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井

我們村裏的人無法自然孕育後代,只能靠村中央那口胎井。
想生女兒的就扔一根指頭進去,想生兒子的代價就大了,必須扔一整個手掌。
村裏全是缺了左手手掌的男人。

-1-
我哥在外頭跟人打架,隔壁周大哥把他揹回家的時候他只剩下半口氣。
更重要的是,我哥的兩隻手沒了,斷口處的血嘩嘩淌了一路。
我娘看了一眼就暈倒在了地上,我爹揪着周大哥的領子問我哥的手去哪兒了。
「一掉下來就被野狗叼走哩!」
我哥還沒娶媳婦兒,現在兩隻手都沒了,也就是說他以後沒辦法爲老李家傳宗接代了。
我爹身子晃了晃,差點跟娘一樣倒下去。
「叔,你快去找王大夫過來吧!不然家寶他怕是不行了!」
我爹連連點頭,眼神看向我,嘴巴剛張開又緩緩閉上了。
他眼神複雜地看了眼我哥,又看了眼自己僅剩四根手指的右手。
「叔?」周大哥提醒。
我爹回過神:「你先把人放屋裏頭吧,麻煩你了。」
「不麻煩!」
周大哥把人放炕上,看着我爹的樣子,又問了句:「叔,要不我替你去找王大夫?」
我爹擺手:「不用,我現在就去。」說罷就轉身出了門。
哥都快不行了,爹怎麼好像一點都不着急的樣子?

-2-
哥死了。
那天爹很久之後纔回來,身後並沒有跟着王大夫。
他說王大夫不在家,然後看着躺在牀上的哥瞪着眼睛身體一點一點冷了下去。
我爹找那個砍了我哥手的人要了五萬塊錢,這件事就算是平了。
我哥頭ṭü₈七剛過,我爹就把王大夫找來了。
這是我們村的慣例。
王大夫手起刀落,我爹的右手掉進紅布里。
爲我爹處理好傷口,王大夫就走了。
我爹臉還白着,就迫不及待地揣着紅布包出了門。
我知道他這是要去給胎井「喂」手了。
一個月後,我娘就開始孕吐。
我娘已經生了兩個孩子,可這回的反應特別大。
飯菜裏不能見一點油,不然能把酸水都吐出來。
可爹覺得不喫肉營養就跟不上,營養跟不上生出來的兒子就不健康,於是還是每天讓我做肉給娘喫。
娘喫了吐,我爹就逼着娘再喫。
十幾天的工夫,我娘兩頰凹陷,臉色青灰,連地都下不了了。
我爹沒了兩隻手,做不了活,整天就守着孃的肚子。
我娘越來越瘦,肚子卻跟吹氣球一樣鼓了起來,六個月的時候已經有人家九個月的那麼大了。
這種情況不正常,爹請了產婆過來看。
產婆看了半天沒看出名堂,最後猶猶豫豫地說娘可能是懷了兩個。
「兩個?」我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嘴角幾乎咧到了耳後根。
我們村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胎兩孩的情況,「喂」一隻手那就是一個男孩。
更何況,我爹「ẗü₋喂」的那隻手還缺了一根指頭。
我爹高興極了,給產婆另外塞了個紅包,讓她不要把事情傳出去。
產婆打開看了一眼,笑眯眯應了。

-3-
自從知道娘肚子裏懷着兩個,爹就把她當寶貝一樣供了起來。
家裏的活和地裏的活全部落在我頭上,每天雞叫第一聲我就得起牀,忙到大晚上纔有時間歇一歇。
終於,娘發動了。
男人不能進產房,不然倒黴一輩子。
爹就讓我進去守着娘。
「你弟弟不能有事,大丫你能明白我說的話嗎?」
我僵着脖子點頭,走進屋子。
經過十個月的折磨,娘就像一具乾屍,只剩一層皮貼在骨頭上,那肚子像座山一樣壓在她身上。
娘連喊痛的力氣都沒有了,更別說把弟弟生下來了。
牀尾放着一把大剪刀。
我知道那是做什麼用。
娘如果能順利生下弟弟,那把剪刀會用來剪臍帶。
如果生產不順利……
我打了個激靈,趕忙湊到產婆身邊問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
「你娘力氣不夠,你去推一推肚子。」
我連連點頭,爬上牀,繞到另一邊,掀開了孃的衣裳。
我被嚇了一跳,脖子就像是被人掐住一樣發不出聲音。
孃的肚皮就像是煮熟的餃子,隱隱透出皮下的東西。
那青紅交錯的紋路組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張詭異的嬰兒人臉……
更可怕的是,孃的肚皮各處時不時鼓起一塊,好像,好像有人在裏面推一樣。
可怎麼可能呢?裏面只有還未出生的弟弟而已。
產婆也被嚇了一跳,不過還是催促我趕緊推肚子。
我抖着手放在孃的肚子上往下推。
隨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產婆表情越來越難看,我手上也沒了力氣。
「不行,再這樣下去孩子要憋死在裏面了。」產婆擼起袖子,向娘底下伸去。
這是要試着把孩子拽出來了。
「啊——」產婆慘叫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捂着右手痛苦地號叫。
她的右手少了三根手指!

-4-
我嚇得縮回放在娘肚子上的手。
「怎麼了?大丫!裏頭髮生什麼事了?!」爹焦急地在外頭詢問。
我被嚇得說不出話。
就在這時,娘肚皮鼓起的頻率越來越快,幅度也越來越大。
我看向娘,卻發現她眼裏很空,眼皮子半天都沒眨一下。
我嘴脣嚅動,想喊一句娘,耳邊卻仍然只有產婆的慘叫和爹焦急的呼喊聲。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顫顫巍巍伸出手指頭去探我娘還有沒有氣。
突然,孃的肚子裏傳來瘮人的笑聲。
「咯咯咯……」
那笑聲悶悶的,可確實是笑聲!孩子的笑聲!我絕對沒有聽錯!
正當這時,爹終於耐不住了,破門而入。
看清屋子裏的情形後,他用圓禿禿的兩隻「手」艱難拿起牀尾那把剪刀。
「噗」一聲,血濺了我跟爹一臉。
爹沒有動手,是一隻小手從孃的肚皮裏伸了出來。
我跟爹呆呆地看着。
那隻手拽住邊緣的血肉,撕開一道口子,然後一個渾身鮮血的嬰兒鑽了出來!
說是嬰兒不太準確,因爲他太大了,幾乎有一歲的孩子那麼大!
「咯咯咯咯……」
屋子裏安靜得可怕,只剩那孩子的笑聲。
娘敞開的肚子裏空蕩蕩的,什麼東西都沒有。
那個孩子肚皮鼓鼓囊囊,露出的牙齒上沾着血肉殘渣。
這是個怪物!是個惡魔!
我從沒有過這麼清晰的認知!
我爹看着那個小怪物,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有後了!我有兒子了!」

-5-
爹笑着笑着又不滿地嘟囔了一句:「怎麼就只有一個?」
不!他是怪物!我在心裏無聲吶喊,眼淚因爲恐懼止不住往下流。
我爹身後的產婆早在那個小怪物伸出第一隻手的時候就安靜下來,此時掙扎着起身,連錢都不要,就想往外頭跑。
我爹三兩步擋在產婆身前,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錢還沒收,你這是要去哪兒?」
產婆滿頭冷汗,扯出一個僵硬的笑:「我這手疼得厲害,想去找王大夫,錢不急,明天再給也行。」
我爹定定看了產婆一會兒,直把產婆看得臉上冷汗流得更兇,才側身讓開了路。
產婆鬆了一口氣,剛走出兩步,一把剪刀從背後捅進了她身體。
我爹咬着牙把剪刀拔出來,一下又一下,產婆倒在地上了他都沒有停下。
好半晌,爹直起身,看向我。
他的眼睛通紅,像厲鬼一樣。
「爹……」我抖着嗓子開口,乞求地看着他。
爹考慮了好一會兒,把剪刀扔到地上,和藹笑道:「大丫,給你弟把身子擦乾淨了,屋子爹來收拾就行。」
我看向那個小怪物,他好像聽懂了爹說的話一樣,朝我看過來。
他的眼瞳又大又黑,突然抬起手往嘴裏塞了個東西,嘎吱嘎吱咀嚼起來。

-6-
娘死得透透的,爹用褥子把她捲起來扔到了牆角。
至於產婆,爹把她藏進了雜物房裏。
清理乾淨房間,爹歡歡喜喜地出去了。
弟弟被洗乾淨包在襁褓裏,呼呼睡得正香。
那襁褓是孃親手做的,用的是棉布和新棉花,反覆搓洗後曬得又軟又香,上頭還繡了紅鯉魚。
娘說,希望弟弟生下來健健康康,白白胖胖。
孃的願望實現了,弟弟壯實的身體在不夠大的襁褓裏顯得十分侷促。
沒多會兒,四五個叔伯吵吵嚷嚷來了我家。
他們把八仙桌抬進院子擺好,嘴上說着恭喜的話。
這是村裏的習俗,生了兒子要擺一天流水席。
掌勺的廚子不是別人,正是產婆的丈夫李大富。
爹把他拉進雜物房,出來的時候李大富褲子口袋鼓起一塊,臉上是滿意的笑。
「哎,李大富你媳婦兒呢?她不是來接生的嗎?這孩子都生完了出來搭把手啊!」有人喊道。
「孃家有事兒,回去了!」李大富拍拍肥厚的肚子,不以爲意地說道。
「嗨呀,這可虧大發了!我看王哥買了半拉豬,油水足足的,難得啊!」
聽到這話,我本能嚥了咽口水。
可轉念想到娘,想到弟弟,我打了個哆嗦,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外面忙得熱火朝天,我縮在牀角看着弟弟。
昭示開席的銅鑼一響,弟弟就被吵醒了。
他睜開圓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屋頂看了一會兒。
「鐺鐺鐺鐺——」
弟弟擰起了眉頭。
他應該張大嘴扯着嗓子哭,或者至少應該不開心地蹬腳揮手。
但他不吵不鬧,只是靜靜看着屋頂。
我縮了縮腳,這個舉動引起了弟弟的注意。
他轉過頭,眼珠子快速轉了兩圈後猛地向下盯住我!
黑咕隆咚的眼仁一點光不透,配上白慘慘的小臉,鮮紅的嘴脣和襁褓……
我愣愣地跟弟弟對視,腦子裏一片空白,魂都好像被吸進去了一樣。

-7-
「爹的寶貝兒子哎——」爹邊說邊推門進來。
我猛地回過神,捂住怦怦直跳的心臟。
爹抱起弟弟出去了。
「這就是我家小子!」
門沒關,爹得意的聲音清楚地傳進屋裏。
「喲,你這不是哪裏撿來的吧?這小子怎麼這麼大個頭,不像是才生的啊!」
「你懂個屁!我兒子能跟一般小子一樣嗎?以前那些有大本事的,哪個出生時沒點兒名頭?我這小子以後也是有大出息的!」
「哈哈哈!王哥說得對!你們看這小子,眼珠子黑的,一看就不簡單!」
接下來是人們七嘴八舌的恭維聲。
我從窗縫裏往外看,爹抱着弟弟正在敬酒。
有人伸手去逗弟弟,弟弟抓住那人的手指。
那人上一秒還在哈哈笑,下一秒就慘叫着矮下身。
一羣人圍上去,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指頭拉出來。
那根手指腫脹青紫,就跟被牛車重重碾過一樣。
一時間,院子裏只剩那人的慘叫聲。
所有人看着弟弟的眼神都變了。
只有爹,他的嘴角幾乎咧到耳後根,眼裏全是激動和驕傲。
他痛快地給受傷的人塞了五百塊錢,讓他去王大夫那裏治傷。
其餘人捨不得難得的好酒好菜,喫得肚子溜圓才走。
從那天之後,村子裏多了種關於胎井的說法——
缺指頭的手掌換來的兒子邪性,比如我弟弟。
我爹知道以後經常在家裏破口大罵:「去他孃的邪性!我兒子那是本事!狗孃養的東西不知道好歹……」
每當這時,弟弟就定定地看着爹,笑得開心。

-8-
弟弟長得很快,出生第三天他就已經能搖搖晃晃地走路。
他不喝奶,只喫生肉。
一個月的時候,弟弟長得已經有四五歲的孩子那麼高,身體也異常強壯。
對此,爹更加高興了。
「長這麼快,省了老子不少錢,不愧是我的兒子!」
爹天天往外頭跑,據說是去相看姑娘,要給我找個後孃。
他千叮嚀萬囑咐讓我看住弟弟,別讓他被人瞧見了。
然而我還要忙活地裏的活,出門的時候只能把弟弟反鎖在家裏。
Ţű̂ₐ不過幾天的工夫,村裏就出了事兒。
好幾個男人走路上被人從背後砸暈,醒來的時候小拇指沒了。
手,在我們村那是比命根子還重要的東西。
一時間人人自危,村長召集所有人開大會調查這件事兒。
有人懷疑是仇家,有人懷疑是神經病,甚至有人懷疑是我爹。
沒一個人懷疑是我弟弟。
因爲我弟弟出生才一個多月,誰會想到一個多月的孩子會是兇手?
除了我。
弟弟鞋底的泥,衣服上的血點子,減少的食量,這些我誰都沒告訴。
我心裏有個隱祕又黑暗的想法——
如果弟弟能把村裏男人的指頭都喫光就好了。
現實也正如我期望的那樣,丟了指頭的人越來越多。漸漸地,村裏男人都不敢單獨走在路上了。
此時弟弟看上去已經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塊頭很大,全身肌肉。
符合他年齡的特性大概只有不會說話這一點了。
因爲他做的事兒,我對他的恐懼慢慢淡去,漸漸轉爲了喜歡,甚至開始幫他在爹那裏打掩護。
爹忙着相看,對弟弟的情況也不過是隨口一問。
在他心裏能替他傳宗接代的弟弟固然重要,但再重要也重要不過他自己。

-9-
爹這天突然回來,說是給我安排了一門好親事。
對方家裏兩個壯勞力,不愁喫喝,嫁過去以後就是享福,連活兒都不用幹。
細問之下,我爹才告訴我他說的是村東頭的鄒家。
爹看上的就是鄒叔的女兒巧巧,但是鄒叔要六萬塊彩禮。
爹拿不出六萬,就提出了換親。
他把巧巧娶回家,再把我嫁到鄒家。
都是十幾歲的黃花大閨女,誰也不喫虧。
爹只是知會我一聲,並不是在徵求我的同意。
我跟巧巧都沒有拒絕的權利。
犧牲一個手指頭換來的女兒,本來就是爲了換彩禮。
我跟巧巧是好朋友,她來過我家裏幾回。爹每次見到她都是一副長輩的樣子,我怎麼都沒想到他居然想讓巧巧當我的後孃。
同時,還有件讓我毛骨悚然的事兒。
巧巧哥哥鄒福是個傻子,她爹曾經說過等給她哥娶了媳婦兒,自己也要睡一睡之類的話。
看着爹滿面紅光的高興樣兒,我心裏突突跳了起來。
晚上躺在牀上,我翻來覆去,根本睡不着。
我想到了娘。
她一輩子乖順聽話,跟頭牛一樣勤勤懇懇,時不時還要挨我爹的打,一輩子不知道有沒有喫上過一頓飽飯。
她生了哥,生了我,又用命生了弟弟,最後褥子一裹,隨便挖個坑一埋,一輩子就這麼走到了頭。
難道我也要跟她一樣嗎?
不,嫁到李家去,我的下場只會更糟!
一想到這個可能,我就止不住地發抖。
我匆忙穿上鞋,溜進弟弟屋裏。
我還沒靠近牀邊,弟弟就彈坐起身,一雙眼睛在黑夜裏發着幽幽綠光。

-10-
第二天,村裏又出了件大事兒——有人往胎井裏灌了糞水。
要知道胎井可是全村人生子的依靠,大家夥兒恨不得灰塵都不讓它沾到一點兒。
之前的事兒只要自己沒遇上,大家都無所謂。可這件事,讓村裏所有人都憤怒起來。
這憤怒之下還有深深的恐懼——被糞水污染過的胎井還能顯靈嗎?
所有人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可沒有一個人敢問出口。
村長帶着村裏幾個青壯挨家挨戶地查,終歸是輪到了我家。
爹讓弟弟藏起來。
可房子就這麼大點兒地方,弟弟又長高長壯了些,這麼個大活人輕易就被人找了出來。
「這是誰?藏起來幹嗎?是不是他乾的?」王德貴暴喝出聲。
他是第一個發現胎井出了問題的人,此時左手上還纏着紗布,臉色也十分蒼白。
「誤會!這是我兒子!不是他乾的!」爹彎着腰,討好地朝村長解釋道。
「你兒子?你大兒子早死了,小兒子才幾個月大,你跟我們說這是ṭų⁼你兒子?!」王德貴根本不信,雙眼血紅,死死盯着弟弟。
爹擦了擦腦門上的汗,弱弱開口:「這孩子是長得快了些……」
「你他Ṱù₃孃的把我們當傻子是吧?」王德貴大步上前,直接甩了我爹一記耳光。
爹「哎喲」一聲倒在地上,一時間竟然站不起來了。
「抓住那小子!」王德貴衝上前。
其他人在村長的示意下緊跟其後。
面對七八個拿着棍棒的大人,弟弟一點兒也不怕。
他靈活地一個側身,躲過揮向他的棍子,然後矮身抱住王德貴的大腿一使勁——
王德貴立馬發出殺豬般的慘叫,身體在弟弟鬆開他後倒在了地上。
鮮血浸透褲子,蔓延到地上。
這下其他人看向弟弟的眼裏多了幾分畏懼。
互相交換了個眼神,畏懼變成了心照不宣的決心,剩餘幾人齊齊衝向弟弟。

-11-
俗話說「亂棍打死老師傅」,弟弟再怎麼不一般也只是個孩子。
這麼多人一起動手,不管怎麼躲避還是捱了好幾下。
但他就像不會覺得痛一樣,行動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魚一樣纏上其中最厲害那人,弟弟一口咬住他的脖子。
那人扔掉手裏的棍子去扯弟弟,其他人也跑過去幫忙。
弟弟身上幾隻或完整,或ẗüⁿ殘缺的右手拼命向後拽都沒能把他拽動。
這眼見那人都翻白眼了,我趕緊出聲阻止:「天賜,快鬆開!」
弟弟要是殺了人,村裏人肯定會把他打死!
弟弟猩紅的眼珠一滾,看我一眼,乖乖鬆開了嘴。
其他人圍上去,查看那人的情況。
但有個人撿起地上的木棍,悄悄靠近了注意力集中在人羣上的弟弟。
我衝上去,擋在弟弟身前。
棍子落在背上,我半邊身體沒了知覺,嘴裏吐出一口血。
那人嚇得扔掉手裏的棍子,結結巴巴道:「誰,誰叫你突然衝上來的?」
說完這句話,他原本的慌張消失不見,變得理直氣壯起來,「他是不是你姘頭?好啊,父女倆都是幫兇,一塊兒抓!」
爹衝過來,把我推開,將弟弟上上下下好一番檢查。
看到弟弟沒事,爹才鬆了口氣,隨即冷哼一聲,一腳踹在我身上:「人家欺負到頭上了,你還叫你弟弟鬆開!蠢貨!幸好你弟弟沒事,不然老子打死你!」
弟弟站在爹身後,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那雙眼睛裏懵懵懂懂,沒有一絲感情。
暈過去前,我迷迷糊糊地想——
爲什麼當時弟弟會聽我的話停下手呢?

-12-
醒過來時,背上火辣辣地疼。我緩了緩,纔看清周圍的環境。
破敗的屋頂,潮溼發黴的土牆,空落落的屋子裏什麼都沒有。
我嘗試着站起來,接連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
趴在地上,我腦子裏一片空白,發了好一會兒呆。
許久,門口傳來開鎖的聲音,周順端着個碗進來了。
我身體下意識一縮,看他沒有動手動腳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周大哥,我這是在哪兒?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周順嘆息一聲,把一碗稀粥放到地上。
「你爹說那事兒是你乾的,」周順眉頭緊鎖,牢牢盯着我,「大丫,你跟我說句實話,真是你乾的嗎?」
「我沒有!真的不是我乾的!」心重重沉下去,爹是爲了保住弟弟才這麼說的嗎?
周順鬆了口氣,握住我的手摩挲着說道:「我就知道不是你乾的,你不是會做那種事兒的人!」
「那我現在怎麼辦?他們要把我關到什麼時候?」我忍住噁心,雙眼乞求地望向周順。
周順長嘆一聲說道:「三天。」
三天?不可能!
如果大家都把我當做往胎井裏灌糞水的兇手,絕對不可能只關我三天!
「三天後呢?我就能回家了?」我嚥了口口水,乾澀問道。
周大哥沒有回答,而是扯開了話題:「你自己能喫東西不?要不我餵你?」
我眼淚唰一下流了下來。
關三天的意思原來是我還能再活三天。
我突然笑了,問周順:「胎井咋樣了?還能顯靈不?」
周順表情更加沉痛:「還不曉得,那糞水已經被『喫』了,但是沒人願意試。」
「喫」了?我一驚。
沒人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村裏人只能靠胎井延續香火,但胎井的規矩所有人都知道——已婚男子獻上祭品,一掌得男,一指得女。
獻上的祭品會被胎井「喫」掉,消失無蹤。
現在糞水被「喫」,會發生什麼?
這個問題,在第二天得到了解答。

-13-
一大早,外面吵吵嚷嚷來了一羣人。
我迷迷糊糊醒來,還沒反應過來,一羣大着肚子的男人衝了進來。
爲首的是村長。
ẗū́ⁿ他已經七十多歲,頭髮全白了,挺着個大肚子走起路來更難了。
他臉色難看地看着我。
不,是所有人都臉色難看地看着我。
我知道,我怕是活不過今天了。
兩個男人上前,像拖死狗一樣一路把我拖到井邊。
但很快他們就驚叫一聲,臉色大變地放開了我。
胎井裏傳來濃重的騷臭味,負責看守的人倒在井邊。
很顯然,裏頭又被人灌了糞水。
我的罪名被洗清了。
我不奢望有人跟我道歉,我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覺。
剛剛那一路,我腿腳被磨得生疼,背上也早已經痛得失去了知覺。
沒人顧得上我。
所有人都氣瘋了。
「到底是誰幹的?狗孃養的,我扒了他的皮!」
「媽的,別讓老子逮到他!逮到我殺他全家!」
……
「把所有人都叫來!娘兒們和娃兒,全部都叫來!」村長氣得站都站不住,硬撐着喊道。
很快,村裏所有人聚集在村中央,包括我爹和我弟弟。
他們倆也挺着大肚子。
娘懷孕的時候一直是我伺候她,所以我一眼就看出弟弟肚子的形狀和位置不太對。
我又看了看其他人的肚子,心裏更加確定了弟弟沒有大肚子的猜想。
胎井爲什麼沒有懲罰弟弟?

-14-
不等我想明白,村長就讓人把我吊了起來。
「誰幹的就自己站出來,一天沒人認,這人就在這兒吊一天,吊死爲止!」
村長說完這句話就走了。
汗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使勁眨了眨,努力去看底下的人。
男人們雖然大着肚子,但衣着體面,神色兇狠。
而他們身旁的女人骨瘦如柴,破爛的衣衫遮不住底下的青紫痕跡,個個神情膽怯,舉止畏縮。
我看到了巧巧,她站在她爹和她哥哥身邊,偷偷抬起頭看着我。
我微不可察地朝她搖了搖頭。
巧巧死死咬着下脣,低下了頭。
大家議論了一陣就散開了。
我不是兇手,但我是個不能傳宗接代的女娃,我的命成了全村人發泄怒火的工具。
太陽高高升起又落下,我又餓又渴又疼,漸漸失去了意識。
晝夜溫差大,晚上我被凍醒,看到井邊亮着兩點幽幽綠光。
「天賜?」我試探着叫了一聲。
雲霧散開,白慘慘的月光照亮井邊的東西。
那根本不是人!
龐大的、足有一頭牛那麼大的肉團上是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手掌,上面的手指不斷彎曲扭動,而那兩點綠光所在的位置上是一張扁平的人臉……
睡意瞬間消散,我打了個激靈,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
不見了。
井邊的怪物不見了。
心怦怦直跳,我倉皇四顧,最後發現那怪物竟然就在杆子底下,離我只有四五米遠!
我死死盯着下方,冷汗浸溼了後背。
那怪物順着杆子爬上來。
我害怕極了,縮起腳,不斷掙扎。
但我所有的努力除了讓受傷的地方更痛之外,沒有任何用處。
怪物離我越來越近,我甚至能清楚地聽到它的身體與木杆摩擦發出來的黏膩聲音。
「救命!救命!」我拼命喊,聲音卻小得可憐。
心裏的絕望一浪蓋過一浪,眼淚混着鼻涕一起流下來。
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腳,然後是兩隻,三隻……

-15-
雞鳴第一聲,村裏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叫痛呼。
大肚子的男人們開始陣痛。
村裏沒了產婆,王大夫自顧不暇,只有家裏的女人能幫得上忙。
沒有產道的男人無法將肚子裏的東西產出,在越來越劇烈的疼痛中不斷咒罵着身邊的女人。
他們的肚子仍在慢慢脹大。
「砰——」
如同吹足了氣的氣球一般炸開,血肉中混合着騷臭的糞水。
原來這些人的肚子裏懷的不是孩子,而是糞水。
有人反應迅速,讓婆娘把肚子剖開一道口子。有了破口,糞水慢慢流了出來。
王大夫畢竟是個大夫,別人還不知道該幹什麼的時候,他已經利索地開始縫合傷口。
這場變故死了很多人,但也有一小部分人活了下來。
正當活下來的人感到慶幸又憤怒的時候,巧巧突然自言自語道:「原來往胎井裏灌糞水會懷上糞水,那要是給胎井喂別的呢?會不會……」
聽到這話的人神情一滯。
是啊,在胎井中放入血肉可使妻子懷孕生子,灌入糞水可令男人懷上糞水,那如果扔進去的是錢,是金子銀子呢?
興奮和喜悅蓋過了身體上的疼痛,他們完全忘記自己昨天還氣勢洶洶地想要懲治那個往胎井裏灌糞水的兇手,一心想着要是真能如猜測的那樣,那這罪也不算白遭。
王大夫忍受着傷口的疼給活下來的村民縫合,大家躺在一個屋子裏討論着「生錢」的事兒。
「我投的多,到時候分的就該比你們多!」
「我帶金子,到時候你們懷的金子都該歸我!」
「滾你孃的!老子肚子裏懷的就都是老子的,你想都別想!」
「能生多少錢咱各憑本事,誰也別想別人肚子裏的!」
……
爭執不下,最後還是現在最有威望的王大夫拍板,讓所有人都拿出一樣多的錢試試。
大家一致決定明天早上就去給胎井喂錢,如果運氣好,說不定跟糞水一樣,兩天就能把錢給生出來。

-16-
第二天早上,男人們帶着錢,躺在板車上聚集在了胎井邊。
沒有人注意到旁邊木杆子上吊着的人不見了,他們清點着各自帶來的錢,滿心期盼着一次能多懷點兒錢。
男人們一個接一個把錢扔進胎井,最後一個人用板子蓋住井口。
當天中午,男人們癟下去的肚子又鼓了起來。
與第一次的害怕反感不同,男人們樂開了花,手掌小心翼翼地撫摸在肚子上,又珍又愛。
不過錢並沒有那麼快生下來。
足足等了十天,肚子纔有了動靜。
有了準備,這次的生產比第一次順利很多,但還是死了幾個倒黴蛋。
沒有人關心,他們數着從肚子裏取出來的錢。
還沾着些許黏液的錢被小心擦拭乾淨,一張一張鋪開。
「一百,兩百,三百……兩萬!」
第一個數完錢的村民滿臉通紅,不顧還在流血的傷口,高舉着票子喊道:「兩萬塊!有兩萬塊!」
陸續有村民數好錢,不多不少,都是兩萬。
「金子!我有金子!」突然有個村民激動喊道。
其他人朝他看去,只見那人手裏捧着塊拇指大小的金疙瘩。
追問之下,衆人才得知這人晚上揹着所有人悄悄往胎井裏扔了金子。
不過他也怕喫虧,扔進去的金子也就米粒大。
他們當初每人只餵了一千塊錢,十天的工夫就變成了兩萬!
米粒大的金子十天就變成了拇指那麼大!而且誰扔的就只有誰能懷上!
貪婪和瘋狂浮現在所有人臉上。

-17-
當天,男人們把所有錢喂進胎井後聚集在王大夫家裏養胎,等待生產。
這一回他們肚子大得尤其快,第三天的時候已經有上回生產時那麼大了。
一開始男人們還很高興,可幾天後,那肚子就脹得男人們只能側躺在牀上了。
終於,身材最瘦弱的那個男人受不了了。
「王大夫,你快幫我,我受不了了!」
王大夫沉默片刻,問了句:「你想好了?可沒人這麼幹過啊。」
那人迫不及待地點頭:「大不了少賺點兒,我真受不了了!」
這人也是村裏數一數二的富戶,這回給胎井餵了十幾萬。
王大夫沒有再勸,他讓婆娘蹲在地上托住自己肚子,然後拿刀剖開了那人的肚子。
腥臭的氣體噴湧而出,王大夫腦袋一昏,瞬間暈倒在地。
其他人見狀都是一驚,連聲呼喊王大夫。
尤其是那個肚子已經被剖開的男人,疼得滿頭是汗,驚慌地揮動雙手。
可無論其他人怎麼着急,王大夫始終沒有醒。
那人只能指揮自己婆娘把肚子裏的錢取出來。
等那人的婆娘好不容易大着膽子往肚子裏看Ṫü₊,卻發現裏面根本沒有錢,一毛都沒有!
原本還苦苦支撐的男人一聽沒錢,也跟着暈了過去。
等王大夫悠悠轉醒,那個叫嚷着要剖腹產的男人已經沒了氣,他婆娘呆呆傻傻地坐在地上,手上全是血。
至此,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兒——沒到生產的時候一分錢都拿不到!還很有可能送命!

-18-
接下來的日子裏,就算被肚子壓得喘不過氣,也沒人再提剖腹產的事兒了。
巨大的肚皮已經完全限制了產夫的行動力,所有人都老實地躺在牀上待產,一切喫喝拉撒全靠女人們幫忙。
王大夫每天都在教授女人們應該如何剖腹接生,以確保到時候肚子裏的錢能夠平安降生。
其他男人則暢想着得到一大筆錢之後的美好生活。
「以後我頓頓喫肉!喫一斤!」
「我要蓋青磚大瓦房!住地主老爺一樣的大院子!」
「我要換個漂亮婆娘,再養兩個小情人兒,這黃臉婆我早就看膩了!」
原本沒有換老婆心思的男人聞言心裏都是一動。
是啊,現在的婆娘又老又醜,有錢了不就能娶個年輕鮮嫩的漂亮丫頭了嗎?
巧巧正在給他爹餵飯的手抖了抖,幾道不懷好意的視線讓她如芒在背。
其他女人也都面如土色,可手上卻還是老老實實地幹着活兒。
熬了整整十五天,產夫們的肚子終於有了動靜,陸續開始發動。
受過訓練的女人們有條不紊地開始接生。
整個房間瀰漫着腥臭的氣味。
大把大把的錢和金銀從男人們的肚子裏取出,在地上堆成一座座小山。
男人們的腹部留下一層又一層皺皺巴巴的贅皮。
現在只要把傷口縫合,再養上一段時間,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然而女人們並沒有理會牀上生產後精疲力盡的男人的催促,只是自顧自地整理地上的錢。
王大夫驚疑不定地打量一圈,最快作出反應。
他強撐着開始給自己縫合。
然而下一刻,他就被從牀底伸出的一隻手止住了動作。

-19-
「啊——」王大夫又驚又怕,想要甩開我的手。
但甩開了一隻,還有第二第三第四隻。
我爬到牀上,笑嘻嘻地看着王大夫。
王大夫瞳孔放大,倒映出無數只蠕動的手,然後白眼一翻,直接昏死過去。
其他男人也紛紛發出驚恐的尖叫聲,好幾個從牀上滾下來,掙扎着想要逃走。
女人們仍然埋頭整理着錢, 對於我這副怪物的樣子並不驚訝。
巧巧走過來, 問我:「接下來怎麼辦?」
我笑了笑,身體開始扭曲蠕動。
從臉部開始, 再是手臂、身體, 怪物的身體就像一件衣服被我脫了下來。
我雙腳站在地上, 重新變回人的感覺讓我長吁一口氣。
而怪物則變成了弟弟的模樣。
他此時足有兩米高, 身軀健碩異常,站在屋子裏如同鐵塔一般,有着極強的壓迫感。
我朝弟弟點了點頭,他立馬將牀上的男人一個接一個地背在背上, 然後朝外頭走去。
經歷了孕期和生產的男人毫無反抗之力,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成了待宰的雞鴨。
人羣中傳來熟悉的聲音:「大丫, 天賜,我是爹啊!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反了天了!快放我下來!」
我歪頭看去,爹瘦了一大圈,臉色灰白, 肚子上還流着血,色厲內荏地看着我。
我笑道:「爹,你想活嗎?」
爹的表情一下子柔和下來:「乖女兒,你看到這些錢了嗎?這都是爹生出來的!咱們以後都能過上好日子了!」
我點點頭, 覺得他說得很對,原本將所有男人殺死的打算也產生了動搖。
弟弟站着不動,等我決定。
「大丫?」巧巧表情緊張地喚了我一聲。
我握住她的手拍了拍,示意她安心。
當初巧巧爲了阻撓兩家人換親,甘願冒死往胎井裏灌糞水。
那個時候我們就已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經歷了之後的事兒,現在我們的感情比任何人都更深。
我不可能爲了這個爹背棄對巧巧的承諾。

-20-
那天之後,村子裏沒有了成年男人的身影,村子下面多了個地窖。
修橋、鋪路,破舊的土房被推倒, 青磚大瓦房取而代之。
村子裏不管男娃還是女娃,都有新衣穿,能喫飽飯, 還能去上學。
原本胎井的位置建起了祠堂, 一把大鎖鎖住了屋門。
經過多年的試驗, 我更加了解胎井的規則——女人只能孕育血肉,而男人孕育血肉外的一切。
月圓之夜, 我打開門鎖,帶着弟弟一起進去。
弟弟是剩餘的四指,他是畸形的怪物, 卻也是我重要的一部分。
完成儀式之後, 我跟弟弟回到家,桌子上擺着熱氣騰騰的一碗麪和一隻燒雞。
巧巧圍着圍裙,端着紅燒肉從廚房出來, 笑着催促道:「趕緊去洗個手喫消夜,還有一道你愛喫的糖醋魚!」
因爲見到那些討厭的人而產生的沉重心情一下子鬆快下來,我不由露出個笑:「好嘞!」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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