉的,不是你是誰!」
一時間。
哭喊聲,吵鬧聲一起衝進耳裏。
我只覺靈魂要出竅了。
猛地拍了拍桌子。
「都別吵了!」
她們嚇得全都噤了聲。
這時,裴循從門外衝了進來,不由分說甩了凝秀一巴掌。
凝秀被打懵了,愣了一般瞧他。
「你這個妒婦,平日裏爭風喫醋便也罷了,竟還加害婉兒的孩子!」
「郎君,不是我……」
「還敢說不是你?」
裴循喚了一個小廝進來。
小廝神情慌張,指認了凝秀。
凝秀邊喊冤,邊被人帶了下去。
裴循柔聲安慰婉兒,承諾她定會重罰凝秀。
這事就這麼草率地下了定論。
我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默默嘆口氣,帶着其餘人退了出去。
回屋關上門,我坐在桌前,顫抖着打開掌中緊握的玉佩。
這玉佩是裴循的。
在衆人忙着救孩子時,我無意間在湖邊看到,悄悄撿了起來。
我以爲他只是生性浪蕩。
沒想到陰毒至此。
連一個孩子都容不下。
還栽贓凝秀。
可裴循剛升了官。
城中高官幾乎都是他的同窗師兄弟。
我奈何不了他。
可該如何才能救凝秀呢?
-6-
次日一早。
我同往日一樣去向老夫人請安。
老夫人眼色烏黑。
顯然一夜未睡。
我命人將指認凝秀的小廝帶到老夫人面前。
「昨日翠姨娘在湖邊新闢了菜地,沿湖都是泥巴。」
「你鞋底一點髒污也沒有,怎敢說你去過湖邊,又怎湊巧見到秀姨娘將小少爺丟進水裏,誰給你的膽子栽贓主子?!」
小廝早嚇得Ṱů²說不出一個字,只拼命磕頭求饒。
「再不如實稟告,便送你見官!」
「不可!」
老夫人喝止。
她心裏明鏡似的,我話裏有話,她早已聽明白了。
「此事萬不可外揚,關係到裴家的臉面,不過都是些內宅的瑣事。」
說完,不等小廝再說話,她便命人將他綁出去,重責八大板,發配去莊子裏做苦役。
「縈兒,替我好好安撫秀姨娘。」
我點點頭,卻不走。
她嘆了一口氣,問我還有什麼請求。
我跪了下來,求她將婉兒的孩子記在我名下。
由我親自撫育。
裴循不敢在我眼前動手。
這是保住他的唯一法子。
老夫人原不想讓他佔了嫡孫的名頭。
但思索了幾番,還是點了點頭。
只是條件是這孩子只能以養子的名義記在我名下。
我去婉兒院子裏抱孩子時。
她沒有哭鬧,只緊緊抱着孩子不說話。
吻了他的小臉一遍又一遍。
我上前撫住她的手:
「我答應過你,會保下這個孩子的,我定能做到。」
聽了我的話,她才慢慢鬆開了手。
一聲啼哭,一團溫軟落在我懷裏。
從此,我就多了一個養子裴屈。
屈居人下,能屈能伸。
方能苦盡甘來。
-7-
凝秀被放出來後。
裴循並沒有去安慰她。
凝秀又跑去山林縱馬發泄。
卻無意中救了郡主的小女兒。
郡主很是感激,送了千金上府。
我卻讓她原封不動退了回去。
郡主不解,問我們到底想要什麼賞賜。
我同郡主說,再多的護衛,也有不周全的時候,可若小姐學得一身武功,便可自保一生。
郡主很是感動,聘了凝秀教小姐騎射武功。
後來,小姐在馬球賽上嶄露頭角,被太后娘娘嘉獎。京中權貴人家的小姐,也紛紛慕名到馬場求教。
我賺翻了,凝秀也賺翻了。
我想同她商量再開一個大的馬場。
可她卻還眷戀後宅。
於她而言,什麼都沒有裴循的心重要。
花娘笑她天真愚蠢。
她曲藝一絕,在瓦舍名聲響噹噹。
有演出的時候,她絕不伺候裴循。
她說郎君的心不保值。
可黃金保值。
浮絮倒能兩頭兼顧,她自小就輾轉在各種宴席中,酒樓什麼樣的客人都能應付,夜裏還能抽空爭寵。
倚翠倒無所謂。
裴循來便來。
不來她便幫我管好田莊。
多虧了她們。
我的錢包一天天鼓了起來。
-8-
孃的錢包鼓了。
孩兒自然過得也不差。
裴屈雖是我的養子,可我對他視如己出。
喫精緻的飯菜,穿上好的綢緞。
他過得比真正的少爺還要舒坦。
只是當初腦子溺了水。
兩歲了才學會走路,連娘都不會喊。
我可愁壞了。
可等他終於會喊娘了。
我卻更愁了。
因爲他喊的第一聲「娘」。
居然是對着嬤嬤喊的。
花娘說真是個傻子,連娘都認不清。
倚翠也一臉惋惜,說我日夜守着這個孩子,真是枉費心血了。
嬤嬤尷尬地看了我一眼,將他往我這輕輕推了推:
「傻孩子,別亂喊,你娘在那呢。」
「快找你娘去吧。」
我伸出手,示意他過來。
小裴屈磕磕絆絆朝我走來,卻不小心被門檻絆倒。
小手胡亂在空氣中亂抓,想抓住些什麼。
浮絮就站在門外,卻默默避開了他的手。
我來不及接住他,就在他即將摔在門檻上時,一個身影快速將他護在了懷裏。
不料地面太滑,倆人雙雙摔倒在地。
小裴屈嚇得哇哇哭了起來。
凝秀摸着屁股爬起來,兇他:
「小野種,哭什麼哭,摔疼的是我!」
孩子哭得更大聲了。
我忙上前抱起裴屈輕聲哄着。
他看看凝秀,又看看我,破涕爲笑,摸着我的臉。
朝我第一次喊了一聲:
「娘。」
我心裏又酸又澀,將他緊抱進了懷裏。
花娘上前輕輕掐了掐他臉蛋。
「這小子倒也不太傻,知道誰疼他,是不是?」
廊下明鏡前。
我看見身後的婉兒站在屋門前。
一手緊緊攥住了門柱。
一手輕輕撫住肚子。
眸中盈滿了淚花。
-9-
婉兒又有了身孕。
是裴循的第一個孩子。
只是婉兒懷孕後,不能伺寢了。
後院又爭起了寵。
裴循難得宿在花娘屋裏時,凝秀總要去鬧一鬧。
等裴循被她鬧煩了,浮絮總能湊巧撿漏。
有時候我懷疑,她是不是早就買通了花娘。
只有倚翠從不爭寵,日日圍着我轉。
我問她爲何不爭寵。
她說當年爹孃爲了給阿哥娶妻,將她賣給了裴循。
「女兒家總是不值錢的,在家浪費口糧,沒錢了就可以賣掉。來了裴家後,家主也不過當我是一隻聽話好玩的寵物,可夫人卻當我Ṱũₔ親妹妹一般好,我才知被人疼愛的滋味。」
「我知道誰把我當人。」
說罷,她挽住我胳膊:
「我呀,只要跟着夫人就能過上好日子,何必費心討好他。」
我點了點她的頭:
「別以爲說幾句好聽的話,莊子裏賬就不用算了。」
她跳起來求饒,說賬實在太難算了。
我嘆了口氣,把算盤擺到她面前。
「浮絮原先也不會算賬,可人家用心得很。酒樓掌櫃的要告老回鄉了,我打算把酒樓交給她打理,你想不想管整個莊子。」
她一聽來了精神,問我到時候整個莊子的田都歸她管麼。
我點了點頭。
她來了勁,撥得算盤嘩啦響。
雖然還是算錯了帳,但好歹有進步了。
她離開後,我看着凌亂的桌面和歪歪扭扭的字。
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時,我餘光瞥見門外有一個小身影在看着我。
轉頭一看,小裴屈站在門外。
他又長大了些,不會認錯娘了。
我朝他揮揮手,他歡快地跑進來。
我擦擦他玩得髒兮兮的小臉:
「跑哪混去了,弄這一身髒。」
「娘,屈、屈兒給你摘、摘果子……」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果子。
我心一軟,將他抱在膝上。
「爬樹危險,以後別爬了。娘教你寫字好嗎?」
他搖搖頭,揮舞着小拳頭。
「屈兒要、要學武功。」
「爬更、更高,給娘摘更、更多果子。」
我摸着他那張堅毅的小臉。
恍惚間,想起了另一個人。
小時候,我在野外遇見了野狗。
有一個小男孩從樹上蹦下來,幫我趕走了野狗。
他一臉堅毅地看着我說:
「別怕,我保護你!」
後來,他爲了保護更多的人,去學了武功。
再後來,他從了軍,失了蹤……
我想着想着,淚水落在了小裴屈臉上。
他睜着懵懂的眼睛,替我擦乾眼淚。
「娘,不哭。」
我破涕爲笑,伸手摸摸他的頭。
「那娘找人教你武功可好?」
他歡喜地拍着小手,從我身上跳下來。
「學武功,學武功!」
離開時,又跑回來。
在我臉上親了一口。
害羞地跑了。
-10-
小裴屈說話很笨。
一舉一動很笨。
可學武很快。
師傅說他很有天賦。
花娘倚在廊下,邊嗑瓜子邊輕佻地說這傻子腦子傻,身子倒壯實。
倚翠也說,這麼壯實日後可以同她學耕田。
到哪都餓不着肚子。
我被她們逗笑了。
可到了夜裏。
小裴屈卻突然哭鬧起來。
我哄了大半日。
他從沒有這樣哭鬧過。
也不知是不是白日練武傷到了。
正苦惱時,有人從門外衝進來。
說婉兒早產了。
我把裴屈交給嬤嬤,就趕了過去。
剛踏進院門,就聽見一陣陣痛苦的吶喊聲從屋裏傳來。
裴循正怒聲罵着下人。
大夫說婉兒喝的湯裏被人下了玉簪花粉。
玉簪花又叫催生草。
會導致婦人難產。
這時,穩婆跑出來,問保大還是保小。
裴循想都沒想:
「自然是要保孩兒,這可是我的第一個孩兒!」
老夫人扇了他一巴掌,讓穩婆無論如何都要保大人。
我下意識看周圍。
凝秀不知去了哪。
倚翠嚇得臉色慘白。
浮絮嘴裏喃喃着: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這時,有丫鬟跑出來,說婉兒要見我。
我顧不得多想,跑進了屋。
我握住婉兒的手讓她別怕。
「夫人,若是我有什麼意外,兩個孩子就拜託你了。」
我忙捂住她的嘴,說有我在不會有什麼意外。
她的手冷得發抖ƭůₚ,我也不自覺顫抖起來。
突然,婉兒尖叫一聲,閉上了眼睛。
「婉兒,別睡!」
我用力搖着她的手,帶着哭腔喊着。
這時,凝秀抱着小裴屈衝了進來。
她扇了扇裴屈的屁股:
「快喊娘,快喊啊!」
小裴屈見到屋裏的情形,早嚇沒了魂,戰戰兢兢喊了一聲:
「娘……」
神奇的是,他剛喊出聲,我握着的手就輕輕動了動。
凝秀見狀,又掐掐他的大腿。
「再叫再叫!」
「娘,娘……!」
「娘,爲什麼要喊她娘,她不是我娘。」
孩子又害怕又委屈,一臉不解看着我。
我忍着心疼,沒有阻止凝秀。
好在在ƭű̂ₚ他聲聲呼喚下,婉兒終於緩緩睜開了眼。
我喜極而泣,趕緊讓凝秀將孩子抱出去。
「婉兒,再加把勁……」
不知過了多久。
婉兒拼了半條命,終於生下了裴循的長子。
老夫人歡喜得給全府的人派賞錢。
裴循下令連夜查清害婉兒早產的人。
我把孩子放在婉兒牀頭。
讓她好好歇息。
-11-
回屋後。
小裴屈已經睡着了。
臉上還帶着未乾的淚痕。
我心疼地摸着他的小臉。
這孩子一向不記事。
但願他醒來。
能忘了今晚的事。
今晚的事。
其實我心裏如明鏡似的。
可我不明白。
這樣做,對那人有什麼好處呢?
所以我在等。
等罪魁禍手來找我。
如今,也只有我能救她了。
後半Ṫü⁷夜。
她終於驚慌失措地來了。
她跪在我腳下,求我救她。
「其實我早知是你。」
我掏出一包玉簪花粉。
「自上次裴屈無故落水後,我就在府裏設了眼線。婉兒生產時,你卻忙着去埋這包花粉。」
浮絮怔了一怔。
我見她不說話,心裏升起一股怒氣:
「你爲何要害婉兒?那可是兩條人命啊!」
「不!我只是想落了她的胎,我沒想要了她的命!」
我氣得站起來:
「糊塗!孩子就是她的命啊!」
浮絮愣了半晌,突苦笑出聲。
「是啊,兒是孃的命。」
「我的命早沒了!」
我一臉迷茫看着她。
「我被男人們送來送去,每一次懷了孩子,都被他們的夫人下藥害了,有一次僥倖生了下來,卻被她們當着我面掐沒了氣。」
「他還那樣小,我就這樣看着他一點點沒了氣息,什麼都做不了。」
「可我這個做孃的,還來不及傷心,就又被送了人!」
「爲何她就能遇到你這樣好的主母,爲何她就能生下孩子?!」
她的話在我腦中響起陣陣驚雷。
她踉蹌着站起來,又跌了下去。
掩面哭泣:
「我恨啊,我恨啊……」
我愣在原地,心裏湧上巨大的哀愁。
半晌,我嘆了口氣。
「你既經歷過失子之痛,又何必……」
話說一半,我再也說不下去了。
像她這樣的女子,又有幾人還能活得像人呢?
我抬眸往外望去,發現花娘她們全站在門外。
猶豫了一會,花娘率先開了口。
「夫人,浮絮也是一時糊塗。我們、我們花樓裏的姐妹也常犯糊塗,用骯髒的手段搶恩客,可打了一架誰也不記仇。不如您替婉兒打她一頓算了,若落在家主手裏,她怕會丟了命!」
倚翠平日同浮絮最是要好,從前她無意惹怒了裴循,被拖在庭院裏打,是浮絮擋在了她身上。
每到寒冬,都會將自己屋裏的炭火分她一半。
她早已哭得不能自已。
跪下來求我救救浮絮。
凝秀向來性子直,低聲嘟囔說:
「那也不是她害人的藉口。」
「有本事去找害她的人啊。」
花娘看了她一眼。
「你自小被爹孃寵着長大,又怎能明白我們這些人的無奈?」
「你以爲浮絮不想?你忘了先前我們出遊,遇上了山賊,他們要拖你我進樹林,是誰站出來擋在面前的?」
「若非主母帶人及時趕到,浮絮就被賊人玷污了!」
聽到這,凝秀頓時泄了氣,低頭不再說什麼。
這時,浮絮突然喊道:
「她說得對,我做錯了,就該認!」
說完,她猛地站起來朝柱子撞去。
所幸被凝秀一個箭步攔下了。
她恨恨罵道:
「孬種!」
「不好好活着贖罪,想就這麼走了?」
倚翠抱着浮絮哭了起來。
我看着眼前這些被抵債的,被貧寒之家賣了的,被當作人情送人的,被欺騙的女子,說不出來一句責備的話。
凝秀說得對,無論自身遭遇如何,也不是害人藉口。
浮絮該爲自己的行爲付出代價。
可婉兒知道後,卻說她對浮絮的痛感同身受。
她說女子皆苦,又何必再互相爲難呢。
是啊,罪魁禍首明明是男子。
可苦的爲何從來只有女子呢?
-12-
很快。
府裏的人在浮絮院子裏搜到了殘留的花粉。
裴循氣得命人將浮絮就地杖斃。
我提前給她喫了息氣丸。
將她偷偷送到了城外的莊子裏。
那莊子不在我陪嫁清單裏,是我娘偷偷給我的,沒有人會知道。
這事就這麼揭過去了。
老夫人得了親孫子。
裴循有了親兒子。
裴家也有了真正的小少爺裴正。
只是苦的是婉兒。
她這次生產後,元氣大傷。
倚翠這麼討厭帶孩子的人。
竟主動幫她帶起了孩子。
可裴循以婉兒體弱爲由。
要將裴正記在我名下。
他說像婉兒這樣低賤的人,不配做他長子的母親。
這個狗男人,真想上去撓花他的臉。
他纔是最下賤的人。
可沒想到。
婉兒竟主動將孩子抱給我。
她說有一個妾室的母親,他不會有什麼好前程。
記在我名下,他就是嫡子。
我想了想。
反正我也不會和裴循有孩子。
養一個也是養。
養兩個也是養。
便應了下來。
-13-
小裴正滿月酒那日。
裴循宴請了許多高官。
佳餚一道道地上。
酒過幾巡。
有人的目光落在婉兒身上。
裴循便喊她出席爲那人斟酒。
那人藉着酒意上下其手。
裴循只當看不見。
我恍然明白。
裴循是想同婉兒前一個夫君那樣,把婉兒當成籠絡他人的工具。
在官宦人家,互贈小妾或用來招待客人,是一種常態。
他們打着冠冕堂皇的藉口,幹着下流齷齪的事。
沒有人會覺得有什麼不對。
反而還能贏得豪爽慷慨的風流名聲。
畢竟在這些人眼裏,妾室只是一件貨品。
他們纔不會在乎這些女子的感受。
可同樣身爲女子。
我在乎。
我讓丫鬟假裝打翻酒壺,弄溼了婉兒衣裳。
婉兒以換衣裳爲由,才得以脫身。
只是從此,她就徹底失了寵。
-14-
婉兒失寵後。
裴循反倒想起我來。
他藉口看孩兒。
總往我院裏跑。
我總躲他遠遠的。
許是越得不到的越想要。
裴循對我的耐性到了極點。
趁孩兒在小牀上睡着了。
猛地將我撲到在牀。
夜色裏,他的面色猶爲猙獰。
「索縈,我知道這麼些年,你怨我從未碰過你,一直冷落你,心裏有氣對不對?」
「放心,日後我定會好好補償你。」
我拼命掙扎着,想將他推開。
孩子受了驚,哇哇哭起來。
裴循似聽不見,慢慢欺壓上來。
這時,一個小身影跑了進來。
小裴屈舞着樹枝,拼命往他身上打。
「壞爹爹,壞爹爹。」
「別欺負我娘,別欺負我娘!」
他雖然年紀小,可力氣大。
裴循被打得直叫喚。
他從我身上翻下來,指着小裴屈罵道:
「你這個小野種,竟敢打我?」
他命人將小裴屈綁了,丟在了院子裏。
「給我打,給我狠狠地打!」
「裴循,你敢!」
我攔在裴屈面前。
我倆就這麼僵持了許久。
直到老夫人趕來,他纔不得已甩袖而去。
小裴屈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猛地摔掉手裏的樹枝。
「娘別怕,屈、屈兒會武功,以後我保Ṫũ̂⁻護你!」
我紅着眼,將他緊緊抱進懷裏。
-15-
小裴屈特別喜歡弟弟。
每日練完功,都要回來找弟弟玩。
只是有一次,玩耍時,裴正不小心磕了腦袋。
他還不會說話,只會指着裴屈哭喊。
幾個嬤嬤以爲是裴屈推的,怕裴循責怪,忍不住罵了小裴屈一句。
說若是弄傷了小少爺,你幾條賤命都賠不起。
小裴屈愣在原地,無措地站着。
他似乎第一次懂得了自己和弟弟的區別。
他懵懂地問我:
「娘,什麼是野種?」
我心中一驚,問他爲何這麼問。
「嬤嬤她、她們說是弟弟纔是小少爺,我是野、野種……」
我看着他天真的臉,心裏很不是滋味。
忙捂住他的嘴。
「別聽她們胡說,你同弟弟都是孃的孩子。」
婉兒心裏也不是滋味。
卻只能把對他的愧疚藏在一針一線裏。
每年都偷偷給他縫製新衣。
小裴屈每次穿新衣都很歡喜。
只是他不知那些新衣是他親孃做的。
他把這當成了我愛他的證據。
是「娘」對他的偏愛。
-16-
日子就這麼吵吵鬧鬧地過着。
一晃又過了幾年。
邊關打了勝仗。
皇帝在郊野的皇家園子裏設了夜宴。
要慰勞得勝回朝的將領。
京中官宦人家都帶着家眷前去。
裴循騎馬先行一步。
我帶着孩子們坐上了後面的馬車。
我不想讓小裴屈感覺到自己和弟弟的區別。
所以每次出門赴宴都會帶上他。
只是沒想到。
半路上我們遇上了山賊。
我將身上金銀掏了出來。
可爲首的賊人卻冷笑一聲。
說他們可不是劫財這麼簡單。
說完,他一步一步朝我逼近。
我摘下發簪想以命相逼。
突然,從身後衝出來一個幼小的身影。
「住手!」
小裴屈堅定地擋在我面前。
山賊們一瞧,紛紛大笑起來。
他們一腳將他踢倒,小裴屈又爬了起來。
再次被踢倒,他又爬起來。
「屈兒,快帶弟弟跑!」
可小裴屈卻不肯走,他的小臉一臉堅毅。
「孃親別怕,我保護你!」
這個傻孩子。
你怎麼可能打得過這些賊人呢?
就在他們再次衝過來時,我來不及多想,擋在裴屈面前,將兩個孩子牢牢護在了懷裏。
可預料中疼痛沒有降臨。
我轉頭一看。
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
-17-
同一時間,耳畔掠過箭聲。
身後賊人紛紛應聲倒地。
我抬眼望向那人。
愣在了原地。
那人踩着光,一步步朝我走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淚花瞬間盈滿了我的眼睛。
小裴屈從我懷裏鑽出,仰慕地看着那人。
「叔叔,真、真厲害……」
那人眸中亦閃着淚光。
看了看小裴屈,又看看我,聲兒顫抖:
「你……是裴循的家眷?」
我愣了愣,點了點頭。
他笑得苦澀,說一羣山賊埋伏在山裏劫持官眷。
皇上命人分頭搜救官眷,只剩下裴家家眷還未找到,他策馬在山林搜尋,才找到了我們。
原來。
皇上今日要慰勞的將軍。
就是謝遇。
那個我日思夜想的人。
-18-
「縈兒,他們都是你的孩子?」
謝遇帶我們躲進山洞,等待援兵。
篝火緩緩升起,映入他眸中,似燒紅了眼眶。
我看着靠在我懷裏熟睡的兩個孩子。
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臉色落寞,默默從我懷裏抱走小裴屈。
「你也歇一歇吧。」
我猶豫了一會,緩緩開口:
「當年,我聽說你、你失蹤了……」
他笑了笑,說當年他跌下懸崖,被人救起後,就失了憶。
前段時日他才恢復記憶,原想盡快趕回來,可邊關戰事又起,他不得不又投身戰事。
後來,困擾我朝多年的邊關之亂,終於得到了平息。
皇上大喜,將他封爲了大將軍。
一回京,便爲他設了慶功宴。
他原想着席散後去找我。
可沒想到。
再見會是如今的情形。
「我恢復記憶時最擔心的,就是怕你爲我誤了青春。」
說到這,他看着我懷中孩兒,笑中帶澀道:
「所幸,你沒被我耽誤。」
我聽了他的話,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
當年,爹爹被人誣陷貪銀,若非裴老爺捨命上諫,恐怕至今都無法洗刷冤屈。
可如今說再也也是多餘。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我們默契地不再說話。
各懷心事。
默默睡去。
迷迷糊糊間。
一雙溫厚的手掌伸過來。
將我的頭靠在了他的肩上。
-19-
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洞口瞬間被火把點亮。
裴循喊着我的名字衝進來。
見我靠在謝遇肩上,眸中燃着火,猛地將我扯起來。
「我尋了你整整一夜,你倒睡得安沉。」
「多謝將軍救我妻兒,告辭!」
他眸色不爽,盯着謝遇說。
未等謝遇說話,他便從我懷中抱走裴正,徑自走向洞口,見我不跟上來,轉頭催道:
「還不快跟上來?!」
說完,徑自抱着孩兒上了馬車。
我拉着小裴屈走至洞,他又跑回去。
「叔叔,我以、以後還能去找、找你麼?」
「我想同你學武、武功。」
他緊緊攥住謝遇衣角,我怎麼拉都拉不走。
謝遇勉強笑笑,掏出一枚令牌。
「好,想學武功就到京營找我。」
裴屈將令牌藏在懷裏,才肯鬆開手跟我走。
我回頭遠遠望了謝遇一眼。
他站在山洞的陰影之下。
與山林間的孤松融爲一體。
堅毅孤寂。
-20-
「你不願讓我碰你,就是爲了他?」
回了府。
裴循盯了我半晌,幽幽問出口。
我心下一驚,面上卻強裝鎮定。
他苦笑一聲,眸中沾上些許蒼涼。
「難怪這麼些年我如此寵愛她人,你從不爭風喫醋。」
「我到底哪裏比他差?」
他攥緊我的手問。
我甩開他,沉默不語。
他冷哼一聲,讓我儘早斷了不該又有的念頭。
他說皇上要給謝遇和公主賜婚了。
「你與他再無可能了,如你願意,我可以爲你遣散後院…….」
還未等他說完,我就將他推出了門。
與他成婚多年。
他的秉性我最清楚。
薄情寡義之人,哪有什麼真情意?
不過是得不到的在騷動罷了。
-21-
數日後。
我聽說謝遇抗旨拒婚了。
好在他剛立新功,皇上沒有遷怒於他。
可他爲何要拒婚呢?
我正胡思亂想,花娘哭花了妝,闖了進來,說裴循要她去伺候老御史。
「他說我原就是下賤坯子,自小在花樓長大,最懂伺候男人。」
我氣得拍桌而起。
想起他往日的種種作爲。
我下定了一個決心。
「他讓你去伺候,你便去伺候!」
花娘似沒聽清一般,問我:
「夫人,你說什麼?」
「若想離開裴家,便聽我的。」
-22-
裴循帶花娘去御史家中赴宴。
老御史一見花娘,便迷了眼,急不可耐將她推進了屋。
可還沒等他欺壓上來,便有人敲響了屋門。
老御史正欲怒發火,就聽下人說御史夫人屋裏進了賊人。
老御史酒醒了大半,也顧不上花娘了,慌了一般衝出了門。
廳堂內,裴循被人綁住。
御史夫人哭哭啼啼,說裴循要輕薄她。
原來,裴循飲醉後,被人扶進了一間屋子,卻不想御史夫人正在沐浴。
老御史氣得冒火,一腳將他踢倒在地。
同一時間。
花娘屋裏走水了。
御史府亂成了一團。
我從後門接走花娘時,遇到有軍官從身後策馬趕來。
我來不及多想,猛地將她推上馬車,讓她先行一步,我來給她打掩護。
花娘來不及說什麼,馬伕就已快速策馬遠去。
下一秒,軍官在我眼前勒緊繮繩。
我懸着的心頓時放鬆下來。
「是你?」
謝遇眸色一沉,朝我伸出手:
「先上馬。」
我來不及多想,剛伸出手就被他拉上了馬。
「我剛從營中夜訓歸來,見到御史府滿是火光,便策馬趕來,卻沒想撞見了你,你怎會在那?」
他見我沉默不語,心下明白了幾分:
「是你們放的火?」
送我回府路上,夜市空無一人,只我倆人的影子。
重重疊疊,似遠似近。
我盯着影子不說話,默默點了點頭。
他低聲怒道:
「你知不知在官邸縱火是何罪名?」
「你們膽子也太大了!」
我苦笑,問他爲何這世上的罪名這麼多,卻沒有一條是懲罰那些薄情寡義之人?
謝遇愣了愣,問我:
「他薄待了你……你們?」
我沒回答,只說:
「還記得你參軍前,曾對我說過,希望這世間所有人都能在太平盛世中,活得自由肆意。」
他眸中帶笑:
「你還記得。」
「關於你的事,我從未忘記過。」
他呼吸一滯,眸中依稀有淚光。
「可無論盛世,還是亂世,女子總是身不由己。」
聞言,他只嘆息。
「在我眼中,百姓無分男女,皆是我要守護的人。」
「可惜我能做的太少……」
「不。」
「有件事,眼下只有你能幫我。」
-23-
御史家後院燒成了灰。
花娘也成了「灰」。
徹底消失不見了。
謝遇派官兵去滅火,「無意中」在御史家搜出了一本賬冊。
記錄着他與裴循一衆官員貪贓行賄的明細。
還有裴正滿月那日,我命人偷偷畫下的,他們在裴傢俬相授受的畫。
隔日,老御史與畫上的同夥入獄的入獄,貶官的貶官。
裴循被送回府時,還剩下半條命,可還沒等他恢復過來,就因涉嫌賄賂,貶官外放。
凝秀哭個不停。
倚翠不情不願幫他收行李。
老夫人不住嘆息,直罵他孽子。
我勸說老夫人回鄉養老。
我會爲她置辦一處宅院和奴僕。
也算報答裴老爺當初的恩情了。
她思索了一會,便應下了。
只求我照顧好裴正。
等老夫人一離京,我就以縮減開支爲由,遣散了他的後院。
婉兒和倚翠暫時搬到了我的別院。
只有凝秀不肯走。
我將當初裴循栽贓她的真相說了出來。
可她卻像早已知道那般。
神色淡淡。
「我早就猜到是他。」
「可我爲了他衆叛親離,付出的代價太高,我實在不甘心。」
我嘆了口氣。
不再勸她。
人便是這樣,付出越多,越不甘心。
殊不知,若不及時止損。
失去的只會更多。
-24-
裴循被貶的消息傳開後。
我族中長輩馬不停蹄上門勸說我與他和離。
他們怕裴循連累了族中兄弟的前途。
我籌謀了這麼久,就爲了今日。
如今除了凝秀,其他人都已被我送走。
我也是時候離開裴循了。
可裴循卻不願放過我。
他發了瘋一般要得到我。
他把裴正和裴屈鎖在了凝秀屋裏。
強行將我拉進了屋裏。
可就在他即將得逞之時,有人踢門闖了進來。
凝秀雙腳滿是髒污,跳窗出來救了我。
她對着裴循拉開了弓箭。
我似愣了一般,纔想起她從前也是英氣非常的武將小姐。
裴循不甘地鬆開了手。
我剛跑出去,就遇見小裴屈拉着謝遇的手跑了過來。
「娘,屈兒、找、找謝、叔叔來救你!」
原來,凝秀跳下窗後,他也跟着跳了下來,跑了出去找謝遇。
我一把保住小裴屈,放聲大哭起來。
謝遇猶豫了一會,上前輕輕抱住了我。
-25-
我問凝秀要不要跟我走。
她還是搖了搖頭。
我將身上的玉佩遞給她。
告訴她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找我。
說完,我就帶着兩個孩子離開了裴家。
謝遇送我去別院路上。
看着在他懷裏熟睡的小裴屈。
試探問道:
「屈兒來找我時說爹爹搶了孃親……」
「你們……」
不知爲何,我不敢看他,只盯着我懷裏的小裴正,輕聲道:
「這兩個孩子都不是我生的。」
馬車上。
我將我與裴循之間的事。
說了個清清楚楚。
-26-
裴循去外地赴任前夜。
偷偷翻牆進來。
帶走了小裴正。
可沒想到。
在赴任路上,他們遇上了山賊。
裴循想都沒想,就將凝秀推了出去。
說送給山賊做壓寨夫人,求山賊放過他。
凝秀徹底清醒過來,抱着裴正闖出了重圍。
丟下裴循一人逃了。
可山裏崎嶇,她帶着孩子又跑不快。
跌跌撞撞,險些被賊人捉住。
關鍵時刻,有人從林中竄出來,帶她們從小路逃了。
這片山林是我名下的田莊。
救她們那人。
是浮絮。
-27-
在莊子裏。
我和花娘、倚翠、凝秀、浮絮、婉兒又重聚在了一起。
小裴正受了驚嚇,哭了一整夜。
凝秀哭着同我道歉。
「夫人對不住,若非我告訴裴循,他也不會找到別院偷走孩子。」
「這孩子今日真是受苦了。」
我卻拍拍她的肩:
「是你救了他。」
「不,是浮絮!」
「這一路都是她抱着正兒的。」
婉兒朝浮絮投去感激的目光。
我想起往日的種種。
心中滿是感慨。
浮絮也定不會想到。
有朝一日,她會拼了命地保護這個從前自己一心想殺害的孩子。
我安慰她們,如今我們姐妹又重聚了。
過去的事便讓它過去吧。
眼前纔是要緊的。
想到這,我下了一個決定。
我將小裴屈和裴正推到婉兒面前。
「如今你自由了,該自己養回孩子了。」
小裴屈看看我,又看看她。
和弟弟一起大哭起來。
「娘,你騙人!」
我指指他身上的衣裳。
告訴他每一件新衣,都是他親孃親手縫製的。
今年是,去年也是。
過去的每一年都是。
「你和弟弟其實都是婉姨娘的孩子。」
「她爲了你們過得更好,才把你們送到我身邊。」
裴正年紀小,不懂這麼多。
只不住投入我的懷抱。
「正兒聽話,娘別不要我。」
裴屈雖比他年長數歲,可腦子糊塗,他也不知聽不聽得懂,只拉着我的手肯鬆開。
婉兒忍住淚水,說算了吧,算了吧,別爲難Ṱú⁴孩子們。
我看着兩個哭成淚人的孩子。
再也話不出一句話。
-28-
裴循遇見山賊後便失了蹤。
我原以爲大家都能安心過日子了。
可沒想到,老御史很快就被放了出來。
他查到是我動的手腳,以縱火爲名將我告到了官府。
凝秀策馬趕到我家,要護送我出城。
可城門全是官兵,四處是我的通緝畫像。
凝秀猛然想起從前老御史帶兒子去馬場練騎射時,曾與王爺在城郊的馬場見過面。當初她怕影響裴循前程,一直守口如瓶。
如今也沒有什麼顧忌的了。
朝廷有規定,王爺無詔不得回京。
王爺偷偷回京,定是爲了密謀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老御史背後之人定是王爺。
她打算回去求她爹。
她爹好說歹說也是一名武將,手下有數百騎兵,定能護送我出城。
我嘆了口氣,笑罵她傻。
讓武將親自護送通緝犯出城,虧她想得出。
估計一說出口,她爹就打斷了她的腿。
「那怎麼辦!」
「我覺得可行。」
我倆正焦急間,有人在身後幽幽道。
「只是…….你須得喫些苦。」
轉眸一看。
謝遇立於馬前,正含笑看我。
「但你信我,我定保你平安。」
我透過他的眸子看見了一個少年。
許多年前,邊關戰亂,他投身軍營。
臨行前,也曾對我說過這句話。
他做到了。
不僅保了我平安,也保了天下百姓平安。
想到這,我心頭一觸,點了點頭:
「我信你。」
-29-
不久後。
我被抓入獄。
將軍,也就是凝秀的爹,率兵劫獄。
王爺以平定亂賊爲由,攻進了皇城。
可誰知謝遇早已埋兵在四處,將王爺及其黨羽一網打盡,老御史也被判了流放。
我在牢裏沒喫什麼苦,謝遇上下都打了招呼。
可花娘她們不知道,我正在牢裏啃雞腿時,一羣女人哭着就衝了進來,差點沒把我雞腿弄掉在鋪着綢緞軟墊的地上。
她們看看我的喫食,又看看軟墊,一下止了哭。
「夫人, 你哪是坐牢, 分明是度假啊!」
-30-
我回家的第一件事。
就是安頓花娘她們。
如今她們都離開了裴家。
得靠自己謀生。
當初我讓她們去瓦舍、田莊、馬場、酒樓打工。
就是爲了給她們留一條後路。
如今她們在各自的領域,都已能獨當一面。
我也放心把這些產業交給她們打理。
有了賺錢的本領, 日後是否嫁人都不重要了。
婉兒去了育嬰堂,照看一羣小孤兒。
閒時幫着浮絮一起打理酒樓。
只是沒想到。
這日, 她在酒樓碰見了故人。
那人一身風塵, 顯然是一路趕過來的。
可婉兒見了他轉身就跑,卻被他攔住。
浮絮上前賠笑解圍。
誰知那人卻顫抖着喊婉兒的名字。
婉兒紅着眼怔了怔,轉頭就甩了他一巴掌。
衆人都愣住了。
那人卻不氣, 只追問婉兒他們的孩子在哪。
浮絮頓時明白過來這人是誰,舉了掃帚就往他身上打。
「哪裏來的登徒子,快滾!」
「婉兒,我聽說裴家被抄, 便馬不停蹄趕來了。」
「你讓我見一見孩兒。」
我恰好帶着兩個孩子來酒樓蹭飯,碰見了這一幕。
小裴屈這些日子同婉兒親近了許多,見到這人緊抓婉姨娘的手不放, 便衝了過去一口咬住了那人手臂。
「放開我姨娘!」
那人喫疼放手,正欲發火, 卻在瞧見裴屈的眉眼時, 猛然愣住。
我見到那人時, 才知裴屈長得像誰。
他顫抖地伸出手, 想摸裴屈的小臉, 卻被婉兒一把拍下。
她將裴屈緊緊摟進懷裏,捂住裴屈的耳朵,讓那人快滾,這裏沒有他的妻兒。
那人不但不走,反而朝他們靠近。
我給家丁使了使眼色, 家丁上前將他拖出了門。
雖然他日日都來。
可婉兒次次都不見。
我們都很好奇, 爲何從前如此薄情之人, 突然變得情深起來?
後來, 我去打聽才得知,婉兒前夫前些時日被馬車所撞,傷在要害,再無生育的可能了, 許是如此, 他纔想起被他遺棄的婉兒母子。
他讓人代爲傳話, 說只要婉兒肯原諒他,他不會介意她跟過別人, 只求她和孩子能回到他身邊。
婉兒說想給裴屈改個姓。
我以爲她讓他跟親爹姓, 可她卻轉眸望着我。
說讓他跟我姓。
我抹了抹淚,點了點頭。
-31-
後來, 不知謝遇用了什麼法子, 讓裴家長輩送來一封和離書。
再再後來, 我與謝遇成了婚。
新婚夜,裴屈卻守着我不走。
凝秀進來擰了擰他的屁股,把他強行抱走了。
可從小到大, 他從未離開過我。
我也睡得不安穩。
不知何時,謝遇把他抱了回來。
我將他抱進懷裏。
摟緊。
謝遇笑着問我給他添個妹妹可好。
我羞紅了臉,罵他不要臉。
他握緊我的手。
我也握緊他的手。
我們會永遠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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