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剛死兩個月。
侯爺就迫不及待娶了繼室。
可這繼室的一舉一動,都特別像死去的夫人。
她不喫不喝,還不會出汗。
更可怕的是,自從她進門以後,侯府每天都會死一個人。
很快,活着的妾室,就只剩下了我一個。
-1-
「夫人,請喝茶~」
我跪坐在地上,雙手捧着沉重的紅木托盤高舉過頭頂。
因爲舉的時間太久,手臂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
隨着我的抖動,茶水從青花瓷杯中溢出。
溫熱的茶水順着手臂流到了衣服裏,但是我依然垂着頭一動不動。
剛剛動了的蘇姨娘因爲敬不好茶,被罰扣了兩個月的月錢。
那可是整整二十兩啊!
爲了這二十兩銀子,我就算手臂舉廢掉也不能放棄!
茶杯磕在托盤上,發出清脆的叮噹聲。
屋裏很安靜,這叮噹聲也不知道響了多久,夫人才伸手接過只剩一個碗底的茶杯:
「罷了罷了,起來吧。」
「你們都是伺候侯爺多年的老人了,以後啊,還需要更用心服侍侯爺纔是,都退下吧!」
我幾乎是被貼身丫鬟金釵扶着出來的,天本來就熱,我跪了半天,汗幹了又溼溼了又幹,衣服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十分難受。
「呸!」蘇鈴恨恨地啐了一口,原本嬌媚的臉蛋此刻顯得有些猙獰,「什麼玩意兒!一個窮御史的女兒,也敢上我面前抖威風!」
「笑死人了,還扣了我二十兩月銀,她不會以爲這樣就能嚇唬到我吧?」
「區區二十兩銀子,也就是一頓飯錢,猖狂什麼呀!」
我羨慕地看着蘇鈴,雖然同爲姨娘,但是我們的身份天差地遠。
做侯爺的姨娘前,我原來是老太太手下的二等丫鬟,而蘇鈴,則是江南富商之女。
「蘇姐姐,我能去你院裏喫飯嗎?」
-2-
「柳妹妹,不如去我屋裏用飯吧!」
蘇玲還沒說話,江姨娘江蕙蘭已經迫不及待地接過了話。
她眨巴着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看着我,似乎我不答應,她就能哭出來一般。
可惜了,我是女人,這一招對我沒用。
剛纔敬茶時,江姨娘假裝體力不支暈了過去,立刻就被夫人身邊的趙媽媽一針給扎醒了。
夫人說江姨娘身體太差,需要好好進補。
然後給她開了一堆牛鞭鹿茸湯,要求她每天都要喝一大鍋。
想到牛鞭和鹿茸的羶味,我忍不住有點反胃。
「噗嗤!」
看到江蕙蘭慘白的臉色,蘇玲忍不住笑出了聲。
我不想摻和到她們倆的鬥爭當中,趕忙扯開話題:
「你們有沒有覺得這新夫人,有點像之前那一位?」
蘇玲詫異地看向我:
「誰?你是說——」
她小心地環顧了一眼四周,確定花園裏就我們幾人,才放低音量說道:
「你是說,新夫人趙綺梅,像周音華?」
周音華,是我們府的禁忌。因爲她是得了髒病纔去世的。
聽說死之前,她下身流血不止,兩腿間長了一個巨大的膿包,腫得褲子都套不上。
而且她死後,屍體腥不可聞,給她淨身的丫鬟,當場就吐了好幾個。
她的喪事辦得極爲簡陋,她孃家人還沒趕來,侯府就隨意找了個地方將她草草下葬了,連祖墳都沒入。
她父兄氣勢洶洶地上門質問,後來卻灰頭土臉地走了。
大家都傳言,說是周音華偷漢子太多,纔會染上的這髒病。
-3-
「風太大了,我什麼都沒聽見,我先走了!」
江姨娘驚慌地左右看了一圈,扶着她丫鬟的手走得飛快,淺綠色的裙襬上下翻飛,不一會就不見了蹤跡。
蘇玲瞪了我一眼:
「你不但腦子不好使,眼神也越來越差了!」
說完,她也神色匆匆地走了,很快,偌大的花園裏就剩下了我和我丫鬟金釵兩人。
我和金釵面面相覷,金釵嘆了口氣:
「姨娘,你就少說兩句吧。」
我自知失言,訕訕地閉上了嘴巴,但是心裏卻忍不住犯嘀咕。
趙琦梅和周音華這麼像,她們都沒看出來嗎?
兩人雖然長相不同,穿衣打扮也不一樣,但是舉手投足間的動作還有神態,幾乎一模一樣。
剛纔趙琦梅坐在椅子上時,食指不自覺地在椅子扶手上敲動。
還有她端茶杯時,喜歡蹺起一根小拇指,這些細微的小動作,我只在一個人身上看見過。
那就是先夫人,周音華。
只是侯爺恨周音華入骨,府裏敢背後議論這件事的人,通通都被髮賣出去了。
「哎,姨娘,你可別再說話了,就是因爲你亂說話,侯爺都已經兩個月沒進我們院了。」
金釵上前拉住我的袖子,一路上對着我絮絮叨叨,念得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周音華剛生病的時候,府裏就流言四起了。
老太君狠狠打了幾個下人,這些閒言碎語才止住了。後來周音華死後,大家都說她是自作孽,不可活。
但是,我卻不願意相信她會揹着侯爺偷漢子,還能染上髒病。
周音華是江南首富之女,當初成婚時,她的嫁妝在碼頭卸了整整七天都沒搬完。
這麼有錢,偷個男人還能染上髒病?
我是不信的,當初我因爲這事情和江蕙蘭吵起來,沒想到被侯爺聽了個正着。
從那次以後,他就再也沒有進過我的院子了。
-4-
「姨娘,他們欺人太甚了!」
金釵氣呼呼地站在一邊,腮幫鼓得像個白胖的包子。
我低頭看了一眼桌上的菜,一碟小青菜,一碟煎豆腐,還有一盤形狀稀碎的千層糕,一看就是切剩下的邊角料。
那米飯也有些煮糊了,散發出一股焦味。
這原本應該是丫鬟婆子們的菜,現在,已經端到我桌子上來了。
府裏的都是人精,侯爺越長時間不來我院子,我的衣食住行就越差。
「金釵,走吧,咱們去江姨娘院裏喫去。」
只要狠狠心幫她喝掉一碗牛鞭湯,就能混一頓肉菜喫了。
金釵拎着食盒跟在我身後,我們倆還沒進江姨娘的院子呢,就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哎喲!」
金釵重重地摔在地上,菜也撒了一地,一片煎豆腐還蓋在了她臉上。
我揉了揉被撞痛的腰,忍不住有些生氣:
「誰啊?走路都不看路的嗎?」
江蕙蘭慘白着臉跌坐在地上,一點不見往日的優雅出塵。
她抬頭看到是我,連滾帶爬地挪到我腳邊,一把抱住我的大腿:
「死,死人了!」
盛夏的夜晚,我的背上驀然升起一股寒意。
我拉着模樣狼狽的江蕙蘭,嗓子眼有些發乾:
「誰、誰死了?」
江蕙蘭眼流滿面地張了張嘴,半天才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
「珍珠,珍珠死了……」
-5-
珍珠是江蕙蘭的貼身丫鬟,也是她的陪嫁丫鬟,和她感情深厚,形影不離。
我讓金釵去稟告夫人,自己則壯着膽子邁進了院子裏。
江蕙蘭和我不一樣,她是良妾,父親是一個知府。
而她自己雖是庶女,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人也長得清麗脫俗,十分受侯爺喜愛。
因此她的院子,是府裏除了夫人以外最大的。
院內不但有個小花園,還有一處淺湖。半面湖上開滿了粉嫩的荷花,亭亭玉立,清新秀雅。
此刻,原本漂亮的湖面上,卻浮着一具屍體。
只是那屍體,卻是背朝天的。
我心裏咯噔一聲,忍不住想起小時候村裏的傳言。
水屍浮背,惡鬼尋仇。
沉屍入底,鬼怨沖天。
「珍珠,珍珠自小在海邊長大,鳧水十分厲害。」
「她絕不可能是自己淹死的,肯定,肯定有人殺了她……」
江蕙蘭扯着我的袖子緊緊跟在我身後,她狀態恢復了一點,好像沒之前那麼害怕了。
「咱們,咱們一定要找到殺人兇手,替珍珠報仇!」
我專注地盯着珍珠的屍體,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沒看錯的話,那屍體好像在,很緩慢地轉圈圈?
「夫人來了!」
金釵清亮的嗓音從院門口傳來,門外影影綽綽地走過來許多人。
我剛鬆了一口氣,卻看見珍珠的屍體突然動了起來。
她的屍體朝着我的方向完整地繞了一個圈以後,居然就這麼沉入了水面。
此時,夫人已經帶着一衆僕婦走到了湖邊。她看着我和江蕙蘭,眉頭一皺:
「屍體呢?」
-6-
「屍體沉到湖裏去了!」
我和江蕙蘭爭先恐後說道,夫人身邊的趙媽媽聽到這話,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
「人死了自然都是會浮上來的,身上又沒綁石頭,怎麼會沉下去?」
對啊,怎麼會沉下去呢?
沉屍入底,鬼怨沖天……
村裏老人說過的話在我心頭再次浮現,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不會這麼邪門吧……
夫人派了兩個家丁下水撈屍,我和江蕙蘭靠在一起瑟瑟發抖。
那兩個水性好的家丁已經下水有一會了,這湖統共就那麼大,別說一具屍體,就是十具屍體,都應該撈上來了。
「回秉夫人,湖裏真沒東西了。」
家丁摸到後來,索性連漁網都給撒下去了。
拖在岸邊的漁網裏有幾條紅色的錦鯉正蹦跳得歡,此外,還有兩隻肚皮朝天的甲魚正艱難地試圖翻身。
「說話啊!都啞巴了嗎?屍體呢?」
江蕙蘭已經腿軟得站不住腳了,她跪坐在地上,連嘴脣都是白的。
我比她好一點,雖然雙腿在發抖,起碼還能站得住。
「該不會這屍體,自己躲起來了吧?」
趙媽媽叉着腰仰天翻了個白眼,滿臉都是不耐煩:
「行了江姨娘,夫人晚飯還沒用呢,實在是沒工夫聽你在這胡扯。」
「你那丫鬟,莫不是跟人私奔了吧?」
我和江蕙蘭壓根沒聽見趙媽媽後頭的話,滿腦子都是她那句「屍體自己躲起來了」。
-7-
夫人說珍珠肯定是自己跑了,要上報成逃奴。
而我和江蕙蘭因爲欺瞞主上,被罰跪一晚上祠堂。
我鬆了一口氣,不是罰錢就好,跪祠堂就跪祠堂吧,反正今晚上肯定要嚇得睡不着覺了。
「怎麼可能呢?這怎麼可能呢……」
從進祠堂開始,江蕙蘭翻來覆去就這麼一句話,人像中邪般癡癡呆呆地,半點不見以前的機靈。
今天也是趕巧了,江蕙蘭屋裏的丫鬟,有兩個去大廚房領飯菜了。
有一個家裏老孃生病,請假回家去了。還有一個丫鬟,肚子疼去蹲茅房了。
向來貼身伺候的珍珠,說是去湖邊替她採幾朵荷花插瓶,江蕙蘭左等右等,半天不見珍珠回來。
她去湖邊尋珍珠,這纔看見了屍體。
所以滿府的人,看到珍珠的,只有我和江蕙蘭兩個人。
「如果,如果屍體真的自己藏起來了呢?」
「這湖本來是個藕塘,湖底有厚厚的淤泥,而且那些家丁只在這半邊地方找,另外半片開着荷花的地方都沒去。」
「那屍體,有沒有可能沉在淤泥底部,或者漂到湖的另外半邊了?」
聽到我的話,江蕙蘭倏然抬起頭,她眼神中迸發出希冀的光芒,死死盯着我:
「柳妹妹,你能幫我找到珍珠嗎?」
我有些無語,讓我去湖裏找一具女屍?
「你看我傻……」
「我給你二百兩,不,三百兩銀子!」
剩下的話被我嚥了下去,我猶疑地看着她,陷入了天人交戰當中。
「還、還是算了吧,賺了錢,也得有命花啊……」
「五百兩!」
「成交!」
-8-
我和江蕙蘭在祠堂跪了一夜,第二天還是金釵找人把我擡回去的。
當聽到我要幫江蕙蘭找珍珠時,金釵嚇得摔碎了我的茶杯。
「我的杯子啊!你小心點呀,這可都是錢!」
「錢錢錢!你真是鑽錢眼裏去了,爲了錢連命都不要了!」
金釵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我的腦袋,唾沫星子都要噴到我臉上了。
我還沒有當姨娘時,和金釵兩人都是老太君院裏丫鬟,住一個屋,感情非比尋常。
人前我們是主僕,人後,我們依然和往常一樣相處。
「那可是五百兩銀子,五百兩!」
金釵惱怒地瞪了我一眼,有些無奈地伸手扶了ŧū́₇扶額:
「你倒是說說,你打算怎麼去找珍珠?」
我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繞着屋子走了一圈,確定門窗都是緊閉着的,才拉着金釵坐下:
「珍珠不用我找,她自己會出來的。」
「如果村裏老人說的是真的,那珍珠是被厲鬼所殺,她死後魂魄也會被那厲鬼驅使,成爲倀鬼。」
「而不管是倀鬼還是厲鬼,修煉時都需要吸取月之精華。」
「每個月的月圓之夜,倀鬼厲鬼都會出來曬月亮。」
「而今晚,就是十五。」
「別說了,我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金釵搓了搓手臂,顯然不相信我的話,「你別整天神神道道的,咱們府可是侯府,是皇帝御賜的宅邸,怎麼可能會有鬼呢?」
我也希望自己說的是假的,可是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侯府,是真的鬧鬼了。
-9-
這一天,不但金釵魂不守舍,我也是一整日都心不在焉的。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我和金釵正準備去江蕙蘭院裏時,侯爺來了:
「怎麼,見到我不高興?」
沈昊冷哼一聲,垂眸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額角跳了跳:
「怎麼又穿成這副鬼樣子?你的那些衣裳首飾呢?該不會又偷偷拿去賣了吧?」
金釵垂着頭站着,默默地盯着自己的腳尖,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我有些焦躁,沈昊怎麼這個時候來了?今天晚上可是事關我的五百兩啊!
「你這女人真是蠢得無可救藥!」
沈昊見我不說話,脾氣立馬就上來了。
他素來就嫌棄我,說我上等長相,中等運氣,下等品格。
在他眼中,我既沒有江蕙蘭的詩情畫意,又沒有蘇鈴的體貼嬌媚,除了臉蛋身材好一點以外,簡直一無是處。
所以沈昊每次來我院裏,都是拿我當發泄工具一般,草草了事以後轉頭就走,從不在我院裏過夜的。
而且他給我賞賜的衣服,都特別貼身,動一下似乎就能撐壞,穿着十分不舒服。
「夫人初來乍到,對府裏事務都不太熟悉,你們幾個以後要聽夫人的話,小心伺候她,別惹她生氣,聽見沒?」
原來是替新夫人撐腰來了,我抬眸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替周音華心酸。
老侯爺嗜賭如命,將家產輸乾淨以後,連御賜的祖宅都給抵出去了。
爲了保住侯府的宅院,老太君咬了咬牙,做主替沈昊求娶了周音華爲妻。
沈昊這人素來清高,雖是勳爵子弟,但頗有文采,正經是兩榜進士出身。
周音華家雖然豪富,但是畢竟是商戶,士農工商,按照身份,她是不夠格當沈昊正室的。
爲了保住侯府宅子和名聲,沈昊捏着鼻子娶了周音華。
聽說爲了攀上這門婚事,周家付出了百萬兩白銀。
成親以後,沈昊連正眼都沒瞧過周音華一眼。
成婚不到一年,就納了我們三房妾室,通房丫鬟更是多到數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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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音華當初被管家婆子刁難,被妯娌譏諷,被婆婆苛待,沈昊通通視而不見。
入府這麼多年,沈昊不但不替她說話,還嫌棄她能力不行,管不好家。
可趙琦梅剛嫁進來,他就迫不及待來替她做主了,有個當御史的爹,果然是不一樣。
「侯爺,我最近手頭緊,您能不能借我點銀子?」
聽到這話,沈昊眉頭一皺,隨即站起身抬腳便走:
「俗不可耐!你這女人眼裏除了銀子還有什麼?」
還有金子,珠寶首飾,店鋪地契……
沈昊走了,我們倆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快步朝江蕙蘭院裏走去。
江揮蘭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不停地在屋裏轉圈圈。
看到我來,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你可算來了,今天侯爺來我院裏時見我心不在焉的,還把我訓了一頓呢!」
可把他能耐的,我暗自腹誹,臉上卻笑意盈盈的:
「江姐姐放心,我既然收了你的錢,肯定幫你把事情辦妥!」
用完飯,江蕙蘭屏退左右,帶着我和金釵來到了她的小花園裏。
我們三人蹲在湖邊守了半日,腿也麻了,手臂和臉上更是被蚊子咬了不少包。
「珍珠呢!」
江蕙蘭氣咻咻地瞪着我,似乎下一秒就要伸出手叫我還錢。
我也有點懷疑自己,該不會我的推斷全都錯了吧?
「鐺~」
院子外遠遠地傳來一陣打更聲,金釵心虛地看了我一眼:
「姨娘,都子時了。」
我側身想和江蕙蘭解釋幾句,卻發現她雙眼發直,一動不動地盯着湖面。
我循着她的視線轉向湖面,這一看,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11-
珍珠的屍體果然出現了,但是,她不是浮在湖面上的,而是筆直地站在湖中間。
我們三人屏住呼吸,用力掐着對方的手。
江蕙蘭細長的指甲掐進了我的肉裏,有點疼,但我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因爲珍珠朝着我們三人的方向轉過了身體,她的臉好像被什麼東西給啃食了,坑坑窪窪的。
右邊的眼珠上還鑽着一條黑泥鰍,泥鰍的半截身體露在外面,尾巴正在不停地搖晃。
我這輩子從未看過如此可怖的景象,被嚇得肝腸寸斷,只覺得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透着寒意。
珍珠動了,她僵硬着身體像個木偶人一般,就這麼漂着朝我們過來了。
「噗通!」
「噗通!」
江蕙蘭和金釵一前一後暈了過去,只剩下我傻傻地蹲在花叢後,眼看就要和珍珠面對面親密接觸了。
「噗通!」
我直挺挺地朝後倒去,順手把江蕙蘭蓋在了自己身上。
珍珠腳不沾地飄到我們身邊時,視線在我身上停頓了一會,我能聞到她身上的腐爛味、腥臭味,還有一股令人作嘔的淤泥味。
就在我繃不住想跳起來時,一陣陰風吹過,珍珠走了。
我偷偷將眼睛睜開一條縫,見她似乎是朝着蘇鈴院子方向去了。
在地上躺了一會,直到確定珍ƭůₚ珠是真走遠了,我才一把推開江蕙蘭坐起身。
離我一寸的青石板上有一大攤水漬,上面散落着幾根翠綠的水草。
這些東西都告訴我,剛纔我看到的恐怖場景是真實的,絕不是自己的幻想。
「江蕙蘭,金釵,快醒醒!」
-12-
江蕙蘭醒來以後和金釵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珍、珍珠呢?」
我大言不慚地看着她:
「被我趕跑了!」
江蕙蘭撲進我懷裏放聲大哭,我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
「小聲點,你還想再把她給招來嗎?」
我們三人互相攙扶着,跌跌撞撞來到江蕙蘭屋裏以後,用最快的速度鎖上了所有門窗。
金釵和江蕙蘭還搬了一張桌子抵ţŭ⁰住了門,窗戶前也放了兩個大花瓶。
我把她屋裏能點的蠟燭都點上了,不大的屋子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鬼,應該怕光吧?
我們三人幾乎是把能想的招都用完了,江蕙蘭喜歡畫畫,屋裏有着一盒硃砂。
聽說硃砂可以辟邪,我直接將硃砂塗滿了門窗。
幾人折騰到快天明,才一起țů₀縮在牀上沉沉睡了過去。
「姨娘,開門,姨娘!」
我睡眼矇矓走過去打開門,門外的丫鬟見到我嚇了一大跳:
「柳姨娘!你怎麼在這裏?」
說完,她又八卦兮兮地問了一嘴:
「蘇姨娘院裏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江蕙蘭和金釵被我們的動靜吵醒了,一前一後從屋內走了過來。
想到昨天珍珠離開的方向,我心下一凜:
「蘇姨娘怎麼了?」
蘇姨娘的貼身丫鬟琉璃,昨天晚上死了。
她淹死在自己的洗臉盆裏,人跪在地上,臉就這麼埋在銅盆裏,把自己給淹死了。
「珍珠!是珍珠!」
江蕙蘭驚叫一聲扶去金釵,但是金釵的腿比她還軟,兩人一起仰天朝後摔去。
「先是珍珠,然後是琉璃,死的都是妾室大丫鬟,下一個是不是就輪到我了?」
金釵坐在地上失聲痛哭,不得不說,她的分析,有點道理。
丫鬟死完,是不是就輪到妾室了?
來傳話的小丫鬟聽到我們這麼說,臉上的表情有些驚恐:
「夫人、夫人不是說珍珠姐姐跟人私奔了嗎?」
-13-
我和江蕙蘭又被罰跪祠堂了,理由是我們在府裏散播謠言,鬧得人心惶惶。
「你聽過水倀嗎?也就是水鬼。」
祠堂裏牌位林立,岸几上還放燃着香。我環顧四周,確認這地方沒水以後,安心不少。
江蕙蘭這幾天如同驚弓之鳥一般,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能把她嚇得半死。
聽到我說水鬼,她眼睛瞪得像銅鈴:
「你是說,珍珠變成水鬼了?」
在村裏時,我們隔壁住的李大娘,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神婆。
附近村子裏誰家碰上髒東西了,都會託李大娘去看一下。
李大娘無兒無女,年紀又不小了,我娘就經常讓我去給她送些喫食。
一來二去地,我對這些東西,也有了一定的瞭解。
倀鬼受厲鬼驅使,根據死法不同,種類也不一樣。
有水倀,火倀,吊死倀,餓死倀,撐死倀等等,不一而足。
而水倀是其中最嚇人的一種,因爲,只要屋裏有水,水倀就能出現把你帶走。
就像琉璃,只是洗了個臉,就把自己給洗死了。
想到這,我小腹一脹,湧起一股尿意。
我渾身一顫,不會吧,要是水倀來了,我是不是就要在尿桶裏淹死了?
聽我說完水倀的故事,江蕙蘭的身體抖得像秋日裏的落葉:
「周音華回來了,珍珠肯定是周音華的倀鬼!我們都會死的,全都要死!」
我愕然地看向江蕙蘭,連尿意都被她的話驚回去了:
「你知道什麼對不對?周音華到底怎麼死的?」
江蕙蘭低着頭死活不肯再開口,任憑我怎麼逼問,就是一言不發。
過了半晌,她才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語氣中帶着點討好:
「柳妹妹,你想不想去方便一下?」
雖然我肚子已經憋得脹痛了,但是面上卻半點不顯:
「淨房在祠堂的外面,而且剛纔響過鐘聲,現在已經是子時了。」
「夜半子時,陰氣最重,我可不敢出去。」
江蕙蘭哀求我半晌,才幽怨地開口了:
「二十兩銀子,可以陪我去了吧?」
-14-
我和江蕙蘭從淨房出來時,意外地發現院子外飄着一團黑墨般的烏雲。
今天月亮很圓,天氣晴朗,萬里無雲。
那團烏雲就像是乾淨宣紙上滴落的一塊墨汁,看着十分突兀。
「厲鬼拜月,黑雲壓頂。」
李大娘的話再次在我耳邊響起,我拉住小步快走的江蕙蘭,示意她在一邊等我。
圍牆對面的院子,是蘇鈴西院的小花園,平日裏素來沒什麼人的。
我得看一看,這接連害死了兩個人的厲鬼,到底是誰。
圍欄邊剛好有一座假山,我躡手躡腳地爬上一塊石頭,踮起腳緊張地朝院外看去。
有個人正背對我站着,她穿着月白色的中衣,身形婀娜,長髮及腰。
只見她將雙手高舉過頭頂,極爲虔誠地對着月亮的方向叩拜。
一,二,三……
厲鬼拜月,一拜一命。
我數着她的磕頭次數,越數心越驚,到後面已經麻木了。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這厲鬼還有完沒完了?她到底想磕到什麼時候?
我仔細看着她的衣服和鞋子,這才發現,她的鞋底沾了一圈黃泥,裙襬處也有些髒污。
這不是厲鬼,這是一個人!
不對,這是被厲鬼附身了的人!
可是,這人到底是誰呢?
那中衣看着用料華貴,絕不是下人可以用得起的。
我們院裏穿得起這衣服的就倆人,趙琦梅和周音華。
可這裏,是趙琦梅的院子。
-15-
我不敢在假山上站太久,以免那厲鬼發現我。
見我臉色不對,江蕙蘭抖得更厲害了,她剛想說話,我就捂住了她的嘴巴。
兩人互相攙扶着回到祠堂以後,我趕緊把所有門窗都關好。
現在這祠堂,反而是府裏最安全的地方了。
李大娘說祠堂裏供奉着祖宗牌位,這些牌位日夜受香火供奉,已經具有了一定的靈力。
這份靈力可以護住祠堂不受厲鬼侵擾,不過,這侯府的祖宗好似一個比一個窩囊。
厲鬼都打到家裏來了,他們屁都沒放一個。
我和江蕙蘭說完厲鬼的事,她白着臉,又驚又懼地說道:
「肯定是趙綺梅,她院子和我就一牆之隔,最先死的是珍珠,然後是琉璃,都和趙琦梅脫不了干係!」
厲鬼不好對付,但是附身在人身上的厲鬼,就有了致命的弱點。
只要用紅豆把人的七竅封住,厲鬼就沒法從人身上跑出去了。
如果在這時候將桃木劍從胸口刺入,就能將人和厲鬼一起殺死。
「我不行的,我不會殺人!」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你這說的,好像我會殺人一樣。」
不管是趙琦梅還是周音華,我都沒法去封住她們的七竅,更不用說殺死她們了。
而且這府裏,也根本沒有桃木劍啊!
我戀戀不捨地環顧四周,真是捨不得這侯府的榮華富貴啊,但是爲了活命,我還是得準備跑路了。
無論厲鬼要殺一百人還是兩百人,都和我沒有關係。
-16-
金釵死了。
本以爲簡單的告別,沒想到卻是天人永隔。
我明明和她說過的,這幾天不要碰水不要碰水,她偏不聽。
夏日天熱,金釵又素來愛潔,她去井邊打水時,就這麼掉進井裏淹死了。
我在祠堂跪得腰痠背痛,回到院裏,找了半天都沒發現金釵的身影。
直到有丫鬟經過水井,纔看到了浮在井裏的金釵。
和珍珠一樣,也是背朝天,整張臉都浸在冰涼的井水裏。
我想將她撈上來,但是繩索剛放下去,她的身體就轉了個圈,然後沉進井底看不見了。
這是一口深井,想要將她打撈上來,難如登天。
到了晚上,她就會變成水倀,成爲那厲鬼的倀鬼。
不再認得我,不再記得我,甚至不再記得她自己。
李大娘說過,一旦成爲倀鬼,便不能再入輪迴,永遠都會受厲鬼驅使。
我呆呆地坐在屋子裏,手按在收拾好的包袱上,保持這個姿勢枯坐了一整夜。
小時候因爲家裏很窮,爲了替大哥娶媳婦,向來疼愛我的爹孃把我賣給了人牙子。
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什麼親人父母,都沒有銀子重要。
親人會背叛你,朋友會出賣你,但是銀子不會。
所以我什麼都不喜歡,就喜歡銀子,甚至到了是嗜錢如命的地步。
別的丫鬟主子經常會賞賜一些衣裳首飾,金銀珠寶。
可是金釵自從跟了我這個倒黴主子,賞賜一分沒落下,倒是捱了不少罰,受了許多冷眼。
每次在外頭受了氣,她都會紅着眼眶回來,一邊絮叨我,一邊拼命低頭繡花。
繡了花,換了錢,好給我這個摳門主子買點心喫。
可是現在她死了,偌大的侯府,再也沒人會對我好了。
-17-
我從包袱裏翻出金釵的賣身契,這丫頭今年十八歲了,她老孃替她看好了一門頂好的親事。
是她青梅竹馬的表哥,我特意看過了,小夥子人長得十分俊俏,和金釵很是般配。
本來想過幾天和她說這事情的,嫁妝我都替她準備好了,足足有五百兩銀子。
我想着到時候將銀票用力甩在她面前,讓她知道,她這摳門主子才最大方的人。
給丫鬟準備五百兩銀子的陪嫁,滿京城都沒有比我更闊氣的姨奶奶了。
到時候,這死丫頭臉上,肯定是驚愕,感動,不可置信,手足無措,涕淚交加……
這場面我幻想了無數次,唯獨沒想過會是這樣的結局。
金釵爹孃都是京城人,爲了給娘看病,她自己將自己賣進了侯府。
她爹孃都很疼她,她掛在嘴邊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等我回家了……
雖然現在她死了,但是,就算做了鬼,她也肯定很想家吧。
我得帶她回家。
我站起身,想將包袱放回櫃子裏,沒想到剛一起身,人就摔到了地上。
坐太久,腿麻了。
「姨奶奶,你怎麼坐地上啊?地上多涼!」
小丫鬟推門進來看到我,小跑着過來扶起我,看我失魂落魄的模樣,她也有些難過:
「金釵姐姐多好的人呀,姨奶奶,府裏現在到處都是嚇人的傳言。」
她緊張地左右看了一圈,才俯下身湊在我耳邊小聲說道:
「她們都在說,是珍珠姐姐的鬼魂變成了水鬼,纔來害人的。」
「琉璃,還有金釵,都和珍珠吵過架,現在府裏啊,所有和珍珠姐姐吵架過的丫鬟都嚇得半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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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鈴仗着家裏有錢,脾氣不是很好。珍珠也隨了她,一言不合就要同人吵架。
這院裏和珍珠鬧過矛盾的丫鬟婆子,多到數不清。
這流言一出來,府裏想必人人自危了。
可是,珍珠分明是被厲鬼害死的,那這傳言,會不會是那厲鬼傳出來的?
她的目的,就是攪渾這一攤水,不讓人懷疑到她頭上。
我精神一振,看來這厲鬼也有所忌憚,既然有忌憚,就說明她也是可以對付的。
打發走小丫鬟以後,我跑進小廚房,從裏頭順了一把斧頭。
沒有桃木劍,我就自己做一把,金釵不能就這麼一直當倀鬼,她得回家。
我院子裏就有不少桃樹,夏日的中午知了叫得人心煩意亂,連最勤快的僕婦都躲到屋裏納涼了。
我揹着斧頭找了一棵最老的桃樹,這東西好像年份越久越好。
悄悄砍掉一根手腕粗細的樹枝以後,我將樹枝拖到屋裏,修修剪剪,勉強做成了兩把手臂長短的桃木劍。
其餘的木頭我也沒浪費,都做成了一塊塊令牌,上面還用鮮紅的硃砂畫了一個「誅」字。
李大娘說倉頡造字,其實不是他造的字,他只是發現了這些文字。
在倉頡發現文字之前,它們就已經存在很久很久了。
文字本身,就具有神力。
我一共做了十二塊桃木牌,將這些牌子和桃木劍拿到院裏曬了半天以後,我把它們都綁在了自己身上。
胸前,背後,腰上,小腿,手臂,凡是能綁的地方都給綁了。
全部忙活完以後,我帶着桃木劍找去了江蕙蘭院裏。
到時候,這桃木劍和桃木牌,我準備賣她一百兩銀子。
一進院門,我就被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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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院子裏貼滿了黃符,樹上掛着八卦銅鏡,門窗上都貼了門神和鍾馗畫像。
所有屋子外都撒了一圈糯米一圈紅豆,江蕙蘭身上的衣服更是彈了密密麻麻的墨斗線,乍一看,像是棋盤成精了。
我默默收回自己懷裏的桃木劍,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
就衝江蕙蘭這架勢,厲鬼來了估計也只能望屋興嘆吧。
「胡鬧!這是在幹什麼?」
我剛想開口表達自己的敬佩之情,侯爺來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要被江蕙蘭氣抽過去了:
「子不語怪力亂神,成何體統?」
「江蕙蘭,你的風雅呢?」
江蕙蘭腦門上還用硃砂點了個紅點,她仰頭,可憐巴巴地看着沈昊:
「侯爺,妾怕~」
這我見猶憐的小白花模樣,一下子就撲滅了沈昊的怒火:
「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府裏那些閒言碎語你何必去聽呢?沒得辱沒了你的身份!」
沈昊撕下門上的鐘馗像,他皺了皺眉,朝着身後的小廝使了個眼色:
「今天本侯親自陪着你,放心,有本侯在,什麼妖魔鬼怪都不敢過來!」
「來人,把這些東西都給我撤了!」
還沒等小廝動手,我已經搶先一步撕下另一張門神像抱在懷中:
「侯爺,這種粗活就交給妾身來吧!」
發財了發財了,這些東西買買要花不少銀子呢!
我把江蕙蘭屋裏的東西洗劫一空,在她戀戀不捨的眼神中,心滿意足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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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的後院似乎特別寧靜,我睜着眼睛睡不着,一閉上眼,就能看見金釵。
翻來覆去折騰了不知道多久,我才迷迷糊糊有些睡意,剛睡着,我就夢見了金釵。
她全身溼噠噠地站在門口,我想喊她進來,她卻搖搖頭。
她似乎想和我說些什麼,可張了張嘴,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
第二天一早我打開門,發現門外圍着的糯米圈已經被人動過了。
有一處糯米堆好似被人踩平了,上面有幾處焦黑。
仔細看去,那些焦黑的地方看起來像是一個字——跑。
我用腳擦平了那一堆糯米,金釵,我不會跑的,我要帶你回家。
沈昊天不亮就出門去了,所以他不知道,昨晚,江蕙蘭屋裏又死了一個人。
這次死的,是江蕙蘭新晉的大丫鬟,珊瑚。
珊瑚溺斃在自己的尿桶裏,年輕漂亮的女孩,卻死得毫無體面,又髒又臭。
江蕙蘭徹底抓狂了,她在屋裏不停地踱步,桌上的東西被她砸了一地。
我突然感覺這厲鬼,好像在戲耍我們。
她不殺我們,而是先殺我們身邊的丫鬟,如同貓戲弄老鼠一般,想要看我們害怕,看我們崩潰。
等我們提心吊膽,擔驚受怕夠了以後,再慢慢殺死我們。
「我受不了啦!這幾天我喫不下睡不好,就連水都不敢喝,生怕那鬼鑽出來。」
「你看我的臉色都成什麼樣了,昨天侯爺說我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柳南春,你不是很懂這些東西嗎?你快說,到底怎麼樣才能對付那惡鬼?」
江蕙蘭用力搖晃着我的肩膀,她臉色慘白形容憔悴,看起來像生了一場大病。
殺死厲鬼的辦法,之前就和江蕙蘭說過了。
而現在,我們需要先確定誰是那個被厲鬼附身的人。
被附身的人手腳冰涼,不喫不喝,也不睡覺。
而且,她的胸口處,還會有一條黑線。那是陰氣凝聚而成,黑線會從天突穴一直往下延伸,直到神闕穴。
「被厲鬼附身的人,是不是本來就活不了?」
江蕙蘭陰沉着臉,眼中有殺意一閃而過。
「對,那黑線只要超過一寸,人就沒救了。附身時間越長,黑線也越長。」
我點點頭,手不自覺地用力捏着衣角。
江蕙蘭咬了咬牙:
「今天晚上夫人要辦家宴,到時候喫完飯我找個理由把蘇鈴叫我屋裏。」
「咱們、咱們就在那時候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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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爲家宴只是我們幾個妾室和趙綺梅一起用飯,沒想到,連老夫人都來了。
我因爲懷着滿腹心事,走路時就有神不守舍的,沒走兩步,就撞到了老夫人身邊的丫鬟紅翡。
「姨奶奶可要小心些~」
紅翡伸出手扶住我的手臂,她冰涼的手指握在我手腕上,帶來刺骨的寒意。
我渾身的毛孔都在一瞬間豎了起來,心臟也開始怦怦狂跳。
現在可是酷夏,廳堂裏就算放了冰塊,我也熱得一身汗。
紅翡她,她……
我勉強擠出一抹笑,對着紅翡道了謝以後坐到了位置上。
剛坐到位置上,一旁的江蕙蘭就死死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手心上都是汗,黏膩溼滑,弄得我十分難受:
「綠、綠翠她的手也是冷的,還有青碧……」
我抬起頭愕然地看着江蕙蘭,老太君身邊的丫鬟全都被鬼附身了?
這府裏,竟然有那麼多厲鬼?
「兩位妹妹聊什麼呢?也說給我聽聽~」
蘇鈴幽幽開口,嗓音不似以往嬌媚,反而帶着幾分森冷。
她今天穿着一件綠色的抹胸裙,胸口處隱隱露出半指長的黑線。
我和江蕙蘭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肩膀,江蕙蘭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們在聊蘇姐姐ťũ̂²今天的紅寶石簪子呢,這顏色可真鮮亮,配蘇姐姐剛好!」
蘇鈴這才收回視線不再說話了,她僵直身體坐着,厚厚的脂粉也蓋不住她臉上的青白色。
「派人去問問,侯爺還有多久纔到?」
老太君坐在主位上,眼神掃了我們一圈以後,對着身邊的紅翡使了個眼色。
侯府人丁稀薄,就沈昊一根獨苗。
說是家宴,其實飯廳裏就開了兩桌,我們三個妾室和另兩個通房坐了一桌。
主桌也就是老太君,沈昊和趙綺梅三人。
想到侯爺待會要來,我稍微心安了一些。
侯爺文武雙全,陽氣又重,應該能鎮住這些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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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今日公務有些忙,倒叫母親久等了!」
沈昊人未至,聲先到。他大步邁進屋裏,對着老夫人連連拱手。
奇怪的是,老夫人並沒有上前扶起他,反而對着紅翡招了招手:
「人齊了,關門吧。」
關門?喫飯爲什麼要關門?關門了還怎麼上菜?
我意識到不對,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門外站着的丫鬟聽到命令,立刻上前緊閉住了房門,我甚至聽到了外頭落鎖的聲音。
沈昊十分詫異,他驚愕地看着老夫人,神情有些茫然:
「母親這是做什麼?」
趙琦梅噗嗤笑了一下,接着越笑越開心,隨着她的笑聲,屋裏所有丫鬟婆子全都站到了她的身後。
不一會,就連老夫人也跟着站到了她後邊。
屋內坐着的人,只剩下了我和江蕙蘭,還有侯爺。
江蕙蘭立刻跑到侯爺身邊,顫顫巍巍地抱住他的一邊胳膊:
「侯爺,可嚇死妾了!」
我沒有往前,而是默默地朝後退了兩步。
趙琦梅站起身,冷冷地看着沈昊:
「夫君,三月不見,別來無恙否?」
這聲音,分明是先夫人周音華!
沈昊駭然地看向趙琦梅,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似乎想確認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趙琦梅伸手將一個巴掌大的木盒子丟在桌上,那木盒子摔成了兩半,裏頭藏的東西也掉了出來。
看到這東西,江蕙蘭發出一陣尖叫聲,我忙伸出頭看過去,原來是一隻足足有七八寸長的蓑衣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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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蓑衣蟲雖然死了,卻通體金黃,身體兩側長滿了細長的腿,密密麻麻看得人頭皮發麻。
看到這蟲子,我渾身一震,終於明白周音華是怎麼死的了!
李大娘家中有一本精怪圖冊,上面有記載,成了精的蓑衣蟲,又叫囊囊。
囊囊酷愛女色,尤其喜歡豔麗嫵媚的女人。
它能入女子的夢,在夢中強行和女子歡愛。
夢裏的囊囊,面目猙獰,遍體覆毛,被他欺辱的女子,下身會痛楚難忍。
而且次數多了以後,女子的下身會長出膿瘡,又腥又臭,令人作嘔。
這膿瘡並不難治,只需要用艾草煮水沖洗幾次,就能痊癒。
囊囊雖然好色,但最是喜新厭舊,等女人長了膿瘡以後,他就會棄她而去,另尋目標。
周音華被這囊囊欺辱以後,府中沒有爲她請過大夫,就這麼毒瘡潰爛而死了。
「這東西,是夫君讓江蕙蘭放在我屋裏的吧?」
「夫君看上了我周家的錢,又覺得娶商戶女讓你丟了顏面,所以就想了這麼一個要錢不要人的辦法,對不對?」
「夫君,我們商人最不肯喫țū₄虧了,我受的痛楚,你得百倍還我纔行呢!」
我躲在桌子底下瑟瑟發抖,江蕙蘭「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瘋狂磕頭,把所有責任都甩給了沈昊:
「是侯爺逼我這麼做的!都是侯爺啊!」
「侯爺說如果我能幫他,他就替我爹升官,我、我也是被逼無奈啊!」
江蕙蘭被嚇瘋了,不顧三七二十一,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給說了。
這東西,確實是侯爺給她的。但是囊囊的事情,是她說給侯爺聽的。
江蕙蘭作爲才女,自然是博覽羣書的。
她有一天偶然從一本古籍中翻看到了囊囊的故事,晚上和沈昊聊天時就說給他聽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沈昊派人四處蒐羅,還真被他找到了一隻快成精的囊囊。
而這,也是周音華悲劇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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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音華靜靜地聽着江蕙蘭說話,等她說完,撫掌大笑。
隨着她的笑聲,屋裏所有東西都逐漸變樣了。
桌上的山珍海味成了臭蟲爛蛆,亭亭玉立的丫鬟全都青面獠牙,形容可怖。
我這才發現屋裏有這麼多倀鬼,除了水倀,還有燒死倀,餓死倀,吊死倀……
老夫人應該是被餓死的,她陰着臉站在那,臉上瘦得皮包骨,一雙手像雞爪子般筋骨凸起。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可笑,本以爲這侯府裏有兩三隻厲鬼,我可以對付她們,救出金釵。
沒想到,這府裏,竟然只剩下了我們兩三個活人……
對了,金釵呢,爲什麼我沒看見金釵?
就在這時,一隻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轉過頭,就這麼和金釵面對面對上了。
她的臉被水泡得浮腫而蒼白,要不是她眼角的那顆痣,我估計還真認不出她。
「姨娘在找我嗎?」
我被她嚇得倒抽一口冷氣,看着金釵慘白的臉,我又驚又怕又心酸:
「金釵……」
「噓!」
金釵伸出一根冰涼的手指按在我脣上,然後我就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身上的桃木牌噼裏啪啦掉了一地。
金釵穿進了我的體內,身體好像掉進了一個寒潭之中,又似陷進了泥淖裏。
我想抬一抬手臂,卻發現自己的身體根本不聽指揮。
控制我身體的人,變成了金釵。
我僵着身體從桌子底下爬出來,整理了一下衣裙以後,也跟着站到了周音華身後。
周音華沒有看我,而是蹲下身,饒有興致地看着沈昊。
沈昊四肢被丫鬟們按住,像瀕死的魚一樣在地上拼命掙扎。
「這府里人人欺我辱我,我死的時候,丫鬟們都說,府裏臭得像打翻了糞桶。」
聽到這話,我心裏一顫。
金釵愛乾淨,周音華死的時候她抱怨過好多次,說府裏臭不可聞,她的鼻子快遭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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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音華伸出手掐了掐沈昊的臉,眼神陰鬱而瘋狂:
「這個地方太髒了,最髒的,就是人心。」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所有的丫鬟婆子們就在沈昊和江蕙蘭身前排排站好。
周音華轉過身走到我身前,仔細地上下打量着我:
「就剩你一個活人了,去吧。」
我駭然地看着她,隨即身體就不受控制地朝江蕙蘭和沈皓走去。
用力撕開沈皓的衣服,他胸口處果然藏着一枚護身符。
「姨娘, 想活命就撕了它!」
身體一輕,金釵暫時離開了我的身體。
在沈皓和江蕙蘭驚恐的眼神中, 我扯過那兩張護身符撕得稀碎。
不一會,屋裏響起了江蕙蘭和沈皓淒厲異常的慘叫聲。
我如同木偶人般站在院裏,身邊的丫鬟小廝們則是進進出出忙碌着。
江蕙蘭和沈皓,活生生被萬鬼啃食而死, 怕是魂魄都被撕咬乾淨了。
我懷裏被人塞入一隻油桶, 我低頭看了一眼以後, 抱着油桶將它澆在了牆根處堆着的木柴上。
火光沖天而起,周音華站在屋前, 笑得一臉肆意:
「太髒了, 真髒啊,燒了好, 全燒個乾淨吧!」
一個個雙眼無神的丫鬟婆子們扔掉手中的木柴和油桶以後,全都踏步走入了熊熊烈火中。
空氣中很快就瀰漫着一股燒焦的油脂味, 讓人反胃。
我心下大駭, 因爲我發現自己也正一步一步,緩慢地朝火堆走近!
府裏的人死以後, 全都成了周音華的倀鬼。她將倀鬼封在這些人體中,因此他們依然有着肉身, 乍看之下和活人無異。
這些倀鬼肉身被焚以後, 就能脫離周音華的控制,轉世投胎,重新做人了。
周音華這是要整個侯府, 都給她一人陪葬。
一步, 兩步, 三步……
我已經能感受到火光的灼熱了, 臉上的寒毛似乎都被烤乾了,發出一股焦糊味。
就在我快要走到火堆中時, 我的身體突然一輕, 有什麼東西離開了我的體內。
原本堆在一起的柴火從兩邊分開, 中間莫名出現了一個狗洞。
我被人用力一推,半個身體就這麼撲進了狗洞之中。
「快跑!」
熟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 我連滾帶爬ṱű̂ₙ地出了狗洞以後,朝大街上沒命逃竄。
風聲在我耳邊呼嘯而過,金釵推我之前, 我分明看到周音華朝我瞥了一眼。
可是她沒有追來, 也許, 是因爲我是府裏唯一沒有說過她壞話的人吧……
跑了一段路以後,我撞上了前來救火的兵馬, 這才停下身回過頭,朝侯府看去。
火光燒紅了半邊天,我似乎還能聽見周音華張揚而快意的笑聲。Ṭůₔ
「你是侯府的丫鬟嗎?叫什麼名字?」
領頭的將軍上前扶起我的手臂, 我頓了頓,半晌才慢慢說道:
「回大人,奴婢名叫金釵。」
番外
夏武王二十三年,宣平侯府突發大火, 滿府皆亡。
三百奴僕,只逃出來一個小丫鬟,名爲金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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