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爲救皇太孫,我成了癡傻郡主,日日只知道跟在他身後。
我曾當衆失禁,丟盡他的顏面。
皇太孫人前從未厭惡我,人後卻攥着我的手腕,憤怒不已。
直到某日宮宴,皇爺爺要爲我賜婚,問我歡喜哪家兒郎。
皇太孫下頜緊繃。
人人都以爲我會請婚於他。
誰知道我越過了皇太孫,指着一身紫衣的長廣王:「我想嫁給他。」
阿蠻癡傻,唯此一願。
-1-
宮道長長,我在此雀躍等候已久,卻被幾輛輿車攔住,上面都是京中貴女。
爲首的李相國獨女掀開簾子,朝我罵道:
「你這傻子,怎麼還敢來找皇太孫殿下。就算殿下仁厚,你也不能沒有一點羞恥心吧。」
「殿下數月的心血,卻被你失儀攪黃了,要我是你,早就跳河了,怎麼還敢出門。」
京中無人不知。
皇太孫殿下日夜忙於和胡人通商之事,好不容易要簽訂契約,卻因爲我當衆失禁,冒犯了胡人,這契約到底沒能籤成。
倒是讓洛陽城中多了一則笑聞。
日日跟着皇太孫的阿蠻郡主,不止癡傻,竟然還會失禁。這段時日,無論皇太孫走到哪裏,都會被笑。他本風光霽月,端方慧敏,卻陰差陽錯,招惹上這樣一個污點。
我低頭訥訥不語,便如同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
旁邊的貴女提醒她:「你別說了,殿下有令,洛陽城中不許提及阿蠻失儀一事,稱此事爲子虛烏有,盡全力來維護她。」
昨日皇太孫新下的指令。
凡敢造謠污衊阿蠻者,處以蔑視王族之罪。
殿下很少用自己的名頭來約束人。這個詔令,並非爲了他自己,乃是爲了周全我的名聲。
大家都笑我是個癡傻郡主,只有殿下還記得,我還是個待字閨中的女子。
李相國獨女重重地摔了一下簾子。
她說:
「一個傻子,殿下再維護她,難道還會娶她嗎?」
不必回答。
誰心中都有答案。
不會。
皇太孫不會娶阿蠻。
-2-
我在宮道等了很久,纔等到皇太孫的車輿路過。
駕車的小太監停住了車。
我等着車簾掀起,等着殿下像以往每次一樣伸出手,拉我上馬車。
可是這次,沒有,我疑惑地抬起頭,只能自己爬上車,卻被小太監給攔住。
殿下的聲音從重黃色的車簾後傳來。
如玉一般溫潤,他說:「阿蠻,我急着出宮,還有很多事要做。」
我點點頭。
從袖中拿出一份油酥餅,遞過去:「我跑去城東那,買了你喜歡喫的油酥餅,殿下,你在車上快喫完吧,不然等會你母妃看到了,又要說你了。」
四周緘默一片。
殿下過了一會,才道:「阿蠻,我早已不喫油酥餅。我母妃,也已經在三年前過世了。」
宮中的人都知道。
皇太孫殿下年少遇刺,當時的阿蠻郡主爲讓皇太孫脫險,引開刺客,卻不幸癡傻。
從此記不住事情,十件事往往要忘記九件,唯獨受傷前的事情記得清楚。
不識年歲變轉,不知世事更替。
我默然收回手。
「阿蠻,我最近太忙了。我會讓人送你回去,等我有空了再來看你。」
仰頭看輿車上晃動的穗子,我問殿下:「那你十五那日春夜遊,能和我一起玩嗎?」
皇太孫並未回答。
直到輿車重新上路,我都沒能等到一個答案。
-3-
晚上入睡前,侍女給我擦頭髮,我伏在案邊拿着筆,在記東西。
一冊厚厚的冊子,已經被我寫了大半。我把今日發生的事都寫了下來。
侍女誇我:「郡主的字真好看ťùⁱ。」
我搖頭晃腦,十分得意。我的字承自母親,她誇我日後會自創一派字體,才冠天下。我突然心生茫然,我的字寫得和多年前母親還在的時候一樣,沒有半分長進。
自從受傷後,學不會,記不住。
當日胡人見我不似平常人,故意戲弄恐嚇我,卻嚇得我失禁,身下滴滴答答。滿殿寂靜,如此清晰。
我站在原地,羞恥難堪,從未有一瞬如此清醒。
皇太孫比誰都反應得要快,解下外衣替我披上,向來和煦的殿下,卻用森冷無比的目光,掃過胡人,掃過滿殿官員、宮女,道:「誰膽敢傳阿蠻此事,不可赦。」
胡人被逐,不許再入洛陽。
殿下動作輕柔,卻不免有一絲僵硬。
等到我在宮中洗浴結束,卻把自己關在門內不肯出來。皇太孫諸事壓身,多月心血付之東流,卻仍然花一下午的時間在門口安慰我。
我遲遲不肯開門。
卻不小心將腳邊的炭盆給踢倒,燃紅的炭火差點倒在我身上,還好皇太孫踹開了門。
他抓住我的手,看我完好無損,又驚又怒。
這些年,我犯的錯還不夠多嗎?
春祭前一夜,燒壞皇太孫祭祀的朝服,聖上責罰。
糊塗地跟着皇太孫,讓他背地被人恥笑。
他母妃去世,我卻日復一日在他面前提起傷心事。
皇太孫之位艱難,諸多叔父狼環虎伺,他的路再沒有那個聰慧的阿蠻相陪,只能一個人走。
殿下攥緊我的右手,痛得讓人吸氣。他咬緊牙關,憤怒不已:
「阿蠻,你要鬧到什麼時候?」
我看着他,說不出話來,害怕得臉上都是眼淚,卻不敢哭出聲。
阿蠻也不想啊。
阿蠻生了病。
所有人都往前走,只有我,只有阿蠻,一直在原地。
-4-
開春宮中有宴。
宮眷親信,齊聚此宴。
我緊張地坐在宴中,不和人說話,不輕易搭理別人,皇太孫給我安排的侍女就站在我身旁。
囑咐我諸多事宜,我默記在心裏。
結果下一瞬,又都忘完了。
當今聖上,與我並無血緣關係,但尤其喜愛我,因此願意讓我叫他一句皇爺爺。
酒過三巡,不知他想起了什麼,突然喊我的名字:「阿蠻。」
我連忙站起來。
聖上說:「你都該十七了,有無意中歡喜兒郎啊。皇爺爺給你賜個婚。」
我睜大了眼。
下意識地看向前側的皇太孫,期盼他告訴我怎麼去做。然而意外的是,他卻低垂着眼,仿若沒聽到一般。
唯有下頜繃緊,握着酒杯的手指發白。
我腦中一片空白,睜大了眼問:「誰都可以嗎?」
皇爺爺笑着點點頭。
所有人都以爲我會請婚皇太孫。
我卻伸出了手,越過了他,指着一身紫的長廣王,緊張又期待:「我想嫁給他,可以嗎?」
滿堂寂靜,只有皇太孫手中杯,突然瓷碎在地上的聲音。
衆人側目,皇太孫不過頓了一瞬,從容地讓侍女撤去碎了的杯盞,如同方纔的失態並未發生。
他才站起來,卻是轉過身去,替我向長廣王致歉:
「阿蠻頑劣,口出戲言。皇叔勿要責怪她。」
長廣王的封地在燕州,並不常回洛陽,然而凶煞殘忍之名遠揚。
皇太孫以爲我又是孩童心性發作,隨手指了個人,怕我惹惱了長廣王,才替我先道歉。
這些年來,他替我道過的歉,並不在少數。
雖說稱長廣王一句皇叔,但其實他與我們年齡相仿,不過略長几歲。
酒香浮動,漆器生光。
這位紫衣長廣王抬起頭來,卻出人意料的秀麗,有着少年的天真感。
一笑即春花秋月失色。
長廣王道:「不是戲言。」
宮宴中絲竹聲如水潺潺。
人們料想,長廣王會因一個傻子求嫁而生氣,料想他會順着皇太孫的臺階下,沒料到,竟是這句話。
「我與阿蠻,早有婚約,只是未曾大肆張揚,不過雙方父母互換信物。母妃在我幼時就和我提過。後來阿蠻父母離世前,也將阿蠻託付給我。」
長廣王起身離席,跪在聖上面前。
他並非聖上直系血脈,行走間自有一番燕地氣韻。他攤開手,一枚半月缺損的玉佩垂下,並不陌生。和我脖頸上日日相戴的玉佩合起來,正是一輪滿月。
諸人已經明瞭。
「我此番來,就是爲了迎娶阿蠻的。」
誰能料到,竟是這樣的走向。
宴中女眷低聲道:「燕地的風把他腦子吹壞了,上趕着娶傻子啊?」
又道:「這豈非正好,皇太孫不必再爲那個傻子困擾了。」
竊竊私語中。
唯有皇太孫站在原地,靜默許久、渾身冰冷。他突兀開口打斷,道:「你與阿蠻素昧平生,豈能憑你一句空言,就要讓郡主嫁你?此番婚事,莫非子虛烏有?」
長廣王詫異回頭,卻輕輕一笑。
他朝我道:「阿蠻,過來。」
語氣熟稔,分明舊識。
皇太孫驀然抬眼看我,唯有錯愕。他不知道我與長廣王有舊,更不知曉,我與他有婚約。
我小心地提起裙襬,繞過案几,路過皇太孫時,看見他放在袖中的手在輕微顫抖。我低着頭,避過他的眼神。最後在長廣王的身旁一同在聖上面前跪伏拜下。
未曾側首,未曾回頭。
長廣王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與阿蠻雖然見的不多,但早有約定,等她十七,我來接她。」
其實阿蠻不記得長廣王是誰了。
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和他有約定。
只知道我每日記事的冊子上,有一句話被硃筆描紅,被寫在第一頁,每日寫冊子記事的時候都能看見。
——有朝一日,若長廣王前來求娶,和他走。長廣王,穿紫衣,別看錯啦。
那是我十五歲時寫的。
若他有朝一日,真來求娶,那就是阿蠻該走的時候啦。
聖上酒意正酣,看得糊塗又高興,既然早有父母之命,又兼之情投意合,長廣王還不嫌棄未婚妻子癡傻,此乃真情可貴。
普天之下誰能阻攔一樁天定良緣。
殿中絲竹正值收場,卻不知哪位樂師錚然一聲劃過。
我莫名回首。
卻見未央殿中,皇太孫站在那裏,孑然一身。
鬢髮被風吹動,唯有眼底懸淚。
並不似解脫。
-5-
聖上那日宮宴酒醉,並沒來得及賜婚。
但傳聞如風一般傳遍洛陽,燕地來的長廣王,與阿蠻郡主早有姻緣,離成親也只差臨門一腳。
我倒是睡了Ŧûₜ個好覺。
醒來又什麼都不記得了,梳洗好就帶上我沒做完的木雕,預備去陪皇太孫誦書。
然而到皇太孫的住所,卻跑了個空。小太監說,殿下出去了。
卻爲難地不肯告訴我去處。
我點點頭,並不覺得沮喪。撲空是常有的事情,畢竟殿下長大了,聖上有越來越多的事情要給他做,我替他感到高興。
我沿着長長的宮道往回走。
卻見香車迎面而來,車輦之中,都是洛陽德才兼備的貴女。
見了我,不像李相國獨女那樣無禮,在我面前停下,柔和地和我問好:「阿蠻郡主。」
我看着她們一行人,人並不多,不過五六個。
今日宮中沒有宴會,也不是什麼特殊時日,我有些好奇:「你們進宮做什麼呀?」
一句話,卻讓她們紅了臉。
等她們走了,宮人才告訴我,皇后預備要給皇太孫相看妻子了。
皇太孫今日不在,不知是去辦公差,還是也去了皇后那裏。
我嘆了口氣。
「郡主怎麼了。」
我輕輕地說:「以後不能再來找殿下了。」
宮人笑了,和哄孩子一般:「就算殿下成婚了,以後有孩子了,郡主還是可以找殿下玩的呀。」
我低着頭,很久才說出一句話。
「但殿下,不會陪我玩一輩子的呀。」
待到他生兒育女,待他成爲君主,待他白髮蒼蒼。
阿蠻仍然癡傻,仍然只記得清年少的事。
遲早、必定,會被厭棄的。
是阿蠻的錯。
-6-
我帶着侍女去坊市,卻在石橋上和兩位官員公子狹路相逢。
我認得他們,都是皇太孫一派的人。
我在胡人面前失儀的時候,他們就在現場。
其中一人,一見到我就嫌惡地別過頭去,如同記起當日我的狼狽。
另一人卻叫住了我:「郡主。」
我停下腳步,安靜地看着他。
他淺作一禮:「近來皇太孫議親之事,郡主可曾得知?」
我點點頭。
「郡主整日不理事,不知道殿下根基尚淺、行事艱難。與胡人通商一事,不止殿下,我們也忙碌數月,最終卻因爲郡主沒能成事。殿下仁厚,並未怪罪你。我知道郡主對殿下有恩,然而,郡主,天大的恩情,這麼多年的維護也都該還清了。殿下已經弱冠。若有強大的妻族扶持,路會好走很多,下官斗膽,唯有一願,希望郡主允諾。不要妨礙殿下娶妻,不要再給殿下添麻煩了。」
這話彎彎繞繞,可我竟然難得地聽懂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嗯了一聲。
我轉過身。
卻聽見身後傳來Ṭŭ̀ⁱ聲音,不屑同我說話的那位公子低聲和同僚道:「你和她說那麼多幹什麼,癡傻女子,你白費口舌功夫了。」
語氣輕蔑。
我身旁的侍女忍不住了,想要回頭斥責,我卻伸手按住她。
侍女道:「郡主,我們告訴皇太孫去,他竟然如此無禮。」
我搖搖頭,無措地看着腳下的青石板。
不可以告訴皇太孫。
阿蠻記得的。那時皇太孫還不像現在一樣,和煦端方,還是個會生氣的半大少年。他問我,爲何額上青紫一片。我突然落淚,說:「他們欺負推搡阿蠻。」
殿下當時並未有何反應,只是拿了把劍就出門,到天黑也沒回來。
後來我才知道,殿下那一日,一一去尋遍了欺負我的頑劣貴族子弟,劍光嚇得他們屁滾尿流,再不敢來戲弄我。
此後半月,他被朝臣彈劾乖張,不配爲儲君,聖上罰他受了杖刑,也不許任何人探視他。
聖旨之下,也只有我癡傻,纔敢違背,偷偷趁夜裏潛入看他。
還帶了城東的油酥餅。
燭光之下,殿下傷重,趴在牀上。我伏在牀沿,看着他蒼白的面容,不知爲何流了淚。
殿下笑了,他說:
「哭什麼呀。不能讓我們阿蠻受一點委屈。」
他向來守諾,這樣多年來,也盡力去做。
但沒有代價嗎?舊時恩怨,那些被威懾的紈絝子弟,到如今長大,各襲官位,對殿下仍然有意見。
阿蠻的事,不能告訴皇太孫了。
殿下也沒有辦法的。
我預備離去,卻聽見好大一聲噗通落水聲,我聞聲回頭,正好看見紫衣青年將另一個人踹入水中。
一個勸誡我的官員公子,一個取笑輕視我的,都狼狽落入河中。
紫衣青年收回腳,看他倆水中撲騰模樣,不由笑得前仰後合,如同孩童一般。
他笑夠了才咦一聲,記起來還有個人,回身看我。
他語調愉快:「阿蠻阿蠻,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河水潺潺,落木蕭蕭。
周圍嘈雜一片,我看見他穠麗而陌生的眉眼。
光是看見他,就有溫暖酸澀的感覺湧上來。
我知道他是喜歡穿紫衣的長廣王,卻唯獨不記得他是誰,和他因何認識。
阿蠻忘記了。
我自覺做錯了事,訥訥不語。
卻見長廣王倏忽一笑:「不必回想,上一次見你的我,肯定沒有現在好。阿蠻,我是殷澈。」
神情之中沒有責怪,沒有苦惱。
因他是真心覺得,這樣很好。
長廣王快意人生,喜怒隨心,他與阿蠻每次人生重逢,都恰如初見美好。
世事污垢,人心易變。
唯有阿蠻永遠清澈。
-7-
長廣王是個很囂張的人。
在酒樓喫飯時能和坐在隔壁的大理寺少卿吵架,逛脂粉鋪會不小心絆倒李相國獨女的腳,讓她摔了個跟頭。
路上遇到官員因政見不合爭得面紅耳赤,他還會上前勸阻,結果一勸阻,二人倒是打起來了。
他卻安然退出,興沖沖地拉着我,準備去喫坊市的牛肉麪。
跟着我的侍女快嚇傻了,低聲嘆道:「天底下竟然有比郡主還會闖禍的人。」
喫麪的時候,我託着腮看他:「你不怕被責罵嗎?」
長廣王的臉埋在麪碗裏,聲音含糊:「不會哦,沒人敢責罵我。」他抬起頭來,露齒一笑,「我可是長廣王啊。」
我有些羨慕他。
「阿蠻就不能這樣,會給身邊人惹麻煩的。」
長廣王卻眼前一亮:「是嗎?我最不怕麻煩了,你不知道,燕州有多無聊。我每日都盼着麻煩找上門來,總算有些事做。阿蠻,和我玩,你可算是找對人了。」
筷子被他輕輕放下,和木桌的顏色合在一起。
他起身往外走,預備結賬,卻忽然回頭,如日如月:
「你年紀還小,別怕惹禍啊,我給你撐腰。」
我眼底突然一澀。
不知何時被遺忘的畫面翻飛在眼前。
溼透的泥濘上,我被紫衣少年揹着前行,一腳深一腳淺。
夜雨迷濛,方向莫測。
他抱怨道:「洛陽連地都那麼爛,阿蠻,和我回燕州吧。」
我抱緊他的脖頸,周遭寒冷,只有他身上傳來熱氣,悶聲道:「不去。」
「爲什麼不去?」
直到後來許多年,長廣王都未花過那麼久等待一個答案。
伏在他背上的小小郡主,忍着眼淚說:「總有一日,你也會討厭阿蠻的。」
起初因我聰慧喜愛,後來因我癡傻憐愛,日久天長逐漸不耐,逐漸疏遠,最終只剩下厭棄。
御膳房的管事嬤嬤,幼時的手帕交,哪怕是皇爺爺。再等等,皇太孫殿下也會這樣。
洛陽的每個人都是這樣做的。
可我聽見他冷不丁道: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不試試,怎知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呢?
夜裏的霧像夢那麼輕。
我輕聲道:「那等到我十七,如果我還是給殿下丟人的話,你來接我吧。可我到時候不記得你了怎麼辦?你會難過嗎?」
他說:
「我會重新告訴你我的名字,我會一直穿着紫色的衣裳。等你看見我,你只要知道,我這樣好看的人,不是壞人就夠了。」
長廣王,不是壞人。
阿蠻記不住,但寫下來了。
-8-
皇太孫殿下事務繁忙,很少能陪我出來走動,我一個人玩又沒有意思。
但帶上長廣王就不一樣了。
他比我還懂洛陽哪裏好玩,不過兩日時間,我連開在最深巷子裏的酒都嚐了一口。
長廣王包了一條小船,坐在船上沿着窄長的河渠順水而行,兩岸都是洛陽食鋪和人家。
他沒要船伕,自己撐的船。
夕陽西下,這本該是一個很好的傍晚時分。
岸邊卻有人在說書,張口就是阿蠻郡主,我就知道,又在說我的壞話了。他們的嘴巴很碎,總是以我爲開頭講洛陽皇室的笑話。
我緊張地踮起腳,捂住了長廣王的耳朵。
我不想讓他聽見。
晚煙嫋嫋,長廣王卻從耳朵到脖頸,刷一下紅了,譬如天邊霞。
只知道回頭愣愣地看我。
誰曉得前頭有個橋墩,他未趕得及調轉船頭,小船咣一下撞上,舟身搖晃,我沒站穩,長廣王拉了我一把,結果他自己倒是掉下水去了。
我急忙俯身,卻有一雙手攀住船沿,長廣王從水中冒出頭來,水從他的發頂淌過眉梢、鼻樑。
他抱怨道:「這水也太難喝了。」
我看着他。
突然笑出聲來了。
他肯定不知道,他頭頂頂了一串,從水中帶上的青青荇草。
小舟晃盪,不知今夕何夕,唯有久違的快樂。
橋上不知誰默然凝視許久,到此刻才喊了一聲:「阿蠻。」
我下意識抬頭。
幾日未見的皇太孫就站在橋上,端方清朗,唯有眼下隱有因政事勞累而生出的疲憊。
他怔然而沉默,究竟有多久,沒見阿蠻笑得那麼開心了。
立即有人將我的小舟支到岸邊,我上了岸,往殿下的方向走去。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手和臉:「春寒料峭,手臉冰涼,又沒聽嬤嬤的話,好好穿衣服。」
殿下才轉過身去,長廣王剛從水中上來,一身的水滴滴答答。
他道:
「多謝長廣王陪阿蠻遊玩,但阿蠻的裙襬溼透了,她體弱易感風寒,希望不要有下次了。」他低頭對我道,「天色晚了,該回家了。」
上馬車之前,我偷偷回頭看長廣王。
他正擰乾袖中的水,卻抬眼朝我笑了一下,我認得他的口型。
是——
十五春夜遊見。
-9-
回去後,我更衣沐浴,又被嬤嬤叫着喝薑湯。
出來準備讓侍女替我絞乾頭髮的時候,發現皇太孫居然還在,他接過了香爐,替我燻幹頭發。
我正在看一本萬物志,看得津津有味。
我問殿下:「燕州在哪裏呢?」
他的動作突然一頓:「在一個比洛陽冷很多、荒涼很多的地方,你不會喜歡那裏的。」
我有些苦惱。
「可我要去那裏的呀,我和長廣王有婚約的。」
殿下道:「只要你不想嫁,我會替你向皇祖父回絕此事,你不用遠走他鄉,可以一直在洛陽,就像現在一樣。」
我側過頭,只見皇太孫的指尖穿過我烏黑的頭髮。
「那阿蠻怎麼辦呢?」
燭影躍動,殿下垂眸,下頜微微顫抖,他輕聲道:「我管你啊。我管你一輩子。」
阿蠻的事,他管一輩子。
管到他白髮蒼蒼,阿蠻依舊天真快樂。
一句允諾,誰曉得要讓步多少,失去多少東西。
我把書冊合上,沉默了很久,驟然落淚:「如果阿蠻還是會繼續犯錯,如果阿蠻下次在你受封之時失禁了呢?你還要管阿蠻嗎?你要讓人家笑你一輩子被一個傻子纏着嗎?你可是皇太孫啊。」
你要娶妻,要生子,要結交朋友、培養親信,還要幫皇爺爺處理政事。
殿下怎麼還有空管阿蠻。
我驀然站起身來,近乎指責,大喊大鬧:「三月的時候,皇爺爺讓你替他南巡,你爲什麼不去,爲什麼要推辭。你覺得阿蠻一個人留在洛陽,會犯錯、會出事,你怕照料不到我。你是不是覺得,阿蠻只會拖累你?」
不願同我見面、不願與我春夜相遊、不願讓我上你的車輦。
我和殿下,不該是這樣的。
阿蠻不該是累贅的。
燕州是個不同的地方。
不單單是因爲它是長廣王封地。
還是我八歲時父母離開洛陽定居的地方,根基都在那裏,我年幼時本就應該隨他們離去,但終究沒有,還是留在了洛陽。
直到父母亡故,都沒有去成。
阿蠻自己一個人在燕州,有阿母留下的安排,就可以過得很好,不用麻煩任何人。
皇太孫抬眼看我,一時心痛難忍。
他想辯解,卻嘴脣翕動、啞口無言。
唯有面色蒼白得嚇人,如金紙一般。
然而不過一瞬的功夫,我已經平靜了下來,眨了眨眼睛,咦了一聲,笑着看殿下:「殿下,你怎麼突然長大了這麼多?昨日不是才過完你十五歲的生辰嗎?」
殿下看着我,驟然落下一滴淚。
當年被盛讚洛陽金童玉女的郡主和皇太孫殿下,人們料想,將來必定又是如檀郎謝女一般的佳話,不曾想,若干年後,竟然是這樣的境地。
她記不住,她分不清年歲,憂懼歡樂皆轉瞬即忘。
她不會老去。
阿蠻一直在原地。
-10-
十五春夜遊,我早就已經興奮了一日了。
嬤嬤替我梳了一個很好看的頭。
我提着裙子很高興地就出去了,侍女追着我問:「不等皇太孫殿下了嗎?」
我的動作一頓,短暫地失落了一下:「不等了,殿下太忙啦。」
皇太孫每年都要先和皇爺爺祭拜過祖先,又喫過飯聽完訓才能抽空出來,他有那麼多事要做,他太累啦。特別自從有次,我不小心打翻燈籠燒了裙子,殿下並不高興我出來湊熱鬧。
侍女給我準備好了馬車,我卻遲遲不肯上。
「郡主是在等什麼人嗎?」
我不說話,只是睜大眼睛看着長街的另一頭。
等誰呢?我有點忘了。
突然有策馬聲傳來,長街盡頭的紫衣青年載花而來。
便如一幅水墨畫,逐漸ẗű₂有了顏色。他穿着重紫的衣服,騎着鬃毛雪白的馬,身前擁着滿țū⁴滿簇簇的花。
他勒馬懸停。
近似炫耀:「阿蠻,你看我去山郊採的花。」
長廣王下面的衣襬上都是泥,他恨恨道:「洛陽的地依舊那麼爛,我摔了一跤,但我願意把花分你一半。」
我慢一拍的思緒終於跟上了。
我想,原來我今天要等的人,是他。
長廣王,殷澈。
-11-
十五這晚的春夜遊尤其熱鬧,無數花燈錯落,又兼煙火漫天,實乃人間佳節。
我看着吐火圈的人目不轉睛,一路和長廣王喫過去,兩個人的肚子都撐得滾圓。
期間猜燈謎的時候,我又不小心把人家的裙子燒着了個洞。
剛想道歉,卻見那姑娘轉過頭來,正是之前在宮道罵過我的李相國獨女。
我把頭一扭,阿蠻討厭她,不給她道歉。
她並非好相與的人,正準備發難,卻看見我身後的長廣王,他正笑得爛漫,拿着人家雜耍的火把扔着玩。洛陽城中,這幾日誰不知道,洛陽城中來了個活神仙長廣王,傳聞手段狠辣,誰曉得是個二百五。誰撞上誰倒黴,得罪不得,還只能苦楚肚中咽。
李相國獨女打了個激靈,只好作罷。
只是在我們轉身之時,很小聲地說了句:「癲公癡女。」
被風吹散在人聲鼎沸中,誰聽得見?
我和長廣王剛走了兩步。
他突然伸出手,指着鬧市中一隅寂靜高臺給我看。
周圍的酒樓屋舍都掛着燈,熱熱鬧鬧的。但那處沒有,高臺樓閣,舊人已去,早已空置,落滿了灰塵。
我看了有點不舒服。
「沒有人給那裏掛燈籠。」
長廣王燈下回頭,面上落下兩弧陰影,他笑着說:「那我去掛,你也幫我一個忙。」
我安靜地看着他。
長廣王看我的眼神,並無懷念,並無遺憾,他只是說:「阿蠻,我只是想你再彈一次琴。」
我登上樓臺,早有古琴安置好,宮燈懸掛後,廢棄的整座樓臺,正如掛在洛陽不夜城中的一枚明珠。
我有很久很久,沒有碰過琴了。總是學不會新的譜子,新的技法轉瞬即忘,我失控時曾摔過琴,殿下說,我只是生了病。
那殿下,我的病什麼時候能好呢?
我彈的是年少時阿母教我的曲子,清晰熟稔,當時我多聰明呢,只需聽一遍就會彈了。很多年前在這裏,我也彈過同樣的曲目。
當燈籠被重新懸掛好,當古琴重新被上好弦,舊塵掃去,人們能夠想起什麼?
此臺名爲鳳凰臺,爲歷代太子妃所操持,然而自從皇太孫的母妃病重開始,無力接管早已閒置。傳聞道,她去世前,預備將鳳凰臺留給癡傻的阿蠻郡主操持,然而遭人恥笑,最終作罷。
十五春夜遊,原本遊的,就是這鳳凰臺。
一夜的時間,不知有多少精彩在這座樓臺上演。
天下奇才,皆匯於此。前有狀元郎登臺賦詩,後有江南仕女作祈福舞。最熱鬧的時候,連聖上都會微服私訪來看。是真正的與民同樂,士庶共享歡欣。
然而當時最被人稱道、又後來被人早早遺忘的故事,是年僅十二歲的阿蠻郡主,尚未癡傻,抱着她的琴登上了鳳凰臺。
琴聲沒有引來鳳凰,也沒有引來百鳥盤旋,然而整個坊市都因她悄然安靜下來,空明寺的慧能大師道,郡主心性澄澈,倘若未被世事所污垢,將來琴藝必成古今一絕。
人們都不知道,那一年,郡主和皇太孫會被人俘虜、追殺。郡主爲讓皇太孫安然離去,被歹人勒住脖頸掛在樹上生生一夜,沒人知道她怎樣僥倖活下,只知道她從此癡傻。
這麼多年。
阿蠻沒變,彈從前的琴聲,仍然如風中雲、晨間露一般清澈。
起初撥絃時還生疏,後來如魚如水,從第一聲絃聲響起時,遊人側目回頭。
逐漸聚集臺下,漫長的一曲終了時,樓臺下人頭攢動。我站起身來,看向樓臺之下時,恰似那年春夜遊,尚且稚氣的阿蠻郡主,高樓回望,燈火啞在明眸。雖未長成,但可見將來風姿。
一切都停留在那時。
還沒遭遇謾罵與厭棄。
臺下人人相顧無言,許久才發出一聲聲驚歎。我看見很多熟悉的面孔,幼時的手帕交、曾欺辱我的紈絝子弟、罵我癡傻的貴女官員,唯有慚愧側目,不忍對視。
越過人羣,我看見皇太孫殿下站在光影珊珊處,孑然獨立。
不知在此注視多久,他唯有喉頭髮澀,心口發痛。
能想起什麼呢?
別說是鳳凰臺上Ṫůⁿ當衆彈琴,哪怕是普通出席宮宴,殿下都要再三叮囑我,生怕我又不經意冒犯了聖上,怕我又被人設計出醜。要我不輕易回答別人的話,不搭理別人,竭力不讓我犯錯,將我隱藏起來,掩蓋我的缺憾。
如此可免受世人妄議,少生錯事。
久而久之,他都忘ẗù₃記了,很多人都忘記了。
阿蠻郡主,並非只是一個癡傻的孩子,她曾經被贊爲洛陽城中的一枚明珠。
我轉身下樓,沒有別的言語,徒留一池看客喟嘆,就彷彿年少時,無聊地彈了一場琴那麼平淡。
-12-
玩了一日,早就該到我睡覺的時間了。
我都走不動路了,等着長廣王策馬帶我回去。
誰料想,他兩手空空,一半不好意思、一半憤憤不平:「我的馬被大理寺少卿收走了,他說我的馬和長公主在西山的花圃名花失竊一案有關,還說過兩天找我麻煩。真笑死人了,誰不知道他就是記恨我前日在酒樓和他吵架的事啊。」
我打了個哈欠:「那阿蠻怎麼回去呢?阿蠻好睏。」
他在我面前蹲下:「我揹你回去。我走得比馬還快。」
我聽話地上了他的背,摟緊了他的脖頸。
天上的月色那麼亮,我們逐漸離開坊市了,周遭的喧鬧都離我們遠去。
我輕聲道:「謝謝你呀。」
阿蠻有時候也不是不懂,那天我捂住他的耳朵不讓他聽我的傳聞時,他肯定就明白了,我很介意這些話的,所以才做好安排,讓我今晚彈琴。
他的背脊寬闊,我把額頭靠在他的頸窩裏:「我們是不是認識了很多次了?」
我用來每日紀事的冊子已經寫了厚厚一疊,但我並不翻看,一是寫得太多,看得我頭疼,稀裏糊塗過日子也挺好的。
二是,哪怕是我當日寫下來的事,也很多是記錯寫錯的,看了不如不看。
但我今日無意翻動的時候,看見好多頁上都有紫衣二字。
我想,應該就是長廣王了。
長廣王嗯了一聲。
他眉眼帶笑:「燕州不忙的時候,我會偷偷溜進洛陽找你玩。有時候你和皇太孫在一起,更多時候,你在一個人發呆。大概相遇短暫,每次見到我,你都不記得我。有一次,侍女替你在排城東的油酥餅,你站在石橋旁邊發呆,我就走過去,送了你一支花。你以爲我是賣花郎,還追着問我,能不能每日送花到你那。」
「可是阿蠻,你知道嗎?我沒覺得你這樣有什麼不好。世事易變、人心難測,唯獨你,人生次次相逢如同初見。你和我剛開始認識的,是一樣的。洛陽的人待你不好,沒關係,我們去燕州。我們不和他們玩。」
有溫熱的淚淌進他的脖頸。
我用力地點點頭:「嗯!我們去燕州。」
-13-
阿蠻郡主要走了。
聖上特下詔令,請禁軍護送,以示皇恩浩蕩。
我殿中的侍女忙碌了三日,才把我的行李收拾得七七八八。已經到要出發的時候了,皇太孫殿下才姍姍來遲。
他佇立廊邊,久久未能開口。
有什麼理由能夠阻攔分離、阻擋一個人奔向更好的生活?
我抱着包裹,正急忙往外跑趕時間,根本沒看到皇太孫殿下,倒是差點被門檻絆倒,人沒摔着,懷中的包裹倒是散了一地,都是些零碎的東西。
皇太孫俯身幫我收拾,叮囑我:「到了燕州,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嬤嬤都讓你帶去了。高不高興都要寫信告訴我,不喜歡那裏了,我就帶你回來。」
聲音平穩,卻到底泄露了一絲顫音。
他撿起來的是一本冊子,正是我從小寫到大的記事冊。
被風吹開的那一頁,筆跡稚嫩,邊緣發黃,年歲已久,上面寫着什麼呢——
「阿爹阿孃要去燕州了,我本來在收拾行李,皇太孫殿下卻突然走過來,問我能不能多留幾日,讓我陪他看十五春夜遊。我其實知道,他不喜歡這些熱鬧,他只是不想我走。他一個人在宮中, 總是很害怕。我想了想,孃親有爹爹陪,她不會害怕,那我就不去燕州, 留下來陪殿下好了。」
殿下父親早亡,幼年得封皇太孫,然而體弱性怯, 不善交友。
唯有阿蠻郡主,如她的名字一般, 活潑驕蠻, 時常陪着殿下。
這兩年來, 洛陽的人都笑我,只會跟着殿下, 成日裏有事沒事, 都愛跟着他。
沒人知道, 那年春夜同遊, 花市燈如晝, 我曾許諾擔憂被丟下的殿下。
——「殿下別怕, 阿蠻會一直陪着你的。」
——「一直是多久呢?」
——「一直就是, 很久很久。久到殿Ṱŭₔ下不再需要阿蠻陪的時候。」
彼時年少輕狂、童心一片,以爲一直一詞地久天長, 誰知道七八年就到了頭。
殿下驟然抬頭, 渾身顫抖。
我卻已經收攏好東西, 向外走去, 我要去燕州了。
車馬已經停在門口, 鬃毛雪白的馬拉的車, 紫衣青年握着的繮繩。
我即將掀簾上車。
卻聽見一聲:「阿蠻。」
我驀然回頭,殿下就站在原地, 風吹影動, 滿臉是淚:「我沒照顧好你。」
我不知因何, 也突然潸然淚下。
倏忽一瞬,卻眨了眨眼睛,迷茫道:「殿下,你在說什麼呀。快回去吧,快到皇爺爺抽查你功課的時候了, 阿蠻會回來看你的。」
我朝拉馬車的人,笑了一下:「你好像我之前遇到過的一個賣花郎, 他也愛穿紫色的衣服。」
過了一會。
我說:「他的名字叫殷澈。」
不知爲何,他開始笑,笑得很好看。
也許是他倆名字也一樣呢。
馬車開始啓動了,我回望身後,皇太孫殿下一人站在那裏。
突然想到了年幼時,母親教我寫的那句詩。
是什麼來着。
好像是,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
原來,鳳去臺空、物是人非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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