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綿綿

我的哥哥一直恨我,他曾經親口說我要是去死就好了。
所以如他所願,我得了胃癌。
他卻後悔了。
可我還是死了。
帶着笑容,死在他面前。

-1-
姜珏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正好到家。
包裏的診斷書已經被我揉皺成一團。
他以前從來不會主動給我打電話。
「前天是爸爸的生日。」
他的聲音冷冷的,像淬了冰。
一貫如此。
「你爲什麼不回來……」
「因爲不想。」我打斷他的話,「你回去不就行了。」
「月初在國外都趕回來了。」
月初是舅舅的女兒,從小寄住在我們家。
「她在不就行了,反正你只把她當妹妹。」
對面的人似是一下被激起了怒火,帶着氣低聲喚我的名字:「姜眠!」
我按下掛斷鍵。
天邊最後一點霞光落在屋裏。
我坐在桌前,將那張診斷書撕得粉碎。
紛紛揚揚的紙片落在桌上的時候,手機忽然屏幕亮起。
姜珏:媽媽的忌日馬上要到了。

-2-
姜珏是我的哥哥。
他一直很恨我。
因爲我是奪走他媽媽的罪魁禍首。
二十多年前媽媽難產,我降生的同時,她在手術檯上永遠地失去了生命。
這是一場以新生爲由的謀殺。
沒有人歡迎我的到來。
因爲我,爸爸失去了他最愛的妻子。
而姜珏,失去了他的媽媽。
這場曠日持久的仇恨從我誕生之日起始,一直綿延至今。
我不是故意不去爸爸的生日的。
只是那天,腹痛到幾乎快要昏過去,我才意識到一點端倪。
不過,其實我不去,他或許會更舒心。

-3-
姜珏沒有再找我。
我站在公司樓下的時候,深吸了一口氣。
畢業之後,我就進入了他的公司。
從底層一點點升上來,卻從來沒有一個人發現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和他見面的次數,甚至少於他和普通員工的次數。
上週有個高管離職,這週一要宣佈繼任人選。
所有人都說,這個位子非我莫屬。
至少在拿到診斷書之前,我也一直這麼認爲。
走廊上正好碰見了同事,她衝我打了個招呼,又一臉笑意地湊近我:
「眠姐,升職了別忘請我們喫大餐。」
我垂眸笑:「還不一定。」
「非你莫屬了,」她挽着我的胳膊,「這一圈人裏面,就屬你最棒。」
進入會議室的時候,姜珏也在,我恰好對上他的目光,只是一瞬,又像陌生人一樣撇開。
「姜總好。」
他沒看我,點點頭。
淡漠得就好像,我們那晚根本沒有過爭吵。
會議室的人陸陸續續到齊。
姜珏清了清嗓子,同事立馬朝我擠眉弄眼。
我垂眸避開她的目光。
下一秒,就聽到一個相熟的名字。
「唐月初。」
熟悉的身影從門外進來,纖細窈窕,唐月初笑容如從前般溫婉。
姜珏站在她身邊,將她介紹給所有人:「唐小姐剛從國外回來,將會繼任副經理的職位。」
有人下意識地看向我,我錯開眼,望向臺上笑容燦爛的唐月初,空氣中的氛圍似乎有一瞬間的停滯。
看不見的暗流波動。
我帶笑鼓掌。
稀稀拉拉的掌聲打破會議室內有些詭異的氛圍。
唐月初對上我的眼睛,眉眼彎彎。

-4-
茶水間的咖啡味濃到像要Ṭũ₌溢出來,我用勺子攪了攪,抿了一口,吞進肚子裏時反了些酸水。
同事瞪着眼睛憤憤不平。
「憑什麼啊,她空降就能搶你的位置啊,走後門走的這麼光明正大嗎?」
「眠姐,你不生氣嗎?」
「明明這個職位是屬於你的,你這麼努力,上次加班還差點進了醫院。」
她的目光落在我眼下:「眠姐,不是我說,你也用不着那麼拼命,少喝點咖啡。」
咖啡的溫度透過陶瓷杯傳遞到我的手上,我低聲道謝:「姜總應該有自己的考量。」
女孩子雙眼一瞪,壓低聲音剛要吐槽,手機鈴聲就突兀地響起。
姜珏的聲音在狹小的茶水間無比清晰,帶着隱隱壓抑的怒火:「姜眠,來我這一趟。」
手中杯子不穩,落了幾滴咖啡在我的白襯衣上,隔着布料的熱度也灼得皮膚生疼。
我低聲應下:「嗯。」

-5-
姜珏的辦公室門開的一瞬間,我就瞧見坐在沙發上微微垂着頭的唐月初。
還有她手裏攥的一張紙。
而姜珏,坐在那裏,冷着臉壓着怒氣。
從前有人說,明明我和姜珏都是一個肚子裏面出來的,卻只有眼睛長得像。
眼尾上挑,不笑時,就天然帶着一Ṫū⁹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氣。
可惜我們倆都不愛笑。
而姜珏,也從來沒有對我笑過。
「雖然月初是空降,但她有這個實力。」
「姜眠。」
喊我名字時,姜珏蹙緊了眉。
「心裏有怨言就直接說,在背後嚼人舌根,聯合同事孤立月初,姜眠,你的惡毒是刻在骨子裏的嗎?」
不過短短半天。
我側眸看向唐月初,她恰好抬眸,與我對上了眼。
二十來歲的臉上膠原蛋白滿滿,眼眶微紅,眼裏的淚反射着細碎的光。
又立馬低頭。
鬧劇的演員全部就位,只等着我演下去,可我實在沒興趣陪他們演戲。
「嘴巴長在別人身上,他們怎麼說關我什麼事情。」
「再說——」
「大家又不是傻子。」
抽泣聲和物體落地的聲音一同響起,本來放在桌上的名貴鋼筆,此時已經四分五裂。
黑色的墨水在我腳邊蔓延。
「姜眠!你……」
輕飄飄的一張紙落在他的桌上。
姜珏的話被堵了回去,等他看清上面的文字,怒火隨即捲土重來:「姜眠!」
「你還是小孩子嗎?」
「你是在賭氣嗎?」
嶄新的辭職信被他揉成一團,像廢物一樣被重新扔回我的腳邊。
纔不是賭氣。
我從很早就知道了。
我沒有資格賭氣。
有人哄的小孩纔有這個資格。
而我沒有。
「我會自己去找人事的。」
關上門的瞬間,他的怒吼也被我一同隔絕在門內。
只是沒走幾步,就被唐月初追上來了。
「眠眠。」她的聲音還帶着點鼻音,小心翼翼地來牽我的手。
「眠眠,你別生氣了。我不要這個職位,我去和珏哥說,你別賭氣。」
「早知道我就不回來了,眠眠,不要因爲我傷了你和珏哥的兄妹和氣。」
走廊裏沒有人。
我停下腳步看向她。
唐月初的眼睛本就帶着天然的無辜和楚楚可憐感,配着她微紅的眼位和鼻尖,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博得別人的偏愛。ṭū⁽
像極了十來年前,她剛到我家不久的樣子。
「唐月初。」
我往她逼近一步,鉗住她的下巴,「這招,真是屢試不爽——」
「對嗎?」
唐月初的臉瞬間煞白。
電梯到達的提示音響起。
我鬆開手,轉身往電梯裏走,她似乎沒有回過神來,站在原地。
我看着她笑:「你明明知道,我和他之間從無兄妹情分。」
「說起來,還是你更像他妹妹。」

-6-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我看見映照在門上的自己面無表情的臉。
腹部絞痛。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我和姜珏的關係,還沒有差到這種地步。
小時候雖然他不喜歡我,卻從來沒有什麼過分的舉動和話語。
比起把我當作透明人的爸爸,姜珏作爲哥哥,是我唯一親近的人了。
那時我想,就算姜珏不喜歡我,但我們還是親人。血緣就是如此。
直到初中,唐月初來到我們家。
我才發現。
其實哥哥也能對別人那麼好。
不會總是冷着臉,不會叫她「滾開」,也不會對她冷嘲熱諷。
那纔是一個哥哥對妹妹真正的態度。
可唐月初不知足。
她轉來我初中的第五天,我在放學回來時,被姜珏狠狠地甩了一個巴掌。
我捂着臉看着他發愣,他嘴裏念着些我聽不懂的話。
帶頭孤立。
壞種。
惡毒。
道歉。
可是看到被他護在身後,垂着頭攥着他衣角的唐月初時。
這些零零碎碎的詞句,忽然又在我腦海裏拼湊成一副完整的謊言。
我辯解了。
可是他不信。
那天爆發的爭執和顯而易見的偏袒,忽然在某一刻擊碎了我曾經天真又愚蠢的想法。
姜珏不是愚蠢到是非不分的傻子。
無非是,他故意。
我似乎纔在那天后知後覺地醒悟。
我的哥哥,是真的,對我懷揣着真切的恨意。
我和姜珏的關係急劇惡化。
可惜愚鈍幼稚如我,在那時只想着,比起和爸爸一樣,讓他把自己當個陌生人,不如和他對着幹。
至少,
姜珏能看見我。
我們之間劍拔弩張的關係,一直持續到十八歲。
十八歲那年,我被拉進地獄。
十八歲之後,我和姜珏的關係驟然變成陌生人。
像一場戛然而止的戰爭。
我們不再爭吵,不再歇斯底里,不再針鋒相對。
只是冷冷的,就像誰也不認識誰。

-7-
辦完手續回家之後,外面的天已經全黑。
小區的路燈還沒有亮,只能遠遠瞧見對面人家裏透出的暖黃燈光。
腹痛從下午一直持續到現在。
我蜷縮在沙發上,飢餓感與疼痛爬滿軀體,我掙扎着起身去開冰箱。
令人作嘔的腐爛味撲面而來,我似乎才記起,自己上次打開冰箱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前。
我隨手抓了一把青菜,簡單清洗了一下,放在案板上,刀落下的聲音錯落不齊。
鮮紅的血滴落在翠綠的葉上,開出一朵帶着腥氣的花。
我愣了一下。
疼痛自創口生長,我才發應過來,刀切到我的手了。
衝動升起的時候,我沒能抑制住。
新舊疤痕交錯,又新添一條。
從胳膊延伸至手腕。
刀落在地上,我跪坐着,拼命喘氣。
我好像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去做傷害自己的事情。
以前醫生說。
病發作的時候,一定要喫藥。
可我沒喫。
她還說,多讓親人陪着你。
「姜眠,和家人多交流,感受被愛。」
「對病情有好處。」
可是……
我看着蜿蜒的血跡。
可是,我沒有家人。

-8-
昨晚炒的菜我沒有喫,全部進了垃圾桶。
飢餓感與疼痛相互糾纏,最後讓我昏死在牀上。
清早有人敲門。
我迷迷糊糊從沙發上下來,走到門邊,打開一條縫,在看清門外來人時,十分睡意全部清醒。
男人的眉眼掛着霜,照舊一副沒什麼表情的模樣。
我下意識拉了門,鋼鐵碰撞的巨大聲響一下子將我們阻隔。
我迅速回房披了一件外套,又換了一條長褲。
再開門時,姜珏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涼意刺骨。
「有什麼事情嗎?」
我直接免去和他的寒暄。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我握住門把手的腕間,那裏有一小片彩色的紋身。
姜珏眯了眯眼,聲音冷淡:「你在胳膊上也紋了紋身?」
我沒有應聲,姜珏似乎把這當作默認,原本漠然的情緒再度起了波瀾:
「你非要和那個混混混在一塊,把自己也變成一樣的垃圾是嗎?」
我知道姜珏向來嘴毒,我們之間關係最惡劣的時候,語言都是淬了毒的刀,毫不留情地扎向對方。
但他不能說周柚。
因爲她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男人身上若有若無的菸草味鑽進我的鼻腔,額頭的青筋狂跳,讓人作嘔。
原本偃旗息鼓的腹痛捲土重來,我的手緊緊抓着把手,抖了又抖,到底還是沒有忍住。
可預想的那巴掌沒有扇到他的臉上,反而被他緊緊攥住了手腕,陳年的疤痕接觸到他人的體溫。
我再清楚不過地看見姜珏臉上一閃而逝的錯愕:「你手腕上的疤……」
只是他話沒說完,就被我再扇了一巴掌。
男人的頭微微側着,白皙的臉上泛了一大片紅,我用了很大力氣。
絲絲縷縷的菸草味捆綁住我的神經,陰冷的恐懼感自腳底升起,一點一點,爬滿我的全身。
我用力從他手中掙脫開來,腕間已經紅了一大片。
用力交握住自己的手,纔不至於讓自己顫抖得那麼厲害。
「姜眠……」
「滾。」
我垂着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腳。
「別碰我。」
「滾出去!」

-9-
姜珏走了。
我衝到洗手間,發瘋似地用毛巾去洗剛剛被姜珏碰到的手。
增生的皮膚被磨破,血和冰涼的水一起落下,豔色刺激大腦,我扶着洗手池的邊緣,大口大口喘氣。
終於冷靜。
中午外賣員來的時候,提了一大包,我一一攤開放在茶几上。
濃厚的香味刺激味蕾,餓了兩天的胃繳械投降。
我拿着筷子,把它們全部塞進肚子裏。
可是喫得太飽,肚子翻江倒海地難受,我又倒在衛生間,把它們全部吐出來。
衛生間的地板沾溼了我的衣裙,臨近死亡的痛感如此鮮活,我倒在地板上,拿着手機,一點一點往下翻聊天記錄。
一個停在一個月前的聊天記錄。
周柚發的最後一句話,問我,今天喫了什麼。
我沒有回覆。
也沒有在拿到診斷書的時候告訴她。
五年的友誼漫長又短暫。
長到沉重地刻進我的生命裏。
又短到不過幾個小時,就被我全部翻過。
「確定刪除和姐姐的聊天記錄嗎?」
紅色的字眼有些刺目。
可越來越劇烈的腹痛像是催促,讓我按下了刪除鍵。
五年的回憶在一瞬間消失,連帶着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條羈絆。
確診的那天,醫生盯着我的眼睛,認真勸道:
「雖然是胃癌晚期,但是如果積極治療,樂觀的話還能再多活兩三年。」
我笑着道謝,卻沒有接他的話。
我沒有非活不可的理由。
我的哥哥,也曾經、無比期盼我去死。

-10-
我在家裏渾渾噩噩地待了不知道幾天。
不斷在飢餓、暴食、嘔吐的惡性循環中消耗着自己的生命。
偶然打開手機,才發現日子臨近了。
簡單收拾了一下,想去商場買一件合適的裙子。
照鏡子時,才發現自己的臉頰已經迅速消瘦下去,慘白的臉上沒什麼血色。
我想了想,還是化了一個妝。
工作日的商場人不多。
我漫無目的地穿梭在各個樓層,終於在一家櫥窗裏發現一條漂亮的白裙子。
進門時導購熱情迎上來,我剛指着櫥窗外那條裙子想要開口,門外就傳來一個嬌俏的聲音:「珏哥,這條白裙子好漂亮。」
世事巧合。
唐月初踏進門的時候恰好與我對上眼,小鹿眼立馬瞪得圓圓的,高興地喊我:「眠眠。」
好似從無芥蒂。
姜珏站在門口,冷冷地睨我。
真好啊,遠在國外的妹妹歸家,哥哥陪着妹妹逛街。
我笑容諷刺,沒有理會他們。
「那條裙子,M 碼,幫我包起來。」
「幫我也拿一件,M 碼。」
我和唐月初的手同指向那條白裙子。
導購小姐帶着歉意看過來:
「這款今年賣得好,只剩模特身上那一條 M 碼了,兩位美女要是不介意,可以看看其他款式,我看看公司還有沒有貨。」
唐月初蹙了眉,剛要開口:「那……」
「給我包起來吧。」
我毫不猶豫地打斷她。
導購小姐應了一聲,轉身去拿。
「眠眠。」
唐月初忽然喊了我一聲。
我抬眸看她:「有事嗎?」
「可以把這條裙子讓給我嗎?」
她面帶歉意,「你知道的,我很喜歡白裙子,眠眠你平時都不怎麼穿裙子……」
臉都不要了。
我看向姜珏,他垂眸沒有看我,似是縱容唐月初。
真可笑。
這麼多年了。
她真是一點沒變。
所有她喜歡的東西,都要我讓給她。
玩具,衣服,名次……
還有家人。
「不要。」
我冷冷拒絕。
唐月初被我噎住,看着我接過包好的裙子,眼眸又溼潤起來,垂着頭返回姜珏身邊。
姜珏側身不知和她說了什麼,她彎着眼睛又雀躍起來,高興地去挽姜珏的手。
不忘瞥我一眼。
就好像,得意揚揚地衝我炫耀,我的哥哥變成她的了。
其實這條裙子根本無關緊要。
她想要的,不過是讓我看到,我的哥哥,好像更愛她一點。
可是誰在乎呢。
反正,十幾年來,從來如此。

-11-
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
姜珏再也沒有主動找過我。
我翻着日曆,計算着所剩無幾的時光。
一直到,我收到唐月初的短信。
邀請我去參加一場宴會,最後又附上一句:眠眠,珏哥很擔心你,正好趁着這個機會,你們兄妹之間緩和緩和關係。
她裝傻充愣的本事永遠是一流。
我看了看日曆,還是決定去了。
金光璀璨的大廳裏,穿着得體的人們來來往往,酒杯相碰的聲音與嘈雜的人聲混在一起,熱鬧非凡。
一個人待得太久了,驟然暴露在這樣熱鬧的場合,我有些不適應。
不遠處,姜珏和唐月初站在一起,和別人聊着什麼。
姜珏側眸見我,臉色變了變,臉微微偏過來,卻不動。
好像在等我過去,主動和他搭話。
但我纔不過去。
唐月初回眸,也看見了我。
她立馬帶笑朝我走過來,而我轉身,毫不猶豫地從熱鬧的宴會廳裏退出。
陽臺上的風大。
我靠坐在陽臺邊緣,聽着背後從宴會廳裏傳來的歡聲笑語,只在計算着還有多久結束,回家。
後背被人忽然扳住,我向後落入一個陌生的懷抱。
濃到不行的菸草味瞬間將我包圍,嘔吐的慾望在一瞬間上湧。
我強忍着不適,推開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卻又恰好看見站在他背後的唐月初。
她穿着漂亮的禮服,衝我眨了眨眼。
小包裏的手機輕聲震動,我拿起,看見她給我發的消息。
——眠眠,剛剛趙州看見你,讓我把他介紹給你,我就帶他過來了
——他人很好的,你們好好相處
我不 yao
對話框裏的字打到一半,我的手腕已經被人握住,趙州的目光落在我胸前,又不着痕跡地移開。
只是那一眼,就讓曾經的恐懼捲土重來。
我用力拍開他的手。
明明胃裏什麼也沒有,可我卻還是忍不住地乾嘔,他朝着我湊近,我一點點向後挪。
昏暗的光線。
濃重的煙味。
高大的陌生人。
一切的一切,繃斷了我腦中最後一根名爲理智的弦。
我捂着嘴巴乾嘔,顫抖着從包裏拿出一把彈簧刀,手卻不受控制地亂晃。
刀子劃過他的皮膚,血色一點點洇滿我的整個世界。
「姜眠!」
怒吼聲響起的同時,我的手被人重重拍開,刀子砸在地上,反射着窗外涼薄的月光。
「你在發什瘋!?」
姜珏的聲音如驚雷。
我卻像是被人扼住了喉,額角的青筋一下一下跳躍,有什麼東西像是要在我腦中爆裂開來。
我捂着嘴巴,眼眶乾澀到疼痛,嗬嗬地,像一頭小獸,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穿着漂亮衣裙的唐月初翩然而至,看清時驚呼一聲,聲音裏帶着些哽咽:「發生什麼了?」
「趙州,你怎麼受傷了?」
「你不是說喜歡眠眠,想和她說說話嗎?」
陌生的男人鎖着眉:「我還什麼都沒幹,她突然拿出來一把刀……」
「珏哥。」唐月初忽然喚了姜珏一聲,「趙州的人品我還是信得過的。」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我喘着氣,伸手,狠狠向她扇過去,卻被擋在她前面的姜珏推開,又狼狽地摔落在地。
三個人居高臨下地望着我。
肚子痛。
眼睛痛。
頭痛。
好像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在痛。
我像是快要散架的故障機器人,腦中也混沌一片。
我聽見姜珏冷聲呵斥:
「你到底在發什麼瘋?!」
「姜眠。」
「你是不是有病?」
姜眠。
你是不是有病。
你是不是——
有病?
我想哭的。
但我哭不出來。
我只能撐着牆,一點一點忍着劇痛,從地上爬起來。
「是。」
「我有病。」
沒多久可活了。
我靠在門邊,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站直。
我知道自己胃中空空,吐不出來東西。
可是現在喉嚨一甜。
粘稠的血從我嘴巴里湧出,滴落在我的衣服上,又掉在地板上。
我看見姜珏愣了一下。
看見他下意識地想過來碰我。
我卻後退一步。
「你爲什麼不問我?」
「爲什麼不問他對我做了什麼?」
「你願意相信唐月初的一面之詞,也從來不肯聽我說一句話,你從不肯聽我說。」
「因爲你從來不在乎。」
「反正到最後都是我的錯——」
「因爲我是罪人。」
「我欠了媽媽的命。」
「是嗎?」
場面一下子安靜下來 。
我的哥哥只是慌亂了一瞬。
又立馬冷靜下來。
我聽見他用與平常無二的聲音,再平靜不過地反問我:
「難道不是嗎?」
難道不是嗎?
「是啊。」
我還是不會哭。
哪怕眼睛痛得要死,就是掉不下來一滴淚。
「所以我馬上就要給媽媽償命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他哥哥。
我看着姜珏,彎脣微笑:
「我馬上就要死了。」
「開心嗎?」
「哥哥。」

-12-
姜珏那天晚上沒能抓住姜眠。
她消失在街邊的路上。
後來他無數次想,要是那天他能再快一點。
要是那天,他能抓住姜眠的手,不讓她離開,就好了。
姜眠沒有回家。
他的手機號被她拉進了黑名單,微信也只剩下一個鮮紅的感嘆號。
姜珏在她家樓下抽了兩天的煙,可她再沒有出現在家門口。
二十年的血緣關係,稀薄得好像一張紙。
只要她失聯,他就再也沒有辦法找到她。
他去了醫院。
戴着眼鏡的醫生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搖頭嘆息:
「儘早找到她吧,再拖下去,真的沒有幾個月可以活了。」
姜珏垂着頭,像是挨訓的學生:「她爲什麼……會得這個病?」
「年輕人……都不愛護自己的身體。」
醫生又是一聲嘆息。
姜珏的指甲掐進肉裏。
和姜眠失聯的第八天。
他還是闖進了她的家裏。
開鎖的工人收了工具,屋內迎面而來的,是一股刺鼻至極的氣味。
姜珏從來沒有進入過她的家門。
二十年的時光太漫長,他忙於憎恨姜眠,卻從未和她好好坐下來談過一次。
房間裏的東西少得可憐,根本不像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居住的地方,冰箱有不知名的液體滴落。
他拉開時,才發現裏面的東西已經全部腐爛。
廚房,衛生間,書房,臥室。
清冷地像是從來沒有人居住。
可又幹乾淨淨的,證明她曾經來過。
臥室裏有一個碎掉的巨大玻璃瓶。
玻璃碎片和五彩的藥片散落了一地。
像是被人狠狠砸在地上。
姜珏眼尖,看見桌上的一個空紙盒。
上面印着的字讓他脊背發涼。
文拉法辛。(一種抗抑鬱的藥物。)
姜珏奪門而出。
從進門時就籠罩在他頭頂的陰霾並沒有消失,這些天積壓在他心頭的感情,終於將他壓得喘不過氣。
所有的一切,似乎在向他宣告着一個呼之欲出的祕密。
隱祕,又無望。
他跪坐在烈日之下,忽然生出一個絕望而無助的念頭。
如果再不快點找到姜眠——
這輩子,他就再也見不到活着的她了。

-13-
姜眠失聯的第十二天。
姜珏撥通了周柚的電話。
大洋彼岸處於睡眠時間,接通電話的女人脾氣並不好,低聲罵了一句國罵,才問是誰。
「是我,姜珏。」
他向來不喜歡周柚,在十八歲那年莫名其妙成爲自己妹妹最好朋友的女混混。
他知道周柚也不喜歡他。
對面的女人罵了一句神經病,一連串的髒話將他罵得狗血淋頭。
「……有事嗎?」
周柚聲音嫌棄。
「你……知不知道姜眠去哪了?」
「怎麼了?」
對面的人態度一下變了。
「她……」
將要說出口的話變得分外艱難,苦澀在口腔中蔓延。
「……得了胃癌。」
對面猝不及防地掛斷電話,傳來一頓一頓的忙音。
姜珏捧着手機,茫然無措。
一分鐘後,他再打過去,電話被再次接起。
情緒崩塌的聲音再清楚不過地傳進他的耳朵裏,周柚的抽泣聲在空曠的房間顯得如此難過。
姜珏開口。
「求求你。」
「幫我找到她吧。」
「只要她願意治療,就還能再多活一兩年。」
「求求你了。」
周柚在電話裏泣不成聲。
「多活幾年……」
「多活幾年對她有什麼好的呢?」
「姜珏。」
「你什麼也不知道。」
姜珏愣在原地。
熟悉的窒息感幾乎要將他再次淹沒。
「我知道的。」
他喃喃。
「知道什麼?」
「知道她……」
周柚在那邊冷笑。
「姜珏。」
「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
「唐月初是你的妹妹,眠眠就不是你的妹妹了嗎?!」
「你知道她已經死過一次了嗎?」
「姜珏——」
哭腔與質問化爲一體,像刀子一樣,穿過幾千里,如此真切地刺進姜珏心頭。
「你知不知道,」
「姜眠早就死在十八歲了。」

-14-
他早該知道的。
那麼多細節。
姜眠從十八歲開始,驟然冷淡下來的態度。
對所有男性拒之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不再穿裙子,不穿短衣,即便在最熱的天氣,她也永遠穿着長袖長褲。
還有。
她腕間的疤。
隨身攜帶的刀。
散落一地的抗抑鬱藥物。
……
他唯一的,流着相同血液的妹妹——
早在十八歲那年,就開始枯萎了。

-15-
十八歲那年,我給姜珏打過一個電話。
我不知道爲什麼要打給他,或許是還抱着一點幻想,期待着,要是他能救救我就好了。
要是他有一點點不忍心。
要是他有一點點在意我。
要是能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愛我的——
我或許就能在鋪天蓋地、壓得我快要窒息的自毀傾向中,窺見一點生的希望。
電話接通的時候,他跟往常一樣冷冰冰的。
我喊了一聲哥,沒有像往常一樣帶着怨氣,只是輕聲問了他一句:
「如果我真的死了……」
求求你。
「……你會怎麼樣?」
救救我。
桌上的水果刀反射着窗外的光。
我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與室內的陰影融爲一體。
攥着手機的手微微顫抖。
姜珏沒有罵我神經病。
我聽見他的聲音。
冰冷又平靜的。
砸在地上,碎成一地冰碴,又飛速地,精準地,落在我的心上。
他說。
那太好了。
你害死了媽媽。
你償命了。
海水在一瞬間淹沒我的頭頂,我不停地向下墜。
又在快要窒息的時候忽然清醒,像個野獸一樣喘着粗氣。
利刃劃破皮肉的時候,其實不怎麼疼。
暗紅的血留下的一瞬間,我好像又被帶回那天。
深不見人的巷子裏,透不進來的光,陌生的男人用一種我無法反抗的力量,將我的頭髮用力地往後扯。
我哭着,喊着。
我說我錯了。
對不起。
求求你。
求求你放了我。
求求你。
放了我好不好。
他沒有。
他像世間最殘忍的畜生。
一點一點,把我拉進最深不見底的黑暗裏。
他扇了我好多巴掌。
我求饒一句,他打一下。
打到我的口腔中鹹腥味蔓延,我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的衣服被他撕開。
皮肉燒焦的味道混着劣質的菸草氣味鑽進我的鼻腔。
點燃。
摁滅。
點燃。
摁滅。
從我的腰間慢慢挪到頸肩。
一直到一整支菸燒成灰燼。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
從哭喊得精疲力竭到麻木地承受,我躺在骯髒的泥地裏,野獸在我身上馳騁。
我聞到自己皮肉的焦臭味,和從內裏透出的腐爛氣息。
要是可以馬上死掉就好了。
可是我——
又做錯了什麼呢?
我只是走在路上。
只是穿了我最喜歡的裙子。
我——
有錯嗎?

-16-
我不知道那天,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地面的淤泥幾乎要與我化爲一體。
我赤裸着身體,目之所及,全是黑暗。
要是姜眠從來沒有出生就好了。
要是我,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就好了。
周柚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我不認識她。
可是她卻準確無誤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她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罩在我的身上,小心翼翼地擦掉我臉上的泥巴,又顫抖着,把我抱起來。
她帶我去了警局。
又送我回了家。
其實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開門時,名義上的父親罕見地坐在客廳裏。
可是他只是抬頭看了我一眼。
略過我蓬亂的頭髮,略過我骯髒破爛的衣服,略過我難堪又難聞的身體。
又立馬收回目光,和以前一樣。

-17-
後來他又離開了。
家裏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只要一閉上眼,我就又回來那天。
燒焦的皮膚在夏天一點點腐爛。
還是死了好。
但我沒有死。
又是周柚。
陌生的電話打來,熟悉的女聲略帶歉意地表示叨擾,扯天扯地地說些不着邊際的話,故作輕鬆地,想要掩蓋些什麼。
所以我直接揭穿了。
「爲什麼打電話給我?」
她愣了一下。
忽然結巴起來,囁嚅着拼不出一個完țũ̂ₔ整的詞句。
好半天,纔像是鼓起勇氣。
「不要死。」
「姜眠。」
「我怕,我怕你自殺,才記下了你的電話……」
我沒想過她這麼直白。
詞句滾燙。
灼得我眼睛疼痛難忍。
我聽見她的呼吸聲落在房裏,緊張又踟躇。
我看見流淌在桌上的血,滴在地板上開出幾朵梅花,和反射着冷光的刀。
最後我說。
「好。」
「幫我叫個救護車吧。」

-18-
我活下來了。
但我走不出來。
黑色的影子就像夢魘,在每一個夜晚編織出一張無法逃離的網,將我困在其中。
我討厭煙味。
討厭黑暗。
討厭我自己。
他潛藏在暗處,在每一個黑暗的地方,下一秒,就不知道會從哪裏出現,將我再次拉入深淵。
我記得那天晚上的每一個細節。記得那些疼痛和氣味。
我如此清醒。
清醒地痛苦。
清醒地想死。
又清醒地活着。
周柚陪我去看了心理醫生。
醫生說,最好是住院。
我沒有住院。
她又給我開了很多藥。
可我一顆都有喫。
全部拆開,放在透明的玻璃罐子裏。
周柚陪了我一個夏天。
那個夏天陽光明媚,可我總待在室內不出來。
她不厭其煩地陪我玩各種各樣的棋牌遊戲。
陪我念叨着最近新出的電視劇和動漫。
其實我知道的。
每到晚上,她就看着我偷偷掉眼淚。
第二天早上起來,眼睛都腫了。
有天周柚洗完澡出來,看見我站在陽臺上,嚇得快哭了。
我看了她一眼,又下來了。
「周柚。」
我喊她的名字。
「你當我姐姐好不好。」
我沒有媽媽。
我的哥哥恨我。
我的爸爸把我當作陌生人。
我的身體破敗,靈魂腐朽。
我什麼也沒有。
她衝上來抱住我,滾燙的眼淚落進我的衣服裏。
她說:「好。」
「乖眠眠。」
「以後我就是你的姐姐。」
「你答應姐姐,以後要好好活着。」
「好不好?」

-19-
不好。

-20-
我回抱住她。
「姐姐。」
我說。
「你不要被我困住。」
「好不好。」
我是註定活不下來的。
正常只是在表面上。
我的內裏已經坍塌成一片廢墟。
期待着死亡。

-21-
那個夏天過去之後,唐月初出國了。
姜珏進了公司。
周柚也考上了大學。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只有我,被留在了滿目瘡痍的十八歲。
我聞到自己身上腐爛的味道,從那晚之後愈演愈烈。
周柚開學那天,我送她走了。
她在機場紅着眼眶,卻不掉眼淚。
她把我抱在懷裏,一遍又一遍喊我名字。
最後她湊在我耳邊小聲說。
「眠眠。」
「要是撐不下去,就算了。」
其實她都知道。
她知道我身體上刻下的每一道疤。
她知道我日復一日地在泥潭中掙扎。
她知道我情緒崩塌的每個瞬間,只能用自毀來減輕痛苦。
我回抱住她。

-22-
周柚走後,我好像恢復了正常,但是每一天,都是煎熬。
我再也沒有去和姜珏爭吵的力氣了。
每一天光是活着,就用盡了力氣。
暴飲暴食,不規律作息,不愛護自己的身體。
患上胃癌的時候,我是高興的。
因爲我——
終於可以去死了。

-23-
我早就決定好了離開的日子。
是媽媽忌日。
也是我的生日。
但是二十多年,我只過過兩次生日。
都是周柚陪我過的。
其實姜珏不知道。
我也很羨慕別人有媽媽。
我也羨慕那些女孩子能被媽媽抱在懷裏,
扎着漂亮的小辮。
我比任何人都更痛恨自己。
這天到來的時候,其實是個很平常的日子。
我的腹痛還是一如既往。
早上起來時喫了兩個包子,又馬上吐出來。
然後我縮在沙發上,一張一張去翻我相冊裏的照片,然後一張一張刪掉。
刪完最後一張,我起身,走向陽臺。
客廳裏卻忽然傳來巨大的聲響。
老式小區的門經不起一點動靜。
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闖入我的視線。
我的哥哥。
十幾天不見,面目憔悴到像是老了好幾歲。
我猜是周柚告訴他了。
畢竟這個地方,我也只和周柚提過一次。
男人衣衫不整,喘着粗氣,一向挺直的脊背佝僂下來。
他望向我的眼神破碎。
我頭一次見我高高在上、冷漠無情的哥哥,紅着眼眶,低三下四地求我。
「我錯了。」
「眠眠。」
「是哥哥錯了——」
他的道歉遲來了十幾年。
可我踩在欄杆上,只是看着他,無動於衷。
一米八幾的大男人泣不成聲。
我穿着一條裙子。
白色的,乾乾淨淨的。
是那天在商場買的。
將我身上所有醜陋的疤痕都暴露在他眼前。
不是紋身。
是每一次在噩夢與現實中掙扎留下的痕跡。
是我對自己最深切的憎惡。
腳底的瓷磚冰涼。
「別跳!」
「眠眠。」
「求你了……」
「別跳——」
耳邊風聲呼嘯。
我卻看着姜珏笑。
跳樓很痛的。
再痛最後一次吧。
這輩子喫了這麼多苦,下輩子——
老天會對我好一點吧。
「姜珏。」
我輕聲喊他的名字,腳踩空,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栽落。
我看見他的神情變得驚慌失措。
看見他朝我衝過來。
我只是笑。
「我要去找媽媽啦。」

-19-
姜珏沒有抓住她。
他的妹妹。
死在他面前。
番外:長夜難眠

-1-
姜珏一睜眼——
五歲的姜眠手指上滲出一顆血珠,睫毛上還掛着眼淚,可憐巴巴地站在離他不遠處,偷偷看他。
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嗎?
其實姜眠沒出生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期待她的降臨。
姜珏也很想要一個妹妹。
媽媽躺在牀上摸他的頭,告訴他以後一定要保護好妹妹的時候,他鄭重其事地點頭。
「妹妹是小公主。」
「我是騎士。」
「我會保護妹妹一輩子的。」
可是她出生之後,一切都變了。
媽媽走了。
媽媽變成了一個小盒子。
又變成了一塊冰冷的石頭。
媽媽不會說話,不會動。
不會有人再摸着他的頭喊他珏珏,不會有人再把他抱在懷裏哄,不會有人再輕聲細語地告訴他,媽媽愛你。
媽媽下葬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回來的時候姜珏渾身溼透。
樓上的嬰兒房傳出一陣又一陣的啼哭。
皺巴巴的嬰兒醜陋至極。
雨聲和哭聲混在一起,一點點挑動他的神經。
他沒有媽媽了。
他的妹妹,害死了媽媽。
他是從那天開始討厭起姜眠的。
他的妹妹。
他知道這樣荒誕無稽,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其實沒有錯,可是他沒有辦法。
他儘可能地疏遠姜眠。
不和她玩,不和她說話,冷冷地吼她。
可他又不可避免地,在每一次見姜眠失落難過的神情時感到煩躁。
他恨她。
又愛她。
他血脈相連的,無辜又罪惡的,妹妹。

-2-
那個時候他做了什麼呢?
他朝着姜眠怒吼。
讓她滾開。
小時候受的創傷能夠記一輩子,以至於當姜眠長大,他們再也變不成那種妹妹和哥哥撒嬌的關係。
所以她什麼也不會和他說,所有的苦痛,都被她一個人吞下。
就連外人,也知道得比他多。
姜眠眨巴着眼睛還在悄悄看他。
姜珏望過去時小女孩嚇了一跳,眼淚又要掉下來。
「過來。」
姜眠愣在原地。
他嘆了一口氣,轉身去找到醫箱,半跪在她面前,輕輕給她上了藥。
「……疼嗎?」
姜眠看着手上的創可貼,睫毛上的淚珠分明,呆呆的。
忽然又紅了臉,一下抱住姜珏:「謝謝哥哥!」
姜珏愣在原地。
他沒有抱過姜眠。
二十多年。
這是第一次。
小女孩的身體柔軟又帶着溫度。
爲什麼,不早點抱抱她呢。
姜珏顫抖着,伸出手,緊緊抱住她。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姜眠手忙腳亂地給他擦眼淚。
「哥哥不哭。」
說到最後自己哭了。
「我錯了哥哥。你別哭。」
「我錯了,你別哭了哥哥,我再也不找你了,哥哥,眠眠的血嚇到你了,我以後自己塗藥……」
「哥哥別哭,對不起……」
「你沒錯。」
「是哥哥錯了。」
「眠眠,以前都是哥哥的錯,你不要生哥哥的氣好不好。」
小女孩的眼淚停不下來,一邊吸鼻涕一邊回答:
「只要、只要哥哥不哭了,我就不生氣。」
好。
「哥哥不哭了。」
你別生哥哥的氣。
這輩子哥哥保護你,平平安安地長大。

-3-
姜珏知道爸爸不喜歡姜眠。
他只能盡力地補償她,補回上輩子他錯失的二十多年。
姜眠像個柔軟的棉花娃娃,她好像從來不計較前幾年他對她的冷漠,總是雀躍地喊他哥哥,笑容天真爛漫。
他以爲只是她年紀小不記事。
直到某天,姜眠碰倒了茶几上的一個杯子。
沒有碎。
只是倒了。
小女孩立馬瞪大眼睛回望Ṫūⁱ他,身體微微縮着,顫抖着道歉:
「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你不要討厭我……」
他才恍然記起。
自己也曾因爲這種小事吼過她Ťů⁼,責罵她。
她其實都記得。
「你沒錯,不要道歉。」
姜珏摸了摸她的頭,小女孩垂着眼,眼淚一顆顆砸在地板上。
「……怎麼了?」
姜珏溫聲問。
「哥哥,會變回去嗎?」
她攥着裙邊,小聲問。
姜珏沒聽清她的話,又湊近了一點。
「週週告訴我,過生日可以許一個願望,會有神仙幫忙實現的。」
「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什麼時候,但我還是許了一個願望。」
「我希望哥哥能對我好一點。」
「哥哥。」
姜眠抬起頭,眼裏有幾顆小星星。
「神仙和你說了嗎?」
她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冰涼的水落在她的脖頸。
她的哥哥,又哭了。
「說了。」
「神仙還說,以後眠眠有什麼願望,都由哥哥來實現。」
「那我希望——」
「哥哥能開心一點,不要再哭啦。」

-4-
姜眠十三歲那年,唐月初要寄住在他們家,姜珏拒絕了。
爸爸沒有說什麼。
反倒是姜眠,穿着他給她新買的裙子,扯着他問:
「爲什麼不讓她住進來,我可以和她一起上下學,哥哥就不用總來接我了。」
他的妹妹善良而開朗。
笑起來時沒有一絲陰霾。
姜珏摸摸她的頭。
「有你一個妹妹就夠了。」
姜眠一副被感ƭū́³動的表情,笑着撒嬌:「哥哥真好。」
姜珏無言。
他只有一個願望。
這輩子,姜眠能夠開開心心,健健康康地長大。
姜眠十五歲那年,考上了當地最好的高中。
和上輩子一樣。
但這輩子,她拿着錄取通知書,驕傲又燦爛地向他炫耀:
「哥哥!我考到你的高中了!最好的高中!」
姜珏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禮物:「眠眠好棒。」
女孩子笑着在屋裏賺了幾個圈,拉着他的手笑:「高中我要去學校寄宿。」
又半真半假地嗔道:「哥哥你在大學別總給我打電話,我聽別人說你很忙的。」
姜珏看着她笑。
「眠眠。」
「嗯。」
「你一定要,好好地長大。」
「我知道我知道啦。」
姜眠也笑。
姜眠十七歲那年。
姜珏看見她發的朋友圈。
兩個女孩子笑得燦爛。
邊上的人紋着斷眉,打着耳釘。
是周柚。
電話撥過去的時候被掛斷了。
過一會兒才重新打過來。
電話那頭的人親熱地喊了一聲:「哥哥。」
姜珏愣了愣。
好半天才開口:「週末要和好朋友去逛商場嗎?」
「哥哥給你發紅包。」
「不用啦。」
姜眠在那頭笑,「我和她約好去圖書館,好好學習。」
姜眠快高考的時候,他趕回來看她。
每天待在家裏給她做營養餐,比姜眠還要緊張。
送考的時候他帶了好多東西。
一站就是一天。
最後一門考完的時候,姜眠是第一個出來的。
門口的記者都沒攔住她。
那天陽光很亮很亮。
她小跑着衝向他。
笑容燦爛。
衝進他懷裏。
大聲喊:「哥哥!我考完啦!」
姜珏回抱住她。
「恭喜。」
姜眠十八歲生日。
他給她舉辦了一個盛大的成人禮。
巨大的水晶燈之下,姜眠戴着皇冠,穿着精美繁複的禮服出現的時候。
就像真正的公主。
所有人一齊鼓掌。
她看向人羣中的姜珏,四目相對。
她用口型說,謝謝你,哥哥。
姜眠的眼睛和他很像。
笑起來時很漂亮,好像天上的星星都被揉碎在她眼睛裏。
十八歲的姜眠。
生機勃勃,漂亮又堅韌。
他的妹妹。
宴會結束之後。
姜珏去墓地看了媽媽。
黑白照片上的女人年輕漂亮。
姜眠和她有四分像。
姜珏在那裏站了很久。
他的手撫上冰冷的石碑。
「媽媽。」
你的小公主。
平平安安地長大了。

-5-
姜眠二十二歲畢業,沒有進入他的公司,選擇了自己喜歡的工作。
偶爾兩人視頻通話。
姜眠臉上疲憊,卻難掩開心。
姜珏看着她眼下的黑眼圈。
「累了和哥哥說。」
「……哥哥有錢。」
視頻對面的人敷衍地打着哈哈,電話被另外一個人拿過,周柚湊近屏幕:
「珏哥別擔心,我看着眠眠,一切都好。不過……」
姜眠在後面大喊大叫。
周柚的聲音裏滿是笑意:「你應該馬上就能見到你妹夫了。」
視頻電話被摁斷。
姜珏坐在辦公桌前,很久沒回神。
這輩子太好了。
太順利了。
就像一場,鏡花水月的夢。
姜眠快二十四歲,要結婚了。
那個男人他見過很多次。
溫潤如玉。
很愛姜眠。
婚禮的前一天晚上他又去看了媽媽。
「媽。」
「明天眠眠結婚,我就不過來了。」
「你的小公主找到她的王子了,以後,就有兩個人保護她了。」
「媽媽,如果這是夢……」
「能不能……」
「讓它再長一點……」

-6-
新娘失蹤了。
所有環節都被打亂,賓客喧譁,場面亂成一團。
周柚穿着伴娘長裙,馬不停蹄地奔走在酒店裏,發瘋似地喊姜眠的名字。
電話打不通。
微信界面停留在姜眠昨天發來的一個【愛你】表情包。
再發過去,只剩鮮紅的感嘆號。
就像那天一樣。
姜珏發瘋似地往十八樓趕,敲開每一個房間,被臭罵,又瘋魔地繼續敲下一個房間。
最後在一間,沒有上鎖的房裏,找到了她。
姜眠今天很漂亮。
穿着白色的長裙,薄紗和蕾絲層層疊疊。
臉上畫了精緻的妝,裸露的手臂光滑白皙。
她站在陽臺的邊緣。
風吹起她發後的白紗。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看着他。
「眠、眠眠?」
姜眠對上他的眼睛。
揚起脣角。
今天是她的生日。
也是她的忌日。
一樣的。
下一秒,她就直直地向後栽落。
「不要——!」
姜珏目眥欲裂。
所有的場景快速退去,如走馬燈一般向前推移。
白色裙子上的血與婚紗上的血重合。
無數個姜眠混在一起。
笑的。
哭的。
最後都定格在那天。
她從十八樓一躍而下。
她說。
姜珏。
我要去找媽媽啦。
不要——!!!

-7-
姜珏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夜色如墨。
十幾歲的姜眠穿着校服,立在他牀頭櫃上。
姜珏按下燈的開關。
照片立馬鮮豔起來。
照片上的人沒有笑。
可夢裏的姜眠。
總是彎着眉眼,嬌氣地喊他:「哥哥。」
夢裏的姜眠沒有受傷,沒有抑鬱,沒有病痛。
人生是不可能重來的。
他早就知道。
所以。
他爲什麼。
爲什麼不能早一點對姜眠好一點呢?
他的妹妹。
再也再也,
回不來了。
窗外的風用力搖動着窗戶。
男人撐着臉,泣不成聲。

-8-
姜珏無數次試圖去回想曾經她遭受的那些苦難。
又無一例外地歸於自我折磨。
他在日復一日的悔恨中逐漸崩潰。
三十六歲那年。
他去找眠眠了。
番外:周柚

-1-
周柚第一次見姜眠,是在高一。
姜眠是她隔壁班的。
女生的照片常年登在紅榜上,扎着高馬尾,神色淡淡。
同層樓的老師常在她被抓進辦公室裏挨罰時提起這個名字,語氣滿是讚揚。
周柚對好學生沒什麼好感,尤其這種一看就家庭幸福美滿的人。
和她不一樣。
她們的人生本來沒有交集,即便是同個樓層也沒有到臉熟的地步。
直到那天,周柚路過走廊時有人竊竊私語,回頭時卻又消失不見。
她莫名惱怒,卻又無處發氣。
只能繼續往前,卻被人從後面拉住。
照片裏的人站在她身後脫了外套,示意她系在腰間,她才恍然發覺自己的褲子上已經紅了一大片。
初秋還有些涼。
姜眠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片,又跑去小賣部給她買東西。
周柚和她道謝。
她只是彎了彎眉眼,輕聲道不客氣。
那個時候周柚纔開始發覺,姜眠笑起來,很漂亮。
像一朵,漂亮的白玉蘭。

-2-
只是那個時候她不會想到。
她們人生中的第二次交集,會是在那樣一個時候。
周柚的高考穩定發揮,與二本失之交臂。
家裏的人每天爭吵不斷,她爲了避免麻煩,總是在外面溜達。
那天晚上,她路過小巷時,偶然看見了落在地上的小吊墜。
她記得,那是姜眠書包上的吊墜。
總跟着她的主人一晃一晃地。
拐進小巷的時候,她的腦袋裏面一片空白。
微弱的手機燈光照亮了地上一動不動的人。
熟悉的面孔上沾了泥水,瞳孔空洞地看向她的方向。
女孩的衣服破破爛爛,雪白的背上開滿了鮮紅的花。
若有若無的焦糊味鑽進她的鼻腔。
身下一片泥濘。
周柚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個巴掌,眼前的一切像是一把刀。
直直地捅進她心裏。
又將心臟絞得四分五裂。
她的玉蘭花。
落在泥地裏。
奄奄一息。

-3-
周柚不敢去想。
她記不清自己那天是怎樣顫抖着脫下衣服裹住姜眠,記不清自己那天是怎麼一下把她抱起來,帶着她去報了警。
也記不清那天,姜眠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都回答了些警察什麼問題。
她不敢去想。
在她到來之前,姜眠究竟經歷了些什麼。
她送姜眠回了家。
姜眠靠在玻璃窗的一側,披着周柚的衣服。
明滅的光影從窗外投射在她臉上,她卻木訥如人偶。
周柚看着她,忍着淚水,眼眶痠痛。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姜眠不認識她。
這也不是敘舊的時機。
她沒法像好友一樣,讓姜眠能夠在她面前肆無忌憚地哭訴。
只能送她回家。

-4-
可她還是害怕。
所有沒有靈魂的東西都是一樣的。
用鮮豔的油漆上色的木偶。
殘留在角落處只剩一具空殼的蟲子。
翻着白眼,隨着水流到處漂泊的死魚。
還有那天。
陷在淤泥裏的姜眠。
周柚再一次從午後驚醒的時候。
心臟跳動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
要失去什麼的感覺愈演愈烈。
家裏的爭吵聲還在繼續。
她閉上眼,就是姜眠那天晚上的臉。
沉默而又悲哀。
像是求救。
又像是徹底墜落。
周柚還是撥通了她的電話。
漫長的忙音傳來,她咬着指甲,不住地祈禱。
接電話。
接電話。
只是,讓她聽聽聲音也好。
至少,讓她知道,姜眠還活着。
電話被接通的一瞬間,周柚差點喜極而泣。
姜眠的聲音小小的。
問她是誰,有什麼事。
周柚一瞬間僵硬起來。
她從小不太聰明,不知道面對這種場合該說些什麼,只好愚蠢地找了些不着邊際的話題。
說到最後,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可是姜眠沒掛電話。
她一直在電話那頭聽着。
後來她終於開口。
她問,「爲什麼打電話給我?」
周柚被她問住了。
爲什麼。
因爲她怕。
她太害怕了。
她只要一閉眼,就是姜眠眼神失焦,心如死灰的模樣。
她怕哪一天,她就忽然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周柚握着手機的手不住地顫抖。
眼淚一點一點砸下來。
「……不要死。」
姜眠。
不要死。

-5-
周柚拖住了姜眠。
以至於在未來的無數個瞬間,周柚都無比痛恨自己。
爲什麼,不讓她走得輕鬆一點。

-6-
周柚住進了姜眠的家。
家裏沒有人。
偶爾姜眠的哥哥回來一趟,兩人之間冷淡得像是陌生人。
姜珏不喜歡她。
周柚知道,不過她也討厭姜珏。
怎麼會有哥哥,對自己妹妹的遭遇一無所知呢?
姜眠不愛說話。
總把自己關在臥室裏面。
周柚整天研究心裏創傷如何治癒,小心翼翼地想把那天的事情全部掩蓋。
姜眠一開始不回話。
慢慢地,會和她聊上一兩句。
她以爲所有事情都在慢慢地變好。
直到那天。
她看見姜眠站在陽臺上。
風好大好大。
好像馬上就能把她吹下去。
她差點崩潰。
可看見她的下一秒,姜眠就從上面下來了。
「周柚。」
「你當我姐姐好不好。」
「好。」
其實她說什麼周柚都會答應她。
那天晚上週柚一直抱着她哭了好久。
可她沒有哭。
周柚從來沒有見過姜眠流淚。
痛苦到極點,她都沒有哭。
她的妹妹那麼苦。
苦到連哭都不會。

-7-
後來周柚陪姜眠去看了心理醫生。
醫生開了很多藥。
姜眠答應去上學。
再後來好像一切都在變好,姜眠在慢慢地恢復正常。
她被姜眠抓着回去復讀。
每天被監督學習。
一年之後,她看着自己的成績單快哭出來。
可是決定去哪個學校的那天晚上。
她和姜眠吵架了。
國外的大學很好。
可是離姜眠太遠。
她怕。
姜眠站在門Ťū́₎口,垂着眼一言不發。
然後她抬手。
一件一件地從自己身上,把衣服脫下來。
她看見姜眠身上交錯縱橫的醜陋疤痕。
有些還在滲血。
大大小小,佈滿全身。
原來所謂的變好都不過是錯覺。
周柚第一次體會到如此無助的感覺。
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根本沒有辦法被拯救的。
開裂的木偶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
姜眠小心翼翼地擦掉了她臉上的淚水,然後輕輕抱住她。
「姐姐。」
「別被我困住……」
女孩子的聲音輕不可聞。
「……我會恨我的……」

-8-
那天晚上的無力感再次襲來。
周柚拼盡全力救回來的玉蘭花。
最終還是折在那片淤泥裏了。
她早就枯萎了。

-9-
姜眠送她上飛機的那天,周柚憋着沒哭。
一直到她上了飛機。
在去往異國他鄉的旅程上。
哭得像個十幾歲的孩子。
她知道。
姜眠活不下來。

-10-
其實所有的一切早有預兆。
可是姜珏那通電話打到她手裏的時候。
她還是不可避免地崩潰。
再多活幾年有什麼好呢。
讓她死吧。
活着那麼痛苦。
別再留她了。

-11-
姜眠從十八樓跳下來的那天。
周柚在門口。
她知道姜眠不會願意在這裏見到她的。
聽到姜珏撕心裂肺的吼聲的那一剎那,她看見窗外的白色身影迅速下墜。
周柚跌跌撞撞地往樓下衝。
白色與血色交織。
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姜眠的手,脫下衣服蓋住她滿身的傷。
「下輩子……」
「我當你的親姐姐……」
「好不好?」
姜眠不會說話了。
可是周柚知道。
她會願意的。

-12-
姜眠下葬那天。
周柚沒有哭。
她畫了很漂亮的妝,去送了姜眠最後一程。
靈堂裏站着幾個人。
姜眠的爸爸站在她的照片前,呆滯地看着她,一動不動。
她的哥哥在與賓客說這些什麼。
周柚放下一束玉蘭花。
轉身時恰好看見唐月初。
穿着黑色的裙子,紅着眼圈,靠近姜眠,站定在她面前。
惺惺作態。
周柚從來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
從前因爲她的妹妹。
脆弱得像花一樣的妹妹,總讓她掉眼淚的妹妹,她才學會了輕聲細語講話。
現在姜眠走了。
周柚踩着高跟,一腳踢在唐月初的腿後。
唐月初喫痛,驚呼一聲,就在姜眠面前跪倒。
靈堂裏的人都往她們這邊看過來。
周柚對上姜珏的眼,目光挑釁。
男人只是看了一眼,就斂了眸。
周柚當了幾年小混混。
抽菸,逃課,打架,什麼都做過。
她抓着唐月初的頭髮,摁着她,跪在姜眠面前,磕了三個頭。
女生的額頭上見了點紅,淚眼盈盈。
她鬆了手,唐月初一下栽在地上。
周柚一腳踩住她的手,高跟鞋碾了又碾。
唐月初的眼淚一下落下來。
周柚蹲下來,輕聲笑。
「我是個混混。」
「我和姜眠不一樣。」
「她有道德,我沒有。」
「唐月初。」
「我妹妹喫的苦,我要一點點,全部都還給你。」
「只要我還活着,你就別想舒心。」

-13-
姜眠第二年生日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周柚買了一束漂亮的花,又帶了一點她喜歡喫的東西。
但她來的晚了。
有人比她還早。
這天的雨下得很大很大。
臺階上的人站了很久,一直到渾身溼透,也只是愣愣地盯着碑上的人。
周柚不想過去。
她厭惡極了姜珏。
可那人的腳彷彿在墓前生了根。
一連四五個小時。
她手裏的花快蔫了。
墓地看門的人和她攀談起來。
指着雨幕中那個黑色的身影,小聲道:
「這個男人總來,每次都站好久,也不知道那裏頭,埋的是他什麼人。」
「和他無關的人。」
周柚冷冷答,沒有拿傘,帶着花和零食衝進雨裏。
姜珏彷彿意識到什麼,在她靠近時轉了頭。
男人面目憔悴,面無表情的臉上分不清雨滴和淚痕,只是雙眼快要沁出血來。
周柚放下花,然後迅速地、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男人受了她一巴掌。
半邊臉側過去,紅了一片,嘴角滲出一點血,卻什麼也沒有說。
周柚收回手。
「我要和眠眠說話。」
男人斂了眸。
無言轉身。
周柚看着他走遠,回頭時呸了一句。
「眠眠。」
「多去他夢裏,折磨死他。」
「對了。」
「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眠眠。」
「唐月初的腿斷了。」
「她再也站不起來了。」
雨沒有停。
只有不斷敲着石碑的噠噠聲。
面無表情的少女直視前方。
沒有顏色。
「算了。」
周柚嘆了口氣。
「別去找他了。」
她蹲下身,直視照片上的人。
「把這些都忘了吧。」
「順便……」
「等等姐姐。」
「下輩子,姐姐保護你。」

-14-
周柚不知道。
十八歲那年,姜眠過的第一個生日。
她許了一個願望。
她希望。
下輩子,還能做周柚的妹妹。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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