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三年,他一直恨我。
被綁架時,我向他求救,卻只得到冷漠的拒絕。
「替身而已,隨你們玩。」
他的白月光也笑着附和。
「如果不是她逼婚上位,我們早在一起了。」
「讓她喫點苦頭,也算當初做錯事的代價。」
那晚,我被凌虐到精神崩潰,失足從天台墜下。
再睜眼,重回領證前夕。
彼時他收到白月光的邀約短信,連夜由滬飛京。
他前腳才走,我也緊隨其後買了張機票。
朋友問,「去京市捉姦?」
「不。」
我搖頭,在她驚訝的眼神中,盈盈一笑。
「回港城。」
這一次。
他北上,陪他的佳人。
我南下,尋我的夢想。
-1-
前世最後一幕。
是我拖着破敗發臭的身體,跌跌撞撞從天台墜下。
肋骨刺穿肺部,鮮血順着鼻腔湧出,在地上開出妖冶的紅花。
墮樓的劇烈痛感還沒消散。
時空輪轉。
再睜眼,入目是水汽氤氳的浴室。
幾個混不吝的滬圈公子哥圍住我,語氣輕佻。
「妹妹,家裏沒有鏡子,總有尿吧?」
「瞧你這窮酸樣,也配當霽哥的未婚妻?」
「做白日夢呢,來,我們幫你清醒清醒。」
爲首的那位譏笑,惡劣地將花灑對準我的臉。
零度的水順着髮梢下淌,凍得我打了個冷顫。
模糊的視線中,年輕了幾歲的司霽倚在門邊,嘴裏咬了根菸。
打火機在指尖轉了個圈。
噌的一聲。
火苗躥亮。
「時鳶。」
他喚我的名字,眉骨溫良。
說出口的話卻像春日未消融的冰。
「既然你主動找上門,我不妨把話說得清楚些。」
「長輩訂下的婚約,作不得數。」
「明白嗎。」
他將我小心翼翼珍藏多年的燙金婚書撕得粉碎。
紛紛揚揚的紙片落下。
像一場永不停歇的雪。
我抿脣不語。
視線越過他,落在桌邊那瓶開封的威士忌上。
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這不是被綁架凌辱後,血腥瀰漫的死亡現場。
而是——
三年前,和司霽領證前夕。
-2-
單薄宣紙折成掉幀的畫面。
走馬燈似的將我扯進遙遠卻清晰的回憶裏。
說來可笑。
這封撕碎的婚書,是司霽陪祖父來港治病。
聽聞我小叔叔醫術極佳,搬到我家隔壁後,哄着我簽下名字,蓋戳印章的。
起初,沒人看好這段戀情。
時家世代行醫,遊離在名利場之外。
司氏卻是滬市商圈呼風喚雨的存在。
家境過於懸殊。
司老爺子以爲只是青春期少年情竇初開,一時興起,並未放在心上。
可司霽那樣認真,百般哀求兩家長輩答允。
跪在地上,賭咒發誓,保證一輩子對我好。
我被這份真誠的情意打動,牢牢地牽住他的手,堅定地站在他身側。
拉鋸戰長達半年之久。
司老爺子拿他沒辦法,鬆口答應了婚約。
我們得已擁有了一段短暫而快樂的時光。
「阿鳶,我喜歡你。」
「是那種想娶你回家,攜手共度一生的喜歡。」
少年定定地望着我,眸中難掩晶亮。
煞有其事地裝裱宣紙,用燙金筆墨一筆一畫寫下我們的名字。
後來,司老爺子病癒,準備啓程返滬。
臨走前,司霽抱我抱得很緊,幾乎揉進骨子裏。
「等我。」
「我會來接你。」
但很可惜,他食言了。
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我們談了十年異地戀。
在我滿懷期待地來到滬市,找司霽兌現承諾時,他回饋給我的,只有一句。
長輩訂下的婚約,作不得數。
我坐在晦暗的樓梯間掉眼淚。
怎麼也想不明白,到底哪裏出了問題,就算真的要分手,也該有一個理由。
等屋內衆人離開,我再次推開那扇虛掩的門。
卻被醉意朦朧的男人抱在懷裏。
壓至窗前。
「阿鳶,你回來了?」
炙熱的呼吸落在我的頸側。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脣被纏綿悱惻的吻封住。
……
-3-
次日清晨,門鈴響起。
我揉着痠痛的腰去開,以爲是傭人,實際是探望孫子的司老爺子。
被當場撞破。
縱使司霽再不情願,還是順理成章娶了我。
婚禮當天,敬酒環節。
有個長相與我七八分相似的女孩坐在臺下,紅着眼眶,舉杯道賀。
「恭喜。」
「祝你們新婚快樂,白頭到老。」
司霽沒接話。
垂落身側的手攥得青筋迭起,指骨泛白。
半晌,他奪過酒杯,挨着她喝過的位置,一飲而盡。
語氣艱澀。
「多謝,阿沅。」
那個瞬間,我才恍然。
原來那晚,他口中的阿鳶,是秦芷沅的沅。
而我,只是他心心念唸白月光的替代品。
心上人回國前,他本想同我斷乾淨,卻醉酒將我錯認成了她。
造成終生遺憾。
以至於結婚三年,司霽一直很討厭我。
甚至可以說,是恨我。
他從沒正眼瞧過我,連不小心的肢體接觸,也會觸電般甩開。
彷彿我是什麼髒東西。
週年紀念日,我被他的商業競爭對手派人綁架,逼他讓出浦東一塊價值百億的地皮。
廢棄的工廠內,我顫抖着嗓音,向電話那頭的他求救。
只得到冷漠的拒絕。
「呵,陳總哪來的自信,認爲她值這麼多錢?」
「替身而已,隨你們折騰。」
「就算玩殘了,我也不可能有一絲心疼。」
秦芷沅也笑着附和。
「活該。」
「如果不是她逼婚上位,我們早在一起了。」
「讓她喫點苦頭,也算當初做錯事的代價。」
猝不及防的掛斷。
讓綁匪看我的眼神更爲惱火。
隨之而來的,是長達一夜的凌辱與折磨。
直到ṭųₓ天邊泛起魚肚白。
我衣不蔽體地蜷縮在角落裏,像破碎的洋娃娃,想逃出去報警。
卻因精神崩潰,不慎墜樓而亡。
意識混沌的前一秒。
我什麼也沒想,只想着——
如果有下輩子,我要愛山,愛水。
絕對不要再愛上司霽。
絕對,不要。
幸好,Ŧűₔ上蒼垂憐。
給了我重來一次的機會。
-4-
思緒回攏。
舊時記憶如潮水般褪去。
上輩子積壓許久的委屈與心酸卻仍舊揮之不去。
我咬着脣,沒忍住,一行熱淚就這麼落了下來。
「哇靠,不是吧,哭了?」
「就這麼喜歡霽哥啊。」
「真是條沒出息的小舔狗。」
衆人鬨堂大笑。
認定我愛慘了司霽,不捨得離開。
連司霽本人也這麼以爲。
他挑眉,語氣不耐。
「收起這些廉價的眼淚。」
「以爲哭就能讓我心軟,改變主意?」
水晶燈光打在他的臉上。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流光溢彩,分明是烈日般灼目的眉眼,目光卻近乎冷沉。
「時鳶,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你我雲泥之別,我紆尊降貴陪你玩了幾年,也算你的福氣。」
「識相點,別再繼續糾纏了。」
「我們兩清。」
我擦乾眼淚,說了重生後第一句話。
「退婚可以。」
「但——」
司霽神色一僵。
似乎沒想過我會如此雲淡風輕地答應。
在他怔愣的瞬間,我抄起桌上那瓶威士忌,以最快的速度旋開蓋子。
雪莉棕色酒液盡數被潑。
奚落過我的公子哥們,此刻滿身酒漬,狼狽不堪。
包括司霽。
他垂着眼,鴉羽般的睫毛輕顫,身上價格不菲的襯衫與腕錶全部報廢。
我擰了把還在滴水的長髮,對上他難以置信的視線。
一字一句道:
「這才叫兩清。」
衆多唏噓聲中。
我一秒也沒停留,利落地轉身離開。
-5-
望着時鳶頭也不回地搭乘電梯下樓。
司霽心底莫名有些許煩悶。
時值隆冬。
歲寒絮雪,窗牖綻開霜花。
她只穿了件單薄的毛衣,從溫暖如春的港城搭機來到寒冷潮溼的滬市。
連外套都沒來得及多添一件,急匆匆趕來見他。
卻被當衆羞辱,退婚。
以他對時鳶的瞭解,她應該難過得哭紅了眼纔對,再不濟,也應該抽泣着開口挽留。
怎麼會如此平靜地同意,還走得這麼堅定果決。
不止司霽疑惑。
那羣狐朋狗友也摸不着頭腦。
「霽哥不是說,他未婚妻性格溫順,愛他如命?」
「我瞧着不像,剛砸酒那氣勢,把我震懾住了。」
「如果芷沅姐是純白無瑕的玉蘭,那這位替身就是根莖沁滿毒汁的鳶尾。」
「雖然危險,倒也別具一番風情。」
司霽摘腕錶的動作一頓,抬眸望向他們。
似笑非笑。
「怎麼,看上她了?」
漫不經心的語調,壓迫意味卻十足。
在場所有人嚇得大氣不敢出,忙擺手否認。
「我們哪有這個膽子碰您的東西啊,霽哥。」
他斂起笑意,下了逐客令。
「都滾。」
一個聊以慰藉的贗品,怎配與他的阿沅相提並論。
但不知爲何,剛纔有人表現出對時鳶感興趣,他竟然會覺得不爽。
非常不爽。
這股莫名情緒,在收到秦芷沅的邀約短信後,霎時煙消雲散。
【阿霽,今晚八點,我在京市舉辦小提琴演奏會,有空來捧場嗎?】
【我給你留了唯一一張中央位置的 VIP 門票。】
司霽眉目舒展,迫切回覆。
【好。】
他換了身乾淨整潔,剪裁得體的深灰色西裝,準備連夜由滬飛京。
臨走前,餘光瞥見一枚色澤瑩潤的藍寶石胸針。
那是訂婚時,時鳶送他的回禮。
也是她母親生前留下的最後一件遺物。
「她叮囑我,要送給共度餘生的愛人。」
「我想——」
「你就是那個人。」
少女紅着耳尖,羞澀表白的模樣歷歷在目。
司霽脣角不自覺上揚。
是啊。
她那麼愛他,怎麼捨得就此放手。
大概是裝灑脫,賭氣答應退婚,等冷靜下來,估計腸子都悔青了。
他敢保證,不出十天。
時鳶就會再次上門,淚眼汪汪地求複合。
屆時,如果他心情不錯,倒是可以考慮將她養在港城,做一隻見不得光的金絲雀。
和秦芷沅,一南一北。
互不干涉。
-6-
雪越下越大。
走出別墅區,我在路邊等了半小時。
終於等來朋友的車。
她見我衣着單薄,鼻尖凍得通紅,給我遞來軟和的毯子和熱乎乎的薑茶。
「什麼情況,你不是專程來滬市找未婚夫嗎?」
「怎麼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我沒吭聲。
視線移向驟然亮起的手機屏幕。
秦芷沅正在接受媒體採訪,宣傳今晚的小提琴獨奏會。
記者半開玩笑地問:「秦小姐年少成名,一路順風順水,事業如此成功。」
「那粉絲最關心的愛情方面呢,有進展嗎?」
秦芷沅理了理耳邊碎髮,朝鏡頭羞澀一笑。
「是有在培養感情的對象。」
觀衆席驚呼迭起。
她話鋒一轉,撐着下巴,故作苦惱的模樣。
「不過,有女生趁我出國期間,頂着一張和我相似的臉,故意接近他。」
「也是蠻壞的。」
「同爲女性,應該互相理解,互相幫助。」
「拜託時小姐,不要再撬牆角了,好嗎?」
她越說越委屈,頭也埋得低低的。
現場粉絲瞬間炸了。
「天吶,究竟是誰在恬不知恥地當小三,欺負我家阿沅啊?」
「真的太噁心了吧!」
自媒體時代,信息公開透明。
不出十分鐘,我被開盒,私人照片滿天飛。
【喏,就是她,港安醫院主治醫師,時鳶。】
【素人老老實實當社畜,別癡心妄想,男主身份貴不可言,不是你這種鄉下野雞女能攀附的。】
【據說出身滬圈頂級豪門,姓司,其他不敢透露了,總之和我們阿沅超配噠!】
【呵呵,秦芷沅還能再假點,你們這羣腦殘粉看不出來,她在故意引導網暴?】
【樓上是黑粉吧,味真衝,現實中是不是跟時婊一樣,喜歡當第三者啊?】
【girls help girls,急需滴滴代打,最好吊銷她的醫師資格證!】
【附議!!!這樣的人當醫生,真怕她勾引病人老公。】
我的社交平臺很快淪陷,私信謾罵不堪入目。
朋友翻看評論區,雙眉緊鎖。
她是我高中要好的同桌,知道十七歲的司霽爲了和我訂婚,做過多少努力。
見過ţųⁿ那封少年親手寫下的婚書。
所以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秦芷沅的話。
「這女的有毛病。」
「她不知道是司霽主動追求你,向你求婚的?」
秦芷沅當然知道。
上輩子,我不是沒有告訴過她事情的來龍去脈。
偏她怎麼都不信。
還屢次挑釁陷害,讓我被醫學界除名。
被質問時,她理直氣壯。
「你搶走本該屬於我的阿霽,我毀掉你追求多年的夢想。」
「很公平,不是嗎。」
我氣極,想抬手甩她一巴掌。
被司霽攔下。
「夠了。」
「再發瘋,從司家滾出去。」
司老爺子拄着柺杖,從二樓下來,如往常般充當和事佬。
「好歹是救命恩人的侄女,別鬧得太難看。」
「傳出去不好聽。」
幾句不痛不癢的申飭後,他板起臉,疾言厲色地訓斥我。
「嫁進來這麼多年,還沒學會如何討丈夫歡心。」
「真是廢物。」
這樣的情形,在過去七年間,發生過不下百次。
只是那一刻,突然不想忍了。
我看秦芷沅可憐兮兮地扯着司霽的袖子,躲在他身後,得意地朝我笑。
看着司老爺子中氣十足的神態,全然忘了是因爲誰,才得以續命活到現在。
我冷笑了聲,摔門而出。
「時鳶。」
司霽叫住我,「你今天要是敢離開,就別想再回來。」
我腳步沒停,連頭也沒回。
年少時最真摯美好的悸動,帶着純粹而熱烈的喜歡。
那個不費吹灰之力,在我的青春裏拔得頭籌,纏繞無數個春夏秋冬的少年。
我終於捨得放手了ťü³。
當晚,和律師擬定離婚協議,去酒店暫住時,隨手攔下離我最近的計程車。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
我會因此,斷送自己的後半生。
-7-
「欸,那是你未婚夫的車?」
耳邊響起朋友熟悉的聲線。
我從回憶裏抽身,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一輛黑色賓利從地下車庫駛出,往私人機場的方向開。
車牌五個八,是司家繼承人的身份象徵。
朋友發動車子,想追上去,爲我抱不平。
「媽的,渣男憑什麼美美隱身?」
「秦芷沅回國前,你已經是司霽名正言順的未婚妻了。」
「論先來後到,她纔是不要臉的插足者。」
我按住她激動的手。
從手機相冊翻出兩張照片。
一張是司霽陪祖父來港治病的病歷,馬賽克病人隱私,只留看診日期。
另一張是司霽求婚成功的照片。
恣意張揚的少年單手攬過我的腰,我笑着伏在他肩頭。
無名指的鑽戒在明媚春光下,折射出耀眼奪目的光芒。
我甩出清晰證據。
公佈和司霽交往的完整時間線,發文澄清。
【沒有蓄意接近,更沒有撬牆角。】
【秦小姐再造謠生事,我會拿起法律武器維護自身名譽。】
點擊發布後。
我切去出行軟件,緊隨其後買了張機票。
朋友問,「去京市捉姦?」
「不。」
我搖頭,在她驚訝的眼神中,盈盈一笑。
「回港城。」
這一次。
司霽北上,陪他的佳人。
而Ṱû₂我南下,尋我的夢想。
-8-
飛機劃過無垠長空。
落地港城時,已經過去三個小時。
知名小提琴家顛倒黑白,往素人身上潑髒水的詞條,衝上內陸文娛榜第一。
評論區一片熱議。
【我靠,反轉來得這麼快。】
【剛纔還心疼秦芷沅,沒想到她竟然撒謊,這是把我們網友當日本人整啊?】
【我之前說她蓄意煽動網暴,被她腿毛羣起攻之,現在就問,她們臉疼不?】
【我看你是八二年的龍井,老綠茶了@秦芷沅。】
【裝什麼啞巴,還不快給素人道歉?】
粉絲來不及洗地。
只能眼睜睜看着數以萬計的惡評不斷刷新。
可幾秒後,熱搜突然被撤,詞條不翼而飛,所有攻擊秦芷沅的 ID 全被炸號。
更有大批量的水軍下場帶節奏。
【衆所周知,照片是可以 P 的,不信的話,給你們展示下我和彭于晏的結婚照~】
【哇,好逼真!難不成時婊也用高科技了?】
【本人攝影師,每天面對無數張照片,我敢拍胸脯保證,確實有人工合成痕跡。】
【太好了,有專業人士鑑定,我家阿沅終於洗清冤屈了!】
指甲嵌進掌心。
我死死盯着評論區,諷刺地笑了。
與此同時,一個陌生電話打進來。
是司霽的祕書。
「司總讓我傳達,如果您不希望港城那位周醫生明天出診時。」
「無故遭遇車禍,或被偏激的病人砍傷。」
「請立即刪除微博,保持沉默。」
「想必時小姐一定會乖乖聽話。」
「畢竟,他是您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最後六個字,咬着重音。
我呼吸一窒。
脊背僵直地抵在牆上。
胸腔裏像是有一隻手,狠狠抓着我的心臟,用盡力氣攪動。
爲了幫秦芷沅贏回好名聲,他不惜用我最在意的人當籌碼,威脅我就此妥協。
司霽。
你真無賴啊。
-9-
空氣靜默許久。
我強忍怒火,答應刪除動態,註銷賬號。
對面滿意後。
捏在手心早已發燙的手機被大力甩出去,砸在路燈柱上。
情緒在失控邊緣徘徊。
無法平息的憤懣與不甘頃刻間像火山一樣噴湧而出。
燒得人幾乎理智全無。
「混蛋,去死!」
我在腦海中搜集詞彙,用最狠最惡毒的話問候司霽。
直到歡快的鬧鈴響起。
備註顯示,給周知聿送宵夜的時間到了。
他手術忙,經常沒空喫飯,隔三差五鬧胃疼。
我整理好情緒,站起身,去對面巷口買了份熱氣騰騰的雲吞麪。
而後一路小跑到港安醫院,敲響醫護辦的門。
夜班時間,正埋頭寫病歷的同事抬眸,看清是我後,朝最後排角落喊了聲。
「周醫生。」
「你小侄女又準時準點地來啦。」
被點名的男人原本盯着窗臺邊那株鳶尾出神,聞言猛地回頭,望了我一眼。
維港對岸的煙火漫過金絲鏡框,照亮他深邃的眉眼。
像高懸夜空睥睨塵世的冷月,教人從不敢心生妄念。
思緒恍惚一瞬。
想起上輩子最後一通視頻電話。
他在南蘇丹那片瘧疾肆虐,戰火紛飛的貧瘠土地上救死扶傷。
我盯着他被流彈炸傷,雪白繃帶浸染鮮血的手臂。
心疼地直掉眼淚。
他明明那麼痛,卻還一個勁兒地安慰我。
「阿鳶,不哭。」
「小叔叔沒事。」
「你在司家,過得好不好?」
我沒辦法說不好,我怕他擔心,也怕他難過。
所以我騙了他。
也不知後來他從援非醫療隊回來。
聽聞我的死訊,又翻看那起綁架案的詳細報道,得知司霽見死不救的消息。
會作何感受。
「來做什麼。」
周知聿率先打破沉默,將我的思緒拉回。
「不是討厭小叔叔嗎。」
他沒看我,平視前方。
尾音卻發着顫。
我忽然記起,前世這個時間點,恰好是我和周知聿吵架期間。
他一向不喜歡司霽。
耐不住我聲聲哀求,才勉強同意婚約。
聽我同朋友提及,異地許久未見,想請長假去滬市找司霽時。
周知聿攔住了我。
他問:「阿鳶,你就這麼喜歡他?」
我仗着寵愛,口不擇言地頂回去。
「不然呢。」
「小叔叔幾次三番阻止我和未婚夫見面。」
「難不成是看上我了,想玩養成啊?」
「可惜,我不喜歡你這種老、男、人。」
他臉黑了,似乎很生氣。
但再氣,也沒對我說任何傷人的話,還燉了我最愛喝的魚湯,耐着性子哄我喫飯。
可我早已翻窗,離家出走,登上飛往滬市的航班。
只留下一張字條。
【討厭你。】
想到這,我尷尬地扶額,苦笑。
「我錯了,小叔叔。」
道歉道得絲滑。
可很明顯,眼前人Ṱűⁱ並不是那麼想接受。
周知聿拿起桌上的聽診器,面無表情地從我身側繞過,薄脣吐出兩個字。
「借過。」
晚風順着窗縫吹湧進來,揚起他白大褂的下襬。
空氣中濃烈的消毒水味,混雜雪松尾調的淡香。
我有一瞬間的失落,想快步追上他,手中提着的雲吞麪袋子卻忽然破裂。
冒着熱氣的湯汁傾瀉下來。
澆在我的小腿上。
「嘶——」
一隻腳剛邁出辦公室的周知聿聽見我難耐的輕嘶聲,立馬駐足。
攔腰抱起我,放在空置的診療牀上。
又翻箱倒櫃地找燙傷膏,幫我塗藥。
「面灑了,我再去買一份。」
「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我耷拉着腦袋,再次認真道歉。
周知聿握着我腳踝的那隻手頓住,掌心微厚的繭摩得我癢意一絲一絲的。
指腹落在冷白上的那一抹緋紅。
輕揉慢轉。
他眼睫輕顫了下。
短暫的沉默過後,認命般嘆了口氣。
「阿鳶。」
「你明明知道,我永遠也不可能真的對你生氣。」
「那句『討厭你』,下次別再說了。」
「我……也會難過。」
男人的嗓音,低磁如往。
卻換來我心尖猛地一顫。
-10-
或許今天發生的事太多。
周知聿送我回家的途中,我坐在副駕位,看閃爍的霓虹在車窗上映出光暈的邊際。
迷糊間,竟夢到前世的零星片段。
那是我死後的第七天。
周知聿接到警方的電話,回國處理我的後事。
爲我挑選墓地時,不遠處的教堂白鴿紛飛,司霽和秦芷沅正在舉行隆重的世紀婚禮。
他捧着我的骨灰盒,跟墓園的人交代了幾句。
而後,平靜地一走了之。
入夜,本該在婚房行魚水之歡的新郎新娘卻被打了鎮靜劑,扔到遊輪上。
甲板處,是陳總和兩個綁匪的屍體。
秦芷沅懷孕了。
她靠在司霽懷中,護住隆起的小腹,氣若游絲地求饒。
「求求你,別傷害我,時鳶的死真的不關我事啊,是她命不好……」
周知聿笑了笑。
半句廢話也無,一刀割破她的喉嚨。
「不是說我的阿鳶活該嗎?」
「嗯?」
血濺染他明晰的下頜,在暗夜裏有種攝人心魄的迤邐。
伴隨着司霽驚怒交加的嘶吼。
再次手起刀落。
尖銳的刺痛從胸口泛上腦仁。
司霽疼得蜷縮起身子,大口大口呼吸,斷斷續續地說。
「我……不討厭阿鳶。」
「相反,很愛很愛她。」
「她向我求救時,我正在生氣,氣她毫不留戀地離開,還讓律師送來了離婚協議。」
「所以,纔會對她惡語相向。」
「可掛斷電話,我就後悔了,私下還是放棄了浦東那塊地皮。」
「我沒想到,她會死……」
周知聿面無表情地聽着,握住刀柄的手不斷下壓。
鋒利刀尖沒入罪魁禍首的心臟,絕無生還的可能。
確認所有傷害過時鳶的人,全部被送入地獄之後。
他才緩緩站起身,理了理髒亂的風衣,看向幾米開外人聲嘈雜的碼頭。
警車匯成的光華映照他的臉龐。
那天,港城萬人敬仰的天才外科醫生,周知聿。
入獄了。
……
-11-
我從夢中驚醒,眼尾還是溼的。
車子停在路邊。
周知聿倦慵疲沓地靠在車身上,袖口散散解開,靜靜地望着院中盛開的鳶尾。
他的面前,是一棟裝潢別緻的洋房。
自從我爸在抗疫期間犧牲後,不到半年,我媽也抑鬱復發,吞藥自殺了。
我這個拖油瓶,被其他親戚各種踢皮球。
所有人都嫌煩,不願撫養十歲的我。
除了我爸資助過的山區學子。
周知聿。
他當時還在醫科大唸書,臨近期末,課業繁忙。
得知我即將被送往福利院,急匆匆從考場趕來,將我護在身後。
「你們不要她。」
「我要。」
我攥住裙角,淚眼朦朧地抬頭。
看到周知聿站在紛亂的光影中。
午後暖色調的陽光落進靈堂,披了他一身光芒。
他在那片光影裏俯下身,以一個半擁抱的姿勢,虛虛地環住我。
「阿鳶。」
刻意模仿我爸寵溺的語氣,「願意跟我走嗎。」
周圍沒有別人。
只有他。
他輕蹭了下我泛紅的眼角,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地承諾。
「小叔叔有點窮。」
「但還是會盡力,照顧好你的。」
他說到做到。
短短幾年,我們的家從老舊逼仄的筒子樓,搬到西郊這幢寬敞明亮的別墅。
日子纔剛好過一些。
我這個該死的戀愛腦,就義無反顧地嫁給了司霽,在婚姻的磋磨下,邁入死亡。
而周知聿,也從榮譽滿身的無國界醫生,一朝淪爲階下囚。
他那麼好。
這輩子,不該再因爲我,揹負任何罵名,遭遇任何傷害。
至於我,在秦芷沅來勢洶洶的抹黑和司霽的脅迫下,只能不破不立,破而後立。
重新走一條——
不必在意內地輿論,能心無旁騖實現夢想。
更不必再受司霽掣肘的,嶄新的人生道路。
我坐在車內,沉思片刻,在院羣置頂的援非名單上,加上了自己的名字。
發送成功那一刻。
周知聿的手機響起特別關心提示音。
他低頭看了眼屏幕,俯身拉開車門。
原本清冷淡漠的視線觸及我時,一下子柔軟得像晨間流淌的薄霧。
「MSF 救援任務的參與時間最少爲六個月,任期時長沒有上ŧū₈限。」
「期間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我們會流血,受傷,甚至……死亡。」
「即便如此,你也要和我一同前往嗎。」
我點頭,四目相對間。
周知聿似乎想到什麼。
目光突然掠過一絲瞭然,落寞地扯了扯脣角。
「又和他吵架了。」
不是疑問的語氣,是肯定的語氣。
我突然愣住。
前世和司霽鬧矛盾時,我的確幹過幾次,假意遠走他鄉,惹他着急的蠢事。
也罷。
自己種下的因,就得承擔這個果。
我苦笑一聲。
踮起腳尖,扯着周知聿的領帶,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直到他耳根一點點攀上醒目的紅。
才軟下嗓音,耐心地解釋。
「小叔叔。」
「我們不是吵架,是分手。」
話音落定。
似有流星掠過銀河,周知聿瞳孔亮了亮。
涼夜微風乍起。
吹皺了他眼底的一池春水。
-12-
暮春最後一株垂柳抽芽時。
秦芷沅答應了司霽的表白。
此時,距離時鳶退婚,已經過去三個月。
司霽不明白。
這麼久了,她怎麼還不主動上門求複合。
難道在玩欲擒故縱那一套。
坦白說,替代品地識相走人,不再打擾,他本該長舒一口氣纔對。
可心裏突然空落落的。
工作時常走神,盯着手機發呆,彷彿在等誰的電話。
甚至有好幾次,打斷正在彙報的下屬。
鬼使神差地問:「刪微博時,阿鳶哭了嗎?」
祕書仔細回憶後,搖頭:「時小姐沒有哭。」
「但她很生氣,罵了您二百五十遍『混蛋,去死』。」
司霽怔了一下。
脣邊漾開幾分弧度。
嘖,還真像根莖沁滿毒汁的鳶尾。
那個瞬間,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他的笑容有多寵溺。
這樣的時刻多了。
秦芷沅也察覺到他的變化,危機感叢生,總是明裏暗裏地試探。
「阿霽,聽說蘇富比拍賣行有一枚價值連城的粉鑽。」
「如果我戴上的話,會好看嗎?」
司霽沒接話。
他沒來由地想起時鳶手上的那枚鑽戒。
D 家基礎款,一萬出頭,廉價又百搭。
以他的身家,完全負擔得起比它昂貴千百倍的品牌。
但他當時覺得,時鳶一個出身平凡的港城小鎮少女,一輩子沒見過什麼好東西。
隨便買點小玩意兒,糊弄糊弄得了。
秦芷沅不行。
她是他喜歡了很久的人。
年少時,臺上驚鴻一瞥,拉小提琴的白裙少女清塵脫俗,在他記憶裏停留了許多年。
可如今得到後,卻也覺得不過如此。
秦芷沅是清冷掛的長相,氣質淡雅,眼尾沒有搖搖欲墜的淚痣,遠不如時鳶嬌媚欲態。
身段也不及她軟,在牀上很不盡興。
喫了十年山珍海味,忽而改喝寡淡的白粥。
司霽一時不太適應,也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他推開秦芷沅的手,撂下一句「不太襯你」,就去書房睡了。
其實,今天是他的生日。
秦芷沅卻不記得。
不過沒關係,還有時鳶。
以往她總會提前半個月準備禮物,卡點給他發生日祝福,就算冷戰期間,也不例外。
可這次,時針指向零點。
時鳶的對話框依舊安靜。
他沒忍住,發了條消息:【不祝我生日快樂?】
等了十幾個小時,也沒能等到回覆。
【不理人?】
第二條短信發過去,收到的是一個醒目刺眼的紅色感嘆號。
時鳶給他拉黑了。
司霽氣笑。
好樣的。
現在她脾氣是越來越大了,看來他得親自去一趟港城,抓她回來,好好調教一番。
等他來到時家那棟別墅時,開門的不是時鳶。
而是她的朋友。
對方攔着門,不讓他進:「阿鳶不在這裏。」
司霽窺見她眼底的敵意,嗤笑了聲。
「怎麼,她爲了躲我,連夜搬家了?」
他踹開大門,直接闖了進去。
「……阿鳶不在港城。」
「去哪了。」
他冷聲問,「什麼時候回來。」
「她去了南蘇丹,加入了無國界醫生組織,我親自去機場送的她。」
「前些日子,我工作調動來了港城。」
「阿鳶說,未來三年,她不會再回來了,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讓我安心住下。」
司霽上樓梯的步伐踉蹌了下。
幾乎站立不住。
未來三年。
不會再回來了。
這句話,像是帶着尖銳的鉤子,一字一字往他心裏鑽,鑽得鮮血淋漓。
二樓盡頭臥室的門沒關。
那是時鳶的房間。
屋內傢俱陳設一切如舊,唯獨牆壁上所有關於他的合照,全都不見了。
司霽忽然意識到什麼,猛地撲到垃圾桶邊。
果然看見——
照片燒掉後殘留的灰燼。
和那枚時隔經年,卻依舊熠熠生輝的戒指。
時鳶抹去了他存在過的全部痕跡,毅然決然悄無聲息地從他生命中退場了。
司霽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
才彎下腰,撿起那枚戒指,滿懷珍重地攥在手心。
鑽石扎入皮膚,刺得他流出淚來。
指尖輕撫過西裝上的藍寶石胸針。
過往的甜蜜回憶悉數化作尖刀,反覆凌遲他最痛的神經。
直到這一刻。
他才終於知道,時鳶提分手,不是賭氣而已。
媽媽留下的最後一件遺物,她不要了。
他這個人,她也不要了。
-13-
凌晨三點,司霽回到老宅。
他一宿沒睡。
眼下烏青濃厚,下巴處的胡茬也冒了出來。
卻依舊毫無睏意。
想去廊苑吹風,路過後花園時,不期然地聽見秦芷沅在和誰通話。
這裏地處僻靜,很少有人來。
心血來潮總會撞破一些祕密。
更何況,還是深夜。
比如現在,女人坐在鞦韆上晃動雙腿,聲音說不出的煩躁。
「那你要我怎麼辦。」
「聲名狼藉地留在柏林,繼續做你的情婦,被你老婆肆意羞辱嗎?」
「總之,如果你不打算離婚,以後也別聯繫我了。」
「我不是沒有退路。」
「你也別想用孩子困住我,就算我懷孕了,也能找到接盤的備胎。」
退路,備胎。
司霽猛地停下腳步。
眼底漸漸醞釀出一場風暴。
他沒有當場揭破,找人查了秦芷沅當年出國的真相。
對外聲稱留學進修,實則被德國頂尖音樂學院的教授包養,金屋藏嬌。
不僅如此,連她十四歲出道的成名作,也是靠出賣肉體纔得到的曲譜。
換句話說,她是那位「恩師」豢養的瘦馬。
被原配正室發覺,打罵一通,才灰頭土臉地回了國。
無瑕白玉蘭的真面目被揭開。
醜陋又不堪。
司霽自嘲地笑了笑。
第一次覺得,這是報應,是他推開時鳶的報應。
攤牌那天,司霽什麼也沒說,只是冷着臉,抬手給了她一巴掌。
秦芷沅被打懵了,眼淚汪汪地問:
「阿霽,我做錯什麼了嗎。」
一沓照片鋪天蓋地朝她甩過來。
尺度極大。
畫面中,她赤裸着身體,坐在教授腿上,春色滿面地拉奏小提琴。
男人的手,正肆無忌憚地揉捏她的胸部。
秦芷沅愣了幾秒,尖叫一聲,想用手蓋住那些照片。
彷彿只要蓋住,就能當做不存在。
她幾近哀求地拽住他的手腕,蒼白辯解。
「阿霽,你聽我解釋——」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並非自願,是他強迫我。」
「我一個毫無背景的孤女,怎麼鬥得過資本?ẗù₊」
「真的,你要相信我……」
司霽推開了她。
秦芷沅摔倒在地,微微隆起的肚子磕到桌角,疼得渾身痙攣。
慌亂間,她想到最後一張底牌。
「我懷孕了,阿霽。」
「孩子是你的。」
「你不可以這樣對我……」
司霽不爲所動。
就這麼居高臨下冷漠地看她。
他不是傻子,更不是冤大頭。
早就找醫院調取了秦芷沅瞞得死死的孕檢報告,得知她的妊娠期已過三月。
這個孩子,絕不可能是他的。
源源不斷有鐵鏽味的液體從秦芷沅腿間流出,染紅瓷白的地磚。
司霽厭惡地別過視線,不願再多看她一眼,命人將她拖出老宅。
「別弄髒我和阿鳶的家。」
被架着扔出門外的秦芷沅,驟然聽見時鳶的名字。
一改往昔溫柔,歇斯底里地叫嚷。
「你不會到現在,還對那賤人念念不忘吧?」
「司霽,你裝什麼深情啊。」
「當初不是因爲得不到我,才退而求其次找了她這個替身嗎?」
「怎麼現在她走了,你又後悔了?!」
司霽本想放她一馬。
出氣過後,已經在叫救護車了,可她偏要嘴賤,罵他的阿鳶。
「你他媽算什麼東西,也配羞辱我未婚妻?」
他忍無可忍。
三兩步上前,不顧秦芷沅虛弱至極的身體,用力掐住她的脖頸。
「我不過一時被你迷惑,現在清醒了。」
「只要放低姿態,跟阿鳶服個軟,她那麼愛我,遲早會回到我身邊。」
秦芷沅被掐得呼吸不暢,面色由白轉青。
嘴上仍不肯退讓半分。
「回到你身邊?」
「你做什麼春秋大夢啊。」
「南蘇丹那地界兒,周邊國家一個個虎視眈眈,指不定哪天就打起來了。」
「她能不能活着回來,還不好說呢!」
很突然地,窗外一道驚雷閃過天際。
司霽瞳孔驟縮。
怔怔地鬆開桎梏秦芷沅的那雙手。
無盡的恐慌與後怕交織纏成一張細密的網,將他死死套牢。
自從得知時鳶一聲不吭不管不顧地踏進那條貧窮落後,戰亂頻繁的泥濘路。
他一直渾渾噩噩地試圖逃避。
也天真地以爲。
等三年期滿,等她榮耀回國。
他一定會用盡方法,死纏爛打也好,拋掉自尊下跪也罷。
總能求得她的原諒。
可他從沒想過,那麼危險的地方,那麼艱苦的救援任務。
倘若——
他的阿鳶回不來了呢。
到那時。
是不是上天入地,他再沒機會了。
意識到這一點時,他的心口一陣刺痛,一股腥甜湧上來。
鮮血吐了滿地。
-14-
司霽咳血後,昏迷了整整三天。
這期間,秦芷沅流產了。
醒來後,得知送醫院的時間太遲,沒能保住子宮,在婦產科發瘋。
同樓層的病人家屬拍到她的照片,上傳到朋友圈。
一經傳播。
網友再次炸開了鍋。
【好傢伙,我直呼好傢伙,這瓜過去這麼久了,竟然還有後續!】
【秦芷沅不是正跟司家太子爺熱戀 ing,俊男靚女,擦槍走火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據我所知,不是司少的種哦,是她和老師的。】
【哈???捧她出道的那位教授都快五十了哎!】
【你們不要太惡毒了,隨隨便便給女性造黃謠?@秦芷沅工作室,取證!】
【柏林留學圈前幾天傳出教授夫人做的 PPT,裏面一大堆親密照。】
【哪位好心人借個梯子,讓犟嘴的粉絲翻牆出去看看?】
【笑死,這就叫求錘得錘。】
【嘖,照這麼看,之前那位被網暴的素人還真沒插足。】
【沒錯,她和司少在一起時,秦芷沅還在伺候老 baby 呢~】
【話說時鳶去哪了啊,我看醫院排班表,已經很久沒有她了,不會真被開除了吧?】
【嗚嗚嗚,補藥啊,那我們真的罪過大了。】
輿論愈演愈烈。
失去司霽庇護的秦芷沅,毫無招架之力。
先是被原配實錘當小三,緊接着,又有同門師姐手持身份證,勇敢發聲。
說秦芷沅曾多次向她索要錄好的母帶,在演奏會上公然假彈。
助理也出來爆料,稱自己被霸凌多年。
秦芷沅稍有不如意,就對她動輒打罵,還用她的手臂滅菸頭。
這些醜聞加在一起,引起民衆公憤。
主辦方取消了她接下來所有的合作。
連包養她的那位教授也受到牽連,被業內除名。
至此。
秦芷沅這個名字。
被徹底釘死在音樂界的恥辱柱上。
南蘇丹與國內有時差。
再加上通訊設備不穩,時鳶刷到這些新聞時,已經是第二個禮拜。
但她實在沒空理會那些恩怨糾葛。
戰地醫院,人滿爲患。
政府與反政府軍發生槍戰,聯合國難民營夾在其中,流彈劃過。
同行的醫生傷亡慘重。
醫療物資緊缺。
她眼睜睜地看着昔日並肩作戰的隊友們,心率從一百升到二百。
最後不甘心地歸零。
無能爲力。
一籌莫展之際,國內第三批維和部隊進駐所帶來的物資,終於抵達。
她急匆匆領完藥物,想走。
卻被一道熟悉的男聲叫住。
「時鳶。」
異國他鄉,有人準確叫出她的名字。
她詫異回頭。
盯着眼前人的面容,想了好一會兒。
才認出來,他是司霽的堂兄。
司珩。
他穿着硬挺的迷彩軍裝,從物資車上拿出一個小小的包裹,塞進她懷裏。
「阿霽病倒了,病得挺嚴重。」
「老爺子就他一個親孫子,寶貝的緊,不可能讓他來這麼危險的地方。」
「派人一天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地監視着他。」
「他實在沒辦法,脫不開身,才託我輾轉送來。」
包裹被打開。
她看清了裏面的東西——
普濟寺的蓮花佛牌,龍華寺的紅繩手串,白雲觀的護身靈符,湄洲媽祖廟的香灰福珠……
佛教道家,各類平安符。
他幾乎求了個遍。
見她沉默,司珩繼續說:「你走的這段日子,阿霽真的很想你。」
「他那麼驕傲一人,像具行屍走肉,拖着病體輾轉各地,祈求各路神佛。」
「又去阿壩州川主寺掛了千米長的五色經幡,撒了隆達。」
「希望他們能在戰火紛飛的國度保佑你。」
「我知道,以前的事,是阿霽做得不對。」
「他傷了你的心。」
「可現在他知道錯了,也和秦芷沅劃清了界限。」
「時鳶,能不能原諒他這一回?」
「至少,給他一次彌補的機會。」
司珩承認自己有些多管閒事。
別人之間的感情,哪裏輪得到他來置喙。
可想起司霽百般哀求的神情,終是不忍,將他想說的話盡數傳達。
時鳶垂眼看着掌心裏的平安符。
輕笑了下。
再抬眸時,掩去眼底的自嘲和冰冷的諷刺。
對司霽的怨懟,不該波及旁人。
「把別人當替身,作踐了那麼多年的人。」
「要怎麼原諒。」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她沒辦法原諒。
不恨,已經是她最大的寬容。
司珩略帶歉意地看她。
她比以前清瘦了很多,膚色也因爲烈日暴曬與蹁躚黃沙黯淡了不少。
但眼神卻比在滬市見到她時,更爲清亮。
「如果沒別的事,我先走了。」
撂下這句話。
時鳶跑去另一個營帳,給病牀上昏睡的周知聿打了劑抗生素。
他面色蒼白,因連夜的救治,累得發起了高燒。
前幾天藥物不足,硬生生拖成了肺炎。
她拿過冷毛巾,輕輕擦拭他的額頭,給他降溫。
「周知聿。」
「拜託,一定要儘快好起來。」
營帳外,司珩默不作聲地看着這一幕。
看着時鳶心急如焚的模樣。
心裏明鏡似的。
他那個混賬堂弟,怕是再也追不回這姑娘了。
-15-
幾萬公里外的滬市。
司霽頹然地靠在沙發上,喝悶酒。
他身體其實恢復得差不多了。
無奈老爺子看得緊,生怕他犯軸跑去南蘇丹找時鳶,派了一羣保鏢跟着他。
連去酒吧買醉,也不例外。
朋友們知道他最近心情差,紛紛勸道:
「別啊,霽哥,老這麼鬱鬱寡歡也不是個事兒。」
「瞧,我們給你找來了誰?」
「嘿,這妞兒,長得活脫脫就是時鳶二號啊。」
推門而入的女孩年紀不大,一身黑絲女僕兔子裝。
恭順地跪在地上,用叉子插了塊西瓜送到他嘴邊。
他沒接。
輕佻地勾起她的臉,嗤笑點評。
「俗不可耐。」
女孩平白被羞辱一通,面色尷尬地退了出去。
「霽哥,你來真的啊。」
「難道除了時鳶,其他女人都入不了你法眼?」
「這已經是我們能找到的,最像的替代品了。」
司霽仰頭灌了口烈酒。
脣邊笑意苦澀。
「的確很像阿鳶。」
可,不是他的阿鳶。
他砸了酒杯,放話:「誰再敢把不三不四的女人,往我面前帶。」
「我他媽跟誰翻臉。」
這是真打算爲時鳶守身如玉了。
以前的秦芷沅都不曾有這待遇。
衆人霎時噤聲,只顧埋頭喝酒,再不敢多說一句。
氣氛凝滯。
直到司霽的手機振了一下。
幾分鐘前,他問堂兄,有沒有加到時鳶的微信。
他這邊圈子裏的人,全被拉黑刪除了。
司珩百忙之中,抽空給他回了一個字。
【嗯。】
司霽立馬來了精神,央求他再幫個忙。
既然見不到時鳶本人,那麼,能看到她的朋友圈,也是好的。
那邊很快傳來幾張截圖。
司霽將那羣狐朋狗友趕出包廂,切了吵鬧的音樂,站在窗邊。
認真地翻看時鳶抵達非洲後每一條動態。
司珩說,那些平安符,她收下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
她願意原諒他了。
分開的日子,她有像他想她一樣,那麼熱切地想念過他嗎。
點開圖片時,司霽心跳動得厲害。
2025.3.711:38
來這裏的第一天,飯裏都混着黃土沙。
小叔叔一點點把沙子給我挑出來時。
耳邊響起呼嘯的風,紛雜錯亂的槍聲,以及尼羅河沿岸傳來的陣陣悲鳴。
不敢想這裏的人,經歷過多少苦難。
失眠更嚴重了。
2025.3.2118:10
醫療隊有人感染埃博拉。
不幸犧牲了。
我努力憋着眼淚,摘下兩朵花,放在遺體箱子上。
目送她離開。
可明明,昨晚她和家人打視頻時,還笑着撒嬌,說想喫媽媽做的糖醋排骨。
我很難過。
甚至孩子氣地想。
如果沒有來到這片土地,是不是可以不用面對這麼多生離死別。
可難道閉上眼,苦難就不存在嗎。
2025.4.414:00
最近狀態不對。
小叔叔察覺後,和我聊了很久。
我誠實地告訴他,其實我挺害怕的,我怕槍彈無眼,怕生命無常。
怕下一次,躺在病牀上,屍身冰涼的人。
是他。
他看了我很久,第一次抱了抱我。
他說,他也很害怕失去我。
儘管害怕。
但這,就是我們這羣人。
存在的意義。
2025.5.1523:50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2025.5.2120:21
這天是阿鳶的生日。
她破天荒發了張十指相扣的照片。
看清照片上的那隻手,司霽驀然瞪大了雙眼。
他拖着虛弱病體, 一步一叩求來的平安紅繩。
戴在另一個男人的手腕上。
曾經只屬於他的阿鳶, 曾經所有生日願望,都與他有關的阿鳶。
這次許的,卻是——
周知聿。
我只要你平安。
……
砰的一聲。
司霽失手摔了手機,屏幕四分五裂。
仲夏的風順着窗戶吹湧進來。
他第一次覺得,夏天是冷的。
那晚,他借酒澆愁,醉生夢死, 半夢半醒之間。
他滿腦子都是時鳶。
十七歲時,笑着陪他撰寫婚書,羞紅了臉送他訂婚禮物的時鳶。
二十歲時, 知道他挑嘴,跨越半個祖國,深夜爲他下廚的時鳶。
二十三歲時,撞見他送其他女人回家, 縮成小小一團, 在角落裏哭泣完, 還卑微地給他發語音, 說「司霽,你哄哄我, 我就不生你氣了」的時鳶。
二十七歲時, 在新婚夜得知自己是替身,強忍着淚問他是不是從沒愛過她, 卻換來他更嫌惡眼神的時鳶。
二十九歲時, 職業生涯被毀, 想找秦芷沅理論,被他不耐煩訓斥後,失望離開的時鳶。
一幕一幕。
不斷沖刷着大腦記憶。
最終定格在三十歲,離婚前一夜,被人侮辱致死,墜樓而亡的時鳶。
他猛地睜開眼。
刀光一閃。
秦芷沅握着水果刀,瘋瘋癲癲地朝他刺下來。
其實他本可以躲開的。
但一想到,前世的自己, 是如何對待時鳶的。
他的就心痛得喘不過氣。
他這樣的爛人,怎麼配得到時鳶的原諒。
他啊。
就該生生世世,永墮地獄。
意識渙散的前一刻,他朝虛無的空氣伸出手,喃喃自語。
「阿鳶。」
「上輩子欠你的, 現在都還清了吧。」
「別那麼恨我了。」
-16-
MSF 三年期滿。
周知聿和時鳶在南蘇丹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在當地居民的見證下。
他輕輕攬過新娘的腰,在她眉心落下虔誠一吻。
回程途中。
他左手捧着醫書,書中夾着醫療隊頒發的獎章, 右手牽着小姑娘的手。
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話。
或許,這本就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幻夢。
在他最接近幸福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舷窗外,四季更迭。
路邊的高大樹木褪去青蔥綠色,被皚皚白雪壓彎枝頭。
右手的觸感忽然一空。
他怔愣半晌。
視線緩緩移向左手書中夾着的那張診斷書, 上面白紙黑字寫着——
患者:周知聿。
男,三十七歲。
漫長的牢獄生涯結束後,患有幻覺性精神病。
他腦袋疼了一瞬。
這纔想起——
時鳶已經過世十年了。
這個世界充滿假象, 唯有痛苦永不說謊。
遺憾的是,生活不是童話。
他的阿鳶沒有重生。
他們也沒有在一起。
她甚至到死,都不知道。
他愛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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