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死後,阿孃帶我回京投奔舅舅。
但她只是養女,與府中親眷關係並不好。
尤其是舅舅,任她在門前跪了半柱香,才冷着臉讓我們進府。
舅舅厭惡她,他的兒女也厭惡我。
進府那日,我不過喚了聲「表哥」,夜裏便只能睡濡溼的牀榻。
此後,舅舅並未對外承認有阿孃這個妹妹。
我原以爲,他是恨極了阿孃。
誰知半月後,我卻撞見他醉醺醺地將阿孃堵在假山後。
「小妹,你也給我生個閨女,模樣定比春兒還要嬌俏。」
-1-
夜色深沉,我看不到阿孃的臉。
只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後,阿孃腰上的鴛鴦玉佩掉在了地上。
她驚呼一聲要去撿,人就被完全拽到了假山後。
一時間腳步凌亂,錦靴踩碎了玉佩。
阿孃肩上的披帛也隨之墜落。
我慌亂地捂住嘴巴,一轉頭卻看到了蘭羿。
舅舅的嫡子,蘭家公認的少主。
謫仙模樣的男子負手而立,不知在我身後站了多久。
「表、二少爺。」
蘭羿淡淡地收回目光,似是不知道遠處假山後的荒唐事。
「夜深露重,表妹在這兒做什麼?」
隱祕的悶哼在夜裏驟然安靜。
我理了理鬢髮,輕聲解釋:
「我來尋阿孃,聽人說她進了花園,我卻不曾找到。
「表哥在此多久了?可見過我孃親?」
蘭羿靜靜看了我片刻。
狹長的眼烏黑,看不清裏頭的情緒。
「我在這兒賞月,並未見到姑母。」
「是麼?不知表哥可否隨我再往裏找找?假山那邊太黑,我有些怕。」
蘭羿頷首:「也好。」
-2-
我側身給他讓路,蘭羿將手裏的燈籠遞給我。
「路太黑了,妹妹別行差踏錯,崴了腳。」
我小心地接過,凝神聽周遭的動靜。
忽而,一團黑影從面前竄過。
我驚呼一聲,手中的燈籠落地,往前幾步攥住了蘭羿的衣袖。
「別怕,是隻野貓。」
蘭羿垂眸看向衣袖,我睨他一眼,小心地鬆開。
「誰在大呼小叫?」
假山後緩緩走出一道偉岸的身影。
舅舅蘭晏禮衣冠楚楚,臉上毫無醉意。
「見過父親。」
我和蘭羿向他行禮,蘭晏禮面不改色地應了一聲。
「春丫頭也在,來尋你母親?
「也巧,今日夜色甚好,叫人想起幼時趣事了,我與你母親便在岫園裏小酌幾杯,一時竟忘了時辰。」
阿孃的身影被他遮得看不清楚。
蘭晏禮慢條斯理地俯身撿起地上的碎玉。
「這是你父親留的?不小心踩壞了,改日讓馮叔帶你去領塊好的。」
我忍着寒意,小心地抄起手帕去接。
「多謝舅舅體恤。」
-3-
芳園內一片沉寂。
我才進屋,便被迎面扇了一巴掌。
「不識好歹的東西!誰讓你來壞我的好事?!
「蘭羿冰清玉潔,是你舅母的心頭肉,也是你這大字不識的粗野丫頭能肖想的?」
阿孃在面前來回踱步,一副恨不得喫了我的模樣。
她的衣襟鬆了,脣上的口脂僅存一半。
我死死盯着她的臉,她愈發惱恨,又打了我一巴掌。
「還敢瞪我!你可是我肚子裏出來的,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安分待在這裏,還有你一口飯喫,若是敢惦記蘭羿,我先扒了你的皮!
「跟你爹一個樣兒,心比天高,命比泥賤!」
我將手裏的碎玉在她面前打開。
「你怎麼能這樣說我爹!你這麼做……你對得起他嗎?!」
阿孃盛怒,嬌弱清麗的臉蛋上露出一抹濃烈的笑意。
「我跟他喫了多少年苦,還對不起他了?
「他若有半分出息,我也不會回蘭家!他真有本事就從墳裏爬出來喫了我,我還高看他幾眼了!」
她走過來奪我手裏的碎玉,我哭着不肯。
「阿孃!你別這樣!你別這樣……娘!」
推搡間,手帕和碎玉一併落在地上。
阿孃像是恨極了,當着我的面將它踩得更碎。
「什麼傳家寶玉,去當鋪都換不了半吊錢,你若是信男人的鬼話,遲早跟我一樣的下場!」
-4-
「不要,阿孃,別踩了,你以前不是很喜歡嗎……」
我哭着去撿,阿孃又打了我。
「陸逢春!是了,你姓陸……本不是我蘭家的人。
「若是看不慣,日後我也就當沒你這個女兒了。」
我咬牙,聲嘶力竭地質問道:「爹死還不到半年,你對得起他的在天之靈嗎?」
「哈。」阿孃冷冷地笑了一聲,臉上再無往日的溫婉嫺靜。
她抬起頭看了一眼。
「在天之靈?誰的靈?陸啓光?
「我蘭晴方就是對不起你了,怎麼着?出來殺了我啊?出來救你這掌上明珠啊!」
她仰着腦袋笑了幾聲,而後雙目泛紅地瞪我。
「你看,你心心念唸的爹,怎麼不來救你呢?
「養不熟的賤胚子,別忘了你是誰肚子裏爬出來的!要不是我,你連到蘭府做丫鬟都不配。」
阿孃將我關在了門外。
蘭府的下人對我向來視而不見。
九月的風已經犯涼。
我縮在門邊,雙臂抱緊,努力讓自己溫暖一點。
迷迷糊糊間,我似乎看到了爹爹。
他穿着阿孃新做的月白長衫,抱着她在院裏轉圈。
「爹爹!爹爹!春兒也要舉高高!」
我圍着他們跑來跑去,手臂都舉得累了,爹爹纔像看到了我。
「阿孃給我們做了衣衫對不對,是不是該她先高興?」
「孩子面前,胡謅什麼呢。」
阿孃紅着臉嗔了他一眼,對我張開手。
「寶寶過來,阿孃抱你玩。」
阿爹無奈地在一旁嘆氣。
「老說我慣她,我看吶,春兒是你的掌上明珠纔對!」
阿孃抱着我親了幾口。
「不理他,娘帶你去買糖葫蘆。」
我高興地直拍手。
「喫糖葫蘆咯!喫糖葫蘆咯!」
我本來很高興,想要轉頭看看爹爹的臉。
可我一回頭,身後空無一人。
「阿孃……」
阿孃也不見了,家裏空蕩蕩的,只剩一片刺眼的白色。
-5-
我是被人推醒的。
面前的小姐衣裙華貴,眉心的花鈿宛如盛開的牡丹。
是蘭芷。
「這不是春表姐嗎?怎麼在外頭睡了?」
我正要說話,就聽噶吱一聲,阿孃花枝招展地出了門。
她面帶喜色,冷不丁見到我們,脣角抿成一條直線。
「三小姐怎麼在這兒?早上天氣冷,還是別在外頭吹風了。」
說罷,她瞪了我一眼。
「還不滾回去,免得污了小姐的眼睛。」
她罵了我,又對着蘭芷賠笑:「小姐莫怪,這丫頭就是命賤,好好的屋裏不待……」
「小姑姑,你可別這麼說表姐。」
蘭芷對我笑了笑:「我正巧約了人賞花,帶她出去見見人,可好?」
「那就多謝三小姐了,她可求之不得呢。」
阿孃擅自替我應下後便走了。
蘭芷將我上下打量一番,眼底閃着不懷好意的光。
「外出赴宴可不能這樣,宋嬤嬤,帶表姐去換身衣裳吧。」
宋嬤嬤將我裏裏外外打扮了一番。
鏡中的人何止媚俗,身上的香味都能飄幾里地。
我爲難地捏住手帕。
「三小姐,我手笨嘴拙,還是不……」
「我都讓人去告知董小姐了,她可是尚書府千金,可容不得你言而無信。」
她在身後,替我插上髮簪。
「聽聞姑姑當時乃上京有名的美人,如今表姐亦是姿色過人。
「我娘常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表姐果然是隨了姑姑,都是喜歡勾搭自家兄長的賤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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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讓幾個粗使嬤嬤押着我上了馬車。
「陸逢春,裝什麼清高呢?你娘當年被送出京的時候,比你現在清高多了。」
她冷冷地睨我。
「讓你去賞菊宴見識見識也好,京城貴女云云,你這種貨色,給我兄長當外室都不配。」
蘭芷將我扮得豔俗,引得周遭小姐頻頻側目輕笑。
但她並未如何羞辱我。
她大大方方地介紹了我。
許多小姐都是體面人,脂粉香氣清雅,對我最大的惡意也只是無ťů₁視。
我看她們吟詩作賦,賞花飲酒,無不優雅貴氣。
蘭芷善丹青,畫出的金菊栩栩如生。
董夫人甚是喜歡,讓人舉着給賓客過目。
我瞧得呆了,連上手摸一下都不敢。
董府的宴席宛如幻夢,回馬車上時,我心中仍覺恍惚。
京城繁華至此,想來天上仙境不過如此。
而我身穿不合時宜的衣服,像誤入瑤池的老鼠。
「孃親讓我不必理會你,一個鄉下來的丫頭,縱是有幾分姿色,也入不了長兄的眼。
「我瞧你也是被你娘耽誤了,今日纔給你些教訓。
「你與我長兄雲泥之別,可別學了你母親,淨做些敗壞門風的事。」
爲了遮掩我臉上的掌印,嬤嬤給施了厚厚的粉。
蘭芷在一旁看着愣神。
我知曉她動了惻隱之心,但我又深覺無力。
「我從未肖想二表哥。」
-7-
我與蘭羿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只是第一次喊他時,他應了一聲。
昨夜求他幫忙,他又應了。
除此之外,我與這位盛名在外的蘭二公子毫無私交。
蘭芷瞧我一眼,揮了揮手。
「送表小姐回去吧。」
芳園離後門最近,恰好看見家僕送廢棄物出門。
摞好的布料裏,有件十分眼熟的外衫。
銀色錦緞上繡着精美的墨蘭圖騰。
是昨夜裏,蘭羿穿的那身衣服。
我只覺得一張臉燥熱不已。
虧得這家人如此提防,蘭羿連被我碰過的外衫都嫌不乾淨。
我低着頭小跑進院子,阿孃正在草地上彈箜篌。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媚眼如絲,歌喉婉轉。
而舅舅就在一牆之外駐足,不知聽了多久。
我轉身走向偏門,貓着腰鑽ŧú₍進了院子裏。
我整夜未眠,心口空蕩蕩的。
不知是因爲不再疼愛我的阿孃。
還是因爲深刻地體會到雲泥之別的含義。
-8-
自那之後,阿孃再不管我了。
她將我的臥房遷到了最偏僻的小院。
芳園的絲竹聲在我耳中聲聲泣血。
但我又時常能聽見文園中的讀書聲。
蘭府是書香門第,蘭晏禮官居高位,家中兒女皆請了先生授課。
白石先生乃當代大儒,能請動他,是因爲蘭羿算他的關門弟子。
因有大儒授課,蘭氏有出息的後輩也在府裏一併栽培。
文園選址清雅,求一個靜字,與我住的偏院毗鄰。
我無所事事,又想起那日的賞花宴。
我鬼使神差般爬到二樓,推開小窗,正巧能窺見文園一角。
正對窗的青年正襟危坐,眼尾的小痣有如點墨。
白石先生的課與我所想的也不同,並非晦澀難懂的古文。
而是引經據典,許多話我都能聽明白。
「表小姐怎麼在這兒?叫奴婢好找。」
身後冷不丁傳來嬤嬤的聲音。
我慌忙放下窗,正好對上蘭羿瞥過來的眼。
我的身份雖然尷尬,但爲了府裏的面子,夫人還是撥了個李嬤嬤照顧我。
「我、我聽到有人讀書,便想上來看看……」
李嬤嬤只垂着眼:「表小姐還是快些下樓吧,擾了文園清淨,可別怪夫人不留情面了。」
夜裏,我在燈下做女紅。
只聽牆外有人嘀咕:「芳園的那個……聽說要給老爺做姨娘了。」
「果真是狐媚子轉世,老夫人當年就是太心慈了,還肯將她嫁到通州去。」
「就是,小小年紀便會勾引長兄,就是打死也不爲過了……」
「輕聲些,這裏還住着一個小狐媚子呢。」
「嗤,打秋風的東西,我還怕她?」
-9-
翌日,李嬤嬤看着我交出來的繡品點了點頭。
「夫人也是爲表小姐好,身上有些本事,日後也好說親事。
「老身也不怕表小姐記恨,有些話便直說了。
「高枝難攀易折,依表小姐的樣貌學識,尋個富庶人家做正妻纔是上上之策。
「夫人的意思,小姐可明白?」
我眼眶酸澀,連連點頭。
「我知曉的,我昨日只是想聽先生講學,我只想懂些文墨,並無他念!」
她不知信了沒有,只再教我做新的花樣。
我躲在偏院裏,平日不多出門一步。
直到某日,李嬤嬤送了喜糖過來。
阿孃雖回府,卻不被承認養女的身份。
時至今日,她成了蘭晏禮寵愛的晴姨娘。
我大病一場,沒有出席。
等我能下牀走動了,便將爹爹的碎玉埋進了青竹下。
我不知如何告訴他,在我十六歲生辰那日,阿孃做了別人的妾室。
自那以後,我便不再打聽她的事了。
平日裏學着女紅,我不敢上二樓偷看文園,只得將東西搬到院子裏靠着牆角的地方。
也能聽到白石先生高談闊論。
一切本該就此相安無事。
直到那日,一隻紙鳶落進了院子。
-10-
我放下手裏的針線,正撿起紙鳶,便聽到有人呵斥。
「誰準你碰小爺的東西!」
錦衣華服的少年氣洶洶地推開院門。
「四弟你等等我!」
蘭芷提着裙角跟在他身後,見了我,她冷哼一聲。
「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拿着紙鳶手足無措:「我看它掉進來了……」
蘭彬一把將我手裏的紙鳶奪過,三兩下踩得稀爛。
「髒東西,走吧三姐,我不要了。」
蘭芷卻不肯走。
她警惕地打量我許久,忽然說:「原來那天偷看的人是你。」
「三姐?」
蘭芷圍着我走了一圈。
「手段了得啊陸逢春,故意弄出動靜讓二哥哥看到,如今又搬到牆角偷聽……你當別人都是瞎子不成?」
「我沒有。」我連連搖頭,「我只是想聽白石先生說課。」
蘭芷還沒說話,蘭彬便譏笑出聲。
「得了吧,裝什麼可憐呢,聽先生說課?你聽得明白嗎?他方纔講的什麼?」
「他方纔講,鄭伯克段於鄢,鄭莊公恨母親挑撥離間,怒而發誓說:【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先生說,爲父母者,對兒女事若有偏私,家宅難安。」
我說完,眼淚不自覺落下來。
蘭彬更爲惱怒。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聽先生講學——」
「四弟,不許無禮。」
蘭羿及時呵止了他。
他大步走進,將手帕遞給了我。
「表妹莫怪,是彬哥兒無禮,我讓他向你賠罪。」
「二哥!」
蘭羿只看了他一眼,蘭彬便蔫巴巴地向我道歉。
-11-
那夜,蘭羿讓小廝送了一冊書給我,說是爲四少爺賠罪。
「公子還說,表小姐若有不懂,可去崢園尋他。」
我欣喜地看着那冊書,可聽是一回事,識字又是一回事。
我苦笑着在書封上摸了一下。
下決心還給了小廝。
「多謝二表哥美意,我大字不識,送我倒是浪費了。」
小廝走後,我在桌前垂首許久。
沒有看到李嬤嬤晦澀的眼神。
蘭羿出面之後,蘭芷幾人見了我便不再靠近了。
我有些高興,又不知如何感激他。
但我是絕不敢去找他的。
我沒怎麼見他,府中人已如此提防我。
我若是真去尋他,夫人真會活剮了我。
但我想的還是太簡單了。
原來事情一旦定性,任我如何分辨都無濟於事。
京城的冬來得早。
夫人不知是忘了還是有意,只送來一次炭火。
幸好以前阿孃給我做過幾身厚棉襖。
雖然小了些,改一改還能禦寒。
天冷,做活的手也不利索了。
我正琢磨着日後怎麼再掙些錢,便聽到李嬤嬤說,夫人有請。
「徐家是楊洲有名的商戶,徐大公子雖是續絃,但表小姐嫁過去做的是正經娘子。
「有蘭家在,想必也不會刻薄了小姐。」
-12-
蘭羿送我書冊一個月,夫人便爲我尋到合適的人家了。
我去到前廳,又一次見到了阿孃。
她披着雪色狐裘,一張臉嬌豔嫵媚。
她坐在夫人座下,對面是位面目精明的婦人。
三人說笑着,便定下了我的親事。
我渾身麻木地出門時,看到蘭晏禮正走來。
他看我一眼,伸手拉過阿孃。
「春丫頭可還滿意?」
阿孃哼笑一聲:「這可是難得的好人家,她能有什麼不滿意。」
「那我便爲她多添些嫁妝。」
阿孃摟住他的手臂嬌笑。
「老爺就想着她了。」
蘭晏禮輕笑:「到底是蘭府出去的……前些日子送你的珍珠頭面可還喜歡?」
我訥訥告退,怕忍不住在阿孃面前哭出來。
回去的路上遇到了蘭芷。
她笑着祝我喜事。
「外人雖說那徐大郎是個喫醉了就愛打人的,但妹妹覺得不可信,表姐花容月貌,他怎麼捨得打姐姐呢?
「他那前妻只是病死,想來與他無關。」
我白着臉道謝,蘭芷冷哼一聲。
「都怪你和你娘一般不識相,若安分些,在京中尋個好人家也未嘗不可。」
天太冷,我回去時已渾身僵硬。
我打開箱子看這幾個月做活的積蓄,再加上每月給的月銀,足夠我回家去。
我到那株青竹前磕了三個響頭。
趁夜往小門跑去。
「表小姐,你怎麼在這兒?」
-13-
我心中一緊,是蘭羿的小廝。
「二少爺聽說小姐要定țů₍親,讓我給小姐送——」
「十九!快捉住她!她這是要逃了!」
我連忙推開十九,身後的家丁大步跑來。
「哎喲,表小姐啊,您要是不滿意這親事,只跟夫人說便是了,何必意氣用事!」
李嬤嬤奮力在身後追着,十九亦是一把拽住我。
「小姐有什麼委屈,何不跟二少爺說說,鬧成這樣,府上顏面如何掛得住?」
蘭羿,蘭羿,又是蘭羿。
無憑無據的揣測就將我的半生賠上。
他害得我還不夠嗎?
我掙不開十九的手,天上忽的響起驚雷。
大雨傾盆而下。
我被趕來的僕婦們按住。
心知逃出無望,我閉起眼倒在地上。
「唉,都怪我好心辦了壞事,倒讓春丫頭當成惡人了。」
「夫人莫怪,我這丫頭就是隨了爹,一條賤命,天生就是過不了好日子的。
「待她醒了,我定要好好教教她規矩。」
我緊緊攥住藏在被褥下的手。
待屋裏清淨下來,我才睜開眼睛。
室外電閃雷鳴。
我看到了桌案上不知是誰留下的一冊書。
書封上的蘭草清雅高潔。
可寫書之人的心思卻未必如此。
我抱着那冊書,繞開院門,跑向了崢園。
雨夜裏沒有巡邏的家僕,崢園也如此。
十九守在門前,見了我也不意外。
「表小姐,您請。」
他引我走向正廳。
對面的男子緩緩落下一子。
「表妹深夜來此,所爲何事?」
我擦乾淨臉上的雨水,將懷裏的書冊遞到他面前。
「二哥哥,春兒不識字,你可願教我?」
蘭羿緩緩掀起眼皮看我。
我將書扔到了他的棋盤上,學着阿孃的樣子,擠出一個嬌媚的笑臉。
「我自小就沒有兄長,二哥哥能不能疼疼我?」
他們說我勾引他。
那我便勾引他。
世人皆知蘭二公子恍若謫仙。
可我今日方知,他最不是謫仙。
-14-
偏院的表小姐又失蹤了。
蘭府內兵荒馬亂,卻無人敢進崢園打擾。
我小心地抬頭朝外張望。
腰就被人不輕不重地揉了一下。
「專心些。」
蘭羿握着我的手在紙上落筆,典雅的香氣在鼻尖久久不散。
「二哥哥,外面在找什麼?」
他頭也不抬道Ṭú₃:「十九,出去問問。」
紙上的字遒勁有力,如有風骨。
我小心地摸了一下。
「二哥——」
蘭羿又親了我。
他這人瞧着冷冰冰的,手和脣都是熱的。
「二哥哥,我、我尚在孝期……」
我仰躺在書案上喘息。
蘭羿按住我試圖抓緊衣襟的手。
他一手捏着我的下頜,一手在紙上游走。
面色冷清,唯有脣ƭù⁻紅如熟果。
「眉黛將奪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待你出了孝期,給你做身紅裙。」
我一時如蒙大赦,紅着臉貼上他。
夫人聞訊趕來時,我便坐在他的軟榻上喝藥。
「你……阿羿!」
她對人不假辭色,對着自己的寶貝兒子卻是滿面和氣的。
即便是這樣的時候,也不忘擠出個難看的笑臉。
「這春丫頭可是你的表妹。」
蘭羿點了點頭:「兒子知曉。」
「羿哥兒,你怎能如此糊塗!平日裏要個可心的解悶兒也就罷了,她、你可馬上就要科考了啊!」
「母親,科考在即,兒子確實想要個可心之人解解悶。」
他看我一眼,神色淡淡。
「春表妹甚好,很閤兒子心意。」
他身形修長,擋住了夫人投來的目光。
這個一向強勢的當家主母竟然是有些懼他的。
母子二人對峙片刻,竟是夫人狼狽地走開了。
-15-
蘭羿要了我這事,蘭晏禮並不生氣。
他只是捋着美髯須笑了幾聲。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我兒開竅雖晚些,也比身邊沒人照看得好。」
說罷,他又拉起阿孃的手。
「當年若非母親古板,我怎麼會與你分開這樣久?」
家主無異議,府里人也不敢多言。
偏院裏多了銀霜炭,透風的窗也重新修整。
婢女替我披上裘衣,我便先到崢園內候着。
原來蘭羿給我送的是字帖。
沒了他幫忙,我照貓畫虎地寫了幾個醜字,便坐在那出神。
「怎麼了?別總咬自己的脣。」
蘭羿解開鶴氅,將手裏的暖爐遞給我。
「二哥哥,自己寫字太無聊了,我也想去聽先生講學。」
蘭羿不言,我便坐到他的腿上,學着蘭芷的模樣對他撒嬌。
「二哥哥……」
「嗯。」
竟然這樣容易?
我咬了咬脣,得寸進尺道:「上元燈會,我也想去。」
窗外的雪簌簌落下。
蘭羿埋首進我的頸間。
「嗯。」
我求之不得的東西,他唾手可得。
甚至眼都不眨一下,就能給施捨給我。
溫潤的脣貼上我的。
我忍不住咬了他一下。
蘭羿喫痛地嘶了一聲,拉開距離看我。
「怎麼又生氣了?弄疼你了?」
我想我這輩子都會恨他。
輕易毀去我的退路。
又讓我體會這世上難得的滿足。
-16-
蘭羿說到做到,讓我去了文園聽課。
男女分席,朦朧的紗簾隔在中間。
我坐在最後排,白石先生似乎也不在意多了我這個濫竽充數的學生。
只是蘭芷三不五時地瞪我,偶爾有幾次,我會找不到自己寫的功課。
抬起頭,正巧對上蘭芷飄忽不定的眼睛。
我輕笑,待下學時,聽到她纏着蘭羿要出門賞雪。
我故意翻找書案,直到蘭羿發現不對,撩開簾子問我。
「怎麼了?」
我看了蘭芷一眼,又低下頭。
「我昨夜練的字帖不見了。」
「不見就不見,興許是你落在屋裏了。」
蘭芷搶先答覆,蘭羿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二哥你看我做什麼?又不是我拿的。」
我沒說話,只是找到那本字帖時,已經被撕的不成樣子了。
唯一完好的那頁紙上,寫着【恥乎】二字。
我怔怔看了一會兒,將它揉作一團扔掉。
我若知羞恥,此刻早就是徐氏的另一座孤墳了。
要提點蘭芷也很容易,不過是在蘭羿面前掉幾滴淚。
再說幾句不怪三妹妹。
之後,我的日子便清淨起來了。
一年的孝期眨眼而過。
我重新穿上粉衣,蘭羿在殿試一舉奪魁。
當今陛下好美人,在他和探花郎之間爲難了半晌,還是欽點了狀元。
又聞今年是蘭羿的弱冠之年,賜字【慕澤】,足見皇恩浩蕩。
-17-
蘭羿進了刑部,上門說親的媒人都快將門檻踏破了。
他越是耀眼,府里人看我的眼神越是奇怪。
我自然不敢肖想蘭羿的正妻之位。
可天下女子,誰願意一生爲奴爲妾?
「想什麼呢?」
有人從身後將我抱住。
熟悉的蘭香擾得我心煩意亂。
我轉頭將臉上的脂粉都抹在他的衣服上。
「枝枝。」蘭羿不停地喚我的小字,「說話。」
他近來不安分許多,總是喜歡在我的身上撫弄。
「想要什麼就告訴我。」
我深知他待我已是極好了。
可一想到要把自己給他,我心頭就像插了把刀似的,尖銳地疼。
我不說話,蘭羿便將我抱起。
「二哥哥,你……我害怕。」
腳尖碰不到地,我只能雙手雙腳都纏着他。
他喜歡我這樣依附他的樣子。
滿足地喟嘆一聲。
「枝枝,我等不了太久了。
「我去找母親,談一談親事吧。」
我沒等到蘭羿談的親事,卻等到了蘭晏禮納了新姨娘的消息。
原是宮裏賞下的美人,夫人笑着收了,蘭晏禮也去了她的院子。
一去便待了半月有餘。
芳園內許久未Ṱú₈有歌聲了。
而我在家宴上見到了那位新來的元姨娘。
-18-
她姿容清豔,乾淨得像一抹月光。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阿孃的方向。
阿孃濃妝豔抹,卻仍然擋不住臉上的憔悴。
她在元姨娘敬茶時打碎了茶盞。
熱茶燙得元姨娘一時縮手,阿孃纔要站起來,就被蘭晏禮推開了。
「元元,可有傷着?」
他滿是怒意地看了阿孃一眼:「就算爭風喫醋,也不該如此任性!」
「老爺,我不是……」
蘭晏禮一揮袖子,抱着元姨娘回了院子。
自那之後,芳園失寵的消息便不新鮮了。
我常撞見蘭晏禮陪着元姨娘在府裏散心。
郎情妾意,恩愛非常。
就像他當年寵失而復得的阿孃一樣。
元姨娘與我同歲,見了我也不像其他人那般躲着。
「早就想同表小姐說些話了。」
她拉着我在花園坐下。
我也仔細打量她的眉眼。
許是目光太過明顯,她捏着帕子笑了一聲。
「都說我同表小姐有幾分相像,今日一見,真是抬舉我了。」
她像的不是我。
是早些年的阿孃。
我禮貌地與她寒暄幾句,便見她突然收了笑。
一回頭,打扮嬌豔的阿孃昂着下巴走了過去。
元姨娘還想說什麼,十九便來請我去崢園。
她笑着揶揄道:「快去吧,聽聞二公子可是個會疼人的,表小姐真是好福氣。」
-19-
我沒有回崢園,轉頭去了阿孃的住處。
她見是我,臉上的喜色頓時僵住,隨後換作了幾分譏誚。
「怎麼了,來看我的笑話嗎?
「別以爲蘭羿疼你幾分,就能到我面前撒野了。
「我是老爺的晴姨娘,你日後也是少爺的春姨娘,你有今日,也該跪下謝謝我了。」
我動了動脣,竟不知該說什麼。
「姐姐,你怎麼能對錶小姐說這樣的話!她可是你的親女兒啊!」
元姨娘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蘭晏禮與她並肩而立,眉心不滿地擰起。
「老爺?我、我不過是訓她幾句,叫她安分些。」
「姐姐這話字字誅心,我雖沒生過孩子,卻也爲表小姐委屈。」
阿孃面色猙獰地斥她:「你胡說些什麼?我自己生的女兒,難道還罵不得了?」
她一把掐住我的手。
「陸逢春,你快說說,我是不是爲你好?」
「夠了!」蘭晏禮忍無可忍地低吼一聲,「你真是愈發無理取鬧了!
「平日裏要金要銀也就罷了,竟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如此刻薄!」
「晏哥哥!」阿孃想要辯解,將我的手摳得生疼。
「阿孃……」
我忍痛喚了她一聲,阿孃竟抬手打了我一巴掌。
「都是你這喪門星!」
「天哪,快將表小姐送回去,老爺,姐姐只怕是瘋魔了,您可不能再讓她任性了!」
-20-
夜色沉寂。
蘸着藥膏的手探到臉上。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蘭羿小心地撫着我的臉,面上一片寒意。
「日後不許再去芳園了。」
我不答,只垂下眼瞼。
蘭羿捏着我的下頜與我對視。
「聽到沒有?她的事你管不了,日後也不必再管。」
我咬住脣。
「可她是我娘啊。」
蘭羿嘆一口氣,將我抱在懷裏。
「你有我就夠了,不是麼?」
翌日,聽聞阿孃禁足三月。
她先在門前哭訴是我害了她。
而後又認錯,說自己不該任性。
蘭晏禮到底對她有情分。
聽聞他去芳園時,阿孃穿了身素衣,又將老爺的心勾回了些許。
但人不如新。
元姨娘年輕貌美溫柔小意,不久後就有了身孕。
阿孃似乎也安分下來。
聽聞她時常去府外尋善千金科的大夫調理身子。
似乎想爲蘭家生個子嗣固寵。
聽到這些話時,我心中已無波瀾。
蘭府確實很大,每個主子都有自己的院子。
有意避開時,一月都可以不打照面。
蘭府卻又很小,四四方方的院落,就這樣困住許多女人人的一生。
如今是蘭晏禮的女人。
日後是蘭羿的女人。
新人笑,舊人哭,週而復始,不得往生。
-21-
我害怕像她們一樣凋零在這座府裏。
我又去了芳園。
院中滿是難聞的草藥味。
我一進門,就聽到尖銳刻薄的女聲。
「你這不安分的小蹄子,誰許你這樣躲懶的?
「熬壞了神醫給的藥,看我怎麼收拾你。」
侍婢的哭求聲撕心裂肺。
屋中的身影越發纖瘦,我卻不敢進去了。
回到院子裏,十九遠遠地對我做了個表情。
蘭羿坐在我房內,不知來了多久。
「二哥哥。」
我主動坐到他的懷裏:「今日怎麼回來的這麼早?」
他不言,我只好一下一下地親他的臉。
最後親得我臉都熱了,他才捏了下我的腰。
蘭羿將我扔到了牀上。
我有些喘不過氣,腦中一片混沌。
而後,我聽到自己鬼使神差地問:「二哥哥,你是不是要娶妻了?」
肩頭埋首的人一頓。
蘭羿抬起臉看我,鄭重道:「枝枝,無論我日後娶了誰,必不會負你。」
我的眼角落下眼淚。
我知道自己沒有愛過他。
我比誰都清楚他是怎樣的人。
第一次照面,他叫我「春妹妹」開始。
而後他隨我撞破阿孃和舅舅的背德之事。
他發現我在二樓偷窺,偏被蘭芷察覺。
他替我解圍,讓人送了一冊書給我。
甚至連我偷跑那日,都是十九捉住了我。
看似毫無關係,實則處處推波助瀾,只給了我一條可走的路。
我深深吸一口氣,搖頭輕笑。
「表哥,我不做妾。」
-22-
蘭羿敗興而歸。
我整理好散開的衣襟,準備去找夫人和談。
她確實厭我。
可我若在府裏一日,蘭羿的親事就有多種變數。
她的兒子日後前程似錦,而我不能是那個意外。
我理好所有的利弊,打算天一亮就去給她請安。
可天還未亮時,院門就被人敲響。
阿孃神色匆匆地抱住我,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春兒!春兒!你救救孃親……他們上門了!他們找上門了!」
「阿孃,你別急,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拉着她不斷顫抖的手。
「娘前些日子,心頭憋悶,就去長樂坊中玩了幾把……」
我心下一驚。
「阿孃,你怎麼能去賭錢呢?你不是出去找大夫嗎?」
「娘錯了,娘知錯了,春兒,娘是被他們陷害的,都是被他們害的!
「你幫幫娘好不好,若是你舅舅知道,他更不會喜歡我了!」
我連忙問:「阿孃,你欠了多少銀子?」
她比了一個數,我只覺得渾身都涼了。
「那麼多錢,我怎麼會有呢……」
「春兒,你可要幫幫娘啊,你舅舅如今已經不喜我,若是將我交給夫人,她要弄死我的啊!
「你去求求二公子吧,他定能壓下這件事的,他那麼疼你……
「你若是不幫我,我可沒法活了!」
-23-
我急急忙忙去了崢園。
蘭羿今日休沐,還未起身。
昨夜他拂袖而去,想來是打算冷我幾日的。
我本也想借此事與他鬧起彆扭,徹底分開。
可我又一次求到了他的面前。
「二哥哥。」
我膝行上前,將腦袋靠在他的腿上。
「你幫幫我娘吧,讓我做什麼都成。」
蘭羿面不改色地揉着我的發。
「三千兩銀子,就當給你的聘禮吧。」
「謝二哥哥。」
我哭着點頭,討好地蹭他的手。
蘭羿任我蹭了許久,沒忍住,將我抱到了腿上。
「知道你委屈,可是枝枝,除了我,沒人會這樣疼你。
「母親會給我選個賢惠大度的妻子,我定不會讓你受委屈。」
他親了我許久,不再像之前那樣淺嘗輒止。
我不住地摳他的手臂,蘭羿皺着眉抬臉,又笑了一聲。
「怕嗎?」
我一直哭,他看着我笑,像在縱容不懂事的稚童。
「怕什麼?枝枝遲早要做我的女人的。」
我不是怕。
我只是傷心。
不知是爲我娘,還是爲我自己。
「行了,跟小孩子似的。」
蘭羿替我擦淚,語氣低柔:「等你嫁了我再做真夫妻。」
我連忙抱住他的肩。
怕他看到我眼底的情緒。
有那麼一刻,我覺得阿孃罵得很對。
我大概真是個養不熟的。
他對我分明是極好了,我卻還是恨他。
我死死咬住了蘭羿的肩。
他頓了片刻,拍了拍我的背。
-24-
蘭羿處理完阿孃的事,也不准我再見她。
但這事還是被夫人發現了。
她讓人在長樂坊中親ţũₖ自捉了阿孃回來。
蘭晏禮攜蘭羿回來時,阿孃正在家祠裏受罰。
我跑到祠堂,只見她奄奄一息趴在地上。
嘴裏還在喊長兄。
「長兄,你好狠的心啊,不過是些財帛,竟要生生打死我嗎?
「你當初不是說,這蘭府的東西有你一份亦有我一份麼?」
「阿孃!」
我想跑上前,卻被蘭羿一把抱住。
阿孃奮力爬向蘭晏禮。
可還未碰到衣角,就被嫌惡地躲開了。
「將這無可救藥的賤婦拖下去,閉門思過。
「她若再出去闖禍,爾等與她同罪。」
「長兄!長兄!我錯了!晏哥哥,我是晴方啊,你不是說要永遠對我好嗎?」
我想要掙開,又被蘭羿徑直拽出祠堂。
「枝枝,別惹我生氣。」
他冷冷看我,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厭煩。
我不敢再說話,心頭五味雜陳。
到蘭府不過兩年,阿孃得寵又失寵。
蘭羿又能待我好多久呢?
我回屋清點了這兩年攢下的錢。
咬了咬牙,又朝崢園走去。
-25-
蘭羿還未歇下,見我來了,擱下手中的筆。
「怎麼來了?」
我熟練地坐到他懷裏。
蘭羿抱着我,低頭寫了幾個字,又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想要什麼?」
我垂着眼,半晌才說:「他們會請大夫看我娘嗎?」
他顯然也猜到了我的來意。
「枝枝,我見過許多這樣嗜賭的人,他們改不掉的。」
「我知道,但她畢竟是我孃親。
「二哥哥,我只想她活着,待她傷好了,我絕不再心軟,你就讓我去照顧她吧。」
蘭羿揉了揉我的發。
「罷了,我留十九陪你去。」
我仰起頭親他的下巴。
蘭羿輕笑起來。
「這麼勾我,想與我提前做夫妻了?」
我沒有拒絕。
蘭羿反而不笑了。
「不必如此,子女孺慕父母,本就是人之常情。」
我提着燈籠進了芳園。
屋內只有難聞的氣味。
阿孃趴在牀上,聽到敲門的聲音,艱難地抬起頭。
她看我一眼,氣若游絲地咒道:「沒用的東西!誰讓你來的!」
我把籃子裏的藥膏打開。
阿孃罵罵咧咧地咒了許多,我下手重了些,她難耐地痛呼出聲。
「阿孃,等你好了,我帶你離開這裏吧。
「我們回通州去,我如今識些字,也會做繡品,我能養你的。」
我輕聲對她許諾:「雖然不能過的多寬裕,可我們——」
「誰要和你回去過苦日子!沒用的喪門星!」
阿孃一把打翻了我的藥籃。
滿是血絲的眼直直瞪着我,她惡狠狠道:「我可是蘭府的千金!
「若不是那老虔婆從中作梗,今日的主母就該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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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後,她每見我都要罵我一番。
等她終於能下牀走動時,我已經習慣了她的惡言惡語。
我見她又坐到梳妝鏡前,將蒼白的脣重新染上口脂。
我在她身後磕了三個頭。
「從今以後,我不會再來了,阿孃。
「我一直在想,要怎麼做才能讓你變成以前的樣子。
「我想不明白,只能當我真正的孃親已經隨爹爹去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了,阿孃,望你珍重。」
她僵了片刻,又拿起了手邊的胭脂。
「走罷,你我母女緣分早就盡了。」
我呆滯地走出偏院,便聽到一陣婉轉的歌聲。
回首望去,一身白衣的阿孃站上了閣樓。
清風撫起她身後的披帛,身姿綽約,翩翩若仙。
我一時看得癡了。
回去的路上,看到同樣目露癡色的蘭晏禮。
他又進了芳園。
我曾聽下人說過,蘭晏禮這些年寵過的女子都與阿孃有幾分相似。
我本不該插手他們的事。
但我還是轉身走向了芳園。
守門的小廝見了我,狎暱地笑了一聲。
「老爺和晴姨娘在屋內敘舊呢,表小姐還是別去打擾了。」
我往裏看去,只看到兩道相擁在一起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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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打起了春雷,我提着裙角跑進崢園。
蘭羿衣裝整齊,見我時愣了片刻。
「我正要去找你呢,怎麼冒雨過來了?嚇着沒有?」
我捂着耳朵鑽進他的懷裏。
「二哥哥,我冷。」
他連忙抱起我放到牀上。
蘭羿沒有伺候過人,動作笨拙地解開我的外衫。
又俯身爲我脫鞋。
「別,我自己來……」
我又羞又臊,蘭羿卻將我的腳捏在手裏。
「這麼怕打雷?」
「我不怕。」
「不怕你抖什麼?」
他難得促狹地笑了笑:「莫非是怕我才抖的?」
「二哥哥……」
「二少爺!不好了!」
十九破門而入,聲音倉皇又悽切:「老爺、老爺出事了!」
「老爺今日未去檢查四少爺的功課,夫人便派人去請。
「誰知吳管事去芳園時,滿地是血,老爺、老爺已經沒氣了……」
芳園裏裏外外都被圍住,還未進屋便能嗅到腥味。
阿孃的白裙上暈出大團大團的血花。
她舉着一把短刃,仰着頭不住地笑。
「是他說今生今世絕不負我,若違此誓,不得好死!
「都是他的錯!」
夫人急得已經站不穩,指着她道:「愣着做什麼!快將這瘋婦抓起來!」
阿孃卻轉頭看向我。
「你瞧見了嗎?蘭家各個盡是負心人!
「陸逢春,你遲早會跟我一個下場!」
「阿孃!」
她將短刃割向了自己的喉嚨。
我掙開了蘭羿的手,想做些什麼堵住那不斷流出的熱液。
「枝枝!鬆手!陸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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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孃殺了蘭晏禮後,夫人終於再留不得我。
即便阿孃與我已無情分,她依舊恨我。
她見我一眼都會想起阿孃,想起自己慘死的丈夫。
蘭家失了主心骨,蘭羿忙得不可開交。
我再見他時,是在蘭晏禮的靈堂上。
夫人指着他的棺槨,又指着我,字字泣血。
「你看看你爹吧!你好好看看你爹,他死不瞑目啊!
「羿哥兒,你究竟要留這個禍害到什麼地步才甘心!」
「母親,她也是被晴姨娘害了的,你冷靜些!」
她哭得聲嘶力竭,蘭羿扶着她,讓人將我帶下去。
「她不能走!她不能走!羿哥兒,她會害死你的……」
夫人不知哪來的力氣,撲上前揪住我的衣裳。
「你這個狐狸精,到底哪裏迷惑了我的兒子!」
「母親!」
一口熱血濺在臉上,我睜大眼,在靈堂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是在蘭羿的臥房。
他靜靜看我半晌,抬手捧住我的臉。
「枝枝,你可信我?
「事到如今,府裏暫時留不得你了,我會送你去白雲寺清修,假以時日,再將你接回來。」
我連連點頭,在他懷裏哭了一場。
三日後,送我出城的馬車遇到劫匪,一行人全都消失在山林裏。
茶館裏,說書人正在繪聲繪色地講着高祖開疆拓土的故事。
坐在我對面的人輕聲道:「陸姑娘,救命之恩,難道只值這一盞茶嗎?」
我垂下眼,將手裏的信遞給了他。
這人撕開信件看了一會兒,搖頭笑起來。
「姓蘭的精明瞭一輩子,沒想到竟栽在個女人手上……嘖嘖,這可真是大快人心啊。
「不過也怪他多行不義,早年強佔義妹不成,掌權之後竟做出殺夫奪妻這種缺德事,也虧得他幹得出來。
「他的種也跟他一個德行,嘴上說得好聽,竟想要了姑娘的命。」
他睨我一眼,將一罈骨灰盒放到我面前。
「一物換一物,晴夫人的屍骨,便交給姑娘了。
「除了這些銀票,她曾給我一隻香囊,我想,這是給姑娘你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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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開看,除了阿孃早些年愛用的香料,還有兩枚平安符。
我自小體弱,爹孃每年都會在生辰之前去寺廟裏替我求平安符。
缺失的這兩年,原來阿孃也爲我求好了。
「在下說這麼多,姑娘就沒半點好奇麼?」
我搖搖頭,無心與他深交。
我不知阿孃是如何與京城林家搭上的線。
只是那日上馬車後,馬伕扔了一張紙條給我。
我藉着小解的藉口下車,隨後便有人將隨行之人殺害。
之後我便見到了這位林氏男。
他給了我阿孃的信物,又將她的骨灰贈予我。
「我只想請林公子幫個忙。」
夜裏,我又夢到了那個春雷滾滾的雨夜。
芳園內點起燭火,我卻不放心阿孃的身體。
我知她一定會罵我壞她的好事。
可是她病纔剛好,蘭晏禮又那樣傷過她。
他是斷不會憐惜阿孃的。
守門的小廝已經不見。
我走到臥房時,只看到蘭晏禮崢掐着阿孃的脖子,將她按在了牆上。
「我是殺了陸啓光又如何?憑你這賤婦也敢刺殺我?」
阿孃的臉色近乎灰白,渾身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蘭晏禮、你這個、畜牲!」
「是,我就是畜牲,我這畜牲玩了你,我的兒子又玩了你的女兒……你可知是爲什麼?
「因爲你生來就是要伺候我的!只有我能睡,只有我能玩!陸啓光算什麼東西,他配和我爭嗎?!」
他手上的青筋鼓脹,顯然是用了全力。
「是我小瞧你了,竟被你裝模作樣騙了過去。
「你以爲這樣就能將女兒和你撇清?你若出事,她怎能周全?」
「小妹啊小妹,你還是和當初一樣,見了面就讓我想——」
「不許你侮辱我娘!」
他的聲音在胸前穿出的利刃裏戛然而止。
-30-
蘭晏禮不可置信地轉頭,眼中映着舉着短刃的我。
「是你殺了我爹!是你毀了我娘!你去死!去死!!」
我不知道在他身上捅了多少刀。
我只知這天翻地覆的兩年都因他而起,也該因他而終。
「春兒……」
我停下手,轉頭看向跌坐在地的阿孃。
她咬牙抹淚,先一步捧住我的臉。
「陸逢春,你今日沒有來過這裏,知道嗎?」
「阿孃……」
「你沒來過芳園,聽到沒有!」
她不停地揉着我的臉,不讓我低頭看地上的蘭晏禮。
「春兒乖,春兒乖,阿孃在呢……是他該死,他死有餘辜!」
她匆匆寫了張字條塞進我懷裏。
「阿孃給你存了許多錢,都在這兒了。
「這蘭府竟是些下三濫的玩意兒!你拿着這些錢,走得遠遠的!」
「阿孃!」
阿孃抹了把淚,鄭重地叮囑我:「你要記住,靠誰都是不成的。
「有錢在手裏,日子才能過得安生。
「那蘭羿不是個好打發的,若他們留不得你了,想辦法找這林子韌,他會幫你的。
「至於報酬,是蘭晏禮這些年貪墨行兇的罪證。」
她擦乾淨我的眼淚,又哭又笑道:「你長大了,阿孃很高興。
「你定要好好活着,你若是受半分苦,我和你爹死不瞑目!你聽到沒有!
「春兒啊……我苦命的孩子。
「是阿孃不爭氣,叫你受苦了。」
-31-
蘭晏禮的喪事辦得十分體面。
爲保顏面,只說是積勞成疾,深夜猝死。
陛下體恤其功勞,還賜下許多財物。
人死如燈滅, 待熱孝過去, 便有世交好友在酒樓宴請蘭羿。
酒過三巡,屋中彈唱的曲調便帶上說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蘭羿不好拂了其他人的心意, 只得出門透透氣。
「二哥哥。」
我穿了身素衣,輕紗覆面,款款走到他身側。
蘭羿手裏的酒壺驟然落地。
「……枝枝?」
「二哥哥,欸——」
他一把將我抱在懷裏。
「我又夢到你了, 枝枝, 你是來找我討命的嗎?
「我也不想讓你死, 可是我娘她魔怔了, 我也是沒辦法,枝枝。」
蘭羿緊緊勒着我, 抬手描摹我的眉眼。
「我有時也是真恨極了你, 爲什麼偏長了這副樣子,誘我犯戒,又偏是蘭晴方的女兒。
「可我還是後悔了, 枝枝,我好想你……來世我們再做夫妻吧,我定會——」
我輕輕一笑, 拔出泛着寒光的短刃。
蘭羿似乎也清醒了, 他不住地睜大眼。
「陸逢春……」
我後退幾步, 解開臉上的面紗。
「二哥哥,有沒有人跟你說過, 你跟你爹是一樣的人。
「同樣自以爲是,自私自負。
「同樣……死在我手裏。」
君爲女蘿草,妾作菟絲花。
蘭羿握着我手寫Ťû⁴過詩文,盼我做依附他的菟絲花。
可菟絲的天性,是攀附和絞殺。
我確實在無依無靠時仰視過他,攀附過他, 卻至始至終都怨恨他。
初時, 我以爲我只是恨他的輕視和逼迫。
可今時今日我才明白, 我只是恨那個無能爲力的我。
只有他死了, 我的後半生, 才能不再做噩夢。
才能像阿孃說的那樣,自在地活。
-32-
三月後,通州。
我在爹孃的合葬墓前讀京城寄來的信。
蘭氏連喪兩任家主,旁系爭權,鬥得不可開交。
歲末,林御史寫了萬字奏摺, 參蘭家這些年的陰私勾當。
新帝登基,又是立威造勢之時。
蘭家首當其衝, 九族之內, 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蘭家的醜事更是被世人唾棄。
譬如早些年蘭晏禮借酒逼迫家中義妹, 老夫人爲掩蓋家醜,將養女配給千里之外的武夫。
譬如那養女對外說是老夫人心善,實則爹孃留下的大半家業都被其吞爲私產,名利皆收。
可謂是樹倒猢猻散。
我將信燒完, 將腳邊打滾撒嬌的小貓抱起來。
「走罷,天氣正好,帶你去市集買魚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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