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遠近聞名的神醫。
一碗藥湯能白骨生肌,老婦還春。
甚至還能讓女人生兒子。
無數貴族豪紳流水一樣送東西進來,就是爲了求一碗湯。
直到那天我去打掃藥房,看到藥罐裏,有一張女人的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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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在村口開了家醫館,爹修的房子,寫的招牌。
「藥娘坊」三個大字在鎮口迎風飄蕩。
最開始並沒有人來,大家不信一個女子能夠看病,寧願多花些錢找路過的赤腳郎中胡亂喫些藥。
一直到有一天,隔壁趙屠媳婦找來了。
全村人都知道,趙屠天天打他媳婦,因爲她懷不上孩子。
趙屠媳婦被打得遍體鱗傷,沒錢看赤腳郎中,只能來藥娘坊死馬當活馬醫。
沒過幾天村裏人發現,趙屠媳婦身上的傷好了,肚子甚至也大了起來。
趙屠也不打人了,天天帶着媳婦在村上遛彎。
趙屠媳婦生的那天,趙屠提了兩扇肉來家裏,娘去接的生,生出一個大胖小子。
從此以後藥娘坊聲名遠揚。
村裏的人都來找娘看病,但孃的藥湯不輕易開,每七日只接一次,次次藥到病除。
曾經有人重金求上門,想要殘疾的左腿好起來,大家都笑他癡心妄想。
但娘沒有,娘只是告訴了他尋什麼藥引,然後熬煮成湯,一碗藥湯下去,那人長出了新腿。
從此以後村裏人都稱娘是菩薩下凡,救苦救難。
我也覺得娘厲害極了,爹也最喜歡娘。
從小到大我看得出爹對娘可以說百依百順,甚至卑躬屈膝。
娘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世界上應該沒有人不愛娘。
可我阿姐不這樣覺得,在我有記憶以來,她就很怕娘。
真是奇怪,村裏的人都說娘是百年難遇的大善人,阿姐爲什麼會那麼怕她?
-2-
我出生的時候,藥娘坊的名聲已經傳到京裏,天天家門口都被來送禮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大家都在爭取娘七日一次的藥湯名額。
家裏富裕,我從小也是衣食無憂地長大,聽得最多的話就是街坊奉承爹命好。
「有藥娘那麼美又頂頂有本事的媳婦,還兒女雙全,真是好福氣。」
爹聽了總是呵呵地笑着,娘卻會露出些傷心的神態。
我知道,這是因爲阿姐之前還有個大姐,聽說是採藥的時候翻進山溝了,屍骨都沒有找到。
這件事整個村子都知道,那時我還沒出生,是有次聽來看病的婦人說的。
奇怪的是我問過阿姐,阿姐瞬間白了臉色,死活不願說有關早逝的大姐的事。
村裏人總是在這時候安慰娘:「藥娘別傷心,你還年輕,你看松哥不就是現成的例子。」
孃的兩頰浮起紅暈,羞澀地點頭。
我就是松哥,阿姐小名敏姐,我比阿姐小 15 歲。
我有時也想能再有個弟弟妹妹,但是我總會看到阿姐慘白的面色,她好像對娘再有身孕,非常恐懼。
但沒過多久,娘就懷孕了,哪怕是挺着肚子,娘也美得和仙女一樣。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我和阿姐多了個妹妹。
妹妹小我 15 歲,我看着襁褓中的她格外好奇。
而阿姐自從小妹出生以後就更加沉默,在家裏除了和我說話她幾乎不開口。
只是沉默地打掃、做飯、照顧年幼的小妹。
我小時就問過娘,我也想學醫,繼承孃的衣鉢。
但娘抱着我笑:「孃的醫術只有女子能修,你是男子漢,修不了。」
我眼睛țū⁶一亮,看向在旁邊掃地的姐姐。
「那姐姐能學嗎?」
孃的眼神變得有些古怪,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滿臉驚恐的姐姐笑道:「姐姐也不能修,姐姐有別的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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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些後我開始幫家裏的忙,娘平時也出診,幫村裏的人看個頭疼腦熱。
而每隔七日的藥湯日一到,家裏更是被堵得嚴嚴實實。
其實娘總會在上一個藥湯日就定好下一個病人,因爲病人需要自帶藥引,這七日就是病人準備藥引的時間。
那些人堵在外面,想要一窺娘藥湯的祕方,卻不知真正的病人都是下半夜纔來。
我有次起夜,看到了匆匆趕來的病人。
她看上去是個貴婦人,五官精緻,但年紀大了,脂粉都蓋不住鬆弛的皮膚。
她身後跟着一個妙齡女子,長得花一樣,看得我心怦怦直跳。
她們兩人身上都沒拿着包袱,也不知道藥引放在哪裏。
放完水後,我總想着那個丫鬟的臉,身上燥熱,翻來覆去睡不着。
我爬起來偷偷往藥坊走去,等我趴在門上看的時候,桌上已經放了一個喝完的藥碗。
看來這位病人已經喝到了我娘熬的藥湯。
但這不重要,我主要是想來看一看那貌美的姐姐。
可我眼睛都看酸了都沒看到那個姐姐,屋裏除了娘只有那位貴婦人。
我覺得無趣,正要回去,門「嘎吱」一聲打開了,貴婦人嘴裏千恩萬謝地道別。
我躲在暗處有些奇怪,只有她嗎?那個漂亮姐姐呢?
等貴婦人轉頭的時候我愣了。
這人是誰啊?
面若桃花,顧盼生輝,美麗得不可方物。
這不是剛纔年過半百的婦人,可她……眉眼中分明又有那老婦的影子。
她……變年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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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再得風華的貴婦人,娘臉上露出疲態,她揉了揉手腕,走回了臥房。
我卻溜回了藥坊,上上下下找了一遍,都沒有找到那個失蹤的丫鬟。
福至心靈一般,我走到了後廚。
後廚爹孃從來不讓我們進,那不僅是做飯的地方,也是娘熬藥湯的地方。
這是我第一次進來,口鼻間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很苦的中藥味,但是其中有一種非常腥的味道直衝腦門,兩種味道混雜,讓人極易作嘔。
我在後廚的地上找到了丫鬟姐姐。
她躺在地上,胸口還在微微起伏,身上全是血跡。
而她那張讓我心心念唸的臉,此時一片血肉模糊。
她的臉皮,被剝了。
我沒忍住驚叫一聲,臥房傳來動靜,我聽到爹孃匆匆趕來的聲音。
我呆住了,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突然,一隻冰冷的手拉住我,將我扯到了鹹菜罐後面。
嘴巴被人捂住,我驚恐地轉頭,是阿姐。
她臉色慘白得不正常,但是一雙眼睛極黑極亮。
她安撫一樣拍了拍我的背,下一刻爹孃打着火把就進來了。
爹在後廚轉了一圈,沒有發現人,他伸腳踢了踢地上的丫鬟,對方迷迷糊糊發出呻吟。
爹皺緊了眉頭:「還沒死,埋了吧。」
娘不耐煩地打了個哈欠,揮了揮手,又扭着盈盈一握的細腰回房了。
爹沉默地拖着丫鬟往外走,我聽到後院傳來挖土的聲音,絡繹不絕。
我的目光轉到了旁邊的一個湯藥罐上,裏面還冒着熱氣,正是娘熬湯藥的罐子。
我鬼使神差地伸頭看了一眼,裏面是半罐不知道是什麼的草藥,還有一張被水蒸煮得發白變軟,幾乎已經變成膠質的肉皮。
聯想到那丫鬟血肉模糊的臉,我胃裏翻騰,眼前一黑就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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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我在自己的臥房,小妹睡得很沉,阿姐守在我身邊。
看到我醒了,阿姐才鬆了口氣。
「阿姐,那是什麼!娘熬的湯罐裏究竟是什麼!」
我還記得暈倒前看到的東西,心裏驚駭萬分。
我不敢相信那麼溫柔、那麼美麗的娘,居然會剝下別人的臉皮,煮成藥湯給人喝。
一想到這個,我又開始犯惡心。
「我們報官吧……」我喃喃道,想到平日溫柔的孃親,心裏一狠,「娘一定是一時想岔了才做出這樣的事,我們不能讓她一錯再錯了!」
阿姐露出一個苦澀的表情:「不是的松哥,不是的。娘……一直是這樣熬藥湯的。」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我的大姐和我說過,當時那個趙屠娘子來的時候,她才 7 歲,我還小不記事。」
「她躲在藥坊玩,娘沒有發現,娘和趙屠娘子說的話她都聽到了。」
「她聽到娘說她能治她的病,但是藥引得自己帶。」
「趙屠娘子不明白。」
「娘說『缺什麼,補什麼。你既然想生孩子,你的藥湯中主藥就是孩子』。」
「娘說她算是第一個客人,可以給個特例,先熬藥湯,後面趙屠娘子把藥引補上就是了。」
「趙屠娘子很害怕,但是想到被打更害怕,一咬牙她喝下了娘給的藥湯,回去沒幾天就有了反應,她直覺懷上了。」
「本來趙屠娘子想要賴賬,但是娘去找過她一次,也不知道說了什麼,第二天夜裏,趙屠娘子就帶了一個嬰兒過來。」
「大姐說我聽到那嬰兒一直哭,但是進了藥坊沒多久就不哭了,第二天她去藥坊沒找到嬰兒,倒是後來在後院拔蘿蔔的時候,拔出一隻小手。」
「娘看到沒說什麼,只是讓爹把活做細一點,她也沒有安慰大姐。」
「因爲那年,娘要過生辰了。」
娘有個奇怪的癖好家裏人都知道,那就是她不像普通人一樣每年都過生辰。
她每十五年過一次生辰,說這樣能夠慢點提醒自己老了。
其實娘一點都不老,娘今年四十五歲,但她一直和我記憶裏一樣年輕、美貌,如同逆生長一樣。
說來我還沒有見過娘過生辰,不過今年就可以了,今年娘要過生辰。
阿姐看着我,眼神絕望,「娘過生辰要喝藥湯,藥引就是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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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阿姐的話震驚得愣在了當場,宛如聽了一個詭異的笑話。
可我笑不出來,阿姐也笑不出來。
我似乎隱隱知道了她爲什麼一天比一天沉默,爲什麼臉色總是這樣慘白。
「我 7 歲那年親眼看着爹孃將大姐拖進了藥坊,大姐的哭聲響了好幾天,我想進去看看她,被爹打斷了隻手。」
我看向她的左手,總是使不上力,原來是被爹打的。
「第三天的時候,大姐不哭了,藥坊傳來一股奇異的香味,比所有的藥湯都要好聞。」
「村子裏的人都停下來駐足在藥坊旁邊聞那香味,可我卻吐了,因爲我聞到了大姐的味道。」
「那天是孃的生辰,娘喝了藥湯,一切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但我再也沒有見到大姐。」
「我甚至去後院挖了很久,什麼都沒有,大姐整個人都被拿來熬藥湯了。」
我像聽天方夜譚一樣,但是直覺告訴我,她沒有騙我。
「松哥你不用擔心,你是男孩,娘一直用的藥引都是女孩。」
「娘從一開始就那麼年輕、漂亮,娘說過缺什麼補什麼,她要的都是自己親生的女兒,這樣的藥引才最有用。」
阿姐抖着手摸着我的臉:「你會好好的,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巨大的恐慌從我心中升騰而起。
誰知道娘需要的藥引到底是男是女?就算我不是她的藥引,難道阿姐就應該是嗎?
阿姐從小照顧我,陪伴我,和我親密無間,我怎麼能看着她去成爲藥罐裏的藥引!
「逃吧!我們逃吧!」
我咬咬牙,回頭看着在炕上睡得正香的小妹。
我不能允許阿姐或者小妹在某一天變成娘藥罐中的藥引。
阿姐苦澀地搖頭:「逃不了的,整個村子都在監視我們。大姐當年也逃了,她都逃到了鎮上,被村裏去鎮上辦事的人看到綁回來的。」
村子受到孃的恩惠,視娘爲菩薩轉世,他們家家都找娘看過病,那麼多年,家家都喝過娘熬的藥湯。
țū́₉
換句話說,家家都殺過人,都是孃的幫兇。
他們和娘是一體的,他們會幫助一切阻攔娘藥坊繼續開下去的人。
哪怕這個人是孃的親生孩子,哪怕這個人即將死去變成藥引。
「那也要試一試!」
我拉着阿姐的手苦口婆心地說:「我們一起跑,你帶着小妹,必要時候,我幫你們攔着人。」
阿姐的神色有些鬆動,誰又想去死呢?
我們決定今晚就走,還沒等我們收拾好東西,臥房的門被打開了,爹孃面沉如水地站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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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果然是你們鬧出的動靜。」娘冷冷開口,「真是不知感恩的東西,養你那麼多年,都不知道回報母親,和你姐姐一個德行!」
她看着阿姐,眼神幾乎要噴出火來。
「還好娘子聰慧,知道有不對,不然讓這兩人跑了就麻煩了。」
娘皺了皺眉頭,聽了爹的話冷哼一聲:
「那是,穗姐還小,若是他們跑了,可就誤了我大事。」
爹點頭哈腰極盡諂媚:「誤不了誤不了,我這就把箏姐帶去藥坊。」
「就是娘子……敏姐做了藥引,咱是不是……該再要個孩子了?」
爹的眼中發出飽含慾望的目光,完全沒有在意我們在場的三個孩子,垂涎欲滴地看着貌美如花的娘。
娘有些羞澀地偏過臉,半晌才道:「時間還早,穗姐那麼小呢。」
爹點頭哈腰:「多幾個有備無患嘛。」
聽上去爹像在說什麼死物,但其實我們都是他們的親生孩子。
娘嬌嗔地看了爹一眼沒有說話,爹嘿嘿一笑,扛起又哭又叫掙扎不休的阿姐,就要往藥坊走。
我上前扯住他,瘋狂地廝打他,嘴裏不停咒罵。
「你瘋了嗎?!那是你親女兒!你們還是人嗎?有你們這樣的爹孃嗎!」
我已經是半大的小夥子,家裏喫得好,我的身材已經快趕上爹了。
爹一個不防被我推了一個踉蹌,怒火中燒地轉過頭,我還在怒罵,突然迎面就捱了一拳。
腦子嗡嗡地響,鼻樑劇痛,眼前發黑,我倒在了地上。
我聽見爹朝地上啐了一口,帶着阿姐走遠了。
等我緩過來的時候,小妹也被帶走了,我一個人被鎖在了臥房,只聽到阿姐的哭喊聲。
我急得滿頭大汗,卻找不到救她的辦法。
晚上的時候爹來了一次,給我送飯。
說是飯,他給我的卻是一碗又一碗的藥草。
「喫!」
爹看我像是看仇人,惡聲惡氣的。
我皺眉看着碗裏的藥草:「這是什麼?我要喫飯。」
爹冷笑一聲,抬起碗就把那些藥草往我嘴裏塞。
我被他鐵鉗一樣的手捏住兩頰,碗中的草藥塞了滿嘴。
似乎藥草裏還有活物,被牙齒碾到汁液橫流,我滿嘴又苦又麻,下意識吞嚥,不知道喫進去多少藥草。
等把碗裏的全塞我嘴裏以後,爹轉身就走,我乾嘔兩聲,悽慘出聲。
「爹,我們不是你的孩子嗎?」
「你爲什麼要幫娘害我們?」
爹的腳步停下,眼裏露出不正常的狂熱。
「孩子能有無數個,你娘卻只有一個。」
「你們生來就是你孃的藥引,這是你們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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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三天,我都被關在房裏被爹強行塞藥。
我的味覺已經麻木了,三天沒有進食進水,全喫的藥草,這讓我腹痛難忍,我覺得自己像一個人肉藥罐。
第三天的時候,爹沒有再關着我,他打斷了我的雙腿,扔下我一個人在房間裏哭嚎。
外面下着瓢潑大雨,陣陣雷聲掩蓋住我的求救。
我咬緊了牙,將牀單撕碎,用木板包裹住短腿,朝門外爬去。
小妹年紀還小,爹孃還不會對她動手,我不是很擔心她。
我要去救阿姐。
大雨中能見度極低,整個村子都靜悄悄的,像是個死村。
爹孃都不在,我路過臥房的時候隱隱聽見了什麼動靜,我想到了三天前爹說的話。
這是個好機會,我死死咬緊牙關在泥地上爬着。
雨水夾雜着血在我身後長長拖拽開,當到達藥坊的時候,我已經精疲力盡。
我爬進藥坊,看到了被關在後廚的阿姐。
阿姐渾身赤裸,身上被割開了數不清的小口子,整個人泡在一個巨大的瓦缸裏。
瓦缸裏全是黑黃的液體,腥臭難聞,阿姐就泡在那些液體裏,整個人都呆呆的。
我看着阿姐身上的傷痕,淚流滿面。
我突然想起來爹以前做肉的時候會在肉上打上花刀,他說過這是爲了讓肉能更好地被調料醃入味。
我想阿姐身上的傷也是這個道理。
「阿姐!阿姐!你醒醒!我來救你了!」
我拼了命支起身子推搡着缸中的阿姐,阿姐的目光逐漸從呆滯變得正常。
「松哥!」
阿姐眉頭一皺,差點痛呼出聲,卻咬牙忍住了。
她看着我拖在身後的兩條斷腿,紅了眼睛。
「松哥你快走吧,別管我了。」
我不理他,在後廚翻找能用的東西,我就是爬也能揹着阿姐爬出去。
「松哥!我已經走不掉了!」
阿姐的聲音陡然拔高:「我已經是藥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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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驚雷在頭頂響起,我轉頭看向阿姐,她的目光悲傷又絕望。
「這就是孃的藥湯罐……我的身體已經和藥湯融爲一體,再過幾個時辰我就會化在水裏,變成阿孃永駐青春的藥湯。」
阿姐的神志原本已經被藥材麻木,只等時辰一到就化爲藥引,被娘喝下。
是我強行打斷了她的昏沉,她纔回光返照一樣和我說些話。
兩行清淚從阿姐眼中流出,她像是水中的浮萍一樣搖晃,「我已經不算人了,出去也是個死,你別管我了,你快走!」
「我聽娘說,她的長春湯十五年一飲,每次需要親生女兒的血肉做藥引,但這隻能維持她容顏長春。」
「如果想要避死,還需要男子的心肝爲食,以陽氣驅死氣。」
阿姐的話說得飛快,她擔心地看着我:「松哥我之前說錯了,你也有危險的。我懷疑,你就是娘避死的藥石。」
心中的惶恐壓倒了理智,我想到爹對我的態度,想到前三天我喫下的不知名藥草……
我明白了,不論是因爲阿姐還是因爲避死,他們都沒打算留我一條命。
「你快跑!只有活着,纔有機會。」
我最後看了一眼阿姐,她又矮了些,像是整個人又融化了些一樣。
我知道不用太久她就會完全融化在這藥湯裏,和大姐一樣,連屍首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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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流着淚往外爬,沒有再回頭看她。
但是她的聲音一直縈繞在我耳邊,每次我痛到要昏厥的時候,我就聽到她讓我堅持,讓我跑出去。
我拖着兩條斷腿爬到了村外,爬到了官道上,雨水沖刷掉了我的痕跡,也帶走了我的體力。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會被爹孃追上,我只是機械地往前趴着,身上、手上被泥沙摩擦得血肉模糊。
終於,我看到雨中一輛驢車停在路邊,那是一輛拉夜香的驢車,我顧不得漫天的惡臭,將自己擠進了夜香桶後面。
雨水石子一樣打在臉上,我很快就失去了知覺。
再醒過來的時候,我是被腿上的傷口疼醒的。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乾淨的牀鋪上,身上的傷被妥善地包紮,沒有惡臭。
我轉頭看到對面坐着一個道骨仙風的老翁,看到我醒了,他笑眯眯地替我把脈。
「你身上還有邪物的氣息,喝了這碗藥,才能保你的命。」
九陽道長一說,我才感到腹痛依舊,肚子鼓鼓囊囊,硬得像石頭。
我二話不說喝下藥湯,頓覺腹痛更甚,張口便吐,吐出不少黑黃腥臭的藥草,裏面還有蟲子在動。
我哇哇吐了一炷香的工夫,直到膽汁都吐出來了,整個人虛脫在牀上,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那種嘔吐的衝動才消失了。
「不錯,死門脫生,否極泰來。」
老翁笑着摸了摸我的手腕,點了點頭。
我聽不懂他說話,只是哪怕身體再虛弱,還是一把抓住他,涕淚橫流。
「求求您,救救我阿姐和小妹!」
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道理我是懂的,可如今我只能祈求他人助我。
老翁將我扶回牀上,安撫道:「小友莫怕,我九陽道長就是卜到東邊有異,大損天道,前來查看一番。」
「路遇你身上黑氣纏繞,因果加身,這纔出手相救,現在你就將發生了什麼事原原本本告訴我。」
我擦了眼淚,將家裏那些事盡數托出,九陽道長聽了我的話白眉緊皺。
「妖道!以人爲藥,以親生血脈爲引,難怪東方陰氣極盛,原來是有人修食人道。」
見我聽不懂,九陽道長才與我細細道來,原來這邪道分十八道,而娘修的就是食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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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人道的修法千百種,但都是以人爲食,壞天理的邪道。
娘修的是食人道中的藥人法,將人做藥,延年益壽,極損陰德。
娘不知道是從哪裏知曉了食人道的事,本就學得些藥理知識,就陰差陽錯修上了藥人之法。
平日娘爲了金銀,七日熬一湯,藥引也是讓病人自己尋找,不插手他人因果過多,爲的也是不過於破損天理,也正因如此,這麼多年來纔沒有被發現。
但是食人道極損修道者的陰德,一般壽命是活不過 30 的,娘就想到了另一個辦法,用親生血肉做引,延年益壽。
不僅以男子心肝爲食增加陽氣,還爲了容顏永駐,將自己女兒做引,熬煮藥湯。
只是這事天理不容,這才天露異象,讓九陽道長看出了究竟。
「本道遇上你也是有緣,只是這幾日京中異動,本道需要急急回京,無法跟你回去驅邪。」
我心中大急,想到了我的阿姐和年幼的小妹,拉扯着九陽道長的袖子不松。
「求道長開恩,可憐可憐我的阿姐和小妹。」
九陽道長長嘆一聲,手指掐了幾個訣,最後下定決心一樣,從袖中掏出一個香囊遞給我:
「這東西你拿着,你娘不敢近你的身,裏面的硃砂和幾味驅邪之物,可以打破你孃的邪修。」
「其他的俗物已傷不了你娘,你要回去救你姐姐,本道不攔着你,但你要小心,有這東西起碼能保證你兩日無憂。」
「我兩日內一定抓緊趕到,你不可輕舉妄動。」
九陽道長臉色鄭重地叮囑我:「你娘做的事牽扯了整個村的因果,若你插手會反損了自己的元陽。切記切記。」
九陽道長和我匆匆告別,我的斷腿已經被他接回,走Ṱű̂⁵路雖有些瘸跛,但不影響。
大雨還在繼續,我連夜趕回了村子,就見藥娘坊燈火通明。
我攥着香囊走進藥坊。
藥坊空無一人,但一片混亂,就像是有人在這打了一架,藥材散了滿地,地板上還有鮮血飛濺的痕跡。
難道是小妹!
我心中焦急,轉頭就去了臥房。
原本我們三姐弟睡的臥房,因爲用來囚禁我,早已混亂不堪。
我在爹孃的臥房找到了小妹,她睜着一雙懵懂的眼睛四處張望,看到我立馬笑出了聲。
「哥哥,哥哥。」
我抱了抱小妹,心中更是疑惑,現在情況未定,我將小妹藏到了衣櫃中,又走了出來。
雖說俗物不能傷我娘,但我還是撿了一根柴火拿在手裏,壯壯膽氣。
我進到後廚,低聲喚着阿姐。
沒有人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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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瓦罐旁,裏面只有半缸液體。
不同於之前我看到的泡着阿姐的黑黃色汁液,現在的汁液更加濃稠,像是加入了肉湯,面上還飄着油花。
其他的骨頭可能已經化在了湯裏,只有幾根腿骨還躺在缸底。
想到這些都是阿姐身上的,我眼前發黑,乾嘔了半天才扔掉了柴火。
「阿姐……」
我是在後院找到孃的,從我出生至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那麼狼狽。
她面容嬌媚若花,甚至比之前更加貌美,對男人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
但是她身上全是泥漿和血液,混在一起,隨着大雨在衣袍上淅淅瀝瀝地滑落。
她撐在鐵鍬上劇烈地喘息,看到我甚至都直不起腰來。
這種感覺就像……
面容長相像二八年華,但身子卻已經腐朽得快要入土。
她的腳邊是爹。
準確地說,是爹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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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仰躺在地上,滿臉的不可置信,他的胸口有個大洞,裏面空空如也。
我想到阿姐和我說的,娘每十五年喝一碗女子熬煮的養顏湯,但三十年要喫一顆壯年男子的心。
只有那樣,她才能不老不死。
我本來是娘避死的藥石,但是我跑了,她無奈之下竟然選擇了和她夫妻多年,爲她甘願捨棄親生孩子的爹!
只是爹早就老了,每次和娘站在一起的時候,娘更像我的阿姐,爹不過是個快五十的男人。
他不僅沒有像我一樣提前三天服下藥材,讓心臟成爲合適的藥石。
他的條件也不符合。
可是病急亂投醫,娘只剩爹這個選項了。
娘喫了爹的心,但是效果並不那麼好,她現在的身體甚至不像是五十多歲的身體,總感覺一動就要散架了。
若是我沒有回來Ţùⁱ,娘只能埋了爹,裝出被拋棄的樣子,再引得男人近Ṭŭₘ身,才能補上這虧損。
我看着娘心中微震,娘不過四十來歲,就算這是靠邪法駐顏,如今藥力沒了,應該也就是恢復正常歲數。
可娘現在的樣子,怕是隻有百歲老人才如此虛弱。
我不禁懷疑,娘究竟有多少歲……
「你還敢回來?」
孃的聲音宛如黃鶯一般婉轉,但是氣息虛弱,語氣裏盡是狠毒。
「娘,停手吧。」
我看着娘,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大姐死了,阿姐死了,爹也死了……一切就爲了你一個人,你爲人母,以親生骨肉的命謀私,你怎麼忍心?」
娘冷笑幾聲,厭惡地看了一眼地上爹的屍體。
「你爹原本就是個不中用的,哪怕是迷了心智,對我言聽計從,還是個不中用的,居然放跑了你,搞砸了我的計劃,當年我就不應該將就選他。」
原來如此。
從小爹對娘百依百順,簡直像是奴僕一般,甚至爲了娘殺兒煮女都沒有絲毫猶豫,原來是中了孃的邪法。
只是不知道他死的時候有沒有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做了多麼荒唐的事。
「不過無所謂,你回來了。」
娘直起了身子,在雨中對我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
「你是我的親生兒子,只要喫了你的心,我就能恢復了。」
-14-
話音剛落,娘就朝我撲來。
孃的速度很快,根本不像我剛纔看到奄奄一息的樣子,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Ṫůₒ衝到了我的面前。
原本水蔥一般的五指成爪,漆黑的指甲彈出,對準我的胸膛抓來。
衣襟破開,胸口的香囊被她抓入掌中。
「這是什麼!」
香囊在孃的掌心中升起煙霧,我聞到皮肉燒焦的味道,看娘把香囊扔開,一把撿了回來。
「又是天魁門的道士!百年來次次壞我好事!」
我看着娘怒氣縱橫的臉,心中冰涼。
「娘……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娘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突然笑了。
「娘就是你的親孃啊,傻孩子怎麼問這個問題。」她露出一個貓抓老鼠的戲謔表情,「這香囊,是個道士給你的吧?」
「的確有幾分本事。」
「可他知不知道,這東西對於修食人道的人的確有奇效,可若是修食人道的惡鬼……」
孃的表情陰毒可怕,「不過是個無聊的小玩意。」
-15-
娘再度撲了上來,我扔出去的香囊被撕得粉碎,硃砂落在她身上不過冒起一陣火光,阻止不了她分毫。
她將我撲倒在地,一手死死掐着我的脖頸,另一手朝我胸前抓來。
我感受到皮肉被破開的劇痛,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插進了我的胸腔。
我翻着白眼,手腳亂揮,突然摸到了什麼,反手握住,狠狠朝娘肚腹插去。
「噗嗤!」
黑紅惡臭的血濺了我一身,娘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身子一軟倒在了旁邊。
我捂着胸口大口喘氣,驚魂未定地爬起來一看,孃的屍體迅速衰老,很快就老得看不出樣子,頃刻間就變成一具白骨。
她的腰腹上插着一根油亮的骨頭。
那是我在後廚湯罐裏找來帶在身上的,阿姐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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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爹和孃的屍體一把火燒了,在後院挖了個坑,將阿姐僅存的幾根骨頭認認真真埋了進去。
天氣放晴,藥坊又被村子裏的人圍住了,他們想要找娘要點藥湯喝。
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卻年年如此。
爲了孃的藥湯,他們殺人都在所不惜。
只是今年,我打開了藥坊的門,來者不拒。
「爲了回饋父老鄉親,娘專門熬了百家湯,分給各位鄉親們。」
大家不可置信,齊聲叫好,呼朋引伴地來分湯。
有阿叔問我爹孃哪去了,我笑着給衆人打湯。
「娘在房裏休息呢,爹在照顧。」我神祕地笑了笑,「我又要有妹妹了。」
村裏人一靜,轟然笑開,祝福的話絡繹不絕。
他們沒有人問我突然消失的阿姐,都在恭喜我娘又將有個孩子。
我看着他們的目光變冷。
這些人可能不知道藥娘坊裏究竟在發生什麼,但是都是找過藥引、殺過人、喝過Ṱű⁹藥湯的,他們一定知道娘是有祕密的。
大姐和阿姐的失蹤都對上了娘每十五年的生辰,再加上娘豔麗永駐的臉,我不信他們沒有發現問題。
可他們沉默地達成了某種共識,甚至互相幫忙阻止藥引的逃跑,他們都是孃的幫兇。
我笑着看他們喝下湯藥,心滿意足地離開了藥坊。
-17-
官道上,兩匹駿馬飛馳,九陽道長帶着道童往東方趕路。
九陽道長滿臉都是悔恨,「棋差一招,貧道居然算錯了那妖物的道行,還以爲只是誤修食人道的凡人,沒想到已經是百年的惡鬼了!」
那小道策馬跟着九陽道長,好奇地問道:「師傅,惡鬼還能懷孕生子嗎?」
九陽道長一臉嚴肅:「那惡鬼本就是個婦人,修了食人道不老不死,容顏常駐,用邪法抵擋輪迴,以假死脫身逃避天道,雖然未身死, 但早已不是人類。」
「我給那小友的香囊能防凡人,不能防惡鬼啊!」
小道聞言也有些焦急:「那師傅, 這樣的惡鬼要如何收服?」
九陽道長冷哼一聲:「要麼直接用五雷符打她個魂飛魄散,要麼就趁她換命極爲虛弱的時候,用血親之骨肉將她釘死。」
「不過第二種方法太講究機緣, 那惡鬼換命是極爲謹慎之事, 不會草草爲之露出破綻。」
「我們此去, 可能爲時晚矣……恐怕那惡鬼早就殺了人遁走了。」
兩人不再言語,專程趕路。
幾個時候後就來到了卜算中的村莊。
可眼前哪裏有什麼村莊,只有一片火海。
整個村子被大火包圍,連空氣都燒得炙熱,近身不得。
「師傅!那有人!」
九陽道長下馬跑去,看到一個渾身是傷,胸口滲血的男孩抱着一個幼女,靠在石頭上。
「小友,小友!」
我聽到有人喚我, 有些費力地睜開眼。
九陽道長就在眼前,我鬆了口氣, 有些費力地張開嘴。
「道長……娘已經死了, 不會再有人用藥人之法害人了。」
九陽道長滿臉急切地跺了跺腳, 他手點着着火的村落, 一臉恨鐵不成鋼:
「我當日就和你說了,你沾染因果太深,切不可輕舉妄動, 這一村的人都是你屠的吧?」
我轉頭看向火海,沒什麼太大的情緒起伏。
「是, 我在湯裏下了砒霜,他們所有人都搶着喝, 還沒到家就都死了。」我看向道長, 「他們每個人都知道那藥引是活生生的人,但爲了自己的私慾,每個人都來求娘給他們熬湯藥。」
「若不是他們狼狽爲奸, 娘怎麼會幹如此傷天害理的事那麼多年不被發現?我大姐、阿姐又怎麼會淪爲藥石悽慘死去!」
我越說越激動,胸口的血洞瘋狂往外冒血,我能感受到生命在飛快流逝。
「師傅,弟子帶了金瘡藥。」
ţŭ₋九陽道長沉痛地推開了小道童的手:「救不了, 救不了。」
「他殺人太多, 因果纏身,天道都饒不了他。」
九陽道長蹲下身平視着我, 嘆息道:「你這又何必呢?」
我費力地將小妹交到九陽道長手中。
「道長,我小妹就拜託你了。」
我看着不明所以呵呵笑着的小妹, 心中平靜而溫暖。
「這些因果血案, 就瞭解在我的身上吧, 讓小妹好好享受乾乾淨淨的人生。」
九陽道長認真地點頭,鄭重地接過了小妹。
我的眼前漸漸開始模糊,一片光暈中我看到了阿姐, 她笑着看着我,朝我招了招手。
我的臉上露出笑來,我如此急切地跑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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