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醒

分手五年後,江宴突然給我發了條信息。
「我要結婚了,你來嗎?」
我:「滾啊,騙份子錢的都給爺死。」
江宴:「我只是聽說你開了一個攝影工作室,想找你拍結婚照而已,既然你服務態度這麼差,還是算了。」
我:「親愛的,我們工作室主打 8888 和 18888 兩個婚紗照套餐,價格實惠,服務周到,所有風格和場景都任您選擇。」
「這樣吧,我先加您的微信好友,您通過後我給您發樣片。」
江宴:「呵,你果然還是像以前一樣,錢眼子上長了個人。跟你分手,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事。」
我:「嗯嗯,那結婚照你要 8888 還是 18888 的?」

-1-
江宴沒再回我。
好友申請也石沉大海。
我盯着漆黑的屏幕幾秒,甩開手機,繼續埋頭修圖。
最近暑假寫真單子堆成山,幾個小助理忙得腳不沾地,我也只能等女兒睡着纔有時間加班。
翌日下午三點,我頂着兩個黑眼圈推開工作室的門。
平時吵吵嚷嚷的地方,此刻鴉雀無聲。
幾個小助理正襟危坐在電腦前,眼神卻忍不住往我辦公室方向瞟。
一個冰冷的聲音像淬了毒的刀子,從裏面傳出來:
「時大攝影師,等你半天了,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我腳步猛地頓住,血液彷彿瞬間凝固。
昨晚居然不是夢!
江宴就坐在我辦公桌後的椅子上,昂貴的西裝剪裁利落,襯得他氣勢逼人,眼神銳利得像要把我釘在原地。
前臺小方緊張地小跑過來:「老闆,這位江先生說跟您預約了婚紗照,指定要您拍,肖助介紹他根本不聽……」
江宴的目光越過小方,直直落在我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嘲諷。
「沒想到還會見到我吧,大攝影師。」
「您想拍什麼?」我壓下翻湧的情緒,強迫自己語氣平穩。
「拍什麼不重要,只是在婚禮這種『幸福』時刻,想請時大攝影師來親自見證罷了。」江宴扯出一個沒什麼溫度的笑,「畢竟,你可是親口許諾過,一定會參加我的婚禮。」
記憶碎片猛地刺入腦海,那些關於婚禮的、甜蜜又遙遠的許諾……
「時醒,你覺得我們婚禮在哪舉辦比較好?雪山,還是城堡?」
「你不想太早結婚啊?行吧,那我勉爲其難再等你幾年。」
「不用愧疚,因爲我早就決定了,我的新娘永遠只會是你。」
……
我掐了下掌心:「所以是要指定我來拍婚紗照?」
「怎麼,時攝影師介意?」江宴漫不經心地反問。
「當然不,」我彎腰,將兩張價目單穩穩放在他面前,「相識一場,我也想見證您的幸福。今天我破例,給您打九九折,聊表心意,成嗎?」
或許是錯覺,江宴臉上似乎有一絲刺痛閃過。
他將報價單推遠了些:「8888 和 18888 什麼區別?」
「都是四套妝容造型和四個拍攝場景,但 18888 有加三分鐘的微電影。」
江宴修長的手指冷冷地點了點 18888 那份:「就這個。」
我暗自鬆了口氣。
同時又有些酸酸地想,看來他現在是真有錢。
其實從他手上那塊價值不菲的腕錶就能看出來了。
如果不是太過熟悉,我還真認不出這樣一副商業精英派頭的人是江宴。
記憶中的他,總是穿着簡單的襯衫,專注地畫着一幅幅向日葵油畫圖,連袖口蹭上五顏六色的顏料也不在乎。
現在的他……是轉行了嗎?
「場景有偏好嗎?或者……要不要問問新娘子的意見?」我試探道。
「不需要,她的喜好我很清楚。」江宴垂下眼,指尖在圖冊上快速劃過,「內景中、西式各一套。外景,城堡和雪山。」
我呼吸一滯,提醒道:「租馬進城堡拍要加 6000 一小時,在山下馬場拍加 1000 就行了。」
江宴專注的目光從圖冊上移開,鋒利的眼皮微微一抬,居高臨下地看向我。
「你窮慣了的話可以去馬場,我要拍 6000 一小時的。」
一股氣堵在胸口,我臉上的職業笑容差點裂開。
小方趕緊端來茶水打圓場:「您這麼年輕有爲又大方,新娘子一定很幸福!」
江宴沒碰茶杯,反而看着我,語氣帶着奇異的嘲諷:「以前我也因爲沒錢被初戀甩過。」
小方沒察覺氣氛詭異,順着問:「那她現在一定後悔死了吧?」
「會嗎?」江宴的目光鎖死我,像在等一個審判,「你覺得呢?」
我正翻找合同的手頓了頓。
小方還在追問:「您還懷念她嗎?」
江宴嗤笑一聲,眼神晦暗。
「早忘了。我現在的未婚妻很好,她不在乎錢,只在乎我。」
我強行忽略心口的異樣,把合同推到他面前:「江先生,定金預付一萬,支付寶還是微信?」
江宴沒回答。
他突然猛地站起身,只揚了揚手機示意收到信息,便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只留給我一個冷硬的背影和滿室死寂。
我捏着合同的手指發白。
早知道……是不是該給他打九八折更好?

-2-
我本以爲江宴只是心血來潮的玩笑。
晚上八點,微信彈出提示,江宴通過了我的好友申請。
緊接着,一筆轉賬跳出來:一萬零一百。
我秒收款,立刻發送:「收到!就按今天定的主題準備?」
江宴沒有異議,甚至迅速敲定了拍攝檔期,理由是「迫不及待想娶未婚妻進門」。
我看着那句「迫不及待」,指尖懸停片刻,最終只回了個「OK」。
門被推開,菡菡像只小鳥撲進我懷裏。
「媽媽!看我的畫!」她獻寶似的塞給我一張塗鴉。
她畫了一朵金色的向日葵。
我注視良久,菡菡不安起來:「媽媽。」
我收起思緒,笑着親了親她的小臉:「真棒!以後當大畫家?」
菡菡不好意思地扭着屁股,害羞地把臉擋住了。
出發拍攝那天是週末,託管放假。
我把菡菡託付給隔壁的陳阿婆,囑咐她:
「不準趁阿婆不注意去外面瘋跑。」
「有任何事情用電話手錶給我打電話,知道嗎?」
「知道啦,」她細聲細氣地回答,「媽媽再見。」
拍攝日,螺心堡。
小方和助理小袁在一旁低聲讚歎:「新娘真美,像明星!」「新郎也帥,絕配啊!」
我調試着相機,目光掃過江宴身邊的女人——牙牙。
確實很美,但鏡頭前卻僵硬得不自然。
「新郎靠近新娘,」我引導着,「眼神,再多點愛意。」
江宴狀態倦怠,聞言卻抬眼看向我,眼底掠過一絲惡意:「什麼叫愛得多一點?大攝影師光說不練,示範一下?」
我深吸一口氣,把相機遞給助理,走進畫面,取代了江宴的位置。
虛扶住牙牙的腰,一手輕觸她臉頰邊緣,我壓低聲音:「別緊張,你很美。」
遠處風起,吹動她的頭紗。
「看,連風都在爲你心動。」我湊近她耳畔,目光真誠而熾熱。
牙牙臉頰微紅,移開了視線。
「可以了!」江宴冰冷的聲音響起。
他一把將我扯開,擋在牙牙面前,眼神像凝冰的河面。
我聳了聳肩。
江宴佔有慾還是那麼強,生怕別人碰他的東西。
不一會兒,拍攝暫停,我們都坐在亭中休息。
江宴擰開一瓶水,牙牙卻接過來遞給我:「辛苦了,喝點水吧?」
江宴的目光瞬間釘在我背上。
我立刻拒絕:「謝謝,不用。」
她靦腆地笑:「怎麼稱呼你?」
「時醒。」
「咔噠」一聲,江宴手中的空水瓶被捏得爆響。
「聊夠了?」他語氣平淡,卻帶着無形的壓迫,「我的時間很值錢,你下一組拍什麼?」
拍攝前,我特意囑咐小方選了一匹溫順的黑馬。
最終遠景效果我十分滿意。
安靜聳立的黑色古堡,矜貴的新郎牽着黑色馬繩,隱隱透出上位者的氣勢。
而白色塔夫綢婚紗的新娘坐ţù₆在黑馬上,神態美麗又肅穆。
簡直是電影的畫面!
我有些心動,覺得這組照片拿去做宣傳圖一定會有很強的效果。
於是接下來的近景圖我也信心滿滿,一心想要打造出一組神圖。
可接下來簡直見了鬼一樣。
單拍他們倆時,每一張都堪稱神圖。
每當英俊的新郎與美麗的新娘對視……
則完美詮釋了什麼叫 1+1<0。
「新娘抱住新郎脖子,」我壓下鬱悶,發出更親密的指令,「新郎吻新娘。」
「怎麼吻?」江宴突然開口,「動作?眼神?」
「這也要示範?」我沒好氣,「你沒接過吻?」
「只被強吻過一次,」江宴語氣平淡,目光卻鎖着我,「那年夏天,有人騙我看煙花,結果煙花一炸,她就矇住我眼睛,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強吻了我。」
「那還是我的初吻。」
……
我呆立在原地,感覺自己好像靈魂出竅了。
下意識的,我看了牙牙一眼。
江宴怎麼能面不改色地在牙牙面前講這個?
牙牙毫無察覺地揉着腰抱怨:「終於能休息了,馬背硌死我了。」
「馬太高,我示範不了。」我拒絕。
「你當新郎,我當新娘,」江宴不容置疑,「一輩子一次的照片,我要完美。」
他利落地翻身上馬。
我無奈,只得牽住馬繩,踩上矮凳,做出迎接新娘的姿態。
江宴俯身,猛然逼近。
清冷的香水味鑽入鼻腔。
他雙手死死環住我的脖子,眼神幽暗地在我脣邊流連。
「老公。」
他突然低語,氣息拂過耳畔。
這稱呼驚得我寒毛倒豎,手猛地一拽繮繩!
「嘶——!」溫順的黑馬驟然喫痛,揚蹄狂奔!
巨大的力量將江宴和我狠狠甩落。
天旋地轉間,眼看就要撞上冰冷的石像——
江宴猛地發力,將我死死按進他懷裏!

-3-
「江宴!你怎麼樣?」我慌忙從他懷裏掙脫,想去查看他明顯不對勁的右臂。
「別碰我!」他猛地甩開我的手,臉色慘白,冷汗涔涔,聲音卻淬着冰,「你這馬正經租的嗎?還是又摳那幾千塊?」
「對不起,我……」
牙牙衝過來扶住他右臂,看向我的眼神再無溫和,只剩憤怒:「你們怎麼回事,不知道他這隻手做過手術嗎?」
「叫救護車!」小方急得快哭出來。
「不用!」江宴忍着痛開口,「去最近的市一醫院拍個片就行!」
他目光如刀地看向忐忑不安的我,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強硬。
「你一起去,我要是殘了,你也跑不了。」
我心猛然一沉。
市一醫院,菡菡定點體檢的醫院……不去最好。
但江宴的傷是因我而起,我推脫不掉。
我咬牙:「好。」
正要打給陳阿婆說晚點接菡菡,口袋裏的電話瘋狂震動。
是菡菡。
我心臟莫名地狂跳起來,彷彿有種極其不妙的預感。
我背過身,接通藍牙耳機。
「菡菡?」
「媽媽!嗚嗚……好痛!我摔跤流血了!阿婆說去醫院……」
「菡菡!」我心急如焚,「讓阿婆聽!」
「小醒,」陳阿婆聲音焦急,「菡菡追小區裏的貓絆倒了,磕到石階,我現ƭü₆在正帶她去市一醫院檢查。」
我眼前一黑。
又是市一醫院!
電話裏,菡菡的哭聲和陳阿婆的安撫還在撕扯着我的神經。
如果撞上江宴……
「家裏有事?」江宴探究的目光掃來。
「嗯……急事。」我含糊道,手心全是汗。
「急事?」江宴在牙牙攙扶下起身,冷笑,「比我這斷手還急?難道是趕着見情人?」他刻意加重最後幾個字。
車內死寂。
江宴閉眼忍痛,冷汗直冒。
牙牙在一旁握着他右手,目光擔憂。
我死死攥着手機,祈禱菡菡無礙,更祈禱她們在急診處理完就離開。
車子一路呼嘯駛入市一醫院急診通道,江宴被迅速推進了急診室。
「我去下洗手間。」
我找了個藉口,衝向兒科急診。
兒科大廳里人滿爲患,孩子的哭鬧聲、家長的安撫聲混作一團。
我焦急搜尋。
「媽媽!媽媽!我在這裏!」菡菡帶着哭腔的聲音傳來。
陳阿婆抱着她,菡菡右肘裹着厚紗布,小臉哭得通紅。
「菡菡!」我衝過去緊緊抱着Ṫṻ⁴她,懸着的心終於落回一半,「傷到骨頭了嗎?」
「萬幸只是皮外傷,醫生已經包了紗布。」陳阿婆一臉後怕。
我心疼地親親她額頭:「寶貝真勇敢!」
「媽媽,疼……」菡菡把臉埋進我頸窩啜泣。
「乖,媽媽抱抱。拿藥就回家。」我抱起她轉身就走。
拿完藥,剛邁出兩步——
一個冰冷而熟悉的聲音如驚雷炸響:
「時醒?」
我僵硬地轉頭。
電梯門口,江宴右臂打着夾板,臉色蒼白,被牙牙攙扶着。
他幽深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我,然後,帶着一絲難以置信的探究,緩緩地、沉沉地落在了我懷中緊抱的菡菡身上。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止了。
而菡菡似乎感覺到了氣氛的凝滯,淚眼朦朧地從我頸窩裏抬起頭,看向聲音來源。
那一瞬間,江宴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這是……」江宴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目光死死鎖住菡菡,「……哪來的孩子?」

-4-
血液轟地衝上頭頂,又瞬間褪盡。
我本能地側身,擋住他的視線,心臟狂跳。
「我女兒。」
「還有……我婆婆,她也帶孩子來這裏看病。」
我聽Ṫù²見自己的聲音乾巴巴的,調子拔高,像在演一出拙劣的戲。
「婆婆,這是我公司的客戶,江先生。」
陳阿婆驚疑地看了我一眼,最後選擇配合點頭。
江宴身體虛晃了一下,彷彿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一樣。
「你結婚了?」
「是啊,五年不見,我結婚生子,江先生難道很意外?」
「意外死了,」江宴幾乎是咆哮着開口,「爲什麼不告訴我?」
導醫臺的護士都抬頭看過來,還有幾個病患從房間內好奇探出頭。
「現在您知道了,」我不想在被圍觀,將菡菡抱得更緊了一些,「小孩子受傷難受,我現在沒空繼續陪您工作了。」
「至於您的醫藥費單據,」我抬眼,直視着江宴,才發現他眼睛紅得厲害,半晌才說出後句,「……發我助理。」
說完,我一手抱着菡菡,一手牽着陳阿婆,飛快離開了窒息的走廊。
跑出大樓時,後背幾乎已經全溼。
「小醒,他就是……」陳阿婆遲疑地開口。
「噓。」我朝她搖搖頭。
低頭看着菡菡掛淚的小臉,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無精打采地摟着我的脖子。
心臟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明明當初是江宴自己不想要……
如今的他,又何必做出這樣一副震驚的姿態?
過了三日,菡菡的傷好得差不多了。
我特意囑咐陳阿婆近日都不要讓菡菡出門,纔回到工作室。
肖助,我的副店長,頂着倆不輸於我的黑眼圈迎上來。
「醫院那邊初步結果出來了,江先生右臂輕微骨裂,但關鍵是以前他手術過的那隻手臂被這麼一摔,有點復發跡象。」
他遞過來一張紙:「對方律師效率賊高,聯繫函都發來了,索賠金額……喏,夠我們喝一壺的。」
「後續拍攝呢?」
「肯定得延期,問題是怎麼談?賠償方案怎麼定?」
「你去談,」我立刻接口,「按合同條款來,該賠多少賠多少。」
肖助面露難色。
「沒那麼簡單,江先生那邊指名道姓,只接受您親自去見他。」

-5-
幾日後,市一醫院病房。
江宴獨自半靠在病牀上。
短短幾日,他似乎瘦了一圈,五官線條愈發鋒利,有種陰鬱的冷冽感。
「打擾了,江先生。」
江宴抬起薄薄的眼皮,面無表情:「怎麼不等我死了再來?」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掛上職業假笑。
「江先生說笑了,這幾日店裏比較忙。我們直接談正事吧,關於賠償方案和後續拍攝的調整……」
我說了一大堆話。
江宴始終一言不發,只是看着我。
「江先生,你在聽嗎?」我不由問道。
「我想喫水果,」江宴目光落在我提來的果籃上,淡淡地開口,「可惜我現在手傷了,可以請時小姐幫忙嗎?」
他居然叫我時小姐?
這麼客氣的江宴,讓我頓時心生疑竇。
但目光掃過他打着石膏的手臂,還有蒼白的臉色……心中還是浮現出一絲愧疚。
我隨手抓起果籃裏一個蘋果:「可以,給我們少一點賠償金就行。」
大學時的江宴嘴很挑。
蘋果和梨這類水果從來不肯喫帶皮的。
久而久之,我就練成了一手削皮不斷的手藝。
病房裏頓時安靜下來,只有刀鋒刮過蘋果皮的細微「沙沙」聲。
冷不丁的,江宴突然問:「你怎麼還記得我喜歡喫蘋果?」
我張了張口,一時愣住。
江宴似乎還想再說什麼,「砰」一聲,病房門突然被推開。
一個男人風風火火闖進來,目光掃到我時,聲音瞬間飆升。
「時醒?你還有臉出現?」
「阿宴,爲什麼讓她進來?你忘了當年這女人是怎麼對你的嗎?」
「你手的舊傷本來就沒好,這次是不是又是因爲她復傷?」
「她就是個災星,專門克你。」
……
我握着刀的手猛然攥緊,蘋果皮「啪」地一聲斷了。
江宴猛然坐直身體。
「周揚,你出去。」
「我的事,不用你管!」
周揚被他吼得一怔,卻瞪我一眼。
「走就走,但別讓兄弟看不起你。」
隨即,重重摔門而去。
病房再次陷入寂靜。
我盯着地上那截斷掉的蘋果皮,幾秒鐘後,我把刀和削了一半的蘋果放回去。
「江總,解決方案你若沒意見,我就先回去工作了。」
「去哪?」江宴反問,「周揚的話,你難道沒有要和我解釋的?」
「解釋什麼?」
我抬起頭,迎上江宴那雙深邃難辨的眼睛。
憤怒?探究?
好像都有,又好像都不是。
「周揚說的……沒有錯,」我平靜道,「你確實該離我遠點。」
「什麼意思?」江宴盯着我,似乎比我更生氣,「見到我,你很煩?」
我沉默片刻,將話題重新引回正事。
「江總,這次拍攝出意外,我真的心懷愧疚。」
「我們工作室是小本運營,一筆賠償金,就能讓大家幾個月的辛苦白乾。」
「何況當時,也是您突然開口,我受驚之下才會……」
……
理由很拙劣。
我以爲江宴會刻薄地嘲諷或者冰冷地反擊。
可他卻只是一直低垂着似乎不太高興的眼睛。
就在我承受不住沉默,準備閉嘴時。
江宴突然抬起眼。
一抹掙扎之色從他臉上閃過。
但很快,他彷彿下定了某種重大決心。
「做個交易吧,時小姐。」
「我不要任何賠償金。」
「但這段時間,你要來照顧我,直到我痊癒爲止。」

-6-
我不知道江宴爲什麼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也許他心血來潮,想看見曾經甩了自己的人低聲下氣的樣子。
但……賠償金五十萬。
不知道能給工作室裏多少人發工資。
我沒有拒絕這個要求。
但我不擅長照顧人,更不擅長做飯。
只好網購了預製菜,加熱後裝進玻璃飯盒,帶到江宴的病房。
我以爲他會嫌棄難喫。
沒想到江宴嚐了一口,居然誇道:「不錯,比以前進步得多了。」
我:……
有點懷疑這預製菜有毒,讓人不僅是味覺,連性格都出現了扭曲。
江宴擱下筷子,語氣突然變得很微妙。
「是爲他磨練出來的廚藝麼?」
我還未反應過來江宴在說誰,他已經擦了擦嘴巴。
「和我在一起時,我從未委屈過你學做飯。」
原來江宴的嘲諷在這等着。
我咬牙:「爲愛人洗手做羹湯這種俗世的幸福,江先生當然不能瞭解。」
江宴什麼也沒說。
只是面無表情地將筷子插進飯裏。
好像很生氣。
煎熬的一下午過去後。
晚上七點半,我見時間合適,便向江宴告別。
江宴舉起手錶,不經意地問:「下班時間,市一醫院這條路都很堵吧?」
我點了點頭:「所以我需要提前——」
江宴打斷了我:「這麼堵,怎麼每天都沒看到你丈夫來接你?」
「他只是太忙了。」
「打電話給他。」江宴淡淡地開口,「否則這麼晚,我不放心你離開。」
我感覺額頭冷汗都要滴下來了:「手機……沒電了。」
江宴站起身,強硬地將自己的手機遞到我面前。
「用我的。」
「他……」我啞口無言,忽然感受到什麼叫作繭自縛。
「你怕他拒絕嗎?」江宴步步緊逼地反問。
「但作爲丈夫,他好像對你並不……」他停頓片刻,「抱歉,我是不是說多了?只是……如果是我的妻子,我一定會把她放在任何工作的前面。」
江宴朝我傾過身來,目光如炬地盯着我。
「時醒,難道離開我以後,你的眼光已經差到這種地步了嗎?」
「江先生,」我臉色驟冷,「情人眼中出西施,我相信你也不會希望從別人口中,聽到任何詆譭牙牙的話。」
「情人?」江宴表情更生氣,連胸口都微微起伏,「你還要給他說好話?」
「您應該聯繫牙牙來照顧,」我往後退一步,莫名有些心慌,「我一個人在這裏,不合適。」
「爲什麼?」江宴問。
「她會傷心的,」我說,「您難道忘了,你們即將結婚嗎?」
「呵,你還真體貼。」江宴誇道,但任誰也能感受到他抑制的怒火。
片刻後,他才繼續開口:「牙牙是我的合夥人,這次婚紗照,只是我請她陪我演一場戲。如果你還是不相信,我可以現在給她打電話。」
這次換我愣住了。
難怪拍婚紗照時,他倆一副不熟的樣子,可是——
「爲什麼?」
江宴直視着我,眼睛裏帶着毫不遮掩的怒氣:「你真不知道爲什麼?」
重逢這段時間的畫面一一浮現,一個答案浮現在我的腦海中……但怎麼可能?
我避開他的眼睛:「我……我該回去了,家裏還有人等我。」
我急急地準備走出門。
下一秒,江宴卻猛地用左手攥住了我的手腕。
四目相對時,他的目光裏翻滾着我看不懂的激烈情緒。
一陣清冷的香味逼近。
很快,一個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重重地壓在我的脣上。
短暫,卻無比清晰。
整個世界彷彿都靜音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只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江宴看向我,猶如自暴自棄般開口。
「因爲我想再見到你,寧願說謊也想再和你聯繫……你滿意了嗎?」

-7-
我半晌沒說出話,心臟在驟然的刺激下,依然在劇烈跳動。
一陣手機鈴聲響起。
是我的手機。
屏幕上顯示着來電人——「陳恕」。
「誰?」江宴敏銳地問。
「是……我丈夫,」我說,「他來接我了。」
江宴神色驀然冷了:「所以你要跟他回去?」
我還未回答,他已經再度捏緊了我的手腕:「我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我不敢看他的眼神。
「可我在乎,江宴。」
「無論是五年前,還是現在。」
「今晚的話,我就當沒聽過,」我頓了頓,繼續開口,「我現在過得很好,不想有任何意外打擾我的生活。」
江宴緊攥着我手腕的手緩緩地下滑。
就在我以爲他即將放開時,他突然反過手掌,更用力更深地插入我的手指縫隙,強硬地開口。
「接,我想見見他。」
我沒動。
江宴伸出自己還纏着繃帶的右手,接通了陳恕的來電。
「時醒,」陳恕的聲音從話筒中傳過來,「我喫了晚飯,帶菡菡正好在醫院這邊散步,你在哪個病房?」
「我馬上下來,你們在醫院門口等我。」
「我送她下去。」江宴同時開口。
電話對面沉默幾秒。
陳恕驚疑地問:「請問你是?」
江宴冷笑一聲:「怎麼,時醒沒向你介紹過我——」
他還沒說完,我已經像被踩中尾巴的貓一樣,立即搶過手機,直接掛掉。
「江宴,你是不是有病啊?」
江宴直視着我的眼睛:「有又如何?你能治?」
看我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語氣不鹹不淡。
「走吧,別讓你老公等得太久。」
短短幾秒鐘,他竟又恢復了平常的平靜,邁開長腿就往外Ṫũₛ走。
醫院門口,陳恕正帶着菡菡在花壇邊等待。
「你就是時醒那位重要的客戶吧,」見到我們,陳恕迎上前,「不麻煩你送了,我們直接回去。」
江宴目光輕飄飄地掃過他,凝重地落在一旁好奇盯着他的菡菡身上。
我連忙抱起菡菡,逃一樣往相反的方向走。
直到過了一條街道,再也感受不到江宴的目光,陳恕纔開口:「這就是菡菡的——」
「陳恕,」我打斷他,「別在菡菡面前亂說話,而且,你不應該帶她出來。」
陳恕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聲音陡然提高。
「怎麼,前任回來了,你又覺得自己可以攀高枝了?」
「時醒,別忘了這幾年都是誰在幫你。」
「要不是我們,你跟這個拖油瓶早就餓死了。」
……
我捂住菡菡的耳朵,麻木地聽着他的指責。
陳恕是陳阿婆的兒子。
懷孕後,我獨自來到宣城租了一個房子。
陳阿婆見我可憐,像親女兒一樣照顧了我幾年。
菡菡長大後,許多事情需要父親的證明。
陳恕替我處理過幾次事情後,外人都以爲他是菡菡的爸爸。
陳阿婆性格善良,陳恕卻完全相反,不僅性格更暴躁,還曾輸光了阿婆的退休金。
「抱歉,今晚是我該謝謝你,」我開口打斷他的話,「但這段時間……菡菡的身體還沒好,請你不要帶她出門。」
見我低頭,陳恕終於滿意了:「行了,你也抱累了吧,我替你抱。」
菡菡立即縮回頭,死死藏在我的懷抱裏。
「不要,要媽媽。」
陳恕臉色更差。
他用力踹一腳路邊的樹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入睡前,我又收到江宴的微信。
「別忘了給我你的回答。」
而我的回應是——
直接拉黑了江宴的微信和電話。
我無法欺騙自己,真的對他做到無動於衷。
最重要的是——
現在的江宴,比剛開始那個冷冰冰的他,更讓我感到害怕。

-8-
江宴好長一段時間沒再找我。
我想,他應該放棄了。
天氣愈發悶熱,菡菡鬧着要出門玩。
我只好同意讓她去託管機構,自己則照常上班。
肖助說,江宴取消了律師函,婚紗照的後續拍攝也全部停止。
事情順利解決,不知爲何,我心中卻依然有種恐慌。
下班後,菡菡蹦蹦跳跳地朝我跑過來。
「媽媽看,這是我今天畫的畫。」
我隨意瞟了一眼。
和上次歪歪扭扭的畫工相比,這次簡直上升了好幾個精細度。
「進步這麼大?」我驚訝道。
「江老師教我畫的,」菡菡高興地說,「江老師雖然手受傷了,但畫畫好厲害。」
我覺得不對勁。
「什麼江老師?以前怎麼沒聽過。」
「就是在醫院見過的那個叔叔啊,他是菡菡的新老師。」
我瞬間如墜冰窟。
江宴?
他什麼時候成了菡菡的老師?
他單獨接近菡菡是想做什麼?
「他問你什麼了?」我顫聲問。
菡菡毫無察覺,天真地回答:「他問我多大了,還問我喜不喜歡他。」
「時清菡!」我生氣地提高音量,「媽媽不是教過你,不要跟陌生人說太多話嗎?」
菡菡不解地看着我,眼裏很快盈滿淚水。
「對不起……媽媽……」
「和你沒關係,是這個託管機構不好。」我連忙抱緊女兒,心中發澀,同時又惴惴不安。
「菡菡,」心中的恐慌越來越大,我瞬間下定決心,「那個託管機構我們以後不去了,媽媽帶你去別的地方玩段時間好嗎?」
我不知道江宴想幹什麼。
唯一想法,就是不能讓他再接近菡菡。
我迅速地收拾好東西。
又告知肖助需要請十天的年假。
坐上網約車時,菡菡很高興。
這還是我第一次帶她出去玩。
我坐在她身邊,心情複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沖動。
就算江宴發現了菡菡的身份又如何。
只要我永遠不承認,他也搶不走她。
「咦,」司機突然開口,「後面有輛豪車一直跟着我們。」
我抬頭看向後視鏡,臉色一白。
黑色的邁巴赫猶如幽靈般跟在比亞迪的身後。
手機屏幕又亮起,是一條陌生短信。
「你下車,和我現在撞上去,選一個。」
我捏着手機冷汗直冒時,邁巴赫已然加速,猛甩了個彎,似乎想將比亞迪截停。
超車而過的瞬間,我看清了副駕駛的人臉。
是臉色冷然的江宴!
「師傅,」我手指一緊,連忙喊道,「麻煩靠邊停下。」
……
江宴面無表情地從邁巴赫上跨下。
「好巧,」他甚至是溫柔地笑着看向菡菡,「去哪,我送你們。」
菡菡看向他,剛要咧嘴笑,忽然想起什麼,又怯生生看向我。
「菡菡,」我蒼白着臉,儘量鎮靜地開口,「你去江老師車上睡會兒,媽媽有些話要和他說。」
菡菡上車後。
江宴的笑容徹底消失不見。
「時醒,」他直勾勾地看向我,「最後一次機會——你有沒有事,要和我解釋?」

-9-
我閉上眼,又睜開。
「江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帶着自己的女兒出去旅遊,你莫名其妙攔住我們,難道沒什麼解釋?」
「你還真是頑固不化,」江宴冷笑,「我們分手五年,菡菡四歲半,你怎麼解釋?」
我艱難地開口:「江宴,我想你誤會了什麼,菡菡是我和別人的孩子,你不能因爲我們曾經談過,就一廂情願——」
「我不信,」江宴道,「你拿她的出生證明給我!」
「……丟了。」
「身份證。」
「……還沒來得及辦。」
「夠了!」江宴無比暴怒地開口。
「時醒,你真當我是個傻子,連我們的孩子都認不出來?」
我兩眼一黑,心跳瞬間加速得極快。
他果然知道了!
沉默良久後,我艱難地開口:「江宴,當初是你自己放棄了她。」
江宴卻皺起眉頭:「什麼意思,什麼時候的事?」
懷菡菡的第八個月。
醫生說胎位不穩,可能會早產。
我害怕了,放下所有自尊心,鼓起勇氣給江宴打了無數個電話。
可他沒有接。
一次也沒有。
「就算菡菡是你的孩子,但那又怎麼樣?」我啞聲道,「我們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江宴盯着我的臉。
透過他的眼睛,才發現自己居然已經淚流滿面。
「你知道這四年,我一個人獨自帶孩子多累嗎?你現在一句話,就想把她帶走?我告訴你,殺了我也不可能。」
沉默半晌後,江宴突然抬手,輕輕擦拭掉我的眼淚。
他語氣溫柔,話卻像惡魔一樣殘忍。
「時醒,如果我們真的沒有關係,你當初爲什麼要生下和我的孩子?」
我啞口無言,呆呆地盯着他。
「明明你也在乎我,不是嗎?」
「別害怕,我來不是爲了把菡菡從你手上搶走。」
江宴的手往下移,用力地握緊我的手指。
「她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以後,讓我和你一起承擔。」
……
江宴如他自己所說,什麼也沒再做。
只是重新將我們送回家中,還勸慰悶悶不樂的菡菡。
「最近颱風要來了,不是出去玩的好天氣。」
「下次,還會有更好的機會。」
晚上,我躺在牀上,還未從激烈的情緒中徹底平復下來。
江宴的話反反覆覆在我腦海中重複。
他答應不搶走菡菡的話讓我猶如虎口逃生,又像陷入更深的迷境。
如果江宴並不會將菡菡搶走,那——
我還需要阻止他們兩個人的接近嗎?
正輾轉難安時,客廳的門突然被敲響。
透過貓眼,我看見陳恕的臉,他醉醺醺地拍着我家的門。
我給陳阿婆打了電話。
片刻後,阿婆把爛醉如泥的他拖了回去。
正憂心忡忡時,手機屏幕又亮起,是江宴深夜發來的微信。
「即使你不爲了自己,也應該爲了菡菡。」
「一個平庸的繼父對她未來ṱùₜ沒什麼用,她真正需要的,是一個有錢有勢,並且會將她視作唯一繼承人的父親。」
我無法否認。
這一刻,我承認,我確實心動了。

-10-
翌日,清醒後的陳恕來找我道歉。
他一貫是這樣,喝醉酒了控制不住自己,酒醒了又像個正常人。
「下次這樣我會報警。」我厭煩地回答。
陳恕眼中閃過一絲惱怒,很快又故作輕鬆地笑了。
「我保證不會,以後我再也不碰酒了,菡菡呢?」
「你還有什麼事?」
陳恕湊近我,眼睛亮得滲人:「時醒,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嗎?」
他將手機遞給我,裏面是江宴在財經雜誌上的一張照片。
「他背後居然是江氏集團,你知道江氏多有錢嗎……」
陳恕說了一大段話,最後得意洋洋地總結:「後悔自己失去一條大魚了吧,不過你放心,他這種人纔看不上你。」
「不過,菡菡可是他的種,雖說是個女兒,但如果——」
「陳恕,」我啞聲開口,「滾出去,或者我現在打 110。」
陳恕惱怒地走出門。
「後悔就後悔,裝什麼清高……」
很快就要到週末,菡菡來問我,能不能和江宴出去玩。
「江老師說,要帶我去世界上最快樂的地方,媽媽,你知道世界上最快樂的地方在哪嗎?」
我沉思很久。
「菡菡,你想去嗎?」
菡菡不好意思地扭了扭:「媽媽,我想你陪我去。」
……
週六,江宴如約而至,接菡菡去遊樂園玩。
「媽媽,你真的不去嗎?」菡菡說。
我故作輕鬆:「媽媽還有工作,你和江叔叔去吧。」
最後,我還是同意了江宴對菡菡的邀約。
無論如何,江宴是她的親生父親。
如果他們註定要相認,那不如讓江宴對她的感情更深。
江宴沒有意見,帶着菡菡和她一大堆東西走了。
我留在家中,始終覺得心神不寧。
片刻後,手機鈴聲忽然響起。
江宴低沉的聲音從話筒裏傳出。
「菡菡見不到你就要焦慮地咬手指蓋,也許,我現在還沒辦法讓她有安全感。」
「時醒……你能不能先幫幫我?」

-11-
三個小時後,我們都到達了遊樂園門口。
江宴牽着菡菡在前面走,我跟在後面。
以前的我以爲,江宴會很討厭小孩。
畢竟剛和他在一起時,他就告訴我,自己不喜歡小孩。
所以獨自生下菡菡後,生活再難,我再也沒起過要去找他的心思。
可這次,一路上江宴對菡菡體現了超乎尋常的耐心。
菡菡想喫烤腸。
江宴看向我,我點頭後,他給菡菡買了一串。
菡菡咬了一口,小臉發皺。
「好難喫。」
江宴毫不在乎地用手接住她吐出來的東西,又帶她去水池邊洗手。
水族館入口有可以互動的小海豹。
菡菡想摸又害怕。
江宴牽着她的手,不厭其煩地引導她靠前。
最後菡菡被海豹噴了一臉水,還高興得哈哈大笑。
射擊館有活動,參加可以拿玩偶大獎。
江宴拿起射擊槍,歪着頭看向靶心。
姿態很帥,但每一次都沒中。
我看不下去,擠開他拿過玩具槍。
最後,菡菡眼睛亮晶晶地,抱着最大的玩偶。
第一次來遊樂園,她對哪都好奇,哪都想讓江宴陪她去。
很明顯,短短一天時間。
菡菡和江宴的關係已經提升了一大截。
毫無疑問,也會很快超過和我的關係。
我不由有些喫味:「江宴,你很會討菡菡的歡心。」
江宴一路都沒怎麼和我說話,此刻突然偏過頭,在我耳邊低聲問。
「那我討到你的歡心了嗎?」
我愣在原地。
「知道了,看來我還需要繼續加油。」
他平靜地直視着前方的菡菡,彷彿只是說了一句再正常不過的話。
回去路上,我一直忍不住揉自己的耳朵。
菡菡玩得太開心,已經在後座睡着了。
下車時,江宴忽然打開車內的儲物櫃,遞給我一份厚厚的文件。
「這是什麼?」
「律師擬定的,給菡菡未來設置的一個基金,包含教育、醫療和其它所有,你可以看看,還有什麼要補充的。」
我沉默良久:「江宴,你不必這樣。」
「菡菡是我的女兒,我爲什麼不能這樣?」江宴反問。
「她還只是個四歲的孩子,」我按了按額頭,「我可以同意你跟她接觸,如果你能給菡菡更好的生活,我也不會再阻攔。」
「那你呢?」江宴突然問。
我錯愕地抬起眼。
江宴繼續道:「你不會以爲我只是想要當個好爸爸吧?」
「你要什麼?」我問。
江宴沒說話,他突然抬起手,指尖蹭過我的皮膚,帶着莫名的貪戀。
然後,他稍稍用力,把我的臉往下按。
我僵住了,忘了呼吸,也忘了躲。
江宴的氣息靠近,混着香味和熱度,輕輕壓上我的脣。
江宴停在那裏,很久,只是貼着,像在確認,又像沉溺。
像一個快渴死的人,終於碰到一滴水。
我終於清醒,猛地後退。
「江宴!」
江宴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指。
「這就是我想要的。」
「和他離婚,然後嫁給我。」
我心臟還在怦怦跳,半天才想起,他說的人是陳恕。
「如果我不呢?」我轉過頭看他,「你會和我對峙法庭,搶走菡菡嗎?」
「不會,」江宴聲音很沉鬱,「我只會等到你願意爲止。」

-12-
給菡菡洗完澡後,江宴已經發來了今天拍的照片。
我盯着手機屏幕失神片刻——
這樣的事,是一家人才會做的。
我隱隱感覺,自己成了溫水中的青蛙。
江宴似乎也已經原諒了當年的事,只想這樣過下去。
但如果——
一個更深的惶恐從我心中浮出。
如果他知道,當年我們從開始就是錯的,那怎麼辦?
接下來,江宴常常帶着菡菡玩,但我從未再跟着他們。
直到一日,江宴告訴我,他想帶菡菡回老家,見見自己臥病在牀的外婆。
我沒拒絕。
離開後,江宴每天都會給我發菡菡的圖片。
我看得正起勁時,一抬頭。
看見周揚環着胸站在工作室的門口,來意不善地盯着我。
看見他,我就想起那天他在醫院罵我的話:「……有事?」
「帶你去個地方。」周揚說。
「我不去。」
「你可以選擇不去,但如果你想知道——江宴到底爲什麼會在ƭŭ⁾五年後回來找你,你就跟上來。」
周揚的車子沒有駛向繁華市區,反而越開越偏。
當掛着私立醫院的牌子羣出現在眼前時,我猛地看向駕駛座的周揚。
「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麼?」
「幹什麼?」周揚熄了火,冷漠道,「帶你參觀一下當年江宴死過一次的地方。」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周揚一字一頓,像錘子砸在我心上,「你當年那一下,沒直接整死江宴,但也差不多了。」
「他在這裏面住了三年多才痊癒。」
天色似乎有下暴雨的預兆,遠處烏雲傾軋,狂風吹得四周嗡嗡作響,幾乎聽不清周揚後面的話。
「五年前,你嫌他沒錢轉身投奔富二代。」
「江宴爲了讓你改變想法,白天瘋狂接稿,晚上還兼職開網約車。」
「結果不久後,因爲疲勞駕駛,也因爲對方逆行……」
「他右臂嚴重粉碎性骨折,還因爲腦震盪……在醫院裏當了三年多的植物人。」
我的指甲死死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難怪……難怪江宴當時沒接我的電話。
一種滅頂的冰冷從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閉了閉眼睛:「爲什麼沒人告訴我?」
「告訴你?」周揚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告訴你之後呢?讓你來看看他有多慘,還是指望你良心發現施捨他一點同情?」
周揚厭惡地盯着我:「你知道他昏迷那會兒什麼樣嗎?人都失去意識了,只有聽到你的名字時,纔有一點回應。」
「好不容易醒來後,他就像變了個人,還回了以前拼命逃離的江家。」
「他現在所有的一切,錢,地位,都是他離開醫院後,用命賺出來的!」
「你現在看他光鮮亮麗了,又湊上來,你憑什麼?」
看着我慘白的臉,周揚眼中的憤怒漸漸被快意所取代。
「江宴這輩子已經被你害慘了,你但凡有點良心,就離他遠一點。」
「當然,你可以繼續心安理得地留在他身邊。」
「但時小姐——你會相信一個因爲被你甩了,不僅不能再畫畫,還在醫院裏住了三年的人,回來找你只是因爲愛嗎?」
「他會恨我。」我啞聲說。
「當然,」周揚冷笑,「阿宴他比任何人都恨你,如果不是這股恨意支撐,他怎麼可能從醫院爬出來,又回到自己深深厭惡的江家?」
但——
江宴最近對我真的很好……難道這只是他裝的嗎?
周揚輕嗤一聲,彷彿看出我還在懷疑,直接拿出自己的手機,解鎖給我看。
是一張在他們的羣裏,江宴頭像發言的截圖。
「對,就是報復。」
「她玩我跟玩狗一樣。」
「我憑什麼不可以?」
……
「時小姐,」周揚嘲笑道,「現在你信了嗎?」
我猛然推開周揚的車門。
一言不發,頭也不回地下了車。

-13-
我不知道自己在雨中走了多久。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五年前。
其實我和江宴的開始,只是源於一場交易。
大三時,因爲家裏破產,我不得不想盡了各種賺錢辦法。
倒賣電話卡,在餐廳刷盤子,替人跑腿上課……
只要能賺錢的活,不管髒累我都接。
接到那單委託時,我還以爲是個愚人節的玩笑。
只因它的內容,是讓我接近同系的江宴,讓他愛上我以後,又把他甩掉。
我沒打算搭理這種無聊的東西。
直到我親眼見到了那個提出委託的男人。
他告訴我,他有個天資聰穎的兒子,和我同級同一個專業。
或許是從小過得太順利,整日只想當個流浪畫家,對繼承家業毫無興趣。
「我只是想讓他提前知道,沒有經濟的支持,他什麼也做不了。」
「只有讓他對沒錢的後果有深刻認知,他纔會對錢產生慾望。」
我對這種苦難教育並不認同,也毫無興趣。
但我需要錢。
我裝得像朵小白花一樣,接近了毫不知情的江宴。
那時他已經跟家裏鬧翻了,所有人都以爲他只是個窮畫畫的學生,窮得連請人喝水都掏不出錢。
雖然帥,也因此沒幾個腦子不清醒的女生敢追他。
只需要對他好一些,我很輕易就追到了江宴。
提分手前,其實我也猶豫過。
那時我發現自己意外懷孕,下定決心還是和江宴坦白。
卻聽到他和周揚的談話。
周揚問:「你不會真準備和她結婚吧?」
「當然不,」江宴語氣冰冷,「你覺得可能嗎?」
我撕掉了自己的驗孕單,按原先計劃提出了分手。
當時的江宴臉色蒼白,卻毫不挽留地轉身就走。
……
現在想想,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卻還妄想這世界,有人真的會回頭愛我。

-14-
我決定準備等菡菡回來後,帶她再離開。
但這一次,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樣逃避了。
我要當着江宴的面,將一切都說清楚。
然後,徹底結束。
一週後,江宴帶着菡菡按時回來了。
我提前喝了一些酒,想着等會兒怎麼開口。
菡菡似乎早就困了,迷迷濛濛地朝我伸出手。
我把她抱進臥室裏,出來時,江宴依然還在。
「給你帶了一個東西。」江宴說。
是個盒子,裏面裝了一把鑰匙。
「菡菡快要上學了,她外婆給了一棟房子,方便她未來去 A 市讀書。」
「當然,我覺得還是要看你的想法。」
「還有……我和外婆說了你,她也很想見到你。如果你願意,下次我們能不能一起回去?」
手裏的盒子很輕,我卻覺得像石頭一樣重。
「江宴,」我忽然覺得自己再也Ŧúₓ撐不下去了,質問道,「你裝夠了嗎?」
江宴表情一片空白。
「你不就是爲了來看我的笑話嗎?這麼久了,看夠了嗎?」
「什麼笑話?」他反問,「難道一直以來,像笑話一樣的人不是我?」
我原本激烈的情緒一頓,呆呆地看着他。
江宴一一列舉道:「爲了和你重新聯繫,花錢找合夥人,以至於被公司嘲笑的人,是不是我?」
「你對我冷若冰霜,毫無留戀,卻還是忍不住賴在你身邊的人,是不是我?」
「知道你已經結婚,但依然不放棄,求着你再看一眼我的人,是不是還是我?」
……
他慢慢說完,揚起眉看我:「所以到底誰是笑話?」
我一頓——好像真的是。
「那你不是爲了報復我,才這樣對我的嗎?」
江宴盯着我片刻,忽然直接問:「誰和你說了什麼?周揚?」
他反應居然這麼快!
我避開他的視線,忽然感覺腦袋有些暈眩:「江宴,你應該一直……很恨我吧。」
「恨。」江宴回答。
我蜷縮起自己的手指。
果然如此。
江宴繼續繃着臉說:「恨你,更恨你不愛我。」
「最恨的是,在我無法忘記時,你已經有了新歡。」
我驚愕地抬起頭。
江宴的眼圈已經發紅一片。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一會兒,突然拿起桌上的水果刀,遞到我手中。
「時醒,我最後給你一個選擇。」
「要麼,現在一刀捅死我,讓我死個痛快。」
「要麼,和他離婚,我們重新在一起。」
我呆呆地看着鋒利的刀刃半晌。
用力一把搶過後,直接丟進垃圾桶裏。
「所以你要選我嗎?」江宴低聲問。
我嘆了口氣,抱住他的身體:
「周揚說你回來,只是爲了報復我,我……確實信了。」
「蠢死了,」江宴冷冷地道,「我的時間難道很不值錢嗎?」
「我當年追你,是爲了錢,甩了你,也是。」
「早知道了,」江宴依然冷冷地,「我爹也是個蠢貨。」
「但我中途想要告訴你,卻聽見你和周揚說,不可能娶我。」
這次江宴皺着眉頭回憶半晌,才無語地揉了揉眉心。
「那時候我那麼窮,怎麼娶得起你?」
至於周揚給我看的截圖。
江宴也承認了那是自己說過的話。
「但那是他拼出來的,」江宴直接將自己的手機給我,「你自己翻聊天記錄。」
我接過。
「對,就是報復。」上一句是周揚問「你是不是讓人去整了她現在的老公?」
「她玩我跟玩狗一樣。」下一句是「但我就是放不下她。」
「我憑什麼不可以?」上一句是「她現在老公那麼差勁。」
我不可置信地放下手機:「你……你對陳恕做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做,」江宴說,「是他自己湊上來,找我討要封口費。」
我無話可說了:「對不起。」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
「還有……我沒和陳恕結婚,只是住在陳阿婆家裏,他們對我有很多照顧和幫助。」
江宴深深地看着我,語氣平平道:「是嗎,太好了。」
我有些愧疚:「是我的錯,我不該誤會你。」
江宴沒說話,半晌才伸手牽住我。
「我很高興,你這次主動來問我。」
「但我不會說沒關係,我要你對我以後的所有人生負責。」
我和江宴聊了整整一夜。
無論是五年前,還是現在。
這麼久以來,好像是第一次,我們完全沒有任何隔閡地敞開自己的心扉。
半夜後,我酒意上頭,迷迷糊糊地靠着沙發睡着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見江宴在打電話。
熟悉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來:「阿宴,我是爲了你好,你想想自從她出現以後,你受到了多少傷害……」
「我不需要,」江宴壓低聲音,冷漠地對着話筒一字一頓道,「你還不明白嗎?周揚。」
「我寧願被她傷害,也好過被她拋棄。」
……
我眨了眨眼睛,眼睛莫名發酸。
「醒了?」江宴看着我,掛掉電話,「準備把你抱到臥室睡。」
我朝着他張開手。
江宴一頓,呼吸慢了一瞬,接着用力地將我抱起。
我靠近他的耳朵,藉着酒意慢慢道。
「江宴,今晚就在這裏睡吧。」
「不止今晚,還有以後的每一晚。」

-15-
三個月後,江宴突然想起曾經給我交了一萬塊婚紗照定金的事。
他忽然胡攪蠻纏,非要重新拍一組婚紗照。
「誰給你拍?」我反口問。
江宴不冷不熱地回:「除了你,還有誰?」
「我拍你跟誰?」
江宴氣笑了:「我和你拍,管誰來拍我們,反正我們必須拍。」
我無奈地嘆口氣。
「我知道了,你想求婚就直說,行嗎?」
最後,這個任務轉了一圈,還是回到了副店長肖助的手裏。
地點特意定在了雪山。
也是巧合。
拍攝中途,居然遇見了當初和江宴一起拍婚紗照的牙牙。
不過這一次,她身邊還跟着一個差不多高的女友,兩個人很親密。
我保持着表面的平靜,但私下戳了戳江宴的腰,「她們是……?」
江宴掰過我的臉:「對,所以我當時說,讓你別對人家動手動腳。」
……
拍攝很快就結束
肖助不愧是專攻婚紗照幾十年的人才。
不僅捕捉下我們相視而笑的瞬間。
還有菡菡跑過來,被江宴大笑着一起摟進懷裏的畫面。
是一組非常標準的,讓人感覺到愛與幸福的婚紗照。
我特意親自把它們洗了出來。
往後幾十年,從我滿頭青絲到白髮蒼蒼。
它始終掛在我工作室最顯眼的位置。
番外:江宴

-1-
遇見時醒前,江宴覺得,這個世界上最有意思的是畫畫。
他母親只是江行川衆多的女人之一。
不同的是,她陪着江行川白手起家,又在江行川發達以後,被他外面的女人早早氣死。
江宴喜歡畫畫。
是因爲在這個世界裏,他可以什麼都不用去想。
注意到時醒,也是和畫有關。
「那個二班的時醒實在太過分了。」
一日經過學校外售賣舊物的攤子時,周揚突然悄悄地指着其中一個攤主說。
「五百塊收了我一幅畫,你知道她轉手就給畫廊賣了多少嗎?」
「多少?」
「整整五千!」周揚咬牙切齒,「足足十倍的差價啊,這個可惡的二道販子!」
江宴順着他的目光望去。
昏黃的燈光下,女孩白瓷般的臉被籠罩上一層淡淡的光暈,天然能讓人產生好感。
她就是頂着這樣一張臉,熱情地招攬着低頭過路的人。
本來沒打算買東西的人,被她一口一個好姐姐或哥哥地喊着,沒多久就乖乖地掏出了錢。
江宴從其中看見了自己親手雕的一個花鳥盒。
一週前,他因爲卡被凍結,緊急拋賣了它。
他走過去,指着它問:「多少錢?」
時醒轉了轉眼睛:「您眼光真好,這是純手工木盒,我可是雕了整整一個星期的。全世界僅此一個,三百塊不還價哦。」
江宴收回手。
沒眼光的小騙子。
三百塊就把原價幾千的盒子賣了。
周揚還說她是奸商。
哪有這麼沒眼光的奸商。
但——
看着時醒盯着他,明明心虛卻充滿熱切的眼睛。
江宴驀然發現,原來人也是一種很有意思的東西。
也是從那天起。
他的目光,開始有意無意地落到一個人身上。

-2-
沒過多久,他和江行川吵了一架。
其實從母親去世後,他們便衝突頻繁。
江行川勒令他必須退出美術系,改學金融,以後畢業,就直接繼承家裏的公司,否則不如掃地出門。
江宴沒搭理他,直接將自己鎖在房間裏打包行李。
中途出來時,路過書房,他聽到了江行川在裏面跟管家聊天。
本來只是江行川在抱怨。
後面管家不知道出了什麼注意。
他有些猶豫:「真有用?」
管家回答:「當然,我家臭小子就是因爲失戀,現在一心發奮圖強,只想讓事業做大做強。」
……
江宴面無表情地聽了一會兒。
原來江行川抱怨自己費勁口舌,都沒辦法讓自己對自己諾大的家業產生一點興趣。
而更不靠譜的管家建議他,找個女孩子接近他,然後以錢爲由將他甩了。
江宴覺得很離譜,又很好笑。
管家還在繼續說:「不過,得是他真正喜歡的人才行,畢竟人都是失去重要的東西,才能學會成長的。」
江行川猶豫道:「那到哪裏找這麼合適的人呢?他從小到大都沒喜歡過什麼人啊?」
喜歡?
江宴站在原地,沉默片刻。
當夜,他挑燈畫完了一個女孩子的畫像。
然後用黑色的鉛筆,在右下角寫下她的名字——
時醒。
江行川果然看見了那幅畫。
因爲一個月後,時醒真的主動接近他了。
「我注意你很久了,江同學,」時醒在學校門口攔住他,表情很仰慕,「我很喜歡你,我們可以加個好友嗎?」
江宴看着她心虛的眼睛和熱情的臉龐。
沒說什麼,只是微微一笑,好似等待了很久一樣。
「好。」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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