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潮潮

我驕縱慣了,每一次拿和離威脅,郎硯都會退一步。
鬧得最兇的那年,我撕了他外放江洲的文書,只爲他能年年歲歲陪我過生辰。
他都忍了。
我以爲他會永遠爲我退讓。
直到他死在悄悄奔赴江洲的路上,看到他遺落的一封封給病重青梅問安的書信。
最後一封寫着:「我與她和離之日,便是見你之時。」
我這才知道,他每一次對我的忍耐,都是爲了下一次更好地逃離。
於是幾年後,面對假死回京攜妻帶女的他,我沒有拆穿。
他妻子笑着向我抱怨,道她的女兒太嚴肅,像個小夫子。
我聲音輕輕:
「女孩像父親。」
「我有個女兒,也是這樣。」

-1-
「縣主也有這般大的孩子了?」
李緣睜大清澈的黑眼,豐腴似珍珠的面頰泛起驚訝的笑。
「真看不出來,我還以爲您纔出閣呢。」
旁邊有官眷執着團扇笑,「李夫人說話真好聽,怪不得你家夫郎把你當寶貝藏着,養在江洲這麼多年才聽說你這號人物。」
底下衆人小聲議論。
「別說她,連她那個夫君趙巖從前也沒聽過,不知如何就混到官家面前,升了好大的官!」
「這兩口子到底什麼來路……」
我看了眼李緣,她不笨,察覺到在座官眷對她的不善態度,有些無措。
她紅潤雪白的肌膚一點也不像四年前郎硯書信裏所說的病重枯瘦,看來郎硯把她養得很好。
單純天真得連這點場面都應付不來。
我放下茶盞,輕輕招手讓不遠處還在練習投壺的小女孩過來。
場面安靜下來。
小女孩拘謹朝我行禮,臉頰曬得紅通通,眉梢一股子倔意像極了某人。
我撥下發髻邊一枚精巧的金蟬髮簪戴給她。
「你小小年紀,知恥而後勇是好事,但你從未學過京城投壺的規矩,所以輸了也沒什麼好羞恥的,日後熟悉了也就不怕了。」
女孩眼睛亮晶晶望着我。
李緣感激,攬着女兒道謝:「阿寶,快多謝縣主。」
阿寶。
我一愣,「……你叫阿寶?」
女孩點頭,「嗯,爹爹取的。」
我回神,鼻尖泛酸,垂眸。
「好名字。」
「你爹爹很疼你。」
曾幾何時,也有個人抱着我靠在牀欄,說他日後若有福得了女兒,就喚她阿寶。
像待我一樣,待她如珍似寶。

-2-
郎硯假死四年,化名趙巖回京。
重逢後,我在父親書房外第一眼見到他,便懷疑了。
他蓄了鬍子,皮膚變黑,輪廓也堅硬了,渾然不似當初那個貌似潘郎的溫潤公子。
一舉一動改得徹底,對我恭恭敬敬行禮,聲音喑啞。
「縣主安好。」他說。
我沒有理他,一步也沒停留,背過身縮在袖子裏的手卻抖得厲害。
四年。
他費盡心機從我身邊逃離四年,不惜以死欺騙我。
現在又這樣輕飄飄回來,妻女雙全,一副與我從未相識的灑脫模樣。
恨沒有,愛也沒有,有的只是無盡的釋然。
彷彿我和他夫妻共枕的日子只是一陣風,吹過了,也就能忘乾淨了。
我兀自對着窗出神,沒注意永兒回來。
等她出聲,我纔回神。
「阿孃,您怎麼了?」
永兒仰着頭,黑白分明的眼靜靜望着我。
她問我是不是想爹爹了。
我一怔,「什麼……」
「今兒是四月七,阿孃和爹爹初次相遇的日子。」永兒道,「嬤嬤說,這日阿孃去拜佛,忽降大雨,把阿孃傘吹跑了,被爹爹撿起用袖子擦乾淨遞過來,於是阿孃便喜歡了爹爹好多年,死了也不肯忘。」
和暖的春風送進花樹香,滿院的杏、梨,滿屋不曾動過的器具,都是舊人的遺物。
然而只有一個人在憑弔,另一個答應要一輩子相陪左右的人早已脫胎換骨走得好遠好遠。
獨留我在原地,不知道如何重新邁步。
我深吸一口氣,看了眼桌上有人託父親送來的求親書信。郎硯「死」了四年,這個人便求了四年。
或許,我也該往前走了。
我低下頭,問永兒:「如果阿孃現在要開始學着去忘了爹爹,你會怪我嗎?」
永兒搖頭,她踮起腳,抱住了我。
「如果忘了爹爹能讓阿孃不流淚,永兒相信爹爹在天上也會點頭的。」
他當然會點頭。
說不定晚上在被子裏都能偷着笑出來。

-3-
我帶着永兒搬離郎府回家,幾個管事、媽媽都慌里慌張。
「夫人這是回孃家?何時回來呀?」
我讓人把賬本家產都清點清楚,交給老管事,聞言一笑,「不回了。」
「幾位都是郎家積年的老人了,東西交給你們也放心。」
老管事誠惶誠恐,不敢接,「夫人這是哪裏話,家主留下的自然就是夫人的,夫人要走合該把我們郎家這些老東西一起帶走,家主沒了,咱們左右都是伺候夫人和小姐。」
我牽着永兒,搖頭。
「一碼歸一碼,今日踏出門郎家和我便再無關係,日後說不定還會冒出什麼人回府當家作主,所以現在還是分清楚比較好。」
幾位老奴僕面面相覷,不太明白。
看來郎硯假死的事他們也不知曉。
我懶得再想,風風火火用半天的時間就帶着永兒回了王府。
不想郎硯也在王府。
父親送他出書房,與我撞個正着。
「阿存?」
父親略訝異,看着滿院子堆放的我帶回來的嫁妝。
外人在,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指着郎硯介紹:「這是趙大人,官家親手拔擢的戶部侍郎,日後入春坊,也是輔佐皇太子的人。」
東宮?這麼快就爬到中樞了。
郎硯平靜如水,一如「初見」時朝我行禮:「縣主。」
父親看起來沒認出他,卻很器重他,我不好不回禮,微微頷首。
郎硯欠身:「郡王有家事,在下先告……」
「阿孃!」
永兒的聲音打斷了他。
他眼中有一瞬間的愕然,望着朝我跑來的小女孩。

-4-
只有在王府,永兒纔會露出孩童的活潑。
她拿着一把我曾經用過的小弓,說她適才射中了滿環。
一見到外人,她立馬收斂神情ṱŭₔ,恭謹拜了外祖父,有些疑惑歪頭看她外祖身邊的陌生男子。
父親讓她喚郎硯:「趙大人。」
她便乖巧喚了,隨即不甚感興趣地拉我走,讓我去看她射滿環的靶子。
錯身時,郎硯臉色有些蒼白。
走遠幾步,聽到父親對他感嘆,說永兒是我和亡夫的孩子。
「母女倆守着亡人孤孤單單過了四年,唉,多少人勸她莫守莫守,她不聽。」
父親話一頓,轉言,鬆了一口氣。
「不過如今算是放下了,瞧着是不守了。」
父親說着語氣輕快,還開起玩笑。
「本王正好有幾位中意的新姑爺,趙大人有空也幫忙掌掌眼?日後吾女再嫁,少不了謝大人一杯喜酒……」
話音未落,一聲重物落地的動靜。
「趙大人?!」
「快扶起來!」
似乎是踩空,從石階摔了。
我沒回頭。
倒是永兒好奇扭頭看了一眼,看完捂着嘴哧哧笑,悄悄湊到我耳邊。
「阿孃,那個冷冰冰的大人摔了好大一個跟頭,帽子都摔歪了。」
我擰了擰她謔笑的嘴角,不打算告訴她那個冷冰冰的大人是誰。
在她心裏,死了的爹爹是個很好的人,很愛她的阿孃,如果活着,一定也會很疼她。
可真相截然相反。
他的爹爹活着,珍惜和保護的卻是另一對母女。
所以,郎硯還是永遠「死」掉比較好。
至少能讓我女兒有一個完美的亡父。

-5-
可老天就是不讓人如願。
從前想見那個人時,費盡功夫和手段才能把人逼到身邊來。如今不想見了,卻陰魂不散,甩都甩不掉。
好幾次宴會都撞見郎硯來接李緣。
官眷們的話免不得含酸,「李夫人真是好福氣,夫郎有本事還專情,瞧瞧,這官服都還沒來得及換就趕着接夫人了。」
李緣大抵羞澀得厲害,沒聽出衆人話裏的刺,紅着臉欠身告辭,小碎步快走到郎硯傘下,仰着頭衝他彎眼笑。
雨落得突然。
官眷們喚人拿傘一時也來不及,擠在小小亭榭裏都有些被淋溼,丫鬟頂着繡帕幫忙遮着,引得她們望着李緣小聲抱怨。
「裝什麼呢,笑得那樣兒,小地方出來的就是不端莊。」
我無意摻和,父親交代今日王府有貴客,讓我早些回去。
雨也不大,馬車就停在池對面,我讓宴會主人不必急着拿傘,自己幾步路就過去了。
「這怎麼行,縣主貴體染了風寒可怎麼好?」
「拿傘的人呢!快點!」
我徑直走進雨裏,以前跟着父親在滄州,騎馬打獵多少風雨都淋過,也就是回了京,人人捧着,以爲我是什麼被嬌慣壞了的千金似的。
沒走幾步,簇擁在身旁給我遮雨的丫鬟、女眷都愣住了,我一時被絆住腳步,蹙眉跟着看去。
霧濛濛的四月春雨,柳絲飄搖,郎硯頂着先前摔破皮的臉,頗有些狼狽撐着傘快步走來。
看上去似乎要給我送傘。
指骨分明的手遞過來,「縣……」
不想又有個人打斷他。
「阿存!」
一把比他更大的傘從後面遮在我頭頂,來人一張桀驁的臉,頂高的個子,把我從香粉圍繞的人羣裏挖出來。
男人玩世不恭笑着,將我攬進懷裏。
我抬頭望着這個本該被陛下勒令守在邊陲二十年的人,震驚失聲。
「觀哥?!」

-6-
鄔觀輕挑長眉,傘大半傾在我頭頂,毫不在意自己私自回京被這麼多人看見會有多大麻煩。
還對郎硯說:「多謝這位大人好心,不過我家阿存有人接,借過一下。」
說着明晃晃牽着我與郎硯擦身而過。
郎硯肩膀晃了晃,垂落的髮絲溼淋淋,脣角微動,終究什麼也沒說。
忍到進了馬車,我用力推了鄔觀一把。
「你怎麼回來了!」
鄔觀任由我打,懶洋洋靠在車窗,半低眼睫,混不正經笑道:「千里之外聽聞縣主有改嫁之心,在下樂得發瘋,遂不辭辛苦晝夜而至,以求縣主憐惜納我進門。」
我蹙眉。
「少貧了。」
鄔觀與我在滄州時就是青梅竹馬,雖無血緣,情勝兄妹,自小打打鬧鬧過來,他家那些糟心事我清楚不過。
「你這是抗旨!」我壓低聲音,湊前,「當年你違旨撤防一個人進京,給自己帶來什麼後果你忘了嗎?」
那時鄔家封王,軍功太大,陛下忌憚,暗中逼着老濟北王提前隱退,將軍隊交給羽翼未豐的世子鄔觀。
老王爺身在京城表面上是安然養老,實則爲質,牢牢拴着邊陲的鄔觀。
鄔觀年輕氣盛,受不了朝廷派的監軍,處處受制的他連母親的葬禮都不能回京參加。他憤怒卸下頭盔掛在城牆,私自奔赴千里回來。
還是沒能趕上見母親最後一面。
並且還因抗旨被朝臣參得體無完膚,若不是老王爺力保,讓鄔觀戴罪立功,濟北軍恐怕已落他人手。
而鄔觀也被陛下勒令二十年守在邊陲,立下界碑,不准他挪出一步。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扯鄔觀的衣裳,「你現在趕緊走,剛剛看到你的人不用擔心,我去找他們,讓他們閉嘴。」
鄔觀彷彿沒事人,看着我,微笑,「這麼在意啊,看吧,我就說你心裏有我。」
都什麼時候了!
我生氣望着他。
看到我真的發火,鄔觀才賠罪,說他回來的事早就和陛下稟告過了。
我愣了愣,「陛下同意?」
鄔觀扯脣,撐着下巴看窗外白花花的大雨。
「他有什麼不同意,老棋子沒了,自然得趕緊換個小棋子。」
雨嘩啦啦潑天砸地。
鄔觀側臉,淡青氤氳的光劃過他凌厲眉骨,落下來,一片惝恍。
他嘆息,說:
阿存,我爹快不行了。

-7-
老王爺病重的消息打得我措手不及。
「他、他上月還跟我父親去城外打獵,怎麼就……」
鄔觀眉間陰雲籠罩,用開玩笑掩飾內心的不安。
「誰知道,迴光返照吧。」
馬車停在王府門口,鄔觀送我下了車,囑咐人回去給我熬薑湯。
「我就不進去了,替我向郡王問好。」鄔觀看着我,低頭伸手擦去我鼻尖雨珠,「我……就是好久沒回來,心裏空落落的,見到你就好一點了。」
跟隨的侍從小跑着將馬牽過來,鄔觀翻身上馬。
「走了!」
他揮了下手,矯健身影消失在雨中。
門口,捧着傘正準備去接我的永兒看到鄔觀的背影,好奇問:「阿孃,他是誰?」
我說是「觀舅舅」。
永兒驚喜揚聲,「是他!那個給我送小馬的舅舅!」
我點頭,永兒問什麼時候他會再來。
「他信裏答應要教我馴鷹的。」
我心事重重,安撫了下永兒,說改日吧。
永兒懂事,看到我神情便安靜下來,回房端端正正地鋪紙習字。
等晚些父親從濟北王府回來,我哄睡永兒,出門同父親講話。
廊外雨稍小,寒風亂飄。
「老王爺真的不好了嗎?」我問。
父親撫須,肅然搖頭。
濟北王一旦離世,鄔觀便再無人可束縛。
老棋子沒了,小棋子接替。
池塘裏水波如鱗,雨點嘀嗒。我若有所思,喃喃:「那陛下允許鄔觀回來的意思是……」
「賜婚。」父親沉聲。
我轉頭,「誰家?」
「反正不會是咱們家。」父親重重拍了下欄杆,「至於具體會扶持誰控制世子,明日宮宴便知曉了。」
父親隱隱憂慮,嘆氣。
「阿存,日後咱們和濟北王府怕是得保持距離了。」
他搖頭,揹着手,仰眸觀天。
天黑沉沉,像破了個洞,一隻孤雛搖搖晃晃,纔剛剛離巢,便被風雨打得不知落在何處了。

-8-
這日是陛下千秋,宗室、重臣皆攜帶家眷在曲水江畔。
女眷這邊以皇后娘娘爲首。
陛下子息單薄,中宮也一直無所出,除了太子和年紀最小的四皇子,其餘兩個公主早已下嫁。因此皇后很喜歡孩子。
「阿存你看,她們玩兒得多好啊。」
皇后慈愛望着永兒和一羣小貴女在玩藏鉤的遊戲。
我微微笑,與她一同注視,有些心不在焉。
忽然,皇后疑惑了一聲,「咦,那是誰家的孩子?長得和永兒有些像呢。」
我眼皮猛然一跳,望去。
女孩們分成兩隊,永兒和阿寶在一隊,牽着手,相同的聰慧,一下就把對面人手心藏着的玉鉤找了出來。
不站在一起不知道,永兒和阿寶眼角眉梢竟真有幾分相似,抿脣矜持淡笑的弧度都一樣。
我手指不自覺蜷縮。
旁邊有人回答:「那是趙侍郎家的,她母親李夫人和娘娘都是江洲出身呢。」
「原來是同鄉。」皇后笑着看向李緣,「女兒也生得好。」
李緣恭謹起身回覆:「不敢。」
不知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神情不太自然,脣角有些顫抖。
我掐緊掌心穩住。
當初郎硯設計假死絕對不單單只是爲了逃離我,既然他費盡心機換了身份進朝,其中緣由必定不能爲人所知。
朝政詭譎,陛下與太子離心。郎硯表面是陛下的人,如今又扎進了東宮。
想想當初我和他爲了去江洲之事三番五次地爭吵、郎家兄長在獄中自殺的種種謎團,隨便牽連一件都是大麻煩。
我不能出差錯,Ţù₊暴露女兒和「趙巖」的關係。
見皇后還在盯着兩個小女孩說:「像,越看越像,嘶,總覺得像哪個人,偏這會想不起來……」
「小女孩兒沒長開呢,打扮起來都跟鮮花似的,娘娘這是又迷眼啦。」我笑着打斷道:「當年我初到京城,黑黢黢的瘦幹一把,娘娘還說我跟長樂公主像呢!」
衆人笑。
皇后指着我眼睛都笑彎了,嗔道:「你呀,還說呢,自從你母親去後,郡王在滄州日日喝酒,風吹日曬竟就把你當男孩養了,剛一進宮可把本宮嚇一大跳。」
在一片笑聲中總算糊弄過去。
餘光裏,李緣又朝我投來那種和她女兒一樣亮晶晶的感激眼神,我搓了搓手臂的雞皮疙瘩,當沒看見。
但這邊我剛鬆了口氣,正宴上聽到陛下要給鄔觀賜婚的人選時,一口氣差點又沒提起來。

-9-
當陛下開口說費家的女兒和鄔觀很相配時,在場的人都寂靜了。
我和對面的郎硯同時抬頭。
費家,御史中丞費甫,正是當年害得郎硯兄長枉死獄中的罪魁禍首。
他在陛下面前多年恩寵不減,有望在明年徐老相公致仕後接替同平章事兼樞密使的位置Ṱũ̂ₑ,等同宰相。
陛下要插這麼根硬釘子在鄔觀身邊,看來實在無法放心鄔家掌握的那支龐然的濟北軍。
但鄔觀沉默須臾,起身跪在御前,一字一聲,擲地有聲。
「臣娶不了。」
席間愕然,交頭接耳的聲音嗡嗡壓低。
鄔觀眼神堅毅。
「臣十九歲時便發誓,一生不娶。」
皇帝笑着,眼神卻森然壓迫。
慢慢問道:「你是真的一生不想娶?還是說你知道,你想娶的那個人,朕永遠不會讓你娶到?」
倏然,四面目光晦暗看向我。
我抓緊了袖擺,正要起身幫鄔觀。
父親一把抓住我手腕,強硬把我按在位置上。
下意識地,我如同從前每一次衝動行事前,將慌亂的目光投向郎硯。
隔着滿殿勾心鬥角,他端坐席間,眉心緊蹙,藉着飲酒的動作,朝我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這讓我微微安心,又微微難過。
以前他經常無奈,問我:「你總是這般衝動的性子,以後我不在了,又怎麼辦呢?」
我只是任性地笑,反問他爲什麼會不在。
腦子亂糟糟一片,我坐得緊張,竟一時沒注意現在我和郎硯是陌生人的關係,他卻彷彿知道我已發現他的身份,對我的不安加以隱晦的安撫。
跪着的鄔觀開口,將我的注意力引過去。
他說:
「臣是……心甘情願!不娶任何女子。」
他抬頭,咧嘴笑道:
「臣混慣了,費家千金養尊處優,跟着我豈不是糟蹋了?何況臣和父親一樣,天生就是爲陛下守濟北的命。」
「命讓臣孤家寡人,臣萬死不辭。」
皇帝沉沉望着他。
殿中靜得連一根針落下來都可聞。
忽然,皇帝笑了。

-10-
「何至於此啊,你這混小子,還想玩一輩子沒個妻子管束?你爹也不答應!」
鄔觀還想開口,被皇帝輕描淡寫地掀過去。
「此事也不急,反正你在京Ṫŭ²中,有的是時間好好想想,回座吧。」
鄔觀沉重起身,不過沒一會到席間敬酒時,他又變回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和衆親貴推杯換盞,彷彿適才的一瞬間流露的戾氣只是錯覺。
宴未過半,我卻已經透不過氣。
藉口醒酒,我到殿外花園中吹吹冷風,清醒清醒。
時雨剛收去簾幕,殿瓦墜落一顆顆晶瑩圓珠。
啪嗒。
四分五裂落在欄杆。
啪嗒。
又一顆。
我望着。
「縣主?」
我掀起眼皮,是李緣。
她溫婉笑着走過來,臉頰染着不正常的紅,靠近我感嘆:「京城的酒好烈呀,我真是喝不慣。」
似乎言有深意,我沒說話,靜聽她下文。
但她很久沒開口,呆呆看着花園裏被雨砸得淋漓的Ṭű⁺落花,半晌才輕聲道:
「縣主,您別怕。」
什麼?
我擰眉。
她低着頭,「……他不會讓你捲入任何危險的。」
靜靜的,冷風吹過髮絲。
我算是有些明白了,壓低聲音,湊近,「你們弄這一出到底爲了什麼?」
李緣喃喃:「爲什麼……大概爲他的執念,也爲我的吧。」
她不再多說,只是離去前,在我耳邊道:
「阿寶其實不是四歲。」
「她六歲了。」
啪嗒。檐雨打在手背,我驚愕回眸。

-11-
六歲。
六年前!
正是郎硯兄長郎察被誣陷下獄自殺的那年。
阿寶和永兒相像。
郎硯和郎察是兄弟。
那麼阿寶其實是——
郎察的……
嘩嘩。溼風悠長吹進雨後的花園,花瓣粘泥踉蹌滾了兩翻,失去輕盈,飛不起來。
我心裏沉甸甸,像生嚥了一個核桃,無法消化。
記得四年前那一天,也在落雨。
得知郎硯又瞞着我暗中調職要去江洲,我發了好大的火,撕了他申請外放去江洲的文書,摔在他臉上。
「爲什麼你就是不明白呢!」
我歇斯底里質問:
「兩年前你兄長在江洲自殺的事,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要查清楚,可是江洲勢力盤根錯節,是費甫的老地盤。」
「他向來陰狠,在京城你還有郡王府撐着,一旦你離我遠了,鞭長莫及,我害怕我護不了你啊郎硯!」
我只想他能平安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歲歲年年陪我度過每一天,哪怕平淡,至少心安。
在沒遇到我之前,他不知遭遇多少暗算,我以爲他喫到教訓,知道隱藏鋒芒徐徐圖之了。
我讓他等一等。等我父親疏通江洲的關係,等太子的位置再坐穩一些,我們這些維護東宮的宗室一脈纔有底氣去與意圖扶持四皇子的費甫鬥。
可我沒想到,郎硯如此執拗,非要一意孤行。
他竟然對我說:「阿存,或許你不該再擋在我面前了。」
什麼……我愣愣望着他。
雨灑竹影瀟瀟,他立在窗前,潔淨如玉的側臉斑斑駁駁。
他沒有生氣,望着一地碎紙,俯身一點點撿起來。
「這些事本就不應該牽連你和郡王一起涉險。」
「陛下近年偏寵費甫,因爲你拒絕賜婚執意嫁給我,他聽信費甫的流言,已經開始在疏離郡王了。」
我難過擰起眉,「什麼意思……你又想和我劃清界限了是嗎?」
「郎硯,這麼多年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妻子?」我上前,指尖戳他的心口,「在你眼裏,我永遠比不上你藏在江洲的那個女子,你什麼心事都可以跟她說,我就是個外人,是不是!」
我兇狠瞪着他。
他卻溫柔垂頭,用指腹擦去我落個不停的眼淚。
「你和她,不一樣。」
那時我以爲他是說在他心裏把李緣看得比我重,因此十分傷心,用力把他推開就走了。
翌日我覺得很疲憊,躺到黃昏才勉強清醒。
大夫來診脈,說我懷孕了。
我呆愣了許久,遲鈍的歡樂像一朵朵柔軟的花緩慢開放。
……我和郎硯有孩子了。我們的牽絆終於不會輕易消失了。
但我沒來得及告訴他,我等着他像從前那樣吵完架後低頭來哄我。
父親卻比他更先來,沉痛地拿着郎硯遺留的和離書,告訴我:
郎硯死了。
死在去江洲的船上。風浪太大,翻了船,屍骨無存。

-12-
宮宴後,我來到郎硯的「衣冠冢」前。
得知郎硯死了的四年裏,我經常會到此處,吹一吹風,靜一靜。以前很多想不明白的事都在他「墳」前想明白了。
明白郎硯的執念,明白他兄長對他的意義。
郎家父母很早就去世了,郎硯是兄長帶大的。
成婚時我見過他兄長,是個極其嚴肅清正的人,雖做了官,卻過得很節儉,在各地爲官幾年一點俸祿幾乎全部貼進修堤、建慈幼局……給窮人謀活路的公差裏。
就是這樣錢財拮据的兄長,弟弟成婚時拿出了所有的積蓄添進彩禮。
他不想弟弟因爲家世不如宗室,被人詬病高娶,低人一等。他很努力,憑自己本事,考績第一升到京城做了一個小官。
那時,他被分到費甫手下。
兵部,國之重位。他負責糧草調度運輸,不敢馬虎。可向來在他這個位置的人,幾乎都會看上峯眼色,時不時抽一部分油水出來孝敬。
郎察沒有和光同塵。
很快就得罪了費甫,被遷出京城,落在江洲。
不知他手裏有什麼費甫的把柄,竟使費甫起了殺心,在江洲給他下套,誣陷他身爲刺史卻收受賄賂、草菅人命,將他投入獄中。
三司還沒下去查個明白,郎察便在獄中自殺了。
郎硯不信兄長是自殺,那些年一直在頂着壓力查,甚至豁出去假死回京,爲了給兄長一個清白。
至於李緣,應該和郎察是一對,想爲夫報仇吧。
想清楚後,我望着蒼灰堅硬的墓碑,心想:你們郎家人可真是……倔到一堆了。
正腦子發空時,後腦勺被人丟了朵野花。
「又來找你亡夫解惑啊,也幫我問問,問一下我這姻緣怎麼這麼坎坷?好不容易熬到亡夫兄沒了,我還是娶不上。」
「他是不是在地底下咒我呢?」
野花懨巴巴,上面還有香灰,不知是從哪個墳頭摘下來的。
我無語看向來人。

-13-
鄔觀蹲在一棵高樹上,笑嘻嘻叼着一根草。
我問他幹嘛裝猴。
他道:「怕和你走得太近,又被上頭盯住唄。」
話這麼說,他卻還是天地不怕的樣子,跳下來拍拍身上的樹屑,抱怨陛下:
「他把自己妻子疏遠,孤家寡人就算了,還要拉我下水。」
鄔觀自憐自艾,朝我擺出一副要哭的模樣。
「你說哥哥我容易嗎,大好青春的兒郎被逼得要爲江山守寡,枕畔淒涼,寂寞啊……」
我面無表情拍開他裝怪的俊臉。
垂眸捏着那朵頹敗的野花,靜靜道:「觀哥,我很擔心。」
朝局混亂,陛下對太子的態度親疏不明,重用奸臣。北境的敵人虎視眈眈,陛下卻把對邊軍的忌憚擺在明面上。
鄔觀望着我,拍拍我肩膀,「有我在一日,邊軍就不會亂。」
他不是個會沉溺於傷悲和擔憂的人,很快轉開話,問我正事。
「最近朝中有個風頭正盛,傳聞是陛下親信,叫趙巖的人,你回府幫我問問郡王這人能不能信任。」
我心裏一緊,「怎麼?」
「這人膽子不小。」鄔觀吐出草根,眯眼,「暗中傳信想和我聯手,拉費甫下馬,架空陛下對軍權和財權的控制,轉移給太子。」
我眨眨雙眼,「能成嗎?」
鄔觀失笑,捏了把我的臉,「你膽子也不小。」
「至於成不成,誰知道呢。」鄔觀坐着反手撐地,望天,「我看他也是在賭,似乎手裏有什麼費甫的把柄,不過這人怪得很,我總覺得有些違和,等我查清楚他的來歷再說。」
郎硯的身份我不能隨便透露,我不在朝廷,有些事看不明,還是靜觀其變較妥。
想着,我眉頭不自覺又擰緊。
一聲響指。
「別愁了,小縣主,天塌不下來。」
鄔觀歪頭。
「笑一個,回來都沒見你給個笑臉兒。」
我給他一錘,起身轉頭就走。
「欸!」鄔觀沒骨頭似的,拖長聲音,「拉我一把啊。」
我回頭瞪他一眼,終究還是上前握住他攤開的手,沒費力便把他拉了起來。
他得意笑笑,攬着我肩膀像兒時一樣,趁我不備飛快往山坡下跑。
「喔——」
高風撲過耳畔,疾速剎不住腳。
「鄔觀!」我大叫。
他只是穩穩護着我往下跑,彷彿看出京城的天太壓抑,困得我喘不過氣。
想讓我在這飛馳的風中重新找回在滄州的自由。
最後,他面朝着我,後退着走,說:
「阿存,你笑了。」

-14-
我不自覺上揚的嘴角一滯。忽然驚覺原來已經有這麼久,沒有輕鬆地笑過了。
「沒什麼好怕的,阿存。」鄔觀道,「費甫再橫,沒有陛下也只是個跳樑小醜,等咱們徹底收拾了京城這羣烏煙瘴氣的宵小,就回邊境去。」
他說得有模有樣。
「帶着永兒、老郡王,我爹,孃的牌位,就像從前在滄州一樣,兩家人再不受京城這窩囊氣,天高地闊!」
我問老王爺那身體還能經得住折騰嗎。
鄔觀笑,「老爹死都不想死在京城,擰着我耳朵警告我,日後便是背也要把他的棺材揹回濟北。」
金烏將落,最後一絲霞紅積在皇城屋瓦,我與鄔觀一起久久注視。
異口同聲。
「總有一天——」
我們對視相笑。
總有一天,我一定掙脫束縛,內心不再驚惶,不害怕任何一頭風浪的打擊,歸去過我想要的日子。

-15-
鄔觀說的沒錯,郎硯打算動手了。
一封從江洲悄悄送到京城的呈狀前些日子在朝堂炸開了鍋。
狀告御史中丞費甫越級插手地方土地案,偏袒本族人氏,以致苦主家破人亡。
父親提起今日在宮門口撞見費甫的事,回來笑着給我說:
「老馬失足,他也有今日,鼻子都氣歪了。」
我斟茶一杯給父親,問道:「那陛下的態度呢?」
父親喝了口,沉吟。
「不好說,這案子雖說鐵ẗů⁺板釘釘,但說大說小都可,只要陛下還想利用費甫這顆趁手的黑棋,隨便找個替死鬼頂上,他照樣能全身而退。」
快立夏,陽光充足,我托腮看着茶杯裏湛綠的波光。
「到底還要多大的一件事才能讓陛下放棄這顆棋子呢……」
父親聞言,忽然一頓。
「說不定還真有。」
我抬眼。父親壓低聲音,「郎家那件。」
郎察。
他手裏有費甫的把柄。
這事當年父親幫忙在江洲查時,便知道了。
「具體是什麼?」我問。
「一些蛛絲馬跡,沒證據。不過……」
父親往後坐,長嘆,他眼睛一暗。
「依稀和太子生母德妃的死有關。」
德妃?
我想起來了。
那是寶華三年,德妃母家因糧草運輸延誤一案,錯失戰機,導致濟北王那一戰打得極其辛苦。
事後查出來,陛下怒極,爲安撫邊軍,陛下問罪德妃一族,險些牽連剛受封的太子。德妃爲了護住兒子,懸樑自縊,留下謝罪書。
從那時起,陛下與太子便離了心。
而那時,剛入朝堂的費甫便在兵部,同郎察一樣專管糧草運輸。
電光火石間,我想明白。
「父親是說,郎察在職時意外得知當年糧草一案有貓膩,而這件事陛下其實心知肚明,爲了拔除外戚,暗示費甫幫他做這些髒事。」
「有陛下撐腰,費甫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將郎察置於死地!」
父親默然點頭。
我頹然,「那陛下肯定會護費甫,一旦他落馬,那些髒事兒不就全抖落出來,屆時陛下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靜了片刻,父親搖頭,敲指道:「不一定,或許我們想岔了。」

-16-
「陛下到底年歲上來,太子也大了,漸漸不受他管控。」
「四皇子太小,陛下再不喜歡太子,也不會讓四皇子繼位受朝臣把控。」
「費甫這種奸詐的人,陛下在時會利用,可一旦駕崩後把四皇子交給費甫,那這江山日後恐怕就姓費了吧。」
父親沾了茶水在桌上畫,兩個人一個圈,一羣臣一個圈。
「雖說天家無父子,可終究是自己的骨肉,陛下還沒糊塗到徹底和太子撕破臉,將江山拱手讓給外姓的程度。」
「何況若陛下真昏庸到要力保費甫,那呈狀根本就出不了江洲,更別提在朝堂上鬧起來了。」
如同迷霧中撥開一線光明,我恍然。
費甫就是陛下的「替死鬼」。
太子終究是要繼承大統的,可德妃的死是父子倆之間永不能彌合的傷口,陛下想緩和父子關係,就只有把替他做髒事的棋子踢出來,替他受萬古罵名。
「那陛下放棄費甫,站在太子這邊,這案子不就好查了?順着查下去,很快就能還郎家兄長一個清白。」
父親聞言失笑又搖頭。
「我的阿存啊,你也不想想,咱們這陛下心眼有多小,他能冷眼旁觀就已經是最大的退步了,還指望他大義到去揭自己的短?」
說着父親就生氣。
「當初你就嫁一個郎硯,拒了他賜婚,他就對咱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一天天東家賜完西家賜,跟個討嫌的媒婆似的……」
「我中意的女婿都被他嚯嚯光了!」
拍桌聲,茶盞險些翻了,父親扶住拿起咕嚕嚕仰頭喝了一大口。
我默默拂去衣袖上的茶水沫子。
父親還在嘰裏咕嚕抱怨,說到氣處,站起來,走來走去說。
我堵住耳朵,正頭疼時,餘光看到門外探出一對圓圓的眼睛,永兒看着我,氣喘吁吁。
我走出去,永兒一把拉住我,往外跑。
「怎麼了?」我不明所以跟着快步。
永兒回頭,急道:「阿寶找不到大夫,來找我,說她娘吐血了!」

-17-
永兒和阿寶自上次宮宴認識後便十分投契,私下兩個孩子也經常約着一起看書玩耍。
沒想到這回阿寶上門,卻是求救的。
我看到阿寶,走過來的,似乎慌張摔了幾次,裙襬都是灰,哭得眼睛都紅了,她拉住我,「縣主娘娘……」
我抹去她眼淚,「不哭。」
轉頭沉聲對幾個婢女吩咐:
「備馬車。」
「拿王府的帖子請太醫到趙家。」
馬車很快備好,我牽着兩個孩子上車。
阿寶雖情緒痛苦,卻努力忍着,講清楚了她母親突發病的原因。
「爹爹沒了後,娘就病得厲害……後來小叔叔回來,說要給爹爹雪冤,娘便撐着偷偷找道士吞服丹藥,說怎麼也要活到看見爹爹翻案那一天。」
「小叔叔不准她再喫丹藥,娘前些日開始戒了,但她今日收到一封信,她看了一直哭,又開始喫藥,結果這回一喫就吐了好多血……」
阿寶說完咬緊脣,淚流不止。
這會兒郎硯在官署,她小小年紀又不認路,只記得這些日跟着永兒到王府的路,便拼命跑來了。
永兒難過湊前,輕輕抱住她。
「沒事的阿寶,我阿孃來了,你娘一定會好的。」
兩個小女孩抱在一起。
我聽了,忽然問阿寶:「誰給你娘送的信?」
阿寶抹了抹眼淚,搖頭:「不知道,是被人用一根箭射進屋的,裏頭裝的好像是爹爹的東西。」
我心跳加快。
不對。
我拍拍車門,讓車伕快些。
郎硯雖然改頭換面,不會輕易被人認出。
但李緣不然。
她在江洲時雖爲女眷不常拋頭露面,但如今朝廷忽然查起費甫的差錯,風聲隱隱就要順着查到當初郎察那案子的矛頭上。
費甫久在官場浸淫,肯定一下就明白關鍵。他要捂住當年的事不被順藤摸瓜查出來,就必須把和郎家有關的人都剷除乾淨。
當年郎硯「死」了,李緣傳言改了嫁。費甫只要想到這裏,就會查李緣改嫁的是誰。
那封信裏的遺物就是試探李緣到底對亡夫還有沒有情意的一招。
李緣不喜不悲還罷,如今她又是哭又是吐血。
費甫肯定起疑心,要懷疑是不是趙巖在背後搞鬼了。

-18-
馬車穿過彎彎繞繞的街衢,趕着到了趙家。
「娘!」
阿寶撲到李緣牀前。
昏暗牀帳內,李緣胸口氤溼一片血跡,她雙手緊握着一枚玉指環,呼吸微弱。
我認出那玉環,郎家兄弟各有一枚,郎硯和我成親時把他的那枚給了我,說這是郎家的許親之禮。
一聲喘息,李緣睜眼,看到我們。
她豐腴雪白的肌膚彷彿只是一瞬間的幻象,猛烈的藥力褪去,顯出她原本的樣子,如此瘦弱伶仃。
但她握住那玉環,彷彿找到心安的東西,眼裏閃着淚光。
她捂住阿寶的耳朵,讓我湊近。
彷彿要在彌留之際,要把一個沉重的祕密從心底挪出來。
「其實我還沒有嫁給阿察哥哥,他一直不肯娶我,說我年紀太小,跟着他會喫苦。」
李緣笑着,眼淚一行一行落下來。
「我說我不怕喫苦,只要他一直在我身邊。可他不信,我就給他酒裏下藥,這纔有了阿寶。我想,這下他躲不了我了……」
「可是……他好生氣,說我糟踐自己,然後好久沒有回來,我以爲他永遠不會再管我了,結果他死了。」
她緊攥玉環,笑道:「我恨了他好多年,恨他一直沒有給我答案,讓我在他死了也無法釋然,不過現在我知道了……」
「他是打算娶我的。」
沾血的玉指環翻開,裏面刻着——「李緣」。
我怔怔看着。
李緣鬆手,把阿寶推到我身邊。
「阿寶,這是嬸嬸,你小叔最愛的人。」
她往後躺,眼皮一點點往下墜。
對我低喃:「阿硯嘴巴笨,跟他哥一樣,你不要……怪他,他真的……沒辦法……」
牀帳間透過的一縷明光照着她枯瘦的指間。
玉指環略大,她的手很瘦,鬆鬆戴着,有太多的空餘。一如她和郎察之間從未坦誠的曾經,白白錯過了那麼多本該美滿的緣因。
阿寶哽咽,撲到李緣失去呼吸的身上。
「娘——」
永兒跟着抽泣,把我的手握住,緊了又緊。
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一個陌生男子揚聲道:「李夫人在嗎?趙大人同僚喜宴,讓我來接你們!」
阿寶聽到郎硯的消息,哭着爬起身,正要出去。
我一把拉住她,豎起食指在脣間。
「噓。」

-19-
悄然帶着阿寶到正門前,透過門縫,看清了那男子。
回屋後,我問她:「認識嗎?」
阿寶搖頭,「不是小叔身邊跟着的那個人。」
沒有遲疑,我當機立斷,抱起牀上的李緣,兩三步將她放進隔間一個衣櫃裏,從外鎖好。
「……嬸嬸?」阿寶掛着眼淚疑惑。
我扯了李緣一件常服換上,一邊拔去頭上的金釵,一邊問阿寶,院子裏有沒有狗洞。
「好像有一個。」阿寶雖不明白,還是帶着我們去了。
我扒開雜草,讓永兒帶着阿寶爬出去。
永兒立即反應過來,屋外是壞人。但她鑽進去又出來,拉着我說:「不行,洞太小了,阿孃你鑽不進去。」
我把她們重新塞進去,這裏離濟北王府最近。
「永兒你記得觀舅舅的家,去找他。」
阿寶也反應過來,緊張抓住我右手,「嬸嬸一起走。」
我得先引開那人。
「你們先走。」
我沒看她們的眼淚,強硬將她們推進去,掩上樹枝。
大門後的男人不再呼喚,改爲撞門。
砰砰。
我四下環視一圈,好久沒翻牆,一時生疏,在殺手撞開門的一剎那,險些半途滑下去。
「站住!」
殺手飛快跑過來。
我跳下牆。
摔在巷子邊堆放的草垛裏。
正爬起來,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橫在我頸邊。
殺手陰森在後,「夫人,咱們還是好好聽話,你覺得呢?」

-20-
殺手將我反手禁錮,用黑布遮住臉,推出暗巷。
不想正撞見下值回來的郎硯。
遮着黑布,我只能看見硃紅的袍擺。
「真巧啊趙大人,省得我再去找你了,請吧。」殺手幽幽道。
袍擺一動走來,郎硯沉聲,「你抓錯人了,她不是。」
「你說不是就不是!」殺手一根筋,喝道,「上車,再說一個字我就宰了她!」
進了馬車,殺手在前驅馬。
似乎是往城外去。
郎硯扯下我頭上的黑布,目光低垂,看向我被捏紅的手腕。
我竭力鎮靜,無聲問他:「怎麼辦?」
他指了指我腰間的綢帶,我遲疑抽出給他,他拍拍我手背,在上面寫:
等會,你先走。
數年夫妻,我一下就明白他要做什麼。
馬車駛出城外,殺手看起來微微放鬆了警惕。
風揚起車簾,郎硯繃緊手裏綢帶,迅即間,他撲出去,勒住殺手脖頸。
「阿存!走啊!」
我沒走,幫他扯出綢帶另一頭,腳抵着車軾,死死將殺手往後勒。
馬兒瘋了一樣跑,殺手面龐漲紫,嗬嗬發出窒息聲。
就在這時,馬兒一個轉彎,車撞上樹,將我們都甩了出去。
我頭重重磕在一塊石頭上,流了血,昏沉沉爬不起來。
殺手離我最近,他喘着粗氣,拔出匕首一瘸一拐朝我移來。
刀尖離我一寸的時候,殺手頓住,郎硯在身後拖住了他的腿。
兩人纏鬥起來。
刀飛出去。
我模糊望去,郎硯腹部中傷,被殺手壓在身下用力掐住了脖子。
眼前一片血紅。
我嚥下一口腥沫,側過頭,看到了那把匕首。
手指艱難向前,一點點,握住了。
我幾乎是爬着過去的,竭盡全力站起來,隔着殺手的背,握着刀與眼睛充紅的郎硯對視。
大風吹過榕樹,沙沙。只聽極其微弱的「噗嗤」一聲,大股的血噴湧出來,打溼了我的眼睛。
我脫力倒下去。
失去意識前,郎硯掙扎着把我背了起來,在他寬闊清瘦的背上,我聽到滂沱的雨雷聲,夏日第一場暴雨,落得轟轟烈烈。

-21-
我是在佛寺裏醒來的。
僧人說,是郎硯拖着重傷的身體硬生生爬上山,求大師救我。
現在他還在側殿昏迷。
我扶着額下榻,走出殿門。
是清晨,雨收雲斷,鳥鳴啾啾,青霧中,立着一個人。
因在佛門,那人卸了佩刀,下意識焦慮的習慣使他無法摩挲刀鞘,於是只好將腰間的衣料攥得皺巴巴。
他盯着石階,僧人正在上面潑水,清洗血跡。
「觀哥。」
我過去,看到他腳邊的石階邊緣印着一叢斑駁的血指印。
鄔觀出神看了很久。
他忽然開口,「好像自從你離開滄州,每一次在你身邊保護你的人都不是我。以前我以爲他死了,我就有機會了,結果他還是一直都在。」
我也望着,直到僧人將那觸目驚心的血跡洗去。
迎着雨後溫涼的風,我想起以前的事,輕聲道:
「其實,他和我成婚,是我逼他的。我在信裏跟你說我們兩情相悅,是謊話。」
鄔觀倏然抬眼。
「就是在這裏,他給我撿了傘,我看到他的眼睛,一下就動了心。但他沒有對我心動,甚至一開始討厭我高高在上的傲氣。」
「年少時我脾氣壞,喜歡什麼拼了命都要得到,甚至拿他的家人威脅。他娶了我,看似風光,實則因爲陛下對宗室的忌憚,根本沒有實際的前程。」
我低頭,吸了吸鼻子。
「我明知道他想要什麼,卻還是自顧自以爲他好的名義處處阻攔。」
「或許一開始,我就做錯了……如果他沒有娶我,他兄長就不會爲他進京做官,惹上殺身之禍,而他也能如願外放,回去和家人團圓。」
「以爲他死了的四年,我一直很愧疚。」
風吸滿了昨夜的雨水,沉甸甸吹得心都往下墜。
「當我殺了那個殺手,救下他時,我心裏想的全是:太好了,我彌補了他一次,不欠他了。」
「可是……」
我音色哽咽。
「這麼遠的路,他明明可以把我丟下,爲什麼又要讓我欠他……」
晨霧落在溼漉漉的眼睫,我忍住淚水。
「不是的。」鄔觀轉過身,面對我,小心將我額髮掠過傷口掖在耳後,「恰恰相反。」
「你脾氣再壞也就嘴皮子厲害,心比誰都軟。」
鄔觀像看一個笨蛋,無奈看着我。
「一個有大好前程的新科狀元,明知娶的這個女人有礙前程,卻還是娶了。」
「那不是被逼無奈,而是喜歡到昏了頭了。」
鄔觀彷彿受不了,叉着腰轉身看天。
「行了,去看看你亡夫吧,差點真亡了,高燒糊塗還一口一聲阿存,眼淚比血流得還多。」
說着他往石階下走,搖頭嘀咕。
「一個嘴巴兇,一個嘴巴笨,到底怎麼湊到一起的……」
我呆愣佇立,回過神囑咐他,「觀哥,我受傷的事不要告訴孩子和父親!」
鄔觀擺手,大聲道:
「晚了!」
「郡王夜裏聞信趕來看到你腦門的傷,氣得要命,抱着你孃的牌位和永兒,到太廟裏哭先帝去了!」

-22-
父親是三更半夜去的,把整座皇宮都嚎醒了。
陛下一開始沒管,後來守廟的護衛稟報:「郡王說……縣主的母親當年就是因爲捲入黨爭宮變而亡,如今若縣主也有個三長兩短,郡王就、就吊死在先帝面前……」
聽聞陛下當即氣得砸了一套玉杯。
然而翌日上朝,以太子爲首的文官以及鄔觀爲首的武臣都齊齊上奏,對此次縣主與官員同時被綁架的案件表示絕不能姑息。
宮裏皇后也懇請。
最後陛下還是親自去了太廟,對着跪着不起的郡王沉默半晌。
他嘆氣,「豫安,可以了。」
陛下妥協,同意徹查此次綁架一案。
爲了安全起見,父親讓我就在寺廟住一段日子,待風平浪靜後再下山。
永兒和阿寶也接了過來。
看到我的傷,兩人傷心了很久。
山上的日子慢悠悠,阿寶有時候會悄悄帶永兒去看還在昏迷的郎硯。
透過窗,兩個小小的人趴在牀沿,繁複壁畫折射幽藍的光,將牀上那人籠罩。
「他就是你的小叔叔?」永兒問。
「是呀。」阿寶答。
「他可真瘦。」永兒說。
「是呀。」阿寶悶聲。
兩人小聲湊着頭在牀邊講話,像兩隻毛茸茸的雛鳥。
阿寶沒什麼精神,她說她害怕。
「永兒,小叔會不會醒不來?像娘一樣。」
永兒說會醒的。
「我們去求菩薩,走。」
兩人遂時時對着滿殿神佛嘰裏咕嚕。

-23-
一日,我從噩夢中驚醒,久久不能回神。小心起身,越過同屋而睡的兩個小人,披外衣,執燈,悄然來到側殿。
郎硯緊閉着眼,脣色蒼白。
彷彿夢裏那般,從江水撈出來,我怎麼哭着罵他打他,他也沒動靜。
四年裏,剛開始我時常做這樣的夢,後來就不做了。我以爲我放下了。
我垂眸望着他,喃喃:「原來還沒有……」
一簇暗淡的燈火將我的影子落在他身上。
「你兄長的案子已經交給三司重新審理了。」
「李緣我託人好好安葬了,日後等你回江洲再把她帶回你兄長身邊吧。」
我呼吸淺淺。
「以前……我總是逼你接受我的喜歡,以爲把你拴在身邊就是對你最好的方式。」
「後來你離開我四年,我才漸漸明白,原來每一次我要求你付出同等的愛,其實都是在給你施加負擔。」
「喜歡你本該是我一個人的事,卻害你牽連出這麼多痛苦。」
「你假死逃離我,或許是對的。」
影子跟着燈火晃盪一下。
我意欲離開了。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永兒你是他父親,不必有負擔。你有你的路,我再也不會……逼迫你。」
「往後,我們都好好的吧。」
終於將這麼多年憋在心裏的話當面告訴了他,我輕舒一口氣,移開燈燭,正要出去。
啪。
一隻溫熱的手無力握住我。
「……對不起。」
郎硯眼皮顫抖,側過頭,忍不住的淚水次第掉落,劃過鼻樑。
「四年……讓你一個人……」
他彷彿還在夢裏,稀裏糊塗說着話。
「阿寶……這個名字,不是我取的。」
喉嚨裏像炸開一個酸澀的苦果,我哽咽一瞬,餘光看到門前閃過一個人影。
我倉皇扭頭。
永兒穿着單衣,孤零零站在黑暗裏。

-24-
後來,永兒不再去看郎硯,阿寶找她,她也躲着。
我在一處小石潭找到她。
她坐在石頭上,盯着魚兒發呆。
「永兒。」
我過去,蹲在她面前,抓住她衣袖晃了晃,「對不起,阿孃沒有告訴你。」
她低着眼,手指摳着石頭上的苔蘚,搖搖頭。
「是他騙我們,他總是讓娘流淚,我不喜歡。」
我一愣。
良久,我摸着她執拗不肯抬頭的發頂,嘆息,「那你爲何要哭啊?」
永兒聞言失控,撲進我懷裏,抽泣。
「我不知道,我看到他受傷,我好難過阿孃,可是他騙你,我不該難過的……」
我深深呼氣,抱住她本不該承受這些情緒的幼小身軀。
「他不是你的仇人,他是你爹爹。」
「阿孃以前說如果他在身邊,會很疼很疼你,不是謊話。」
永兒很倔,抬起頭,似乎羞恥自己的眼淚,不停去擦。
我拉住她的手。
「永兒,人有眼淚,就是拿來哭的。」
「阿孃以前對他也是很自私的,總是欺負他。」
「你心疼他沒有錯,因爲你是個懂得愛的孩子,你比阿孃和他都要坦誠。」
水影波盪,永兒淚眼朦朧,她看向我肩膀後,有些發愣。
我跟着看去。
蒼綠樹蔭下,郎硯不知何時醒來到了這裏,靜靜聽我和永兒講話。
他腳步遲緩走來,彎下腰,未束的長髮垂落,冰涼劃過我手背。他攤開手,給永兒。
是一隻草編的小兔子。
永兒眼睛微微亮,但是沒有接,她仰頭看我。
我看着,釋然垂眸,接過放在永兒手心,對郎硯說:「你怎麼還是隻會編兔子哄人,都沒點新花樣。」
郎硯啞聲道:「你不喜歡,日後我學別的。」
不遠處,阿寶悄悄朝永兒招手,永兒捏着草兔子,左右看了我們一眼,咬脣跑向阿寶。
兩個小女孩捂着嘴笑,跑開了。
我起身,這纔對郎硯說:「你是我的誰啊,趙大人,咱們有什麼日後?」
郎硯微笑:「你說我是誰,就是誰。」
他一笑,雙眼裏的縱容就流露出來,他是個很容易把人慣壞的人。
「郎硯,趙巖,有沒有名分,都可以。只要你還願意讓我看着你,就很好了。」
我注視他良久,挑了挑眉,離開。
提醒他:
「以前的事我有錯,但你終究欺瞞了我,四年的空白不是你想回來就能填滿的。」
「雖然這些年我脾氣好一些,可本性難移,若你無法履行一輩子在我們母女身邊的承諾,那麼趁現在你我平和分開,便是最好的結局Ťû₎。」

-25-
費甫牽連的一系列案子塵埃落定那日,老濟北王去世了。
我下山,離開寺廟,趕去弔唁。
鄔觀穿素服,穩重打理好了老王爺的所有後事。他站在祠堂裏,肩背寬闊,像座無言佇立的山。
「過幾日就走?這麼急?」我問。
鄔觀擦拭父母的牌位,包裹起來放好,「老爹和娘都不喜歡京城,說是像關在籠子裏。趁陛下這會兒被這幾天的案子煩得沒反應過來,我當然得趕緊跑。」
他頭疼,「不然誰知道他又要盤算着給我賜什麼女人,無福消受啊。」
我同他跪在一起。
日光灑落,身後兩個影子拉長,看似很近,卻怎麼也無法交集在一起。
「觀哥……」我猶豫開口。
鄔觀抬眼,看着我。
可我半晌也說不出話。
他笑,「怎麼,要跟我私奔?」
我咽咽喉嚨。
「我知道,不用說。」他嘆氣,揉了揉我的頭髮,「你不像我,京城有太多你的牽掛,陛下也不會放郡王回邊境。」
他灑脫面對自己的感情。
「爲誰心動是沒道理的事,不講先來後到。」
「阿存,無論是想做你的哥哥還是丈夫,我都只是想讓你知道,無論你選擇誰,我都是你的底氣。」
幾日後,我們送他出城。
永兒不太高興,「觀舅舅你還沒教我馴鷹呢。」
鄔觀大笑,俯身從馬上彎腰揉了揉她的頭,「我就不越俎代庖了,有人會教你的。」
陽烏光動,歸去如過翼。
男人肆意策馬,背身揮手。
「走了!」
這一個夏天,就這樣在他的揮手中過去了。

-26-
入了秋,陛下生了一場小病,病癒後竟對朝事沒那麼上心了。
整Ṱúₚ日讓父親進宮, 陪他聽曲賞樂, 太子忙前忙後,累得夠嗆。
永兒好幾日悶悶不樂,直到郎硯安頓好李緣的後事,帶着阿寶從江洲回來,她纔有了精神。
院子裏,阿寶長高了一些, 更像永兒的姐姐了。
她帶了江南特產, 分給永兒。
還有一隻小鷹, 郎硯送的。
「他什麼時候會馴鷹了?」我看着小心往鷹籠裏喂肉的永兒, 有些納悶。
阿寶悄悄給我說:「小叔請鷹奴教他, 很難學,他好幾次被鷹踹進泥裏, 臉上現在還有傷, 不好意思來見嬸嬸。」
「……」我眨眨眼睛,「哦。」
風水輪流轉。
以前是我患得患失, 現在變成郎硯了。
雖然他可以隨時上府見永兒,但終究不是我們以前的那個家。何況父親知道他假死後, 一直看他不太順眼。
以前誇什麼趙大人「人中龍鳳」的話,現在都棄之如敝屣。
父親堅持好馬不喫回頭草的心態, 一直不放棄給我尋覓新夫婿。
只是前程不錯的長得沒郎硯好看, 長得好看的又沒郎硯的才能。而且每一次父親暗中挑選女婿的酒宴, 好巧不巧,宴會主人都會邀請郎硯。
每一次父親推不了的敬酒, 郎硯都會默不作聲替他擋了。
三番五次喝到跑到後院吐,久而久之, 京城人都心知肚明瞭——這位趙大人,是真的很想做縣主的再嫁夫了。
弄到後面,父親都沒轍了。
跟我說:「女兒啊,你到底要不要他?你若還喜歡, 我就索性再讓他當一回女婿, 免得他總是陰魂不散,前些日太子都來勸我了。」
我擺弄着滿桌子的精巧玩意, 草編的,金線銀線編的, 什麼兔子、燕子、鴛鴦, 應有盡有。
也不知他日日上朝, 哪兒來的功夫。
聞言, 我對父親說:「什麼再嫁不再嫁,他一直都是您女婿呀。」
父親疑惑, 「啊?」
我把那封和離書給他,父親拆開, 其上從第一個字起便暈了墨, 滿紙淚痕, 根本看不清,無法被官府認定。
父親愣愣看着,「這小子……」
每一次看似決絕地離開,暗地裏又在拼命挽留。
到頭來, 原來他和我一樣。
全都是放不下。
過幾日就是中秋了。
「請這位趙大人回家,喫頓團圓飯吧。」
我燒了那封和離書,對父親笑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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