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將軍要成親了,舉國歡騰。
但十里紅妝、大紅花轎裏並未見到新娘。
將軍抱着牌位拜堂成親,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衆人卻眼眶溼潤,情腸觸動。
終還是遲了一步,那個在桃花樹下,日日盼君歸的女子還是沒等到她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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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天生右臉上有一塊青色的胎記,對女子而言,這意味着終身都毀了,至少我爹孃是這樣認爲的。
所以十四歲山賊進村的時候,我娘他們帶着姐姐和弟弟都躲進了地窖,唯獨把我忘在了柴房,直到章鈺把我擄上山的第二日,他們發現家裏無人做飯時,才發現我不見了。
無人擔憂我的安危,他們只怕我被山賊擄走的名聲會影響姐姐嫁高門,影響弟弟娶新婦。
被山賊擄走,會是什麼下場,大家心裏都跟明鏡一樣清楚。
章鈺第二天一早就發現了我模樣甚醜這個事實,一拍腦門一臉倒了黴的表情,聽到我肚子咕嚕的聲音後,雖是一臉嫌棄,但到底還是把他面前的肉包子分了兩個給我。
我從未喫過這樣好喫的東西,往日在家,即便過年,我最多隻能分得一個白麪饅頭喫。
像這樣香的包子,我只見姐姐和弟弟平日裏喫過,聞着極香,如今我也喫上了,口感鮮嫩,肉質鮮美,比當初聞到的更香。
只是,卻不想第一次喫這樣好喫的包子,是山賊頭兒章鈺給我的。
「喫飽了?」
「喫飽了!」
「我本來是想爲我兄弟說一門親事,可如今你這模樣……罷了,我兄弟若不嫌棄,我就留你在山上。」
章鈺不再正眼看我,進來一個滿臉麻子的糙漢,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聽說大哥給我說親了,美嬌娘在哪兒……」話音在看到我臉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大哥,我一臉麻子,再娶個這樣的醜婆娘,生下來的孩兒還能看嗎?」
麻子臉赤裸裸地嫌棄,我的臉色紅了白,白了紅,又羞又憤。
「昨夜倉促未能看清楚,那既如此,你給這姑娘送回去,再給她家人五十兩銀子權當賠罪。」
聽到這兒我的臉色徹底變得青白,一條命去了半條,如此把我送下山,我就徹底沒了活路,世道雖大,卻容不下一個在山賊草寇窩裏待過一夜的女子。
我把頭磕得血津津,哭求他們不要把我送回家,章鈺問既然不想歸家,那我想去哪兒?
去哪兒……我低下頭一陣沉默,天下之大,有家不能回,更何況,那還是家嗎?我有真正的家嗎?
我爹之前盤算着五十文把我嫁給鎮上的瘸子,饒是如此瘸子也嫌貴,討價還價只出二十文,我爹惱火得很,那天對我又是一陣毒打,後來實在覺得二十文太少,這纔多留了我一段時間。
瘸子也就罷了,已年過五十了,當我爺爺還差不多。
可如今,我清白尚在,章鈺他們就肯給五十兩銀子送我歸家,只是爲了彌補我這荒唐的一夜,如此想來,他們也不是壞人。
「求大爺們憐憫,我願意在這山上爲奴爲婢,只求給口飯喫就好。」
章鈺皺眉,似是想到了這個世道對女子的苛刻,嘆了口氣吩咐麻子給我一間屋子,另外答應的那五十兩銀子也拿給我。
「若哪天有了去處說一聲,立時送你離開。」章鈺語氣滿是憐憫,眸光卻波瀾不興,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他多費心思。
麻子雖有不願,卻還是帶我安置了,糙漢細心地給我找了一間偏僻一點的屋子,遠離他們大老爺們的住所,我感激不盡。
屋內生活用品一應俱全,牀上還有棉花被,我長這麼大,何時睡過牀?都是在柴房的草堆裏度過冷得發顫的夜晚,更遑論還有棉花被蓋,這樣的日子,做夢我都不敢夢。
收拾乾淨,我大概逛了一圈,都知道我是那個麻子不願意要的醜姑娘,一路上指指點點卻也沒人多搭理我。
我心裏卻有了成算,看來這山上每日需要做的活還多着呢。
天色已不早,我便去了廚房,既然留了下來,就得勤快點,眼裏有活纔行,萬不能懶怠。
廚子孫大用看到我進來,絲毫不驚訝,當即就吩咐我把菜擇了,再洗乾淨切好,我也不多言語挽起袖子就利索地幹了起來。
看我也不矯揉造作,手把子爽利得很,孫大用滿意地點點頭,轉頭安心地煮肉。
肉味香得我口水直流,可怕遭人嫌棄,我愣是強迫自己一眼也不往肉鍋裏瞅,一本正經地幹着活。
菜備完了,我就去掃地,擦竈臺,都幹完了,我就去往水缸裏打水。
個子矮小,擔不了一擔,我就一桶一桶拎,滿桶提不動,我就半桶半桶一趟趟地跑,橫豎反正我就是不讓自己閒下來。
「丫頭,過來幫我嚐嚐鹹淡。」孫大Ŧųₜ用拿起筷子戳了好大一塊肉,肥瘦相間,油亮發紅的醬色,我大口吞嚥着口水。
「快點,都等着喫飯呢,快幫我嘗下鹹淡。」又催了一遍,我才忙不迭地接過。
這一大塊肉,比我拳頭都大,嘗鹹淡需要這麼多嗎?
咬一口簡直香麻了,好喫得我直跺腳,孫大用一臉欣慰,看着我的反應頗爲滿足,哼着小曲繼續忙去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眼眶逐漸模糊,他的善意我感受到了,這哪是山賊窩,這是我的福窩。
-2-
山上的日子我很快適應,早起餵馬,劈柴掃地,喫完飯就漿洗衣物,飯點去廚房幫忙,誰的衣服破了我還可以幫忙縫補,直至晚上亥時上牀休息,我一刻也不得閒。
誰也沒想到十四歲的姑娘竟然這麼能幹,大家對我的和善又添了幾分。
除了麻子,他見到我總是彆扭地把臉仰到天上,可能只有如此,才能拉開我和他同爲醜人的差距感。
孫大用常常勸我不要搞那麼累,弄得他都不好意思偷懶了,我稍微懶怠些也沒人會苛責我的。
可於我來說,這些活又算得了什麼呢,在家裏也是要幹這些的,甚至更多,稍微遲了一步,還要挨打受罵,寒冬臘月被我娘潑一身冷水也是有的。
可在這裏,我幹了活,大家都會客氣地說我辛苦了,喫飯的時候我碗裏小山似的的肉菜就沒下去過,大家夥兒每次下山歸來,還會給我帶各種各樣的禮物,髮釵衣裙,零嘴玩具。
短短兩個月,我整個人都胖了一圈。我以前幾時想過會過上這樣的好日子?想都不敢想。
他們每次下山,我都會跪在院中焚香祈禱,只盼他們都平安歸來。
只是這天夜裏,老天爺似乎沒聽見我的禱告,章鈺兩刀四個洞血淋淋地被抬了回來,麻子他們焦急地守在門外。
屋裏公孫大夫正在全力救治章鈺,我機械地聽着吩咐,燒水倒水,拿剪刀,遞藥粉,看着臉色蒼白的章鈺,我恨不得躺在牀上的是我。
「小丫頭,還不到哭的時候呢,我公孫花椒在此,閻王爺就是想帶人走,看我臉色也得讓章鈺多留一留。」
這一說,我才發現自己早已滿臉淚痕,公孫大夫說得對,現在可不是哭的時候,打起精神,我要當好小助手,方便孫大夫救治,才能不拖後腿。
天亮了公孫大夫收起銀針,鬆了口氣,囑咐完我怎麼照顧章鈺,他便揉着眼睛一搖三晃去休息了,這一夜他也是累極了,說得再輕鬆,我也知這是從閻王殿往外搶人呢。
「公孫大夫號稱天下第一名醫,果然名不虛傳。」
「若不是這世道不容人,我等哪能見到這樣的人物。」
麻子他們得了吩咐不許進來,在門外嘰嘰喳喳議論起來,氣氛都鬆弛了不少。
公孫花椒,公孫大夫,原來他就是世人稱讚的那個神醫谷的神仙啊,可三年前不是說他醫死了貴妃,被滿門抄斬了嗎?此事當年沸沸揚揚,饒是鄉村孩童都知曉。
這不是我該考慮的事情,我眼下最重要的便是照顧好章鈺,我早就看明白了,他是這個山的主心骨,他若就此倒下了,那這大家夥兒往後何去何從可真難說了。
我在檐下熬着藥,聽着動靜麻子他們在屋裏又打碎了茶盞,茶水差點潑到章鈺的傷口上,這可怎麼得了呀。
我冷着臉把這幾個聒噪又手笨的男人轟出了屋子。
「你們若想公子快點好起來,就離他遠一點,放眼天下,誰像你們這樣照顧病號啊。」哐的一聲我把門關上,幾個大男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多言,悻悻然在院子裏各自找個角落待着,卻都不肯離去。
屋子裏章鈺嘴脣乾裂,我用木勺給他餵了半碗水,昏迷中的他身體發顫,我一摸額頭竟是發起了高熱。
公孫大夫早就交代過,我慌亂了不過喝幾口水的時間,便很快鎮定了下來。
用溫水不斷擦拭他的身體,熬好的藥每半個時辰喂一次,公孫大夫午後纔過來,站在門口看到我有條不紊地照顧章鈺,捻着鬍鬚目露精光。
他診脈以後告訴我無事了,休養十天半個月就能下地。
我鬆了口氣,滿院子的人也都鬆了口氣。
說是半個月,六七天章鈺便下了地,心中彷彿有十萬火急的事逼他不得不快點好起來,整日憂心忡忡,問麻子有無信鴿飛來。
每次看到麻子搖頭他都是一臉的失望。
後來我才得知,他的心上人蘭家獲罪,二百一十八口人,下獄的下獄,流放的流放,發賣的發賣。
蘭家嫡小姐蘭雲舒被充作官妓,在送往花船的途中被人劫走,目前下落不明,章鈺在找,官府的人也在找,可這個女人像是人間蒸發了似的。
章鈺九死一生,也只能救出蘭家主君蘭滄海一命,這次出手的可是大皇子,發了狠也發了恨,鐵了心,是一定要置蘭家於死地的。
章鈺,盡力了,差點搭上自己的性命。
日夜憂心,又傷疾未愈之下,章鈺患了咳疾,我衣不解帶地伺候在牀榻邊的同時,又跟公孫大夫學習了很多關於這方面的醫理知識。
「丫頭若是識字,定是位了不得的女先生。」公孫大夫每每說到這裏,便一臉的遺憾和悵然。
我卻沒那麼高遠的志向,單是女先生這個詞,都離我特別遙遠,我的生活中從未有如此高不可攀的稱謂出現過。
我只想照顧好章鈺,他好了,大家便也好了,我又能繼續每天踏實安心地過日子了。
如此,便好。
僅是如此,我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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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識字,可我認得草藥,彷彿天生就有這種本領,見過的草藥,公孫大夫給我講解一遍藥理,我便能把這些話清晰地刻進腦子裏。
「如此,走個偏門,或能出個邪醫也說不準。」公孫大夫實在愛才,可我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的。
從那以後,公孫大夫空閒之餘便教我背誦藥方,此方什麼作用,治什麼疾病,都要讓我倒背如流。
背會了以後,我膽子也大了,試着爲章鈺做藥膳,泡藥浴,調理他外強內虛的身子。
日復一日,三月桃花開,我才發現章鈺已經許久未咳過了,他送我一支珊瑚髮釵表示感謝,我窘迫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公孫大夫讓我留在章鈺身邊照顧他的起居,這山上唯我一個女子,這個艱鉅的任務只能我接。
「堂堂太傅之子,你也把自己過得太寒酸了。」公孫大夫說得雲淡風輕,我驚訝抬頭。
「苛政猛於虎,貪官污吏又橫行,身居富貴之家,除了慚愧我又有何顏面,去仗着父親榮光立於這天地之間?」
「我只盼有明君出世,救天下子民於水深火熱之中。」
難怪他一身儒雅氣息,喫飯喝水舉手投足之間盡顯大族公子氣息,原來本就不是真的草寇。
「公子說得很好,可公子忘了我是如何上的山嗎?」
我是被他們強擄來的,如今世道,他不是真的賊寇又有什麼關係,可行事做派與那些目中無人的權貴又有多大的區別呢?
章鈺白了臉,我紅了眼。
「抱歉,我無話可說,自慚形穢。」
「如今的生活我很知足,只是若我不是這醜如魑魅的模樣,恐怕現在已經被強行婚配了,我只是想告訴公子,想匡扶天下,就要先修正其心,如此……纔會有明珠投靠。」
這是我的肺腑之言,說這些話顯得我沒心肝似的,可看到章鈺感激的目光,我便知道,他是懂我這番慷慨進言的。
公孫先生讚歎點頭,再一次感慨我的出身不能讓我從小識文讀書。
在章鈺身邊待久了,我才知道,這山上的人都大有來頭,公孫大夫就不說了,昔日神醫。
廚房的孫大用原是天下第一酒樓孫家的當家人,因不願入宮爲廚,就闔家成了罪人,流放途中被章鈺救了。
還有麻子,他可是前些年的武狀元,滿腔赤誠一心想要投軍報國,一招不慎被人構陷入獄,問斬前被偷樑換柱救了出來。
其餘的人,有滿腹學問的探花郎,有剛正不阿的三品大員,還有很多江湖中的奇人異士。
每一個人的上山史都是一本難以書寫的血淚故事。
世道逐漸開始亂了,官逼民反。
他們每次下山,劫的都是貪官污吏的財,扶的都是這世道快活不下去的老弱婦孺。
盛夏時分,滿山蟬鳴,三皇子趁着月色上了山,我正在燈下給章鈺縫補外衫,這個月第三次破了。
我不知他的真實身份,只覺得渾身貴氣,我在檐下守了一夜,茶水送進去了五六壺,倆人在屋裏高談闊論,說着說着哭了,說着說着又笑了。
高山流水遇知音,可能便是如此吧。
第二天三皇子離開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種來自上位者的威嚴和氣勢,讓我低下頭不敢多看他一眼。
從這天以後,章鈺下山的頻率逐漸高了起來,中秋過完,便直接帶着我們所有人下了山,我從不知世上還有這樣一個地方,亭臺樓閣,高山流水。
我們一共五十三人在這裏安了家,三皇子給所有人換了新的身份,要讓他們重新入仕,遠離原本的官職,天南海北重新開始。
破破爛爛,千瘡百孔的江山,總要有人來縫縫補補。
原本閒雲野鶴的三皇子,外出遊歷時遭遇刺殺,危在旦夕之際遇到了章鈺,救命之恩,難以爲報,參與奪嫡,一爲自保,二爲天下臣民,三爲不負章鈺搭救之恩。
章鈺之志,唯願有一位明君匡扶正義。
莊子裏的人越來越少,三皇子的人每來一次,便接走一人,去的都是要職,到了最後,只剩下我和公孫大夫,孫大用,還有章鈺在莊子裏。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章鈺也是要走的,鴻鵠之志豈能埋沒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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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鈺本是要帶我走的,入了章府,自有我容身之地,可我不願,我是良籍,入了章府是爲奴還是爲婢?
多少人想要脫奴籍都難如登天,我有何想不開要自甘墮落?
可我又無處可去,莊子不日就要拆棄,三皇子奪嫡之路兇險,任何有可能成爲把柄的事情都要扼殺在萌芽中。
比如這處收容過無數「罪臣」的莊子。
思來想去,我還是覺得山上那個「賊寇」窩住得最舒心,權當是我住在那裏看家了。
孫大用和公孫大夫也是不可能跟他一起走的,遂留了我們三人返回了山上。
章鈺走了,馬行一步他回頭三次,三番五次交代若有事一定要去上京章府找他,很是不放心。
可男兒志在四方,章鈺有些兒女情長了,公孫大夫捋着鬍鬚笑着不說話,眼神在我和他身上來回流轉,說不清也道不明。
看着章鈺消失在晨光中,我鼻頭酸澀,這可不是我能肖想的人,他是天之驕子,我是什麼?腳下的泥不過如此罷了。
「丫頭可惜啊,可惜了。」公孫大夫再次感嘆,我卻定了自己的心,守好這座城池,堅決不能讓她越雷池半步。
否則,我便是一個笑話,天大的笑話。
山下有座觀音廟,因爲太過偏遠,很少有人來。
我們三人回山途中,路過觀音廟,本意是進去討口水喝,不料門口守衛森嚴,不知是哪位貴人降臨。
戴罪之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急匆匆準備離開之際,一個管事慌忙叫住了我們,公孫大夫他們往前多走了幾步,背對着管事不願意讓他瞧見臉。
「各位應是本地人,不知哪裏有妙手回春的神醫?我家主母路行此處,突發惡疾,求各位告知。」
神醫?眼前不就有一位嗎?可公孫大夫恨透了這些個養尊處優的官眷,冷哼出聲陰陽怪氣,不願意多說一個字。
我知他是不願。
可醫者仁心,見死不救又有違天地良心,公孫大夫蹙眉看着我,一副你覺得該怎麼辦的表情。
唉~那就我上?
「菩薩保佑,你家主母是有福的,我這師父一生行醫,專治疑難雜症,只是……豪門貴眷,我師父雖是醫者,可到底是男子,不便入內診治,恐誤了貴人清譽,如若相信,可讓我進內望聞問診。」我不卑不亢地說着,公孫大夫滿臉讚賞。
管家猶豫着面露難色,裏面又傳出了女子痛苦的哭喊聲,管家立時堅定不再猶豫,請我入內。
一進屋內就聞到一股嘔吐酸水的味道,再看主母,捂着肚子痛地蜷縮在軟榻上,面色青白,脣色卻嫣紅,渾身冷汗淋漓。
我出門把情況描述給公孫大夫,他一思索,給我說了一個方子,我默默記下,進到屋內給貴人陳述出來讓他們記下。
丫鬟婆子面露難色,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相信我們。
可於我們來說,已仁至義盡,對得起自己良心了,至於他們信與不信,我們並不在意,萍水相逢,分文不取,贈一藥方,緣分到此也算是盡了。
回到山上,原本熱鬧的院子冷清了許多,我們三人不免有些傷感。
「丫頭,你跪下,給我磕三個頭。」我不明就裏,但還是照做,公孫先生難得有這樣嚴肅的時刻。
「從此,你就是我公孫花椒的徒弟了,爲師爲你賜名公孫靜姝,你可喜歡?」師父一臉期待。
我滿眼不可置信,我何德何能呀。
今日開始,我有師父了,也有名字了,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是爹孃口裏沒有名字的臭丫頭死丫頭了。
高興的日子不該哭的,可我的眼淚怎麼擦也擦不乾淨,如果這是夢,就讓我永遠別醒。
公孫大夫最先給我的難題就是,讓我把自己臉上的胎記去掉治好,什麼時候做到了,他便正式教我醫術。
我的笑容來不及撤回僵在臉上,老人家耍我也不應該啊,名字都給我起好了。
也許只是想認個徒弟,並不想教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人學醫術吧。
饒是如此,我也心滿意足,臉上的胎記什麼的,我現在倒覺得無所謂了。
如果不是因爲這個胎記,我恐怕不知道被我爹發賣多少回了,哪有如今這樣的好日子。
擺爛了幾日,師父便吹鬍子瞪眼了幾日,最後他妥協了,親自研磨藥粉,鐵了心要幫我變漂亮。
孃胎裏帶的,自是不太好醫治,用銀刀一點點剝掉胎記,然後敷藥粉,結痂長出新的皮肉,再用銀刀剝一次,週而復始三次以後,師父說大功告成了。
每日都是師父幫我塗藥,我也從未照過鏡子,心底隱隱期待着胎記之下自己會是怎樣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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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中秋節,我下山採買東西,卻聽說三皇子母妃被打入了冷宮,連帶着三皇子也受了冷落,邊疆苦寒,衆皇子推諉之下,聖上直接指派了三皇子,替父出征。
中秋過後,恐怕就要啓程了。
我眼皮突突地跳着,有些不安,章鈺投靠了三皇子,如此這般,恐怕章鈺日子也不會太好過。
突然,我很想去看看。
回到山上我還未出口,師父就讓我收拾行李,連夜出發去上京,說章家出事了。
出事了?我訥訥地重複着,胡思亂想中急匆匆上了路。
行至半路,此事便已傳開,百姓們議論紛紛,兩朝老臣章太傅結黨營私,已被聖上查處,闔府下了大獄,唯章家公子尚未緝拿歸案。
我和師父心慌得不行,晝夜不停地往上京趕。
可到了又如何?師父是戴罪之身,我舉目無親弱女子一個,我們倆連監牢都進不去。
三皇子自身難保,我們在他府外徘徊了一天一夜,面都見不到就被下人當作乞丐胡亂打發了。
夜涼如水,明月皎潔,師父病倒了,我把他安置在旅店,他自己就是醫者,只讓我去大獄外面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見到章家人。
我剛到那裏,就被人捂着口鼻拖上了馬車。
「別怕,是我。」
聽到章鈺的聲音,我的心立馬定了下來,藉着月光看到了他鬍子拉碴的臉,憔悴不堪,我心中酸澀地疼,這幾日他應是最煎熬。
「明日我就要隨三皇子遠赴邊疆了,天亮以後你在城門口等着,會有人把家中幼弟和小妹送過去,只求你把他們帶回山上,能平安度日就好。」
「好,還請公子放心。」
「樹倒猢猻散,不想章家落難,到頭來我能託付的卻只有你,這兩天你到處奔走,我都看在眼裏,知你是個好的,如若不是萬般無奈,我真不想拖累你。」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奪嫡之路艱難,章家是被我連累了,危急關頭,家國兩難,我……」章鈺紅了眼眶,我懂他的焦灼。
「公子既決定了,就儘管去吧,小公子也罷,小小姐也好,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讓他們餓着,只一樣,我如此做,不僅僅是爲公子,也爲天下人,你此去是爲了輔佐未來明君,我亦是。」
章鈺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眼底一片動容。
「入了軍,化名張章,世上再無章鈺。」
「記下了。」
相顧無言,幽閉的車廂內,我有些侷促。
「很疼吧?」
「呃,什麼?」我手摸向右臉,「現在不疼了。」
「倒也不必如此~」章鈺說得有些含糊不清,我以爲自己聽錯了,口氣裏的一抹心疼讓我嚇了一跳。
我在客棧門口下了車,章鈺給我留了二百兩銀子。見全是碎銀子,我便知眼下他的處境真的很難,想了想,我又抓出去一把塞進他手裏。
章鈺愣了一下,卻也沒拒絕,握緊了銀子,似是想到了什麼,眼神冷得像要殺人。
「聽說公孫大夫收你爲徒了,也給你起了名字?」
「公孫靜姝。」
「靜姝……他自己名字奇奇怪怪,給你起的這個卻是好名字,配得起你。」
看着我迷惘的神色,章鈺放下簾子準備離開,我似乎看到他在笑。
我轉身進了客棧,師父高熱已退,正在給自己把脈,看到我進來,眼睛亮了幾分,得知我已見到了章鈺,明日往後也都安排好了,他整個人鬆了下來。
我看着窗外的明月,一臉惆悵許久未再說話。
酸楚的心情漲滿了胸腔,五味雜陳,我只知以後責任重大。
天還不亮,我和師父就去城門口守着城門開,生怕誤了大事。
等到午後也不見有人來,我和師父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安,忍不住總往壞處想,腦子亂糟糟的。
人羣中我看到了熟人。
觀音廟裏的那個貴人,聽到邊上老百姓一句「國公府就是出手闊綽」,鬼使神差地我就跟了上去。
師父在原地面露詫異,讓我小心。
跟着貴人軟轎走了兩條街,看她逛完脂粉鋪又進成衣鋪,終於在點心鋪坐下來休憩。
我大着膽子走了進去,貴人雙眸似冰錐,犀利又冰涼,讓我頓在原地踟躕不前。
「你跟我走了這麼久,有何緣由?」
「觀音廟獻上良方一個,貴人如今看來應已大好。」
婆子圍着我端詳了一圈,點了點頭,此時認出來我是誰了。
「幾個月不見,姑娘容貌大改,也是美事一樁。」
「家師妙手,蒙貴人謬讚。」
「那日匆匆一眼,本不十分信你們,後來遍尋醫者,竟無一人能治好我的惡疾,想起你們的方子拿來一試,一劑藥喝下去病就好了一大半,如此,你也算是我的恩人了。」貴人聲音很低,也很和善,說話不緊不慢。
我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不覺面露焦急,可又不敢貿然開口,這上京錯綜複雜,我不曉得開了口以後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既是恩人,我贈你黃金百兩如何?」
我搖頭不語。
「那許你家人高官厚祿?」
我把頭低了下來。
「姑娘有什麼難事不妨說出來,如若能有門路相幫一二,我定不推辭。」貴人輕扶鬢間步搖,儀態萬千。
婆子很有眼色地給了店家賞銀,青天白日的就關了店門,給我足夠隱私的空間來訴說我的爲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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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日所求,或許有大逆不道之處,貴人也要繼續聽嗎?」我言辭懇切,喉嚨滯了一下,抬頭去看貴人臉色。
波瀾不驚,眸中只是多了幾分好奇,我便知此事或許可成。
「如若辦不了,黃金百兩贈予你,其他的我就當今日未見過你,也未聽過什麼話。」
如此,我鬆了一口氣,膝蓋重重跪在青石地面。
「但求貴人幫我救出章家兩位小主子。」人在困境之時能選的路很少,我現在無異於迷霧中慌忙亂撞,成與不成,都是天意。
「太傅章家?」貴人口氣急了幾分,我的心也沉了沉,此事確實難辦,正是風口浪尖時。
「你容我想想辦法。」貴人起身在屋中來回踱步,自言自語說了好幾種辦法,又搖頭一一否定。
「姑娘,冒昧問一句,你跟章家是什麼關係?」婆子扶着我坐下,眉眼間都是關心。
什麼關係?我茫然了,對啊,什麼關係呢?
「章家大公子,我有幸在側伺候過幾日,倒也不是多深的緣分,只是他爲人忠肝義膽,嫉惡如仇,章太傅又忠貞爲國,我不想章家後嗣凋零在監牢裏,如此結局恐寒了忠臣良將的心。」
貴人愣了,丫鬟婆子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敬重。
「如此說來,你是忠僕,於我又有救命之恩,此事我先應下來,能不能辦成我都會竭盡全力,希望能不負姑娘所託。」
一前一後出了鋪子。
我無處可去,又去了城門口蹲守,大軍早已開拔,章鈺此刻應已在行軍路上了。
我憂愁的是,辦不成此事的話,有負誓言。
我信誓旦旦讓他放心,可如今人都沒接到,讓人放個什麼心呀!我很慚愧。
世人皆苦,可我更苦,章鈺比我更是苦上加苦。
天色漸晚,恐事情有變,我和師父準備在這天爲被地爲席的城門口將就一晚,可心事滿滿,夜涼入骨,誰也睡不着。
趕在城門口封閉前駛出來一輛馬車。
「姑娘要找的人就在馬車裏,此處多有不便,姑娘和先生跟小的先走吧,夫人吩咐了,讓我務必送你們至十里長亭。」小廝壓低着聲音,未作停留便往前急趕。
我和師父茫然間已跟着馬車走出了好遠,可我不放心,一個箭步衝上了馬車,撩開簾子,兩雙溼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
跟章鈺有五分像的臉,讓我放下心來。
「先生也一起上車吧,這樣也能快些。」小廝也未生氣,把師父也拉上了馬車,瞧這利索模樣,是有些身手的。
「姐姐,是大哥哥讓你接我們的嗎?」女孩不過七八歲,眼中卻滿是風霜,下獄這段時日怕是不好過。
兩個小崽崽皆頂着消瘦不堪的臉,神情一個比一個惶恐不安,我心中脹,痛,酸,澀。
我把他們摟進懷中,許是這樣能給他們一些依靠,也給我自己一些勇氣。
前路漫漫,我該怎麼走?心底一陣迷茫,這可是堂堂太傅家的小姐公子,自是不能如鄉野村童那般粗養。
粗茶淡飯倒也無妨,難的是如何教他們成爲章鈺那般的好男兒。
罷了,想太多無用,如今活着便好,活着纔有希望奔向更好的明天。
十里長亭外,小廝請辭,遞給我一個包袱。
「夫人交代,前路艱險,姑娘萬不可推辭這百兩黃金,這也是她感懷忠臣良將的一番苦心。另,今日一別,姑娘與我們便再無瓜葛,夫人的恩也算報完了,往後彼此是生是死,都各不相干。」
「請小哥放心,替我轉告貴人,今日種種,都是我一己之事,他日即便東窗事發,我也斷斷不會供出貴人半個字,如有違背,定讓我死無葬身之處。」
我言語懇切,句句字字皆是肺腑之言,小廝點頭準備離開。
我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小哥替貴人受我一拜,今日大恩,無以言謝。」
小廝一臉動容,拱手一拜轉身往上京方向返回。
師父風寒未徹底痊癒,我讓他進了馬車。
我接過繮繩繼續往前趕路,心中多了幾分堅定,從此我便不能只是爲自己而活了。
回到了山上,我這顆心纔算徹底放下,師父自顧自爲自己熬藥去了,我和兩個孩子大眼瞪小眼立在院中。
我撓撓頭有些窘迫。
想了想先帶他們回屋子裏安置,孫大用看我們回來已經忙不迭地去準備喫食了。
「姐姐,大哥哥何時來接我們?他會來接我們嗎?」小女孩滿眼希冀,我絲毫不懷疑若我張口說章鈺不來了,她鐵定會立馬哇哇大哭起來。
「你們的大哥哥肯定會來接你們的,他囑咐我好生照顧你們,等你們喫得又白又胖的時候,他就回來了ţûₓ。」
「那爹爹和孃親呢,他們會死嗎?」
語塞了,我有些發愁,這孩子問題太多了。
「有大哥哥呢,他那麼厲害,一定會救出你們的爹孃,到時候一起過來跟你和弟弟團聚。」
小姑娘這才放下心來,伸開雙臂柔柔地撲進我懷裏,稚兒不懂怎麼一回事,看到姐姐在笑,他也咧着嘴笑。
我的心Ṭŭ₁柔軟得一塌糊塗,又心疼得不得了,玉一樣的兩個Ṱú₌寶貝,家中卻橫遭變故。
往後就要隨我在這山間過粗布麻衣的日子了。
-7-
日子就這樣過也無不可,只是入了冬以後,世道更亂了,國內大皇子爲首的奸佞之臣當道,苛捐雜稅愈演愈烈,爲了從老百姓口袋裏搜刮民財,理由千奇百怪。
民怨沸騰的同時,集市上賣兒賣女的窮苦人家與日俱增,我下山採買時也更多了幾分小心,錢財花銷上,怎麼低調怎麼來。
我之心願,唯盼章鈺早日凱旋,照顧他這一雙弟妹的責任我也可以早日卸下。
小公子改名張知勉,小小姐改名張錦書,案子未平反之前,世上再無太傅章家。
這都什麼世道!唉……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加快了上山的腳步,心裏想着買的新的紙筆墨硯,兩個孩子見到了定然高興。
腳下卻絆了一下,一個踉蹌差點摔了,枯草堆裏赫然是一隻腳,冷不丁地嚇了我一跳。
「姑娘,可否給一口吃的?就一口,便能救我一命。」蒼老的聲音滿是虛弱。
世上苦難之人太多,我本不欲多管閒事,節外生枝,可老人已經是這般境地了,行囊中也揹着書籍,此刻散落在地上的卻是一本《抗戰紀實》。
這是師父教我識字以來的成果,些Ṱų₎許的字我已經可以認出來一點了。
只是書的字跡跟以往見到的有些不同。
「我用一個饅頭換你這本書,如何?」
老人艱難地坐起身,上下打量着我,摩挲着書面,很是不捨。
「罷了,罷了,若死了,要這些書又有何用?姑娘若能多給幾個饅頭,我這些書籍隨你再多挑兩本便是,識貨的話,便知道我這些可都是你們這個時代沒有的孤本。」
老人說話我有些聽不懂,穿衣打扮也不是我平日所見過的。
我隨便又挑揀了兩本最厚的,既然要拿那就拿我覺得最值的吧。
「姑娘真是好眼力,《論持久戰》和《綠營兵志》在我們朝代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他說的什麼我不知,但肯定是在誇我,我又給了他四個饅頭,就轉身離開了此地。
「想我李冀堂堂二十一世紀軍事家,莫名其妙到了這古代,竟然會爲了幾個饅頭把價值連城的軍典給換了出去,可笑可悲可嘆可恥……」
我走出去十幾步遠,回頭看到老者一邊哭一邊啃饅頭,甚是心痛悽苦。
「你若真不捨得這幾本書,我還給你便是了,我雖是女子,倒也真不願趁火打劫。」說着,我便準備把書重新還回去。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這個世道,這幾個白饅頭值這個價,我也不是出爾反爾的人,只是心中困苦,發一發牢騷,姑娘無須跟我計較。」老者起身拍拍屁股,就要離開。
天色不早,我也離去。
回到山上師父一番責備,怕我路上出什麼事,我把路上的奇遇講了出來,師父翻看着我帶回來的書,越看越激動,因爲興奮臉上都泛起一抹紅。
「快快快……去把這位先生請到山上來,天降奇才啊,如此人物,若爲大公子和三皇子所用,何愁那尊上之位不到手?天下百姓有救了,有救了……」
師父再說什麼我已聽不懂,我只知道這可能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我得給他尋回來,他能幫到章鈺。
我急匆匆往山下奔去,在山澗處看到了正在喝水的老人。
「走,跟我走,我帶你喫香的喝辣的去。」我扯着他就走,生怕他跑了。
他不明就裏,只聽到我那句「喫香的喝辣的」就喜滋滋地跟我上了山。
一天一夜關門暢談,師父敬佩之情無以言表,當即下跪求老者去邊疆助章鈺一臂之力。
「能見識到真正的古戰場,唯願足矣。」老者欣然同意,表情甚至還很激動和期待。
這一去,路途遙遠又兇險,老者一人上路千難萬難。
師父收拾行裝一道上路,親自帶他引薦給章鈺心裏也安心些,這樣的人物若不爲我所用,必將是心腹大患。
窮家富路,我拿了六十兩銀子給他們當盤纏,孫大用連夜烙了幹餅給他們路上帶着喫。
我翻來覆去睡不着,坐起來拿出紙筆,歪歪扭扭寫了一封信,不會寫的字就畫圈代替。
於是乎,一封信寫下來,只有六個字勉強能認,其他密密麻麻全是圈。
我捂着臉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這信真要捎去,恐怕爲難死章鈺,他也讀不出來我是個什麼意思。
把信扔在一邊,我連夜趕製出來一身裏衣,時間有限,倉促得很,邊疆苦寒,希望這身加了兔毛的裏衣可以讓章鈺少受一些風霜。
第二日送走了師父他們,山上更冷清了,只是我夜裏寫的滿是圈圈的信卻不見了,我也沒當回事。
卻不想,輾轉到最後,這封信還是到了章鈺手裏。
-8-
大雪封山了半個月,山上存糧也越來越少,天晴幾天,山路堪堪剛能通行,孫大用下山買物資,卻被流民搶了個精光,還被打得丟了半條命,要不是我下山尋他,怕是要凍死在這冰天雪地了。
渾身凍瘡嚴重,高熱不退,我只好把他安置在客棧照顧,剛見輕我就回了山。
小公子知勉也感染了風寒,山上藥物不足,我也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當機立斷收拾行李帶兩個孩子下山,在客棧住了三日,仔細將養,病氣都好了大半,只是這年頭飯都喫不飽,藥材更是貴得離譜,加上住店的錢,我有些發愁。
這樣只出不進,別提還想送知勉和錦書去讀書,恐怕難以堅持到章鈺打勝仗歸來。
我跟孫大用商量過後,決定在山下租住房子,一是想做些小買賣,二是也可以讓兩個孩子找個先生啓蒙。
「如今世道,人都喫不飽,餓殍遍野,當街明搶的事比比皆是,你們背後若無靠山,無論做什麼,恐怕都難以爲長久計。」
「店家心善,給我們這一家子老幼病弱指一條活命的明路吧。」我恭敬地端上一杯茶。
本意是找店家打聽一下哪裏可有空房出租,店家也是熱心腸,與我們分析着當下利弊。
「新上任的縣太爺是知府的小舅子,而知府可是上京裏的那位親自舉薦的,據說知府大人上任之前立了軍令狀了,每年可是要往上京上供的,具體金額多少,你我這樣的小人物恐怕想也不敢想。」
店家的意思我瞬間明瞭,這知府大人被委派過來,就是讓他來撈錢的,而縣太爺便是知府摟錢的爪牙。
可這縣太爺大小是個官兒,不方便直接出手,所以養了許多替他出面辦事的人,首當其衝便是這首富杜家,曾也是「禮儀德化」之家,祖上被聖祖賜過牌匾。
這塊匾,倒是保證了杜家世代的榮華富貴,以前確實擔得起這「禮儀德化」四個字,可如今……怕是「不知廉恥」這四個字,才能襯得起杜家人的威威惡名。
想要在這個鎮上謀生,就得先去找杜家人遞投名狀,二兩保護費不交的話,別說開鋪子賺錢,恐怕命都要沒了。
如此行徑,比強盜更可恨。
店家苦不堪言,這個世道本就艱難,上位者不想着如何治理一個太平盛世,而是千方百計搜刮百姓,如此行徑,是官逼民反啊。
我們租好房子和鋪子的第二天,孫大用便去杜家交了二兩保護費,除此不算,每年年底還要再另外交十兩孝敬錢。
雖有憤恨,可花錢免災,我們只能自己關起門來吞下這苦水。
我們合計過了,太大的買賣我們掙得起賠不起,孫大用有一獨家配方。
豬油飯。
一斤的豬油熬製,加淋上醬汁,可賣上百碗以上,而且,用的是粗糠和糙米,再配上一些野菜,成本不高,富人不稀罕喫,可窮人來上一碗,簡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成本覈算下來,我們每碗豬油飯只賣兩文錢,一大鍋下來也能掙個七八百文,一個月下來掙個二三兩銀子,一年到頭幾十兩沒問題,於我們來說,這已經足夠維持生活了,不至於讓我們坐喫山空。
我們幹勁兒十足,第二日就在集市檔口買賣吆喝起來,香味飄了半條街,價格又公道,不到半日就售賣一空。
即便如此,仍有破衣爛衫的人,牽着孩子眼巴巴地瞅着見了底的鍋,問今日還有無售賣,得到否定的答案一臉失望地離開了。
開門紅,我和孫大用幹勁兒更足了,下午就去備了更多的東西,準備明日多售賣一些。
-9-
只是不想夜裏,孫大用直接用火炭燙傷了自己的臉。
「本是罪人,這張臉招搖過市,遲早會再帶來禍事,不如就此毀了,圖個往後的放心。」
他說得雲淡風輕,對此事毫不在意,我卻聽得心酸,淚溼眼眶,若非無奈,誰會走到這一步?
我去配了消炎的藥膏給他仔細敷上,錦書膽子小,在一旁嚶嚶地哭。
「孫叔伯可疼,我給你呼呼可好?」
「叔伯不疼,錦書莫哭,哭成了小花貓可就不漂亮了。」
鐵漢繞指柔,嬌兒依懷柔。
第二日檔口未開,外面就圍滿了人,到了下午後半晌,就又賣空了,晚間一覈算,今日淨賺九百文,比預期的更好。
冬末春初,鎮上搬來一家逃難而來的秀才,在自家開設了私塾,我去偷偷聽了幾次授課。
「讀書考取功名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明理,天下萬事皆離不開一個『理』字。」
聽完這句話的第二日,我就帶知勉和錦書去找秀才拜了先生,錦書也作男童打扮,兩個孩子都要讀書,以後都要做明理之人。
知勉越發沉穩,明明是少年模樣卻偏偏端作一副老學究的樣子,每日放學便坐在書桌前繼續讀書,眼睛深邃專注,辦事說話也越來越有定力。
錦書卻越來越活潑,每日都要跟我絮絮叨叨地說在學堂發生了什麼,今日先生又講了什麼,誰又調皮搗亂了,誰又得了誇獎。
我很滿意,這兩個孩兒被養得很好。
桃花盛開的時候,我們收到了章鈺的第一封家書。
「安好,勿念,烽火連天,戰事正酣,李冀屢立奇功,誠謝靜姝當日饅頭之恩。若他日馬革裹屍還,唯願靜姝另覓良人。」
前面的都懂,只是最後一句,我不太明白Ṱū⁵。
「大哥哥的意思是,他要是能活着回家,就要娶你,要是有什麼不測,就讓姐姐另外嫁個好人。」錦書啃着糖餅含糊不清,一副她什麼都知曉的聰明伶俐表情。
我不以爲意地搖搖頭,收下信件準備去忙。
「大哥是這個意思。」知勉放下書一臉嚴肅地插嘴。
我心頭騰地燃起一簇火,燒得我耳尖都紅了,這一刻我竟然真的信了,反應過來又覺得自己齷齪不堪。
章鈺感恩我照顧他的一雙弟妹,我又怎麼能挾恩圖報呢?更何況……心底來說,我更感激章鈺帶我離開家裏那個狼窩,這兩年的日子,是我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
「人最怕肖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有了妄想,便會有癡念,到頭來,折磨的只有自己,知勉,錦書,這樣的話以後休要再說,如若不然,既毀了我的清譽,也讓你大哥哥以後難做人。」這番話說完,我心底多了一絲釋然。
「盼君歸。」思來想去,我歪歪扭扭地回了這樣一句話,又做了三套棉衣,師父,李冀,章鈺都有份。
錦書興致勃勃洋洋灑灑寫了整整八頁,事無鉅細地跟章鈺說了我們如今的生活。
知勉提筆,久久未落一字,最後少年老成地嘆了口氣,放下筆繼續去讀書了,這天以後,比以前更爲勤奮。
孫大用連夜又制了一些肉脯。
我多給了衙差二兩銀子,求他務必把我們這些東西送到章鈺手中。
可衙差不論如何都不肯收,說章鈺在戰場上三番五次救了他幼弟的性命,我這點小事怎麼也不能再收我的錢。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我也不知自己從何時喜歡上了這夜裏的明月,忙完活計以後,就喜歡搬把椅子坐在院中看月亮。
一眨眼的光景,已是夏季。
西南發了水災,逃難的流民更多了,聽聞宮中聖人新納了一位民間妃子,封爲雲妃,頗爲寵愛,爲討美人歡心,大肆修建行宮,勞民傷財的同時,勞力苦力死傷無數。
民怨沸騰,失德君主,越發走向亡國之路。
只是不想災禍也很快落到我們身上。
杜家二少爺愛孌童,我竟才知曉,可爲時已晚,錦書慌亂地跑回來告訴我此事的時候,驚得我跌坐在地上。
知勉被杜二少當街掠走,我和孫大用慌忙去杜府要人,可無權無勢之下,我們連門都敲不開,只有一個小廝打發了我們,讓我們快走,說從未見過我家知勉入杜府。
怒氣攻心,萬般無奈,我們去敲了縣衙的登聞鼓,本就是下下策無奈之舉,縣太爺一聽被告是杜家,幾乎是不分青紅皁白就打了我和孫大用十五大板。
如此才傳喚杜家上堂問話,杜家總管事的一口咬定我們是誣告,私塾秀才先生不懼強權爲我們做證確實是杜二少擄走了我家知勉。
可悲可笑可氣。
最後的結局竟是我們三人一起被下了大獄。
官商勾結,我們三個平頭百姓,捻死我們跟弄死三隻螞蟻一樣簡單。
我死不足惜,只是放不下錦書和知勉,到頭來,我還是沒辦法周全好這兩個孩兒嗎?
杜家主母喬裝打扮親自來大獄裏相看我,我不知她爲何看到我的臉那樣欣喜,只問我願不願意嫁給她孩兒,杜家大公子。
如若願意嫁,就保我一家人平安度日,也會派人幫我找一找知勉,另外贈送五百兩銀錢。
願與不願,我沒得選。
章鈺,章鈺……時至今日,我徹底沒了妄想。
我前腳被抬進杜府,後腳知勉就被送回了家,孫大用和秀才也都從大獄裏被放了出去。
杜家大公子病入膏肓,藥石無醫,我這張臉,與他故去的夫人有七八分相似,對簿公堂那日,管家上了心,主母這才急匆匆跑到大獄裏見我。
我的身份於他們來說,就算是沖喜,也只配爲妾,大紅的喜帳內便是洞房花燭夜。
杜大公子臉色青白地被人攙了進來,坐都坐不穩,就直接和衣躺了下來,瞅着我的眼神滿是嫌棄和……噁心!
我剛面色不忿地瞪回去,就被旁邊的婆子掐了腰間的嫩肉,疼得我倒吸一口涼氣。
杜景玉低低笑出聲,擺手讓婆子她們都出去,屋子裏瞬間只剩我和杜景玉二人。
看着他氣息奄奄的模樣,我竟然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我就如此把他殺了,是不是也可以慰一慰我心中的仇怨?
我的知勉,不知如何了,還有錦書,我不在身邊,不知是不是要每日纏着孫大用哭鼻子。
「都以爲我愛慘了她,可他們也明明知道是我親手殺了她。」
「我如何不好?她到死都不肯愛我,到死連正眼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你算個什麼東西,贗品而已,沒得來噁心我。」
我不發一言,就靜靜地聽着杜景玉發癡發狂,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他的前夫人不愛他,他便殺了人家,得不到便毀掉,符合他這杜家人變態的身份。
前夫人死後,這位便開始纏綿病榻了,於是乎我這個贗品就出現了。
-10-
杜景玉是何病症,其實我倒是能瞧出一二,只是我不願在這樣的人身上浪費師父教的醫術,治好了他,難不成是爲了讓他禍害更多的人嗎?
自我入了府,杜景玉每日便有了事情可做,變着法地磋磨我,看着我這張臉去折磨回憶裏的人,我痛哭得越難受,他便越興奮。
我一日比一日瘦,他卻一日日面色紅潤起來,大有身體康愈之勢,全府上下除了我,都很高興。
這日剛讓我喫下泡了污水的窩窩頭,喫了藥杜景玉便睡下了,我跪在屋內不敢ṱŭ⁺動半分,主母來探看時,我瞧着她心情不錯。
我求了恩典,讓我出府見一見家人,主母面色不悅,可看着我從頭到腳沒有一塊好地方,也不免動了惻隱之心,讓我答應天亮之前務必回府。
我也知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知勉他們了,杜家這樣牢籠一般的日子,我恐難熬出頭了,難以堅持到章鈺回來。
我在前面走,後面跟了十個有身手的下人,不遠不近地跟着,以防我逃跑。
到了家門口,我整理好衣衫,推門而入,屋內只有一盞油燈還未滅,知勉皺着眉頭在讀書,小小年紀一臉愁容,一臉的苦大仇深。
看到我進來,包着嘴直接哭了起來。
「阿姐,你終於回來了。」
「阿姐,阿姐……」
錦書倒是經常哭,印象中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知勉哭得這樣痛。
孫大用和錦書也睡眼惺忪地出來了,看到是我,眼底都瞬間瀰漫上了一層霧氣,錦書過來抱着我的大腿不發一言直接啜泣起來。
這副樣子比她平日號啕大哭更讓我心疼。
腿上的傷也在隱隱作痛,那是被鐵烙傷的,我咬牙忍着痛,不想他們發現。
「今日一見,當作永別,帶着孩子們離開此地吧。」
「姑娘,我意也是如此,如果不是要保全這兩個孩子,就算是一死,我也要衝進杜府跟他們拼了,粉身碎骨也要跟姑娘死在一起,總好過現在憤恨焚心。」孫大用眼底一片悲涼。
「孫叔伯,我們不走,就算是死,也要跟阿姐死在一起。」
「錦書乖,等你們找好落腳點,阿姐就偷偷溜走,去尋你們。」我柔聲哄着錦書。
我放下了百兩碎銀,這是我近來一點點攢下的。
「知勉,你可知身上的責任重擔?」
「章家二百多口人冤案未平,父母尚在監牢,大哥在邊疆廝殺,過着刀口舔血的日子,知勉不敢忘了自己身上的責任。」
「好,很好,知勉真是好樣的,阿姐爲你感到高興。」
「阿姐,你等我好嗎?等我踏平杜府救你出來,等我……快點長大。」知勉握緊着拳頭,眼底全是肅殺之氣。
他還是個孩子啊,如今哪有半分孩童該有的稚嫩懵懂?
他被杜二公子擄走的那兩天發生了什麼,我不敢問。從府中下人的閒言碎語中,我知曉ƭüₐ,但凡入了他屋內的孌童,哪一個不是被橫着被擡出去,被折磨得不成個人樣?能活下來的少之又少。
知勉,知勉……終是我沒保護好你。
我回到杜府,就被杜景玉關進了暗室,無休止的黑暗,寂靜得只能聽到我自己的呼吸聲,這是他折磨我的酷刑之一。
關個幾天幾夜,沒有人跟我說話,不給我一滴水一粒米,放我出來後,讓我趴在地上跟狗去搶喫食。
杜景玉就在一旁看着哈哈大笑,一臉報復的快感。
「小妮子啊,我能活下來都是因爲有你,你可要好好活着,千萬不能死了。」
外面電閃雷鳴,帳內忽明忽暗,杜景玉的臉在我頭頂恍若鬼魅,手腳被他綁在牀上,我像一具行屍走肉任由惡魔在我身上馳騁。
他身子大好了以後,白日裏以取笑折磨我爲樂,晚上就在牀榻上變着法地折磨我,花樣百出,嘴裏不是罵賤人就是婊子。
就此死了好不好?恍惚間,我看到淚流滿面的自己站在牀邊,看着另外一個在牀上受辱的我,滿身傷痕,脖間還有曖昧的紅痕。
死了就解脫了。
死總比現在這樣活着好。
另一個聲音不斷在蠱惑着我,死,多麼令人神往。
我心裏此刻滿是那個把我擄上山的少年郎,還有那個在月色下捂住我嘴,讓我別怕的俏郎君。
他低聲呢喃的那句「靜姝」,至今想起我都心動不已。
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可否再等等?
哪怕見到他最後一面就足矣。
再看一眼那個月色下眼眸明亮的少年。
-11-
大晉朝二百三十五年,鎮國將軍張章輔佐三皇子清掃邊疆叛亂,收復失地,至此平了外敵之憂。
同年,上京宮中雲妃謀害聖上,被處以極刑,死狀極爲慘烈。
大皇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登上皇位,連發十八道急詔讓三皇子回京。
民間有志之士揭竿而起,奉三皇子爲新主,悉數大皇子二百八十一條罪狀,條條都可把他拉下皇位。
中原地龍翻身,大地裂痕之下湧出一塊石碑。
「明君寅安」——碑上四字引起軒然大波,天下讀書人一呼而上,無召自發趕往邊疆,奉三皇子爲新主。
同時又有三朝元老林大人拿出證據,謀害先聖的雲妃,原是罪臣蘭滄海的女兒,蘭雲舒。
且蘭家未獲罪以前,蘭雲舒的幼妹與大皇子是有婚約的,林大人又拿出雲妃早早寫好的認罪書,字字句句皆說明大皇子就是元兇。
萬民請願,三皇子率軍直入上京,大皇子淪爲階下囚,衆臣上奏奉三皇子爲新主。
賢主即位,舉國歡騰。
-12-
十三歲的知勉帶着官兵闖進杜家的時候,我在柴房已是苟延殘喘,下體潰爛,雙腿已難以行走,身下全是蛆蟲,活人生蛆,我沒幾天可活了。
不過是心中執念支撐着這口氣罷了。
「阿姐,你不要死,大哥哥馬上就來了,他在趕來的路上了,高頭大馬,鳳冠霞帔,他要來娶阿姐了。」
「阿姐,對不起,知勉來晚了。」
「阿姐,求你不要死,公孫大夫也來了,他可是神醫,他會救你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
知勉猩紅着眼睛一直在哭,我想張口讓他不要哭,一開口卻全是嗚啊的聲音。
我忘了……舌頭早就被杜景玉割了。
章鈺要來了,可我如今的樣子,怎配見他?
師父……還有師父,我也好想他。
可是,怎麼辦?我累了,再也支撐不下去了。眼皮怎麼這麼沉重,我睡一下下好不好?只這一下,我再看他們最後一眼,我就可以徹底安歇了。
「阿姐,求求你不要死,阿姐……」耳邊知勉的哭聲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我嚥下了最後一口氣,累了,太累了。
章鈺趕過來的時候,我搭在知勉肩上的手正無力地垂落下來,那個月色下眼眸明亮的少年郎,終還是猩紅了眼。
這一夜,章家兄弟在杜府殺紅了眼,闔府上下無一倖免,被屠戮殆盡,唯有杜景玉還活着。
章鈺不捨得他死,覺得一刀殺了他,太便宜他了,如何虐待的我,要讓他十倍還回來。
我的屍體被帶回了上京,章鈺把我埋在了他的正院中,墳邊種了一棵桃樹,桃花盛開的樣子,一如當年在草寇山上,山花爛漫的樣子。
上京名門貴女無一不心悅章鈺,可他卻當朝請聖上爲他賜婚,公孫靜姝爲他此生唯一的夫人。
全朝譁然,把死去的人賜婚給他,一是聞所未聞,二是有損聖上清譽。
可聖上眼底滿是憐憫和傷感,當堂賜了婚。
十里紅妝,盛世大婚,大紅花轎裏端坐的卻是公孫靜姝的牌位。
章鈺抱着牌位下了花轎,與牌位拜堂成親,每天抱着牌位入睡。
故事流傳出去,無不感嘆鎮國將軍有情有義,還有他的癡心一片。
可那個站在桃樹下巧笑倩兮的女子,再也回不來了,至死也未能再看一眼她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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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章鈺
我自幼就離經叛道,看不起上京裏那些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紈絝子弟,也不願與那些只懂得搜刮民脂民膏的權貴爲伍。
我心裏想的是一個海晏河清,人人有飽飯可喫的太平盛世,而不是如今這樣黑暗強權的酷吏世道。
我十幾歲開始便喜歡結交那些江湖俠士,忠肝義膽,有情有義,比上京那些虛情假意的人好多了。
我喜歡在外恣意的日子。
許多忠臣良民下了大獄,蒙了冤案,我與江湖兄弟便行俠仗義,救了許多這樣的人。
那日酒醉,麻子說他畢生所願,只求一個如花美眷就足矣。
年少不知天高地厚,趁着酒意,我打馬下山,跑了許久,闖進一個村子。
柴房裏一個女孩溼漉漉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好美的一雙眼睛,如外面的月色一般迷人,這樣好看的一雙眼睛,人長得定然也是不差的。
昏暗不明中我帶走了這個姑娘。
第二日酒醒後,回想夜裏乾的混賬事,我不禁懊惱,姑娘怯生生地看着我,滿是驚恐,我更是無地自容。
她臉上有一塊胎記,在我看來,很特別,看着她滿足地喫着我遞過去的包子,鼓鼓囊囊的臉頰,像小兔子,我強忍住自己這雙賤手,纔沒去捏一捏她的臉。
麻子嫌棄她臉上有胎記,不願意娶這個姑娘,不知怎麼,我心裏竟然隱隱有些開心。
後來聽到姑娘不願意下山,我更是努力忍住纔沒讓自己看起來太過於高興,說歸說,擄她上山,總歸是我對不住她。
那段時間,我日日都在想着該怎麼彌補她,每每下山,得了首飾衣裙或零嘴,都要旁敲側擊讓其他人帶回去送給她。
每次面對她,我都不自覺地心跳加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她很好,很勤勞,也很愛笑,對每個人都很和善,有活兒也總是搶着幹。
麻子有一天找到我,問我能不能說和說和,他說想娶這個姑娘了,娶妻娶賢,他覺得這個姑娘甚好。
他願意了,可我不願。
我藉着酒意大罵麻子一頓,他一副瞭然的樣子,再也不提要娶這個姑娘的話,也不再去獻殷勤。
蘭家姑娘蘭雲舒,自幼與我一同長大,我們有情誼,卻不是男女之情,她拿我當兄長,我看她如小妹,她有男兒般的凌雲壯志,羨慕我可以天南海北到處闖蕩。
蘭家獲罪,我着急趕去,爲時已晚,蘭雲舒被人劫走,我痛恨自己的無能,危難時刻竟然保護不了她。
後來遇到三皇子,才知是他派人救走了雲舒,只是……闔府遇難,雲舒心境再也不復當初,她只想報仇。
我受了重傷被擡回了山,迷迷糊糊間,看到小姑娘跟在公孫大夫身後憂心忡忡,忙前忙後照顧我,那種被人放在心間的溫暖,讓我身上的疼痛都少了幾分。
傷愈之後,我投到了三皇子門下,他是一個光風霽月的君主,我願意追隨他。
可每每看到小姑娘,我都想放下一切,不顧一切跟她在一起,就在這山上,過屬於我們的世外桃源的日子。
可……我不能,我是太傅之子,從小飽讀聖人書,家國有難,黎民百姓都在酷吏的水深火熱之下,我當負起我該擔的責任。
我的未來在哪裏,我也不知道,只能把這份心意埋藏在心中。
送走了所有的弟兄們去各地就任,我該回上京了,輔佐三皇子在這朝堂翻雲覆雨,拿回屬於他的權力,姑娘不肯跟我走,我很失落,可又明白,不去上京,遠離我的身邊,其實才是最安全的。
萬般不捨,只能告別。
一步三回頭,我想多看她幾眼。
朝堂風雲際會,事情瞬息萬變,一招不慎,章家首當其衝被開了刀,成爲大皇子和三皇子奪位的犧牲品。
我父忠烈,無懼無悔。
只是放不下我的幼弟幼妹,幾經波折,終得了法子救得這二人,可三皇子被聖上調離上京,親朋好友無一不退避三舍,不願意在這個關頭跟章家扯上關係。
我這雙弟妹,無人託付。
三皇子此刻本就在輿論旋渦,更不能與罪臣再扯上關係,如此不利於大計。
一抬頭,就看到我朝思暮想的姑娘在大獄門外左右徘徊,我差點以爲這是幻覺。
她拼盡所有的能力想要進去見章家人,我知她其實是想打聽我的下落。
這個傻姑娘,還有公孫大夫,患難見真情,這是金玉良言。
我偷偷在暗處看了她兩天,焦頭爛額,殫精竭慮,我不忍之下終於現了身,也是……我也走投無路了。
部隊開拔在即,臨行託孤,她是目前我身邊唯一可信任的人。
那是第一次,我和她如此近地單獨相處,逼仄的馬車內,我甚至可以聞到,她身上衣物浣洗皁角的味道。
她變漂亮了,我猜是公孫先生用剝皮重生之法爲她去掉了胎記,美與醜,我都不在意,我只心疼她這番遭的罪,她似是很開心,我也跟着替她開心。
女子容顏是重要,她若喜歡這樣,那便都值得。
交代好所有的事情,她便要告辭離開,我在客棧樓下依依不捨。
那句「我心悅你,等我可好」無論如何也沒有說出口,若我知這是我和她最後一次見面,我定然緊緊把她擁入懷中,告訴她,公孫靜姝是我最愛的姑娘。
第二日大軍開拔,我最愛的人都留在了這上京。
只是我不知答應幫我贖弟妹的那個朋友,連夜受了連累也下了大獄,我的好姑娘靜姝頗費了一番周折才把我的弟妹救了出來。
這是三皇子登基以後,從獄中救了我的友人出來,國公府的夫人告訴我的事,我竟不知,當初我的姑娘爲此事那樣心焦過。
到了邊疆,三皇子不受主將們的重視,甚至正眼都不看他一眼,我們的處境很難,上京朝堂的仗我們敗了,如果這邊疆再無我們立足之地,那徹底完了。
大晉朝也要完了,如果真讓大皇子那樣的人掌了大權,江山黎民皆危矣。
所以我們剛到邊疆的日子很難,日夜憂愁,研究戰術和退兵良策,戰事起,每次都衝在最前面,生死不懼。
終於慢慢地贏得了老將們的尊重,大小事務開始與三皇子商議,他好了,我的處境才也好了起來。
我往家裏寄了第一封家書,撕了寫,寫了撕,第三天終於把信寫好了,滿心期待,滿心歡喜。
回信在一個月後才收到,錦書寫得最多,我讀了好幾遍,心更安了,他們過得很好。
只那封畫滿了圈圈的信,讓我尤爲珍視。
斷斷續續的錯別字,再加上一行又一行的圈圈,我不知道什麼意思,可我知這就是靜姝寫的信,我放在懷裏胸口處,心裏像喫了蜜一樣甜。
她縫製的裏衣,我每日看看都覺得身上暖烘烘的,好幾次試完又脫下,不捨得穿。
公孫大夫和李冀的到來,讓我們如虎添翼,李冀屢獻良策,打得敵人落花流水,每每提起來他和我們的緣分,就要說起靜姝。
如果沒有他,李冀恐怕已經餓死了,更遑論如今可以建功立業,李冀常常開玩笑,等班師回去,他要還靜姝一馬車的饅頭。
我歸心似箭,好想快點回去。
再次收到知勉的來信已經又半年過去了,靜姝出事了,知勉懇求我想想辦法救一救他的阿姐。
我策馬揚鞭就要走,被三皇子半路攔截,敵人整裝待發,大戰一觸即發,大將如若臨陣脫逃,後果不堪設想。
靜姝是我們的子民,可這百萬將士更離不開一軍大帥,我也不能罔顧他們的性命。
愛人,家國,難兩全。
我把怒火全發泄在了敵人身上,那一戰我打得很兇猛,取了對方兩位先鋒的人頭。
乘勝追擊,愣是打了月餘才結束,我也一戰成名,提起來張章將軍,敵人無不聞風喪膽。
我卻焦心不已,歸心似箭,我的姑娘,我的靜姝……終還是我對不起你。
三皇子視我爲知己良友,我的焦灼,他都知曉,可戰事喫緊,我們都只能作出取捨。
一晃又一年過去,本三年計劃完成的大業,我們愣生生縮短到一年,宮中的雲妃,就是蘭雲舒,她只想報仇,謀害了聖上,嫁禍給大皇子,爲我們的計劃又加快了進程。
等一切塵埃落定,我帶兵趕回去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只差一步,一步之遙,天人永隔。
我的小姑娘,我的靜姝,至死都未能再見我一面。
「大哥哥,你爲什麼不早點來,爲什麼不快點來救阿姐?!」知勉一拳拳砸在我身上。
我卻一點痛都感覺不到。
是啊,我怎麼就不能早點來呢,她死了,遍體鱗傷,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沒了舌頭,斷了牙齒,腳筋也斷了……
她受苦受難的時候,我在哪兒?我在做什麼?
我紅了眼,提着刀殺盡了杜府所有的人。
杜景玉我不捨得讓他死,一刀殺了太可惜,我要把他帶回上京,靜姝受過的,他都要加倍償還纔是。
我好想大哭一場,可我怎麼也哭不出來,抱着靜姝餘溫尚在的身體,總覺得她只是睡着了,她沒死,她怎麼可能死呢?
我要娶她,我要她成爲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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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公孫花椒
靜姝死了,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非得治好她的臉,那她是不是就不會被杜府的人看上了,便不會有這樣的劫難了?
章鈺抱着靜姝的屍體在屋內關了三天,屍體都已經有了腐臭味了,他也不肯撒手,我知他對靜姝有意, 可竟不知情深到如此地步。
最後無奈,三皇子直接打暈了章鈺, 我們才從他懷裏抱出靜姝的屍體來, 錦書哭得幾乎暈厥, 親自爲靜姝梳洗換新衣, 我們一衆男人不方便近身,守在門外。
錦書隔一會兒就要號啕大哭一陣, 哭得撕心裂肺地痛,好不容易收拾妥當,靜姝入了棺。
錦書提着刀眼都不眨地對着杜府人的屍體就是一頓亂砍, 直至血肉模糊, 猶不解恨又讓人扔到亂葬崗喂野狼。
章鈺醒了以後並未說什麼,只要求帶着靜姝棺木一道入京, 他親自在將軍府正院中挖了墳坑,把靜姝的棺木就埋在院中, 他出來進去都能看到。
杜景玉一字一句訴說着當初對靜姝做過的事,章鈺一一加諸於他身上,最後到了求死不能的地步。
折磨着杜景玉的同時, 章鈺又何嘗不是在折磨自己?他沉浸在靜姝離去的悲痛中,日日不肯饒過自己。
可罪魁禍首也有我的一份啊,不是嗎?如今錦衣玉食,我卻終日難安。
聖上仁慈,爲當年所有的冤案都平反了, 我也不再是罪人了,上京再繁華,不過是黃粱一夢。
離開的這天, 一如當年跟靜姝在一起的時候, 夜色將近, 城門將閉,寒氣逼人,我收拾行囊悄悄出了城, 寒山寺出家, 是我最好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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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知勉
人人都道鎮國將軍雖活着,可他已經死了,阿姐靜姝死的那天, 大哥哥便也死了。
回了上京,聖上賜了婚,大哥哥跟阿姐的牌位成了親以後, 每日不理軍務, 在府中, 阿姐墳前,日日以折磨杜景玉爲樂。
我恨大哥哥,恨他不早日回來救阿姐。
可我真正恨的卻是我自己, 當年她是爲了救我才走到這一步的,我恨自己無用,不能救阿姐出水火。
十五生辰剛過, 我就請旨去了邊關,無名無分,我只是小兵張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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