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過那片海

人人都知道白手起家的程總心裏住着一個白月光。
是小時候將失足落水的他救上岸的人。
我跟程拜結婚三年。
因爲這個白月光跟他單方面吵過十八次架。
程拜每次都會耐着性子把我摟在懷裏哄。
他說:「幹嘛要喫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的醋。」
直到他的白月光真的出現了。
爲了給白月光一個名分,程拜跪在地上求着我離婚。
我問:「誰救了你,你就要跟誰結婚嗎?」
他默認了。
我回老家給我爸填墳:
「爸,程拜要跟你結婚,你在下面準備準備。」

-1-
程拜喝醉後又跟我提起他那個白月光。
上次是在他的日記裏,再上次是同學聚會。
我當着他的面把日記撕碎扔進火堆,那上面寫滿了阿特什,是照了他十七年的月亮。
我以爲消了這些物件就能消了他不切實際的念想,程拜在那Ţü⁶之後一次也不曾再提。
但是我發現我錯了。
程拜看着我,醉意壓不下眼底的勝利。
他說:
「海路,我找到她了。」
人人都知道白手起家的程總心裏住着一個白月光。
人人都知道程太太江海路對那個白月光恨得要死。
爲此我掀過四次桌子、砸碎三張茶几和數不清的碗和花瓶,直到我砸到我們的結婚照,程拜攔下了我。
我質問他:
爲什麼偏要認定有這樣一個人?
明明不知道她的長相名字,卻偏要咬死是她救了你?
程拜拾起我腳下的玻璃碎片,認真地思索。
他說:
「爲什麼要認定她,我也說不清,就是想給小時候的自己一個交代吧。」
「可能像你說的,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人,但總不能讓救人的人寒心,不是嗎?」
圈裏的共友也來勸我,說他畢竟沒有做出格,既然是個不存在的人,就由他去吧。
我在勸自己接受,卻始終接受無能。
但現在不一樣了。
我託小周打聽到,程拜新招了個實習生助理,和我們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系。
叫餘佑時。
餘佑時的桌面壁紙是我們老家的一處景點,從畫質來看已經有些年頭。
程拜路過瞧見,就和小姑娘多聊了兩句,得知她十七年前遊玩去過安縣,還翻出了當時的照片。
其中有一張是一個白裙子小女孩兒,笑得燦爛,背景是程拜落水的那片河。
時間、地點,和那條白裙子,都對得上。
我聽着程拜酒醒後給我的說辭,與小週一致,他倒不會在這方面騙我。
壓下反上喉嚨的酸澀,面對這張看了二十多年的臉,我竟感到陌生。
程拜滿眼失而復得的欣喜,我卻覺得踩在腳底的地板在往下沉。
「那我們怎麼辦?」
程拜被我問得摸不着頭腦,我又補充道。
「現在你找到她了,程拜,你知道吊橋效應嗎?你對她的感情可能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能理解嗎?就是,我知道她對你來說很特殊,但那不是、不是……」
我說不下去了,思緒亂作一團。在餘佑時出現之前,我從沒發現我會這麼在意程拜。
「那不是愛,海路,我分得清。」
程拜握住我無意識顫抖的手,將我摟在懷裏輕輕拍。撲面一股很好聞的味道,卻不像任何一種花香,是我調遍家裏所有的香水、香薰、沐浴露都沒法復刻的。
我後來查過,那叫荷爾蒙。
程拜一向理智,但我不能確定這份理智適不適用於餘佑時。
但他說他分得清什麼是愛,什麼是感激。
他說事業正在上升期,知恩不報傳出去會壞了公司形象。
況且他是真心感激餘佑時。
至於這份恩情怎麼報,他掌握不好分寸,願意將決定權交到我手裏。
程拜對我一向坦誠,就像他能坦誠地說起白月光,再到現在說起餘佑時。
他越坦誠,就越照得我像陰溝裏的老鼠。
似乎是察覺到我的異樣,程拜俯下身親了親我的額頭。
他向我再三保證,還清恩情後就跟餘佑時劃清界限。
或許我可以相信他。
「等忙完這段時間,我們就去你一直想去的那片海吧。」
老家有一條河,就是程拜落水的那條。很寬很寬,我嘗試過很多次都沒能游到對岸。
我爸說那條河終將匯入大海,不過它沒過多久就成了我的夢魘。

-2-
前些日子工作忙,多少冷落了程拜,就約他在公司附近的餐廳。
和他一起來的還有餘佑時。
小姑娘扎着高馬尾,年輕漂亮,跟在程拜身旁,活像一隻小麻雀。
「佑時說一直想見見你,我就把她帶來了。」
見我沒表現出抗拒,程拜這才鬆了一口氣。
餘佑時說她上學時就崇拜我,求了程拜好久才能見我一面。
答應相信程拜,我不想拆穿她。
比我有能力的大有人在,況且我畢業時,她還沒上大學。
誰知道她是抱有什麼目的打聽到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學姐。
等程拜被一通電話叫走,餐桌上就剩下了我和餘佑時。
說實話,我沒想到餘佑時會先來找上我。
「學姐,你當初不該離開公司,讓我有接觸程總的機會。」
餘佑時咬着吸管,那張清純的臉上露出挑釁的神色。
「你騙不了程拜一輩子。」
程拜有個白月光的事並不是祕密,很多人都想借此攀高枝。
餘佑時大二就來找過想進程拜的公司,被我以各種理由拒了。
餘佑時眼底閃過一抹狠戾。
「你說騙就是騙?現在是程總認定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還是說,你在嫉妒當初救他的不是你?」
「誰不知道江海路是隻旱鴨子呢,一米二的水深都能溺死,學姐,你這個『事蹟』在學校可是出了名。」
說着,餘佑ṱüₛ時翻出我在校游泳館的視頻。
我被人玩鬧推下泳池,沒有一絲掙扎,直挺挺地往下落。
呼吸不上來,我逃一樣離開座位,恰好撞到急忙趕回來的程拜。
「佑時剛在微信上跟我提離職,你跟她說了什麼?」
不想理會程拜,我轉身繞過,卻被他牢牢攥住手腕。
強忍着胃裏的翻湧,我抬頭看着程拜:「程拜,我說過我會相信你,你連這點判斷力都沒有?」
餘佑時也一副慌張樣,趕緊起身解釋:
「不關學姐的事,是我自己想離職的,學姐她……」
餘佑時在程拜看不見的角度向我拋了個得意的眼神,聲音卻染上一層委屈。
「學姐她也是爲你好。」
我不記得當天是怎麼甩開程拜,怎麼走出餐廳,怎麼挺到開車回家才抱着馬桶吐。
程拜似乎說了什麼,但我沒能聽清。
我工作忙,程拜也忙,我們時間錯開,很長時間沒說上一句話。
後來小周跟我說,餘佑時真的辭職了。
工作室收到一大束黃玫瑰,是程拜專程送過來的,惹得其他部門的小姑娘一陣起鬨。
他在爲誤會我而歉疚。
程拜預定好餐廳,支支吾吾半天,又說起了餘佑時。
「海路,佑時她住院了,我想去照顧一段時間。」
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程拜可以找千百種理由瞞過我,可他偏偏選擇明說。
「她住院跟你有什麼關係?」
「她的病,是當初救我留下的,她自己一個人在這邊……」
「你可以出錢請護工,可以出錢把她父母朋友接過來,你甚至可以麻煩我去照顧。爲什麼非得你親自去?」
程拜自知理虧,低着頭,沒再說話。
我試圖放緩語氣。
「那你的公司怎麼辦?是餘佑時要求你要去的嗎?她現在在哪個醫院?」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針對佑時?你早就知道佑時救過我對吧?」
原來餘佑時跟程拜說了這些。我被程拜吼得一愣,心底升起一團怒火。
「一口一個餘佑時,程拜,你要是敢去我們現在就離婚!」
這次輪到程拜起身離開,頭也不回。
「海路,當初是你教我要善良的。」
我抄起包扔出去砸中了程拜關上的門,裏面滾出一個黑色皮革收納盒。
給程拜的三週年禮物提前到了,是一塊江詩丹頓 97 年紀念款手錶。
爲此我淘了好久,這次也沒能送出。

-3-
我和程拜都在安縣長大,四面環山,中間貫穿着一條大河。
程拜小時候乖僻得很,我帶他到處往來,帶他體驗各種情緒。
我不僅教他善良,還教他什麼是愛。
我們去了同一座城市,上了同一所大學,順其自然地交往、結婚。
我以爲我能放下過去,一直這樣安逸地生活下去。
我們倆社交圈高度重合,程拜是圈裏公認最合格的愛人。
他記得大大小小的節日,從沒差過我一份禮物、一束花,隨口作出的承諾,也會一一履行。
我們之間也鮮少有摩擦。
小周跟我說,程拜沒再去醫院,這些日子一直在公司里加班。
我給餘佑時請最好的護工,掛最貴的專家號,過不了多久,她就能出院。
我特意問過醫生,醫生說她的病不是因爲嗆水,又託人看到了她之前的病歷,她的心臟和肺,都是小時候發燒燒壞的。
我拍下病歷去找程拜,讓他不要爲餘佑時的病產生過大的心理負擔。
換來的是程拜的冷眼,他還在跟我置氣。
「佑時已經回去了,你還想怎樣?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那樣齷齪好嗎?」
我被吼得一愣,「餘佑時回去了?」
兩指將照片放大,連忙遞給他看,「不是的程拜,你看她的生病時間……」
「侵犯別人的隱私還沒夠?」
手機被一掌拍下,我的手僵在原地。
小周聽到動靜趕來,幫我裝好手機,送我出了公司。
小周說他已提了離職,再過半個月就走。
「師姐,我能不能跟着你幹?」
有些詫異,小周是我同門師弟,當初是我帶進公司的。
程拜公司前景很好,福利待遇也不差,小周這時提出離職實在不值當。
「可,我過段時間要回安縣發展,你也要來嗎?」
「來!只要能跟着師姐,我幹什麼都行!」
小周鬆開被他捏得皺巴巴的衣角,朝我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程拜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話說重了,這幾天一直都在想方設法補償我。
工作室裏一束接着一束不同含義的花,小姑娘特意從家裏抱來新的花瓶。
我在躲着程拜,要麼留在工作室,要麼找藉口出差。
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第一次出現這麼大的矛盾。
其實,他兇我、誤會我的事小,我在反思,我竟一直覺得程拜是可控的。
日曆上的日子一點一點就快挪到三週年的位置,再這樣逃避下去也不是個事。
難得推了工作,我提前回到家。
家裏也擺了新鮮的花束,看樣子是有人每天換過。
我對花並不感冒,這是程拜更愛的儀式感。
程拜收拾得很乾淨,依舊得體的儀容。
忽然覺得,他這份得體對誰都可以,無論對我還是對餘佑時,他只是在盡一個丈夫的責任。
我被我的想法晃了神,程拜已經注意到我的腳步。
「海路?」
程拜轉頭看我,我這纔看到他眼底的倦意。
他和往常一樣跟我說着這些天發生的小事,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
我不知道在他的認知裏,是我原諒了他,還是他原諒了我。
我很想問問程拜,你還能分清愛和感激嗎?
但我說不出口,我聽不到想要的答案。
程拜頓了一下,說:
「你還願意跟我一起去看那片海嗎?」

-4-
原來那片海並不遠,坐飛機過去只要一個半小時。
落地先到程拜訂好的沿海民宿,就看到了前臺忙碌的餘佑時。
依舊青春洋溢的高馬尾,身形似有消瘦。
程拜原本握住我的手鬆了些,被我用力握回。
那兩人像是被我棒打的苦命鴛鴦,隔着我相望。
我沒鬧着要換民宿,想要看看唱的是哪出戏。
能在這兒碰到餘佑時,想必是程拜刻意爲之。
我從不相信這世上有這麼巧的事。
我比程拜更早認識餘佑時,比他想象的還早。
第一次知道餘佑Ťų₄時這個人是在她高中。
我託人調出當年程拜落水前後的監控,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借工作名義借到遊客記錄,費了一番ŧŭ₄功夫,確定這個人是餘佑時。
直接把監控給程拜看,遠比我費這麼多年口舌勸說快得多,但我有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
當晚餘爸餘媽將我倆叫下樓,說是感謝程拜在公司照顧餘佑時,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
程拜半推半就被灌了不少酒,醉意明顯上頭。
二老狀似不經意地提起餘佑時。
「佑時這孩子打小就心善,小時候救了個人,自己卻落下這毛病,也不知被救那人……唉。」
程拜羞愧難當,餘媽假模假樣地抹了一把眼淚。
「她的病,又復發了,醫生說要換肺……」
隔斷後在前臺登記的餘佑時非常應景地咳嗽了兩聲。
我聽不下去,找藉口起身回了房。
程拜很晚很晚纔回來,晚到酒氣都散了些。
程拜故意發出聲響將我叫醒,沒開燈,我們面對面坐着。
「海路,我愛你,但我沒有辦法不管佑時,我們……」
「能不能等我們旅行結束?」
我出聲打斷,我還沒近距離接觸過那片海,不想讓任何人壞了心情。
「佑時她,沒有多長時間了。」
「我記得我給你看過她病歷,肺炎而已犯不上換肺。」
「她讓醫生改過病歷,她不想讓我擔心……」
都說戀愛中的男人會降智,程拜就淋漓盡致地體現出這一點。
我不想跟他辯論這些,藉着窗簾縫隙透過的月光,能看出他凌亂的衣領。
「你既下定決心,爲什麼還要找我商量?」
我只是不解,他再坦誠,再蠢,也不該通知我他要出軌。
「……你希望我成全你倆?」
程拜沉默了。
「海路,你是我唯一的親人。」
我又何嘗不是呢。
房間內寂靜良久,傳來細小的抽噎聲。
不是我,是程拜。
程拜跪趴在我腿邊,他說,他媽生下他就跟別人跑了,他的瘸子父親把錯怪到他身上,稍有不順就拿他出氣。
程拜被打怕了,在瘸子父親抄起皮帶之前跳到河裏。
但河水嗆入鼻腔,他又開始害怕死。
在意識模糊之際,他看到了餘佑時。
從此她的身影就像一束光,伴他挺過瘸子父親的責打和葬禮,挺過無數次的困境。
程拜說,那是支撐他活下來的意志。
程拜藏得很好,但我沒注意到他早就精神出軌的事實。
「你是自殺的?」
「海路,我沒有辦法……」
我只覺得大腦在快速充血,隨即甩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程拜,是你欠我的,我不同意離婚。
「你想一想,餘佑時救你的時候才ţû⁷五歲,她是怎麼托住水中掙扎的你啊?」
怎麼托住連我爸都沒托住的你呢?
這句話我沒說出口,我答應我媽不說。
我媽說大恩如仇,她不想綁住程拜一輩子,況且這也是我爸的意志。

-5-
門外有動靜,餘佑時突然推門闖入,打斷了程拜的思考。
「是我的錯!學姐你不要怪程總,我只是……我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待在喜歡的人身邊……」
該不該提醒她要換肺的人沒有她這麼足的中氣?但我不想陪她演了。
餘佑時又突然衝出門外,往海邊跑,程拜追了上去。
我不想去,我被人半夜吵醒,中氣不足。
我是被人拖出去的,說海邊有對情侶在鬧殉情,非要帶我去看個熱鬧。
等趕到時,就見餘佑時大半個身子沒入水裏,全身被浪花拍透。
程拜也是旱鴨子,不然當初也不會選擇跳河自盡。
他杵在岸邊,想救又不敢救。
圍觀羣衆說他倆拉扯了半天,上不來下不去,看得人直着急。
我躲在人羣身後,不想靠前。
我患有暈水症,醫生說是心理問題。
程拜曾在海邊拿我打趣。
「怎麼當初落水的是我,暈水的卻是你?」
我沒法解釋。
餘佑時眼尖,這都看見了我,又喊了兩句什麼話,往海深處退了幾步。
沒注意到身後的浪,又似乎是腳扭了一下,餘佑時瞬間被海水吞沒。
程拜不會水,卻向前跟上,沉得比餘佑時還快。
人羣的竊竊私語因這一變故開始混亂,有人帶頭喊會水的人。
我讓周圍人叫了救援,走到海灘前,海水撲到腳面,很冷。
我爸的屍體至今都沒打撈到,會不會隨水流到這片海?
深吸一口氣,然後三步並作兩步,我也跳進海里。
從落水到溺亡,只需要二到五分鐘。
救起這兩個人費了我一番功夫,好在我特意學過如何救人,即使那段時間我一直不敢入水。
等救援來時,趁亂給了程拜兩巴掌,起身回到民宿,定了今天下午的飛機。
臨行前我去見了程拜,他不在病房,牀上就只有餘佑時。
餘佑時見來者是我,裝也不願裝。
「學姐,你看到了吧,誰對程總更重要。」
我削着蘋果,不想跟她拌嘴。
「你明明會水,下次別再開這種玩笑了。」
餘佑時也是海邊長大的孩子,水性不錯。
剛纔在海里,程拜掙扎得比我想象的厲害。
憑我一個人的力氣控制不住成年男子,如果不是她臨時幫忙,我們三個都會葬身大海。
她看我的眼神詫異,伸出去的手不知該接不該接。
「你願意退出了?」
「嗯。」
我原以爲我會眼睜睜看着兩人沉沒海底,一個負心漢、一個破壞別人家庭的人,並不值得我冒着生命危險去救。
但本能卻比思想快,那片喫人的大海纔是共同的敵人。
至於程拜,我在愛上他之前,先是恨,再發展成極致的佔有。
我恨他讓我失去了父親,母親也因思慮在不久後去世。
但他依舊跳動的心臟、平穩的呼吸,是我爸的命換來的,是留給我在人間唯一的念想。
所以我一直認爲,程拜理應是我的所有物。
我對他的需求高於他對我的需求。
作爲所有物,我可以容忍他會出軌、會變心、不愛我,但他不能脫離我的控制,不能褻瀆給他二次生命的恩人。
現在不一樣了,我找到了我爸留給我的其他東西。
程拜他不再是寄託我所有念想的軀殼。
程拜從門外回來,就看到了病牀邊的我,上前推搡我的肩。
「你還要來刺激佑時?」
我看到餘佑時眼裏閃過一絲同情,我並不需要她的憐憫。
手上的蘋果在推搡中滾落到地板,程拜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
他不道歉,只是把餘佑時死死護在身後,餘佑時看不下去拉住他的衣角。
我其實不太懂他的想法,我不是他的敵人,又不是我把他們倆推下海的,但是在走之前,我還想逗逗他。
「程拜,誰救了你,你就娶誰嗎?」
程拜不語,一味地扮作護崽的老母雞。
「可我剛剛也救了你呀。」

-6-
「這不一樣。」
這四個字從他嘴裏憋出都要了他半條命,彷彿和我多說一句話,就會染上髒東西。
如果我還愛他,那還怪傷人的。
「怎麼不一樣?就因爲我救你沒付出代價嗎?」
「不是這個意思……」
面對我的追問,程拜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幹瞪着眼看我。
很沒勁,就算被陌生人這樣看着心裏也會不好受,何況是程拜這個相處了二十多年的人。
我不再逗他,一起去了民政局。
離婚手續辦得很順利,他是過錯方。
程拜簽好字後,忽然叫住我。
自覺適應的心還是空了一拍。
愛嗎?愛過。
我停住腳步。
「海路……
「你要是她該多好……
「我就不用……」
不用什麼?不用再爲自己出軌找藉口嗎?還是不用一顆心愛上兩個人?
隨他去吧。
回老家的第一件事,我扛着鏟子上了山。
我家那邊的習慣是把死去的人埋在山裏,隔三五步就能看見一座墳。
我爸就埋在這裏。
當時新政策的風還沒吹進去,就像十七年前那條沒有任何防護的河。
我給他的墳揚了一圈新土,土揚得老高,墳頭卻癟癟的,我的心也癟癟的,這只是個衣冠冢。
Ŧṻ₈索性坐在墳旁,開了一瓶可樂,說起這些年的事。
說着說着就說起了程拜,他佔了我在此之前的大部分人生。
「爸,你還記不記得程拜?就是你救的程瘸子家的小孩。」
「那個傻小子,他認錯了救命恩人,拋下我跟別人跑了。」
「他還說,誰救了他他就跟誰結婚。」
「從前怎麼沒看出他這樣。」
「你在下面準備準備吧,問問我媽願意不。」
我先前和程拜一同創業,等公司平穩運行後,我就提出了辭職,當時程拜和公司大多數元老都來挽留。
我轉頭去做公益事業,最先改變了老家的那條河。
多虧了餘佑時,我克服了暈水症,最近又能重新入水了。
去機場接小周,他對我一陣抱怨。
和程拜離婚太突然,提前回了安縣,沒來得及叫上他,我也沒料到他真的會來。
甚至沒來得及安排住處,就讓他臨時住在我那裏。當時程拜捱打就愛往我家跑,久而久之,我家就多出一個屬於程拜的房間。
小周幫我把屬於程拜的物件收走,一邊收一邊罵,程拜給他留下的心理陰影似乎比我還大。
我重新審視這位師弟,擺爛導師收了個倒黴徒弟,然後扔給了我,他也算是我帶大的。
小周名叫周渠,和程拜的斯文型不同,小周是陽光型的。
皮膚均勻的小麥色,像是沉甸甸的果實。一米八六的個子,特別黏我,我把他歸爲雛鳥情結。
從前眼裏只有程拜,沒注意到小周已經成爲染上班味的大人,慨嘆歲月不饒人。
有小周幫忙,我們的工作順利不少,每天忙但充實,他沒叫過一聲苦。
生活好像進入了正軌。
小周有天說道:「姐姐,真想讓你也看看程總得知救命恩人是伯父的時候是什麼表情。嘖嘖嘖,虧他還把餘佑時調回公司當主管,嘖嘖嘖,真丟臉。」
時隔大半月再次聽到程拜的事只覺一陣恍惚,晃神的間隙,小周忽然湊我很近,纖長的睫毛就要蹭到我的臉。
「姐姐,你不會還惦念着程拜吧?」
推開小周那張臉,我疑惑爲什麼程拜會知道認錯人的事,除了老家這邊的人,我沒跟任何人說過。
小周調出一篇文章給我看,我下水救程拜和餘佑時的全過程被人錄了下來,有人順藤摸瓜查到了程拜的身份,又查到了我。
再然後他們翻出了我爸十七年前救人的新聞,在本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媒體上。
父女二人先後救同一個人的事件衝上熱搜。
我反覆扒拉着視頻進度條,小周在一旁眉頭都要擰出水,我連忙去安撫。
還好,抽程拜耳光那段沒剪進去,不然對我的工作有影響。

-7-
要瞞的事瞞不住,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
程拜找來了。
小周開的門。
小周又把門關上。
我聽動靜趕來時,小周正死死握住門把手。
這小子自來熟,在我家穿得清涼,能隱隱看出練得緊緻的胸肌和腹肌,我從前怎麼沒注意到。
「別開門姐姐,門外有壞人。」
我笑罵着拍開小周,推開門,程拜正在門外喫癟。
「小周,去換衣服,程總是來給我們捐款的。」
程拜看着坐在對面的小周着實礙眼,但看在我的份上,不好多說。
「海路,要見你只能以這種方式嗎?」
程拜在新聞事件曝出後不止一次聯繫過我,不過都被我一鍵已讀了。
他就通過其他渠道聯繫到我們水上救援基金會,以捐助的名義讓我不得不見他。
程拜依舊衣着得體,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除了略顯憔悴的眼神,看不出任何失落的痕跡。
我本以爲他會小小地瘋狂一番,頂着胡茬和黑眼圈來見我。
但這個人自律得可怕。
感情對他來說,或許只是附屬品。
走完一天的流程,程拜推掉了晚上給他辦的答謝宴,叫住了我。
「海路,我們聊聊好嗎?」
他看向十幾米外聞聲回頭的小周,末了又補充一句:「就我倆。」
看着賬戶的餘額,我把拒絕的話重新嚥了下去。
程拜再成功,這筆錢對於現階段的他來說也是鉅款,無法輕易調動。
以我對他公司的瞭解,他能以公司的名義捐助,想必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我帶程拜來到修建好的那條河,指着我們訓練的救援隊,告訴他他的錢將會被花在什麼地方,全然不提私下的事。
其實我內心緊張得很,自基金會成立以來,我們也是第一次收到捐助。
就連剛剛的介紹,都說錯了幾次地名,好在程拜沒有發現。
程拜受不住這樣的氛圍,率先開口:
「對不起海路,這些年讓你受委屈了……
「我害死了伯父,對不起……」
程拜扶着欄杆的手脫力蹲了下去,將頭埋在膝蓋之間,尾音酸澀上揚。
我蹲下輕輕拍着他的肩,瘦了很多。
他的肩膀隨着抽噎一顫一顫,嘴裏一遍一遍說着對不起。
我已經過了恨他的年紀,只看到一個成年人無助地顫抖。
十七年的信仰崩塌,對他也是不小的打擊。
工作原因,我接觸過很多見義勇爲的人和家屬,給我的答案以一時頭腦發熱居多,很少有人後悔。
「我爸沒有後悔救你,你不用自責。」
安撫好程拜,沒想到他還賴着不走了,說是要留在基金會當志願者,就當是提前放年假。
「那餘佑時呢?」
餘佑時怎麼會同意程拜長時間離她那麼遠,那小姑娘不像是會好聚好散的人。
程拜目光躲閃,面露尷尬的神色。
「我和餘佑時,已經分手了。」
程拜一路尾隨我回到家,像一塊狗皮膏藥,怎麼甩也甩不掉。
我兇他,他就哭,他說他已經沒有家了,我拗不過。
另一塊狗皮膏藥給我開的門,小週一見到我身後的程拜,當時應激得汗毛豎起來。
「姐姐不要自己一個人走夜路,免得粘上髒東西。」
說罷小周嫌棄地揮揮手,就要把程拜關在門外。
程拜被關過一次長了記性,兩手扒着門框硬擠進來。
「海路自己一個人住不要放陌生人進家門,誰知道他們安的什麼心思。」
「老頭你哪位啊?這是你家嗎你就進?有沒有分寸?」
「我是她老公!這也不是你家好嗎?」
「前夫懂什麼意思嗎?意思是你只是個前夫!」
很煩,我不想聽兩個男人拌嘴,就把他們都趕出去。
程拜乖乖地找了個附近的酒店住下,小周摸黑回到我家。
「姐姐!你不能因爲程拜那個七老八十見異思遷一點也不潔身自好的狗男人死皮賴臉胡攪蠻纏地回來求你你就輕而易舉地跟他複合吧!」
小周雙手捧着我的臉,讓我不得不直視他那雙溼漉漉的眼睛。
句子太長,我找了一會兒主語,他好像還順便損了我。
我艱難地在他手中搖了搖頭,他這才長嘆一口氣,轉頭就要回房間。
我上前鉤住他的脖頸,沒放他回去。

-8-
回老家後我嘗試下過幾次水,小時候天賦不錯,想要橫跨這條河,仍需要個適應的過程。
我接了份教小學生游泳和自救的任務,程拜也混在其中,美其名曰是爲自保。
正好拿他兩次落水的事做反面案例。
小周氣得牙癢癢,工作太忙沒法過來,也拿他無可奈何。
我能看出程拜是想挽回這段感情,但他在任何立場都站不住腳,遲遲沒有向我開口。
對此我並無作爲。
基金會有ŧũ⁰位網上報名的志願者,遠道而來。我趕過去發現,是餘佑時。
小姑娘眼裏少了之前的那分靈氣,不知是經歷了什麼。
標誌性的高馬尾扎得很低,死趴趴垂在耳後,成熟了不少。
餘佑時一見我就掰住我的肩膀,「程拜呢?」
他們這些人講話都愛控制住對方, 可我就在這裏,我又不會跑。
和我一同趕來的程拜身上還掛着青蛙泳圈, 兩手各牽一個小朋友。在這邊混了小半月,已經放下程總的架子。
程拜見到餘佑時, 臉色肉眼可見地轉爲陰沉, 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複雜神色。
見勢不妙叫小周牽走小朋友, 就見餘佑時上前甩給程拜狠狠一記耳光。
「睡完我就想跑?」
「我可沒同意分手。」
「程拜, 我懷孕了。」
信息量過大沖得我兩眼一黑, 回頭連忙讓人改了志願者招募的審覈要求。
程拜的臉歪向一旁, 狼狽地撿起餘佑時扔在地上的檢查單, 算了下日子,確實對得上。
他又轉頭看向我,僵在原地手足無措。
小周從背後拉我出了房間, 把招待室留給他們兩個人。
我不敢讓懷孕的餘佑時做事, 順帶辭了程拜。
程拜有好幾次找過我, 要麼被餘佑時拖走,要麼被小周打斷。
我從他零星的話語中推斷出, 他被餘爸餘媽下藥, 才和餘佑時發生關係,其中幾分你情我願不得而知。
在得知真相後,程拜第一時間和餘佑時提出分手。
餘爸餘媽耍無賴, 餘佑時鬧自殺住進醫院, 他趁亂逃到我這裏。
在二人情感糾纏的間隙, 我做足了準備,去挑戰那條河。
比我想象的要輕鬆許多, 游到對岸後剩餘的體力還能再遊個來回。
我被小周攔住, 上岸送我一大束蔬菜花,還給玉米紮了辮子,說是慶祝我成功上岸。
我被氣笑了,逮着他一頓暴捶。
餘佑時胎象不穩, 需要回老家調養,程拜雖百般不願,但也不得不陪着回去。
公司那邊也不允許他再在我這兒賴着。
程拜臨走之前又找到我, 看樣子是趁餘佑時睡着偷跑出來的。
他在盡力維持體面,但最上方沒繫上的扣子和新長出的胡茬還是暴露出他的不堪。
不得不承認餘佑時的本事確實比我高, 我跟程拜認識二十多年都沒見過他這副樣子。
果然, 惡人自有惡人磨。
程拜挽起袖口露出裏面的手錶,是我給他準備的三週年禮物。
我早就忘在腦後, 沒想到這都被他翻出來。
「海路,你留給我的東西,我找到它了。」
「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愛你,補償你。」
程拜的眼神真摯,握住我座椅兩側的扶手,將我禁錮其中。
「可țūₙ我不想當小三。」
我靠在椅背上,儘量拉遠距離。
「餘佑時那邊……我會處理好的,不會給你添麻煩。」
「可我也不想讓你當小三。」
程拜一愣,望向我身後在前臺點單的小周。
臉上閃過複雜的情緒,有懊惱、有痛惜、有遺憾,程拜頹然地癱坐回原來的位置。
事已至此,我不再停留, 拉着還想拿菜單擋臉的小周離開餐廳。
「又來偷聽。」
我揮了揮拳頭,被小周笑嘻嘻地握住。
「姐姐, 他都跟你說了什麼?」
「你沒聽見?」
「那你承認我是正室咯。」
……
我相信程拜是真心悔過, 但我再也不會接受他。
他會因爲責任接受我的愛,又因爲愧疚再次愛上我,就像他會因爲虧欠愛上餘佑時。
我甚至沒辦法確定他有一天會不會因爲同情愛上過馬路的老奶奶。
說白了就是濫情。
教他愛人並不是我該承擔的社會責任。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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