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來北往不遇卿

郡主李晚婉是蘇鶴鳴心尖上的人。
可自他迷上馴馬女,李晚婉便成了滿京笑話。
他逼體弱的她學騎射,縱容馴馬女害死她親人,直至她心死愛熄。
一紙和離書後,李晚婉銷聲匿跡。
而曾經高高在上的蘇鶴鳴,卻後悔了。
他位極人臣、翻覆江山,只爲尋她回頭。
可李晚婉早已覓得良人。
南北東西,人間萬里,她只願與君——
永不相見。

-1-
全盛京都知道,郡主府的掌家人換成了一個小小的馴馬女。
向來身嬌體弱的郡主李晚婉,被逼着學騎射,就連解手都不許下馬。
只要有一個動作不合規範,立馬就捱上一鞭。
「啊!」
接連三鞭子,李晚婉被抽得肩頭滲血,徑直從馬背上跌落!
火辣辣的劇痛傳來,辮子上還淬了辣椒水!
李晚婉蜷在泥潭裏,捂着肩頭半晌站不起來。
圍觀的下人沒一人敢上前。
慕靈雲揮鞭冷哼:「大人親口答應我,闔府上下以騎射爲尊。其他人都能縱馬狂奔,只有郡主百教不會。」
「你是故意爲難我?」
蘇鶴鳴走過來,聲音帶笑:「這是怎麼了?」
慕靈雲一甩鞭子就要走:「大人,奴婢無能,三日了都未曾教會郡主騎馬,輕輕罰了幾鞭她便撂挑不幹,既如此,請大人放奴婢回宮,另請高明。」
蘇鶴鳴立馬抓住她的手,將人攬着好生哄。
「郡主愚笨愚笨嬌氣,比不得你驕陽肆意,你是我向皇上求來的騎射師傅,府中以你號令爲尊,誰敢不從?」
蘇鶴鳴眸光瞥過馬鞭,聲音清冷:「晚婉,如此纖細的鞭子,何至於傷到你?」
「新帝重騎射,你貴爲郡主,更應以身作則,怎能作奸耍滑?」
慕靈雲嘴脣顫抖,卻說不出話。
她肩頭血流不止,他都看不見嗎?
爲了他一句「愛好騎射」,她強撐着各種不適馴馬,渾身摔得青紫也沒喊過疼。
他卻說她作奸耍滑?
慕靈雲勾了勾脣,滿意地取來茶盞放在李晚婉頭頂,拔掉她的髮簪狠狠扔進泥潭:
「若郡主能穩穩頂着茶盞跑完一圈,今日就算過關,否則這般釵環亂飛,何時才能讓聖上滿意?罷了,我再給郡主示範一遍。」
她說完單手扶鞍飛身而上,馬蹄疾馳,頭頂茶盞卻紋絲不動,看得蘇鶴鳴眼睛都直了。
「夫人,還不照做?」
李晚婉無法拒絕,只能再翻身上馬。
十五歲初遇還是窮考生的蘇鶴鳴,兩人一見鍾情。
他幫人抄書、寫信整整一年,才攢夠了一支簪子的錢,附上血書向她表明心意:
三年後若能科舉高中,必上門提親。
十八歲他一舉高中,官拜翰林院學士,向聖上求娶她爲妻。
他們婚後常常秉燭讀書,他說女子就該像她一樣溫柔嫺靜,飽讀詩書。
她喜靜,他便親繪圖紙爲她修築書院,夏日聽風賞荷,冬日圍爐觀雪。
她愛書,他便從翰林院爲她謄抄孤本古籍,日夜不歇險些熬壞雙眼。
她喜樂,他冒雪跪在隱居琴師門口求了三天三夜,只爲讓她聽一次傳世古琴的天籟之音。
盛京無人不知,新科狀元蘇鶴鳴,爲愛妻可低三下四委曲求全。
上有皇帝伯伯的疼愛爲她單獨賜府,下有心意互通的夫君體貼入微,李晚婉本以爲自己這一生都會如此順遂。
直到兩個月前先帝駕崩,重武將輕文官的太子繼位。
一句「兵馬大過天」,讓全京苦練騎射,蘇鶴鳴也棄文從武,在皇家馬場裏遇見了北疆進貢的馴馬女慕靈雲。
她善騎射,常年馴馬卻膚白如雪。
眉宇間英姿勃發,馬背上如履平地,身上流淌着蘇鶴鳴從未見過的異域風情。
自那以後,蘇鶴鳴日日流連馬場。
半個月前,他當着滿朝文武,向皇帝求了慕靈雲入府,說要帶頭舉家學騎射。
他忘了那天是她的生辰,只忙着帶人拆毀她的書院改造跑馬場。
踏碎的鞦韆架、填平的荷花池、被當做廢紙扔掉的詩書古籍,都在提醒李晚婉:
他變了心。
慕靈雲入府後,藉着馴馬師的名義各種折磨她。
第一天,她因爲跨不上比她高好幾頭的馬,被削了掌家權;
第二天,她因無法穩穩夾住馬肚子奔跑而被罰跪祠堂一整夜。
第三天,渴了不許喝水,大腿內側磨破流血不給上藥,就連如廁都只許在馬背上解決。
過往和現實在眼前交織,李晚婉眼前一黑,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
再次醒來,李晚婉全身痠痛不已,連聲音都發不出。
本想喚陪嫁丫頭翠兒,卻看見乳母紅着雙眼,正爲她擦拭高燒不退的額頭。
「郡主你可算醒了,翠兒她……」乳母泣不成聲,「被慕靈雲打了!」
「您暈倒後,翠兒護主心切與慕靈雲吵了起來,爭執中慕靈雲動了手,翠兒的頭磕在桌角,當場血流不止被拖走扔去柴房!」
「您高燒不退,我去求姑爺派大夫,卻一直沒人來。一打聽才知道,慕靈雲見血受驚,姑爺連夜綁ţū́ⁿ來京城所有大夫爲她診治,直到此刻,她廂房外還候着十幾位大夫。」
乳母含淚哭訴完,屋子裏陷入一片死寂。
只聽得燭芯嗶剝一聲輕響,一滴滾燙的燭淚滑落。
許久後,李晚婉啞聲開口:「修書給皇祖母,請她老人家把當年那封信還給我。」
「我與他,就到這裏了。」

-2-
密信送出,乳母卻還是不放心:「太后去了江南禮佛,最快也要一個月才能收到回信,這段時間怎麼辦?」
李晚婉苦笑:「一個月很快的,到時候晚婉帶着您和翠兒一起離開這裏。」
第二日一早,慕靈雲挽着蘇鶴鳴走了進來,兩人身後還跟着個小丫鬟。
「諾,之後伺候你的丫鬟。」
李晚婉心中一沉:「我有翠兒,我不需要其他人。」
慕靈雲揚起脖子:「翠兒血竭死了,屍體也已經扔去亂葬崗。這丫頭是我用自己的汗血寶馬換來的,就當賠你了。」
「汗血寶馬價值連城,用來換丫鬟賠你,郡主可別不知足。」
「死了?」李晚婉聲音顫抖,「昨夜府裏請了大夫,爲什麼不給她止血?她是我的陪嫁丫頭,即便死了也該厚葬,你憑什麼扔亂葬崗!」
蘇鶴鳴皺眉:「一個丫鬟也配厚葬?靈雲見血一夜噩夢,屍體自然要儘快扔掉。靈雲賣掉了她的愛駒換丫鬟向你賠禮,你就好好收下。」
他話沒說完,李晚婉急火攻心,猛地吐血。
蘇鶴鳴變了臉色,下意識往前一步,卻被慕靈雲拉住:
「急火攻心的淤血,吐出來是好事。大人,夫人今日既不能騎馬,那我教夫人如何熟悉馬性,對馭馬有益。」
乳母臉色煞白跪地哀求:「郡主還在高燒,如何能馭馬!」
李晚婉嘴角帶血,面色慘白地看着蘇鶴鳴。
蘇鶴鳴眼裏閃過一絲猶豫。
慕靈雲一甩腰間的馬鞭:「當初說好請我來教郡主馭馬,郡主三天兩頭找藉口請辭已經拖累進度,現在還要耽擱。」
「不想學,姑奶奶我也不伺候了,我走就是!」
她扭頭就要離開,蘇鶴鳴去牽她都被甩開手。
「熟悉馬性又不是騎馬,夫人既吐乾淨了淤血,想來身體也無礙。」
「來人,送夫人去馬廄。」
僕人扯開阻攔的乳母,像拖野狗一樣把李晚婉拖去扔到馬廄。
慕靈雲將一筐草料扔給她:「先學會餵食、刷馬廄、鏟馬糞,把馬們伺候舒服了,它們自然會同你親近。」
李晚婉不動:「這就是你說的熟悉馬性?慕靈雲,我是郡主,不是僕役!」
「怎麼,不願意?」慕靈雲冷笑,「你天生是貴女,我們就天生卑賤,活該被你們呼來喝去?我偏不信!今日你做了這些髒活,纔會知道貧賤百姓的苦楚!」
接着,又低聲說了句只有李晚婉能聽見的話:「伺候好我的馬,我就找回小翠的屍首安葬,否則……」
李晚婉一怔,強忍着屈辱走過去。她強忍着異味,想拿東西去鏟馬糞,卻被慕靈雲從背後踹得一腳跪在地上。
整個人渾身染上髒污。
「馬是我們草原最好的朋友,還請郡主跪着伺候,以示親近與尊重。」
蘇鶴鳴站在不遠處,目光落在慕靈雲身上一錯不錯。
他越是瞭解慕靈雲,就越是對她癡迷,同是底層爬上來的,她身上有着李晚婉沒有的堅韌。
鏟完馬糞又投放草料,熏天的臭氣讓李晚婉幾次作嘔,但想到躺在亂葬崗的小翠屍身,手上的動作一刻也不敢停。
慕靈雲扔來刷子,又讓李晚婉刷毛。
然而她剛舉起刷子,忽然聽到慕靈雲吹了一聲口哨,原本溫順的馬忽然發狂,揚起後蹄朝李晚婉狠狠踢了一腳!
「唔!」李晚婉那一瞬間彷彿五臟六腑都扭作一團,她重重摔在食槽上,碎裂的木屑狠狠刺進皮膚,她倒在地上,半晌動彈不得。
誰知踢她的馬突然排泄出一堆穢物,噴濺了她一身!
與此同時,馬廄裏十幾匹馬幾乎同時發作,一時間竟然都拉了肚子。
慕靈雲臉色驟變,忙讓人請了蘇鶴鳴來,厲聲道:
「大人,郡主好狠的心!竟讓下人採購劣質草料害馬!」

-3-
蘇鶴鳴府醫檢查後,證實馬確實是喫了不乾淨的東西。
李晚婉渾身虛弱,聲若蚊蠅:「這些糧草是我一來就放在這裏的,不是我做的。」
慕靈雲滿臉氣憤:「你是說我誣陷你了?草原征戰糧草是性命,我就算遭天打雷劈,也不會拿劣質糧草害自己的馬!」
蘇鶴鳴冷若冰霜:「晚婉,我知道你一向不喜騎馬,但沒想到你爲了逃避會使出這種惡毒下作的手段。」
「你太讓我失望了。」
李晚婉想要辯解,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下作?
成婚時,他用各種美好詞彙形容她。
傾國傾城、閉月羞花、淡掃峨眉、明目皓齒……
他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詞語都只有她配得上,可是現在,他說她惡毒、下作。
慕靈雲隨即開口:「在我們北疆,傷馬者需與馬同喫同睡直至馬康復。」
蘇鶴鳴沉默良久,最終點頭:「從今日起,郡主喫穿住用一應放在馬廄,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離開。」
李晚婉的心臟像是被剜去一塊,疼得她幾乎窒息。
她趴在地上站也站不起來,只能看着蘇鶴鳴攬着得意的慕靈雲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李晚婉足足在馬廄住了三天三夜,不斷清理着馬廄的污穢,直至這些馬恢復如常,才被允許離開。
乳母爲她沐浴更衣,看着她身上的烏青和傷口,泣不成聲。
剛休息了不足半日,慕靈雲便又催促着讓李晚婉去練習騎射。
乳母哪裏肯讓虛弱的李晚婉再次雪上加霜,攔在牀前不許。
慕靈雲眼珠轉了轉,柔聲道:「既然郡主身體不適,今日就讓乳母代爲練習,郡主旁觀便是。」
跑馬場上,李晚婉痛心地望着自己年邁的乳母。
「乳母,不要去……」李晚婉想攔着乳母,卻沒能攔得住。
良馬健碩高大,乳母爬了幾次才勉強上馬,卻因不會抓繮繩而捱了好幾鞭子。
好不容易能坐穩,慕靈雲陡然一鞭子,馬受驚ţû₂開始撒丫子狂奔,場上尖叫聲四起。
李晚婉撞開阻攔的僕人,死死抓住慕靈雲的衣袖:「停下!」
「慕靈雲,快讓你的馬停下!」
慕靈雲只是不屑地說:「郡主慌什麼,我剛剛不是已經教過這個奴才如何收繮繩?這賤奴才現在是故意裝不會,博取主子同情而已。」
「郡主,你對手下的賤奴太縱容了。」
蘇鶴鳴的目光裏滿是不耐煩。
眼看乳母被顛得快要脫力,李晚婉只能跪下來哀求:「慕靈雲,我知道你會吹哨讓它停下!你上次就是用哨聲讓馬踢了我……」
慕靈雲臉色微變推開她:「郡主慎言,我雖然是平凡馴馬女,也容不得你這樣侮辱!」
她氣得轉身就走,蘇鶴鳴追上去,沒人管臉色越發蒼白的乳母。
李晚婉將心一橫,咬牙衝上前想要攔住發瘋的馬。
可那馬卻徹底失控,揚起前蹄高高立起,將乳母重重甩飛出去數丈!
「不要——」
乳母的頭顱在她面前碎裂,灰白色的腦質混着暗紅的血液噴濺而出!
李晚婉的心徹底碎成了血沫。
………
乳母走後的幾天,李晚婉不喫不喝,把自己關在房裏,抄了無數往生經書。
出殯那天,她爲乳母披麻戴孝,跪在地上燒走這些經書。
蘇鶴鳴一開始還安慰李晚婉,見李晚婉一直裝啞巴不說話也來了火氣。
一腳踹翻火盆。
「李晚婉,你身爲我蘇府主母,給一個下人披麻戴孝我忍了,你要在蘇府給下人出殯我也讓了。」
「現在你擺着衣服死人臉,跟誰耍脾氣!」
李晚婉冷笑:「蘇鶴鳴,可還記得你來京城後寒窗苦讀的三年嗎?是誰供你喫穿,爲你打點?」
「是我乳母!她知我心意後便將你視作半個兒子,爲你裁剪四季衣裳,惦記你一日三餐,整整三年!」
「你一口一個下人,良心是被狗喫了嗎!」
蘇鶴鳴看着李晚婉充滿血絲痛苦的眼睛,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
「啪!」
慕靈雲抬手劈了李晚婉一巴掌!
「區區一個乳母,死便死了!」
「衝撞大人,該罰你好好學學騎射規矩!來人,給我綁了郡主!」
李晚婉拭去嘴角的鮮血:「我是郡主,誰敢動我!」
「郡主也是女人,該懂三從四德。在我們草原上,敢這樣和自己男人說話,必須好好教訓!」
慕靈雲高聲道:
「拿我的箭來。」

-4-
跑馬場上,李晚婉被牢牢綁在一根十字形的柱子上。
家中下人竊語聲不斷傳來:「他們怎敢如此欺辱郡主?」
「自從新帝登基,侯爺一家都被貶離京城,郡主沒了倚仗又失了丈夫的歡心,比我們這些下人還慘……」
李晚婉望着不遠處慕靈雲瞄準她的箭尖,渾身止不住地戰慄。
蘇鶴鳴看着她面色發白,本想喊停。可是慕靈雲一身颯爽騎裝背箭而出,瞬間讓他忘乎所以。
慕靈雲遠遠站着,嘴角噙着笑意,反覆調整箭尖的角度。
「唰!」
長箭破空而出,尖銳的嘶鳴聲擦過她的髮梢,箭尖穿過櫻桃楔入木柱,果肉四散飛濺,箭尾的白羽劇烈震顫,發出沉悶的嗡鳴。
第一次離死亡只有分毫之差,李晚婉的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蘇鶴鳴目光灼灼,盯着慕靈雲的眼睛怎麼也挪不開。
「靈雲,你真厲害……你和京城中所有貴女都不一樣。」
慕靈雲勾脣輕笑:「這沒什麼難的,大人若是想學,我也可以教你。」
她示意下人又重新放了一顆櫻桃在李晚婉頭頂,將弓箭塞進蘇鶴鳴手裏。
慕靈雲嬌軟的身軀貼上他的後背,在他耳後吐氣如蘭:「大人不試試,怎知道自己有多英明神武。放心,一切有我……」
蘇鶴鳴鬼使神差般,握住慕靈雲的手,將弓箭對準李晚婉的頭頂射了出去!
「啊!」
隨着一聲慘叫,箭頭狠狠扎穿了李晚婉的掌心,鮮血頓時瘋湧而出!
蘇鶴鳴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他一把推開慕靈雲,衝過去抱起李晚婉:「晚婉,你怎麼樣?是我的錯,來人,速去宮裏請太醫!」
慕靈雲也臉色發白:「大人,方纔起風了,我着實沒料到……」
「讓開!」蘇鶴鳴直接撞開了慕靈雲,抱着李晚婉匆匆回房。
然而太醫來了,也只能是搖搖頭。
「這一箭貫穿經脈,已經治不好了。」
京城無人不知,郡主不足十歲便已經詩畫雙絕,名動天下。
可這樣一雙妙手,竟被利箭貫穿,實在可惜。
蘇鶴鳴握着李晚婉的手:「晚婉,是我的錯,是我太自信才傷到你。」
「我不是故意的,本來只是想教教你規矩。我不喜歡你那樣和我說話……」
李晚婉閉上眼睛,聲音顫抖着打斷他:「我想休息了。」
她重複:「我想休息。」
無論是她的人,還是她的心,現在都只想休息。
蘇鶴鳴陪了她一整夜,深夜才離開。
牀榻上,李晚婉算着日子。
密信送出去已經快十五日,再等半個月,她終於能解脫了。
她要離開這個喫人的家,永遠離開!

-5-
養了幾天身體,李晚婉終於能下牀走動。
她一點一點收拾着自己的東西的時候,蘇鶴鳴來了。
一進門,就覺得空曠了很多。
「你這是在做什麼?之前這簪子你喜歡得很,怎麼隨手扔在這裏。」
「簪子舊了,準備送去首飾鋪子翻新。」
「收拾一下屋子,扔掉一些沒用的東西。」
蘇鶴鳴看着被扔掉的畫卷,又看着李晚婉纏着繃帶的手,沉默很久纔開口。
「這是福齋閣新上的玫瑰花糕,我下朝後排了一個時辰纔買到的,你從前最愛喫,嚐嚐!」
他迫不及待地打開紙包,李晚婉瞥了一眼,看見其中一塊糕點缺了個角,邊緣還粘了些女子口脂,嫣紅如血。
想來這包缺斤短兩的糕點,不過是慕靈雲喫剩下的東西而已。
李晚婉強忍住心頭刺痛:「玫瑰活血,我不喫。」
蘇鶴鳴臉色一僵,半晌說不出話。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們兩個見面總是這樣相顧無言。
「……後天相國設宴,我需要你畫一幅紅梅圖。」蘇鶴鳴放緩語氣,「我知道你手傷還沒痊癒,但是相國……」
「好。」
李晚婉直接打斷蘇鶴鳴:「我會準備好紅梅圖。」
蘇鶴鳴抱住李晚婉:「辛苦夫人了。」
李晚婉閉上眼睛,推開蘇鶴鳴:「我現在就畫。」
言外之意,讓蘇鶴鳴不要再打擾她。
蘇鶴鳴說了兩句關心的話就走了,李晚婉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心尖一顫,攥緊了衣袖。
需要她時,溫聲細語好言求取;
不需要她時,任由冰冷的箭頭射穿她的骨肉;
爲達目的,也不管她的手根本沒痊癒。
李晚婉緊握着畫筆,紗布下的傷口開裂,鮮紅的血一滴滴在宣紙上暈開。
紅得觸目,紅得豔麗。
天快亮時,紅梅圖終於完工,李晚婉卻因虛弱不堪在房中昏睡了一整日。
再次醒來時,家丁已牽着馬在門口等候她赴宴。
慕靈雲坐在軟轎裏嬌聲吩咐:「郡主需騎馬前去,好讓大家都知道,近日苦練騎術Ţŭ₋的成果。」
李晚婉嘴脣翕動,最終只輕聲道:「好。」
努力爬上高頭大馬,瘦削的身子在馬背上搖晃,似乎一陣風就能把她帶走。
蘇鶴鳴望着她的背影驚覺,李晚婉的衣裳分明是年初時才量身裁剪的,此刻卻寬大得如同能再裝下一個她。
一路上李晚婉渾身無力,掌心被繮繩磨出鮮血,不得已撕下內裙包紮才勉強止血。
等趕到相府時,卻看見慕靈雲坐在了原本屬於她的位置,而一羣賓客正圍觀着一幅畫卷嘖嘖讚賞。
「相爺,這紅梅怒放,極盡豔麗,堪稱傳世佳作!」
「竟然還有梅香陣陣,蘇大人快說說,您究竟是如何畫的?」
李晚婉看着蘇鶴鳴將功勞放在了慕靈雲的頭上。
「這畫是靈雲尋來的,爲的就是賀相國宴。」
相國滿意地看了又看:「可是有所求?」
蘇鶴鳴突然跪了下來:「下官求相國大人將靈雲收爲義女!」
「下官想爲她脫奴籍,從相府出嫁,抬爲平妻!」
廳內瞬間安靜下來,目光皆投向門外搖搖欲墜的李晚婉。
誰人不知蘇鶴鳴求娶郡主後百般寵愛,數次公開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
如今卻爲一個馴馬女不惜下跪,這男人的心,變得也太快了些……
李晚婉喉嚨裏泛上一股腥甜,顫聲開口:「蘇鶴鳴,你當真爲她負我?」
蘇鶴鳴緘默着,垂眸間,目光溫柔看向慕靈雲。
李晚婉焚心般的熾烈質問,他只置若罔聞。
氣氛僵持間,慕靈雲嬌聲開口:「郡主,我已懷了大人的骨肉,你成婚三年未有所出,大人卻不曾休妻保你顏面,他只是想爲蘇家開枝散葉,從未負你。」
「好!好!好!」李晚婉心如死灰,艱難地開口,「蘇鶴鳴,我最後一次問你,是否定要娶她爲平妻?」
蘇鶴鳴答得不假思索:「自然是,要與你平起平坐的。」
李晚婉抖肩苦笑:「既如此,我成全你們。」
「我自請下堂。」
屋外忽然大雨傾盆,她衣衫盡溼,頭也不回地離開。

-6-
相府宴會後,李晚婉閉門謝客已經幾日。
蘇鶴鳴負心愛上馴馬女一事傳遍盛京,家中不斷有女眷攜禮來訪,大多是來看她笑話的。
她推病一律不見,直到聖上邀請官眷入宮打馬球,纔不得不梳妝入宮。
宮廷大殿內,慕靈雲正被一羣女眷團團圍住。
「靈雲姑娘真是旺夫,聽說蘇大人近日又升官了?」
「郡主又如何,不過是沒有母家倚仗,失去丈夫歡心的可憐人罷了……」
嘲笑聲如潮水湧入李晚婉耳中,溺水般的窒息感讓她快步逃離。
卻迎面撞上了拿着披風匆匆趕來的蘇鶴鳴。
他繞過她,直奔慕靈雲,爲她披上。
眼淚不爭氣地在眼眶裏打轉,李晚婉不想哭,可眼淚總止不住。
她素來體寒,從前只要出門,蘇鶴鳴都會記得帶上披風爲她禦寒。
馬車裏總有溫好的姜棗茶,手爐裏的炭火也總是滿的。
數九寒天,她雙腳冰涼,他便用手爐燙紅了自己的肚子,把她的腳塞進衣襟裏取暖。
可是現在,他眼裏只有慕靈雲。
李晚婉頂着風不知走了多久,回過神才發現到了沒人的隱祕角落。
有人在說着什麼,似乎是倍北疆語。一男一女說着什麼,片刻後女人伸手遞出去了一張羊皮地圖。
「皇宮的地圖?」李晚婉看得清楚,那地圖上繪製的是聖上居住的養心殿!
李晚婉屏住呼吸逃離,見到蘇鶴鳴就被他拉走:「皇宮內,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馬球大賽開始了,陛下讓我們都過去。」
馬球大賽,慕靈雲也參賽了。
她一身戎裝,接連贏了兩場比賽,就連皇上也打趣起了蘇鶴鳴。
「聽說這馴馬女懷有身孕還如此驍猛,蘇愛卿這兩位妻子一位知書達理,一位英姿颯爽,倒是會享齊人之福啊!」
看向李晚婉,他忽然想起什麼,又問:「不知郡主跟着那馴馬女學騎射,學得如何了,不如讓朕瞧瞧你們二人對陣?」
皇命難違,李晚婉只好更衣上陣。
皇宮的馬匹幾乎都是慕靈雲親自馴養,上場對陣不過一刻鐘,一聲暗哨響起,李晚婉身下的馬突然失控。
無論她如何收緊繮繩,都無濟於事,直接從馬背上摔下,重重跌落在地!
皇上臉色很是難看:「朕說過要重騎射,慕靈雲難道沒有教過你如何騎馬?」
慕靈雲跪地朗聲開口:「回皇上,臣女認真教授,郡主學的時候卻總是偷懶,實在是……」
李晚婉搖頭爲自己辯解:「陛下,我沒有!」
皇上看向蘇鶴鳴:「蘇鶴鳴,到底有沒有偷懶?」
蘇鶴鳴眼神里閃過猶豫。
半晌,終於回答:「回皇上,郡主平日裏確實偷懶,臣回去定好好管教……」
「來人!」皇帝失望地看着她,「郡主李晚婉欺君罔上,賜刑玉女登梯!」
聽到「玉女登梯」四個字,滿座譁然!
李晚婉瞳孔瞬間放大,所有的力氣都在一瞬間被抽乾。

-7-
跑馬場上,所有人目睹着這場恐怖的刑法,誰也不敢出聲。
泡過鹽水的麻繩反綁住李晚婉的雙手,衆目睽睽下,女官褪去她的外衫,僅留下蔽體的小衣。
二指粗的麻繩勒緊她的脖頸,用力拽着她往長滿倒刺的梯子上走。
每走一步,她的雙腳都被倒刺扎出汩汩鮮血。
可縱使已痛到意識模糊,她也無法發出一聲哭喊爲自己辯駁,只能咬爛雙脣,以痛止痛。
「三、四、五……」
鮮紅的血刺痛蘇鶴鳴雙目,他終於忍不住想求皇上開恩。
慕靈雲攔住他:「終究是皇室血脈,聖上不會真讓她死的。她惹怒陛下,總歸得付出點代價。」
爬到第九十九級臺階時,李晚婉氣若游絲浸倒在血泊中。
皇帝終於消了氣,讓人把她扔回了郡主府。
太后得知此事,偷偷讓人送了祕藥,她才從鬼門關勉強脫身。
養傷第七日,李晚婉醒來,突然發現蘇鶴鳴坐在牀邊。
「晚婉,你終於醒了!」蘇鶴鳴下巴長了些胡茬,平時精心打理的人看起來有些邋遢,眼底青紫,滿眼紅血絲。
李晚婉恍惚見到了從前,與她癸水日肚子疼,他整晚不睡爲她揉肚子的樣子。
可她知道,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有事嗎。」
她聲音沙啞,不復從前的靈動。
「我只是擔心你,所以一直守着你。」
李晚婉閉上眼睛,不想聽這些假話:「沒事我就休息了。」
她擺出送客的模樣,蘇鶴鳴卻沒動。
「……我明日就要迎娶靈雲,可試穿了十幾套婚服,她都不滿意,我想……」
李晚婉心中泛起苦澀,已經知道蘇鶴鳴想要說什麼:「想要我那套郡主儀制的鳳冠霞帔?」
蘇鶴鳴握住李晚婉的手:「晚婉,你身爲郡主,什麼榮華富貴都享過,靈雲是個可憐人,她不過是想風風光光嫁給我,一套婚服而已,你就借她一次吧。」
「我答應你,即便娶她過門,也會與你相敬如賓!」
「也可以不再讓你服用避子湯,給你一個孩子。」
李晚婉扯了扯嘴角,乾澀的嘴脣裂開,滲出殷紅的血。
成婚三年,蘇鶴鳴一直讓她避孕。他說她身體虛弱,還不適合要孩子。
現在,又說可以給她一個孩子。
他把孩子當成什麼?可以交易的物件嗎?
不是愛而生的孩子,她不需要!
李晚婉拿出庫房的鑰匙,扔在地上:「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成親當日,慕靈雲穿着一身郡主儀制的鳳冠霞帔,出現在衆賓客面前時,所有人都驚得張大了嘴。
「一個相府義女,怎麼敢穿郡主的皇家婚服?」
「什麼敢不敢的,郡主上次被賜玉女登梯,哪還有什麼皇家顏面?」
「就是,這年頭男人的心在哪裏,情愛就在哪裏,這郡主府,今後怕是要改姓慕了……」
閒言碎語飄進李晚婉耳中,她神色不變。
拜天地,敬尊親,後對禮。
慕靈雲難掩喜色,剛要彎腰。
「太后駕到——!!!」
衆人回頭,竟然是遠在江南的太后親臨!
蘇鶴鳴心生疑惑看向李晚婉,見她神色自若,彷彿早就知情,心中不由得泛起慌亂。
太后徑直走來,卻並不正眼看這對新婚夫妻,淚眼撫過李晚婉的髮髻,顫聲:
「晚婉,你受苦了!今日皇祖母爲你撐腰!」
她說完揮了揮手,跟在她身後的女官展開一份詔書。
「奉天承運,太后詔曰:哀家聞郡馬蘇鶴鳴婚後失德,背誓負諾,寵妾室,凌嫡妻,亂綱常而蔑人倫。
郡主金枝玉葉,豈容輕侮?今允二人和離,各還本道。
既和離,郡主府乃天家所賜,非臣子私產。蘇鶴鳴三日內遷出,不得滯留。欽此。」
蘇鶴鳴臉色劇變。

-8-
女官宣旨完畢,蘇鶴鳴下意識地說:「我不同意!」
太后沒說話,只是看向李晚婉。
李晚婉從袖子裏拿出一封書信:
她抖開書信,上面筆力虯勁的字體,正是蘇鶴鳴親書:
「謹立誓書於卿前:
鶴鳴今啓心牖,誓守晚婉一人。此生若違此諾,移情別唸,甘受和離之懲,永不復相見。天地共鑑,鬼神同督!
隆熙十二年秋月蘇鶴鳴手書」
蘇鶴鳴睜大雙眼看着自己的字,一個個如同鐵掌般落在他臉上,灼得他火辣辣地疼。
他終於想起來了,這是他們大婚當日,他喝醉了親筆寫下的承諾書!
可他明明記得,當時李晚婉將這封書信扔了……爲何還會出現?
李晚婉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那信扔在他臉上,挽着太后一步步走出了郡主府。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再留給蘇鶴鳴半個字。
郡主府外,天朗氣清,微風和煦。
李晚婉第一次覺得,她的人生,纔剛剛開始。
郡主府裏,燈火依舊通明,賓客卻一鬨而散。
蘇鶴鳴盯着自己的親筆諾書,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大婚那日。
他挑開紅蓋頭,看着李晚婉含羞的笑臉,一顆心快要跳出胸膛。
他肖想過無數次親吻她,這一刻卻緊張得不敢Ṭũ̂₇逾矩。
更忘不掉她溫柔的低語:「夫君,晚婉終於嫁給你了,往後打理中饋,開枝散葉,願執箕帚,以奉終身!」
像是心臟被毒蛇猛然咬了一口,他徹底反應過來:
愛他入骨的李晚婉,竟然不要他了!
他踉蹌着朝門口衝去:「晚婉,你去哪裏,你怎麼敢棄我……」
剛走兩步,就被慕靈雲一把拽住。
她尖叫着:「蘇鶴鳴,我怎麼辦?」
今日明明是她大婚,她本應風光無兩,可李晚婉這個賤人,竟然敢用這種陰招毀了她的顏面!
而他明明說早已厭棄李晚婉,此刻竟爲了她丟了魂魄一般!
蘇鶴鳴被叫住,這纔想起慕靈雲也受了委屈,態度不由得軟了下來。
慕靈雲氣急敗壞地問他:「太后要我們三日之內搬出去,夫君在別處可還有宅子?我那些馬兒怎麼辦?」
「宅子?」蘇鶴鳴愣住了。
他當初入贅郡主府,府中一應支出都是李晚婉在打理,他喫住不愁,確實沒想過購置私宅。
「你……沒有宅子,那我們搬出去後住哪裏?」
慕靈雲十分不滿,「那些戰馬可都是我們北疆的名駒,你無論如何都要給我找一處地方安置,否則,這婚不結也罷!」
轉念,慕靈雲像是想起什麼。
「李晚婉既然孤身出戶,那這郡主府的財產——」她目光中流露出貪婪之色。
侯府舉家南遷,大部分財物都進了郡主府,她粗略算過,夠她幾輩子喫穿不愁的!
他冷下臉,一臉鄙夷地看着慕靈雲:「我朝律法規定,郡主若是與夫家和離,錢財屋舍仍是郡主的,我不能帶走。」
慕靈雲臉色驟變:「什麼!那你現在豈不是成了窮光蛋?所以三日後我們要去睡大街不成?」
蘇鶴鳴被她攪得心煩,擺擺手道:「那倒不至於,我明日先租個宅子安頓,必不叫你受苦。」
慕靈雲捂住耳朵,拔腿便走。
再次出來時,懷中竟然滿是從庫房取出來的金銀細軟!
「我一個人搬不光,你幫我一起。」她累得喘息不止。
「給我放下!」蘇鶴鳴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心中十分不悅。
他第一次覺得,這異域女子到底還是少了些教化,全然沒一點禮數!
不像李晚婉,出生名門,飽讀詩書,哪怕天塌了,禮儀規矩也是半點都不會出錯的。
「那你說怎麼辦!」慕靈雲指着他的鼻子抱怨着,「我好歹也是相國義女,婚前你是如何承諾給我好日子的?難道以後要我一直住在你租來的小宅子裏,再也不能騎馬嗎?」
蘇鶴鳴被她指得心中窩火,一巴掌拍開她的手。
他與李晚婉成婚三年,何曾受過這樣的氣?
李晚婉一向與他相敬如賓,即便偶有小小爭吵,她也只是撅個嘴生一會兒悶氣,從來沒說過一句重話。
他承認當初在馬場第一次見到慕靈雲策馬飛馳時,確實被她的桀驁野性迷住了。
兩人在一起後他更是愛她的直爽,敢藐視權貴鞭笞郡主的果敢。
可眼前不依不饒苛責他的慕靈雲,似乎變了一副嘴臉,讓他愈發思念李晚婉的端方得體。
難道,她愛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錢和地位……?
爲了這樣一個女人逼走李晚婉,他是不是真的錯了?
蘇鶴鳴看着她,視線越來越模糊。
來京的第一個冬月,家徒四壁。
雪花從漏風的屋頂落下,冰涼刺骨地化在他脖頸裏。
房中沒了炭火,連一口熱茶都不能煮。
抓着滿是凍瘡握不住毛筆的手,他很想就這麼算了。
一步登天的科舉夢,對他這樣的寒門子弟,太難太難。
動搖的瞬間,李晚婉的奶孃推門而入,帶來的炭火和棉衣,消融了他想要放棄科舉的念頭。
「蘇公子,我家小姐託我給您帶句話。」
「寒門縱潦倒,鴻鵠志九霄。風雲激盪處,一步登天朝。」
想到李晚婉當初對他的不離不棄,蘇鶴鳴心口刺痛,幾乎要喘不上氣。
這時,一聲尖銳細嗓響起。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急匆匆走進來問:
「蘇大人何在?跪接聖上口諭!」
「朕聽聞太后賜你與郡主和離,然愛卿乃朕股肱之臣,今特賜宅院一座,金百兩安頓家室。郡主府舊人,皆隨同前往。望愛卿勤於朝政,忠心替朕分憂!」
大太監遞給蘇鶴鳴一份密旨,蘇鶴鳴看過之後眼神微縮,半晌纔開口。
「此事,微臣定當竭盡全力。」

-9-
皇帝重賞的事情,第二日就傳遍了京城。
婚宴那日看笑話的賓客們沒想到,蘇鶴鳴雖然得罪了太后,轉頭卻被皇帝重用。
要知道,護國大將軍謀反未成被誅九族,留下這座大宅院,當初相國大人想要,皇帝都沒鬆口,不想竟然給了蘇鶴鳴!
一時間,京城稍微有些臉面的大小官員,紛紛擠破頭往蘇家送禮。
五日後,宅院整理完畢,慕靈雲提議辦個喬遷酒,答謝送禮之人。
蘇鶴鳴事務繁忙,便由她操持了這場宴會。
只是沒想到,她對來赴宴的賓客提了個要求:所有客人都需要在馬背上飲酒三杯,否則不能入座。
御史大夫曹忠當即不悅:「我前些日子扭了腳,不能騎馬。」
工部尚書郭子健護住妻子道:「賤內有孕,還望蘇夫人免了她騎馬飲酒。」
慕靈雲不依,揮鞭抽了曹忠和郭子健,破口大罵:
「當初郡主不肯騎馬,我都敢打,你們算什麼東西,也敢不從?今日若不騎馬,別怪我夫君明日就去御前參你們一本!」
兩位朝臣氣不過,當即找蘇鶴鳴理論。
蘇鶴鳴最近忙着大事,聽見這個規矩也是眉頭緊皺:「事出有因,你非要爲難他們幹什麼?」
慕靈雲雙手叉腰:「夫君,你說過這蘇家我纔是當家人,怎麼我的規矩此刻便不守了?更何況重騎射本就是聖上的意思,我尊崇聖意何錯之有?」
蘇鶴鳴心中漸漸不耐煩起來。
從前他覺得慕靈雲雖然刁蠻但勝在可愛,可她近日總是這般不分場合,讓他下不來臺,即便他處處包容,她也還是一再得寸進尺。
而李晚婉貴爲侯府千金,掌着偌大的郡主府,卻從來不擺郡主的架子。
外人在時,更是以夫君爲大,從不駁他面子,遇事向來都是笑眯眯道:「一切都聽夫君的安排。」
方纔管家還來報,他指定用來招待賓客的名酒「秋露白」,竟然被慕靈雲換成了低價米酒,省出來的錢倒是給十幾匹馬打造了金飾!
想到這裏,蘇鶴鳴心頭泛起怒意,冷眼看慕靈雲的時候,厲聲道:
「你這異族女,到底懂不懂什麼叫夫爲妻綱?真當自己是尊佛了不成?」
慕靈雲不滿地撒起潑來:「我又不是你們漢朝女,什麼夫爲妻綱!我只知道你答應過我,府中一切事物都聽我的!今日他二人不騎這馬,別想出我的門!」
滿座雖無人說話,但到底還是傳來了些竊笑之聲。
蘇鶴鳴還想訓她幾句,忽然想起聖上給他的祕旨。
他裝作懶得與慕靈雲爭吵,找人進房間低聲耳語了幾句,不再去管外頭的事,任由慕靈雲胡鬧。
第二日早朝,曹忠與郭子健聯名上書告御狀,卻被皇帝賜「不重視騎射」之罪,當場杖責三十棍。
而蘇鶴鳴則官升一級,賞賜北疆進貢的千里馬一匹。
五日後,蘇鶴鳴以「賞馬宴」爲名,邀請京中官員共賞御賜千里馬。
這次,相國大人也親臨蘇府。
酒過三巡,慕靈雲牽來千里馬,一番高難度騎射技驚四座。
這匹充滿野性,彷彿蓄着雷霆之力的戰馬,竟然在一個小小女子身下或伏或站,乖巧如小寵。
相國大人忍不住躍躍欲試。
那馬兒果然十分聽話,或疾或徐,一切皆在掌控之中ƭù⁷。
勾得相國十分心動,以「配種」爲由,強行借走了這匹馬。
然而兩日後,相國大人在城北山林縱馬,脖頸折斷而亡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
皇帝查明相國利用身份強取豪奪千里馬後大怒,下令徹查相府過往貪污受賄之事。
很快,相府徹底倒臺。
一個月後,蘇鶴鳴正式成爲新任相國。
滿朝譁然!
無人之處,皇帝問蘇鶴鳴:
「你幫朕成事,當初朕許你三個願望,如今,你可以一一道來。」
「微臣不求別的,只是想去郡主府,尋回一件不值錢的東西。」

-10-
得到皇帝應允後,蘇鶴鳴孤身往郡主府走去。
皎皎孤月,懸於中天,幾朵雪花落下來,愈發襯得他背影頎長落寞。
他無意從丫鬟音兒口中得知,慕靈雲將那匹千里馬馴得只要一吹口哨,就會發狂。
他用此招殺死相國取而代之,其實最初只想讓皇帝答應,能讓他再回一趟郡主府。
這些日子與慕靈雲的相處中,他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多。
想起李晚婉哭求慕靈雲吹哨停馬,救她乳母的事。
當時慕靈雲明明否認她會這門技藝。
皇家跑馬場上,李晚婉的御馬術並沒有那麼差,卻也突然意外墜馬。
那日,他似乎從慕靈雲的方向也聽見了一聲暗哨……
蘇鶴鳴思緒紛亂,推開臥房的門,看見那隻熟悉的銀簪靜靜躺在梳妝檯上。
這明明是她最愛之物,可自從那日被慕靈雲扔進泥潭後,她便再也沒戴過。
蘇鶴鳴顫抖着拂去上面的灰塵,將它小心翼翼地收進袖籠裏。
書架上,一本本手抄書刺痛了他的雙目。
晚婉,我會愛你一生一世。
晚婉,我會位極人臣,讓你做女子中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送她手抄古籍時的諾言在耳畔炸響,手一抖,一個賬本忽然掉了出來。
賬本上李晚婉書寫的簪花小楷簽名映入眼簾,他鬼使神差地將賬本一同收進袖籠。
她消失得無影無蹤,哪怕他打探了一個月都沒有找到,只能睹物思人。
回到家,他徑直去了書房,將簪子擱在了桌案上。
腹中飢餓,他想讓音兒幫他去廚房拿一些宵夜,叫了半天,卻是管家走了進來。
「音兒呢?書房一向都是她整理,今日怎麼不見她?」蘇鶴鳴有些奇怪。
管家支支吾吾,只說音兒得了惡疾,被連夜送回鄉下去了。
「那你去幫我拿些宵夜。」
管家爲難道:「大人,廚房裏沒有喫的,夫人說,深夜飲食傷身,練習騎射之人不可貪喫,否則肥胖後騎起馬來身子笨重……」
蘇鶴鳴大怒:「沒有就去做!這是蘇府,想想你們的俸祿到底是誰在發!」
「夫人呢,叫她進來伺候茶水!」
「夫……夫人不在家,她去了金鋪,說要給家中的馬兒再打幾副純金脖飾。」
「這女人,除了馬就是馬,她眼裏到底還有沒有我這個夫君?等她回來,我要她好看!」
蘇鶴鳴氣得砰一聲關上門。
袖中賬本掉出來,娟秀的字體再次讓蘇鶴鳴想起了李晚婉。
從前她在家,總是吩咐廚房溫好膳食。
他喜歡深夜讀書,讀餓了隨時能喫。
可自從與慕靈雲在一起,他的一些癖好都被當成壞習慣,只要她不許,府中下人也不敢爲他張羅。
因爲慕靈雲不喜酒味,家裏的好酒都被她扔了。
蘇鶴鳴突然十分懷念當初李晚婉和他小酌怡情,一起聊着詩書故事的溫馨時光。
可自從家中女主人變成了慕靈雲,他整日聽得最多的就是馬該如何馴,箭該如何射。
有多久,沒有靜下心來好好讀書了?
蘇鶴鳴胸中發悶,視線被賬本吸引。
馬匹糧草支出一項下,李晚婉的簽字,竟然不是她的字跡。
歪歪扭扭的筆觸,倒像是慕靈雲模仿寫下的。
蘇鶴鳴呼吸驀地一窒,心臟像被攥住,驟然停了一拍!
所以,那日下令購買劣質糧草的人,不是李晚婉,她是被陷害的!
霎那間,李晚婉被關在馬廄時絕望的眼神浮現在他眼前。
他分明在兩人成婚時說過要護她一世周全,可是,他都做了些什麼?
誤會Ṱū́₌她用劣質草料,讓她堂堂郡主與馬同喫住,被下人嘲笑。
明明她已經苦練騎射,他卻還是爲了哄慕靈雲開心,對聖上撒謊說她偷懶,害她被罰玉女登梯,成爲全京城的笑料……
蘇鶴鳴攥緊手中銀簪,任由它狠狠插進掌心,鮮血淋漓,他卻渾然不覺疼痛。
『篤篤篤!』
房門被敲響,一名侍衛走了進來。
蘇鶴鳴眼前一亮:「阿忠!可有郡主的消息?」
阿忠用力點頭:「大人,找到郡主了!」

-11-
南疆,溫縣。
李晚婉在路上足足顛簸了半個月,終於見到了闊別多年的父母。
儘管將掌心的傷藏了又藏,還是被母親一眼看見。
而父親低頭的一瞬間,花白的頭髮更是刺痛了李晚婉的心。
一家三口抱頭哭了笑,笑完又哭許久,終於平復了心情。
母親小心翼翼開口:「婉兒,你可對那蘇鶴鳴還有……」
「沒有!」李晚婉斬釘截鐵打斷,「娘,婉兒徹底不愛他了。當初您和父親勸我擦亮雙眼的話都是對的,是我任性天真,自以爲一顆真心扶他凌雲志,就能換來美滿姻緣。」
「這堵南牆,婉兒一寸不少地撞了,頭破血流換來了清醒,絕不可能再對他有半分留戀!」
來南疆這一路,李晚婉想明白了許多事。
當年拒絕皇祖母精挑細選的賜婚,不聽父母勸誡,苦等蘇鶴鳴三年已經錯得離譜。
爹孃被貶,她放不下蘇鶴鳴,選擇遵從太后旨意留京,任由爹孃在這荒涼之地膝下無依更是不孝。
既然能重新回到爹孃身邊,從今以後,就再也不去想那個負心人。
哪怕此處荒涼,也要好好侍奉爹孃,順順當當把日子過下去。
母親點點頭,眼神卻猶豫不決:「那你腹中的孩子……」
李晚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忍不住破涕爲笑:「娘,這是假的,我沒有懷孕!」
她一把扯出裏面的小枕頭道:「我來時,皇祖母要車伕和我扮成夫妻護我周全,路上可少些麻煩,我索性扮成孕婦,出關盤查都方便不少。」
爹孃俱是長鬆了一口氣。
只是提到孩子,李晚婉的眼神終究還是暗淡下去。
成婚這三年,她無時無刻不在盼着有個孩子,爲此嘗試了無數偏方。
從前最怕蛇蠍的她,聽到大夫說直接喫幹蠍子有助於懷孕,她怕得發抖也要喫下去。
苦澀發麻的湯藥,更是不知喝了多少碗。
可和離前一晚才知道,爲了不讓她仗子而驕,拿捏住她,蘇鶴鳴竟然可以做到不讓她有孕,眼睜睜看着她受盡心理內疚和身體折磨。
只是這些腌臢事,不能再讓爹孃知道了。
想到這裏,李晚婉憋回眼淚,擠出笑容:
「爹孃,這一路上多虧了皇祖母找的車伕護送我,辛苦母親晚上備些好菜,讓車伕喫好歇上幾天,好回京去。」
她抬手掀簾,那魁梧的車伕走進來,摘帽露出英俊相貌的瞬間,李晚婉的爹孃卻變了臉色!
「你…你是…」
車伕眼神微動,抬手行禮:「侯爺,夫人,我是太后的侍衛江影。」
李晚婉有些奇怪,爹孃這表情,難道他們認識?
他不就是個身手不錯,長相略出衆些的侍衛嗎?
她剛想開口詢問,江影忽然朗聲開口:「郡主,太后還曾交代,我需留下來侍奉侯爺一家,沒有密令不得回京,還望侯爺一家莫要嫌棄我粗笨。」
李晚婉愕然:皇祖母不曾和她說過此事啊?
侯爺夫婦卻很是高興,伸手拉住江影又是替他擦汗,又是遞上熱茶。
李晚婉看着這一幕,心裏十分酸楚。
爹孃本是金尊玉貴的皇親國戚,如今被貶官來此,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衣食住行都要親自動手。
定是看見這個年輕人,思念家鄉了。
那就讓他留下來吧。
她點點頭:「侍奉談不上,我們如今只是普通百姓,就如同一家人般,叫我婉兒,好好過日子就行。」
江影眼神里閃過一抹微不可查的動容,鄭重點頭:「好,就如一家人般,踏實過日子。」

-12-
日頭東昇西落,很快半個多月就過去了。
南疆的氣候不同於盛京,本以爲會水土不服,李晚婉卻驚訝地發現,不過短短半月時光,她居然長胖了些。
先前受的鞭傷、釘傷、箭傷都好得差不多,臉色紅潤,不自覺間,也會把笑容掛在臉上。
江影不知道從哪裏弄了些當地古籍,她閒來讀書,只覺得心情平靜,日子飛快。
這天她做完家中雜事,忽然聽見小孩子淒厲的哭聲!
「姐姐,救我!」
一個衣衫襤褸、眼神清亮的孩子利索地爬上窗戶,拽住她衣袖就鑽了進來。
窗外,凶神惡煞的婆子帶着一羣人,徑直衝進了她家。
李晚婉只一個眼神,江影立刻秒懂,身子輕盈一躍,帶着孩子跳上房梁。
那婆子罵罵咧咧地搜了一圈無所獲,又急匆匆去了下一家。
孩子名叫阿若,就這麼留在了李晚婉身邊。
她驚訝地發現,阿若聰慧異常,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便嘗試着教他一些四書五經。
到了晚上,他又纏着江影練習武術。
一板一眼,身手矯健。
他纏着江影習武時,李晚婉就拿着汗巾茶水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
「姐姐,你幫我擦了汗,爲什麼不幫哥哥擦?」
他拉着李晚婉往江影身邊拉扯,一個趔趄,李晚婉沒站穩跌進他堅硬的胸膛。
江影觸電般紅了臉,飛身躲開。
李晚婉心中忽然泛起一陣漣漪。
她第一次這麼認真地打量起臉紅如血的江影。
寬肩窄腰,俊美非凡。
這樣的容貌放在京城,必將是無數貴女的追逐對象,可他竟然甘願在這荒涼之地劈柴洗衣。
這夜,李晚婉做了一夜的夢,夢裏,竟然都是江影的臉。
第二天早上,阿若忽然從街上帶回來四五個小乞丐。
「姐姐,阿若也想讓他們有書讀,有飯喫。」他可憐巴巴地求着。
李晚婉傻了眼。
江影向來不愛說話,卻突然開口:「家中熱鬧些也不錯,婉兒,會是個好老師。」
「老師?」李晚婉遲疑着,「我是個女子……」
「女子爲什麼不能做老師?」江影聲音提高了幾分。
「不是非要圍着夫君、繞着竈臺纔是好女子。婉兒滿腹詩書,應該發光發熱。」
自那天以後,江影親自動手,做了書桌椅子,買來紙筆,竟真的打造出了個學堂。
朗朗書聲從那間小屋子傳出,沒過多久,這幾個孩子便改頭換面。
荒涼的溫縣,出了個女夫子的事情很快傳開。
短短一個月,鄰居們便送酒送肉,爭搶着將孩子送來讀書。
學堂辦得有聲有色,孩子們一天天進步知禮數,李晚婉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
和蘇鶴鳴成婚三年,她被困在郡主府雪花般的賬單裏,即便深夜也常惦記着廚房有沒有溫好粥和點心,所有的事都圍着他一個人。
卻不知,她自幼學的詩書道理,也是可以照亮旁人的。
只是她學生越來越多,竟被當地的一個鄉紳盯上了。
夜裏,鄉紳滿身酒氣闖進來。
他原本是來砸場子的,看見李晚婉的瞬間,眼裏泛起慾念。
沒想到竟然是個絕色女夫子!
他一把摸住李晚婉的腰,淫笑着:「虧錢辦什麼學堂?跟着大爺我,白天做女夫子,晚上做我娘子如何?」
「聽說你被夫君休了,大爺可不嫌棄!」
李晚婉情急之下大喊江影的名字。
男人一步步靠近:「江影是誰?有大爺我有錢?」
「啊!」
男人話音未落,忽然慘叫着跪倒在地!
江影高大的身影逆光而立,眼裏恐怖的殺意泄出。
「哪隻手碰的她?」
那男子還沒來得及回答,右手就被活生生折斷!
「記住了,她不是你能動的人。再有下次——」
江影狠辣地比了個「死」的口型,男人不知是疼還是怕,竟暈了過去。
當晚李晚婉被噩夢嚇醒。
醒來時看見窗邊立着一道持劍的頎長身影。
李晚婉沒有做聲,連續觀察了幾晚,發現江影竟然一直守在門外。
更深露重,他卻不知寒冷般,如狼羣裏的狼王,警惕而兇狠。
她打開窗戶,江影眼神驟縮:「我……我怕他們不死心,只是想守着你。」
李晚婉兩頰發燙:「江影,上次那件事讓我明白,孤寡女子想要立足太難,我不想招蜂引蝶,你可否……與我做一對假夫妻?」
江影不可置信的目光掃過來,她像被燙到一般,臉上倏地飛起兩朵紅雲,火辣辣地燒着。
「遵……遵命。」江影聲音輕顫,「明日便完婚。」

-13-
婚宴並不奢華,只是有幾十個小孩起鬨,簡單卻溫馨。
紅燭燃起,紅蓋頭滑落,李晚婉看着江影爲她熱了滿滿一桌熱騰騰的飯菜。
恍惚間,三年前大婚的場景浮現在眼前。
卯時早起梳妝打扮,出嫁,拜堂,直到傍晚,她都沒有喫一點東西。
喝醉的蘇鶴鳴掀開她的紅蓋頭,激動地寫下承諾書。
之後便毛手毛腳地拉着她行夫妻之禮。
又餓,又累,又困。
那一夜,其實沒有給她留下什麼好印象。
江影朝她靦腆地笑笑:「喫吧,我去鋪牀,以後我都睡地上保護你。」
他背過身,鋪好地鋪,又給她夾菜。
「你從小就畏寒,多喫些羊肉……」江影耐心地幫她剔掉羊肉上的肥油。
李晚婉疑惑地盯着他:「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喫羊肉上的肥油?」
江影動作一頓:「聽……聽侯夫人說的。」
「江影,你對我這麼好,是因爲太后嗎?」李晚婉試探着他。
「是……」江影欲言又止,眼底劃過一抹暗色。
李晚婉沒再追問,心裏卻莫名泛起失落。
喫好飯,江影搶着收拾了碗筷,又爲她悉心裝好炭爐暖身,鄭重地拿出一個木盒。
「送你的禮物。」
李晚婉驚喜地打開,竟然是一把短小卻鋒利的匕首。
新婚夜,就送這個?
她哭笑不得,卻還是仔細收下。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江影每日晨昏教她防身術。
匕首小巧適合近身搏殺,這些招數需要江影貼身教導,幾天親密接觸下來,李晚婉常常能聽見自己心在胸膛裏飛快跳動的聲音。
偶爾一次分心,江影輕彈她額頭:「若我是壞人,你此刻便失守了!」
阿若不知從哪裏跳出來:「哥哥纔不是壞人,哥哥是這世上最愛姐姐的人!」
李晚婉臉色緋紅:「去去去,小小年紀知道什麼是愛?」
阿若振振有詞:「愛就是姐姐怕冷,哥哥從不讓姐姐碰涼水;姐姐皮膚嫩,哥哥每次從街上回來都給姐姐帶擦臉的香香,卻騙人說是奶奶買的。」
「壞人說姐姐沒人要,哥哥把他們都打了一頓,說世上沒人能配得上姐姐!」
「上次有個嬸嬸偷偷來找哥哥回家,哥哥說姐姐在哪,他就在哪裏,永遠陪姐姐!」
「姐姐在哥哥心裏,是什麼好東西都換不走的寶貝!」
江影渾身發燙,不敢去看李晚婉,將三塊糕點一齊塞進阿若嘴裏,抱起來就跑。
一整日,李晚婉雖然在給孩子們授課,心卻一直神遊。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江影爲她做了這麼多事,甚至拒絕了太后讓他回京的機會。
可她是不是太自私了些,把本應該有大好前途的兒郎困在這種蠻荒之地?
傍晚,李晚婉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正想着今晚是不是要找江影好好談談,眼角餘光卻瞥見一個鬼鬼祟祟的背影!
她裝作漫不經心,一個轉身便將袖中的匕首掏出來,死死抵住來人的咽喉。
「爲什麼跟蹤我?不說實話,今天就死在這裏!」
李晚婉緊握着刀,語氣是自己都未曾覺察的狠厲。
跟着江影生活的這段時間,她早已脫胎換骨。
想要保護自己和家人,光靠善良是沒用的。
你不亮出爪牙,他人就會把爪牙伸向你。
可惜這個道理,她明白得太晚了些,否則奶孃和翠兒不會慘死,她也就不會被蘇鶴鳴和慕靈雲傷得這樣深。
那人脖頸冰涼,嚇得手腳發軟,胡亂喊着:「郡主,別殺我,是蘇相國派我來的!」
「自從與郡主和離,蘇大人他就後悔了,找您找得都快瘋了!」
「求郡主隨小人回京!」
李晚婉鬆開了刀,眸子裏的寒光卻絲毫未減。
她冷笑一聲:「那就勞煩你幫我帶一句話給你們家蘇大人——」

-14-
京城早已入冬,寒風裹着雪。
阿忠推開書房的門,給蘇鶴鳴帶來的話是:
「和離之舉,是我做過最正確的決定,從此南來北往,你我永不相見!」
蘇鶴鳴跌坐進椅子,半晌才顫巍巍開口:「她當真這麼說?晚婉,你就這般恨我?」
「我不信,她那麼愛我,一定是爲了氣我,我要去南疆親自接她回來!」
阿忠無奈道:「大人,郡主她……在南疆成婚了!」
「成婚?」蘇鶴鳴眼底血絲爆裂,「誰敢娶她?我殺了他!」
聽清梁十安這個名字後,蘇鶴鳴雙手猛然扣住椅子,青筋暴起。
當年晚婉收到自己的銀簪血書,閉門不見任何提親之人。
這些人裏,也包括武將世家之子,武狀元梁十安。
這梁十安竟然還念着李晚婉!
晚婉和自己不過是賭氣和離而已,只要他低頭認錯,她一定會回到自己身邊!
他梁十安算什麼東西,也敢趁虛而入?
蘇鶴鳴只覺一顆心要跳出胸膛,恨不得即刻插翅飛往南疆!
忽然,慕靈雲尖銳的責罵聲傳來。
「什麼晦氣東西,也敢往家裏拿,立刻燒了!」
管家慌了神:「這紅梅圖是大人找了很久的寶貝,求夫人別爲難小的……」
晚婉的紅梅圖找到了!可慕靈雲竟然要燒掉它!
他兩三步飛奔出去,一把奪走畫卷護在懷裏,狠狠一巴掌劈在她臉上!
「相府被抄,這紅梅圖是我花了多少心血找回來的,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燒晚婉的畫作?」
慕靈雲捂着臉不敢置信地看着蘇鶴鳴。
府中下人也都嚇得呆若木雞。
誰也沒想到,昨天還被大人寵上天的慕靈雲,竟然捱打了!
回過神,慕靈雲惱羞成怒,「唰」地一聲抽出腰間馬鞭:
「蘇鶴鳴,這紅梅圖是那賤人的血畫的,外頭傳它不詳,招來我義父滿門禍端,你還敢把它帶回來?」
蘇鶴鳴眸色森冷:「爲何用血畫的,你不知道嗎?你真以爲當初把止血藥換成活血藥,害她傷口無法癒合的事我不知道?」
慕靈雲眼裏的懼色一閃而過,很快鎮定冷笑:「你既然知道,爲何當時不揭穿我?現在後悔有什麼用,她早已不要你了!」
「如今,我纔是你的正妻,京城的相府夫人!你能把我怎麼樣?」
蘇鶴鳴惱羞成怒,奪走她的鞭子,狠狠甩了出去!
「啊!好疼!蘇鶴鳴你瘋了?」
慕靈雲猝不及防捱了一鞭,疼得臉都白了。
旁觀的小丫頭大膽開口:「夫人這就疼了?不知當初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在我們郡主身上,她得多疼?」
一句話提醒了蘇鶴鳴,他眼底的陰森愈發濃烈!
「反了你個賤婢?」慕靈雲剛要抬手。
回頭瞥見蘇鶴鳴再次揚鞭,她毫無懼色,冷笑着指着自己的臉:
「你有本事往這裏打,明天宮宴讓所有人看看,好名聲在外的相國大人,在家是如何虐待妻子的!」
蘇鶴鳴動作一頓,冷哼着扔掉鞭子。
「夫人提醒的是。」
「拿針來!」

-15-
尖銳的喊叫從書房傳來。
相府的下人們雖然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但臉上卻都是竊喜之色。
自從這馴馬女掌家,又一躍成爲相府夫人後,他們每天過得心驚膽戰,稍有不慎就被重罰。
就連大人平日書房用慣的丫頭香兒,只不過和大人說了幾句話,就被活活打死扔去了亂葬崗。
此刻,慕靈雲的慘叫成了大快人心的慰藉。
蘇鶴鳴不是沒看見書房外探頭探腦,卻無一來替慕靈雲求情的下人。
只是他看着慕靈雲痛苦的表情,心裏卻毫無憐惜之情,甚至不斷想起爲護着李晚婉而枉死的乳母和翠兒。
晚婉做主母時,主僕融洽,府中一團和氣。
反觀慕靈雲,從一個小小馴馬女搖身成爲主子,卻把府中的下人當成牛馬一般,一旦不聽話,就是鞭子伺候。
家中主母如此嚴苛,將來怕是要給他惹出禍端。
想到這裏,他冷聲開口:「再加一百針!刺到她知錯爲止!」
慕靈雲痛得睚眥欲裂,卻仍是倔強地昂着頭:
「蘇鶴鳴,有本事對着我肚子刺,我不信你還捨得對自己孩子下手!」
下人嚇得停手,蘇鶴鳴狠狠瞪了她一眼:「不許停!」
「你有孕縱馬都無事,兩百針刺算什麼?」
「今日小小懲戒,給你長長記性,改了你那驕縱脾氣!」
他拂袖而去。
慕靈雲最後是暈着被擡出書房的。
第二天醒來後,聽說蘇鶴鳴獨自赴宴,她氣得砸碎了寢殿裏不少東西,還將昨日多嘴的丫鬟打了個半死。
隨後趁着蘇鶴鳴不在,偷偷走進了書房。
昨日她受刑時看得一清二楚,蘇鶴鳴桌案上擺着他與李晚婉那支定情銀簪!
昨晚蘇鶴鳴竟然去了郡主府!
皇上許他的三個願望,他不肯求些良馬財帛,倒是弄回了這個破簪子。
睹物思人?門都沒有!
她氣得發狂,把銀簪狠狠扔進了湖裏。
小丫鬟瑟瑟發抖:「夫人,大人若是知道生氣了可怎麼好?昨晚他才罰了您……」
慕靈雲摸了摸肚子輕笑:「怕什麼,他從前愛的就是我驕縱任性的樣子,大概是我最近鬧得少了,他覺得不夠新鮮了。」
「今日我鬧一鬧,再花心思哄一鬨,他就會心軟。」
「去準備助興的酒!我要讓他徹底忘了李晚婉這個賤人!」
下朝後,蘇鶴鳴徑直去了書房,不到一刻鐘,就怒氣衝衝闖進了寢殿。
房中異香迷人,軟帳中,慕靈雲衣衫半褪,雪肌豐盈。
可她沒想到的是,蘇鶴鳴竟然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狠狠掐住她脖子質問簪子的下落。
得知被扔進了湖裏,蘇鶴鳴瘋了般往湖裏衝去!
寒冬臘月,夜裏的湖面更是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蘇鶴鳴卻像是不知道冷,直接跳入了湖裏!
他一趟趟潛下水搜索着湖底,凍得脣色慘白,終於找到了簪子。
像是得到了什麼稀世寶物般,死死抱在懷裏不肯撒手。
慕靈雲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瘋狂的蘇鶴鳴,心中滿是不解。
明明從前,他最愛她驕陽肆意。
她不喜歡酒味,他就爲她戒酒;她喜歡名駒,他就爲她四處蒐羅戰馬。
無論她犯了什麼錯,只要她一生氣,他就什麼都依她。
可最近他爲什麼像變了一個人?
慕靈雲疑惑又憤怒地走向蘇鶴鳴,剛想開口問一句爲什麼。
下一秒,就被蘇鶴鳴狠狠推進了湖裏!
刺骨的寒意席捲全身,冰冷的湖水大口灌進口中,越是掙扎,就沉得越快。
混亂中,她沒有看清蘇鶴鳴眼底的殺意,只能本能地尖叫:
「蘇鶴鳴!我不會游泳,救我!」

-16-
深夜,相府燈火通明。
大夫慌亂地擦着額頭上的汗,無奈地說:「大人,夫人落水受驚,寒邪入體,這孩子我只能盡力去保……」
蘇鶴鳴淡淡道:「無妨,走個過場即可,保不住也是她的命。」
慕靈雲身下鮮血淋漓,大口喝下湯藥期待奇蹟發生。
可腹痛愈加劇烈,她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醒來時,蘇鶴鳴冷着臉坐在牀邊對她說:
「你懷有身孕卻不自愛,深夜墜湖導致孩子小產毀我蘇家血脈,該怎麼罰?」
慕靈雲睜大眼睛:「你胡說什麼!分明是你推我……」
慕靈雲還沒說完,就被蘇鶴鳴狠狠掐住了脖子。
「被冤枉的滋味,好受麼?」蘇鶴鳴周身散發着寒意,「當初冤枉晚婉採購劣質糧草,想過你也有今天嗎?」
慕靈雲被掐得呼吸艱難:「瘋子!那也是你的孩子……」
「那又如何,你以爲我會在乎?」蘇鶴鳴冷笑,「實話告訴你,剛纔你喝的可不是普通的小產藥,而是絕子湯!」
他滿意地看着慕靈雲絕望的臉,把她從牀上拖下來:「戕害蘇家子嗣,去馬廄好好反省!」
第二日,蘇鶴鳴辦了場宴會,來了許多官眷。
酒過三巡,有人提議要賞馬,他親自帶路,讓所有人瞠目結舌地看到慕靈雲的狼狽醜態。
髒污的馬廄裏,原先明豔動人的異域女子瑟縮成一團,眼神里沒了往日的張揚,只剩下驚恐和哀怨,旁人與她說話,她也只會嗚咽作答。
蘇鶴鳴轉過身問管家:「可刺準了?」
管家點頭悄聲:「頸後三寸,嬤嬤刺了好幾次,保證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做得不錯。」
蘇鶴鳴勾脣笑,眼裏卻只有無盡的涼薄。
陸陸續續地,全京城都在傳,相府夫人任性胡鬧故意落胎,被關進馬廄,渾身沾滿馬糞,醜態百出。
幾天後,蘇鶴鳴又把慕靈雲從馬廄放了出來,給她穿上最好的衣衫,帶去御史大夫長子的婚宴上。
慕靈雲不願下馬車,他便拿出一件玉佩。
認出那是他兄長的貼身物件,慕靈雲的心揪成一團:「你把我哥哥怎麼了?」
「聽我的話,你兄長自然無事。」
婚宴上,無論她走到哪裏,女眷們都自動避開,旁若無人地嘲笑:
「離她遠點,免得沾上馬糞的味道,被郎君厭棄!」
「聽說蘇相廢了她正妻之位,她現在連個妾都算不上,怎麼還有臉出現在這裏?」
「一個馴馬女而已,說到底只是個消遣玩意兒,認清了地位,今後看她還如何狂妄!」
慕靈雲幾次想衝上去和她們打一架,可想到哥哥還在蘇鶴鳴手裏,咬得嘴脣流血,硬生生忍了。
宴會未結束,她找了個身體不適的藉口提前回府,卻被管家告知,還要繼續在馬廄裏住着。
她徹底發了瘋。
蘇鶴鳴回來時,她正拿着鞭子,一鞭又一鞭往馬背上抽打泄憤。
他站在暗處,靜靜地看着她一次次舉起鞭子,直到她來到聖上親賜的千里馬面前。
不多時,那馬就被她抽得遍體鱗傷,血肉模糊!
他從暗處走出來,冷聲開口:
「慕靈雲,你不是自稱愛馬如命嗎?竟然還敢傷害御賜千里馬,這可是死罪!」
「看在你爲我孕育過一場的份上,挑斷手筋腳筋,留你一條命吧。」
他雙目微闔,輕飄飄說完這句,早已準備好的下人就掏出了森寒的匕首!
慕靈雲的嘴被死死捂住,刀鋒冰冷,下人手法飛快。
只是短短一瞬,她便抽搐着倒在了血泊裏。
「蘇…鶴…鳴,你不是…人…你是畜生!」
「我不是人?」蘇鶴鳴笑得肩膀直抖,「你當初算好起風時辰,故意引導我將那一箭射穿晚婉掌心時,怎麼沒有想過你也是畜生?」
「我不過是把你對她做過的事情,一件件還給你罷了!」
他眼神微動,管家會意,扔出去一張畫着皇帝寢殿的羊皮地圖。
「這是從你哥哥家中搜出的,那日你騙我說這是郡主府的地圖,我信了,爲此我親手刺傷了晚婉。可昨日我才知道,你哥哥意欲刺殺聖上,而你是幫兇。」
「不巧的是,你哥哥的孩子今天一早被馬車撞到,流乾了血才死。」
「你嫂子更慘,和晚婉的奶孃一樣,頭着地……」
慕靈雲慘叫一聲,徹底暈了過去。
可一盆浸泡着辣椒的冰水又將她潑醒。
像數千萬只螞蟻在啃噬傷口,痛得她渾身抽搐。
她滿口鮮血,氣若游絲地問:「是不是…你做的…」
蘇鶴鳴攏了攏身上的狐毛大氅,一臉關切地問:「你疼不疼?」
「有沒有感受到,晚婉失去親人的時的那種疼?」
「畜生…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血淚一滴滴從眼眶流出,慕靈雲看着眼前鮮紅刺目的一切事物,忽然笑了出來。
鏡花水月一場,她的好夢,終於做到頭了。
再次暈倒前,她聽見蘇鶴鳴用厭棄的聲音說了句:
「找最好的大夫,不許她死!等我迎回晚婉,我要她跪着、爬着,向晚婉道歉!」

-17-
雪花般的加急信從京城一封封寄出。
慕靈雲每經歷一件慘事,蘇鶴鳴都一字一句記下來,寫給了李晚婉。
他本以爲看到這些寫滿悔意的道歉信,晚婉就會主動回京找他。
至少,也會給他回一封信。
可兩個月過去了,他寄出去的信如同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他懷疑李晚婉沒有收到這些信,可派出去的急探卻說,每封信都親自交給了郡主。
而此時,朝廷突傳加急密報,南疆王因爲朝廷收取重役重稅忍無可忍,要反!
蘇鶴鳴心急如焚,求聖上讓他隨大軍一同前往,聖上氣得不輕:
「胡鬧!你是文官之首,打仗的事懂什麼,去了不是白白送死?」
「就算是死,也要護她周全!」蘇鶴鳴一次次將頭重重磕在地上,額頭鮮血淋漓。
皇帝扔下他置之不理,他就在金鑾殿外跪了整整一夜。
甚至拿出當初聖上許諾的願望,終於換得ṭù₉前往南疆的機會。
一路上他期待又忐忑,道歉的話在心裏推演了無數遍。
甚至比當初新婚夜還要緊張。
她會原諒他嗎?
一定會的吧。
畢竟探子來報,梁十安雖然明面上娶了李晚婉,兩人卻始終沒有親密舉動。
蘇鶴鳴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她還是愛着他的,只不過是等着他當面的一個道歉而已。
更何況,他如今已經成爲了相國,再也不是當初的窮酸讀書郎。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配得上她郡主之位。
趕在即將日落的時候,他終於到達了溫縣。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稚嫩的童聲傳來,蘇鶴鳴呆在原地許久不能動。
幾個月不見,他心痛地想象過很多次,在這個荒涼的小地方,李晚婉的生活到底如何艱難。
一定瘦了很多,喫不好,睡不好吧?
邊境的風就像刀子一樣,等回京後,一定要買最好的玉容散……
可眼前,李晚婉立在軒窗邊,面容鍍了一層夕陽餘光,雙頰透出桃花般的淺緋。
似乎比與他大婚那日還要美。
她教孩子讀書的時候,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滿了世間最美的東西。
他癡癡看了許久,又悄悄跟着她走回了家中。
「晚婉,我……」蘇鶴ṭű̂₀鳴剛要開口,房裏卻走出來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
那人繫着粗布圍裙,將一杯茶水遞到李晚婉脣邊,溫柔地笑着:「餓壞了吧?今日燉了羊肉,一會你多喫些。」
李晚婉自然地偏過頭,就着梁十安的手一飲而盡,動作自然得彷彿老夫老妻。
「自然是要多喫些的,你的手藝那樣好,把我的口味都養刁鑽了。」
兩人閒話家常,李晚婉笑吟吟地說着今日授課發生的趣事,梁十安聽得十分認真。
蘇鶴鳴腦中嗡嗡作響!
洗手作羹湯,那是李晚婉以前每日都會爲他做的事。
飯後一起秉燭讀書,他說些朝堂趣事,她便認真聽着。
有時候聽睡着了,就如同一隻小貓,乖巧地伏在他膝上打盹。
現在這些場景反了過來,卻又無比溫馨!
蘇鶴鳴的眼睛一陣刺痛,痛苦和憤怒交織着,讓他理智全失!
「梁十安,滾出去!」
「晚婉是我的人,你也配坐在這裏?」
他衝上去,試圖把李晚婉摟進懷裏,可下一秒,他卻狠狠跌坐在地。
李晚婉忍着厭惡將他推開,一改方纔溫柔和煦的容色,冷冰冰地看着他。
「蘇鶴鳴,你是不是忘了,我們早已和離?還是你沒有收到我成婚的消息?」
「這是我的夫君,待我極好。」
李晚婉主動依偎進他懷裏,自然地十指緊扣。
梁十安眸光深沉,把她護在身前:「婉兒不是誰的人,她是她自己。」
「六年前我尊重她的選擇沒有糾纏,可你不但沒有護她愛她,反而讓一個小小馴馬女欺凌她!既然你不珍惜,那就由我替你照顧她。」
「蘇大人,我和我的妻子要休息了,請你離開我家。」
李晚婉心中滿是疑團:六年前?梁十安又是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本想問清楚,可蘇鶴鳴卻冷不丁闖進他們的臥房之中!

-18-
「既然是夫妻,爲何不睡在一起?」
蘇鶴鳴指着地上的簡易牀榻得意地冷笑。
探子沒有騙他,李晚婉果然是假成婚,就是爲了氣他!
「晚婉,慕靈雲不會再傷害你。」
「從今以後,你就是相府夫人,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可好?」
他滿懷期待地看向她。
可李晚婉只是笑了笑:
「慕靈雲從來沒有真正傷害過我。磨刀子的是你,遞刀子的是你,插刀子的也是你,所以求太后賜和離時,我心裏恨的也只有你。」
「可是現在,我將一切都放下了。」
「是江影讓我知道,夫君的寵愛不是要星星給月亮,而是託着她,讓她自己發光發亮,照亮那些身在暗處的人。」
蘇鶴鳴的眼睛越睜越大。
眼前的李晚婉只是圓潤了些,氣色好了些,她還是她,可爲什麼又好像早已不是她……
一瞬間,那些她被傷害的記憶交織着湧了出來。
明明每天都努力練習騎射,他卻騙聖上說她偷懶。
明明草料採購只需要他隨手一查,他卻不聞不問。
明明不會射箭,還要把她當成靶子射穿她手掌,事後又沒能讓太醫及時爲她診治……
晚婉說得沒錯,他纔是罪魁禍首!
所以,她真的不肯原諒他了嗎?
蘇鶴鳴絕望地跪了下來:「晚婉,和我重新開始!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李晚婉勾脣輕笑:「做什麼都可以?」
「我初來這裏,被流氓欺負,是江影夜夜守護在我窗前。」
「不如你今晚也守在這裏,讓我看看你的誠心?」
聽到有機會,蘇鶴鳴激動得一口答應。
北風呼號,黃沙漫天。
不過站了一個時辰,蘇鶴鳴就堅持不住了。
他來時一口熱飯都沒喫,更未曾來得及準備厚衣裳。
瑟瑟寒風吹得他幾乎要暈倒。
可一想到通過了考驗就能帶晚婉回家,他只好咬牙堅持着。
突然,一個小男孩小跑過來,還遞給他一包糕點。
「我姐姐給你的。」阿若噘着嘴,十分不情願的樣子。
蘇鶴鳴心中湧起暖流:她果然還是愛我的,她還是從前那個知冷知熱的晚婉!
一包糕點下肚,他覺得渾身都暖了起來。
可沒過多久,身體就感覺出了不對勁。
他爲什麼軟綿綿地,還口不能言?
這糕點,不是晚婉給他的!
「哈哈哈,小爺的軟筋散味道如何?」阿若拍着手笑嘻嘻地跑遠。
他掙扎着來到窗邊想求解藥,可倒下後再也動彈不得。
屋內的動靜,卻偏偏在此時響起。
那是…
蘇鶴鳴頭皮發麻!
夫妻三年,晚婉在情事上向來保守無聲,這樣軟如貓兒的聲音他竟然是第一次聽見……
……
牀榻上,李晚婉沒有剋制自己。
知道了江影的一切後,那份本就壓抑在心中的感情像是閘口傾瀉,一發不可收拾。
怪不得她爹孃見到江影第一眼神色驟變。
原來他那時上門提親,翠兒按照她的意思,將所有人拒之門外。
爹孃覺得遺憾,曾親自設宴招待他致歉。
當時爹孃掛在嘴邊的「梁家那小子纔是佳婿」,說的就是梁十安!
他情根深種,卻不願勉強半分,聽聞自己有了心上人,便不再糾纏。
這六年,他投身軍中,效力太后,心中卻再也裝不下第二個女人。
直到聽聞她出事,這才匆匆趕來,假扮太后侍衛,一路護送她。
「十安,你說過我可以做自己的,是不是?」
李晚婉纖細的手指順着他的喉結往下滑。
「是。」梁十安聲音喑啞,耳尖血紅,「你確定要這樣?」
「我後悔沒有早些這樣,白白叫你受了這許多相思之苦……」
紅帳燭搖,影疊似鴛。
牆根下,蘇鶴鳴將指甲抓爛,衣袍上沾滿鮮血。
想狂喊出心中悲怒,啞掉的嗓子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腦子裏滿是李晚婉被賜玉女登梯時,不能替自己鳴冤的悲愴眼神。
這滋味,他終於嚐到了,萬分難受。
他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

-19-
軟筋散的作用直到凌晨才漸漸褪去。
李晚婉起了個大早,爲學堂裏的孩子們做好了點心。
門外的蘇鶴鳴如何了,她不想關心。
昨夜的動靜,他應該也都聽見了。
她就是故意的,可也是真的對梁十安動了心。
從今往後,她只想和梁十安做一對平凡又幸福的夫妻。
就在她裝好點心準備出門時,屋外突然響起了錯亂嘈雜的馬蹄聲。
上百士兵破門而入,徑直衝進來!
「抓住郡主和侯爺一家,他們可是皇親國戚,太后的心頭肉!」
爲首的將軍昨夜得到密令,要活捉侯府所有人,作爲南疆和朝廷談判的條件。
梁十安拿着劍將李晚婉護在身後。
暗處,一支冷箭徑直朝着李晚婉飛出!
她避閃不及,只能閉上雙眼等着它射向自己。
「晚婉小心!」一聲大吼。
蘇鶴鳴擋在她身前,大腿中箭,痛苦地倒在地上。
「晚婉,你沒事就好……」他雙眼猩紅,用盡全身的力氣站起來護在她身前大喊:
「我是當朝相國蘇鶴鳴,抓我做人質更有用!」
「放過郡主,我跟你們走……」
那將軍眯了眯眼睛冷笑道:「相國?那就一起抓!」
小院再次亂作一團,十幾個士兵糾纏着梁十安讓他無法脫身,另外一波則衝向李晚婉。
蘇鶴鳴拼盡全力撕扯着李晚婉身邊的人,赤手空拳與刀刃硬碰硬。
鋒利的刀子割開他的血肉,鮮血像泉水般瘋湧而出。
他死死地用血肉之軀擋住想要靠近的人。
李晚婉嗓音發顫:「蘇鶴鳴,別拼殺了,你會死的!」
蘇鶴鳴的臉上竟露出了久違的笑:
「晚婉,你在擔心我對不對?」
「如果用我的死換來你的原諒,那也值了…」蘇鶴鳴眼中的光亮一寸寸淡下去。
這時,阿若拿着一把小刀從房間裏衝出來大喊:「誰敢動我姐姐,我殺了你們!」
士兵們剛要鬨堂大笑,爲首的將軍卻嚇得從高頭大馬上滾了下來!
「小……小王爺,您怎麼在這裏?王爺找您都快找瘋了!」
阿若氣鼓鼓:「還不撤兵?父王如果還認我這個兒子,就請他來接我!」
官兵很快撤走。
蘇鶴鳴終於撐不住,直直栽倒在地。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被南疆王的人救了,大夫正在爲他包紮傷口。
他抓住宮婢問:「晚婉呢?她有沒有受傷?有沒有來看過我?」
宮婢恭敬地答覆:「郡主沒事,也沒有來看您,她的夫君受傷了,正在隔壁上藥。」
蘇鶴鳴的手軟軟地垂下來,眼中的星火頓時熄滅。
他強撐着走到隔壁,看見李晚婉心疼地望着梁十安,正親自一勺一勺給他喂藥。
那溫柔至極的神情,看得蘇鶴鳴幾欲發瘋。
曾經,這樣的柔情似水也是屬於他的!
他拖着斷掉的腿艱難地走進去,一寸寸撕開剛包紮好的紗布,把血淋淋的傷口展露出來。
「晚婉,明明受傷更嚴重的是我啊!他只是破了點皮而已,爲什麼你不來看我,不給我喂藥?」
蘇鶴鳴的心撕裂般疼痛。
從前,晚婉是那樣愛自己。
冬日裏聽見他咳嗽一聲都會緊張不已,馬上請來宮中太醫爲他把脈。
因爲年幼家貧凍傷了關節,他的護膝都是她親自縫的,選上等的蠶絲和棉布,從來不假手於人。
可爲什麼現在他傷得都快要死了,她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有爲他掉?
甚至,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
傷口崩裂,鮮血再次汩汩流出。
李晚婉望向他時,眼中彷彿蒙着一層薄冰。
昔日曾閃爍的暖意與光彩消失殆盡,只餘下一片冷漠的灰。
「我本就應該心疼自己的夫君,爲什麼要心疼你?」
她的聲音沒有溫度,像冬日裏敲在凍土上的石子。
清脆,生冷。
蘇鶴鳴跪下來,眼淚一行行滾落。
「晚婉,我不能沒有你,求你……」
「可是蘇鶴鳴,我可以沒有你。自從離開你,我的日子無比幸福。」
李晚婉說完這句,沒再看他,扶着梁十安慢慢地走了出去。
她不願再和他待在一個地方,哪怕只有一秒。

-20-
三日後,朝廷收到南疆王的談和書。
書信裏特地提到郡主李晚婉宅心仁厚,才學兼備,是南疆的功臣。
李晚婉也是進了南疆行宮才知道,阿若生母早喪,一直寄養在其他嬪妃處。
此番出逃,是因爲貴妃嫉妒他受南疆王重視,設計想要陷害。
南疆王本有反叛之心,可阿若在李晚婉處得到的教化和改變,讓他改變了想法。
半個月後,朝廷重修與南疆簽訂的條例,使者親臨,化干戈爲玉帛。
聖上龍心大悅,宣佈要論功行賞。
李晚婉不得不遵從聖旨返京。
一路上,梁十安寸步不離地陪着她,蘇鶴鳴求了無數次,卻連一個和李晚婉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回到盛京後連續三天,蘇鶴鳴用盡一切辦法,都沒能敲開郡主府的大門。
曾經早出晚歸的家,如今卻成了他再也不能踏足的地方。
他流水似的往郡主府送的東西,也被一一退了回來。
失傳的孤本古籍,從前李晚婉最愛的傳世古琴,玉脂堂千金難買的脂粉……
旁人看一眼都難的東西,卻被李晚婉當成垃圾扔了出來。
所有人都知道,蘇鶴鳴想盡一切辦法想要追回的李晚婉,將他打入了「十八層地獄」。
明明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兩個人,卻硬生生活成了「陰陽兩隔」。
經常有人在深夜看見郡主府外,蘇鶴鳴如鬼魂般遊蕩的身影。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慶功宴這天。
宴席上,李晚婉與梁十安攜手而坐,時不時低頭說些什麼,相視一笑,十分甜蜜。
皇上封賞完,注意到蘇鶴鳴身旁的位置空着,便問他夫人何在。
蘇鶴鳴勾了勾脣,詭異一笑:「臣的夫人,馬上就來。」
他揮了揮手,竟讓人抬了一個籠子進來。
紅布拉開的瞬間,全場譁然!
慕靈雲如同牛羊一般被關在狹小的籠子裏,手足經脈盡斷。
原本盛滿驕傲的眼睛裏,只剩下絕望的死氣。
蘇鶴鳴親自打開籠門,扯動她脖子上的鐵鏈,把她從籠子裏拽出來。
「爬啊!爬到她面前去,向她認錯,求她原諒!只有這樣她纔會回到我身邊!」
慕靈雲努力地抬起頭,看清李晚婉後,她突然喫喫地笑了起來。
「蘇鶴鳴,你不是說會把她帶回來重新開始嗎?爲什麼她與另外的男人如此親密?」
「我知道了,原來你也是那個被遺棄的人哪…哈哈哈…好笑…」
她舉止瘋癲,哪怕穿着新換的錦衣繡袍,仍然難掩皮膚上滲出的斑斑血跡。
皇上蹙眉不悅:「蘇相,這馴馬女當初可是你求了朕許久,又大張旗鼓爲她改奴籍,抬爲平妻,怎麼現在弄成這副模樣?」
蘇鶴鳴拿出那張意圖行刺的羊皮地圖和罪狀,一併呈上。
皇帝看完大怒:「來人,賜刑玉女登梯一百級,再凌遲處死!」
蘇鶴鳴扯着她的鐵鏈,一步步逼着她爬行到李晚婉面前,捏着她的嘴,逼她說出道歉的話。
慕靈雲緊咬着牙關,一字不吐。
拉扯中,蘇鶴鳴袖子裏忽然「噹啷」一聲掉落出一隻銀簪。
李晚婉的目光靜默地落在那隻銀簪上,然後俯身撿起,出人意料地插在了慕靈雲的頭上。
「簪子送你了。」
「若有來生,記得擦亮眼睛選夫婿,蘇鶴鳴這樣的,莫要再喜歡了。」
她雲淡風輕的幾句話,死也不肯開口的慕靈雲驟然間慟哭。
更讓蘇鶴鳴如墜冰窖,陷入巨大恐慌。
李晚婉太平靜了,她臉上沒有絲毫無夙願得償的釋然,襯得他今日籌劃,像舉着千斤重石入海,卻砸不出一聲迴響。
慕靈雲被侍衛帶走,一路拖拽,遍地血痕。
她停止了哭聲,忽然唱起了北疆民歌。
「蹄聲叩醒天山雪,姑娘的髮梢繫着未馴服的閃電,草原上最雄壯的兒郎,也抵不過你甩響鞭時的英姿啊……」
李晚婉指着那一地血痕:「蘇鶴鳴,辜負兩個字,你用了兩個女子的血寫成。」
蘇鶴鳴顫抖着喊了一聲:「晚婉啊」,伸手想去牽她的瞬間,李晚婉後退了兩步,牽着梁十安的手走到了皇上面前。
「望聖上爲我和梁十安賜婚。」
「晚婉餘生,只愛十安一人,願白首,永不離。」

-21-
皇帝皺了皺眉:「晚婉,你於社稷有功,朕說過許你提任何要求,怎麼不幫你父母求一道歸京聖旨?」
李晚婉望着梁十安,眼神溫柔得如同四月春風。
「晚婉不求這些,盛京大婚只爲梁家顏面,婚後我們仍舊回南疆。」她答得柔聲,蘇鶴鳴的心卻如墜冰窖!
她不僅當着滿朝文武的面求嫁梁十安,還當着聖上的面斷了整個侯府留在京城的路!
是爲了永遠離開他嗎?
蘇鶴鳴再也支撐不住,吐出一口鮮血,暈倒在大殿上。
……
郡主府內,下人們忙着張燈結綵。
明日就是兩人大婚,那次在南疆假成婚,李晚婉一直心有愧疚,這次論功行賞,她只求「昭告天下」。
就在她檢查好一切,準備入睡時,一道黑色身影鑽入她房間。
蘇鶴鳴穿着府中下人的衣服混了進來。
「別嫁,求你別嫁給他!」
「梨園我們初遇,你說賞識我的文采,要我好好讀書,將來必定能高中,你是我的指路明燈啊!」
他一步步逼近,滿臉淚痕。
「晚婉,我從來沒有愛過慕靈雲,只是圖一時新鮮,你知道嗎,我今日親自了結了她!」
李晚婉別過臉去,胃裏一陣噁心。
她聽說了,慕靈雲今日行刑,是蘇鶴鳴監刑,那一千零一刀,更是蘇鶴鳴親自動手。
那姑娘性子烈,到最後也沒吭一聲,走的時候,驗屍官怎麼也沒辦法讓她閉上雙眼。
蘇鶴鳴就生生挖出了她一雙眼睛,血淋淋地扔在了地上。
府中丫鬟說的時候,個個都在尖叫。
她恐懼地望着眼前半人半鬼的蘇鶴鳴,試圖從他身上找出半點初遇時的少年意氣來。
可惜,再無半點痕跡。
「蘇鶴鳴, 你給我出去, 再敢亂來,我叫人把你送去聖前!」
她越來越怕,可蘇鶴鳴只是朝她扭曲地笑。
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摸着她掌心那道無法修復的疤痕。
他靠近時, 李晚婉敏銳地聞到了他身上的硝石味。
蘇鶴鳴也沒有瞞着她, 掀開衣服, 露出綁在身上、裝滿硝石的竹筒。
「只要你不嫁給他,我就不會亂來, 好不好?」
「你答應我,還做我的妻子,做風風光光的相府夫人好不好?」
李晚婉尖叫一聲。
她一寸寸往後退着,直到抵住牀沿, 將手伸進枕頭,摸到了梁十安送她的那把匕首。
「我今夜就算是死了,也不會再和你重修舊好!」李晚婉在蘇鶴鳴掌心狠狠劃了一道,隨後將刀抵在了自己脖子上。
血痕流淌。
蘇鶴鳴怔住,顫聲問:「你寧願死,也要和他在一起嗎?你就這般愛他, 徹底忘了我們這六年的情義嗎?」
他眼中滿是絕望的死氣, 有那麼一瞬間,忽然閃動着殺意。
「那一起死好不好, 拉響這根引線, 我們去地下做夫妻好不好?」
李晚婉被他逼到牀尾,一隻手忽然摸到了什麼東西。
求生本能讓她不顧一切地把東西朝着蘇鶴鳴砸去。
「叮噹」一聲。
是一雙綴着金鈴鐺的嬰兒虎頭鞋。
蘇鶴鳴撿起鞋子,啞聲開口:「你……有身孕了?」
李晚婉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
「是!」
「我有了他的孩子, 就要做母親了。」
「蘇鶴鳴, 我嫁給你三年,你一碗碗避子湯讓我在京城被人笑話了三年。」
「你口口聲聲說那樣愛我,可是到頭來卻怕我仗子而驕, 只想多拿捏我幾年,等升了大官, 配得上我了再綿延子嗣。」
「你真的愛我嗎?你愛的, 是那個自卑的自己啊……」
遠處煙花砰然綻開,綺麗絢爛。
蘇鶴鳴不知道他是如何從郡主府走出來的。
失魂落魄到連家的方向都找不到。
動殺唸的最後一刻,那雙小小的、鮮紅的虎頭鞋讓他突然清醒了過來。
也將他徹底綁在了出不來的舊日回憶裏。
「孩子…孩子…」
他碎碎念着, 突然, 一束火光不知道從哪裏躥了出來, 瞬間點燃了他周身的硝石竹管。
火蛇吻過他的衣衫,燒灼着他自卑的靈魂。
無人發現他在熊熊烈火中倒下。
……
李晚婉順遂地嫁給了梁十安。
紅燭跳動,將合歡帳的紗幔染出蜜色的暈斑。
婢女來報, 相國大人蘇鶴鳴成了一具焦屍。
死前,手裏緊緊握着一枚銀色的簪子。
李晚婉良久沉默, 輕輕開口:
「把他和慕靈雲葬在一起吧。」
三日後,蘇府清點,一封詔書被送到皇上面前。
那是蘇鶴鳴向皇上求的最後一個願望, 不知爲何遲遲沒有送上來。
他寫的是:
求皇上召回侯爺與侯夫人,讓李晚婉闔家團聚, 蘇某此生再無遺憾。
只是蘇鶴鳴不知道。
李晚婉仍然選擇了和梁十安回到南疆。
朗朗書聲裏,女夫子李晚婉,纔是她最終的歸宿。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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