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雀

爲博昭月郡主一笑,裴敘設計我落水。
我如死狗一般被拖上岸時,聽見郡主的嗔怪:「阿敘,她會生氣的。」
裴敘無所謂道:「哄哄就好了。」
京城人人都知道,因爲少時救命之恩,我癡戀裴敘。
曾爲了他頂撞父親,也曾在他被冤入獄時,連夜奔襲三百里爲他尋來證據……
連裴敘自己都說。
誰都有可能離開他,唯獨我不會。
落水時傷了腦袋,昏迷一天一夜醒來時。
裴敘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瞧,我就說她不會有事。」
他急匆匆離開,據說是要去赴郡主的約。
父親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我有些茫然地收回視線:「父親,那人是誰?」

-1-
父親一怔:「誰?」
我指着還未消失在院子的那個身影:「他,他是誰?瞧着怪無禮的。」
父親沉默了片刻,臉上神情幾番變化。
最後竟有些慶幸地吐了一口氣:「不是什麼重要的人,你好生休息,我請郎中來再爲你看看。」
他快步出去,沒一會兒便帶着郎中回來了。
郎中替我把了脈,又仔仔細細檢查了一下我受傷的後腦。
他拉着父親出去,壓低了聲音。
「所有人都記得,唯獨忘了裴世子?」
「是!」
「倒是也聽說過有這種情況,但對令千金來說,無甚大礙,好生養着,可能過幾天就想起來了,也可能這輩子都想不起來了。」
父親轉頭看向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朝他笑了笑。
父親撇開頭:「真要是想不起來,倒也是好事。」
……
我休養的這段時間,來看我的人不少。
夜裏悄悄來的,卻只有一個。
父親副將的兒子,鄭少白。
他翻過牆頭,避開府中護衛穩穩落地,一抬頭,卻與院中的我對視個正着。
他身子一晃,差點左腳絆右腳。
「你來幹什麼?」
鄭少白拍了拍弄髒的衣角,佯裝鎮定地看着我。
「怎麼?我來不得?」
「聽說你受傷了,我來看看你是不是裝的。」
這人慣不會說話,常常三言兩語就能惹人生氣。
我也不太喜歡他。
瞪了他一眼轉頭就走。
可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將我釘在原地。
「所以秦南雀,你就是裝的吧?你還記得裴敘。」

-2-
我沒想到第一個戳破我拙劣謊言的人,會是鄭少白。
他說的沒錯。
我是裝的。
裝作忘記裴敘,忘記他帶給我的傷害,忘記他曾踐踏我的真心,以全自己最後的體面。
實際上,我記得清楚。
記得那天天氣很好,我收到裴敘遞來的信,心中歡喜,欣然赴約。
我精心打扮了許久,一路上甚至沒敢走得太快,害怕弄亂頭髮。
可在看見池塘裏飄着的,裴敘的外衣時,還是亂了分寸。
來不及多想,便跳下去救他。
岸邊傳來男女的笑聲。
「你看,我就說,她一定會跳下去的。」
「阿敘,你太調皮了,不過謝謝你,我現在心情確實好多了。」
「快讓人把她救上來,不然她該生氣了。」
「沒事,回頭我哄哄她就行,南雀從不會生我的氣。」
我被繁雜的衣裳纏住了手腳,沒能第一時間浮出水面。
掙扎中,腦袋撞到了池壁的石頭,陣陣暈眩。
當我如同死狗一樣被拖上岸時,周圍已經聞聲趕來不少人。
他們看着我,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而我,衣衫盡溼,髮髻妝容也全毀了。
我聽見有人說:「秦南雀圖什麼呢?」
是啊,圖什麼呢?
看向不遠處的裴敘。
他正費盡心思去哄昭月郡主開心。
而設計我落水,也只是爲了博郡主一笑。
我終於明白,原來裴敘也可以是另一副樣子。
會耐心陪女子逛燈會、遊船,會想方設法哄人,會溫聲細語,而不是話中含刺。
對待的人不同,他的態度就不同。
而我,從不是他會特殊對待的人。
……
思緒回籠,我轉身看着鄭少白:「裝的又如何?我的事,與鄭公子有何關係?」
鄭少白有些無奈地聳了聳肩。
「何必對我有如此大的火氣?」
我愣了愣,不說話了。
他似乎並未生氣,只道:「聽我父親說,你十日後也要隨秦將軍一起去疆北了?」
「裴敘陪昭月郡主在城外避暑山莊小住,恐怕十天半個月內趕不回來……」
我打斷了他的話。
「與我無關。」

-3-
裴敘心悅昭月郡主。
當初安定侯府捲入謀逆大案,裴敘作爲世子,被押入大理寺。
坐在囚車上,百姓們朝他扔爛菜Ṱûₐ葉,用最惡毒的話咒罵他。
是昭月郡主坐馬車路過,隨口說了一句。
「案子尚未蓋棺定論,裴世子今日便仍是侯府世子,諸位當全他體面。」
昭月郡主是寧王獨女,身份尊貴。
且樂善好施,常在城門處搭棚施粥,百姓們也都願意聽她一言。
昭月郡主的一句話,便讓裴敘傾心於她。
而那時我在做什麼呢?
爲侯府平反的證據被送往京城,途中被人攔截。
我帶人去接應,帶着證據九死一生趕回京城。
一天一夜,不眠不休。
馬兒跑死在京城五十里之外。
我怕被人劫殺,裝作流民,赤足披髮一步步走到京城。
將證據送到了大理寺。
這些事裴敘都知道。
所以出獄之後的那段時間,他對我很好。
會拉着御醫來爲我醫腿。
會想着法地爲我找來新奇的玩意兒。
會給我讀話本,陪我聊天說話。
只是沒過幾天,他的話裏「昭月郡主」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
「她幫了我,我想謝謝她,南雀,我得給她尋個像樣的禮物。」
「你說她會喜歡什麼呢?」
我還沒說話,他便自己先笑了:「罷了,這個問題也不該問你。」
「郡主知書達理,而你出身將門,喜歡舞刀弄槍,你們不一樣的。」
不一樣。
是,我與郡主不一樣。
所以裴敘待我們的態度天差地別。

-4-
自從我落水醒來後,裴敘便沒來秦府看過我。
我也很少想他了。
倒是想起了很久以前。
以前沒有整日圍着裴敘轉的時候,我的人生也稱得上鮮活。
我的父親是虎威將軍,我從小在馬背上長大。
我會耍刀,會舞劍。
那些叔伯都說,我若是男子,怕是已在戰場上建功立業了。
十二歲那年,我隨父親入京。
我的一切都與這裏格格不入,京城貴女們私底下說我是怪胎,沒人願意與我親近。
所以夜宴起火時,她們四處奔逃,也沒人喊醒喝多了果酒趴在角落休息的我。
火勢很大,等我被濃煙嗆醒的時候,已經出不去了。
我聽見大火吞噬房樑柱子的聲音,隱約還聽見父親在外面着急地怒罵。
「呀,怎麼還有一個人。」
模糊的視線裏闖進來一個人,裴敘是京城出了名的紈絝。
他不知道從哪搜來的毯子,用水淋溼了蓋在我頭上。
「跟我走,我知道這裏還有個出口。」
我稀裏糊塗地跟着他,動作慢了一步,小腿被落下來的燒紅的木頭砸到,差點摔在地上。
裴敘一把抓住了我。
「怎麼這麼麻煩。」他嫌棄地將我背起來,半拖半拽地把我帶離了火場。
也許是當時年紀太小,也許是真的被大火嚇壞了。
我看裴敘,就從此跟看別的人不同。
這幾年我在他身上栽了不少跟頭,惹了不少笑話。
都不曾醒悟。
一朝落水,那水似乎灌進了我的腦子裏,把我那幽幽燃了許久的邪火也澆滅了。
想想便覺得,其實裴敘於我,也沒那麼重要了。
我整日待在房間,無聊了,便在院ṱūₛ子裏轉轉。
很久沒碰過的刀劍還擺在原處。
父親每日都命下人擦拭。
我摸了摸劍柄,正好被休沐回來的父親看見。
「南雀?」他走過來,「可是想練練功夫了?」
對上他期盼的目光,我點了點頭。
「好!」
父親大笑:「爲父新學了一套刀法,你若想學,我親自教你。」

-5-
父親悄悄吩咐下人停了我的藥。
我都知道。
他不想讓我想起來裴敘了。
當年侯府出事,我要出城尋證據,父親攔我罵我。
說我被豬油蒙了眼糊了心,偏要摻和到這官司裏。
他在我腿上打了一棍,將我關了起來。
可他關不住我。
趁着夜色,我還是溜出了府,離了京。
我回來後,一度不敢進家門,在秦府門口徘徊時碰到了正要出門的父親。
即使我蓬頭垢面,穿着流民的衣裳。
他仍一眼認出了我。
「回來了?」他聲音淡淡,「回來了就滾進去,別在門口丟人現眼。」
我拖着傷腿進門時一個踉蹌,父親伸手撐住了我。
再抬頭,便看見他滿眼的心疼。
「值得嗎?」
「傻丫頭,你這樣對他,他會娶你嗎?你早晚要後悔的啊!」
被他說中了。
我如今,倒是真的後悔了。
父親見我走神,喊了我一聲。
「南雀,你上次同我說的話還算數嗎?」
我愣了愣,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
點頭:「算數。」
「我跟你一塊去疆北。」
父親鬆了一口氣,卻又忍不住提醒:「此番去疆北,可就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回來了。」
「我曉得的。」我說。

-6-
臨出發去疆北前三天,裴敘從城外避暑山莊回來了。
他大搖大擺地就要進秦府。
被下人攔在了外面。
「你們瞎了眼了嗎?連本世子都不認識了?」
小廝有些爲難:「世子爺,您就別爲難小的了,老爺吩咐了,小姐現在不見您!」
裴敘被氣笑了:「不見我?你家小姐親口說的?」
「你看我信嗎?」
他推開小廝,心情頗好地朝裏走去。
無意識地拍了拍懷裏裝着的東西,那是他託人從南方帶來的最新奇的話本兒。
是他特意尋來給秦南雀賠罪的。
原本只是想讓秦南雀出醜,好讓昭月郡主笑一笑,可沒想到失了分寸。。
秦南雀被拉上岸時,他看到了她頭上的血跡。
其實當時就有些慌了。
可昭月郡主拉着他說話,他又很快轉移了注意力。
他想,應當是不要緊的。
秦南雀從小就皮糙肉厚,以前他將她從火場救出來,腿上受了那麼嚴重的傷,也沒聽見她哼一聲。
想來這點磕碰,於她而言更是不痛不癢。
果然不出他所料。
秦南雀被送回去後,休養了一天一夜,人就好了。
他也終於能鬆口氣,心無旁騖地去陪伴佳人了。
昭月郡主於他而言……
是天上明月。
她既相邀,斷沒有拒絕的道理。
他有些着急去見她,以至於都沒來得及跟剛醒的秦南雀說上一句話。
在避暑山莊待的這幾天,裴敘心裏是有些不是滋味的。
他想到秦南雀剛從池塘裏被救上來時看他的眼神,又想起,她是爲了他,才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心事重重的模樣,連昭月郡主都看出來了。
「怎麼?擔心秦小姐嗎?」
「怎麼會。」
裴敘勉強笑了笑:「她不用我操心的。」
可夜裏,卻怎麼也睡不着。
於是天矇矇亮,便留了個條子,自己帶着小廝獨自回京了。
裴敘揣着話本,熟門熟路地往秦南雀的院子走。
卻被追上來的小廝們攔住了去路。
裴敘有些惱了。
「你們到底是什麼意思?南雀若是知道你們攔着我,她怕是也不會饒了你們。」
小廝哭喪着臉。
「世子爺……您還是別去找我們小姐了。」
裴敘皺眉:「爲什麼?」
「小姐前些日子落水時傷了腦袋,她現在不認識你了啊!」
裴敘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小廝方纔說了什麼。
第一反應便是,秦南雀果真是生氣了。
竟叫人編出這樣的話來誆他。
正跟府中小廝推搡着,裴敘一轉頭便看見秦南雀帶着丫鬟從院子裏出來。
眉頭一鬆。
扯開小廝的手,他腳步輕快地走過去:「南雀,可是要出門?」
他伸手要去拉她,卻被她不動聲色地避開了。
裴敘愣了愣。
秦南雀皺眉打量着他:「你是誰?」
聲音冷淡,ƭú₋甚至帶着一絲不悅。
裴敘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看着秦南雀這副模樣,他有些笑不出來了。
他拋下昭月郡主,一大早趕回來見她,可她卻做出這副不認識他的疏離樣子。
這讓他不悅,他覺得她有些不識抬舉了。
可餘光瞥見秦南雀額角還未好全的擦傷,他心頭一緊,那點不悅便瞬間煙消雲散了。
到底是他做錯了,秦南雀耍點小性子是應該的。
他扯了扯嘴角,好聲好氣地哄道。
「我知道你還在怪我,確實是我不對,讓你受傷了,我向你保證,再沒有下次了。」
裴敘把懷裏的話本兒掏出來。
「你看,我特意爲你尋來的,你定會喜歡!」

-7-
我靜靜地看着他。
等他說完話,纔開口:「所以,這位公子,你到底是誰?擅闖秦府後宅,按照律法,我是可以將你送到京兆府的。」
裴敘臉上那點強撐出來的笑意徹底消失不見。
「你非要這般與我置氣嗎?」
我吩咐下人:「讓管家帶護衛過來。」
「秦南雀!」裴敘聲音沉下來:「耍性子也該適可而止吧。」
他深吸了幾口氣:「罷了,你如今怕是還在氣頭上,我不與你多說。」
他將話本兒塞到我手中。
轉身要走,卻聽見「啪」的一聲,話本兒被扔在他腳前。
裴敘停住了腳步,不可思議地轉身看過來。
「你既不說你的名字,想來我們也是不熟的,把你的東西帶走,秦府不缺,我也不需要。以後,公子當知些禮數纔好。」
裴敘死死盯着我。
而後猛地抬腳,將那話本兒踹出好遠,再沒說一句話,氣勢洶洶地走了。
看起來,是着實被我氣到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我嘆了口氣,心裏也沒有絲毫快意情緒。
丫鬟小心翼翼道:「小姐,這話本兒……」
「燒了吧。」
……
接下來幾日,裴敘不曾來找我了。
大抵是覺得我在下人面前折了他的面子,他生氣,也想着要晾晾我,畢竟以前都是這麼做的。
他知曉我對他的心思,就這麼不輕不重地吊着我,拿捏我。
樂此不疲。
如今想來,我以前還真是……挺沒自尊的。
他不來尋我,我也自在些,距離出發疆北的日期越來越近,我也忙了起來。
疆北路遠,我要收拾行李,採買東西,每次檢查下來,總覺得還缺了點什麼。
這日傍晚,我帶着個丫鬟,去西市買些布匹。
剛進錦繡坊,便看見了二樓站着的裴敘。
對視一眼,我錯開視線。
「阿敘,你看這顏色好不好看。」
清亮女聲自二樓傳來。
我不用看便聽出來是昭月郡主。
裴敘的回應慢了半拍:「好看,郡主膚白,黃色正襯你。」
「我試了這麼多,你樣樣都說好。」
「主要是人美。」
郡主忍不住笑了:「油嘴滑舌。」
我挑了好幾匹要買的布,讓丫鬟喚掌櫃的來結賬。
樓上傳來男女的談笑聲。
周圍自然有人也注意到了他們,低聲私語。
「那不是裴世子和昭月郡主嗎?」
「他們站在一起還真是登對呢。」
「是啊,一對璧人。」
她們說着說着,一抬頭看見了我。
瞬間噤聲,有些尷尬地快步離開。
掌櫃的被尋來,爲我算了價錢,結了賬。
我正欲離開,聽見二樓上,昭月郡主的聲音。
「阿敘,你這香囊好生精巧,氣味也好聞,從哪裏買的?」
「別人送的。」
「那真是可惜,我還想差人去買呢。」
裴敘輕笑:「何須遺憾,我這個送你便是。」

-8-
裴敘一邊說着,一邊用餘光去看樓下的那道熟悉身影。
心裏藏了不少心思。
他有些生氣,裴南雀居然裝作不認識他。
這都許多天了,他也道過歉了,可她卻仍沒有來找他。
甚至今日在錦繡坊碰見,她竟也對他視而不見。
裴敘氣悶,於是故意提出要將香囊送給郡主。
他篤定,秦南雀忍不住的。
因爲這香囊,是她一針一線繡給他的。
裏面裝着的,除了香料,還有幾味藥材,都是她精心挑選。
只因爲他無意間說了一句,近日覺少難眠,秦南雀便放在了心上。
在家琢磨許久,給他送來了這麼一個香囊。
裴敘承認,收到香囊的那一刻,他心裏是歡喜的。
他是侯府世子,從小到大有太多人奉承他、追捧他。
他們送給他的禮物貴重,卻遠沒有這個香囊難得。
因爲這是秦南雀用了心的。
所以裴敘也願意護着秦南雀,給她在京城撐腰。
他曾對秦南雀說,就憑着這香囊,我許你一個願望。
那時秦南雀很高興。
來來回回轉悠了很久,也不知道該怎麼許下這個珍貴的願望。
「草草許願太浪費了,我要好好想想!」
她很寶貝這個香囊。
總是叮囑裴敘要貼身帶着。
她說,香囊裏配了特製的藥材,能助眠。
裏面還有她從慈恩寺求來的平安符……
所以裴敘篤定,秦南雀不會讓他輕易把這香囊送給旁人。
只要她上了樓,亦或是展現出一絲一毫生氣的模樣,就能戳破她假裝不識他的謊言。
縱然之後秦南雀可能會更生氣。
那也總比她裝作不認識他要好得多。
到時候多哄哄就好了,秦南雀好哄。
短短幾瞬,裴敘想了許多。
昭月郡主嗔怪:「哪有將別人送你的東西再送人的道理?」
「郡主喜歡的東西,只要我有,我便能送。」
裴敘哄女人的話信手拈來。
心思此時卻不在郡主身上。
他注意到樓下秦南雀的腳步頓了頓,心頭一喜,正要再說什麼激一激她,便看見她轉身喊來了小廝,往他手中塞了塊碎銀子。
「把我方纔買的布送到秦府。」
而後,頭也不回,帶着丫鬟離開了錦繡坊。
裴敘愣住了,嘴角輕鬆的笑意消失不見。

-9-
裴敘的那些話我聽見了,但也不在乎了。
誠然,那香囊費了我不少心思。
但如今於我而言,也沒什麼意義了。
他願意送誰便送誰。
離開錦繡坊,我往前轉了轉。
前不久外邦使臣來京獻寶,隨行的還有不少商隊,京城最近很熱鬧。
街道兩旁都是外邦和本地商販,大聲叫賣着,似乎在比着招攬客人。
不少百姓都出來湊熱鬧。
我一路挑挑揀揀,也買了不少東西。
帶的丫鬟手裏都提不下了。
我漸漸沒了興致,準備回府,突聞遠處一陣嘈雜。
伴隨着百姓的驚呼,我看清了前方情形。
竟是匹瘋馬掙脫了束縛,闖入街道,在人羣裏橫衝直撞,已經傷了不少人。
百姓慌不擇路,尖叫着四散奔逃。
我瞳孔驟縮,看見那匹瘋馬正朝一個跌坐在地的孩童衝去。
來不及多想,我掙開丫鬟的手,衝上前,在瘋馬飛奔而過的瞬間縱身一躍ṭũ̂⁹抓住馬鬃,翻身而上。
「小姐!」
丫鬟的驚呼聲淹沒在嘈雜中。
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可若我不試試,這孩子可就沒命了。
總得試試啊。
就算今日跌下馬背摔殘了,我也認命了!
瘋馬感受到背上的重量,更加狂躁地揚起前蹄。
我死死勒住繮繩,雙腿夾緊馬腹,卻仍被甩得東倒西歪。
馬兒噴着白沫,帶着我朝那孩子直衝而去。
「躲開!」我大喊,可那孩子早已嚇傻。
就在馬蹄即將踏下的瞬間,一道青色身影從側面飛撲而來。
鄭少白抱着孩子滾出數丈遠,後背重重撞在街邊攤位上。
瘋馬受驚轉向,我趁機猛拉繮繩。
馬兒嘶鳴着直立起來,我幾乎被甩下馬背。
手心被繮繩磨得火辣辣地疼,卻不敢鬆勁。
「低頭!」鄭少白突然喊道。
我下意識俯身,一根橫出的旗杆擦着頭頂掠過。瘋馬終於力竭,前蹄重重落地。
我趁機勒緊繮繩,將它逼入牆角。
當馬兒終於噴着響鼻停下時,我的裏衣已被冷汗浸透。
轉頭看見鄭少白正拍着懷中孩子的背,自己右臂卻洇出一片血紅。
「你受傷了。」我跳下馬背。
他滿不在乎地甩甩手:「皮外傷。」
有年輕婦人從人羣裏衝出來,驚叫一聲,快步衝過來從鄭少白手中把孩子接過去:「我的孩子!」
她一邊哭一邊跪地道謝:「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鄭少白輕聲安撫:「快回家去,街上還亂着呢。」
「哎!」
鄭少白又指了指我:「這位小姐你也該謝謝的,若不是她牽制着馬,我來不及救他。」
「是是是,謝謝小姐!」
我有些不太自在,隨意應了兩聲。
婦人抱着孩子離開後,京兆府的人很快就到了,場面控制下來了。
鄭少白拉着我退出人羣。
「回家吧,你的丫鬟們還找你呢。」
我點點頭,又看了看他受傷的地方:「真沒事?」
「沒事。」
他扯了扯嘴角:「在戰場上比這更重的傷不知道受過多少次了。」
「走了。」
他擺了擺手,身影隱入人羣,而後很快消失不見。
我有些怔愣。
鄭少白這個人,我以前不太喜歡他。
他嘴毒,常說得人啞口無言。
我覺得這人刻薄冷血,沒有什麼人情味兒。
但今日的事,讓我對他有些改觀了。

-10-
裴敘被人喊了好幾聲纔回過神。
腦海裏,卻全都是秦南雀騎在馬上,緊拽繮繩的樣子。
有些陌生,有些……耀眼。
「秦南雀,好像不太一樣了。」
他自言自語。
一旁小廝應和:「沒有啊,秦小姐還是那樣啊,她以前也常騎馬的。」
「只是公子你不喜歡太粗魯的女孩子,秦小姐就漸漸很少騎了。」
裴敘微愣:「是這樣嗎?」
小廝覺得自家公子有些奇怪,從錦繡坊急匆匆追出來後就一直跟着秦小姐。
看到她方纔差點出事,公子眼裏的擔心不似作僞。
以前,他覺得公子不喜歡這位秦小姐。
至少,是沒打算娶她的。
如今卻有些看不太懂了。
「你幫我找個人。」
裴敘的聲音讓他回神,趕緊道:「公子要找什麼人?」
「秦南雀落水醒後,來爲她診治的大夫,你把他帶到我面前,我要問話。」
「是。」
……
大夫被帶到裴敘面前時,額上還冒着冷汗。
「世子爺,老朽所言句句屬實啊。」大夫顫巍巍地拱手,「秦小姐確實傷了後腦,記憶有損……」
裴敘的手指無意識地敲着桌案:「你是說,她真的不記得我了?」
「千真萬確。」大夫擦了擦汗,「秦將軍特意叮囑過,說小姐能忘了那些糟心事反倒是福氣……」
茶杯突然被掃落在地,碎瓷片濺得到處都是。
大夫嚇得跪伏在地,不敢抬頭。
裴敘胸口劇烈起伏着。
他想起秦南雀看他的眼神——那種看陌生人的、帶着戒備的冷漠,原來不是裝的。
是真的不記得了。
不記得他們少時相識,不記得她曾爲他赴湯蹈火,不記得……那個香囊是她熬了三個通宵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所以纔會無所謂,對他,對香囊。
「你下去吧。」
等屋裏只剩他一人,裴敘露出茫然的神色。
他走到窗前,望着秦府的方向。
原來被人徹底遺忘是這種感覺。
像心口突然缺了一塊,空落落地疼。
他忽然想起很多事。
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秦南雀傷了腿,卻還倔強地咬着牙,說「不疼」。
想起他入獄那年冬天特別冷,是她冒着大雪等在大理寺門口,求人給他送件棉衣;
想起去年上元節,她提着兔子燈站在人羣裏,眼睛比滿城燈火還亮……
這些記憶裏的秦南雀總是笑着的,眼睛裏全是他。
可現在她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裴敘突然攥緊了窗欞。
不行。
他得讓她想起來。
那些年她爲他做的一切,她怎麼能忘?
他們之間那麼多回憶,她怎麼可以獨獨忘了他?
「備馬。」他猛地轉身,「去秦府。」
小廝小心翼翼道:「公子,天色已晚,秦將軍不會讓您見到秦小姐的。」
「我說,備馬!」
他必須見她。
現在,立刻。
他要告訴她,他們之間所有的事。
他要讓她想起來,她曾經那麼喜歡他……
他這才驚覺,原來他早已習慣了她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樣子。
習慣到……以爲永遠不會失去。
「公子?馬備好了。」
小廝在門外輕聲提醒。
裴敘深吸一口氣,大步向外走去。
一路駕馬直到秦府外,裴敘突然猶豫了。
走這一路,他冷靜了下來。
也意識到,自己這麼貿然前去,恐怕會適得其反。
他停在秦府外,駐足許久。
最後一扯繮繩,轉身往另一個方向騎去。
那枚香囊,他得先要回來。

-11-
天剛矇矇亮,去疆北的隊伍已經出了城。
我騎着馬跟在父親身後,回頭看了看依舊安靜的京城,問:「怎麼走得這麼早?」
父親笑了笑:「不好驚擾百姓,他們若知道了,會送東西,他們生活不容易,算了。」
我點點頭,收回視線。
餘光瞥見鄭少白,頓了頓,駕馬行到他身旁與他並駕而行。
「你的傷好了嗎?」
「好了啊。」鄭少白咧嘴笑笑:「秦小姐信嗎?」
我愣了一下,有些羞赧。
是我問了句廢話。
昨日才受的傷,哪有好這麼快的。
鄭少白沒讓我尷尬太久,他無所謂地ƭṻₘ抬了抬胳膊:「勞秦小姐掛心,這傷不打緊。」
我:「哦。」
沒什麼話說,氣氛有些奇怪。
尤其是這麼多人看着,就連父親都時不時扭頭看一眼。
我輕夾馬肚,騎馬追上父親。
父親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我:「父親有話說?」
父親乾咳了一聲,壓低了聲音:「鄭少白那小子不錯,腦子聰明,有能力有擔當,我瞧着,比裴敘好。」
……
裴敘去取香囊,一來一回又耽擱了幾天。
秦府門口,他抓着門房的衣領,厲聲喝問:「你說什麼?」
門房戰戰兢兢:「小姐確實已經走了,都三天了。」
「去哪了?」
「疆北。」門房說,「隨咱們將軍一塊去的,可能就不回來了。」
裴敘怔然:「……不回來了?」
怎麼能不回來?
她對京城,對他,竟真的沒有半點留戀……
跟在裴敘身後的御醫擦了擦額角的汗。
「世子爺,您帶我來到底是給誰瞧病啊?」
「下官今日當值,再不去署裏,怕是來不及了。」
裴敘僵直地站着,一言不發。
御醫壯着膽子:「至於您說的失憶之症,下官回去查查典籍……」
「滾!」裴敘鬆開門房,怒喝:「都滾!」
他推開御醫,搶過小廝手裏的繮繩,翻身上馬。
「駕!」
裴敘心裏有氣,馬騎得又兇又快。
路上行人紛紛避讓。
低聲咒罵着,看着這位矜貴公子朝城門的方向疾馳而去。

-12-
出發第七天,我們在臨安城外安營紮寨。
我看着面前的火堆發呆,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隻烤魚。
抬頭看去,鄭少白晃了晃手中的樹枝,將上面的烤魚又朝我遞近了一點。
「喏,味道還行,你嚐嚐。」
聞着確實挺香。
我明明已經喫過飯了,可聞着這魚卻又感覺肚子餓了。
於是毫不客氣地伸手接過:「謝謝。」
鄭少白在一旁坐下。
我沒什麼顧忌,專心喫魚,喫着喫着才感覺有些不對勁。
一抬頭,發現鄭少白一直看着我。
眼裏有點點笑意。
我:「看什麼?」
鄭少白:「我烤魚的技術得到了秦小姐的肯定,我高興。」
我愣了一下:「這魚,是你親自烤的嗎?」
「是啊。」鄭少白反問,「秦小姐該不會知道是我烤的,就不喫了吧?」
我皺了皺眉:「我沒這麼說。」
「逗你的。」鄭少白翻了翻面前的火堆,濺起橘黃火星,那光映在他臉上,顯得他整個人都親和柔軟了Ṱű̂⁽些。
沉默片刻,他臉上多了分認真。
「方纔,秦將軍在那邊說,想給你從隨行的少年將軍裏挑個夫婿。」
我看着他沒說話。
父親這人,經常想到什麼說什麼。
我也從沒當過真。
再說了,他要真想找,就讓他找。
他眼光再差,應該也是比我要好一些的。
鄭少白抿了抿脣,突然道:「我去毛遂自薦了,第一個。」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是什麼意思。
一下子就結巴了:「什……什麼?」
「但我又覺得,秦將軍也不能完全替你做主,所以過來問問你的意見。」
「秦南雀,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子?」
他這模樣,不像是在拿我尋開心。
我按下心中震驚,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幾分認真。
「你應該知道我在京城的事。」
「知道。」鄭少白點頭,「但那又怎麼樣呢?」
我有些想不通:「你不介意嗎?」
「介意什麼?你曾經喜歡過別的男子?」鄭少白笑了笑,「這又不是錯事,不是污點。你的喜歡坦蕩、熱烈,這反而是許多女子做不到的。有錯的不是你,是隨意踐踏你真心的旁人。」
他的話一字一句砸在我的心口,竟讓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
「將軍!」營地巡防的將士來報,「京城方向來人了。」
父親:「幾人?」
「一人騎馬而來。」
他話音落下,便聽見營地外圍發生了躁動。
有人趕過來:「將軍,來人是安定侯世子,他吵着……要找小姐。」

-13-
我沒想到再見到裴敘會是這樣的場面。
無人營帳裏,我與他面對面站着。
不似在京城時的意氣風發,裴敘面容憔悴,眼底一片青色,下巴也冒了胡茬,顯得有些狼狽頹然。
看起來,像是連續趕了幾天的路追上來的。
我定了定心神:「世子這是何意?」
裴敘看着我,突然就笑了:「秦南雀,你當真不記得我嗎?」
我看着他,搖了搖頭。
裴敘突然從懷中掏出一個物件,啪地拍在桌上。
那是一隻雕着海棠花的木鐲,木紋已經有些陳舊。
「那這個呢?」他聲音發顫,「若真不記得了,爲何要特意將它扔掉?」
我心頭一跳。
那是我前日悄悄扔掉的,沒想到竟被他路過撿到。
這木鐲不值錢,雕工更是粗糙。
我一直貼身戴着,是因爲這是裴敘當年親手雕的。
他說,他想給昭月郡主送謝禮,心血來潮想親手爲人家雕個鐲子。
可雕了幾個,就明白自己是異想天開。
他放棄了這個想法,卻從廢棄的鐲子裏挑了一個最好的隨手送給了我。
那時我心裏鬱悶,卻仍將那鐲子當作至寶,貼身佩戴許久……
帳內燭火搖曳,在他眼底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
「秦南雀,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他上前一步,「你分明記得——」
「是,我記得。」
我平靜地打斷他。
裴敘僵在原地,眼中閃過一絲狂喜,可這喜色還未成形,就被我接下來的話擊得粉碎。
「但我已經不愛你了。」
這句話我說得極輕,卻像一柄重錘,將他釘在原地。
「你說……什麼?」
「我說,」我直視他的眼睛,「我不愛你了,裴敘。」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像是被這句話燙傷了。
「不可能……」他搖着頭,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你騙我!你爲我做了那麼多事,怎麼可能說不愛就不愛?」
我掙開他的手:「世子請自重。」
「南雀…」他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帶着我從未聽過的哀求,「我知道錯了,我不該那樣對你…」
「跟我回京,我會千百倍地補償你。」
「不必了。」我後退一步,「以前種種,我不計較了。」
「世子爺都忘了吧,以後你我也別再見了。」
「不。」他急急打斷我,「南雀,我知曉你是一時氣話,你信我,我真的已經認清了自己的心意……」
我看着他這副模樣,突然覺得荒唐。
曾經我多希望他能這樣看我一眼,多希望他能明白我的心意。
可現在,我只覺得疲憊。
「裴敘,」我輕聲說,「你其實並不愛我,你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被拋棄,不甘心愛你的人突然不愛你,不甘心面對自己的失敗。」
「裴敘,你太驕傲了,我在你身後追着你跑,太久了,太累了。」
「不是的!」他猛地提高聲音,「我是真的……」
「若我真死了呢?」我突然問。
他愣住了。
「若那日落水,我沒能活下來,」我盯着他的眼睛,「你會如何?」
他的嘴脣顫抖着,卻說不出話。
我笑了:「你看,你連想都不敢想。」
「卻敢那麼做了。」
「我會…」他艱難地開口,「我會…」
「你會爲失去一個癡心的追求者難過幾日,然後繼續陪着昭月郡主。」我替他說完,「裴敘,你對我,從來就不是愛。」
帳外傳來腳步聲,是鄭少白在與守衛說話。
我下意識看了眼那邊,有些不太自然。
這異樣很快被裴敘捕捉到。
他眼神突然變得銳利:「是因爲他?」
我搖頭:「與他無關。」
「你撒謊!」他突然上前,一把攥住我的手腕,「你明明說過,這輩子只喜歡我一人!」
他的力道大得驚人,我疼得皺眉。
帳簾突然被掀開,鄭少白大步走進來,一把扣住裴敘的手腕。
「世子,請鬆手。」
裴敘冷笑:「你算什麼東西?也配管本世子的事?」
鄭少白手上用力,裴敘臉色一白。
他一個貴公子,怎麼可能比得過上過戰場的鄭少白。
裴敘鬆了手,眼中怒色更盛。
「在下確實不算什麼,」鄭少白擋在我身前,「但秦小姐即將是在下的未婚妻,還請世子自重。」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砸得裴敘踉蹌後退。
「未…婚妻?」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我,眼中血絲密佈:「他說的是真的?」
我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裴敘突然笑了,那笑聲比哭還難聽。
「好,好得很…」他踉蹌着後退,「秦南雀,你夠狠…」
他轉身要走,卻又突然折返,從懷中掏出那個香囊,狠狠摔在我腳下。
「還你!」他嘶吼着,「既然不要了,就都拿回去!」
香囊落地,裏面的藥材散了一地。
一枚黃色的平安符摔了出來,格外顯眼。
裴敘盯着那符,突然紅了眼眶。
「我們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我彎腰拾起香囊,輕輕拂去上面的塵土。
輕聲道,「裴敘,有些東西,強求不得。」
他的身影晃了晃,像是被這句話抽走了所有力氣。
「我後悔了…」他喃喃道,「南雀,我真的後悔了…」
我搖搖頭,將香囊收入袖中。
「回京去吧,世子。邊疆苦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裴敘站在原地,死死盯着我,眼中的情緒從憤怒到哀求,最後化爲一片死寂。
「你會回來嗎?」他啞聲問。
我看向帳外無邊的夜色,輕聲道:「不會了。」
這句話彷彿抽走了他最後一絲生氣。
他轉身離去時,背影在夜色裏顯得格外寂寥。

-14-
「抱歉。」
我還沒說話,鄭少白倒先跟我道了歉:「方纔我一時情急,說你是我未婚妻……」
「沒事。」我扯了扯嘴角:「你也說了,是一時情急。」
看出我心情不佳,鄭少白也沒多說什麼。
他有些無措地留下一句:「早點休息。」
看見他離開,我疲憊地坐在牀邊。
雖有些累,但心裏卻輕鬆釋然。
我想,我與裴敘,該就此結束了。
……
我低估了裴敘的執拗。
他悄悄跟在了我們隊伍的後面,任憑父親如何驅趕,都不依不饒。
又行了兩天,路上下了一場暴雨。
雨過天晴,有人來稟報,裴敘暈倒了。
父親派人把他帶進營帳,請了隨行軍醫來看看。
「世子正發熱,應當是淋了雨的緣故,可不能再這麼不要命地奔波了。」
父親不動聲色地看了我一眼。
「南雀,你覺得……」
我收回視線。
「派兩個人,僱輛馬車,把他送回京城吧。」
「好。」

-14-
裴敘在回京的馬車上燒得昏昏沉沉。
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他在秦南雀及笄那年就向秦府提了親。
秦將軍雖不情願,但架不住女兒歡喜,最終還是點了頭。
提親那日,他看見秦南雀躲在屏風後偷看,被他發現時羞紅了臉,像只受驚的小兔子般躲了起來。
他們的婚禮辦得極盡奢華。
安定侯府八抬大轎,十里紅妝迎娶新娘。
秦南雀穿着繡金鳳的嫁衣,蓋頭下的眼睛亮得驚人。
掀蓋頭時,他的手都在抖。
紅綢落下,露出她含羞帶怯的臉,比任何一次見都要美。
婚後他們住在侯府東邊的院子裏。
秦南雀總愛在院中練武,他就在廊下看書,時不時抬頭看她一眼。
有時她練得興起,會拉着他過幾招,每每都故意輸給他,然後笑着撲進他懷裏。
他們也會吵架。
有次,他被友人拉着喝酒回來晚了,秦南雀氣得三天沒理他。
他買了城南最甜的蜜餞去哄,她才破涕爲笑。
南雀懷第一個孩子時,孕吐得厲害。
卻還強撐着要給他做衣裳。
他心疼得不行,把針線都藏了起來。
她就趁他不在時偷偷做,被他發現後還理直氣壯:「我爹說了,懷孕就得多動動!」
後來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
兒子像他,女兒像她。
每年上元節,他們都會帶着孩子去看花燈。
友人們都羨慕他,說他能娶到這麼好的妻子,真是三生有幸……
「世子爺?世子爺?」
小廝的呼喚將裴敘從夢中驚醒。
他猛地坐起身,額頭上的帕子掉了下來。
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侯府,正躺在自己的牀上。
記憶一點一點浮現。
「南雀……」他啞着嗓子喚道,掀開被子就要下牀。
「我要去找她,我要帶她回來。」
「混賬東西!」
安定侯快步踏進房裏,怒喝一聲,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裴敘被打得偏過頭去,臉上火辣辣地疼。
「父、父親……」
「你還知道我是你父親?」安定侯氣得渾身發抖,「人在京城時不知道珍惜,如今人走了,做出這副深情模樣給誰看?」
裴敘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你當全京城的人都瞎嗎?」安定侯指着他的鼻子罵,「爲了討好郡主,設計人家姑娘落水,現在又追到邊疆去,你是嫌我們侯府的臉丟得還不夠?」
「我……」
「我什麼我!」安定侯拂袖而去,「從今日起,沒有我的允許,不準踏出侯府半步!」
「昭月郡主,你也莫要來往了,她並非良配,慣會玩弄人心。你的婚事,我自有打算!」
房門被重重摔上。
裴敘呆坐在牀邊,夢裏的畫面和現實交織在一起,讓他分不清哪個纔是真的。
他慢慢抬手撫上胸口。
那裏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塊。
原來失去一個人,是這種感覺。

-15-
在疆北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要快活許多。
這裏沒有京城的繁文縟節,沒有那些閒言碎語。
每日晨起,我跟着父親去校場操練,傍晚時分纔回。
起初,那些將士們見我一個女子來校場,都暗自竊笑。
直到我把他們一個個打趴下,才換來幾分尊重。
「秦小姐這身手,比咱們營裏大多數人都強。」
一個新兵揉着被我打青的胳膊,齜牙咧嘴地說。
我抹了把臉上的汗,咧嘴笑了。
疆北的風沙大,我的皮膚很快曬成了小麥色。
從前在京城時,我總擔心曬黑會被裴敘嫌棄。
如今倒好,再也不用顧忌這些。
父親看我這樣,反而很高興。
「這纔像我秦家的女兒!」他拍着我的肩膀說,「比在京城時精神多了。」
我確實比在京城時快活。
每日練刀、騎馬、射箭,偶爾跟着父親去邊境巡視。
雖然辛苦,但ƭų⁹心裏踏實。
鄭少白總愛來找我。
有時帶些邊疆特有的果子,有時是集市上買的小玩意兒。
最讓我意外的是,他竟記得我喜歡看話本,特意託人從京城捎來幾本新的。
「你每日這麼練,不累嗎?」
一日,他靠在兵器架旁看我舞刀。
我收了勢,擦了擦汗:「不累。」
「我陪你練?」
「好啊。」
他隨手抄起一杆長槍,與我過起招來。
鄭少白的功夫極好,槍法凌厲卻不失章法。
我們打了小半個時辰,不分勝負。
我知道他刻意讓着我呢,也不戳破。
我收起刀,大口喘着氣。
他遞來水囊:「喝點水。」
我接過,仰頭灌了幾口。
水珠順着下巴滑落,我也懶得擦。
「秦南雀。」他突然叫我。
「嗯?」
「你這樣,很好看。」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比在京城時黑了不少。」
「黑點好。」他目光灼灼,「像邊疆的姑娘,鮮活,生動。」
我的臉突然有些發熱。

-16-
漸漸地,軍營裏開始有人說閒話。
「聽說鄭小將軍天天往秦小姐那兒跑?」
「可不是,送這送那的,殷勤得很。」
「秦小姐不是喜歡安定侯世子嗎?怎麼轉頭就……」
這些話傳到我耳朵裏時,我正在練箭。
手一抖,箭偏了靶心。
「別理他們。」鄭少白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後,「一羣碎嘴的。」
我搖搖頭:「沒事。」
嘴上這麼說,心裏卻不太舒服。
第二日,那幾個說閒話的士兵被罰去刷馬廄。
據說是因爲鄭少白找他們「切磋」,把人打得鼻青臉腫。
「你幹什麼?」我找到他時,他正在擦劍。
「替你出氣。」他頭也不抬。
「我不需要。」
「我需要。」他抬頭看我,眼神堅定,「我見不得有人說你。」
我一時語塞。
邊疆的春天來得晚。
三月裏,積雪剛化,鄭少白就神祕兮兮地拉我出去。
「去哪?」
「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他帶我騎馬到一處山坡。
那裏開滿了野花,黃的、紫的,在風中搖曳。
「這是……」
「邊疆的迎春花。」他跳下馬,摘了一朵別在我鬢邊,「比京城的海棠如何?」
我摸了摸鬢邊的花,突然想起那年裴敘隨手送我的木鐲。
那時我如獲至寶,他卻漫不經心。
「好看。」我輕聲說,「比海棠好看多了。」
鄭少白笑了,陽光照在他臉上,格外明朗。
父親似乎看出了什麼。
一日晚飯後,他狀似無意地問:「你覺得少白那孩子怎麼樣?」
「挺好的。」我低頭扒飯。
「他父親前幾日來找我,說想結個親家。」
我差點被飯嗆到。
「你……你怎麼說?」
「我說,得問問我女兒的意思。」父親看着我,「南雀,你怎麼想?」
我放下碗筷,認真思考了一會兒。
「爹,我想再等等。」
「等什麼?」
「等我……」我頓了頓,「等我徹底放下過去。」
父親點點頭,沒再多說。

-17-
鄭少白知道後,並沒有生氣。
「我可以等。」他說,「多久都行。」
「爲什麼?」我不解, 「邊疆好姑娘多的是, 何必……」
「因爲是你。」他打斷我,「秦南雀, 你有什麼不值得喜歡的嗎?」
他說得太理所當然。
而我, 也從沒被人這般肯定過。
迎上他炙熱的目光, 我笑了,揚了揚下巴。
「沒有。」
鄭少白也笑了:「是的,你很好。」
「我不急。」他說,「你慢慢來。」
……
邊疆的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漸漸習慣了這裏的風沙, 習慣了粗糲的生活。
偶爾,我會想起京城,想起裴敘。
但那些記憶越來越淡,就像褪色的畫, 不再鮮明。
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片遼闊的天地, 是父親欣慰的笑容, 是鄭少白熾熱的目光。
我終於明白,原來被人在乎, 是這樣的感覺。
不用卑微討好,不用委曲求全。
只要做我自己就好。
……
七年後,作爲妻子,我隨鄭少白回京受封。
京城依舊繁華如昔,只是物是人非。
宮宴結束,我們一家三口在朱雀大街上閒逛。
女兒騎在鄭少白肩頭, 咿咿呀呀地指着街邊的糖人。
「爹爹,要那個!」
鄭少白笑得寵溺:「好, 爹Ṭúₐ爹給你買。」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們父女倆嬉鬧。
忽然感覺一道視線落在身上, 轉頭望去——
裴敘站在街對面。
他身着侯爵朝服, 身邊站着一位端莊的婦人, 想必是他娶的侯夫人。
七年光陰,他眉宇間多了幾分沉穩, 卻掩不住眼底的疲憊。
我們四目相對, 他怔在原地。
我微微頷首,算是見禮。
「孃親!」女兒舉着糖人跑過來,撲進我懷裏, 「這個給你喫第一口!」
我笑着咬了一小口, 抬頭時,看見裴敘仍站在那裏。
他的目光落在我女兒臉上,又移到鄭少白身上。
神色平靜, 可那平靜下似乎又暗藏着別的情緒。
「走吧。」鄭少白攬住我的肩, 低聲道。
我們轉身離去。
走出很遠, 我鬼使神差地回頭——
裴敘還站在原地, 望着我們的方向。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顯得格外孤寂。
他身邊的侯夫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才如夢初醒般轉身。
兩個背影,一前一後,被衆多奴僕簇擁着,漸漸消失在熙攘的人羣中。
「怎麼了?」鄭少白問我。
我搖搖頭, 抱緊女兒:「沒事,回家吧。」
這一次,是真的回家了。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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