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養了十年的老山羊咬死了窮兇極惡的殺人犯。
被人發現時,老羊正在啃食他的殘骸。
村長勸我爹:「老山羊邪性,沾了葷腥會出大事,還是快殺了吧!」
我爹堅決不肯,直到半夜,灰白月光下,老羊身上套着我爹的綠色大襖,盯着我口水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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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亮我爹就爬起來穿衣服,我娘聽見動靜把燈拉開,有些奇怪:「孩兒他爹,這麼早你幹啥去?」
我爹套上褲子從門後選了把鋤頭:「你把門鎖好,最近山裏不太平,聽說有個殺人犯逃到咱們這片了。村長說讓村裏男人都跟着去找,快過年了,一天不找到一天心不安。」
我娘坐起身來,在爐子上給我爹煨了壺酒:「啥時候的事,我咋不知道?」
我爹搓了搓手把酒揣在懷裏:「就是這兩天的事,聽說那人兇狠異常,強姦了那家的媳婦又連殺好幾個人,連未滿月的小嬰兒都沒放過。」
我娘驚了一跳,嗓門一下上來:「這襁褓裏的娃娃礙着什麼事了!這挨千刀的作孽了!你小心點走,別落單!」
我爹說着話,就朝屋外走:「聽說那家人反抗得厲害,他也受傷了,這才往咱這山溝溝裏逃。你把門鎖好,我要是遇見他,我一鋤頭敲死這禍害。
「況且這麼冷的天,他肯定凍得要死,這時候抓人最好抓了。
「你小點聲,讓春生聽到了害怕。把門收拾好,最近狼出沒得更頻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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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早就醒了,但眼睛卻懶得睜開。我娘收拾好門又拉了燈,接着躺下。
我迷迷糊糊剛要睡着,就聽見隔壁狗忽然叫得很厲害。我們和隔壁兩家房挨着房,隔壁的動靜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我們村的人住得散,這一片就住了我們兩家人。
想到有殺人犯,我有些害怕,小聲道:「娘,陳奶奶家狗叫了,是殺人犯來了?還是狼來了?」
我ţū́⁸娘把我摟緊,拍拍我後背:「瞎說,狗總是沒事幹就叫。」
我窩在孃的懷裏,眼睛一個勁衝着隔壁看:「大黃從來不亂叫,上次叫就是院子進了一隻黃皮子在偷雞。」
我娘困得厲害:「那可能是有黃皮子進來了。」
這時,大黃忽然嗚咽了幾聲,再也沒了聲音,院子裏靜得嚇人。
我娘眼睛猛地睜開,我嚇了一跳:「娘,你嚇着我了!」
我娘及時用手捂住了我的嘴,靠在牆上聽着動靜:「噓。」
外面靜悄悄的,雪地裏傳來了一聲「咯吱」聲,像是腳踩雪的聲音,動靜細微,就像是刻意壓着聲音不想讓人聽見。
「咯吱」聲一路向着李奶奶住的屋子靠近。
「誰呀?」陳奶奶在穿鞋,她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但視力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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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嗒。」是拉燈的聲音。
「奶奶,你拉燈幹啥,我還想再睡會兒。」小虎子迷迷糊糊地問。
「你大伯一家人今天一早回來,這會兒也該到家了。」
「海貴哥和大生哥也來嗎?」小虎子的聲音難掩興奮。
陳奶奶笑呵呵道:「他們都回來,我這會兒把爐子上坐上水和窩窩頭,他們一回來就要喫要喝的。這有些窩窩頭,你一會兒給隔壁春生家送點,他們爹今天肯定是不回來了。」
我總覺得陳奶奶說話帶着一絲緊張,而且她今天話特別多。
結果我一瞥見我孃的臉色極其難看,忽然我們兩家之間的院牆響了。
像是有什麼翻了過來。
娘緊緊摟着我,警惕地盯着窗外。
屋頂嗒嗒響起來,窗戶也嗚嗚地響,下雪了。
忽然門口羊圈裏老羊躁動起來,叫得很着急,仔細聽好像還在蹬門。
去年羊圈就被雪壓塌過一次,我有些擔心老羊,於是小聲問我娘:「娘,老羊是不是凍着了?」
我孃的身體猛地哆嗦了一下,她安慰我:「你忘了,你爹昨天才給羊圈又重新鋪了一遍,全是厚厚的乾草,春生睡吧。」
娘嘴上說着讓我睡覺,人卻悄悄起了牀,屋裏很黑,藉着窗戶投過來的一點光亮,娘摸到了窗戶邊。
她悄悄扒開窗戶往外看,再回頭時臉卻慘白異常,強撐着扯出一抹笑:「春生小點聲,莫怕,外面有狼。」
說完話她又輕輕跳下牀摸到屋門口又檢查了一下門閂。
我們家窗都是加固過的,北方山裏一到冬天野獸出沒,剛一入冬我爹就買了木材把窗戶加了好幾塊木板,連插銷都換成了不鏽鋼的。
雪地裏的「咯吱」聲又響了,我娘雙手不自覺地在哆嗦,她從櫃子裏翻出了一沓錢,用油紙包着順着窗戶扔到了院子裏。
我想說話,但是娘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出聲。
「咯吱」聲停頓了一下,繼續向我們屋靠近。
我娘猶豫了一下把櫃子裏的錢一股腦全扔了出去,聲音還在往門口靠近。
窗戶一開一合冷風灌進來我連打好幾個噴嚏:「娘,你開窗戶外面好冷。」
我娘好像又想起來什麼,從櫃子裏翻出我爹從前打獵時穿的大棉襖,從窗戶縫一點一點擠了出去。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聲音,我有些納悶狼要衣服做什麼?
娘這時又麻利地掏出一瓶酒,包着幾個窩窩頭扔了出去。
門外這時纔沒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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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回頭,她渾身哆嗦着,像是很害怕。
「娘,狼走了嗎?你是不是凍着了?」
娘勉強扯起嘴角:「走了,娘受了點寒氣。」
我爬起來用手搓了搓娘:「我給你娘暖暖。」
「吧嗒。」分不清門外是什麼聲音,像是冰柱砸到地上的聲音,也像是門在響。
娘猛地一哆嗦,然後極力保持鎮靜:「春生,我聽到咱家米缸好像有動靜,別是老鼠鑽進去了,你來幫娘推開看一下,要是真有老鼠,咱過冬的糧食就沒了。」
入冬前我爹纔去鎮上打了幾口袋米,我家裏的米缸至少有三四百斤,我使出喫奶的勁才和娘推起來。
明明已經能看見米缸的背後了,娘還指揮着我往前推,直到米缸死死地頂在門前,我娘才鬆了口氣。
我娘又從門後翻出一把獵槍:「春生,你看你爹這把槍好看不?」
我摸着槍身直點頭:「好看!」
「吧嗒」一聲,我娘很熟練地拉開了保險。
我羨慕地盯着我娘:「娘,你會打槍!你教我打槍好不好?」
「這有啥的,娘之前在保護站的時候還跟着隊員打死過一頭傷人的熊瞎子!到時候讓你爹帶你去打槍。」
我覺得娘今天格外反常,這把槍早就生鏽了,我爹也很久不出去打獵了,我娘像是在刻意提槍的事,她說話時音調好像還刻意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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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的聲音開始向着大門外挪,羊圈方向我家的老羊開始咩咩叫起來。
撲通聲越來越大,我有些着急:「娘,狼是不是還沒走去咬羊了?」
這頭羊我爹養了十幾年,感情很深,幾次有人要來買,買家都牽走了,我爹又反悔要了回來。
我娘捂住我耳朵,柔聲道:「春生你睡覺,睡醒了你爹就回來了,讓他教你打槍。」
我心裏惦記老羊:「娘,我睡不着,我怕狼咬老羊。」
我娘眼裏迅速噙滿了淚水,我趕緊閉上眼睛:「娘你別哭,我睡,我睡。」
後面羊圈再沒有聲音了,不管外面是啥,看來是都走了。
我也真的睡着了,直到我爹哐哐敲門:「孩兒他娘,我回來了,快開門。」
我娘一骨碌從牀上爬起來,她沒開門,這時外面天已經大亮了,娘隔着門縫看了會兒,才把我搖起來把米缸推開。
我爹一進門看見米ţù₄缸在門口,有些奇怪。我娘這才把前因後果講了一遍。
我這才知道早上有多驚險,原來早上我娘透過窗戶剛好看見手裏拿着利斧的殺人犯在往我們屋走。
陳奶奶故意說那些話就是想把殺人犯引到我們家,我爹氣得要死:「不知道哪裏得罪這個陳嬸子了,我可憐她子女離得遠,沒人管她,每回打獵回來都要分些給她,她就算不幫忙也不該把人往咱家引!」
我娘害怕地拍拍胸口:「這殺人犯肯定是一早就躲在咱們家附近了,摸清楚狀況了才往這兒跑。就是可惜那麼多錢了。」
雪停了,我爹把鋤頭扛在肩上:「我去告訴村裏人殺人犯已經進村了,家家戶戶都得防範着,你們就在家哪也別去。」
我爹這才發現門口一串腳印凌亂地圍着我們家前前後後地轉。
我爹臉色鐵青:「看來這人原本鐵了心進咱屋。要不是你拿槍嚇他,他肯定也不會走。」
我娘點點頭,也一陣後怕。這時,我爹看着腳印「咦」了一聲。
腳印雖然凌亂,但最後明確指向我家羊圈。
我爹臉色微變:「糟了!不會就在咱家羊圈裏躲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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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我娘各拿一把大鋤頭堵在羊圈門口。
我爹手往後擺,暗示我去叫人。我跑到周邊一家一家地喊人,不一會兒村裏的青壯年就把羊圈圍了個水泄不通。
陳三叔家也牽着他家看門的大黑狗趕了過來,這黑狗曾咬死過去他家偷豬崽的野狼,兇悍異常。
奇怪的是,大黑狗似乎很不願意靠近羊圈,被陳三叔硬拽到門口竟然嗚咽着掙脫了繩子跑開了,好像是察覺到什麼特別可怕的東西。
越往羊圈裏走越是聞到一股臭味,像是腐臭裹着血腥味。
「咩——咩——」
老羊喑啞地叫了聲,我爹鬆了口氣,還好他寶貝的老羊還活着。
角落裏一個穿着我爹的大棉襖的人一動不動地蜷縮在牆角,周圍散亂着空酒瓶子和窩窩頭碎屑,身下一攤早已凝固的黑血。
我爹壯起膽拿鋤頭推了推:「死了好久了,已經硬了。」
陰影處,老羊正在咀嚼一塊黑紅的東西,每嚼一下都有暗紅色的汁水從牙齒中溢出。
村民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村裏人都歡呼起來,老羊咬死了殺人犯,立了大功。
我爹高興壞了,用手把老羊招過來:「老夥計,你今天立大功了!」
我爹從屋裏拿出了一袋豆餅,他雖然喜愛老羊,但也是逢年過節纔給倒一些,今天一高興全給老羊倒在了石槽裏。
見老羊遲遲不動,我爹把老羊的頭往石槽按:「快喫吧,都是你的,等開了春我再去集市上給你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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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陳奶奶訕笑着從人堆裏擠進來:「春生他爸,你家老羊太厲害了,把這個禍害剷除了。」
我爹陰陽怪氣道:「那也沒有陳嬸子厲害,把人騙到我們家,生怕殺人犯不知道我家裏男人不在家,想害死我女人孩子。」
陳奶奶尷尬笑了一下:「你看春生和孩兒他娘不是好好的嘛?」
我爹冷笑道:「你回去吧,一會兒海貴他大伯就回來了!」
陳三叔有些詫異:「陳奶奶怕是老糊塗了,他大伯一家早就搬到外地去了。逢年過節都不回來,咋的這會兒要回來?春生一家待你不薄,你個缺德鬼!」
衆人你一言我一句噎得陳奶奶說不出話,她只好悻悻離去。
不知爲何,大人們聊天時,老羊眼睛咕嚕嚕地轉,時不時還看向陳奶奶。在聽到張嬸子拆穿陳奶奶時,老羊的眼睛閃過一絲惡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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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過來了,他安排人把殺人犯的屍體擡出去埋了。
「雖然罪大惡極,也是生前的事了,大雪封山,派出所的人也進不來,我們先自行安排吧,就埋在雪地裏吧。」
抬人時才發現,殺人犯幾乎被老羊啃去一半,村裏人只好用鐵鍁把殘肢鏟到麻袋裏然後埋掉。
村長臉色不太好,悄悄把我爸叫到一邊:「春生他爸,這個老羊儘快處理了!」
我爸有些不解,村長抽了口煙,緩緩道:「這羊十幾年了,如今又沾了葷腥,要是不殺了怕是會出事!」
我爹不以爲然:「這羊我從小養到大不會有問題!」
村長一臉凝重,將目光看向老羊:「我就沒聽說過老羊不愛喫豆餅的,他如今沾了葷腥。他瞧也不瞧一眼石槽裏的豆餅。」
老羊似乎是聽懂了,村長話音剛完,老羊就低頭慢慢咀嚼着豆餅。
我爹哈哈大笑:「你看這不是喫着嗎?」
村長神色閃過一絲驚訝:「你家老羊現在連人話都能聽懂!」
我爹還是不以爲意:「那年冬天我去山裏打獵暈倒在雪地上,要不是老羊把我揹回來,我早就凍死了,我天天和它說話,它能聽懂人話也不奇怪。」
此時老羊不再喫豆餅,而是慢慢靠近村長,老羊乾裂的鼻頭聳了聳,似乎在聞着什麼。
村長臉上浮現驚恐,他連連後退:「你們家老羊果然成精了,他怪我今天多話,這是要記住我的氣味,到時候尋我報仇呢,我不敢再說了,你好自爲之!」
說完這句,村長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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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走後,我娘也有些緊張,她勸說我爹:「我覺得這老羊怪邪性的,要不還是聽村長的吧,村長他爹以前是陰陽行當的人,懂不少事呢,他總不能騙我們吧!」
我爹卻犟得很,他連連擺手:「你們女人家就是膽子小,我看你是被殺人犯嚇破膽了,居然怕一隻老羊,我說不會有事兒就不會有事兒!」
說着,他往石槽裏扔了很多豆餅後就跟着幾個男人去埋殺人犯的屍體了。
我爹走後老羊就不再喫豆餅,他蜷在血跡斑斑的牆角,羊毛上結着血痂,死盯着我眼皮都不眨。
我盯着它豎起的眼珠,莫名有些害怕,也離羊圈遠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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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老羊突然叫得厲害,羊圈裏傳來撲通撲通的聲音。
我爹一骨碌從牀上彈起,大喊道:「壞了!有狼進羊圈了!」
昨天又驚又嚇地折騰,我們一家晚上睡得特別熟,其實羊圈裏的動靜有一會兒了。
我爹趕緊披了件衣服,就往羊圈衝:「完了!Ṱũ̂⁹什麼都完了!這會兒老羊怕是被咬死了!」
羊圈裏「咔滋咔滋」的聲音傳到耳朵,宛若惡鬼在咀嚼血肉,黑夜裏讓人毛骨悚然。
手電筒的光打在老羊身上,老羊的毛被血浸染成暗紅,犄角上掛着碎肉渣,它粗糲的羊蹄正死死地踩着三隻灰黑色的動物,血流了一地。
老羊緩緩咀嚼着暗紅色的血肉,溼答答的黏液和着血從它的嘴裏滴到地上。
我看得瞠目結舌,狼和羊不是天敵嗎?年老體弱的老羊竟然把三頭大狼給咬死了?
我爹抓起一頭狼哈哈大笑:「太好了,這狼皮放到集市上能賣不少錢。」
不過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爲三條狼身上是大大小小的窟窿,都是老羊用犄角撞的和牙齒咬的,這樣的狼皮在集市上一文不值。
「春生他爹,發生啥事了?」陳奶奶聽到了動靜,正舉着手電筒往我們院子照。
我爹沒好氣地回:「我們家老羊咬死了三隻狼。」
陳奶奶看到我爹手裏高舉的狼嚇了一跳:「春生他爹,這狼真的是你家老羊咬死的țű̂ⁱ?」
我爹有些不樂意:「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你以爲我像你一樣愛編瞎話。」
陳奶奶被我爹衝得臉一陣陣紅,連連招手叫我爹過去。
我爹雖然不情願,但還是過去了,陳奶奶背過老羊還刻意壓低聲音,像是怕老羊偷聽:「春生他爹,這老羊留不得了。」
我爹一聽又有人勸他殺羊立馬不樂意,轉身就要走,卻被陳奶奶一把拽着衣袖:「老婆子活了六七十年了,也見識過不少事,這山間的狼喫了人肉都會一直饞這口,你想想臘月間的餓狼多兇啊,你家老羊能把臘月間餓狼咬死,這太邪門了!」
我爹似乎覺得有點道理,他嘆了口氣:「嬸子,這羊我養了十幾年都有感情了,我是真捨不得,這些也只是你們的猜測。」
陳奶奶嘆了口氣:「我教給你個方法,晚上你找一件你穿過的舊衣服掛在院子裏,你就在屋裏偷偷看,要是半夜老羊跑出來把衣服穿上,就說明這老羊真的就成精了,到時候非殺不可了。
「但你記住,這老羊已經會察言觀色了,你千萬別讓老羊發現你是故意的,不然就露不出馬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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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睡覺前,我爹特意把那天我媽扔給殺人犯穿的那件大棉襖假裝不經意掛到了院子裏。
「孩兒她媽,我這大棉襖先在外面掛一晚上,明天再洗,上面都是血,放屋裏太臭了。」
我爹掛了棉襖後趕緊鑽進屋裏,我們在屋裏把電燈拉了趴在門縫上盯着羊圈。
盯到半夜,羊圈裏都沒有一點動靜。
我爹實在熬不住,打了個哈欠:「這陳嬸子滿嘴都是瞎話,果然不能信她。」
後半夜,我被尿憋醒。剛下牀就看見院子裏的棉襖不翼而飛了。Ťũ²
我打眼一瞧,灰白月光下,一個高高的黑影正趴在院牆上往陳奶奶家的院子翻,是老羊。
我嚇得後退了幾步,不小心發出了一點動靜。
老羊的頭猛地一百八十度扭過來,身上套着我爹綠色大棉襖,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滿口雜亂的牙齒,涎水從它嘴角流出,它陰狠地盯着我所在的方向。
我冷汗直冒,感覺嗓子眼像是被堵住一樣發不出一點聲音。
詭異月光下,老羊忽然立起後腿,前蹄在胸前晃盪,月光把它的影子拉成了細長人形,詭異地扭着向我靠近。
門外傳來粗重的呼吸聲,一股濃郁的腥羶味從門縫傳進來,僅一門之隔,我身體控制不住地發抖,「吧嗒」,它將前蹄搭在了門上。
忽然一股腐臭味直衝我頭頂,我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猛然間一雙詭異的眼睛和我對上。
我幾乎驚叫出來,手不自覺抓住門後的獵槍,槍上了保險「吧嗒」一聲。
老羊後退到院子裏,它似乎忌憚獵槍!
我猛地一驚,老羊從來沒靠近過屋子,怎麼會知道這是上保險的聲音?
老羊回了羊圈,我嚇得不知所措,等反應過來才嗚嗚哭起來。
哭聲吵醒了我爹我娘,我娘把我抱在懷裏哄了又哄:「我們春生乖,快睡覺。」
我爹有些無奈:「你看你把春生慣得,膽子那麼小。」
我娘白了我爹一眼:「春生才六歲,膽子小不是很正常?你六歲的時候膽子能有多大?」
後面我哭累了就睡着了,還以爲是做了一場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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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爹起來看到棉襖落在羊圈門口有些生氣:「這老太太天天編瞎話,她不是說老羊會穿衣服嗎?我去叫她過來看看老羊會不會穿衣服。」
我娘有些無奈拉着我爹:「春生他爹你別去了。」
我爹非要去,他站在院牆邊上,不停地喊陳奶奶。
陳奶奶想把我爹拉到旁邊去說話,我爹不以爲意:「就在這說,昨天晚上我按照你說的把衣服掛在院子裏,你不是說老羊會穿衣服嗎?」
陳奶奶有些喫驚:「你是說昨天晚上什麼事都沒發生?」
她意識到自己說話聲音有點大,又壓低聲音:「這不應該呀。」
我爹很篤定:「昨天晚上我一直看着!沒有!」
陳奶奶不死心,又追着問:「你整整一晚上都盯着嗎?」
我爹氣一下低了:「前半夜的時候的確沒有呀!」
陳奶奶氣得直跺腳:「那你怎麼知道後半夜到底有沒有穿呢?後半夜是陰氣最盛的時候,你爲什麼不看一晚上!」
陳奶奶又接着問:「那你掛的衣服就沒變位置嗎?」
我爹不以爲意:「跑到羊圈門口了,這肯定是風吹的!」
陳奶奶急得直跺腳:「多大的風能把你的棉襖吹到羊圈門口?」
陳奶奶和我爹一人一句,兩個人誰也不讓誰,大家心裏都有氣,我這時纔想到昨天半夜發生的事情,我趕緊當着他們的面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
陳奶奶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春生,你是說昨天晚上看到老羊趴在院牆邊往我家看?」
我點點頭補充:「它像人一樣兩條腿走路的。」
陳奶奶連退好幾步,聲音顫抖起來:「春生他爹,你們家的事情我以後不管了,這老羊怕是聽懂了我說的話,所以要來報復我。」
羊圈裏,老羊蹄尖點地,粗糲的指甲狠狠地抓着泥土,一抬頭眼神冰冷地盯着陳奶奶,像是在審視獵物一般。
在我爹回頭時,又變回溫順恬靜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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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了春,老羊蜷在羊圈幾天了也不進食,即使餓得背脊骨頭貼皮,它都不喫一口食。
我爹急得團團轉,一大清早就帶着我去給老羊買藥,回來的路上碰到了村長。
村長皺着眉:「你們家老羊把狼都咬死了嗎?」
我爹得意洋洋地點着頭:「這羊可是我家的吉祥物!」
村長急得直跺腳:「張老三!我那天跟你說的話,你是一點都沒有聽進去,這羊非殺不可!」
爹梗着脖子反駁:「羊本來就是雜食動物,以前你們家那隻老羊不是也咬死一隻雞?怎麼就我家老羊非死不可!是不是因爲村裏現在就我家有羊,你們都惦記着殺了羊喝點湯?」
村長氣得臉色鐵青:「我們一發現那隻羊喫雞就把它殺了,現在山精野怪又多,家禽養時間久了就可能有別的妄想,聽說你家羊最近都不進食了。」
我爹皺着眉:「可能是前陣子讓野狼嚇到了,我今天還去鎮子上給老羊買了點藥,老羊喫了就好了。」
村長見我爹油鹽不進又可氣又無奈:「我聽老一輩的人說,上了年紀的家禽開始不喫飯就是爲了喫下更多的東西,你長點心吧!」
見我爹實在聽不進去,村長只好搖搖頭走了。 
-14-
開了春天氣暖和起來,春天山上青草都長起來了,我爹每天都帶着老羊去後山喫草。說來也奇怪老羊總是一眨眼就不見了,一開始我和我爹還到處找,後來發現天黑後老羊就晃晃悠悠回家了,也就不再管它,只管每天放出去。
這天我跟着我爹一起去林子裏打彈弓玩。
我剛撿了整整一袋子的石頭正要架起彈弓,我爹問我想不想去掏鳥蛋,我更高興了,等掏了鳥蛋回去讓我娘給我炒着喫,鮮得很。
我剛爬上一棵很高的樹,這時陳奶奶看見我驚聲大叫:「春生,你快去喊你爹,你家老羊在刨墳!」
我爸還爲上次的事生氣:「你不要亂說,老羊沒事幹刨墳Ṭŭ̀ⁱ幹什麼?你這個人怎麼滿嘴瞎話?」
陳奶奶這才遠遠看見我爹在樹下:「春生他爹,上次的事是我不對,我們一家子就這麼個寶貝孫子,我老太婆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我死了沒關係,可是我的小孫子不能有事。這件事我真沒騙你,你到後山去看一下就知道了。」
見陳奶奶說得真切,我爹決定先領着我去看看。
果然,在通往後山的小路上發現了一串很明顯的羊蹄腳印,我們家的老羊曾經受過傷,有一條腿有點瘸,腳印是一深一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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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印一直通向後山深處,越往後走我爹臉色越凝重,我一問才知道原來這個方向就是他們當年埋殺人犯的地方,老羊怎麼會來這裏?
山溝裏,凌亂的羊蹄腳印包圍了一個淺坑,裏面只剩下被喫乾淨血肉的骨頭。
看樣子老羊每天不見就是來這裏喫屍骨,一想到這兒,我直犯惡心。
我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草叢裏一個高聳的身影走過。
老羊走進草叢只露出一對羊角。
我指着草叢方向:「爹,老羊在哪兒?」
我爹衝着老羊大叫:「回來,回來!」
往常我爹一叫,老羊就會回來,可是今天我爹怎麼叫老羊都無動於衷。
老羊身體隱在草叢裏,眼珠子翻成渾濁的蛋黃狀,嘴邊沸騰起簇簇粉色血沫子,眼皮不眨一瞬地死盯着我和我爹,像是在憤怒我們發現了它的祕密。
我有些害怕:「爹,老羊好像是想撞死我們。」
我爹也有些緊張,悄悄拉着我往後退,嘴上卻還說着:「咋可能,老羊是我從小養到大的。」
下一秒,老羊後蹄刨地,猛一低頭,蹄子離地直衝過來。
跑是跑不掉了,我爹把我推到一棵樹前:「春生,快爬上去!」
我慌亂地往樹上爬,我爹也跟着爬上。
老羊近在咫尺,就在我以爲它即將剎不住車要撞死在樹上時,它竟然猛地拐了個彎停住了。
老羊喘着粗氣,左右張望着,圍着樹轉圈,彷彿在思考怎麼把我們弄下來。
忽然間,老羊前蹄忽然舉起,手腳竟獨立站了起來,它忽地伸出長滿倒刺的細長舌頭舔着我的腳尖。
我光着腳,腳底傳來詭異的異樣感,又癢又痛。
我嚇得哇哇大叫:「爹,那天晚上老羊就是這樣站的!」
我爹驚了,折過一根樹枝使勁戳老羊的臉,老羊被戳得滑了下去,它不死心,用頭使勁撞樹,力氣大得嚇人,樹劇烈地晃動着,我和我爹險些抓不住掉下去,再這麼撞下去,樹遲早會被撞斷。
我爹心疼地飆出眼淚:「老夥計!你這是咋了!」
我從兜裏掏出彈弓,不停地用石子射老羊。
約莫僵持了一個鐘頭,老羊轉身往樹林深處跑了。
我和爹一直坐在樹上,直到天黑林子裏沒了動靜纔敢爬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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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裏,村長已經等我們好久了,我們簡單地講了下午發生的事。
我爹有些難受:「這老羊咋突然發了性呢?」
他大口大口抽菸,臉色很難看:「老羊已經不是你從前的那隻了,它每天去山溝裏喫生前的屍骨,怕是殺人犯的惡靈早就附在了羊的身上!」
我爹愣住了:「這不可能吧。」
村長瞪了我爹一眼:「咋不可能!古時候就把人叫兩腳羊,羊和人是非常接近的,這殺人犯一身煞氣被羊咬死肯定心有不甘,這是要附在羊身上找我們村報仇呢!」
我娘這時插過話:「我隔着窗戶見過那個殺人犯的眼睛,出事後我咋看那隻羊的眼睛咋像殺人犯,那羊一看我我就害怕,我還以爲是我被嚇出毛病了。」
村長吐出一口煙,從炕上下來:「召集村裏所有青壯年,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天亮之前一定要找到它!」
這時一個村民急慌慌地跑進來:「村長不好了!陳奶奶和她孫子被張老三家的羊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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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裏,密不透風,從林子深處傳來一股濃重的腥羶味和血腥味。
陳奶奶橫屍在板車上,她的孫子也沒能逃脫,慘不忍睹。
我爹捂着眼睛不忍心再看:「這老羊肯定是偷聽了陳奶奶和我們說的話,這纔要了他們的命!以前都好好的,現在怎麼要喫人!」
我娘大哭着捂住我的眼睛:「造孽啊,殺千刀的連孩子都不放過!」
村長臉色一變:「不好!老羊已經喫了完整的殺人犯屍體,完全被附身了,天亮後它一定會大開殺戒!快去找!」
這時他一回頭髮現我爹不見了,詢問之下才知道我爹看到這一幕就獨自進山去找老羊了。
村長急得直跺腳:「快去找人把張老三叫回來!那畜生完全被奪了舍,已經不是他那頭老羊了,太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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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裏起了很大的霧,村裏人舉着火把搜遍整個山都沒有發現老羊的蹤跡,更沒發現我爹,青壯年都出去了,村子裏只剩了老弱病殘,怕羊乘虛而入,村長只好帶着人先下山。
剛一進村,就碰到了我爹,他雙眼通紅,手裏提着一袋東西。
村長嚇了一跳,呵斥道:「張老三你這是幹啥去了?」
火光下我爹陰冷地說:「這個畏首畏尾的畜生!只會欺辱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病殘,我進山裏找到了它,它還想喫我,險些被它咬掉一塊肉,我一氣之下去溝裏把屍骨帶了回來,現在就把它的屍骨燒成灰餵狗!」
村長嘆了口氣,拉着我爹說了好一會兒話,然後吆喝村民家裏燉了肉一起去他家商量對策。
我爹一進院就把惡人屍骨高高吊在院子中間,又狠狠啐了口吐沫。
村民們商量着明天搜山的安排,鍋裏咕嘟咕嘟煮着肉,氤氳氣燻得我昏昏欲睡,我無聊地躺在炕上數窗框上的窗花有幾個棱。
餘光裏閃過一個黑影,是老羊,它陰冷地趴在窗上,觀察着屋內人的一舉一動,我嚇得心幾乎跳到嗓子眼。
男人們說話未停,手裏卻有了動作。村長使了個眼色,幾個人從窗戶飛撲出去,外面早已懸țū́₁掛上一張大網,很快就把老羊關在了捕獸網下。
網下忽然傳出一聲「咔咔咔」聲,就像是老人喉嚨裏卡了濃痰。
蒼老嘶啞的聲音從網裏傳出:「救命,救命……」
男人們面面相覷,剛纔人多手雜,別是不注意把誰家的一起網住了,便將網鬆了一些。
村長髮現了異常正要阻止,網下忽然爆發出驚人的力氣,這張網曾經抓過傷人的黑熊,黑熊都掙脫不開,如今被老羊的犄角生生頂開。
捕獸網四分五裂,網中只鑽出瘦骨嶙峋的老羊。
老羊赤紅雙眼怨恨地盯着我們,蹄尖狠狠抓地,喉嚨裏發出「咔咔咔」聲,詭異至極。
衆人一時晃神愣在原地,等反應過來又合力用鐵鍁拍,拿鋤頭砸,拿鐮刀割。
老羊像是沒有感覺一樣,它脊樑嶙峋,直直地支棱着, 用鋒利的羊角往人身上撞。
村裏人眼看傷了一地,老羊極其狡猾, 要不是村長藉着我爹惹怒老羊上門報復, 我們根本找不到它, 要是這次放老羊跑了, 下回它就沒這麼容易中埋伏了。
村長看出了門道,他拿了個盆衝到我跟前:「春生!撒尿!」
我被嚇蒙了, 村長連吼我好幾聲我才哆哆嗦嗦尿到了盆裏。
村長用沾了尿的鐮刀往老羊身上割, 登時老羊就發出淒厲的慘叫,它喉嚨裏擠出的喘息聲, 竟然混着老婦人的腔調。
男人們學着村長將沾了尿的武器往羊身上招呼,老羊原本還想抵抗, 結果被我爹飛身一刀劈到了頭頂,登時沒了氣息。
老羊脖頸歪斜, 豎曈狠絕, 怨恨地瞪着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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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說這種橫死的怨靈必須要用桃樹枝連燒三天三夜才能消除怨恨。
村中央空地上堆滿了村民合力撿的桃樹枝,老羊被五花大綁扔在柴火上,村長讓人拿了塊紅布遮住了那雙不肯閉合的眼睛,以防老羊魂魄不甘心, 還要找村裏復仇。
點火前, 有村民看着這百二十斤的羊肉饞得緊:「這羊都死了,扒了皮也能分一口肉喫。」
村長狠狠瞪了他一眼:「這畜生一身怨氣, 誰喫了誰倒黴, 肉身必須燒乾淨!」
大火連燒了三天,一股奇異的腐臭味開始在村子裏飄浮,一開始以爲還有被老羊咬死沒處理乾淨的屍體在腐爛。
直到村民意識到這股氣味來源於村中央的灰燼。
夜裏,村裏總是發出奇怪的聲音, 像是老人卡着濃痰的嗓子。
「咔咔咔……」
老羊頭七過後,村裏怪事頻發, 村頭嬸子家的雞叨了她的耳朵鮮血直流。
牛二叔家的母牛發了性, 咬死剛產下的小牛犢子。
村裏惶惶不安,大家都想起了那頭老羊被燒死前一刻,眼前的紅布忽然掉下, 他瞪着猩紅恐怖的雙眼注視着所有人。
殺!全殺!半個月下來,村裏除了人再沒有活物,一到晚上家家戶戶門窗緊閉。
直到一個道士路過我們村:「你們村裏怎麼有這麼大的怨氣?」
在得知前因後果後,道士拿出幾張符紙貼在村中央, 在他的建議下我們在村中央建了一座小廟, 專門用來鎮壓老羊的怨靈。
道士告誡村民, 飼養家禽千萬不要超過十年, 否則, 邪靈依然有機會附在動物的身上。
我們村裏也逐漸養成各類家禽養成就宰殺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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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村長已經過世了,當年經歷這件事的老人也多數不在。
由於村裏要修路, 那座廟不得已要被拆除, 那些年輕的後生譏諷我們這些堅決維護鎮壓廟的老人家, 我逐漸意識到我們的時代已經過去。
隨着廟的轟然倒塌,當年塵封的舊事連同飛揚的塵土一起隨風飄散。
直到這天半夜,家裏懷孕的母羊產下兩隻羊崽子。
我匆忙去看時, 小羊崽子溼漉漉的眼睛着實招人疼愛。
我只顧歡喜,卻沒察Ťúₜ覺,母羊身後還有一雙血紅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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