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生日那晚,阿哥吻了我。
第二天,我聽到有人調侃他:「傻仔太子你都下得去嘴?」
我愣在當場。
樂知微漫不經心的聲音傳來:
「哄哄他而已,不然他老豆,我那後爸,怎麼肯把公司交給我練手?
「一條聽話的笨狗罷了。」
可他明明說過我不笨的……
當晚,我接受了來自倫敦的錄取通知書。
阿哥,公司留給你。
你親手寫的那本《阿寶守則》,我帶走了。
-1-
原來阿哥也覺得我笨。
我捧着禮盒,呆立在賽馬會包廂門外。
走廊的冷氣開得好足,吹得我皮膚髮冷,臉頰卻一片滾燙。
門沒關緊,他們的聲音飄出來。
「說真的,Victor,要不是他老爸有錢,你媽當年非要帶着你改嫁給他爸,誰會理你那個傻仔老弟?」
「天天玩泥巴,和三歲小孩有什麼區別?我看他畢業去麥記炸薯條都沒人要!」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指。
薯條好好喫,可是樂知微不讓我喫太多。
如果我去炸薯條,就可以喫好多。
我好有耐性,可以把每一根都炸得金黃金黃。
爲什麼會沒人要呢?
我抱緊了懷裏的禮盒。
這是我燒了兩個月,碎了十幾只,才做好的陶馬。
它是我做過最好的一個。
生日那天,阿哥親了我,電視裏說,親過了,就要送禮物的。
我想把這個送給他,問問他,我們是不是就像電視裏說的那樣,在一起了。
以後……他是不是就可以一直親我了?
裏面傳來樂知微的聲音。
「玩泥巴很好啊,好安靜,不煩人。」
我嘴角忍不住翹起來,正要推門。
其他人怎麼想不重要,阿哥喜歡我就好。
他頓了頓:「總好過他做白日夢,想玩公司。樂氏交給他?不出三天就要破產清盤。」
做白日夢……
他說我做白日夢。
他說得對,我確實管不好公司。
可爲什麼我的胸口像被什麼東西堵住,好痛?
包廂裏爆發出鬨堂大笑。
「Victor 你真是大好人,還肯天天哄着他。」
「喂,他看你的眼神癡癡纏纏的,肉不肉麻?全港島誰不知道他喜歡你?」
「我們 Victor 最憎基佬,哪天他要跟你上牀,你一個直男怎麼辦?」
「我可以幫忙啊!我不介意幫太子爺開苞!」
他們笑得更大聲了。
然後,樂知微的聲音響起來。
像冰一樣冷。
「我的狗,輪得到你們碰?」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
狗……阿哥是在說 Momo 嗎?我們家的小狗叫 Momo。
可是他們明明在說我……
所以,我……是他的狗?
裏面靜了一秒,又爆出更響的笑聲。
「嘖嘖,我們 Victor,養條狗都這麼上心。」
笑聲像潮水一樣湧過來。
我手一鬆,再也抱不住了。
「哐當——」
禮盒砸在大理石地面上。
包裝摔開,露出裏面的陶製小馬。
碎了。
馬頭滾到我腳邊,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瞪着我,好像在問我,爲什麼這麼傻。
包廂裏的笑聲戛然而止。
我抓起盒子,不顧一切逃走了。
我撞到了路過的侍應生,可我嗓子好難受,連一句「對不起」都擠不出來。
我只想快點跑掉。
-2-
我不能理解。
爲什麼樂知微會說我是笨狗呢?
他明明不嫌棄我的。
我出生時難產,缺氧許久,從小就不算聰明。
我泡在診所長大,比同齡人足足遲三年上學。
好多人當面就叫我傻仔,八卦週刊都喊我「傻仔太子」。
連我爸爸,都會看着我嘆氣:「我的傻寶,你以後可怎麼辦呀。」
只有阿哥不一樣。
他會抱着我說:「我們阿寶明明是有大智慧的。」
我考試掛科,躲在房間裏哭,他從隔壁陽臺翻過來,抱住我說:
「讀書不好有什麼關係,我們阿寶會做全世界最漂亮的陶器。」
有人笑我打遊戲反應慢,他當場就揮拳過去,打到那人流鼻血。
他揉着我的頭髮說:
「誰欺負了你,一定要告訴阿哥,阿哥幫你揍他。」
他說我有大智慧,是假的。
他說我的陶器漂亮,是假的。
他說會保護我,也是假的。
他和外面那些人一樣,都在笑我。
我蜷縮在車後座,死死地抱住自己,可還是止不住地發抖。
我好討厭這樣的自己,又蠢又沒用,連眼淚都控制不住。
我從書包裏摸出那個深藍色的皮面本子。
這本子封面已經被我摸得有些起毛了。
阿哥把這個本子送給了我。
「以後遇到不懂的事情,或者有人欺負你,就記下來。」
他把本子和一支鋼筆塞到我手裏。
「我把要怎麼辦寫在裏面,這就是你的《阿寶守則》。」
他說,這是隻屬於我的,應對這個世界的說明書。
我顫抖着翻開,裏面全是他有力又好看的字。
《阿寶守則》第三條:男孩子不能隨便哭,會變醜。
可是我忍不住。
阿哥,對不起,我做不到。
我好想樂知微,他抱抱我,我就好了。
我又往後翻。
《阿寶守則》第十七條:有人欺負我,就去找樂知微,他會替我報仇。
可是樂知微欺負我,我該怎麼辦?
司機忠叔從後視鏡裏看我,輕聲問:「少爺,回大宅嗎?」
我搖頭。
我不敢回家。我不想再見到他。
「去上環工作室。」
車子駛入紅磡海底隧道,隔絕了維港璀璨的夜色,只剩下橙黃色的燈光不斷向後飛馳。
手機震了一下。
是樂知微。
【阿寶,到哪了?阿哥下樓接你?】
我不知道回什麼。
他又發來一條。
【好掛住你啊。】
騙子。
他纔不掛住我。
他說我是笨狗。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發着抖,眼淚終於忍不住,一滴一滴砸在屏幕上,把他的名字都暈花了。
屏幕又亮了,一條新消息彈出來。
是另一個號碼。
【聽到了吧,樂知微沒你想得那麼好。】
-3-
我衝進工作室,「嘭」一聲甩上門。
先把那個摔碎了的小馬扔到了架子上。
我衝到坯拉機前,抓起一團溼冷的白泥,死死砸在轉盤中心。
我的手指沾滿冰涼的泥水,攏住那根白色的泥柱,感受着它在我掌心下被馴服,從下至上,緩緩升高,再向外擴張。
但下一秒,泥坯就在我手裏歪倒,軟塌塌地爛成一灘。
一次,兩次,三次……
我終於脫力,手腕撐着額頭,任由眼淚砸進泥水裏,混成一片狼藉。
我的視線落在角落的架子上,那個裝着碎片的禮盒安靜地躺在那裏,像一口小小的棺材。
我最好的那匹馬,死了。
果然,我什麼都做不好的。
我這麼笨,連去麥記炸薯條都沒人要。
現在連泥巴都和我作對。
我本來以爲自己擅長捏泥巴的。
小時候,我遲遲沒學會講話,爸爸帶我去看醫生。
醫生姐姐建議我去學陶藝,我就一直學了十多年。
我參加過比賽,贏過一些小獎。
本港幾間大學的藝術系都給我發了錄取通知。
連倫敦的幾所藝術學院也給了我 Offer。
我以爲是自己做得好。
但要不是我爸爸有錢,誰會理我這傻仔?
就連樂知微……就連他也是嗎?
樂知微是我爸爸的繼子,我異父異母的阿哥。
媽媽難產去世幾年後,爸爸和樂知微的媽媽芳姨結婚。
樂知微是我的阿哥,唯一的朋友,從小的照顧者。
手機又震。還是那個號碼。一段視頻。
封面上是樂知微,他手上拿着一杯威士忌加冰。
我用手背抹掉臉上的泥水,點開。
樂知微搖着酒杯,有點微醺,他像是聽到什麼絕頂好笑的笑話,低沉地笑。
「他當真又怎麼樣?」
「我不介意陪他奉陪到底。」
「他要撲過來,我有什麼辦法。」
拍視頻的人開口:「你倒不嫌煩。」
樂知微喝了口酒:「我煩死了。每天對着那張蠢臉,說他聰明;對着一堆爛泥,說那是藝術……有時候他用那種溼漉漉的眼神看着我,我真的覺得……噁心。」
「啪嗒。」
手機從我滿是泥水的手裏滑下去,屏幕撞在地上,裂開一道蛛網。
裂縫裏,阿哥還在笑,還在講。但我什麼都聽不見了。
我應該哭的。但一滴眼淚都無。
我不要再陪他玩了。
我不要再噁心他了。
我打開了工作室的電腦,點進郵箱。
倫敦藝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靜靜地躺在那裏。
中央聖馬丁學院,陶瓷設計專業。
我曾經把截圖發給樂知微看,他當時摸着我的頭說:「我們阿寶這麼厲害啊。但是倫敦太遠了,阿哥會掛住你的。留在香港好不好?我每天都去接你放學。」
爲了他這句話,我拒絕了所有國外的機會。
我點下了「Accept」按鈕,手指抖到幾乎捉不穩鼠標。
在支付學費的頁面,我猶豫了很久。
屏幕上,阿哥帶笑的臉,和他講「噁心」時的口型,一遍遍重疊。
我按下了確認支付。
然後,我發信息給爸爸。
【老豆,我還是想去倫敦讀書啊。】
-4-
我原本打算去九龍那間大學讀視覺藝術系,主修陶瓷。
那樣就可以天天回家,和阿哥一起喫飯,一起遛狗。
在沒人看到的地方,他會牽我的手。
或許還會……親我。
現在,我不想再和他一起遛狗了。
回到家,我貓着腰溜進 Momo 的小窩。
Momo 看到我,尾巴搖得像螺旋槳。
我抱住它毛茸茸的身體,把臉埋在金黃色的毛毛裏,小聲地問:「Momo,他說我是笨狗。你也是狗,那你笨嗎?」
Momo 伸出舌頭舔我的臉,溼溼的,癢癢的。
我決定了,我要帶 Momo 一起走,讓他一條狗也沒有!
經過餐廳露臺,我腳步一頓。
昨天,就是在這露臺上,樂知微親了我。
我看過電視劇,他靠過來的時候,我應該閉眼的。
但我沒有。我只是睜大眼看着他。
他眼裏亮晶晶的,都是笑意。
然後,在我嘴角輕輕印了一下。
我的心跳得快要從喉嚨裏蹦出來。
我用力甩了甩頭,不準再想了。
洗澡的時候,阿哥打了幾個電話過來。
我沒接通,他又發了好多語音消息。
我全部沒聽,很早就上了牀。
樂知微講過,沒什麼事情是睡一覺不能解決的。
如果有,那就睡一整天。
第二天清晨,我感覺有人抱住了我。
我掙扎着睜開眼,是阿哥。
他和我額頭相抵,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又湊了過來,想親我。
就是這ṭûⁱ雙眼……
前天在露臺,就是Ṫŭ₂這雙眼,笑着看我。
我的身體比腦子快,心跳加速,已經準備閉上眼。
但是,一句話很慢很慢地浮現在腦海裏。
「……我真的覺得……噁心。」
我不知道爲什麼要躲。
身體好像自己動了,我把頭扭開,埋進了枕頭裏。
他的嘴脣擦過我的頭髮。
樂知微好像愣了一下,然後他笑了。
「居然敢躲我?還放我鴿子,不回信息。」
他的手隔着被子卡住我的腋窩,一下就把我整個人翻過來,面對着他。
他又湊了過來,重重地親在我的嘴角。
「剛剛成年,就敢不聽話了?」
他的嘴脣軟軟的,和昨晚一樣,重重碾磨着我的嘴角。
它只是很重很重地,一下一下往下墜。
每一下,都帶着迴音——「噁心」、「笨狗」、「噁心」……
ťũⁱ我看着他,很小聲地說:「你……你不要親我。」
我用力推他。
樂知微被我推得悶哼一聲,但是沒有退開。
他的手反而變本加厲,從被子邊緣滑進去,灼熱的手掌貼上我的腰。
我嚇了一跳,急忙去抓他的手。
他的手往上撫摸,用拇指在我的胸口撥來撥去,感覺好奇怪。
我感覺有電流從他接觸的地方炸開。
我推他的力氣一下子全沒了,只能按住他的手,小聲抗議:「穿小背心的地方不可以摸。」
這是《阿寶守則》的第二十五條。
樂知微又湊過來,溼熱的吻落在我的脖子上。
「別人不可以摸,阿哥可以。」
他看着我,眼神沉沉的。
我們就這樣對視着。
過了好久,他終於抽出手,從我身上起來了。
-5-
我躺在牀上等那種感覺退掉。
我大概是很晚才明白那種感覺的。
爲了慶祝我的十八歲生日,全家去馬爾代夫度假。
樂知微攀着梯子,從海上來,水珠順着他的身體滑落。
我本來去叫他喫飯,看着他,忽然就忘了要說什麼。
他注意到了我的眼神,順着我的眼神找到了目光的落點,挑了挑眉,笑了。
從那天起,他開始在沒人的時候,拖我的手。
十指交叉,摩挲手背。
然後是胳膊,然後是腿。
他總摸我。
有一次,我做花瓶的時候,樂知微來了。
樂知微從背後將我整個環住,手臂圈過我的腰,下巴擱在了我的肩上。
襯衫被捋到手肘之上,手錶摘了,露出一截精壯有力的小臂。
然後,他的手覆了上來,包裹住我沾滿泥水的手。
白色的泥漿粘在手上,滑溜溜的,他的手好燙。
他忽然收緊了手臂,手指強硬地擠進我的指縫。
「阿哥!」我還沒說完,樂知微咬住了我脖頸側面的軟肉。
我大腦一片空白,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
那一點被他叼住的皮膚,傳來一陣酥麻的痛感。
他沒有用力,只是含着,用舌尖若有若無地頂弄了一下。
「啪」的一聲。
那個快成型的瓶子,在我們交纏的手裏塌成一灘爛泥。
拉坯機還在轉着,將那灘白色的泥漿甩得到處都是。
樂知微鬆開牙,轉而用溼熱的舌頭,開始細細地舔我的側頸。
那種感覺好奇怪。
好像是一滴蠟掉在皮膚上,然後到處流淌。
我整個人都軟了,抓着爛泥的手指不自覺地蜷起來,只能向後靠在他身上。
我茫然地轉過頭去看他,嘴脣微微張着,想問他這到底是什麼感覺,爲什麼我的身體會這樣。
他卻用額頭輕輕撞我的頭,聲音啞了:「別這樣看着我。」
那天他的眼神和今天一樣,沉沉的。
可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神。
我不明白到底是怎樣的神情,纔會讓他覺得我噁心。
我也不想變得噁心。
-6-
中午,爸爸的祕書何家明來接我。
他讀書的時候,是我的功課助理。
等到畢業,進入樂氏工作,便當爸爸的祕書。
他幫我帶 Momo 去做檢疫手續。
「真要帶 Momo 走?」他邊開車門邊問。
我點頭。
「怎麼忽然要去英國讀書?」
車子啓動,匯入車流。
前方突然有人橫穿馬路,司機忠叔一腳急剎。
我整個人往前衝,何家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少爺,沒事吧?」忠叔皺着眉問。
我搖頭,掙開他的手,拍了拍被他摸過的地方,坐回後座,沒出聲。
何家明的手落下來,一下下拍着 Momo 的頭,嘴裏卻對我說話。
「要是受了委屈,可以和老師說。」
我看着他,有一瞬間,覺得他好像阿哥。
阿哥也總這麼對我說話。
但何家明講這句話時,眼睛並沒看我,而是瞟着後視鏡,好像在看忠叔的表情。
我拉緊 Momo 的牽引繩,把自己縮進座位角落。
辦完手續,何家明帶我去附近的 Cafe 坐了坐。
他幫我點了我最喜歡的芝士蛋糕。
「阿寶,」他攪動着自己的咖啡,視線落在窗外。
「你有沒有想過,你越依賴一個人,那個人就變得越重要。」
我用叉子切着蛋糕,不太明白。
他笑了笑,轉過頭來看我,眼神很溫和。
「我的意思是,樂先生很看重 Victor,是因爲公司需要他。而 Victor……他在這個家裏的地位,很大程度上是因爲你需要他。
「就像我,如果當初不是你需要我當功課助理,我讀大學都會很辛苦,更別提進入樂氏了。」
我的叉子停在半空。
「很多人都想被需要。」他輕聲說。
「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像需要 Victor 一樣,我也會爲你做任何事。
「不管是在你的生活裏……還是公司裏。」
他的話講得很慢,像怕我聽不懂。
我心裏有點不舒服,說想回家了。
後面辦手續,都是何家明陪着我。
爸爸說,阿哥剛接手海外市場,忙到飛起。
他早出晚歸,我很久沒有見過他。
有幾次半夜醒來,感覺他躺在旁邊,和我說了幾句話,天沒亮就走了。
-7-
七月底,家庭日晚餐,阿哥終於出現。
他來的時候,爸爸正在頭痛地跟我講倫敦那套公寓的瑣事。
我聽得一頭霧水。
爸爸長嘆一聲:「阿寶,不如讓家明陪你去讀個 Master,好不好?」
樂知微剛好拉開椅子坐下。
「何家明嗎?爲什麼要陪阿寶讀書?」
爸爸衝他嘆氣:「阿寶一個人去英國,我不放心。」
樂知微立刻轉頭看我,聲音沉了下來。
「去英國?爲什麼要去英國?」
我低頭用刀切牛扒,小聲回:「讀書。」
樂知微伸手,直接拿走了我的餐刀。
「阿寶,不是說好了留在香港?爲什麼要去英國?」
我和他對視,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空蕩蕩的。
「中介的 Lisa 姐姐說,我的專業去英國發展好點。」
「發展……」樂知微扯出一個笑,但眼睛裏沒有笑意。
他挑着眉,笑得很勉強。
好奇怪,這次我看懂了。
他在看不起我。
他不再理我,轉頭對爸爸說:
「阿寶這種情況,一個人在英國好危險。」
爸爸憂心忡忡地點頭:「所以我纔想讓家明陪他。」
「他做事穩重,又懂得分寸。你太忙了,總要有人陪着阿寶啊。」
樂知微笑得勉強。
我沒說話,伸手拿回他手邊的餐刀,繼續切我的牛扒。
-8-
當晚,樂知微留宿大宅。
他穿着睡衣,拿着本故事書,推開了我的房門。
他沒講故事,直接上了牀,從背後摟住我。
「阿寶,怎麼忽然不要阿哥了?」
「不是說每天阿哥接你放學,然後一起去遛狗嗎?」
我把頭埋進被子裏,搖頭。
他每天都不回家,他騙人。
「阿寶……」樂知微用力把我扳過來,面對他。「和阿哥講話。」
我還是搖頭,想轉回去。
樂知微突然撐起身,整個人壓在我身上。
我推他。
他不動。
「阿寶……爲什麼不理我了?」
他離我很近。眉頭緊鎖,鼻樑高挺,嘴脣抿成一條線。
他真好看。
「你中意何家明多過中意阿哥?」
他的語氣像在生氣,但又不是真的。
我低聲說:「我……我不想噁心你。」
「噁心?什麼噁心?」
我摸到手機,找出那段影片,播給他看。
這是我第九百三十六次看。
我已經會揹他的話了。
影片快播完,我跟着裏面的樂知微,一字一句地念:「有時候他用那種溼漉漉的眼神看着我,我真的覺得……噁心。」
箍着我的手臂越收越緊,幾乎要嵌進我肉裏。
他一句話都講不出。
「阿寶……」他終於抬起頭,眼眶通紅,聲音沙啞。「對不起。」
-9-
過了一陣,他終於不抖了。
他鑽進被ẗũ̂₌子,拉着我的手。
我們兩個都只露出半張臉,離得好近。
「阿寶,你聽說過 AI 嗎?最近很火的。」
我轉頭看他。
「這支影片呢,就是 AI 生成的。」
「AI 好神奇的呀,都可以讓 Momo 講話。」
「真的嗎?」我問他。「Momo 會講什麼啊?」
樂知微笑着看我,眼睛又亮了。
「我明天幫你看,讓 Momo 唱《帝女花》給你聽。」
我點頭。
「你把手機給阿哥,我看下是誰亂髮 AI 影片給你。」
我把手機遞給他。
他坐起身,點開那個社交賬號。
是新號,一片空白,除了發給我的那條消息,什麼都沒有。
「不是 AI。」我看着他,輕聲說,「那天在賽馬會,我聽到了。」
「你跟別人說,我是一條笨狗。」
樂知微整個人滑下來,用被子矇住了頭。
他抖得好厲害,靠着我,連我的手臂都跟着一起抖。
「別哭了,阿哥,不傷心。男孩子哭了會變醜的。」
我學着他以前安慰我的樣子,拍拍他。
樂知微掀開被子。眼眶是紅的,但一滴眼淚都無。
他看着我,笑了。
「我又不是傻阿寶,怎麼會哭呢?」
我「嗯」了一聲。
快十一點了,到了睡覺的時間。
「你走的時候記得幫我關門。」
說完,我關了燈,很快睡着了。
-10-
樂知微第二天果然給我發了 Momo 唱《帝女花》的影片。
我抱着 Momo 一起看,它看不懂,只顧着舔我的臉。
八月份的時候,一家人送我去倫敦。
機場人好多,好吵,我的腦袋好痛。
我抱着懷裏的雙肩包,裏面有我的錢包、護照和《阿寶守則》。
Momo 和我一樣緊張,飛行的時候,他在航空箱裏嗚嗚地叫。
爸爸不放心,還帶了個傭人姐姐,專門照顧我起居。
所有的手續都是樂知微幫我辦的,我跟在他後面,覺得頭暈眼花。
他替我在倫敦找了懂廣東話的治療師,讓我每週去看。
他同學院的工作人員和同學打招呼,拜託他們多多關照我。
第一堂課,他就坐在我旁邊。下課後,他拿着我的手機,替我和自己把全班同學的 IG 都加了一遍。
他做完這一切,才準備回香港。
臨走那天,在公寓裏,他隔着一條薄毯子抱我。
「阿寶要努力學習,要成大藝術家。」
我點頭。
「能不能再親親阿寶?」他又看着我。
我搖頭。
他就不再問,只是拉着我的手,慢慢摩挲着指節。
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說,但最後什麼都沒講,走了。
讀大學好有趣。
我每天和同學研究電窯和氣窯有什麼區別。
模具製作和注漿的不同步驟。
但討厭的是,我要學習怎麼閱讀和寫作藝術評論。
我真的不明白,他們怎麼從一個花瓶裏看出藝術家破碎的靈魂。
每次上課前,我都想打電話給阿哥,讓他幫我。
但一想到那句「噁心」,就放下了手機。
手指停在阿哥的號碼上,很久。
最後,我按了拉黑。
-11-
我打給何家明。
他下了班,還要隔着時差,幫我看那些天書一樣的文章。
我講多謝,他就在電話那頭低聲笑。
有兩次,爸爸和我視頻通話的時候說:「阿寶放心,老豆給何家明加薪水啦,你不用內疚。」
上課之外的生活就可怕很多了。
倫敦和我熟悉的一切都不同,街上的人表情和聲音都像一團模糊的噪音。
第一週,我迷路了三次。
從學校到家明明只有兩條街,但我總是走錯。
手機地圖上的箭頭不停地轉圈,我不敢問路,不敢和別人說話。
最後,我學到了一個新辦法。
我用手機拍下沿路所有特別的店門:一家掛着巨大甜甜圈模型的麪包店,一家窗戶上畫着貓的舊書店,還有一家門口總是站着一個假人模特的服裝店。
我像玩連線遊戲一樣,把這些照片連起來,就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在《阿寶守則》里加了一條新的規則:可以通過拍照連線找到家。
雖然很笨,但這是我自己找到的路。
我回到公寓,Momo 撲過來舔我的手,我抱住它,感覺自己是個獨立的大人了。
我每週去見一次治療師 Dr.Evans。
她是一個很溫和的英國女人,她說話很慢,像在唸詩。
我們討論顏色,花紋和我的陶器。
有的時候,我也和她聊樂知微。
樂知微是我生命當中最大的一個謎題。
不上課的時候,我認識了幾個新朋友。
有一天,一個女生在學校染髮,還剩下半瓶染髮膏。
她問我要不要試試。
然後我的腦袋就變成了藍色。
當晚,爸爸給我打視頻通話,樂知微也在屏幕裏出現了。
他看到我的頭髮,臉立刻黑了。
我假裝沒看見。
爸爸倒是哈哈大笑,說我像叮噹貓。
第二天,樂知微就飛來了倫敦。
-12-
我一回到公寓,就看到他坐在沙發上。
他合上手裏的文件,抬頭看我。
「阿寶,過來坐。」
樂知微拍自己旁邊的位置。
我在他對面的單人沙發坐下。
他把一個盒子推到我面前。
是我之前裝陶瓷小馬的盒子。
「阿哥聽說你要把這個送給阿哥,可惜摔碎了。」
樂知微低着頭,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阿哥找人修好了,你再送給我好不好。」
我打開盒子,小馬被金線補好了。
那些金色的紋路像是一條條疤痕,趴在小馬的身上。
這不是我漂亮的小馬。
太醜的,我不想要了。
我搖頭。
樂知微盯着我看了幾秒,把盒子收了回去:「好,我就當你送了。」
他抬起手,想要摸摸我的頭。
「怎麼染頭髮了?」
我急忙轉頭把頭偏開。
他的手停在半空,又慢慢垂了下去。
「同學幫忙染的。」我身體向後靠,拉開距離。
樂知微笑得勉強。
「阿寶,阿哥向你道歉,我不該那樣講你。」
「不要拉黑阿哥了,好不好?阿哥給你買新模型。」
我搖頭。
他長腿一邁,突然坐到我身邊,一把將我抱住。
他從我口袋裏拿出手機,熟練地解開鎖,點開了我的通訊軟件。
過了一分鐘,他變調的聲音響起來。
「何家明爲什麼給你發這種照片?!」
我從他懷裏掙出來,探頭去看。
是何家明發的健身照。
他掀起 T 恤,露出剛剛練完的腹肌。
照片的背景,好像是公司的健身房。他還配了兩行字:
【最近工作好忙,學着 Victor 的樣子,忙裏偷閒鍛鍊一下。】
【阿寶,你中不中意啊?】
我疑惑地看他:「你以前不也總髮健身照給我?」
樂知微臉上的表情,一瞬間變了好幾次,青一陣,白一陣。最後,他又變回了溫柔的聲音。
「阿寶,你記Ṱű̂₁不記得阿哥講過什麼?小背心遮住的地方,不可以看,也不可以摸。」
「別人不能看你的,你也不能看別人的。」
我點頭,半懂不懂。
「別人給你這種照片,是想和你拍拖。」
我明白了。
「阿哥,那你想和我拍拖嗎?」
樂知微低下頭,用手捂住臉,肩膀開始抖。像在笑,又像在哭。
他始終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十一點了。我起身去洗澡,準備睡覺。
第二天起牀,樂知微已經消失了。
-13-
爸爸本來說聖誕節來看我。
但芳姨打了電話來,說他發了好大脾氣,身體不舒服,進了醫院。
我想回香港看他,但所有人都不准我回去。
我問他爲什麼發脾氣。
芳姨含含混混,說些什麼何家明之類的話。
我聽不明白,只能點頭,佯裝我懂了。
聖誕節過後,要考試了。
但何家明失聯了。
電話不接,信息不回。
我急到抱着 Momo,在深夜裏哭了很久。
走投無路,我只能將樂知微從黑名單裏放出來,打視訊給他。
畫面一通,背景是家裏的餐廳。
他看到是我,明顯一愣,隨即嘴角勾起,眼都笑彎了,隔着屏幕等我開口。
「阿哥,我找不到何家明瞭!你幫我找找他。」
我一開口,就帶着哭腔。
樂知微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何家明被開除了。」
「他給你發那些不好的照片,還把公司內部的文件拿給外面的人。」
樂知微的聲音很冷。
「就是他把老豆氣病了。」
「他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了。」
我愣住了。
「那我的作業怎麼辦?」
樂知微又笑開了,他說:「把課程賬號發給阿哥,阿哥幫你搞定。」
我不想理他,但我真的看不懂,要怎麼用一堆泥巴,去建構「後現代全球化時代的封閉心靈」。
我只能把賬號發給他。
樂知微開着視頻,一句句給我拆解作業要求。
我最多能聽懂一多半。
寫到一半,爸爸突然出現在鏡頭裏。
他舉着一支高爾夫球杆,對準樂知微的背,狠狠一棍打了下去。
-14-
「我養你這麼大,給你最好的教育,讓你進公司,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
「你要公司就拿去,爲什麼這麼說阿寶!
「我以爲你對他是認真的呢!你一邊跟我說你愛阿寶,一邊又在外面說他噁心!你把他當什麼?!
「要不是何家明臨走前把影片發給我,你要裝到什麼時候?!」
他表情猙獰,一下下朝樂知微身上抽。
芳姨在他旁邊,滿臉焦急地想要攔着他。
樂知微一躲,露出了屏幕那頭的我。
爸爸臉上的猙獰瞬間消失,快到像變臉。他溫柔地看着我。
「阿寶,老豆和你阿哥開玩笑,鬧着玩,不痛的。」
樂知微在旁邊點頭。他被打到的肩膀塌着,額頭上都是冷汗,卻還扯出一個笑臉,對我重複:
「對,阿寶,鬧着玩呢。」
我本能覺得不對,但是作業已經快到了 deadline 了。
樂知微忍着痛坐下,繼續幫我解釋那些聽不懂的術語。
爸爸在他背後站了一陣,表情冷峻,最後,他衝我揮揮手,走了。
樂知微的聲音還在繼續,平穩地解釋「解構主義」和「主體性」。
屏幕上,他塌下去的肩膀在西裝外套下形成了一個奇怪弧度。
他再也沒抬頭看我。
之後,再也沒人和我講起這件事。
好像從來沒發生過。
-15-
我的藝術理論只得了 D。
但是過了!
春假,學校組織去意大利遊學。
這是我第一次沒有家人陪同的旅行。
天天都是美術館、博物館,寫生,畫畫。
同學們的 IG 迎來井噴式更新。
一天,一個女孩圈了我一張照片。
照片裏,我微微張着嘴,仰頭看着貝爾尼尼的《大衛》。
我看着那張照片好久。
我看到了自己的眼神。
我好像明白了樂知微爲什麼說我噁心。
確實癡癡纏纏,溼溼漉漉。
只是,我看着大衛的時候,心裏想的是「美」。
可我看着樂知微的時候,心裏想的是什麼呢?
我想不明白。
我給那張相,點了個 like。
當晚,樂知微打來視訊。
他兜兜轉轉,問我對帶隊的意大利導師有什麼看法。
這位老師很酷,是雕塑史的博士,還在兼職模特。
我想都沒想就答:「Marco 好好人,smart 又靚仔。」
樂知微的臉色立刻不怎麼好看了。
好奇怪,我看不懂別人的情緒,但是我能看懂樂知微的。
比如現在,他的下頜線繃緊了,喉結在屏幕裏滾動了一下。
他好像想問什麼,但又忍住沒開口。
掛了電話,我又點開 IG。
樂知微也給那張相點了個 like。
我在那張照片的角落裏發現了 Marco 的背影。
構圖原因,好似我在癡癡纏纏看着他。
我好像,明白了什麼。
-16-
第二天,我更新了 IG。
上面是 Marco 的側臉照。
Marco 真是好模特,怎麼拍都靚仔。
樂知微第一次沒有給我點贊。
這可不行。
我打電話過去,叫他給我點贊。
香港那邊是深夜。
樂知微卻很快接起電話,聲音很啞,好像剛從夢裏被拽出來。
他沒說什麼,給我點了贊。
我不喜歡。
第二天我發了好多張照片。
所有人都有,但是 Marco 的最多。
有幾張,我的手還搭在他肩膀上。
我討厭碰到別人,樂知微知道這件事。
第三天了,樂知微還沒到意大利。
到了第四天,他纔出現在我們的午餐餐廳。
樂知微的樣子很憔悴。
眼圈發黑,鬍子拉碴,神情萎靡。
我推了下午的行程,把他帶回酒店房間。
電梯好窄,我們只能貼着站。
我聞到了他身上有飛機艙的乾燥氣味,還有一點點菸草和咖啡的苦味。
我拉着他的手,用指腹一節一節地描摹他突出的指關節。
他的手很燙,在我碰到他的時候,我感覺到他全身都僵了一下。
房門「咔噠」一聲關上。
我把他按在門板上,親他的嘴角。
然後是嘴脣,脖子。
樂知微抓着我的肩膀,要推不推的。
他的呼吸很重,又熱又亂地噴在我耳邊。
「阿寶,」他啞着嗓子說,「別鬧。」
他的拒絕沒有力氣,像是在乞求。
我沒理他,舌尖舔過他因爲疲憊和緊張而跳動的頸動脈。
他悶哼了一聲,抓着我肩膀的手收得更緊了,指甲幾乎要陷進我的肉裏。
幾秒後,樂知微好像終於下定決心,一把推開我。
天旋地轉,他將我壓在牀上,狠狠地吻下來。
一個真正的,我等了很久的吻。
舌頭好滑,上顎好癢,樂知微的鬍子扎得好痛。
痛和快感混在一起,酥麻的感覺從脊椎升起。
他眉頭緊鎖,身體緊繃,一隻手按着我,另一隻手急切地向下摸索。
他的手掌很燙,隔着衣服在我身上游走,像是在確認我是不是真的在這裏。
他終於來了。
S 型結構,非對立式平衡,我的大衛。
他好美。
-17-
現在我明白了。看着樂知微的時候,我心裏想的,就是這件事。
想吻他,想抱他,想脫光他的衣服。
以前我不知道可以這麼做,我以爲只能等他給我。
但現在我知道,喜歡一件藝術品,就應該主動去研究它。
所以我這麼做了。
我研究他,像研究一件藝術品。
我用手指去追尋他背部肌肉的線Ṫű̂ₙ條,用嘴脣去感受他皮膚的溫度和質感。
樂知微紅着眼睛摸我。
動作很慢,細細地舔我的嘴脣。
他的眼神也是癡癡纏纏,溼溼漉漉。
但我人很好,我沒說他噁心。
天全黑了,我想下牀去找東西喫。
樂知微抱着我,手指還在我後腰上無意識地畫圈,他猶豫地問:
「阿寶,你從哪裏學到這些……」
「你和 Marco……」
我搖頭,認真告訴他。
「阿哥,我學藝術。」
「藝術史有一半內容都在講這個。」
我摸他的眉骨,親吻他微微張開的嘴巴。
「你剛纔的樣子,好像貝爾尼尼那個《聖特蕾莎的狂喜》。」
樂知微和我對視,呼吸一滯,又覆身壓了上來。
好晚才喫到飯,好餓。
過了十一點沒得睡覺,好煩。
可是樂知微躺在我旁邊。
沒穿衣服,隨便摸,真是好運氣。
-18-
第二天,樂知微就要飛回香港。
臨走前,他對着我講了好多公司的事,我聽不懂。
大概是爸爸不再信他,現在所有人都等着看他笑話。
還有,爸爸在幫我找新的功課助理,叫我一定要拒絕。
他捧着我的臉,一字一句地告訴我:
「樂滿寶,你好珍貴,不要被別人騙了。」
我點頭。
我靠在他懷裏,手掌貼着他平穩有力的心跳。
我知道自己爲什麼珍貴。
我媽咪難產,將她手上所有的樂氏股份都轉了給我。
她用公司的經營權威脅,逼爸爸將他的股份也轉了給我。
還讓爸爸結紮,讓他不能有新的小孩。
我是樂氏的控股股東。
何家明一早就告訴我了。
他說,這是我保護自己的方法。
我看着樂知微的眼睛,認真告訴他。
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可靠,像個真正的大人。
「公司、股份……什麼都可以。只要你留在我身邊。」
「但是你不能說我噁心。」
樂知微捧着我臉的手,在那一瞬間僵住了。
他臉上的血色退的一乾二淨。
他慢慢地、幾乎是顫抖着鬆開了手,往後退了半步。
我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何家明說,樂知微就想要這個。
既然他想要,那我就給他。
-19-
我有點慌,拿出在博物館買的本子遞給他。
「你要把它寫在《阿哥守則》第一條。」
樂知微沒有接。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眶紅得嚇人。
他聲音沙啞粗糲:
「誰告訴你的?何家明?」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猛地走上前,重新把我死死地抱進懷裏,力氣大到幾乎要把我揉碎。
他在發抖。
「阿寶,」他的聲音裏帶着壓抑的怒氣和無法掩飾的哭腔。
「我什麼都不要。你聽清楚,我什麼都不要。」
「我不是爲了那些東西才留在你身邊的。」
他把臉埋在我的頸窩,聲音悶悶的,充滿了自責。
「對不起,對不起阿寶……是我錯了……我不該讓他有機會跟你說這些……」
他開始和我解釋賽馬會包廂裏的內場談話。
他說自己只是不敢承認。
他說那天在露臺吻我被其他人看到,他懦弱,他只敢那樣講。
他說那天賽馬會包廂裏有個人是何家明的同學,他們故意激他,然後拍了視頻。
他紅着眼眶,解釋又快又急。
「阿哥愛你,不是因爲你有什麼,而是因爲你就是獨一無二的阿寶。」
我寬容地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我纔不在乎他愛不愛我。
也不在乎是什麼原因。
他們說的話太多又彼此矛盾,我聽不懂。
我只知道,樂知微是我選的,只要他在我身邊,就可以了。
我想要,我就得到。
所以樂滿寶不算太笨,是不是?
就快和我媽咪一樣聰明瞭。
-20-
一堂選修課上,我接觸了一種叫做「金繕」的工藝。
用大漆來修復陶器,然後以金粉裝飾。
金繕的目的在於長久保存心愛的器物。
哪怕它摔壞了,破碎了,也可以救回來。
我總覺得之前見過這個工藝。
我從學校到家想了一整路。
直到推開家門,看到在廚房裏的樂知微,我纔想起來。
「我送給你的小陶馬呢?」
我走過去,整個人掛在他背上。
「放在香港公寓的架子上。」
他轉過來抱住了我。
「怎麼修好的啊?」
我整個人都擠進他懷裏,他就將我箍得更緊,幾乎要喘不過氣。
治療師說,我需要擁抱、積壓、包裹,激活我的深層壓力觸覺。
但是我討厭其他人的觸碰,只有樂知微才能這麼抱着我。
樂知微低頭看我,眼底亮晶晶的。
「我飛去日本,找了一位大師,練習了兩天,然後就修好了。」
他摸了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當然大師也有幫我。」
我抬頭看他。
他有點尷尬地笑:「好吧,我只做了修補,上面的金粉大部分都是大師畫的。」
「你知道我好笨手笨腳。」
我點頭:「對,你是笨狗。」
樂知微把我抱的更緊了。
「對,我是笨狗。」
他確實好笨。
-21-
樂知微辭了樂氏的工,搬到倫敦來和我一起住。
我有好多零花錢,他一文錢也不要我的。
爸爸沉着臉說他假好心,樂知微卻說時間會證明一切。
他不知道,我需要樂知微。
他只是出門買東西,晚了十分鐘,我就會坐在門口,什麼也做不了,直到聽見他的鑰匙聲。
治療師說這是分離焦慮。
我只知道,沒有他,世界就太吵,太亮,太滿了。
對我來說,樂知微就是我的窯。
他提供穩定、可預測的溫度,讓我可以成型。
沒有他,我只是一塊冰冷的溼泥。
他是我生活裏,最重要的那份恆溫。
他陪了我兩年多,直到我畢業。
我的畢業作品是一隻陶馬。
仿唐三彩,一人多高。我花了整整半年時間燒製它,讓它呈現出ťů⁼最完美的姿態。
然後在畢業展的前一週,我用錘子將它砸碎。
接着,我用了三天三夜,親手用金繕工藝將它一點點修復。
那些金色的裂痕,不再是醜陋的傷疤,而成爲了它獨一無二的、美麗的紋路,在展廳的燈光下閃閃發光。
寫作品介紹時,我對着屏幕,想了半天什麼全球化、主體性、封閉心靈。
一個字都寫不出。
最後,我給這件作品命名爲《我的馬》。
在作者簡介那一欄,我只寫了一句話。
To Victor Lok(致樂知微).
Bowie Lok.
樂知微番外
-1-
我的人生,是從十一歲那年,一個五歲小孩口中含混不清的一聲「阿哥」開始的。
在那之前,我是公屋裏那個沉默、早熟的男孩,看着母親爲生計發愁,早早地懂得了察言觀色。
那天我游完泳,揹着包走路回家。
路邊的玻璃電動門打開,冷氣伴着薰香吹拂,一個小孩撞到了我身上。
他很小,很軟,身上有淡淡的奶香。
他抱着我的腰,用一雙全世界最乾淨的眼睛看着我。
然後,第一次開了口。
他聲音很小地喊我阿哥。
我摸他的毛絨絨的腦袋,和後面的男人對上了視線。
他西裝革履、沉默威嚴,不屬於我的階層。
他看着抱着我的小孩,又看着我,露出一個親切地笑容。
從那之後,總有豪車接我去陪樂滿寶玩。
那輛車停在樓下的時候,我總是低着頭沉默上車。
不出三個月,鄰居舉報我們濫用公屋。
媽媽帶着我去樂先生家哭了一場,我們就搬入了樂氏大宅。
不用媽媽一再教我,我自己心裏清楚。
名牌鞋子、好學校、補習老師和網球課都來自哪裏。
我清楚自己的位置,我無時無刻不陪着樂滿寶。
我教他繫鞋帶,他的小手笨拙地纏着我的手指;我陪他做自閉症干預,他在陌生的環境裏只肯牽我的手。
樂先生爲他砸下萬金,而我,是他通往這個世界的唯一那扇門。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砸錢,阿寶逐漸看起來和正常孩子沒什麼區別。
-2-
阿寶在陶藝課上發現了自己的天賦所在。
他一半時間給我,一半時間給那些泥巴。
我有些不快,但這並不合理。
媽媽和樂先生在律師樓簽字結了婚,我不用擔心被趕走了。
邏輯上來說,樂滿寶給我空間和時間,我應該開心。
可很多事情沒有邏輯。
我一邊扮演着完美的兄長,一邊像藤蔓一樣,汲取着樂家給予的養分,拼命地往上爬。
樂先生說得明白,阿寶不可能繼承整個公司。
但複雜的信託基金會保護他的所有財產權利,樂先生每年爲家族辦公室付幾百萬的費用,就算阿寶這輩子都只有五歲心智,他也能極盡奢華地過完這一生。
但公司的運轉需要一個新的決策者。
阿寶對我的依賴,給了我一張入場券。
樂先生在給他的兒子找一個最忠誠的守護者。
異父異母,同姓兄弟,恩威並施,義利交加,樂先生深謀遠慮。
我進入樂先生的公司,從實習生做起,比所有人都努力。
我嫉妒阿寶。
嫉妒他生來就在羅馬,而我需要拼盡全力才能到達。
嫉妒他可以心無旁騖地與泥巴爲伴,而我必須在會議室裏與豺狼共舞。
-3-
轉折點在他十八歲。
我從海里爬上水屋,鹹澀的海水順着腹肌的溝壑滑落。
我一抬頭,就看到了他的眼神。
那一刻,我心裏某個開關被打開了。
我意識到,我對他,有了新的、更絕對的控制權。
是我縱容和引誘了他。
既然是阿寶先選了我,那他所有的第一次,理所應當都是我的。
第一次說話,第一次上學,第一次去遊樂場。
第一次擁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
他恐怕很難成爲法律上的理性人,因此所有不理性歸我。
是我噁心,是我貪心,是我不甘心。
我想當阿寶的阿哥,保護者,信託基金會的執行主席。還想當他的愛人。
樂先生似乎發現了我們之間不尋常的氣氛。但是他只說阿寶是他最珍愛的兒子。
我回他,阿寶也是我最珍愛的。
那是一場無聲的交鋒,我們都心知肚明,卻都未曾點țũ̂ₛ破。
我享受着這種禁忌的、獨佔的快樂。
直到那天在他的工作室,我從背後抱住他,咬住他脖頸的軟肉。
他茫然地轉過頭,用那雙全世界最乾淨的眼睛看着我,嘴脣微張,充滿了無聲的詢問。
我在他眼裏,看到了混雜着野心、嫉妒與算計的倒影的我自己。
讓人噁心。
所以當我的胡話被他聽到, 當他選擇逃離, 我感到的不是報應,是恐慌。
-4-
阿寶有了自己的天地,自己的生活。
他有了別的選擇。
我開始恨他了。
恨他傻, 又沒那麼傻。
恨他愛我, 又沒那麼愛我。
恨他如此輕易就把曾經屬於我的位置給了其他人。
恨他拉黑我, 恨他不理我,恨他可能要選其他人。
恨意在我看到 IG 上那張那個意大利男人的照片時達到了頂峯。
那人肩寬腰窄,西裝修身。歐洲人的身材,比我只好不壞。
阿寶的神情和看我時一模一樣。
那種我親手引誘出來、又因自我厭惡而推開的東西,他現在,給了別人。
絕望是一種比恨更冷的東西。
董事會上, 我在彙報歐洲市場的季度數據, 腦子裏卻全是他搭在那個男人肩膀上的手。
阿寶討厭其他人的身體接觸。他能容忍,意味着那個人在他心裏, 已經取代了我。
我再也撐不住了。我取消會議, 訂了最早一班飛往羅馬的機票。
我不知道去了能做什麼,或許只是想親眼看看,自己是怎樣被徹底拋棄的。
-5-
⻜機上,我第一次認真思考, 如果阿寶真的不要我了, 我該怎麼辦。
我說不好失去哪一樣讓我更痛苦,是失去他這個人, 還是失去以他爲基石構建起來的這一切?
地位、財富、未來……原來剝離了「阿寶的阿哥」這個身份, 我樂知微,什麼都不是。
下⻜機的時候, 我看着合照裏的阿寶,想清楚了。
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阿寶還那樣看着我。
當我出現在那間餐廳,他朝我走過來, 拉住我的手。
我幾乎要站不穩, 原來被赦免是這樣一種感覺。
時隔十六年,他又一次選中了我。
原來人一生居然能有兩次大運。
回到香港之後, 我辭去了樂氏所有的職務。
樂先生以爲我在演戲, 董事會以爲我瘋了。
他們不懂, 過去幾年,我爲樂氏工作,是爲了留在他身邊。
現在, 我什麼都不要,也只是爲了留在他身邊。
我像之前一樣照顧他,但我們接吻、做愛。
我每天說愛他,他便笑,過來親我。
他或許永遠不會懂我內心那些陰暗的溝壑, 不懂我曾經歷過的地獄。
他不需要懂。
他只需要知道,從十一歲那年開始, 他就是我的神明,是我在仰望他的光芒中,得以找回並完整自我的唯一途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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