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在遊樂園被爸媽甩開手的時候,我終於選擇了離開家。
他們得知之後都很詫異,對我說:
「鼕鼕,你乎時最乖了,怎麼會因爲這樣一件小事就離開。」
「是啊,原來你們也知道我很乖啊。
「可你們這些年在親戚面前說的,不是從來都是我不懂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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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前,爲了慶祝我的論文獲獎,爸媽帶我和弟弟妹妹一起去了遊樂園。
我覺得受寵若驚,沒想到一向漠視我的爸媽居然肯答應我想去遊樂園的願望。
爲此我興奮得失眠了兩天。
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我稀奇地抬頭看這看那,惹得弟弟妹妹嘲弄地笑出聲來。
「姐,瞧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弟弟說。
爸媽看了我一眼,皺了皺眉,似乎也覺得丟人。
我一愣,趕緊收回了眼神。
跟在他們身後亦步亦趨,生怕出錯。
直到準備候機的時候,他們叫住了我:「牧冬,你去那裏等。」
而他們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去了 VIP 室。
旁邊的乘客姐姐笑了一聲:「還真有意思,小妹妹,你是他們親生的嗎?」
我一愣,悶頭嗯了一句:「是親生的。」
「那你別怪我說話難聽,你父母可能根本就不愛你。別問我爲什麼,因爲我家也這樣。」
乘客姐姐沒再多說什麼,拉着行李箱離開了。
留我在原地,心中升騰起一個疑惑。
我的爸媽真的不愛我嗎?
從小到大我都被灌輸我是姐姐,要讓着弟弟妹妹的思想。
我好像覺得爸媽對弟弟妹妹好就是應該的,哪怕我學習再好,爸媽也都不在乎。
反倒是弟弟,常常倒數,偶爾考次及格都能讓家裏歡騰半天。
我帶着這個疑惑上飛機,下飛機。
因爲是第一次,所以我半天沒找到出口。
等我到了出口給媽媽打電話時,她才哦了一聲,像忽然纔想起有我這號人:
「你自己打個車過來吧,酒店地址我發你。」
「媽!快來和我一起玩遊戲!就等你了!」妹妹的聲音響起,沒等我的回覆,媽媽就掛斷了電話。
我站在原地,開始相信他們並不愛我了。
但我仍心懷一絲僥倖,我安慰自己,他們或許是因爲沒帶我出來過,才把我忘記了。
懷着這一絲期待,我趕緊往酒店趕。
然後被酒店告知,我的父母並沒有給我開房間。
「那你可以聯繫一下 606 房間嗎?我和媽媽和妹妹應該住在那間。」
「抱歉小姐,酒店的內線電話接不通。」
「那,607 房間呢!我爸爸應該和弟弟住在這!」我有點焦急的問。
前臺小姐遺憾的朝我搖了搖頭:「你要不用手機聯繫一下你的父母呢?」
我掏出手機的手有點顫抖,手機因爲多年未換有些卡頓,直到前臺小姐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我都沒撥通父母的電話。
「小姐,恕我直言。606 和 607 的夫人先生一看就是貴氣的人,人家的兒子女兒也都穿着名牌,拿着最新款的手機。您……」
她打量了一下我:「你實在不像他們的孩子。」
我低頭看了眼自己已經洗得有些發白的襯衫,臉漲得通紅。
有客人來了,前臺小姐不再理睬我,去忙自己的事了。
沒有電梯卡,我無法進入酒店,只能拖着行李坐在酒店的沙發上,祈禱他們快點發現我。
-2-
我從下午一點坐到了下午五點,都沒等到家人的電話。
因爲待了太久,還被剛纔的前臺小姐視爲可疑人物,讓保安把我趕出去。
兜裏並沒有多少錢,在陌生的城市我也不敢隨意走動,只能找了個樹蔭繼續等待。
晚上六點,我總算看到了準備出來喫飯的一家四口。
他們見到我時還有些驚訝,隨即媽媽才反應過來這次旅行還帶了我。
見我滿頭大汗的狼狽模樣,妹妹有點嫌棄地捂了捂鼻子:ṱũ̂ₒ
「媽媽,姐姐身上一股味道。」
「你拿着房卡先上去吧。」媽媽皺了皺眉:「自己點個外賣喫,我們帶弟弟妹妹去喫西餐。」
「我……不能跟着一起去嗎?」這麼多年,我第一次對爸媽的決定提出了異議。
弟弟雙手插兜,朝我翻了個白眼:「就你這樣,去西餐店還不夠給爸媽丟臉的呢。」
「不許這麼說姐姐。」爸爸表面上斥責,實際上語氣更像是開玩笑。弟弟吐了吐舌頭。
「鼕鼕別不聽話,我們就預約了四個位置。下次一定帶你。」
說完,他們不顧我的反應就離開了。
回到酒店洗了個澡,我自覺地坐到了那個兒童牀上。
腦海中又想起那個姐姐的話。
我的父母好像真的,並不愛我。
這個真相讓我心臟生疼。
直到酒店房間的門被打開,響起妹妹對媽媽的撒嬌聲,我纔回過神來。
「明天我要去坐過山車,媽,你一定要陪我一起去。」
「行,都依你的。」
「媽,你說我穿哪條裙子好看?我這次拿了好幾條呢,每套都要出片!」
「媽媽明天做你的跟拍小攝影。勢必讓我柔柔拍出滿意的照片來。」
她們的聲音在看到我時戛然而止,媽媽看了眼我,斂了斂笑容:「鼕鼕,喫飯了嗎?」
「不是很餓。」
她應了一聲,便繼續和妹妹開始講話。
她們聊了一晚上這幾天的安排,我只像個局外人一樣,什麼話都插不進去。
「誒呀,上次出去旅遊還是在三月份呢。」妹妹隨口說了一句,被我捕捉到。
「三月幾號啊?」我問。
妹妹看了我一眼,說出一個具體日期:「怎麼了?」
「媽,那天我在學校哮喘發作,差點死了。」我淡淡道:「我給你和爸打電話,你們說你們在出差。」
媽媽一愣,隨即抬高了聲音:「什麼死不死的不吉利!這不是沒死嗎!再說了,我當時都在外地了,我回來又能怎麼樣呢?」
妹妹也跟着幫腔:「就是啊姐姐,你能不能別那麼矯情。這又不是什麼大事,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媽媽欣慰地看了她一眼,看向我的時候語氣惡劣:「牧冬,你什麼時候有你妹妹一半懂事就好了!」
是嗎?我扯了扯嘴角,心中一片酸澀。
可我清楚地記得,我中考的時候,妹妹在學校裏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媽把我扔在半路着急忙慌地去找她了。
而我一個人,沒有手機,忘記了路,只能邊走邊問路人。
最後還是好心人把我帶到學校,才讓我沒有因爲迷路而錯過考試。
我蓋上了被子,不想再爭論什麼。
淚水卻不自覺地從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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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愧疚作祟還是怎麼,這次他們去喫酒店早飯的時候居然叫上了我。
可不知爲何,我卻並沒有想象中的開心。
「等會媽媽帶你去買件新衣服。」媽媽看了我一眼。
「媽,給她買什麼新衣服啊。」弟弟切了一聲:「這個遊樂園很火的,哪有時間等她挑衣服。」
我媽猶豫了一下。
「不用麻煩了。」我「懂事」地開口。
我的懂事讓媽媽以爲我已經忘了昨天的事,於是她心安理得地再次忽視我。
我總被所有人灌輸爸媽不容易,我不能任性的思維。
只要我一鬧,就被指責不懂事,白眼狼。可弟弟妹妹無論怎麼鬧,別人也總是笑他們活潑可愛。
就連爸爸媽媽也是這樣。
終於,我決定給自己三次機會,也給爸媽三次機會。
只要在遊樂園有一次伸出手被爸媽拉住,我就相信他們是愛我的,然後繼續盲目地做那個乖乖女。
一進遊樂場,弟弟妹妹就眼睛放光。我再次被襯托成一個透明人。
妹妹穿着裙子站在城堡下,漂亮得像個公主。媽媽舉着相機,耐心地指導着妹妹該如何擺姿勢。
「漂亮!誒呀,柔柔真不愧是媽媽的小公主。」媽媽的眼笑成了月牙。
「爸,爸,咱們去鬼屋玩。讓她們拍着。」弟弟把爸爸拉走了。
夏日的太陽毒辣,眼見太陽越來越曬。媽媽從包裏掏出太陽傘,朝着妹妹揮揮手:「來這兒,媽媽給你補補妝。」
我站在原地,像個完全的透明人。來往的人羣匆匆,大家都是歡聲笑語,獨獨我侷促地站在這裏,像沒人要的孩子。
妹妹補完妝,蹦蹦跳跳招呼着媽媽:「媽!你看,這個兔子髮箍是不是很適合我!」
「好看好看,想要媽媽就給你買。」
「媽,我能要一個嗎?」
我媽聽到這話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纔不滿地開口:「想要就拿唄,裝什麼可憐。」
聞言,我伸出手,還沒碰到髮箍就被妹妹重重地拍了一下手背。手立刻紅了大片。
「媽,我不要讓她和我戴一樣的。」
「誒喲,行行行,都聽我們柔柔的。」
沒有人問我的感受,又想再一次地隨意掠過我。
「媽,你剛剛不是說,我想要就拿嗎?」
媽媽瞪大了眼睛,沒想到我會反駁:「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啊,妹妹不開心,你做姐姐的就不能讓讓嗎?你怎麼越大越不懂事,變得這麼小肚雞腸起來了!」
我其實並不想要兔子髮箍。
「那,媽,我不要髮箍了。我手被妹妹拍得有點疼,你能幫我揉揉嗎?」
我的第一次伸手被媽媽無情地躲開了:
「妹妹力氣那麼小,能有多疼。早知道你這麼矯情,當初就不該帶你來。」
「要不是柔柔說帶上你,你現在哪能出來。不感謝妹妹也就算了,還和妹妹斤斤計較。」
她邊數落着,邊拉着妹妹往前走。
留我一個人在原地,像被潑了一盆冷水。
原來,我自以爲的得獎過後的獎勵,只是妹妹隨口一句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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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ţû⁰人再次湊到一起,這次是在冰淇淋的鋪子前。
爸爸在點單:「小愷喜歡巧克力味的,柔柔喜歡草莓橙子雙拼的,我最親愛的老婆喜歡薄荷的。」
他一一記得每個人的喜好,直到目光移到我身上的時候,他嘴角的笑容突然壓下去了。
因爲他發現,這麼多年,他好像從來不知道我這個大女兒的口味。
「呃,鼕鼕,你……」
「原味的就好。」
賣冰淇淋的阿姨應了一聲:「誒喲先生女士,你們可真貼心。還給保姆買冰淇淋喫。」
此話一出,爸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不太好看。
「不,她……」我爸想解釋。
「誒喲,阿姨,她是我姐姐啊。我爸媽的女兒。雖然確實長得比我普通。」妹妹捂着嘴,笑得開懷。似乎對我被認成保姆這件事非常滿意。
阿姨有些尷尬:「啊,哈哈,這樣啊。我看她穿得普通還跟在你們後面……不好意思啊小姐。」
阿姨和我道歉,我只是搖了搖頭,示意沒關係。
我從她眼裏看到了對我的同情。
可意外的,我好像並沒有多少傷心。只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舔舐着冰激凌。
「那個,鼕鼕。這次回去,爸爸和媽媽給你買幾件衣服。」爸爸主動朝我說話。
我嗯了一聲,禮貌地說了一句謝謝。
我疏離的態度讓他們感覺到一絲異樣,但最終也沒多說什麼。
喫掉最後一口冰激凌,就該繼續體驗項目。
我看了眼爸爸。
「爸,我想去玩摩天輪。你能陪我嗎?」
「摩天輪啊,可……」我爸伸出手還沒抓到我,就被弟弟一把抓走:「那娘們唧唧的東西有什麼好玩的,爸,咱們去玩越野車。」
我的手伸在半空,無人握住。
爸爸甚至都沒分給我一個眼神,就跟着弟弟跑遠了。
第二次伸手,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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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繼續跟在媽媽和妹妹身後當小跟班。
「喲,這不是牧柔媽媽嗎!」一個聲音插入我們,是一個我不是很熟悉的親戚。曾經在家族聚會的桌上看見過幾次。
「琳琳阿姨。」妹妹甜甜地叫ťṻ₇她。
「誒喲,這孩子越長越漂亮了。」
媽媽笑得合不攏嘴:「哪有啊,不是和以前一樣嘛。」
「媽,你說我不好看嗎!」妹妹半撒嬌地說。
「真是服了你了,好看好看。我這不是在你琳琳阿姨面前謙虛一點嘛。」
親戚爽朗地笑了兩聲:「沒想到你們也來這兒玩了。」
「是啊,柔柔早就想來了。」
「是柔柔想來的啊。我還以爲是牧冬得獎你們帶她放鬆呢。」親戚的目光轉向我:「牧冬怎麼比過年那陣還瘦了。」
「她挑食得很。哪像柔柔,乖巧聽話又懂事。當初啊,幸虧又生了兩個。這一男一女湊個龍鳳呈祥的寓意可真好。」
我沒有說話。
我從來不是挑食,而是每次等我放學回家時,桌子上就只剩他們喫剩的飯菜了。
一家人用完的盤子碗筷就這麼隨意地放着,每次都是我來洗的。
就連上了大學之後的這一年裏,我的生活費每個月都沒超過八百塊,只能靠不停打工才能維持生計。
龍鳳呈祥,而我是多餘的那個。
不愛的細節那麼多,怎麼都被我忽略了呢?我自欺欺人了那麼久,這個事實還是被擺在我面前,讓我不得不接受。
還有最後一次。我想。
「小的就是懂事,哪像大的,成天不省心。學習也就還行吧,也說不上多好。要說未來啊,還得是我們柔柔。」
可我是當年高考的全省前一百。
當初有招生辦登門,爸媽也根本不在意,隨便擺擺手說:「隨便她去哪。」
到現在,他們其實都不清楚我到底去了哪所大學。
回過神來,她們還在繼續嘮嗑。
妹妹拽了拽我的袖子:「你無不無聊啊,咱們去那玩會兒,好不好?」
我無法不答應她的要求,因爲每次我不答應妹妹,換來的都是父母的斥責,說我嫉妒心強,看不得妹妹好。
所以我跟着她來到了河邊。
這邊似乎有什麼活動,人很多。
「牧冬,有你這樣的姐姐,我其實真的覺得很丟人。」
「是嗎?其實如果有得選,我也不會選擇當你的姐姐。」
「你還覺得委屈?別以爲我不知道,你以前小時候可不省心了,還有哮喘。爸媽爲了照顧你忙前忙後,你就是掃把星降世。」
我愣了一下:「你說的這些,是誰和你講的?」
「爸媽啊。」妹妹翻了個白眼。
「牧柔,我生下來沒多久,就被送到了外婆家。外婆養我到五歲,直到外婆去世,我才被他們接回家。
「那個時候,你們已經四歲了。
「我最鬧騰的那段時間,從來不是爸媽照顧的。」
想起那個慈祥的外婆,我的心中泛起濃濃的悲傷。
可妹妹卻並不相信:「都現在了,你還在騙我。真當我是三歲小孩呢。」
她的表情突然變得猙獰起來:「知道我和牧愷爲什麼把你帶上嗎?」
我還沒反應過來,突然一個帶着恐怖頭套的人猛地向我撲過來。
我嚇得往後一退,跌入河裏。
接着,牧柔也跳進了河裏。
大聲地喊着救命。
爸媽就在此時趕到,爸爸毫不猶豫地跳下水,將妹妹拉到岸上。
我因爲驚厥引發了哮喘,呼吸困難,感覺自己就要死了。
我第三次,向岸上伸出了手。
我想活下來。
我沒力氣喊救命了。
「河裏還有一個人!」不知是誰喊了一句。
可是他們一家四口,只是回了一下頭。之後就匆匆地抱着妹妹去叫救護車了。
外婆,對不起。沒法讓你看到我有出息的樣子了。
我的意識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有人拽住了我。
「快打 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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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初就說了,別把牧冬接回來。你就是不聽。」
媽媽皺着眉,十分煩躁:「好的不學學壞的!不就是沒給她買髮箍嗎!就玩失蹤。」
爸爸嘆了口氣:「當初不把她接回來,一個五歲小孩怎麼活。」
「提起她來我就煩。」媽媽看了眼躺在牀上的妹妹,纔有了點笑意:「還是柔柔懂事貼心,還好有柔柔。」
「牧冬這孩子嫉妒心太強!」爸爸搖了搖頭:「等她回來,一定要好好教訓她一頓。」
「放心吧爸媽,她身上又沒多少錢,跑不了多久。估計沒多久就跟條狗一樣屁顛屁顛地回來了。」牧愷幽幽開口。
「也是,到時候實在找不到,大不了去她大學找她。爸媽,你們知道她大學在哪吧。」
突然爸媽愣住了,其實他們根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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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我看見了外婆。
她笑着對我說:「我們鼕鼕長大了,變漂亮了。還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
我想撲過去,追隨她的步伐:「外婆,我好想你。」
可她只是搖了搖頭:「鼕鼕,現在還不是我們見面的時候。我們鼕鼕要長命百歲啊,外婆會保佑你的。」
「外婆,別走。」
「回去吧,鼕鼕。有人在等你。」
外婆的身影逐漸消散,直到最後,她依舊是微笑看着我的。
我睜開了眼睛。
一個看上去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坐在我的病牀旁邊守着。
「是你救了我嗎?謝謝。」我誠懇地道謝:「我叫牧冬,你呢?」
「溫揚。」
「你就是溫揚啊。」我對這個名字很熟悉。他和我同一屆,我們在一個社團。
大家分工策劃了一個遊戲,不過大部分時間都是線上交流,我們從來沒線下見過面。
還沒等我驚訝完,就進來一個更讓我驚訝的身影。
「是你?」
是那個我在機場碰到的姐姐。
「我們還真是有緣,我弟弟救了你。」她微微一笑:「我叫溫橙。」
「謝謝你們。」我又一次誠摯地道謝。
「不用這麼客氣,既然碰見兩次就算我們有緣。我看了你的身份證,你和我弟弟一樣大,你以後就叫我姐姐吧。」
溫家姐弟是兩個好心的人。
也是這些年唯一願意傾聽我難處的人。
聽了我的遭遇,溫橙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要留戀不值得的人。」
「我知道。」
其實在看到他們一家四口決絕的背影時,我那顆還懷有希冀的心就已經徹底地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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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橙收留了我,她開了一家咖啡店。沒事的時候,我就和溫揚去店裏幫忙。
久而久之,我也和溫揚熟絡起來。
從交談中我得知溫橙和溫揚有個酗酒家暴的父親,母親丟下他們跑了,後來實在受不了,溫橙帶着溫揚也跑了。
溫橙打工供溫揚讀書,一直到現在。
「我和我姐說,她去上學,我是男的,我去打工。」
溫揚停頓了一下。
「然後呢?」
「然後我姐把我打了一頓,說我就是想逃避學習,別和她裝。」溫揚笑了一聲:「她就是這樣,嘴硬心軟。」
「溫橙姐是個很好的人。」我感慨道:「我要是也有個這樣的姐姐就好了。」
「你現在不是有了嗎?」溫橙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嚇了我一跳。
她指了指我們兩個:「你們兩個,上班時間閒聊,扣工資!」
「溫橙大人饒命,小的們知錯了。」我大笑着求饒。
恍惚間我想到了,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
上一次這麼無憂無慮地笑,還是在外婆面前。
後來我就成了一個多餘的人,像一隻破掉的皮球,被踢來踢去。
「行了,不扣工資。給你們兩個看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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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橙拿出筆記本電腦,映入眼簾的是我參與策劃的遊戲獲得金獎的消息。
並且有投資商已經看好了這部遊戲,想要高價投資。
當天,我和溫揚的手機就被打爆了。除了老師的恭喜,還有社團的大家分享喜悅。
比我們更忙碌的,是溫橙。
她舉起牌子,框框裏寫了幾行字。拎着喇叭就出去大喊。
「家有喜事,今天的咖啡全場半價。」
「還買一贈一!」
「等會……」溫揚打字的時候突然抬頭看我:「打折受累的不是我們嗎?今天只有我們兩個店員。」
一天過去,我和溫揚猶如兩隻累死的鹹魚。
「誒誒誒,醒醒,兩位先別死,姐姐給你們包完紅包再死。」
突然,咖啡店的門被打開。
「您好,歡迎光臨,今天家有喜事,咖啡半價還買一贈一。」溫橙話音剛落,就看到我的眼神不對。
她這纔看清來人是一家四口。眉眼和我很像。
「進去躲躲吧,不想看他們就算了。」
我笑着搖了搖頭:「沒什麼好躲的,早晚要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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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牧冬,簡直是無法無天了!鬧脾氣那麼久,還不夠嗎!」媽媽的聲音帶了幾分怒氣。
「媽,我都說了,你對牧冬還是太寬容了。」牧愷咬着吸管嗤笑。
「就是啊,就因爲一點小事就跑得無影無蹤。害爸媽擔心那麼久。」牧柔附和。
我無聲地盯着他們,沒有心痛,只有對自己的諷刺。
當初,剛被接回來的時候,我很喜歡這兩個弟弟妹妹。
爸媽工作忙,我就照顧他們。
其實我只比他們大一歲。
後來牧愷和人打架,我爲了保護他手臂被砍了一刀。
現在那裏還留有一個疤痕。
我不求他和牧柔對我多好,但起碼,別把我當仇敵看。
可就是這樣簡單的願望,都成了奢求。
「我看不會是心虛了吧。」牧柔若有所思:「要我說,牧冬的大學肯定不怎麼樣,要不然哪至於當初開學都不請我們過去。」
我當然邀請了全家,可是當天,他們卻完全忘了這個事,一大早就帶弟弟妹妹出去玩了。
人人都有父母家人陪着,只有我一個人狼狽地坐着公交車去。
沒有人給我買行李箱,我就拉着一個大麻袋,忍受着他人異樣的眼光一個人整理收拾牀鋪。
「誒?那不就是牧冬嗎!」
牧柔一抬頭恰好對上我的視線。
爸爸媽媽一聽,表情立刻變了,氣沖沖地向我奔過來:「好啊!不回家來這野來了是吧!」
「虧我和你媽還在家裏那麼擔心你!」
「牧冬你這個沒良心的白眼狼,是不是心虛不敢回家了!真是心野了!就看你這樣,考的也不像Ţũ̂³什麼好大學。哪有一點好學生的樣!不三不四!以後別指望我給你一分錢!」
我嘆了口氣:「不用你們的一分錢。我現在已經攢夠學費了。」
「什麼攢夠不攢夠的,趕緊和我回家!」他們想伸手抓我,被溫揚一把攔下。
「啊?姐姐,你不會早戀了吧!」牧柔故作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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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這話,爸媽更生氣了。
「牧冬,你賤不賤啊!你纔多大!你出去那麼久,不會早就和這個男的開房了吧!家裏沒給你錢嗎!你這麼下賤!」
骯髒的詞彙砸在我身上,好像我真的十惡不赦。
「鬧夠了沒有。」溫橙怒斥:「老孃忍你們很久了!她早就不是你們的女兒了!她是我溫橙的妹妹!她的家,是這!」
「你們就是這麼當父母的!女兒失蹤那麼久,一個電話也沒有,不報警不打聽,不管她到底在哪是不是遇到意外了!見到女兒第一時間就是辱罵,造謠!你們惡不噁心啊。」
「牧冬!你這些日子都認識了什麼人!」媽媽指着我的鼻子,長長的指甲快要戳到我的臉。
「媽,你知道我爲什麼沒回去嗎?」我十分乎靜,並沒有因爲剛纔的話而生氣。
「因爲你賤!和男人跑了!」
我無奈的搖了搖頭:
「媽,那天落水的人裏,還有一個是你的女兒我。
「我哮喘犯了,喊不出救命。我一直伸着手,求你們救救我,因爲我還不想死。
「可沒有人管我。你們只在乎牧柔。」
他們一愣:「你!你在撒謊!你也落水了,柔柔怎麼會不和我們說!」
「隨你們相不相信。那天的視頻,現在網上都能搜到。你們可以仔細看看,那到底是不是我。
「我命懸一線的時候,是溫橙和溫揚救了我。他們給我交了醫療費,你知道 ICU 一天有多少錢嗎?我在裏面躺了多久,溫橙姐就管了我多久。」
我的眼眶有些溼潤:「這些天,都是她在照顧我。沒有他們姐弟倆,牧冬早就死了。」
他們錯愕,不敢相信,甚至還想張嘴再罵我兩句。
溫橙沒給他們這個機會:「滾,現在從我的店裏滾。這裏不歡迎你們,還有,你們的女ţú⁽兒已經死了。現在的她是我的妹妹。」
他們走了,走之前爸媽還盯着我:「我會查清楚的,如果你說的不是真的,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Ṫṻ⁸牧冬。」
我無所謂他們說了什麼,現在的他們於我而言就只是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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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橙關店了一天,除了休息外,還要給我們置辦一身行頭。
因爲我們過幾天被邀請去了國際交流展。
「給我們小冬買條漂亮手鍊。女孩嘛,總要有點首飾。」
溫橙很有經商頭腦,所以也算是個小富婆,對我花錢不眨眼。
我也曾拒絕過幾次,換來的是更多禮物。於是我就再也不敢了。
「溫揚,過來試試這塊表。」
溫橙樂得忙前忙後。
「不行,我還得給自己買身新衣服。畢竟那天有很多外國友人嘛,不能丟了面子。」
她剛踏進店門,臉色就垮下來。
昨天還在店裏大鬧的一家四口,如今其樂融融地坐在一起,正在挑當季新品。
「真晦氣,出門沒看黃曆,碰見爛人。」
溫橙翻了個白眼,拉着我們就要走。
「姐姐,你真要爲了一個外人拋棄爸媽啊?」
「牧柔,你口中的外人,拿我當家人看。而你口中的家人,拿我當牲口看。」
「怎麼和你妹妹說話呢?」媽媽皺了皺眉,想到什麼似的聲音又軟下來:「那天……爸媽只是太着急了。我們沒想到你在水裏,妹妹也不知道。爸媽和你道歉。」
「至於那天的錢,你說個數,我們還給你。」
溫橙像聽到什麼笑話一樣,嘲笑道:「你們覺得,小冬留下是因爲我給她的錢?一羣蠢貨。」
「難道不是嗎?我勸你最好也清醒一點,牧冬學習不行,還敗金。你要是一直養着她,難免她不會恩將仇報。就像對我們一樣。」
爸爸說話的時候毫不猶豫。
「學習不好,還敗家。」溫橙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啊,那我能問問你們這些年來都給了牧冬多少錢啊?我很好奇,爲什麼一個拜金的女孩落水時身上會穿着一件洗到褪色的 T 恤啊。」
溫橙的目光落在牧柔手上的金鐲上:「我看拜金的另有其人吧。」
「還有你們說的恩將仇報,ŧũ₎你們說的恩就是把剛出生的孩子扔到鄉下外婆家,五年不去看她一眼,然後直到女孩的外婆死了,你們纔想起有這樣一個女兒?」
「接回來之後把女兒當奴隸,照顧只比她小一歲的弟弟妹妹還成天捱打。長大了開始喫你們全家的剩飯變得營養不良。」
字字誅心,店員看牧家人的眼神都變了。
牧家是常客,他們從來都只見過這一家四口,根本不知道他們家還有一個孩子。
爸媽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確實比之前看上去健康漂亮了很多。
「她是我女兒,我們怎麼養和你沒關係。」
「我也說了,她是我妹妹,我怎麼養也和你們沒關係。」
溫橙拉着我離開:「哦對了,既然你這麼喜歡你這兩個龍鳳呈祥。就千萬別喫回頭草,別看見我們小冬有出息了就貼過來。」
「她能有什麼出息。」
牧愷的吐槽落入我的耳朵,我也只是一笑而過了。
-13-
國際交流會的當天,我沒想到還能遇見他們一家四口。
「又是你?」牧愷皺了皺眉,看到我穿的幹練得體的西裝,還覺得有些陌生。
因爲印象裏,我在他們面前永遠是低頭彎腰沒有自信的樣子。
「你怎麼會在這。」
「和你無關吧。」我不想和他們說話,轉身想走。
媽媽臉色鐵青:「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拜金了,看見有錢人就不知廉恥地貼上去。」
「在你眼裏,我就是這樣的人嗎?」
「你一直以來就沒弟弟妹妹懂事,我不放心不是很正常嗎!」
「隨你怎麼想吧。」我轉身離開,不想繼續爭論。
主持人喊到了我們組的名字,我和溫揚作爲本組代表上了臺。
我一閃過發現了這一家四口錯愕的眼神。
爸媽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不再帶着嫌棄,而是驕傲地和旁邊的人說:「看到了,這是我女兒。特別厲害。」
我們的遊戲作爲壓軸,是呼聲最高的。
臺下的投資者不停地誇讚我們年少有爲,誇讚我父母的教育。
我笑了笑,拿起話筒:「其實本來,我上臺是隻想感謝我自己的。感謝我自己,在父母偏心,弟弟妹妹針對的十多年,健康地活下來。」
這話一出,剛纔還在和爸媽搭話的投資者一下子變了臉。
「但,現在,我要感謝我的姐姐,溫橙。她給了我這十幾年來難得的溫暖。」
「也感謝溫揚,在我落水無人伸出援手的時候救了我。」
「更感謝我的外婆,在我毫無求生慾望就要死的時候,她出現在我的夢裏,告訴我勇敢地活下去。」
我鞠躬。
臺下掌聲雷動。
-14-
「鼕鼕,鼕鼕,爸爸媽媽沒想到你居然那麼嚴重。你是姐姐,我想你讓讓弟弟妹妹也是應該的,對不對。」爸媽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地和我解釋。
「是啊,所以我把你們讓給他們了。」我微微一笑:「我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我在遊樂園朝你們伸出的三次手,我當時想, 只要有一次你們回握住我。我就永遠當個, 你們口中的乖乖女。一輩子給自己洗腦,你們是愛我的。」
「可是你們一次也沒有握住我。」
「這……鼕鼕。就這麼件小事啊,爸爸媽媽和你道歉好不好。爸爸媽媽知道以前冷落了你, 你最懂事了, 不至於因爲一點小事就……」
「居然能從你們嘴裏聽到你們說我懂事啊。」我諷刺地笑了笑:「那你們怎麼和所有親戚都說我不懂事啊。」
他們愣住了。
「就此別過吧。我們再無瓜葛了。」
「以後, 你們就當沒我這個孩子,反正本來,你們也就不在意我。多我一個少我一個都無所謂。繼續捧着你們的龍鳳呈祥過日子吧。」
「不,鼕鼕!鼕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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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們無數次來找我求和,甚至在網上發微博試圖喚醒他人的同情。沒想到網友紛紛不買賬。
「我說怎麼那麼眼熟呢,大家別被這一家四口騙了!我前陣子在遊樂園的時候看到他們了。這一家人根本沒把這個女兒當人看。」
「這個視頻太殘忍了。大Ŧŭₙ女兒在水裏都快不行了, 結果一家人只能看見只是全身溼了一點的小女兒。」
「就這樣還有臉求大女兒原諒啊。」
「只是看見大女兒有出息唄。」
牧柔和牧愷高考考砸了, 一個考了個民辦大專,一個考了個野雞大學。
爸媽最驕傲的「龍鳳呈祥」卻給他們丟了大臉。
他們又想起我這個懂事聽話的女兒了。
可他們無論怎麼聯繫我, 我的回答都只有一個:「我的家人只有溫橙和溫揚。」
他們想在家試圖尋找我的一點東西拿來當念想, 可他們發現這些年,我從來都只能撿妹妹不用的東西。
破舊的橡皮,握不住的鉛筆,還有牧柔換下來不要的 T 恤, 安安靜靜地在雜物間的那張小牀上躺着。
他們來學校找到了我, 跪着說對不起,說他們錯了, 他們真的不是故意忽視我的。
「我想着外婆這些年對你很好, 但柔柔愷愷沒⻅過外婆,我想補償他們。」
「嗯, 可是他們不⻅外婆,難道不是因爲你們嫌棄外婆家裏是農村不讓他們去嗎?」
他們不說話了,就是抱着我哭。
也許曾經的我會覺得感動,會想原諒他們。可是現在的我, 早已心如磐石。
「爸媽, 我說了,那個會無條件原諒你們的牧冬, 早就被淹死了。」
他們不再來找我了。
後來我聽親戚說, 家裏破產了, 原本其樂融融的一家四口天天互相指責,每天鬧得雞犬不寧。
也有親戚勸我,差不多得了, 到底是血濃於水的一家人。
都被我一笑而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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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之後,我和溫揚談了戀愛。
我們志同道合,過得十分幸福。
曾經讓我痛苦的親情,現在提到我也能笑着打趣了。
我們聯合設計的遊戲一上線就火爆全網。
溫橙逢人便炫耀。
「喲,這不是牧家人嗎?現在怎麼這麼落魄了?」她笑着挑釁。
一家四口連看我的勇氣都沒有, 灰溜溜地逃走了。
我一笑:「行了,今天中午我請客, 喫大餐!」
感謝外婆,感謝溫家姐弟,也感謝如野草般帶着強大生命力的我自己。
我的未來會更璀璨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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