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鸞

北鎮撫司裴慎一向雷厲風行,手段殘忍。
我爹這個大貪官怕他怕得不行。
於是將我這個空有美貌的庶女送給他,以作討好。
我深知自己的地位,日日想着法子討他歡心。
在他手裏撈夠了錢,果斷攜款跑路。
不料半年後,裴慎竟找上門來。
死死盯着我的肚子,「拋夫棄子,按律當斬。」
我顫顫巍巍捂着肚子,「沒……沒棄子啊。」
他臉色一沉,「拋夫也斬。」

-1-
嫡母問我,「阿鸞,你待在裴慎身邊也有半個月了,他待你,可有何變化啊?」
我低頭看着腳尖,輕輕搖了搖頭。
嫡母指責道:「要你有何用?」
「你爹爹爲了咱們這個家殫精竭慮,你作爲褚家的女兒,就該替你爹爹排憂解難。」
「更何況,你小娘重病未愈。」
「阿鸞,你可要掂量掂量。」
說罷,她扶着腦袋朝我擺了擺手,「去看看你小娘吧。」
我福身,「是。」
阿孃的院落原本十分偏僻。
但自從我被送去裴府,嫡母便將阿孃移到了西廂房。
那裏陽光好,利於養病。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我若是能籠絡住裴慎,便皆大歡喜。
若不能……
我輕嘆口氣,推門進去。
小娘正在院子裏曬太陽。
見我過來,與我說了會兒話,便又覺得累。
她拉着我的手,紅着眼眶,「是阿孃拖累了你。」
「那裴慎,不是個好相與的。」
「你還如此年幼,怎麼受得了他的磋磨。」
我笑了笑,「裴慎他……人挺好的,一點都不像外界傳言的那樣。」
阿孃哭着抱住我。
情緒一激動,又咳了許久。
臨走時,我回頭看向阿孃瘦弱的身影。
腦袋裏思緒亂飛。
我是被父親送給裴慎的。
那日裴慎來我家做客,臨走時在廊庭中與我偶遇,多瞧了我一眼。
我爹一口咬定,「裴慎那廝定是看上了我家阿鸞!」
「快快將她收拾妥帖,送去裴府。」
我爹喜氣洋洋便將我送出了門。
可裴慎並不喜歡我。
在裴家半月,我其實鮮少與他見面。
時至今日,我也不知他那日爲何要多看我那一眼。
不過,既然事已至此。
爲了阿孃,我也得拼一把。

-2-
長安有家名喚羣芳閣的青樓,裏面姑娘豔絕天下。
聽說,這長安城裏沒有一個男人,能不爲裏頭的姑娘着迷。
我在青樓外頭躊躇許久。
咬了咬牙,心一狠就進去了。
拿了銀子給裏面的姑娘,想讓她們教我幾手,好讓我籠絡夫君。
姑娘嬌笑,「拿着這點錢,你就敢進來?」
我有點兒尷尬。
就這些還是我的私房錢呢。
討好道:「姐姐,你教教我,待我籠絡住夫君的心,定會多多拿些銀錢感謝你的。」
怕她不信,我又補充,「我夫君很有錢的!」
她疑慮。
我抬起手發誓,「真的!」
姑娘被我的誠意打動,終是應了下來。
她問我,「你那夫君,是個什麼性子?」
我懵了懵,「你不是教我嗎?關他什麼事?」
她笑,「我這叫對症下藥。」
裴慎是什麼性子?
「他……總是黑着臉,很正經,還挺兇……」
姑娘打斷我,「好,知道他正經就行了。」
「小娘子,你要知道,越正經的人,心裏的慾望往往越強烈。」
越正經的人……
慾望……越強烈?

-3-
酉時末刻。
我到家時,裴慎還沒回來。
他向來這樣,忙得很。
北鎮撫司的鎮撫使,名聲在外,無人不知他手段狠戾。
經他手的犯人,不死也能脫層皮。
再硬的骨頭到了他手裏,也能訓的比狗還聽話。
更別提我爹那樣貪財怕事的人。
我嘆氣搖頭。
這枕頭風能不能保住我爹的命說不準。
但若能討得裴慎歡心,從他手裏套些錢財,到時帶着阿孃離開,給她治病應該不成問題。
想到這裏,我臉上有了笑意。
特地換上了今日花了大價錢買的新衣裳。
羣芳閣裏的姑娘賣給我的。
粉色薄紗,微微透膚。
賣給我衣裳的姐姐特地囑咐我,裏面千萬不要穿肚兜。
對着鏡子照了半天,臉都熟透了。
倒省了胭脂錢。
我溜進裴慎書房等他。
月亮高高掛在天上,風吹得柔和,我趴在書案上昏昏欲睡。
絲毫沒注意有人從外面回來,站在我身邊。
直到他敲了敲桌子,我才從睡夢中醒來。
看清眼前的男人,我結結巴巴道:「大……大人……您回來了。」

-4-
裴慎穿着一身黑衣,居高臨下地緊緊盯着我。
我下意識摸了摸下巴。
還好,沒流口水。
嬌嬌怯怯站起身,往他身上靠,伸手去解他的衣裳。
「大人辛苦了,妾服侍您歇息吧。」
裴慎一把捉住我的手腕。
我嚇了一跳,強裝鎮定,「大人……」
咬脣,故作嬌羞,狂拋媚眼。
男人似乎是被我這副模樣給逗笑了,忍俊不禁道:「你臉上有字。」
「啊?」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用力擦了擦臉。
該死!
睡覺的時候竟印上墨汁了。
我十分窘迫。
他心情似乎很好,伸手替我將臉上殘留的痕跡擦乾淨。
其實……他也沒外界傳的那麼嚇人。
至少我待在他府中的這段時間,他沒殺我,也沒苛待我。
「這麼晚不睡覺,在這兒做什麼?」
我神情羞澀,動作扭捏,「我……我等你一起……」
話還沒說完,門口突然傳來敲門聲。
「裴兄,我進來了。」
還沒反應過來,裴慎便按住我的腦袋,將我塞進了書案底下。
裴慎皺眉,「你怎麼還沒走?」
那男子聲音輕佻,「我聽聞你收了位姑娘?」
「聽說還是褚御史家的庶女?」
「裴兄,你可不是會被美色迷昏了頭的人啊。」
「如今正是查貪污納賄案的關鍵時刻,你收了他家的女兒,這是……打算手下留情?」
裴慎冷聲,「幹你何事?」
「我只是有些好奇,什麼樣的女子能在閻王手底下留人啊?」
這倆人還在嘰裏咕嚕地說些什麼。
我滿腦子都是羣芳閣裏那位姐姐的教誨。
她說:「捏住男人胯下那二兩肉,就是捏住了他的命脈。」
捏住?
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裴慎兩腿之間。
猶猶豫豫地伸手,順着大腿內側往裏摸。
男人悶哼一聲。
一把捉住了我的手腕。
我下意識驚呼。
他低下頭,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屋子裏安靜許久。
外頭的男子憋笑,「裴兄這是?」
裴慎臉色黑了黑,咬牙道:「滾。」

-5-
裴慎把我從書案底下扯出來。
他呼吸不穩,喉結上下滾動。
我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做了什麼,急忙道歉,「對……對不起。」
他沉默許久。
從桌案上拿出一本冊子,問道:「讀過書,會認字嗎?」
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認字,但不多。」
家裏沒讓我去過學堂,我都是自己抱着書慢慢學的。
有些字認不準。
裴慎打開冊子,提筆,在一個人名上畫了個叉。
巧了,這個人我認識。
是我爹。
裴慎打量着我的表情,輕聲道:「若我告訴你,不論你怎麼做,這案子,你爹爹都難以脫身,你今日還會如此嗎?」
我被他盯得有些緊張。
但很快鎮定下來,伸手勾住他的脖頸,「會!」
「裴大人丰神俊朗,貌若潘安,我投懷送抱,只是因爲心悅大人而已。」
「倒是您,始終坐懷不亂,是不是不喜歡阿鸞?」
說着,我擠出兩滴眼淚。
裴慎眸色晦暗。
下一秒,伸手攬住我的腰將我抱起,放在桌上。
另一隻手將桌上的筆墨紙硯全都拂到地上。
他的脣離我很近,眸底欲色翻湧,「不後悔?」
我亂了呼吸,「不……不後悔。」
他解我的衣裳,埋首在我頸邊。
我伸手抵住他,「大人,別……別在這裏。」
低着頭小聲道:「回房間行不行?」
裴慎攥住我的手腕舉過頭頂,沉聲道:「晚了。」
「已經忍不住了。」
男人埋首在我的頸邊,伸手撕扯我的衣裳。
我推開他,「等……等等!」
「大人,這衣服很貴,別……別撕壞了。」
糾纏間,衣裳還是被扯壞了。
我想哭。
這件衣服足足花了我三兩銀子!
昨日一天,爲了裴慎,一共花了十兩。
十兩啊!
都夠我阿孃一個月的藥錢了。
我來裴府半個月,還沒從裴慎身上撈到一點好處,就已經花出去這麼多了!
想着想着就有點兒委屈,眼眶一熱,淚水就順着眼角流入鬢間。
裴慎見我落淚,微微一怔。
有些侷促地問Ṱŭₛ道:「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我撇過頭沒看他。
他急了,「說話。」
我哭出聲,一邊抹眼淚一邊道:「讓你別扯壞我的衣服,我攢錢攢了那麼久才捨得買,只穿了一晚就被你給扯壞了。」
裴慎十分無奈,從腰間摘下一枚玉佩,「賠你一件行不行?」
我迅速收起眼淚。
這玉佩一看就是價值不菲。
我「嘿嘿」笑出了聲。
靠在裴慎懷裏,「這衣服是專門爲你買的,弄壞了我自然心疼。」
說着,我舉起玉佩,「不過現在好啦。」
「我多買幾件穿給你看,好不好呀?」
他的耳尖染上一抹紅,嘴角隱隱掛着一絲笑意,低聲道:「好。」

-6-
裴慎開了葷,食髓知味,夜夜癡纏。
我累得不行。
流水一樣的禮物被ṭù⁸送進了我房裏。
我懶怠的很,直到今日纔有了心思,起來細細查看了一番。
拿着算盤算了又算。
好多錢!
這裴府當真是來值了!
我拿了一部分不起眼的首飾出去典當。
然後去了萬佛寺,替裴慎求了個平安符。
從前聽阿孃說,手上沾滿血腥的人是會被神佛厭惡的。
但我覺得裴慎是個好人。
比我爹好。
他至少人很大方。
從萬佛寺回來後,天色已經不早了。
我順道去了羣芳閣。
昨日那幾位姐姐教我的東西很是有用,自然是要報答的。
再說了,我還要在裴府生活一段時間呢。
得多學一些討裴慎歡心的事兒纔行。
畢竟他可是我的財神爺!
閣裏的姐姐們調侃我,「你有這樣的心思,什麼事兒做不成啊。」
「你夫君可真有福氣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
聲音很大,似乎是有人在搜查什麼。
姐姐們有些慌亂,「這是出了什麼事兒?」
羣芳閣的媽媽推門進來,「快收拾收拾,北鎮撫司的人說是過來查案。」
「查案?」
「查什麼案?」
「不知道不知道,快收拾收拾,出去候着。」
「小姑娘,今天教不了你了,你還是快些回家去吧。」
我露頭一看,外頭已經圍滿了人。
裴慎站在最中間,一臉肅殺。
完了!
我現在出去,豈不是被抓個正着?
不行不行!
於是,趁着人不注意,我偷偷藏在了簾布後頭。

-7-
官差們在羣芳樓裏抓出來四五個男人。
他們衝着裴慎叫囂,「無知小兒!你爹來了都得敬我們三分,你竟敢如此——」
話音未落,裴慎一腳踹到那人臉上。
「你結黨營私,強搶民女,逼良爲娼,皆是觸犯國法,這一樁樁一件件,還想讓我敬你?」
裴慎冷哼一聲,「癡人說夢。」
那肥頭大耳的老男人掙扎着,「小子,這事兒你爹也摘不乾淨!」
「你敢查到你爹頭上嗎?」
「我還聽說你收了褚大人家的庶女。」
「呵,滿口道貌岸然,還不是收了人家的好處?」
「褚家那小娘子味道如何?」
「你——」
又是一腳,男人直接吐了血。
裴慎踩在男人臉上,彎腰輕笑,「趙大人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
說罷,他直起身,冷聲道:「帶走。」
人都走後,我才從簾布裏出來。
回裴府的路上,我聽說好幾家大人的府邸都被抄了。
我爹稱病,連夜將我接回家裏。
他很是不安,「阿鸞,你可從裴慎口中聽到什麼消息?」
我輕輕搖頭。
他拍了桌子,指着我罵我沒用。
從家中離開時,我阿孃追了出來。
她拉着我的手,「阿鸞,不用擔心我,我這副身子,多活一天少活一天都無所謂了。」
「倒是你,你還小,還有這麼長的日子要過。」
「你要爲自己打算。」
我眼眶發熱,低頭掩飾淚意,「放心吧阿孃,我知道的。」

-8-
我低着頭往前走,心裏正盤算着該怎麼帶着阿孃一同脫身。
直到一雙手忽然攔在我身前,我纔回過神來。
是裴慎身邊的下屬,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馬車,「姑娘,裴大人在裏面。」
馬車很寬敞,容納兩個人也一點都不擠。
裴慎閉眸養神。
他好像心情不大好。
我沒敢說話。
許久,他開口,「褚御史的病如何了?」
「啊?」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回答的結結巴巴,「好……好多了。」
「就是風寒而已。」
裴慎睜開眼,視線落在我身上。
好凶。
我都不敢看他。
咬了咬脣,做賊似的瞥了他一眼,「大人,您……您能不能別這麼看我。」
「我……害怕。」
裴慎拍了拍他身旁的位置,示意我坐過去。
我沒敢動。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單手抱住我的腰,將我抱到腿上。
我下意識抱住他的脖頸。
「你爹在裝病。」
「他叫你回來都跟你說了什麼?」
他問的直白,我也只好和盤托出。
「我爹他……他讓我吹一吹你的枕邊風,好讓你放他一馬。」
他眉梢微動,「枕邊風?」
「你打算怎麼吹?」
他語氣還算輕快,但眼睛裏卻是試探。
我若是真吹了這枕頭風,估計他立刻就能把我從馬車上丟下去。
我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不吹。」
「我不吹。」
「你不怕你家被抄,你爹入獄流放嗎?」
我低着頭,手揪着衣裳,「大人有所不知,我在家中……並不受寵。」
「大娘子苛待我,有時候飯都喫不飽。」
「在來裴府之前,我聽見他們準備將我送去端王府做妾。」
「端王爺比我爹年紀還大……」
說着,我聲音裏帶了哭腔,「我爹不把我當女兒,我爲何要爲了他去吹這枕頭風得罪於你?」
「如今,只有裴大人您纔是阿鸞的倚仗。」
「我不會爲了我爹而爲難你的。」
我抬眸,眨巴着眼睛,試圖把淚水逼回去。
可憐巴巴地哽咽道:「您信我嗎?」
裴慎眼神柔和了許多,抬起手,用溫熱的指腹替我擦拭淚痕。
「沒說不信,哭什麼?」
我更委屈了,將臉埋進他懷裏,小聲抽噎,「心裏難過。」
我這番話,真假參半。
我爹曾經的確是打算把我送去端王府,巴結老王爺。
我也是真的不會爲了我爹去吹這個枕頭風。
可說裴慎是我的倚仗,這純粹是我在討他歡心。
這世上沒有誰是誰的倚仗。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的道理我懂。
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的事兒,實在是太蠢了。
我可做不出來。
裴慎吻了吻我的臉頰。
我乖巧地衝着他笑。
他情難自禁。
馬車多繞了好幾圈,才終於在裴府門口停了下來。

-9-
陛下是真的打算要肅清朝堂。
他登基三年,朝中一直內鬥不斷。
如今也到了要整治的時候了。
長安城起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一時之間動盪不安。
貪污納賄都是小罪,最多就是抄家流放,還不至於掉腦袋。
更有甚者參與黨爭,那罪名可就大了。
我是裴府裏唯一的女眷。
那些大臣的妻室爲了巴結裴慎,把禮都送到了我這裏。
起初我不敢收。
裴慎笑道:「放心收。」
「送禮的人記下來,到時候一個也跑不了。」
「反正他們的錢也不乾淨,我挨個敲打。」
我眼睛一亮,「那收來的東西放哪兒?」
他看出了我的小心思。
頗爲瀟灑的大手一揮,「歸你。」
我壓抑住心底的興奮,盈盈福身,嬌聲道:「謝大人恩賞。」
次日,將各個府邸送來的東西一一裝點入庫。
我十分認真的在小冊子上一筆一劃記下人名。
安國公夫人送夜明珠一顆,純金佛像一尊。
丞相夫人送ṱùⁿ金步搖一對,翡翠珊瑚一株,另外還有一斛上好的珍珠。
趙大人家送了一隻汝陽花瓶。
李大人家送了……
送了……美人兩個。
我犯起了難。
思來想去,將她們暫時安置在偏房中。
等我走了,肯定能派上用場。
畢竟裴慎給了我那麼多銀錢,我也理應替他考慮考慮。

-10-
今日我出門典當,聽見路人議論,「裴家那活閻王可真狠,今日提着刀抄了他自個兒的家。」
「真的假的?」
「這豈不是大逆不道?」
「哪兒能有假,我親眼看着他壓着他老子進的大獄!」
我聽了心裏一驚。
我知道裴慎有些不近人情,性格也有些古怪。
但沒想到他居然真的能大義滅親。
傍晚,外頭下起了小雨,格外涼爽。
風颳過柳樹,沙沙作響。
我坐在廊下賞雨。
裴慎淋着雨回來,我拿了毛巾,替他擦拭頭髮。
小心翼翼試探,「我今日聽說……裴大人……就是你爹,也入獄了?」
他皺起眉頭。
「你若是心裏難受,就要說出來。」
「我雖不大會安慰人,但有個人聽着,也比你自己一個人憋着強。」
裴慎轉身將我攬進懷裏,「難受?」
我點點頭,「你親手抓了你爹,不難受嗎?」
他神態自若地搖了搖頭。
「那可是你爹!」
他輕笑,「順手的事兒。」
見我驚訝,裴慎笑得愈發溫柔,輕撫着我的背脊。
「過幾日,你爹也要下大獄。」
「你會傷心嗎?」
這是個好問題。
我仔細想了想,然後誠懇的搖了搖頭。
我也不會傷心的。
後知後覺地忽然發現,原來我自己也挺大逆不道的。
等等!
我爹要被下大獄?
那褚家豈不是馬上就要完了?
那我娘她……
我得儘快把我娘接出來。
還得找個時間將那些散銀通通兌換成銀票,以便隨身攜帶。
這段時間攢的錢,已經足夠我跟阿孃兩個人生活了。
可以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開家鋪面,靠自己討生活。
去過不一樣的日子。
不用察言觀色,更不用寄人籬下的日子。
想到這裏,我沒忍住,開心的笑出了聲。
裴慎問我,「笑什麼?」
我止不住的開心,隨口扯謊,「笑我爹要進大獄了。」
裴慎被我逗笑了。
我們兩個就這麼雙雙笑彎了腰。
不經意回頭時,瞥見身後的婢女一臉眼神瑟縮。
她肯定以爲我跟裴慎都有病。

-11-
褚府裏燃起了一場大火。
趁着大家都忙着救火,我偷偷溜進西廂房。
阿孃攥着包袱,一臉緊張地看着我。
我問她,「戶籍文契都拿好了吧?」
她重重點頭。
我牽着她的手,就這麼逃出了褚府。
外頭我早已安排好了馬車跟車伕。
上了車,一刻也不停歇的趕路。
一路往南去。
走出去很遠,阿孃如夢方醒,竟落了淚。
她十五歲被家裏賣到褚府裏頭做妾。
隔年便生下了我。
她長得貌美,起初我爹爹很喜歡她。
但嫡母心生嫉妒,給她下藥,弄垮了她的身體,讓她不能再有孕。
沒有兒子傍身,男人的寵愛也不過三年五載。
阿孃就這麼被遺忘在偏遠的院子裏。
她身體虧損嚴重。
嫡母苛待她,不給她喫藥。
日積月累,身體徹底垮了。
直到我大了些,因爲美貌,被爹爹所重視,阿孃的日子纔好過了一些。
我攢着自己的月銀,將首飾變賣,這纔有銀錢替她抓藥,買補品。
她像只小船,一輩子都飄在水上,隨便一個浪拍打過來,她便無力承受。
我也一樣。
可如今,我想靠岸。
帶着她一起靠岸。
我握住阿孃的手,笑道:「哭什麼,該開心纔是。」
「等到了揚州,我買間鋪子,咱們自己做生意,靠自己喫飯。」
我自小便喜歡研究胭脂水粉。
之前爲了省錢,自己用的胭脂口脂什麼的,都是自己親手做的。
開家胭脂鋪,是我年幼時的夢想。
阿孃欣慰地笑了笑。
又皺起眉頭,「裴慎不會找過來吧?」
「我昨日騙他說要去寺廟燒香拜佛,替他祈福,爲表誠心,還會在佛寺裏齋戒一段時間。」
「等他發現,咱們早就跑遠了。」
阿孃鬆了口氣,「那便好。」

-12-
褚府那場大火剛被撲滅,裴慎便帶着人圍了褚家的院子。
褚御史是個愛財如命,卻又膽小如鼠的人。
錢財貪了許多,謀財害命,拉幫結派的事兒倒一個沒幹。
陛下下旨,撤了他的官職,褚家男丁通通流放嶺南。
府裏的財產一概充公。
處理完這些事兒,天色已晚。
今日阿鸞去了萬佛寺,估計要三四天才回來。
裴慎許久沒有自己一個人獨處了。
這會兒阿鸞的身影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好想她。
想得睡不着。
夜半子時,他策馬出城,去了萬佛寺。
找了一圈也沒找着人。
他急得要命,發佈懸賞,到處尋人。
幾日未Ṭů₅果。
他的好友調侃,「爲了一個小小通房茶不思飯不想,連朝都不上了,這可不像你啊,閻王爺。」
裴慎摔了茶盞,「你想死是不是?」
好友聳肩,「裴大人,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她是自己跑的?」
裴慎皺眉。
「你今日抄家,可曾見到阿鸞姑娘的小娘?」
裴慎沉默。
此案罪不及妻兒。
他按着名冊抓人,也只抓了男丁。
至於女人……
他沒注意。
「或者你去看看府裏頭有沒有少些什麼東西,她要是自己跑的,肯定要拿些銀錢傍身。」
裴慎想起前兩天她神神祕祕往外跑,心裏有了答案。
他閉眼,氣得胸膛不斷起伏。
褚鸞跑了?
她居然跑了?
她怎麼能跑了呢?
裴慎原本想着處理完案子,便娶她爲妻。
他已經在籌備聘禮了。
結果老婆跑了。
外頭進來一位女子,蹲下身收拾地上的殘局。
「欸,裴兄。」
「你這府裏的丫鬟跟別人家都不太一樣啊,我看這容貌都能比得上羣芳閣裏頭的姑娘了。」
裴慎聞言睜開眼睛。
面前是張陌生面孔。
他皺眉,「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那美貌女子福了福身,「回大人的話,奴婢原是李大人府上的舞姬,是他將奴婢送來的。」
裴慎臉色不耐,「誰將你留下的?」
「是……是褚姑娘。」
「褚姑娘說,待她走後,奴婢可以進書房伺候。」
裴慎臉色一黑,咬牙道:「她還說什麼了?」
說着,女子臉色一紅,「褚姑娘還說……說裴大人口硬心軟,其實……其實很喜歡女人Ṭũ̂ₔ獻殷勤……讓奴婢不要怕您……」
友人大笑不止。
裴慎捏緊拳頭。
忽然覺得心臟有點兒疼。

-13-
半年後。
揚州城,繁花巷內開了一家名叫「桃夭」的胭脂鋪。
裏頭的胭脂顏色上乘,極受姑娘們喜愛。
開店之人是個寡婦。
身懷大肚的寡婦。
她的丈夫死在戰場上爲國捐軀。
一個姑娘家,今年也不過才十七歲,就這麼守起了寡。
真是好不可憐。
……
我就是那個寡婦。
離開裴慎到了揚州時,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阿孃讓我回去尋裴慎。
我不願。
我不要做妾。
更不要一輩子看人臉色過活。
更更更不希望我的孩子如我年幼時一般。
我笑着安撫阿孃,「一個孩子而已,我能養大的。」
但一個寡婦開店,難免受人欺負。
於是我便編了這麼一個故事。
胭脂鋪對面是個酒樓。
酒樓掌櫃的兒子名喚沈唯安,苦讀十年,於去年中榜,如今在揚州城裏做起了父母官。
沈唯安很是關照我。
平日衙門無事,便會來我這裏幫忙。
我趕了他幾次。
他卻說我如今肚子大,萬一有人看我開店開得紅火跑來鬧事,我身子不方便,會喫虧。
多個男人在,總歸安全一些。
長此以往,外面便有人傳言,「沈大人看上了那個寡婦,想娶她做媳婦兒。」
「啊?那寡婦不是懷着孕呢嗎?」
「上趕着做爹唄。」
我倒是不怕這些流言。
只是沈唯安一個未娶妻室,身家清白的男子,與我扯到一起,恐怕日後不好議親。
壞人姻緣這種事,罪過可太大了。
今日打烊,沈唯安替我將樣品收回櫃子裏。
我坐在椅子上,猶猶豫豫開口,「沈大人,想必這些天你也聽到了不少傳言。」
「我一個已婚婦人倒是沒什麼,只不過你這樣身家清白,前途無量的男子與我牽扯到一起,恐怕日後不好議親的。」
沈唯安背影一僵。
許久,輕聲開口,「我不怕。」
「我的心意……你應當知曉。」
我嘆了口氣,「沈大人,我很愛我的丈夫,沒想再嫁。」
「可他死了。」
我語氣堅定,「死了也愛!」
沈唯安愣住。
我也愣住。
他愣住是因爲我這句話。
而我愣住是因爲我看到了裴慎。
他身上落了白雪,微微喘着粗氣。
馬兒停在殿外,也在喘粗氣。
我緩緩站起身,有些心虛。
沈唯安回身看去,擋在我身前,「這位公子,店已經打烊了。」
裴慎不語,直勾勾地盯着我。
一把推開了沈唯安。
沈唯安急了,拿起一旁的掃帚,作勢要趕人。
裴慎直接掰折了掃帚。
我回過神來,拉住沈唯安,「沈大人,我認識他。」
「你先回去吧。」
沈唯安不放心,一步三回頭。
叮囑道:「我就在對面,有事你就喊我。」

-14-
店裏只剩下我跟裴慎兩個人。
他的臉色很嚇人。
我這是第一次意識到,長安城那些人爲何對他避如蛇蠍,爲何喚他爲活閻王。
我後退幾步,「裴大人,您有話說話,別這麼看着我。」
「我害怕。」
裴慎咬牙輕笑,「害怕?」
「你還知道害怕?」
說罷,他的視線下移,盯着我的肚子問,「幾個月了?」
我如實回答,「八……八個月。」
又是一陣沉默。
裴慎骨節捏的咯吱作響,「褚鸞,你拋夫棄子,按律當斬!」
我捂着肚子,「沒……沒棄子啊。」
「拋夫也斬!」
我小聲嘟囔,「沒聽過這種律法……」
話沒說完,裴慎大步朝我走來,一隻手護住我的腰,一隻手捏着我的脖頸吻了上來。
不是吻。
他像狗一樣又啃又咬。
我使勁推,可他力氣太大,我怎麼也推不開。
於是就開始哭。
微澀的淚水流進嘴巴里,裴慎果然停了下來。
「你哭了?」
「你倒先哭上了?」
說着,裴慎聲音竟有些哽咽,「我找了你整整半年……」
「只要聽見有關於你的一點點蹤跡,我就會馬不停蹄的趕過去。」
「這半年,我跑了六座城。」
「你知道從長安到這裏有多遠嗎?」
「我沒日沒夜跑了將近半個月,累死了三匹馬。」
「我怕見你的時候髒兮兮,還特地去洗了個澡,收拾了一下自己,可你呢?」
「你在跟別的男人打情罵俏!」
「死了都要愛?」
「死了都要愛他?」
「我竟不知你居然還是個癡情種。」
「懷着我的孩子,愛別的男人,褚鸞……你……你把我當什麼了?」
我懵了。
這還是裴慎嗎?
他是不是ṱú₍被人奪舍了?
我嚥了咽口水,「你……你先別這樣。」
「讓我緩一緩再跟你解釋。」

-15-
我帶ṭű̂²着裴慎回了家。
他很自然地跟着我進了臥房。
我回頭看着他。
他剛剛哭過,眼眶還是紅的。
見我看他,不自在地轉過頭。ƭū⁼
我試圖讓他去睡客房,解釋道:「我肚子大,晚上睡覺總是亂動,還容易起夜,你跟我在一起的話會吵到你睡覺的。」
他皺眉,「你趕我走?」
「我不是,我沒有!」
他越過我,走進屋內,環顧一圈後,徑直躺在牀上,「我不怕吵。」
「再說了,你獨自起夜也不方便,我可以照顧你。」
裴慎這半年是轉性了嗎?
剛躺下,他便拿了個枕頭替我墊在我腰間。
我有些驚訝,「你還懂這些呢?」
「我見我娘懷我弟弟的時候便是這樣的。」
「你還有弟弟?」
「怎麼從沒聽說過?」
「死了。」
黑夜裏,月光照在裴慎的側臉上,長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緒。
我愧疚道:「對不起。」
「不用道歉。」
身邊突然多了個人,我有些不習慣,再加上肚子裏的孩子時不時亂動,搞得我怎麼都睡不着。
裴慎抱住我,手輕輕放在我的肚子上。
哼唱起童謠。
我抬頭看着裴慎,驚訝於他竟然會唱這樣柔軟的歌曲。
肚子裏的孩子逐漸安靜下來。
他好像認識裴慎似的。
我笑了笑,「孩子睡着啦。」
裴慎很彆扭。
他不理我,轉身背對着我。
我戳了戳他,「童謠很好聽。」
他很久沒說話,久到我都要睡着了,纔再次開口,「我阿孃給我唱的。」
「她是揚州人。」
我後知後覺,發現自己今晚觸及了他很多傷心事。
握住他的手,「裴大人,傷心是要發泄的。」
「你不要憋着,同我說說說話也好。」
「或者哭一場。」
「你很會哭呀,剛剛哭得特別我見猶憐。」
裴慎跟我提起了他的阿孃,還有他的弟弟。
他孃親懷胎八月時,他爹迎了新人入府。
那女子是他爹年少時的心愛之人。
因爲媒妁之言被迫分開,直到那女子死了丈夫回到長安,二人暗中苟且,珠胎暗結。
裴老夫人見狀只能鬆口,迎她進門。
裴慎的阿孃不願意,但沒人管她的意見。
那女子進門的時候,肚子都跟裴慎阿孃的一樣大了。
裴慎的阿孃因此動了胎氣。
死於難產,一屍兩命。
那女子被抬爲正妻,同年生下一子。
裴慎恨他爹。
九歲那年搬去了外祖家。
十七歲回到長安, 一步步靠着自己, 坐上了北鎮撫司鎮撫使的位置。
「好可憐……」
我如今身懷有孕, 母愛氾濫,聽了心疼得很, 情緒一上來止都止不住。
裴慎伸手替我擦了擦淚痕,「可憐我就別愛別的男人了。」
「阿鸞, 跟我回長安吧。」
「我早就準備好了聘禮,只是還沒來得及送出去你就跑了。」
我裝睡沒回答。

-16-
裴慎暫時留了下來。
他說他跟朝廷告了假, 不急着回去。
胭脂鋪突然多了個男人,街坊鄰里再次議論紛紛。
甚至有人問到了我這裏,「聽說這個是長安來的,不得了哇。」
「褚娘子, 你夫君死了這麼多年,你也可以再嫁了, 何必要替他守活寡呢?」
正在幹活的裴慎聞言皺眉。
「守活寡?」
我敷衍着送走了鄰居。
尷尬地看着裴慎,「我總不能說自己無名無分便懷了孩子吧。」
裴慎低頭,「是我的錯。」
「當初沒給你名分, 是我想等案子了結後八抬大轎迎你進門做正妻。」
「是我色慾燻心,是我混蛋, 沒等成婚便——」
我跑過去捂住他的嘴巴,「青天白日的你瞎說什麼!」
「被人聽見又不知要怎麼編排了。」
「褚娘子……你們……」
身後傳來沈唯安的聲音。
他一臉受傷地看着我們,「你們剛剛在做什麼?」
裴慎攬住我的腰, 「難道我們想做什麼還要請示你的同意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沈大人的官位應該只有九品吧?」
我擰了裴慎一把, 「你能不能不要亂說話?」
本想跟沈唯安道個歉,可他卻已經跑了出去。
從這天之後, 他再也沒有來過。
阿孃問我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 畢竟裴慎是孩子的親爹。
我思量過後,跟裴慎過了戶籍。
如此, 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但我暫時還不能回長安。
揚州的店鋪還需要我。
裴慎一直待到我產下孩子,出了月子之後才返回長安。
自此,他兩地之間來回奔波。
女兒三歲時, 我將揚州的鋪面全權交給了阿孃打理。
帶着女兒回了長安。
打算再在長安開一家分店。
長安城達官顯貴居多, 鋪面一開,胭脂便供不應求,很快又開了第二家店。
我有時研製新品會忙到很晚。
裴慎公務不忙時,便會抱着女兒來接我。
月光下,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朝我招手。
我拎着裙子, 小跑過去撲進裴慎懷裏。
在女兒看不見的地方,輕輕吻了吻裴慎的側臉, 笑道:「真好。」
裴慎挑眉, 明知故問,「什麼真好?」
「回裴大人的話,我的意思是, 有你真好。」
裴慎攬住我的腰, 「愛我嗎?」
「愛。」
「死了都要愛嗎?」
我笑出聲,「你怎麼還記得這事兒?」
「當初我說這句話,只是爲了敷衍沈大人, 好讓他不要在我身上費心思。」
「褚鸞,回答我。」
「是是是,死了都要愛。」
「好敷衍。」
「好小氣。」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4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