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酒香浩命路

我釀得一手好酒,供夫君十年寒窗。
他高中庶吉士那日,握着我佈滿老繭的雙手流淚:「娘子受苦了,爲夫定要爲你掙一個誥命。」
三個月後,他帶回恩師的守寡女兒:「晚娘,蘭芷帶着孩子不易,她爲平妻正好操持家務,替你分憂,你好專心釀酒。」
我不願,但求和離。
他以爲我只是喫醋負氣,寫和離書時,順手將兒子的名字也寫了上去。
將和離書遞給我時,他寵溺地笑了笑:「等你氣消了,我再接你們母子回家,以後好好過日子。」
可是,我們再沒有以後了。

-1-
從接過和離書到離京,我用了不到二十個時辰。
用一個時辰去官府備案,用半天時間爲主顧們送最後一次酒和告別,再整理一下爲數不多的嫁妝。
明兒上半晌帶承兒跟夫子告個別後,就能離京。
離京前,官眷主顧們派嬤嬤偷偷塞來銀票。
「林娘子,夫人聽聞了……唉,」管事嬤嬤嘆了口氣,將一個沉甸甸的素色荷包塞進我手裏,壓低了聲音。
「夫人說,世道艱難,娘子保重。這點子心意,萬勿推辭,算是……謝娘子這些年送的好酒。」
那荷包的分量,遠不止幾壇酒錢。
我喉頭一哽,鼻尖發酸,深深福了一禮:「請嬤嬤代我謝過夫人恩德。」
馬車行駛過城門,抬頭望向高高的城牆,巍峨屹立,一如去歲剛入京的樣子。
那時的一腔孤勇,相信夫郎定會旗開得勝一舉得中,舉家上京。
不想今日這般灰溜溜地離去,一時間不知是何滋味。

-2-
京城居,大不易。
租完小院,給宋文晏制了兩套新衣,再備好筆墨紙硯,荷包便癟了下去。
爲了宋文晏能在書院安心讀書備考,爲了供承兒進學堂,爲了能在京中生活下去,我又開始釀起了酒。
狹窄的小院裏。
酒香,濃得化不開。
這股子醇厚又帶着點綿甜勁兒的香氣,是撐起這個家的脊樑骨。小小的酒坊裏,水汽氤氳,巨大的蒸桶架在竈上,底下柴火正旺,發出噼啪的細響。
小臂被熱氣蒸騰得微微泛紅,汗水沿着額角滑下,沒入頸窩,也顧不得擦。
孃親說過,釀酒要專心,不可分神。
我專注地盯着蒸鍋氣孔裏噴出的酒氣色澤,偶爾用長柄木勺輕輕攪動一下鍋邊冷凝的接酒竹管。
酒液一滴,一滴,晶瑩如珠,落入下方的青瓷酒罈裏,聲音清脆。
「阿孃!」
一聲清脆的童Ṭū́ₔ音傳來,六歲的承兒像只小鹿般蹦了進來,手裏寶貝似的舉着幾張寫滿墨字的紙,小臉興奮得通紅。
「先生今日誇我字有筋骨了,您看!」
入京已有半年,我釀的酒逐漸有了些名氣,十日前終於送承兒進了學堂。
停了手,臉上那點被熱氣燻出的紅暈瞬間被笑意點亮。
我胡亂在粗布圍裙上擦了擦手,才小心地接過那幾張薄薄的紙。
紙上墨跡新鮮,字跡雖還帶着孩童的稚嫩,但一筆一劃已見端正的框架,透着一股子難得的韌勁兒。
「好,真好!」
蹲下身,輕輕撫摸着兒子柔軟的發頂,指尖沾了點他髮梢沾染的、若有似無的墨香。
「阿孃的承兒最用功了。等爹這次考完回來,看到承兒的字,定要歡喜壞了。」
承兒用力點頭,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的。
「等爹考中了,阿孃就不用這麼辛苦釀酒了!爹說他會當大官,給阿孃買好多好多新衣裳!」
心尖兒猛地一酸,像被細密的針輕輕紮了一下。
成婚十載,承兒也已六歲,我不曾添過新衣,唯二的首飾只剩出嫁時孃親給的銀簪、父親選的耳環,其餘的嫁妝都換了銀錢交束脩。
哪有女子不愛首飾的,曾經……我也是個愛俏的姑娘。
笑着捏了捏兒子的小臉,將那點酸澀用力壓回心底。
「阿孃不辛苦,娘釀的酒,京裏的夫人們都喜歡,能供你爹安心讀書,能供你上學堂,娘心裏頭踏實。」
抬頭望了一眼窗外,日頭已經偏西,將院牆的影子拉得老長。
「承兒乖,去把《三字經》再溫習一遍,娘把這鍋酒糟拌好就去做飯。」
「嗯!」承兒響亮地應了一聲,又像來時一樣,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小院裏重歸安靜,只剩下竈膛裏柴火的嗶剝聲和攪動酒糟的輕微響動。
酒香愈發濃郁,絲絲縷縷,縈繞着整個廚房。
這十年寒窯似的日子,一簞食,一瓢飲,伴着酒香和墨香,是我親手釀造的,苦裏也帶着回甘。
望着蒸騰的熱氣,彷彿能透過那白茫茫的水霧,看到那個在貢院奮筆疾書的身影。
宋文晏,我的夫君,承載着我和承兒所有的指望。
快了,就快了,這苦日子,或許真要熬到頭了。

-3-
日子在酒香與等待中滑過,幾場秋雨過後,終於傳來了宋文晏進士及第的消息。
官差滿面紅光,將那份象徵着命運轉折的文書遞了過來。
薄薄的一張紙,卻重逾千斤。硃紅的印鑑,端正的墨字,每一個筆畫都灼燒着我的掌心。
等了半晌,只見宋文晏託人傳話來,他還要在書院專心備考庶吉士,晚些時日再歸家。
這日午後,陽光難得穿透了連日的陰雲,吝嗇地在青石板上投下幾塊暖融融的光斑。
我正領着承兒在院子裏晾曬新收的桂花,金燦燦的小花鋪滿了竹匾,濃郁的甜香與酒坊裏逸出的醇香混在一起,釀出一種奇異的、令人微醺的氣息。
突然,院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力道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張揚。
我下意識地抬頭,手一抖,幾粒飽滿的桂花從指縫間簌簌落下。
逆着光,一個頎長的身影立在門口,身上簇新的青色官袍在秋陽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澤,胸前繡着的鷺鷥補子清晰可見。
與隔壁嬸子描述的新科庶吉士服制一般無二。
宋文晏回來了。
他瘦了些,眉宇間卻飛揚着藏不住的意氣風發,那是久居人下驟然得勢的精氣神,與離家時那個謹小慎微的書生判若兩人。
「爹!」承兒最先反應過來,小炮彈似的衝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宋文晏的腿,仰着小臉,眼睛裏全是孺慕和驕傲。
宋文晏臉上掠過一絲笑意,伸手摸了摸承兒的頭。
他的目光隨即越過兒子,落在了林晚身上。
那目光裏,有驕傲,有歡喜,有久別重逢的熱切。
「晚娘,」他的聲音溫柔,激動中帶着一種刻意營造的平穩。
「我回來了。」
在他目光觸及的瞬間,我有些窘迫地不知手往哪裏放。
他官袍上纖塵不染的錦緞光澤,腰間那塊瑩潤通透、價值不菲的羊脂玉佩,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物件。
還有他身後跟着的那個低眉順眼、抱着沉重包袱的小廝。
一股莫名的慌亂,無聲無息地從腳底竄起。
「夫君」,」定了定神,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聲音有些發緊。
「回來了就好,一路辛苦。快進屋歇歇,承兒念你念得緊。」
我走上前,想接過那小廝手裏的包袱。
宋文晏卻微微側身,不着痕跡地擋開了我的手。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林晚身上那件半舊的靛藍布裙,又掠過院子裏略顯簡陋的陳設,心疼地攬過林晚的肩。
「晚娘,辛苦你了,往後不用這般辛勞,有爲夫在。」
「我預支了一年俸祿,在恩師幫忙下購置了個二進院子,眼下正在修繕,估摸着一月後可以入住,恰巧在中秋之後。今年中秋佳節,我們一家三口去看花燈,可好?」
我抬眸對上宋文晏,他目光真摯,似是會發光的眸子中充滿着希冀。
心頭的不安被他溫柔繾綣的目光壓了下去,聲音帶着酒麴發酵般的溫潤甜意。
「好」。

-4-
在我以爲終於苦盡甘來時,宋文晏給了我當頭一擊。
一個月後,中秋節那天,他與我說要娶恩師的女兒爲平妻,還要將她的孩子認作親子,記入族譜。
「恩師待我恩重如山,若非他老人家提點、周旋,這庶吉士之ṱū́ₖ位,也未必能如此順遂。」
他的恩師柳翰林,女兒名喚柳蘭芷,去年不幸守了寡,帶着一個年幼的孩子歸家,時間久了,兄嫂頗有怨言,柳翰林夫婦左右爲難。
我之所以知曉這些,全賴這一個月來宋文晏近乎日日上門探望恩師歸來後,與我所說。
每每說到柳蘭芷母子,他總是嘆氣。
「孤兒寡母的,夫家也沒人幫襯,真真是可憐。」
我總以爲他只是在憂心恩師,感慨那對母子的處境艱難而已。
不曾想過,他早已起了念頭。
宋文晏看着我瞬間煞白的臉和微微顫抖的嘴脣,緊張地握住我的手。
他似乎還是那個會捧着我因操勞而乾裂的手而心疼得掉淚,爲我抄書攢錢,在大雪天裏凍了兩個時辰,只爲排隊買我最愛的桂花糕的少年。
「晚娘,你莫要多想。我深知你釀酒持家辛苦。蘭芷知書達理,性情溫婉,進門後正好替你分擔中饋瑣事。你便可更安心地釀酒,不必再爲內宅操勞分心。如此安排,豈不兩全其美?」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
「蘭芷生書耀時傷了身子,無法生育,我的孩子只會從你腹中所出,往後我們多生幾個,她們母子威脅不到你的地位。」
他的語氣越發柔和,說出來的話卻愈發如刀割。
「你也是有孩子的人,應該更能理解和同情蘭芷母子的處境纔對?」
「晚娘,京中各家官眷的人來送往,其中門道深不可測,非你能應付得來的。正好交給蘭芷去操心,你好安心釀酒,不好嗎?」
他語氣溫和,彷彿在替我解決一個天大的難題。
「不對。不好。」
我推開宋文晏的手,目光直直地盯着這個與我同牀共枕多年,一次次許我誥命加身的男人。
原以爲我足夠了解他,此刻才恍然發現,我竟是一直都沒看懂他。
我和宋文晏的父親是同窗,同年考中了秀才,又在同一家學院任夫子。
兩人都認爲這是天大的緣分,便爲我和宋文晏定下親事。
我和宋文晏稱得上是青梅竹馬。
宋文晏上門求娶時,他雙親已故,沒想到父親卻依舊信守承諾,應下婚事。
他當即跪在我父母面前,立誓此生絕不負我。
少年郎眉目俊朗,背脊挺直,信誓旦旦,觸動了懵懂的少女心。

-5-
十年釀酒供養,我的雙手佈滿裂痕、老繭,冬日裏疼癢難耐。
換來的就是讓他功成名就後,再娶一個「出身大家、知書達理」的平妻,來「接管」她的家,她的兒子,而她林晚,只需要退回到瀰漫着酒氣的作坊裏,「安心」地繼續爲他釀酒。
心底有個聲音告訴我,此刻我應該歇斯底里,痛罵宋文晏的負心薄倖忘恩負義。
可咆哮的狠話和噴薄的怒氣到達喉嚨後,卻出乎意料地平靜,平靜得可怕。
仍記得爹孃每每禮佛時,都會祈禱「惟願我兒一生平安喜樂,不受他人所委屈。」
可退下羅裙首飾時我委屈,冬日釀酒時手疼得厲害我委屈,遇到難纏的客人時我委屈……
如今我不想再委屈自己。
「你若執意娶平妻,你我和離。」
話音落下的瞬間,屋裏死一般的寂靜。
宋文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瞪着她,瞬間怒意湧出。
「和離?你瘋了不成?泰山泰水早已西去,你一個婦道人家,帶着孩子,離了我,你能去哪裏?你能不能別鬧了。」
宋文晏的眼裏滿是責怪,心想晚娘真不懂事,都說了蘭芷生不了孩子,還在拈酸喫醋,說和離這樣的負氣話氣他。
原來一個人在失望透頂時真的會笑。
出嫁半年,父母因意外過世,他抱着哭到幾近暈厥的我,在靈堂前承諾一輩子對我好。
原來是這樣的「好」。
我笑了出來:「呵呵,宋文晏,你莫要再說是爲了我好。」
既然他不要臉,我又何須再忍。
我目光掃過他一身淡青色錦緞長袍,當真是清貴至極。
「翰林院庶吉士,好清貴的身份!你無非就是步入仕途後,嫌我出身低微雙手沾滿酒糟,不能爲你的仕途之路增添助力,配不上你新貴的身份。
所以你需要那位柳小姐,來替我「分擔」這宋夫人的位置?替你「分擔」那攀附權貴的青雲路。
而那位柳小姐,新寡不到一年就攜子另嫁;明知你已有妻有子,卻還依舊想要嫁給你爲平妻,簡直是不仁不義寡廉鮮恥。
你們二人,狼狽爲奸,當真是天作之合。」
宋文晏似是被我傷到了般,一時間無所適從,難以置信地捂着胸口後退了半步,隨即又挺直了腰板,彷彿受了多大的委屈仍要堅持正義。
「你莫要意氣用事!我這也是爲你好,爲這個家好!恩師提攜之恩重於泰山,師妹孤兒寡母實在可憐,我豈能袖手旁觀?況且」他加重了語氣,帶着一種大義凜然的口吻。
「蘭芷深明大義,已言明,她與書耀絕對不會威脅到你們母子的地位。」
「你當真要娶柳小姐爲平妻?」
「是,晚ẗŭ̀₎娘,我希望你能……」
我深吸一口氣,睜眼,打斷他的話。
昔日他承諾爲我求取誥命榮譽加身的誓言還歷歷在目,當時有多感動,此刻便有多諷刺。
我的目光直愣愣地射向宋文晏,一字一頓地說道:
「和離。「
「否則我不介意幫你們宣傳宣傳,新科進士如何拋下糟糠之妻另娶,翰林之女如何勾搭有婦之夫。你知道的,我說到做到。」
「好!好!好!」宋文晏似乎惱羞成怒,頓足捶胸,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晚娘,你竟是這般想我的,我宋文晏豈是那等忘恩負義、嫌貧愛富的小人,我……我這是爲了大局!爲了報恩!」
「你既如此疑我,辱我,那便如你所願。」
宋文晏快步走向書案,提筆落字。
「阿孃,我要跟着阿孃走。」承兒不知何時在門外,忽然跑了進來,雙手死死地抱着我的腿,仰起滿是淚水的小臉,一臉堅定。
我蹲下身來,拿出帕子輕輕爲他擦乾眼淚。
「可是,承兒跟着孃親會喫很多苦的。」
「承兒不怕喫苦,阿孃在哪裏,承兒就在哪裏,我只要阿孃。」
我緊緊抱住承兒,孩子稚嫩卻斬釘截鐵的選擇,讓我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宋文晏看着母子情深的場面,點點頭,一臉欣慰。
「既如此,我便將承兒也寫上去,承兒歸你,不叫你們母子分離。」
言罷,他揮毫潑墨,和離書一氣呵成。
將和離書遞給我時,他溫柔地說道。
「我和蘭芷的婚事全權由翰林府負責,爲免你看着難受,你可以帶承兒出門一段時間,散散心。」
他對着承兒點點頭,看着我寵溺地笑了笑:「等你氣消了,我再接你們母子回家,以後好好過日子。」
可是,我們再沒有以後了。
我沒接話,他至今還以爲我是在喫醋負氣,解釋多了便成了刻意。

-6-
近日,宋文晏在翰林院總有些心神不寧,內ŧű⁼心隱隱不安。
他停筆想了想,笑了笑,搖搖頭。
他大概是那日被晚娘的話氣到了,她怎能將他想得如此不堪。
她要和離書無非只是一時間接受不了他娶平妻,鬧鬧脾氣罷了,還能真的和離不成?
他是她在這世上最親的人,有他在的地方纔是她的歸處,她還能去哪兒?
等過段時間她想明白了,氣消了,再接她們母子回來,好好過日子。
那時,蘭芷也進門了。
晚娘明理心軟,蘭芷溫婉和善,定能好好相處。
嗯,要給承兒增加功課,那日竟然只站他孃親那邊,傷了老父親的面子。
當然,和離書要撕掉,終究是個晦氣的東西,說不定晚娘早就撕掉了。
宋文晏越想越覺得沒錯。

-7-
走了近一個月水路,身子骨都快散架。
當船隻駛入一座被濛濛煙雨籠罩的城池,空氣中瀰漫開溼潤的草木清香和淡淡的水腥氣時,我知道,江南到了。
我選了一處臨水的小鎮落腳,鎮子不大,卻因水運便利而頗有生氣,行走其間頗有種心曠神怡之感,連因連日在水上趕路而蔫蔫的承兒,也肉眼可見地活潑起來。
「阿孃快看,那位老爺爺手中的魚好大,那位姐姐賣的花好好看……」
望着承兒歡快愉悅的樣子,我慶幸選擇來江南。
起先並未想過來江南,在京中待了一年,多少知曉些官場宅院的陰私。
翰林府能做出搶人夫婿的舉動,必定不會是良善之輩。
和離後,若是不遠離京城、遠離宋文晏,怕是不久後的某個山溝、某條河裏會出現我們母子意外身亡的屍體吧!
父母之愛子,爲之計深遠。
江南多才子,承兒在讀書上有天分,不能誤了孩子的前程,這才決定下江南。
安頓下來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操舊業。
江南糯米好,水質清甜,憑着記憶和一雙巧手,很快便釀出了第一批新酒。
這酒,似是融入了江南的靈秀,比京城時釀的更添了幾分清冽甘醇。
我還特意採了初開的金桂點綴,取名「桂魄清」。
酒香不怕巷子深,很快,林家娘子釀的「桂魄清」便在小鎮傳開了名頭。
每日賣酒的推車出門不到一個時辰便一售而空,沒有買到酒的客人唉聲嘆氣,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漸漸的,許多人家開始預定,預定的數量多了,我每日裏又忙碌,沿街叫賣總歸是不方便。
半年後,我租了個鋪子,林記酒坊算是正式開業。
瑾兒也入了鎮上的學堂,每日下學,便趴在酒坊的櫃檯邊溫書,小小的身影映在酒罈上,安靜而認真。
這孩子太懂事,剛安定下來那會兒,說什麼都不肯進學堂,非得等我經營穩定後才肯入學堂。
「如今家中積蓄不多,哪有阿孃一人辛苦釀酒賣酒,兒子卻心安理得讀書的道理?」
我拗不過他,只好更加賣力地釀造酒水,努力讓錢袋子鼓起來。
日子如同門前緩緩流淌的河水,清貧卻安穩地向前淌着。
轉眼便是兩年多光景,瑾兒已快九歲,出落得愈發聰穎懂事。
初春的一個午後,陽光正好,我帶着沐休的瑾兒去鄰鎮採買些釀酒用的上好糯米。
回程的官道旁,有個小小的集市,人聲嘈雜。瑾兒眼尖,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角,小聲道:「娘,您看那邊,那兩個人……好怪。」
順着兒子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集市邊緣,一個穿着較好的嬤嬤和一個穿着粗布短打、面相油滑的漢子,那嬤嬤正抱着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女孩,兩人腳步匆匆地往人少處鑽。那小女孩穿着身料子極好、卻沾了不少泥土的粉緞小襖,頭上梳着精緻的雙丫髻,此刻卻散亂不堪。
嬤嬤低着頭,漢子眼神閃爍東張西望的,像是在躲避什麼。
我的心猛地一沉,這絕不是一家子!
柺子!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進腦海,我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來不及多想,猛地將手裏的米袋子放在角落,低喝一聲:「瑾兒,快去報官,就說有柺子!」
話音剛落,林晚像離弦的箭一般衝了過去,同時用盡力氣高聲大喊:「抓柺子!攔住他們!他們偷孩子!」
尖利的聲音瞬間撕裂了集市的嘈雜,引得周圍人羣紛紛側目。
那兩人顯然沒料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而且是個看似柔弱的婦人,驚得動作一滯。
「臭婆娘!少管閒事!」
三角眼的漢子惡狠狠地回頭瞪向林晚,另一隻手已摸向了腰間。
我靈活走位,並未擅自靠近,我知道自己衝上去硬拼無異於以卵擊石,我的目標是拖延時間,引起更大的注意。
一邊繼續高喊「抓柺子!救命啊!」,一邊抄起旁邊攤子上一個賣竹筐老漢用來壓布的粗木棍,用盡全身力氣朝那漢子腳下掃去!
「哎喲!」木棍掃中了後面那個抱着孩子的漢子的腿彎,他喫痛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
那嬤嬤見狀,立刻加快腳步想要離開。幾個被林晚呼喊聲驚動的壯實鄉民已經圍了過來,攔住了嬤嬤的去路。
「幹什麼的!」
「光天化日搶孩子?」
「抓住他們!」
嬤嬤靈機一動,大聲說:「這是我孫女,什麼柺子?你們不要誣賴好人!」
衆人頓時有些遲疑。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小女孩醒了,大哭了起來,斷斷續續地喊着:「壞……壞嬤嬤……糖……糖人……嗚嗚……我要爹爹……孃親……」
嬤嬤見狀立即下意識地捂住孩子的嘴。
衆人見狀,這還有啥不明白的,就是柺子。立即作勢,就要上前捉住嬤嬤。
人多勢衆,見勢不妙,三角眼惡毒地剜了柳含柔一眼,兩人竟毫不猶豫地丟下小女孩,分開人羣,兔子似的朝不同的方向狼狽逃竄,轉眼就消失在街角巷尾。
一旁的林晚這才鬆了口氣,後背已被冷汗浸透,握着木棍的手還在微微發抖。
我丟開棍子,快步跑到那嚇壞了的小女孩身邊。
小女孩瑟縮在牆角,小小的身子抖得像Ṭū́ₜ秋風裏的落葉,臉上淚痕交錯,大大的眼睛裏全是驚魂未定。
「乖,別怕,壞人被打跑了。」柳含柔蹲下身,儘量放柔了聲音,用袖子輕輕擦去小女孩臉上的淚水和塵土。
小女孩怔怔地看着她,長長的睫毛上還掛着淚珠,小嘴一癟,猛地撲進我懷裏,放聲大哭起來,小小的身體哭得一抽一抽。
「娘……嗚……我要娘……嬤嬤……壞……」
集市騷動平息,官差匆匆趕來時,只看到聚衆的百姓,以及抱着小女孩柔聲安撫的林晚。
幾個熱心腸的百姓帶着官差去追那兩人。
小女孩受了驚嚇,又哭得脫力,在林晚懷裏沉沉睡去,小手還緊緊攥着她的衣襟。
「這孩子……」領頭的差役皺着眉,看着小女孩身上價值不菲卻髒污的粉緞小襖,還有那即便在睡夢中仍顯露出精緻輪廓的小臉。
「不像尋常人家的娃娃。問過話了嗎?家在何處?」
我搖搖頭,輕輕拍着孩子的背:「嚇壞了,只哭着要爹和娘,問不出什麼。差爺,這孩子……」
差役撓撓頭。
「人販子還沒捉到,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這孩子的父母。這樣吧。」
他看了看林晚,又看看她身邊安靜懂事的瑾兒,語氣緩和了些,「看娘子也是良善人,這孩子眼下無處可去,衙門裏都是些粗手粗腳的大老爺們,實在不便照看。能否煩請娘子暫時收留她幾日?待我等查明她的來歷,或找到她的家人,定會登門接回。這期間的花銷,衙門自會補償。」
看着懷裏孩子沉睡中仍蹙着的小眉頭,我心中一片柔軟。抬頭看了看一臉懇切的官差,又低頭看看兒子。
瑾兒正擔憂地看着小女孩,小聲說:「娘,妹妹好可憐。」
我嘆了口氣,點點頭:「差爺放心,我定會好生照看這孩子。」
於是,這個來路不明、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便暫時跟我回了家。
給她清洗乾淨,換上瑾兒小時候改小的乾淨衣裳。小女孩醒來後,依舊驚惶,不肯說話,只是睜着一雙小鹿般溼漉漉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四周。
我也不急,拿出十二分的耐心,給她煮甜甜的米粥,讓瑾兒拿着木雕的小馬逗她玩。
後院裏曬着準備釀酒的花瓣,瑾兒便教她辨認,桂花香、茉莉香……小女孩漸漸放鬆下來,偶爾會露出怯生生的笑容,像陰雲裏透出的一縷微光。
她一直未開口說話,我便喚她「阿圓」,因爲她小臉圓乎乎的,很可愛。
阿圓似乎也默認了這個名字。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圓臉上的驚懼褪去,開始有了孩童的活潑,也開始張口說幾個字。
她喜歡跟在瑾兒後面「哥哥、哥哥」地叫,喜歡看我釀酒,小小的鼻翼翕動着,嗅着那醉人的香氣,大眼睛裏滿是好奇。
叫人看着心裏暖洋洋的。

-9-
時光飛快,很快到了夏日。
一天,正值在家休息,忽而傳來敲門聲。
開門,只見門口立着一位身着玄色錦袍的中年男子。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宇間卻凝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凜然之氣。
他身後,跟着兩名同樣身着勁裝、眼神銳利如鷹的護衛,手已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男子身邊站着一位身着華服、氣質雍容的美婦人,此刻她正緊緊盯着被林晚護在身後、從門縫裏探出小腦袋的阿圓,淚水瞬間盈滿了眼眶。
「玉兒!我的兒!」美婦人失聲喚道,不顧儀態地就要衝進來。
沒等反應過來,華服美婦人已撲到了阿圓面前,淚流滿面地將嚇得瑟瑟發抖的阿圓緊緊摟進懷裏,心肝寶貝地叫着,親吻着孩子的額頭臉頰。
「玉兒!孃的玉兒!嚇死娘了!娘終於找到你了!」美婦泣不成聲。
阿圓呆愣了片刻,似乎才認出這溫暖的懷抱和熟悉的氣息,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緊緊摟住美婦的脖子:「娘!娘!我怕!有壞人!要捉我……」
……
得知阿,玉兒是郡主,眼前二位是榮親王和王妃,我懵了一會兒,立馬拉着瑾兒跪下來。
榮親王可是太后親子,當今唯一的同胞弟弟,尊貴無比。
「民女拜見王爺王妃,先前不知道阿圓郡主身份……」
「不必多禮,快快請起。」剛一跪下,王妃立即將我們扶了起來。
「你救了玉兒,是王府的大恩人,理應本王……我們謝你纔對,多虧有你,不然玉兒怕是凶多吉少。」
說話間,王妃眼眶又紅了起來,美眸兇狠地瞪了一眼手足無措的榮王。

-10-
千里之外的京城。
宋文晏完全沒有想到林晚母子會消失得那麼徹底,他找了快三年,都杳無音訊。
她那麼愛他,十年如一日地釀酒,一雙手在寒冬臘月裏裂了又裂,就爲了供他讀書,實現抱負。
眼看着好日子就要來了,她卻不要他了,她怎麼捨得?
就僅僅是因爲我娶了平妻嗎?
我已經解釋過了,蘭芷母子絕不會威脅到她和承兒的地位,蘭芷不能生育,以後我的孩子皆會出於她腹中。
他想到頭疼,也想不明白爲什麼會這樣?
柳蘭芷如往常般將蔘湯放在桌上,緩步走到他身後,手指輕輕按在他太陽穴上。
「夫君又在爲姐姐和承兒擔憂了,也當多多保重身體,不然姐姐回來可是要心疼壞了。」
她嘴上這般寬慰,眼裏卻滿是嘲諷與陰狠。
她知道,林晚母子這輩子都不會回來了。有哪個女子能忍受自己的夫君娶平妻?還是自己含辛茹苦供起來的夫君。
她一定很痛苦吧,被最愛的夫君背叛。
要知道,娶平妻意味着原配得多不堪啊。
那也怪不了我,我是翰林之女,她不過一個秀才之女,我生來就該比她過得好。
林晚母子二人走了也好,只要他們不出現在京城,不出現在宋文晏面前,她也不是趕盡殺絕的人。
柳蘭芷的按摩恰到好處,宋文晏舒緩了緊皺的眉頭。
「蘭芷,辛苦你了。」
「只要夫君身子康健,蘭芷便不辛苦。」
聞言,宋文晏感動地拍了拍她的手:「書耀近日的功課我看了,進步很大。」
提起兒子,柳蘭芷臉上的笑容多了幾分真心。
同樣頭疼的還有一人。
皇宮裏。
太后無力地用手撐着頭,不讓人靠近,只留貼身的嬤嬤在身側。
「竹韻啊,哀家真的錯了嗎?」
「太后只是心疼王爺,王爺會明白您的苦心的。」
竹韻恭敬地回答,主子們對錯還輪不到她們做奴才的評論。
太后嘆氣:「哀家也只是想榮王能有個後。皇室子ťúₙ嗣艱難,先皇兩子一女,到了皇帝這脈,好歹還有皇后所出的太子。」
」可瑞兒僅有一女,往後王府由誰繼承?…這才賜下側妃…你說,瑞兒會不會怪哀家?「
太后有些哽咽,竹韻連忙上前:」太后是一片好心,只怪那側妃心術不正,膽大包天,竟敢傷害小郡主。眼下小郡主已有下落,側妃又被王爺打殺,您也發落了她的家人。母子哪有隔夜仇,王爺會理解您的。」
「但願如此……」
……

-11-
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宅子,離榮王府僅隔了兩條街。
沒錯,榮王夫婦沒有回京,反而在江南定居了。
搬新家這天,王妃帶着玉兒也過來了。
玉兒可激動壞了。
「太好了,玉兒以後可以每天來看望林嬸嬸了。」
王妃點了點她的小鼻子。
「每天都來看望你林嬸嬸,那孃親怎麼辦呀?還有,那你豈不是見不到你瑾兒哥哥了。「
「孃親~」玉兒撒嬌的撇了撇嘴。
瑾兒如今每日要到榮王府裏唸書。
榮王夫婦感念我們救了玉兒,又見瑾兒是個讀書好苗子,便邀江南最好的夫子進王府,專門教導瑾兒。
說笑間,王妃打發侍女帶玉兒去玩,正了正臉色。
「那位宋大人這些年一直在找你們母子,如今已找到江南這邊,王爺做了遮掩,他們暫時還找不到你們母子。現下想問問你是何打算?」
我和宋文晏的前塵往事,在處處有耳的京城哪裏會藏得住,更何況是天家。
榮王夫婦對此早已一清二楚。
這些年我們與王府來往密切,王妃更是對我多有照料,我明白她是在考慮我的想法。
「自和離那日起,我們與宋大人便再無瓜葛。」
王妃聽到林晚的回答,眉中糾結盡散。
林晚堅韌果敢、善良心軟、知恩圖報。
這幾年,我與她合作開酒坊,她一次次毫無保留的將新釀酒方子交給我,佔股又不肯多要。
百忙之餘還時常爲我與王爺鑽研和釀製養身美容的藥酒。在藥酒的滋養下,我的臉似是跟生玉兒前一般滑嫩,王爺也越發身強體壯……
這麼好的林晚,宋文晏配不上。

-12-
隨着林記酒坊的名氣越來越大,酒有些供不應求了。
在王妃的幫助下,我們合夥將酒坊的生意越做越大。
我也早已從釀酒的瑣事中解脫出來,每日安心鑽研新酒,酒方子出來後,儘管交給王妃安排下人去釀酒。
酒香飄過時間的長河,讓日子變得香醇易過。
瑾兒弱冠那年,一舉奪得案首、解元,最後被聖上欽點爲探花郎。
喜報傳來時,我一時竟沒能反應過來,好在王妃回京前安排了嬤嬤跟在我身邊操持。
「瑾少爺年輕有爲,夫人的福氣在後頭,少不了一個誥命。」
嬤嬤滿面紅光,不停地說着吉利話。
我內心百感交集,自和離之後,瑾兒似是一夜之間長大了。
奔波趕路的日子,承兒一遍遍窩在我懷中堅定的說到。
「阿孃莫傷心,日後我定會好好讀書考取功名,爲阿孃請封誥命,鳳冠霞帔加身。」
考取功名,請封誥命,成了瑾兒的執念,不論我說過多少次「孃親不必有誥命,只求我兒平安喜樂。」
他都一笑置之。
爲這執念,十數年來,瑾兒有多刻苦有多努力,我這做母親的豈會不知?
我彷彿又看到了那個在京城破舊小院裏、抱着她腿喊爹的小小承兒;看到了在江南小鎮酒坊櫃檯後、藉着酒罈反光刻苦讀書的瘦弱身影;看到了在王府書房裏、挑燈夜讀到天明的清俊少年……
曾經的稚子,在名師的悉心教導和王府的庇護下,早已褪去青澀,長成了一位風姿清舉、才名遠播的翩翩少年郎。
幸好,瑾兒成功了,從今往後他再不會被執念束縛,他要開始自己的精彩人生。
我收回思緒,喜悅在心中蔓延,接下來可有得忙咯。
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得抓緊時間準備好下聘的聘禮了。
瑾兒得中解元時,王爺便提議將玉兒許配瑾兒。
起初我擔心會委屈了玉兒,玉兒金枝玉葉,可我家到底……王妃卻搖搖頭。
「女子嫁人等同於第二次投胎,瑾兒人品才學如何?王爺與我都很清楚。再者,這世上能把玉兒視爲親女疼愛的,除了我,便只有你林晚一人。」
於是,在問過孩子們的意思後,就訂下這樁親事。
只待瑾兒高中,聖上親自賜婚。
如今賜婚聖旨應已下達,酒坊的事情業已安排好,我也到了進京的時候了。

-13-
京城裏,大街小巷都傳遍了。
探花郎御前求娶當朝最尊貴的永安郡主,龍顏大悅,當場賜婚。
榮王爺更是笑的合不攏嘴,他原先只求皇兄在林瑾高中後賜婚,沒想到瑾兒如此爭氣,不僅殿試前三得中探花,竟還御前求娶。
要知道主動求娶後再賜婚和直接賜婚的意義可不一樣。
太后也賜下了許多奇珍異寶,添進永安郡主的嫁妝裏。
京城榮王府裏,王妃對着竹韻姑姑多了幾分笑意。
江南待了十年,自打年前歸京,太后破天荒地對王妃和顏悅色起來,對唯一的孫女玉兒更是疼愛有加。
不管是有意彌補,還是其他,太后終歸是太后,王爺的生母,理應恭敬孝順。
相比榮王府的張燈結綵,宋府內愁雲慘淡。
今日殿前,宋文晏一眼就認出了承兒,可他爲何名喚林瑾?
這些都不要緊,後續再向承兒問清楚就好,重要的是承兒中了探花,還成了榮王爺的準女婿,這可是光耀我宋府門楣的大事。
榮王爺那可是當朝唯一的親王,聖上胞弟,搭上這條線,可謂是前途一片光明,我宋家今後也是皇親國戚了。
但是榮王爺派人來警告他不要打擾林探花一家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承兒還在生他這個父親的氣?
沒關係,待他抽空找晚娘解釋清楚,將他們母子接回來,再一同到榮王府下聘。
想到這些,宋文晏瞬間心情大好。
而柳蘭芷靜靜看着丈夫從疑惑到滿臉喜色,眸中閃過恨意。
宋文晏仕途不順,至今還只是一個六品寺丞,她都數不清有多少年沒有收到過一封宴會的帖子,更不知要熬多少年纔有誥命?
她又將希望寄託於兒子。
哪曾想,宋書耀考了數次,去年才勉強中了個秀才,還是名在孫山前。
她林晚的兒子卻高中探花,成了榮王爺的準女婿,當真是老天不開眼。
他們母子背後有榮王府,日後豈非無法下手?
二人心思各異,均在想着往後的計劃。
殊不知,他們所想的事情註定永遠無法實現。
大理寺已將宋文晏德行有虧、翰林府買兇殺人欺壓百姓的證據送到御前,現下被貶的聖旨已在路上。

-14-
馬車行駛到城門,瑾兒玉兒早已在城門內等候,男俊女俏,當真是郎才女貌。
抬頭望向城牆,內心有些激動。
京城啊,我林晚又回來了。
當家主母Ṭú₁的事情還真是不少。不過,在嬤嬤的從旁協助下,不論是下聘還是人來送往,我都中規中矩,不出絲毫差錯。
原來官眷間的交往並非不能學,並非一直深不可測。
當瑾兒玉兒身着喜服站在我面前時。
忽然有種苦盡甘來之感。
這杯我用半生心血釀成的酒,此刻,終於品到了那回甘悠長、足以慰藉平生的至味。
……
一轉眼,瑾兒已成婚十載,官居大理寺卿,我也成了一品誥命夫人。
三年前,越州洪災,百姓流離失所,我將這些年酒坊經營所得悉數捐出,在瑾兒自請前往賑災歸來後,聖上破格冊封我一品誥命。
十年間,瑾兒和玉兒育有二子一女,個個聰慧孝順。
府上中饋,在玉兒進門第二天,我就全權交給她打理。
如今我更是隻管含飴弄孫,享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
前幾年,被貶至西北某個角落當縣令的宋文晏,不知從哪裏找到人給我送信,全被我扔了出去。
王府得知後派人去敲打,自此再沒出現過他的消息。
人生至此,我再無遺憾,惟願兒孫平安喜樂,一生無憂。
15、永安郡主。
我是大雍朝最尊貴的永安郡主。
我這一生都很幸運。
父母疼愛,婆母慈愛,夫君體貼,兒女孝順。
唯一的劫就是五歲那年差點被拐。
也正因那次被拐,我的命運發生了轉折。
正如幼時孃親爲我祈福時,方丈所言:「禍兮福所倚,萬般皆是緣。」
爹爹帶着我們一家三口在江南待了十年。
十年間,京城好像變了個模樣。
皇祖母沒有再一個勁地勸爹爹納側妃,也沒有再讓孃親站在一旁侍奉,對我更是和藹慈祥。
皇伯父問我:「玉兒可願當公主?」
我想了想,搖搖頭。我朝駙馬不能擔任要職,瑾哥哥才華橫溢,是國之棟樑,可不能害了他。
初初有了身孕時,我在糾結是否要給夫君納妾或是安排通房。
男人自古便是三妻四妾,連長公主姑姑的駙馬都有幾個通房。
可……可是我就是不願同他人分享夫君,這可如何是好?
沒等我煩惱兩個時辰,夫君就發覺了,追着問我發生何事。
我剛同他說完,他竟笑了起來,真是可惡。
眼瞧着我要怒了,他纔不緊不慢地道來。
「成婚前,阿孃鄭重地對我說,『我們母子能有如今的成就,最大的恩人是玉兒。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阿孃不希望你成爲你生父那樣的人。』
我從未見過阿孃如此嚴肅的神情,她要我跪地起誓,此生只能有你一人,縱使無子,寧可過繼,也絕不可有妾室通房,若違此誓,便與我母子情斷。阿孃還說……」
他忽而頓了一頓,似是有些猶豫,我心一緊。
“若榮王府願意,你我長子可隨母姓…”
我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
……
後來,我生了二子一女,長子入榮王府一脈。
在阿孃又一次捐款國庫充作西北軍餉時,爹爹上疏求封賞阿孃。
次月, 阿孃六十大壽的宴會上,聖旨降臨,晉封阿孃爲超一品誥命。
16、宋文晏
西北邊陲一座破敗縣衙後堂裏,一張枯槁絕望的臉閃着淚光。
風沙常年侵蝕的窗紙破了幾個洞,嗚嗚地灌着塞外苦寒的風。
屋內陳設簡陋, 一燈如豆,昏黃的光線搖曳着,勉強照亮桌上一份磨損嚴重的邸報, 和一份剛剛由驛卒送達、墨跡簇新的朝廷詔令抄本。
宋文晏蜷縮在掉了漆的太師椅裏,裹着一件洗得發白、袖口磨出毛邊的舊棉袍。不過四十許人, 頭髮卻已花白了大半, 臉頰深陷, 眼袋烏青, 渾濁的雙眼死死盯着桌上那兩份文書,如同瀕死的魚。
邸報上,關於新晉一品誥命夫人和大理寺少卿的報道佔據了顯要位置。「忠義無雙」、「教子有成」、「年少英才」、「榮王府乘龍快婿」……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 燙在他的心上。他認得那個名字!那是他的夫人、他的兒子!
是他當年以爲離不開他的人, 如今, 卻成了他窮極一生也仰望不到的存在!
一品誥命夫人!
「林氏晚娘……一品誥命……」宋文晏枯槁的手指顫抖着,一遍遍劃過那冰冷的墨字, 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 如同破舊的風箱。
他的眼睛瞪得極大,眼白上佈滿Ŧũ̂²了駭人的血絲,死死盯着「一品誥命」那幾個字。當年那個被他斷定離了他就無處可去的釀酒婦人,如今竟成了一品誥命!受朝廷敕封, 享無上尊榮!
而他宋文晏呢?十年寒窗, 拋妻棄子, 攀附權貴,汲汲營營,到頭來, 在這苦寒的不毛之地, 熬成了一個形容枯槁、無人問津的七品縣令!
受盡同僚排擠, 上官鄙夷。
柳蘭芷早已受不了清苦和異樣的眼神, 成了瘋子。
宋書耀更是爛泥扶不上牆,整日畏畏縮縮, 膽小如鼠, 秀才功名沒保住。
巨大的反差,像無數根淬了毒的鋼針,狠狠扎進他早已腐朽的心臟。
悔恨?不甘?嫉妒?怨毒?種種情緒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五臟六腑。
「噗——!」
一股腥甜猛地衝上喉頭, 崔文彥再也壓制不住, 身體劇烈地一顫,一大口暗紅的鮮血狂噴而出, 如同潑墨般, 盡數濺灑在那份嶄新的文書抄本上!
鮮血迅速在紙面上洇開, 糊了那「一品誥命」的字樣, 也糊掉了他僅存的一點生息。
他雙目圓睜, 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從太師椅上滑落,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動。桌上那盞油燈被震得晃了晃,燈苗跳動了幾下,終於不甘地熄滅。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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