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新蟬

我是傀儡皇帝。
王朝真正的掌權人是怺王。
他本想皇后有孕後,狸貓換太子,篡權奪位。
卻不想,我始終不肯進後宮。
於是,他捏着我的臉,對我灌下湯藥。
粗糲的手指擦過我脣邊的藥汁,眸中欲色漸深。
「乖一點,都喝進去。」

-1-
今日,是我住進宮中的第一日。
身後內侍剛剛清理了修築密道的工匠屍體。
「皇上,日後每晚的亥時,怺王會從密道進殿,爲皇上批閱奏摺。」
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牌匾下的桌案上被刀砍出了一道長長的缺口。
聽人說,那是幾日前兵變時,怺王殺進殿中,揮刀砍下的缺口。
宮中變動,廢舊主,立新皇,不知是內務府忙翻了天,這桌子沒來得及換。
還是爲了讓我想到那日的廝殺,藉此威懾我。
「那我……」
「皇上歇息即可。」內侍含笑說道。
我正欲推開側殿的門,便被叫住了。
「怺王殿下說,皇上該自稱朕。」
連一個內侍的話都要聽,我實在不敢把自己當做皇帝。
可若算起來,這皇位也該是我的。
我是前朝太子,朝臣蕭真謀反,奪了我父親的皇位。
宮變之時,我被少年時的怺王趁亂裹進袍子,擄出了皇宮。
那之後,便被囚在了怺王府。
那蕭真本就是朝臣謀反才得了皇位,名不正言不順。
一月前,怺王聲稱找到了前朝太子。
聯合前朝舊臣,反了蕭真,誓要擁立舊主之子。
那些舊臣對我父親忠心,得知我被怺王「尋回」,皆順應怺王,助他起兵。
一切皆像順水行舟,僅僅一月怺王便殺進了皇宮,扶持我上了位Ṱũₘ。
殊不知,兵馬他早已備下,我更是被他囚禁了數年,只爲等待這一天。
側殿空曠,我無法安睡,本想出去走走,不想推開門,卻正見到坐在正殿的怺王。
燭火熄了大半,只留了桌案旁的幾盞。
怺王一襲ŧũ⁺黑袍端坐在案前,一身肅殺與威嚴似地底的閻羅。
我腳下步子一滯,停在了門邊。
抬起眼睛,見他眼神示意自己過去,纔敢走到不遠處。
「明日該封賞誰,有何賞賜,我已寫到了這裏,叫馮內侍念與你聽。」
「新皇登基,不日便該選秀,岑家嫡女爲皇后,旁的妃子皆由你。記下了?」
我點點頭:「記下了。」
怺王起身湊近,身影遮住了我眼前大半的燭光。
「我已找人教導過你品茶、鑑畫、儀態、禮節,這些足夠你用了,若是敢偷偷讀書識字,便滾回你的柴房。」
我盡力掩下恐懼。
「我懂,只要安心做傀儡,便有一輩子的錦衣華服,珍饈美食。」
怺王的目光從我身上鬆了開,我僵硬的身子鬆動了些,現下才察覺腳下涼意已貫穿了整個身體。
朝陽爬上屋瓦,那是我第一次上朝,寬大的龍袍墜在我身上,真是重得很。
百官慶賀,威勢震天。
殿外一衆武將的喊聲粗狂高昂,我的目光被不自覺引了出去。
武將正中站着一位年輕將軍,身披鎧甲,手執長槍,滿身滿臉皆是硬朗的線條。
我若有這副身子,有這番武藝,何必被拘在別人的手掌心中?

-2-
兩月後,岑家嫡女住進了坤寧宮,旁的妃子我只隨意選了兩個安置在了後宮。
只是一直到春末,我都未踏進後宮一步。
漸漸地,宮裏起了流言,說我……
流言愈演愈烈,我被馮內侍逼着去了後宮幾次。
但也僅僅是去,旁的什麼也沒做。
我知道,他很快就會忍不住。
果然不出我所料。
那一晚,我仍舊縮在被子裏。
朦朧中,卻聽Ṭű₌到了身後漸近的腳步聲。
我起身看去,怺王一襲黑袍站在我牀前。
目光審視,有些幽深。
我避開他的目光,向後縮去,怺王卻俯身離得更近了些。
「怎麼?你不是男人?」
「我……我是。」
我硬撐着抬眼看他,那張臉像隱在夜色中的豺狼。
從前學習品茶、禮儀時,怺王多是在屏風後盯着我的。
若是哪裏學得不好,鞭子即刻便要落到身上。
「是男人不去後宮?」
我不知該如何答,雖住在這華麗殿中,但我從未真正從柴房走出過。
鐵鏈鎖住手腳,身下寒冷侵入骨髓。
不,不能再回想了。
「要麼……我幫幫你。」
可還不等我開口求他,他便已擒住了我的脖子,將藥塞進了我嘴裏。
我用舌頭抵着藥,抗拒之下咬了他。
他反手甩了我一巴掌,又一次捏開我的嘴,將藥塞了進去。
「嚥了!」
臉上火辣辣地疼,一邊耳朵也傳來嗡鳴。
我知道,若再一次違逆他,接下來便是鞭子。
於是只能用舌頭勾住藥,吞嚥了下去。
許是方纔碰到了他的指頭,他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又隨手將帕子扔到了地上。
「你……你出去。我要傳召皇后。」
「這纔對!」他扯了扯嘴角,「皇后若沒有身孕,又如何把我的孩子調換進宮?」
語罷,他轉身出了側殿。
那藥兇猛,我身上燒得厲害,便縮到角落。
我本以爲他已走了,以爲皇后不來也無妨,可未過多少時辰,他竟又進了側殿。
我身上凌亂,於是匆忙遮掩,可想到他在外面,定是連聲音也聽到了些,心中便更加屈辱。
我縮緊身子,頭埋進臂間。
原以爲今日會被打個半死,不想卻遲遲未等來他的鞭子。
我抬起頭,他站在門邊,殿外燭火撲到他身上,將他攏成晦暗不明的輪廓。
良久,他默默關上了門。
我頭腦昏沉,隱約聽到了他與馮內侍的聲音。
「明日他不必上早朝了,別叫人看見他臉上的掌印。」
「是,奴才會告知前朝,皇上批閱奏摺辛苦,一夜未眠。」
寅時,我身上燥熱已退去。
側殿門外,馮內侍問道:「皇上?皇上?奴才給您送些水進來。」
未等我答,門便被推開了。
我拿起一旁的瓷瓶砸向他:「滾!滾出去!」

-3-
許是因爲突如其來的水患,後宮的事他再未提過,只是整夜坐在正殿埋頭看着河道圖。
他不在時,我曾偷偷看過那張圖,上面滿是他圈畫的痕跡。
比起我,他倒更像是一個愛民如子的皇帝。
夜色濃重,我被正殿的聲音驚醒,小心翼翼隔窗看去,是他氣惱之下砸了茶盞。
洪水仍未消退,百姓逃難路上死傷無數。氣惱的何止他一人?
我硬下心,想要回榻上,可想到晚一刻便會有無數災民失去性命,便強撐着膽子,去了桌案旁。
他挑眼看向我,我心中懼怕,只好躲閃開,垂目看向了那張河道圖。
「你已標註出了何處該挖渠引流,何處該築壩擋水,爲何還愁眉不展?」
我小心翼翼引出他的話。
「演什麼?我知道你看過這圖了,是心中已有良策,想來說與我聽,卻又怕我忌憚你的謀略,留不得你?」
我心下一驚,方纔編好的假話竟一句也說不出口了。
「說吧,有什麼好辦法?」
我定定心神。
「你所做的標註皆在要害,已是萬全。你愁的是朝廷人手不足,築壩緩慢,堤壩還未築好,便又被洪水衝開了。」
我抬眼看他的臉色,他卻只死死盯着我。
「若是朝廷人手不足,可以讓當地災民也來一同築壩,喫喝與官兵一起,這樣也可保證他們的溫飽。」
「至於堤壩,可修成旁的形態,讓一讓水的力?衝擊之力減小,堤壩可用的時間也可長些。」
他眼中殺氣退去,取筆沉思片刻,在紙上畫出了堤壩的樣子。
而後喚了內侍,命人告知治水官員,照着紙上的樣子修築堤壩。Ŧű³
他眉上愁雲消散了片刻,隨即又看向了我。
我正欲尋個藉口離開,便被他抓住衣襟,扯到了身前。
許是因爲毫無防備,我腳下未踩穩,跌到了他身上。
他的呼吸撲到臉上,我側過頭避開了。
他壓低聲音:「我原想等皇后有孕,生下皇子,再將我的孩子調換進宮,沒想到你竟這樣固執。」
「不過,我也不是沒有旁的辦法,只是麻煩了些,要皇后綁十個月的假肚子纔行。」
「一開始,她怎都不肯,我拿岑將軍的話要挾她,她才勉強應下的。」
「她那性子,還不如她爹,一點苦頭都喫不得。」
綁十個月的假肚子?他是想皇后假孕,而後將自己的孩子送進宮。
當初起兵,便是他與岑將軍一起,若皇后生下孩子,送進他府中養育,他手握岑將軍外孫,便更多了一把掌控岑家的利器。
而他的孩子也可以名正言順繼承皇位。
可這其中卻出了岔子,那便是我不肯入後宮。
我思緒雜亂,全然沒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
「若你是個女人,便簡單得多了,直接讓我們的孩子做皇帝豈不最好?」
他目光落在我衣襟處,手背貼上我的臉頰,語氣隱晦。
「新蟬,你跑什麼?」
天將明時,他從密道出了宮。
桌上墨汁撒了滿地,我撐起身子,趕在馮內侍來之前回了側殿。

-4-
一月後,雷將軍從邊疆回來了。
怺王早早便借我的身份,在邊疆開通了馬市,實行了屯田制,如今邊疆安定,雷將軍也可歸朝了。
那日在殿外遙遙一見,我便心生豔羨。
此刻他站在我面前,滿眼的堅毅,像天空翱翔的鷹。
我漸漸失了神,聽到馮內侍叫我,纔回過神來。
「雷將軍,隨朕去御花園走走吧,朕想聽聽邊疆的風土人情。」
我起身朝外走去,又對馮內侍道:「你不必跟來了。」
我們一前一後走在路上,雷將軍聲音嘹亮,他到底年輕些,比起朝中文官的沉悶,更多了幾分不拘小節的豪放。
「皇上……旁人皆傳您……不愛笑。」
我聽得癡迷,聽到他的話,才察覺到自己臉上的笑意。
「你講的那些故事,我愛聽,像是親眼見了天高雲淡,親耳聽到了萬馬嘶鳴。」
我沉吟片刻,試探的問。
「雷將軍的長槍……殺過幾人?」
「臣不曾細數過,少說也有百來人吧!」
「朕……」
我目光垂下,眼前又想起怺王的臉。
自那之後,他便常常闖進側殿。
「朕……夜夜夢魘。」
「法師說,若有一位殺伐之氣重的將軍守在殿外,會好些。雷將軍……」
未等我說完,他便起身跪到了地上。
「臣願意爲皇上守在殿外,皇上開馬市,治水患,減賦稅,事事親力,日夜勤謹。百姓皆安居樂業。您若連一夜安睡都不可得,便是我做臣子的無用。」
夜裏,月光清朗,我隔窗望去,隱約看到了殿外雷將軍模糊的身影。
門外響起腳步聲,我知道,是怺王來了。
他推開門,帶着玩味的冷笑。
「雷將軍在外面。」我慌忙朝後退去。
「我見到了,所以纔來問一問你,叫他守在外面做什麼?」
「你別碰我!我只要叫喊一聲,雷將軍便會進來,你便會被當做刺客。」
「他進來又如何?你以爲他能制住我?」
他幾步上前,掐住我的脖子,將我按到了窗邊。
用手背撫上我的臉,玩味裏透露着陰狠。
「叫啊!叫他進來,看看臣是怎麼伺候皇上的?」
「我今夜若是殺他,明早他謀反的消息就會傳遍早朝。」
「所以,把你那些小心思都給我收好了——」
見我不能喘息,微微放開些許。
他又喚了馮內侍進來。
「皇上口諭,想看看雷將軍武藝如何,明日午後,叫他去演武場與我比試。」
「是。」
馮內侍應下,又不自覺抬頭看了我一眼。
怺王鬆開了我,我只覺絕望,欲走向牀榻,卻在幾步後昏死了過去。

-5-
次日午後,馮內侍帶我去了演武場,我們到時,雷將軍正試着一把吐蕃進貢的弓。
箭在他手中離弦飛去,正中靶心。他笑得爽朗。
我走上前去,挑了一把拉力最小的弓,幾番嘗試,卻仍無法拉滿。
「皇上,手臂應再高些。」
雷將軍上前,將我手臂扶高了些。
我再次嘗試,弓將拉滿之際,雙手卻顫抖不已。
雷將軍握住我的腕子,輕易將弓拉滿了。
我心中欣喜,正欲放出箭,便聽到了怺王的聲音。
「皇上想學射箭,本王也可以教。」
我目光沉下,收了手裏的弓。
餘光裏,雷將軍神色似有不滿,許是因爲他在我面前自稱「本王」。
「還請皇上先去亭下歇息吧!刀劍無眼,莫傷了皇上龍體。」雷將軍說得恭敬。
我餘光看看怺王的臉色,只盼着他不是雷將軍的對手。
二人先後挑了趁手的兵器,對打了起來,我看得驚心。
也許雷將軍武藝遠勝他,那我便可等待時機,將一切告訴雷將軍,與他裏應外合殺掉怺王。
至於這皇位要與不要,於我都沒什麼。
可我想錯了,兩人不相上下,雷將軍驍勇善戰,可卻敵不過怺王的陰狠。
他招招皆朝着雷將軍致命處斬去,最後一擊,更是朝着雷將軍咽喉去的。
我腦中一陣空白,飛衝上去擋開了怺王的刀。
許是見到了我上前,他的刀在最後一刻偏了偏,只傷了我右肩。
見到血我纔回過神,才明白方纔的危險。
怺王扔掉刀,抱起我朝側殿走去。
「皇上恕罪,臣是無心的。快傳太醫!țű⁺」
有旁人看着,他總要演一演的。
雷將軍跪在了殿外,有他在,怺王也不好太過張狂,於是去了殿外與他一同跪着。
我打發走了太醫,又叫馮內侍傳旨出去,免了他們的罪。
雷將軍不肯走,正與馮內侍糾纏之時,怺王的暗探傳來了消息。
我隱約聽到暗探說,在宮外發現了蕭真的蹤跡。
那日怺王殺進宮中被他逃了,從那至今都未能殺掉他,斷了後患。
這話雷將軍也聽了去,於是自請出宮追殺蕭真,清剿餘孽。
聽到我準了他的請求,他才肯離開。
雷將軍已走,怺王便旁若無人地進了側殿。
血順着衣裳流下,我不敢讓太醫治傷,身上還有他昨夜留下的青紫,我沒辦法解釋。
他拿來藥,止住了我的血。我躺了許久,才恢復了些力氣。
他拄肘側臥在我身旁,我被他盯得骨寒,於是別過了頭:「你不去批奏摺嗎?」
「守着你。」
「我還能跑了不成?」
「心若野了,跑是遲早的事。」他繼續說道,「馮內侍說,你昨日與雷越單獨在御花園呆了許久。」
「我只是想聽聽邊疆的風光美景,這宮裏的天太窄了。」
他撐起身子湊近了些,眼睛盯着我的臉。
「你若想去看看外面的風景,待你傷好,我帶你去。」
我移了移目光,看向他的眼睛。
他便像變了一個人,竟會對我這樣輕聲說話。
像是情人的呢喃,可男人怎會喜歡上男人呢?
或許是他瘋了。
「這樣看着我做什麼?我的話還未說完呢!」
我不在意的抬抬下巴,示意他繼續講。
他臉色微沉,想要發怒但又忍住了。
「你想出去,我放你,你才能出去。我要你記着,你是我籠中的鳥,一輩子也飛不出去。」
「雷將軍是鷹,你若執意與他一起飛走,我便只能將他也關進籠子了。」
「我知道了。」我低聲應下。
見我意志消沉,他又換了語調:「想去哪?」
「聽你的。」

-6-
中秋之際,怺王藉着祭月的由頭帶我去了宮外。
那是我十餘年來,第一次看到如此遼闊的天與地。
怺王牽着我的馬,帶我一路朝西去,見營地遠了,便不再顧忌什麼,一躍上了馬。
馬飛奔起來,風掠過臉,我不自覺笑了出來。
「皇上喜歡嗎?」
我收了笑,未答他的話。
見狀,他故意駕馬跑得飛快,又猛地勒住繮繩。
馬揚蹄嘶鳴,馬蹄帶起的土飛揚在半空。
我驚慌之下,倒在了他懷裏。
感受到身後,他吐出炙熱的喘息,我心微微一沉。
他借勢緊箍住我的腰,掉轉馬頭朝林子奔去。
可能是我們太重了,也可能是他太過放肆。
馬在躍過一截斷木後,蹄子打滑,兩隻前蹄跪在了地上。
他見勢不妙,攬住我跳下馬,帶我滾落到了地上。
天地顛倒,我們翻滾了幾圈才終於停下,地上碎石硌到背上,疼得厲害。
「哈哈哈哈!」他大笑起來,「皇上可喜歡?」
我盡力平復下急促的呼吸,想罵幾句。
想到自己的處境,答了他一句:「驚險得很。」
日頭沉下,他斂好衣服,上前看了看那馬。
馬倒在地上已許久了,雖活着卻難以站立。
果然,他查看後說,馬的一條前腿斷了,我們只好順着來時的路走回去。
天色暗透,一支箭從林中射出。
我只聽到「咻」的一聲,便被他扯到身旁,按低了身體。
「什麼人?」他低喝一聲。
語罷,林中便躥出十數人。
怺王見到來人,大笑了幾聲。
「這不是前朝侍衛統領嗎?闖宮那日你護着蕭真跑了,怎麼雷將軍這麼久還未殺了你?」
他刻意瞥了瞥我,說一句意味不明的話。
「想來那雷越也是個廢物。」
「把你身後那皇帝交出來,我今日便留你全屍。」
我聽到他笑出了聲,知道他們將要打起來,便退到了不遠處。
那侍衛統領有些本事,其餘幾人又與他配合,這樣一來,怺王便被他纏得脫不了身了。
我餘光望向漆黑的林子,不知那黑暗將通向何處。
定定心神,跑進黑暗中,
我在夜色裏沒有方向的奔逃,聞到țũ₈了自由的氣息。
聽到身後人追來的聲音,回頭看去,怺王奪了他們的弓,引箭射殺了追我的人。
他正欲朝我再射出一箭,便被侍衛統領一刀刺進了腰腹。
我周身顫抖,分不清是因恐懼還是因開心。
身後聲音越來越遠,直至消失。
我埋頭在溪流邊喝了不少水,仗着自己身形瘦弱,鑽進了地上動物挖出的洞穴。
夜半時,我聽到了內侍與營地侍衛的聲音。
我不敢發出聲響,我雖眼見那劍刺進了他腰腹,可他是否已死我不能確定,營地是斷不能回的。
我蜷縮在洞裏,直到天亮纔出來。
營地在東,怺王若活着,定是去西邊尋我蹤跡,我便一路朝北走。
一天一夜,我都沒能走出林子。
夜裏,我不敢生火,便縮在一處背風的巨石下。
朦朧中,我聽到了野獸的喘息聲,腦中不自覺閃過怺王的影子。
待我睜開眼睛,才發現不遠處一隻狼正悄聲靠近。
兩隻眼睛在黑夜裏發出瘮人的寒光。
我驚得倒吸一口涼氣,想要起身逃跑,卻發覺手腳已虛軟。
月色下,那狼咧開嘴,露出滿嘴的尖牙。
我強撐着身體,踉蹌跑開,狼緊隨其後朝我飛撲過來。
我撿起地上斷木與它抗衡,幾番撕扯下,卻被它咬住了腳腕。
狼嗷聲從不遠處傳來,它昂頭回應一聲,隨即又咬住我,拖着我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去。
我早已嚇破了膽,口中胡亂呼喊着:「雷將軍!將軍!怺王!怺王——」
呼喊聲迴盪在林子裏,一支箭破風而來,直刺入狼的脊背。
它喫痛鬆開了我的腳,我腦中空白,耳邊也聽不清楚,只在人羣中認出了他的靴子,雙手攀上了他的腰。
「怺王……怺王……」

-7-
回到營地,我緩和了些許,可整個人卻仍滯留在方纔的恐懼中,手仍不受控制地發着抖。
腳踝的傷口已見了骨頭,不過萬幸的是隻傷了皮肉,骨頭是無礙的。
太醫爲我包紮好傷口後,退了出去。
他進了營帳,身後緊跟着端着喫食的馮內侍。
「下去吧!」他冷聲道。
馮內侍退了出去。
我抬起頭,方纔纏在他腿上,腰上,滿是血污的布條已沒了,想是清理了傷口,又重新包紮好的。
他臉色陰沉,緩步走到我面前,拿起了一塊糕餅。
「皇上餓了吧?藏了一天一夜,怕是連草都沒喫上一根。」
「我喫不下。」
原本是餓的,可經了方纔的兇險,我仍無法徹底平靜,根本喫不下東西。
「喫不下也要喫,若是把你餓死了,我回去怎麼跟百官交代?那些言官不知道要怎樣聒噪!」
說着,他鉗住我的下巴,想將糕餅塞進我嘴裏。
因爲動作並不粗暴,我輕而易舉便躲過了。
推開他的手,起身坐在他的懷中。
他像看着一個瘋子一般,而後沉下目光,掐住了我的臉……
燭淚滴到了地上,我靠在他懷裏,拿起桌上的糕餅放入口中。
此刻看來,不是他瘋了,而是我瘋了。
「明日太醫院會差人來報皇后有孕的消息。」
我一口一口嚥下口中甜膩,還舔了舔的手指上的碎屑。
「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我寫下退位詔書,把這皇位給你,不是更簡單些。」
「我若想要你的詔書,一早便可逼你寫下,可我並無皇室血脈,就算是拿到詔書,也是名不正言不順。」
我望着跳動的燭火,直直的問他。
「那待那孩子長大,我便沒用了是嗎?」
他安靜着,營帳外響起了腳步聲,來人是他的心腹。
「怺王,問出來了。那些亂黨想抓走皇上,逼你就範。除此之外,他們還說,蕭真躲藏在匈奴人那裏。」
他與匈奴有勾結?
我不自覺看向了怺王,卻見他也蹙起了眉頭。

-8-
次年初夏,怺王的孩子出生了,可卻是個女兒。
他眉頭緊了半日,可皇后的肚子是宮裏都看見的,就算女兒對皇位沒有用處,他也不得不把孩子偷偷送進宮。
所有人都以爲那是我和皇后的女兒,連雷將軍也獻了一塊未經雕琢的玉石做禮。
皇后不大喜歡這孩子,故而她在我身邊多一些。
怺王每日從密道入宮,自然也常能見到她。
偶爾無人在時,還會引她叫自己爹爹。
孩子長得飛快,我想起柴房的次數也漸漸少了。
公主兩歲那年,邊疆傳來消息,蕭真已與匈奴聯手。
當初零星幾個亂黨,如今已是兵強馬壯。
當晚,怺王陰沉着臉進了側殿。
「怎麼了?」我隨手端了杯茶給他,「還是爲蕭真的事嗎?」
「雷越當初誇下海口,說要清剿餘孽,如今已三年了,蕭真在他眼睛底下連軍隊都有了!」
如今我雖不再如從前那樣怕他,可朝政上的事,我也不大過問。
本就是個傀儡,何時有實權,何時便是死期。
「你早朝時便聽了這事,此刻可有什麼思慮嗎?」他忽然問了一句。
我詫異了一刻,也許是這事太過棘手,蕭真太難對付了吧?
我搖搖頭:「沒有。」
「是真的沒有,還是怕我,不敢說?」
我坐到一旁,餘光看着他的臉色。
「要麼……用我來引出他,設下陷阱。」
他沉默片刻:「就只想到了這種法子?」
「這是最有效的法子。」
「日後再慢慢商議吧!」他起身朝正殿走去,「我去批奏摺,今夜在這睡。」
夜過半,他來了。我起身待他上了牀榻才又躺下。
他闔眼問:「公主近日飯食喫得可香?又胖了嗎?」
「公主長大了,愈發愛玩了,每每都要宮女追着喂。」我頓了頓,「明日我去皇后那裏陪公主,不回來睡了。」
提起皇后,他似想起了什麼:「皇后那假肚子也五個月了,你去了正可以好好安撫她,別讓她耍起性子,不小心露出什麼破綻。」
「知道了。」我應下。
這次若是能得一個「皇子」,他會如何處置我呢?
一個無用的,又有威脅的傀儡,他會任其離開嗎?
我睜開眼睛,側頭看向他,月光透窗照進來,他也在看着我。
我閃躲開,隨手扯了扯被子。

-9-
那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比往年更早些。
皇后「產期」將至的那些天,他連眉梢都多了幾分希冀。唯獨那一天,他眼中黯淡得厲害。
「雷將軍死了。」他手中拿着邊疆傳來的急報,嘆了一聲,「可惜了。」
我愣了許久,才緩過神來,奪過他手中的信。
雷將軍落入了蕭真的陷阱中。
死了。
在我記憶中活生生的人,那個爽朗、驕傲、年輕的將軍,竟隨這一張信紙從世上消失了!
冬至那晚,孩子被送進了皇后寢宮。
次日,皇后生下皇子的消息便傳遍了京城。
如今一切皆如他所願。
孩子滿月的前一天,他說,皇上該設萬民宴,與百姓一同慶賀皇子出生,還應藉此歡慶出宮遊玩。
我知道,設下萬民宴,城防便會鬆懈,我出宮便是給蕭真刺殺的機會。
有了皇子,他也可放心用我作餌了。
那日大雪,他帶我出宮,去了城郊山林。
山上積了厚厚一層雪,動物走過,便會留下腳印,正是打獵的好時機。
不過,會留下腳印的不只有動物,還有人。
他牽了一匹馬,如三年前那般邀我去林中,只不過被我拒了。
我一人走進雪中,一路朝林中走去,他則在身後,牽馬緊緊跟着我。
我回身望向他,寒冷自腳下爬進骨縫。
我苦笑:「怺王是怕我逃了嗎?」
「你身子弱,這冰天雪地,逃不掉的。」
是啊!這雪無邊無際,見不到頭。
行至一處陡坡時,正見一隻鹿低頭喝着河流冰窟窿裏的水。
我禁不住駐足,一時竟想起了雷將軍拉弓的樣子。
正在失神間,怺王不知何時已來到我身後,遞上了一把弓。
「我不會射箭。」
「我教你。」
我猶豫片刻,接下了弓,可他隨後便繞到我身後圈住我,想要幫我拉弓。
「不必了。」
我收了弓,幾步走遠了些。
「怎麼了?」
我勉強笑笑:「我聽聞雷將軍十歲便開始學弓箭了,我這年紀,怕是晚了。」
「原來……是想起雷將軍了。」
我未答話,他目光又移向了別處。
「自我說設萬民宴,你便不大一樣了。聽聞前幾日還找了一個伶官……怎麼?雷將軍死了,你的心也死了?」
我淡然笑笑:「馮內侍連這等微末小事也要告訴你。」
「難怪,近日總見不到你的人,還扯什麼謊,說去皇后那!那伶官……」
「怺王!」我打斷他,目光朝着遠處一塊巨石看去。
巨石後露出了一截劍柄。
他警覺起來,拉我上了馬,一路朝營地奔去。
隱在林中的亂黨迅速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
「抓緊馬鞍!」他提醒道,而後裝作被截了去路,朝着我們設下的陷阱飛奔而去。
亂黨緊隨其後,我回身看去,爲首的正是蕭真。
馬在荊棘叢前停了下來,怺王棄了馬,帶我穿過荊棘叢。
尖刺在身上劃過,他一個回頭看到了我臉上的血痕,於是將我頭按低,攬住了我的肩膀。
荊棘叢另一邊,是我們提早埋伏好的軍隊,他將我交給一個心腹,便提了刀與隊伍一齊等在荊棘叢出口處。
我們踩出的小路狹窄,最多容兩人通過,我便在一旁看着蕭真被他捉住,看着那些亂黨被圍截,斬殺。

-10-
蕭真被臨時關押在營地,明日一早,怺王要親自押他回宮。
夜裏,我正剪着燭芯,怺王來了。
我正欲問他來做什麼,他便脫了斗篷,隨手扔在了椅子上。
「皇上受驚了,臣來爲皇上解解心驚。」
「不必了。」我起身退了幾步,「今日抓蕭真太過容易,恐會有詐,怺王該去親自看守。」
話音剛落,他便到了身前,抓住了我的後頸。
「皇上不必如此費心勞力,我們再無後顧之憂了。」
「是怺王再無後顧之憂了。」我糾正道。
他似乎沒懂我的意思,又或是根本不在意我說了什麼,只自顧自將頭埋在我頸間,喃喃道:「那小伶官都教了你什麼?」
「你該回去了。」我拒絕着,可他根本不理。
寅時,帳外傳來腳踩進積雪的咯吱聲,怺王隨即起身,警覺地看向外面。
帳外火光獵獵,人影映在營帳上,十餘人正提着刀悄聲靠近。
怺王披上衣服,提了刀出去,打殺聲隨即響起。刀光劍影映在營帳上,馬蹄聲也朝着營地聚集而來。
「你呆在帳裏,不要出來!」帳外傳來怺王的喊聲。
我想Ṫûₚ回應他,好叫他心安,可牀後的營帳隨即便被人用刀劃了開。
「怺王!」
我退到他身後,與他貼身站在一起。
一回身,竟看到蕭真已被救了出來。
此刻看來,蕭真怕是故意被抓的,如此我們才能放鬆警惕,好給匈奴人夜半偷襲的機會。
怺王身前倒了幾十具屍體,無人再敢輕易上前。
他ŧṻ₁趁機護住我,將我推到了馬上。
「先走!」
我接過他扔上來的繮繩,朝他心腹奔去。
那人明白他的意思,便上馬一路護着我朝山上逃去。
夜色裏,我看到怺王也奪了一匹馬,緊追着我們。
匈奴人善騎射,其間數次有人想要截下我們,都被他射殺了。
天將明瞭,馬跑得慢了,追兵被他擋了一次又一次,終於在一條結了冰的小河旁,匈奴人圍住了我們。
他在馬上與他們廝殺,我正看得驚心,不料被一個匈奴人的套馬索勒住脖子,拖下了馬。
我想呼喊他,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我被匈奴人在冰上拖行,只能用力抓住繩索。
漸漸遠去之際,耳邊聽到了他的嘶喊。
「新蟬——」
那是我被囚禁在怺王府時,他爲掩人耳目爲我取的名字。
脖子上的繩索被匈奴人斬斷了,我也被人扔到了馬上。
馬背顛簸,我側頭看去,他正在人羣中廝殺,朝着我的方向追來。
他的身影漸漸遠了。
天光大亮,積雪融化,馬奔跑在狹窄的山路上,時不時打滑,下面便是深不見底的溝壑。
一支箭落到了馬蹄旁,我側頭看去,怺王不知何時已趕到,此刻正與一衆士兵在對面山上。
箭雨點般射過來,山間迴盪着他的聲音。
「切莫傷了皇上!」
匈奴人慌張躲避,一支隊伍從另一邊抄過來,截住了匈奴人的去路。
混亂中,馱着我的馬受了驚,滑下了深溝,我便也隨馬一起,滾落了下去。
天旋地轉中,我似又聽到了他的聲音,而後便昏死了過去。

-11-
睜開眼睛,不遠處是已被摔斷了脖子的馬。雪從天上飄落,在它身上蓋了薄薄一層白色。
又下雪了。
我撐起凍僵的身體,漫無方向地走在雪裏。
時至正午, 薄陽驅散了些寒冷,我一刻不敢停。
我知道,若天黑前找不到取暖的地方,當晚我便會凍死在雪裏。
更何況還有匈奴人和蕭真。
遠處傳來馬蹄聲,我匆忙趴到地上, 用積雪蓋住身體, 恰好我穿了白色衣裳, 正與這雪融爲一色。
「新蟬——皇上——」
人馬近了,我聽清了,是怺王的聲音。
「怺……」我正欲發聲,卻忽然回過神來。
這是我逃走的機會。
於是我靜靜伏在雪裏, 屏住呼吸, 眼見他在我不遠處走過。
雪刺目的白映在他的衣服上,刺痛了我的眼。
眼淚流下, 又結成冰霜。
雪又落了厚厚一層, 直到他們走出很遠,我纔敢從雪裏起身。
我支撐着僵硬的身體跋涉在雪裏, 已分不清自己是在笑還是在哭。
我自由了。
日後,我可以做樵夫, 可以做馬伕。
可以光明正大的做個人, 而不是誰控制的木偶。
我才二十一歲, 我還有大把的時光。
日頭西沉,我在最後一刻走出了山林,倒在了一戶農家門前。
那對老夫妻救了我, 容我住了一晚,又給了我農家的衣服。
五日後,朝廷貼出告示,因有國喪,民間暫不得嫁娶祭祀。
我隱在人羣中,聽百姓感慨皇子年幼,國家許會動盪。
可想也知道,怺王定會暗中把持朝政。
他不是什麼暴虐昏君,百姓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好。
之後的一年裏,我輾轉去了他第一次帶我出宮去的那座山,又親手建了一間木屋。
每日晨起, 我便上山砍柴, 傍晚再揹回村子裏換些錢。
喫的雖是粗茶淡飯,可因心事少了,身子竟比從前好些。
一眨眼,時光已過五年。
那日,我如常上山砍柴,手中的斧子正劈着一截楊木,身後卻似有一道目光注視着我。
我回身望去,遠處的林子裏,他騎在馬上。
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臉上,似在辨着我。
手中斧子掉落,我頭也不回,轉身跑向林中。
斷木刮過我的衣裳, 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我被一隻大手撈起,耳邊的氣息剋制又興奮。
「我抓到你了,新蟬。」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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