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意難平

我十六歲這年,父親爲我說了一門親事。
父親邀請他來的時候,我在屏風後悄悄看了一眼。
自此一見傾心。

-1-
這門婚事雖說是父親給我找的,但我也是願意的。
從下聘到定親都很順利。
他來下聘的時候,我同他打了一個照面。
他笑意盈盈地看向我。
我羞紅了臉,低下頭用團扇遮住了半張臉。
臨出門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也看了過來。
我二人相視一笑,又匆忙避開了目光。
我才明白了什麼叫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他是當朝的探花郎,才識相貌皆不凡。
不過我祖父戰功赫赫,我父親襲了祖父的蔭封。
我是寧遠侯的千金,嫁他,算低嫁。
可我不在意。
若真能得一心人,什麼高嫁低嫁的,都不重要。

-2-
在成婚之前,我再未見過他。
成婚當日我從喜轎上下來的時候,一隻手伸到我的面前。
骨節分明。
我將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便被緊緊地握住了。
我在紅蓋頭下不由心跳加速,嘴角的笑意怎麼都壓不住。
滿心羞澀。
滿心歡喜。
此時此刻。
我哪能想到我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洞房花燭夜,本該是真正的良辰美景。
我的蓋頭還蓋着,一個女人就闖進了新房。
她進來的時候,喜婆手中撒帳的花生桂圓還沒有撒完。
她嬌滴滴地拜我,說自己來見過姐姐。
我一把掀開蓋頭,看清了來人。
我這才知道,我的新婚夫君已有一房愛妾。
她淚眼朦朧地跪着,仰着頭看着我身邊的探花郎。
「夫君,莫要怪我,我只是…….只是擔心害怕。」
說完膝行到我面前,一副委屈可憐的樣子。
「姐姐,還請姐姐收留。」
我已經剋制不住自己的神情了。
我夢中的洞房花燭、夫妻恩愛,被她這一句話徹底地毀了。
我的夫君卻走上前攙扶起跪着的女子。
「霜兒,快起來,地上太涼了。」
我看着她依偎在他懷裏,郎情妾意,好不纏綿。
我坐在牀上,看着他們兩人,質問道:「夫君,你們倆在我面前如此做派,你覺得合適嗎?」
他看着我,面容還是那麼丰神俊朗。
但是我已經沒了初見時的心動。
「楓兒,你莫要生氣,霜兒她只是太害怕了。楓兒你是大家族出生,自然知道男人三妻四妾屬實正常,楓兒莫要善妒纔好。」
他看着我,眼中無半分憐惜。
善妒?
我苦笑了一聲,眼淚不由地流了下來。
我抬起手指向門口。
「滾!」
他被我當衆呵斥,冷哼一聲,帶着他懷中的霜兒出去了。
獨留我一人枯坐一夜。
喜婆手中的花生桂圓終究是沒能撒完。

-3-
我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枯坐到天矇矇亮,一路哭着回了侯府。
母親抱着我,一臉心疼地哄着。
「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有女子嫁人第二日就回孃家的。」
我哭訴着:「Ŧüₚ我要回家,我不嫁了!」
母親臉色嚴肅了起來:「胡鬧!」
她伸出手擦了擦我的眼淚。
「哪有嫁出去第二日就退婚的,日後我們侯府的名聲還要不要了,你妹妹的婚事還怎麼說!」
我淚眼婆娑地看着母親。
「明明是他!他在我過門的第一日就撇下我,帶着妾室走了。」
「男人有誰不是三妻四妾的,你要容得下別人。乘着天還早,你快回去,免得人看見了,惹笑話。」
我被母親塞進了轎子,又被擡回了張府。
我進門的時候探花郎看着我,冷哼一聲。
「你做什麼去了?」
我沒回他的話,轉身進了房間。
他後腳跟了進來,「你好歹也是個閨閣小姐,怎麼如此不知禮數,自古出嫁從夫,你怎能如此!」
「你在我面前敢如此囂張!」
他氣得將桌子拍得砰砰作響。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是侯府千金又如何?」
我拍出一張紙,「張少質,我們和離!」
他像是看笑話一般地看着我。
「這侯府是何家教!」
「好好好,你既要和離,那好,走!」
他一把扯過我,向府外拉去。
「你做什麼!」
他一臉怒容地扯着我,推搡着我又上了轎子。
新婚第二日,我又一次回了侯府。

-4-
他在我面前耀武揚威,但在我父親面前卻表現得很謙卑。
「侯爺,是下官官卑職小,想不到令千金如此看不上我,我也不敢強求。」
我父親看着我們,眉頭鎖得死緊。
他揮手讓所有人都下去了。
屋子裏只剩我們三個的時候,我父親將手上的茶杯重重摔在地上。
滾燙的茶水在張少質腳邊炸開。
張少質一驚,連聲地認錯。
「你是什麼意思!」
張少質沒敢抬頭,也沒敢回話,低下頭彎着腰作揖。
「小婿……」
我父親打斷了他的話「你親自上門求娶,兩家聘書皆在,如今是什麼意思!」
他抬頭看了一眼我父親,吶吶地開口「實在是楓兒自己求去」。
我父親冷哼一聲「楓兒爲何自行求去,你心裏沒半點數嗎?」
「張大人,探花郎,你這大好前程纔剛剛開始,可莫要因爲家事耽擱呀。」
面對父親明晃晃的要挾,張少質只好拱手稱是。
「你先出去吧,我們父女倆說說話。」
張少質出去後,我父親擰着的眉頭也沒鬆開。
他壓低聲音呵斥我。
「是不是我平日太慣着你了,鬧出這樣的事!」
我委屈地吸鼻子「明明是他……」
「他是誰?他是你的夫君,你已然嫁出去了,以後生死都是張家的人!」
我看着父親,一臉不可置信。
「你應當勤勉侍奉夫君,更應大度包容,怎麼能和妾室爭風喫醋,惹人笑話。」
「快回府去!」
就這麼,我又被父親趕出了家門。
我出門的時候,掀開轎簾看了一眼侯府大門。
府門前的石獅子在陽光下耀眼,燙金的匾額熠熠生輝。
我萬分熟悉。
可這裏再也不是我的家了。
怪道來,出嫁,出家。
原來的家就不是家了。

-5-
我身邊坐着的張少質,還是一臉不愉,但沒再和我起爭執。
我期待的新婚燕爾,徹底成了笑話。
這口氣我咽不下去,也只能嚥下去。
回到張府,當霜兒再次站在我面前的時候,她那嬌滴滴的樣子,讓我從心底泛起了一股恨意。
我從未這麼討厭過一個人。
我和張少質一直僵持着沒有圓房,他不願見我,我也不願見他。
霜兒每日一大早就站在我房門口哭哭啼啼的。
我心煩不已,差人去問,一大早給誰哭喪呢。
我身邊的陪嫁丫鬟梅若出去了,又一臉晦氣地進來。
「夫人,她說要來拜見你。」
我蹙着眉,一早上的心情全毀了。
「不見,讓她回去。」
梅若出去傳話,我又叫住了她。
「讓她以後也別來了,我看她礙眼!」
不知道霜兒又跟張少質說了什麼。
張少質一下朝,官服都沒換,就一臉煞氣地站在我院子裏了。
「你明知天寒地凍,還讓她一大早地在寒風之中等你,你……」
我看了一眼一臉怒容的張少質,怒氣直竄。
「是我讓她等的嗎!明明她自己……」
這時霜兒從門外走了進來。
「夫君,是我自己要來拜見姐姐的,你莫要生姐姐的氣。」
她委委屈屈地看向我「姐姐不喜歡我,我是知道的。」
我能喜歡她纔有鬼了。
這個賤人!

-6-
張少質也不再廢話:「我正式要納霜兒爲妾。」
我一拍桌子:「我不同意,這府裏有她沒我!」
張少質指着我:「你!」
霜兒這時又往我跟前湊。
我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扇了過去。
她一下子跌坐在地,捂着臉嗚嗚哭了起來。
張少質立刻關切地去看她。
他攙扶起人直接往外走,臨走時還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一屋子的丫鬟嬤嬤臉色都灰溜溜的,大氣也不敢出。
我當真的又氣又委屈,眼淚不聽話地直掉。
這日子還怎麼過!
眼不見心不煩,我索性關上院門不見任何人。
我既然說了不算,那張少質愛納誰納誰。
從此在這張府裏,我過我的,他們過他們的。

-7-
沒幾日家裏傳來消息,妹妹入選,不久就要進宮了。
一入宮門深似海,我不能不去送送她。
我勉強扯出了一個笑臉回了家。
我們姐妹倆前後就差了一歲,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很好。
見了她,我這一肚子苦水,總算有了傾訴的地方。
她認真地聽着,時不時替我擦擦眼淚。
「姐姐,你這性子怎麼還沒改過來?」
我委屈地吸吸鼻子「實在是那個霜兒可惡!可惡至極!」
妹妹看着我,無奈地一笑。
「姐姐,你知道爲何父親讓我進宮,而不是讓姐姐你呢?」
「姐姐你呀,自小性子耿直,真進了皇宮只怕會出事。」
她將身邊的人都打發了出去,將門關上。
「姐姐,做人不能如此直地。」
「妹妹跟你說句忤逆不孝的話,父親他將我送進皇宮,又將你嫁於朝廷文人新貴,你覺得他在想什麼?」
在妹妹跟我說這話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父親怎麼想的。
「咱家爲武將世家,那些文臣自詡清貴,瞧不上我們家。父親欲拉攏文臣,便將你嫁於新貴文臣。又怕皇帝不喜蘭家功高,又將我送進皇宮,好接近皇帝。」
她嘆息着「我聽母親說姐姐你嫁過去的第二日,就鬧着回家,姐姐糊塗。」
我想起那日,被父親母親接連趕出家門的事,沉默着。
父親他難道真的拿我們姐妹,當做向上攀爬的棋子?
棋子過得好不好,他完全不關心?
妹妹拉起我的手「姐姐,那個什麼霜兒的,她一無家世二無靠山,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你夫君的寵愛,可是感情這種東西,能有多長久呢?」
我看着妹妹認真的神情,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
「沒了那份出格的寵愛,姐姐你治她還不容易。」

-8-
我們倆一下午聊了很多,她也跟我說了很多。
從侯府出來的時候,我的心徹底變了。
不止侯府在我眼裏變得陌生,這世界也陌生了。
我是女子,哪怕自己家世再好,也得依着夫君臉色行事。
我是女子,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孃家便不是家。
我是女子,便只能困在家宅中,勾心鬥角。
可是,兩面三刀,誰不會呢?
我忽然有些認不清這世界了,我總覺得不該是這樣,但是所有人都壓着我,要我如何如何。
我回到張府的時候,沒了之前的抗拒。
就算我換個人嫁了,誰能保證就會幸福呢?
我從前有父親母親寵着,自然事事順心。
可日後,我如何能要求我的夫君也事事依我?
這世道從來都是要求妻子依着夫君的。
我差人去請來了張少質,他還是沒有給我個好臉色。
「納霜兒做妾的事,我同意了。」
他頗有些意外地看向我「當真?」
我點點頭,對着他淡淡地笑了起來。
「從前是我固執,如今,我同意了。」
曾經不諳世事的閨閣女兒,終究是要長大的。
哪怕我如何如何地不願意。

-9-
我受了霜兒的妾室茶,她跪在那裏雙手捧着茶。
我接過,伸手讓人攙扶起了她。
我看着她,笑着。
妹妹說得對,她能依靠的只有張少質的寵愛。
沒了這份寵愛,我要弄死她,太容易了。
我受了霜兒的妾室茶,沒再和張少質紅過臉。
幾日後,他踏進了我的院中。
婚後一月,我們二人才算是真正圓了房。
我看着身邊睡得死沉的人,默默翻過身。
父母?夫妻?
什麼父母!什麼夫妻!
人從來都是一個人,不過是一場利益交換。

-10-
同年重陽節,皇后娘娘在宮中宴請各位官員的家眷,共賞秋菊。
正巧那幾日我得了風寒。
我本來打算謝恩,說明不去的緣由就罷了。
忽然轉念一想,叫過來了身邊的梅若。
「你差人告訴霜兒,就說宮中娘娘宴請各位大臣家眷,我病了去不了。」
在傳旨的內侍來的時候,我拖着病體接待。
那內侍顛了顛手中的銀子,笑着說:「夫人既然病了,就好生歇着,我回稟了娘娘就是。」
果然,霜兒進來了。
這府裏的人知曉張少質寵愛她,皇宮內侍在此,竟然就放她這麼堂而皇之地進來了。
她不懂規矩,也被張少質縱得不知規矩。
我今日就好好教教她。
什麼叫規矩壓死人。
她看着我幾乎是挑釁得笑笑,轉而看向內侍。
「大人,姐姐病了無法參加皇后娘娘的宴請,不如我替姐姐去。」
那內侍看向我「這位是?」
我假裝吞吐地說:「是我夫君的妾室。」
那內侍一聽這話,手中的茶盞立刻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妾?!」
我適時地咳了幾聲,呵斥霜兒:「中貴人在此,你怎敢如此,還不下去。」
那內侍不悅地站起身。
「夫人好歹也是侯府千金,怎麼這般不知規矩,叫一個妾室在此滿口胡言。」
我立刻一臉怒意地看向霜兒「還不下去!」
她一臉不願,但還是被人扯了下去。
「中貴人見諒。」
他冷哼一聲:「夫人,家宅內事我不便多說,還請夫人好生管教纔是。夫人好生養病,告辭了。」

-11-
送走了內侍,我徹底地支持不住了。
我沒管在自己院子裏哭哭鬧鬧的霜兒,沉沉地睡了過去。
晚上等張少質回來,還得一通鬧呢。
果然,張少質來的時候,一臉怒意。
看來霜兒又添油加醋地說了不少。
沒等他開口質問,我便咳了起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張少質天大的火,也發不出來了。
梅若給我遞過來一杯茶,我接過潤潤嗓子纔好了許多。
張少質這纔開口:「今日霜兒說你在中貴人面前給她難看,是怎麼回事?」
他語氣中的質問,讓我心頭當即火起。
不過這怒火,還是被我慢慢壓了下去。
「夫君,你可知道,我不給她難看,到時候給你難看的就是陛下了。」
我知道我這一句話的分量,張少質臉色瞬間一變。
「你怎如此危言聳聽?」
我看着他:「夫君,你且聽爲妻說完,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危言聳聽了。」
「皇后娘娘三日後宴請諸位大臣家眷,我病了,正打算給中貴人說明,謝恩不去的,結果霜兒闖進來直說替我去。」
我臉色一沉,盯着張少質。
「中貴人當時臉色就沉了下來,連茶杯都摔碎了,直說張府沒規矩。」
「夫君,霜兒此舉可不是下皇后娘娘的臉面?到時候娘娘追責,自然是問我的罪,陛下追責,自然是問夫君你的罪。」
張少質徹底沒了言語。
我又咳了兩聲,緩和了臉色。
「皇后娘娘宴請,本以夫君的官職,是不會請爲妻去的。也不過是看在我父親的份上纔來請我,可我終究是嫁出去的女兒。」
我拉過張少質的手。
「你我夫妻纔是一體。」
張少質看着我,默默地拍了拍我的手。
我知道自己這番話說動了他。
「夫君,我知曉你喜歡她,可你當真不能再縱着她了,至少讓她學學規矩,畢竟這京城遍地勳貴,萬一得罪了哪個,那就不好了。」
我話鋒一轉,「不過夫君也莫要太擔心了,我已經打點好中貴人了,他應當不會在皇后娘娘面前多說什麼的。」
我言辭懇切,說了很多。
張少質的一腔怒火,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

-12-
我藉着此事請來了一位遠房姨母,專門來教霜兒規矩。
這位姨母年輕的時候在宮裏做過女官,出宮後,是我外祖母給她保了一樁婚事。
所以和我們兩家關係一直不錯。
她看我一臉病容,我都不用張嘴說什麼,她就明白了。
她喝着茶,嘴角淡笑着看着張少質。
「張府真是稀奇,給妾室請人教規矩。」
張少質看向我,一臉不悅。
我蹙起眉咳嗽兩聲,讓姨母先去休息。
「夫君,這位是宮中女官,莫說官宦人家的規矩,就是ẗū́₊宮中的規矩也是清楚的,我請她還是動了我外祖母的面子。」
「可是……」
「我知道夫君一定怪我陣仗太大,可是夫君,我這又病着……」
說罷我一臉愁容地看向他。
「夫君,爲妻跟你說句心裏話,我雖爲正室,霜兒雖爲妾室,可又有什麼分別呢?我如何能教她。」
張少質的神色莫名有些尷尬。
他自己將霜兒捧得那麼高,如今還想指望我去教?
就不怕家宅不寧?

-13-
妹妹正式入宮的前一日,我回了一趟侯府。
父親將我叫了過去。
「最近如何?」
我恭敬地淺笑着答:「謝父親掛念,如今好多了。」
他摸了摸鬍子點點頭。
「從前是我寵壞了你,你需知,夫爲妻綱,以後要好生侍奉夫君,不可再鬧了。」
我咬咬嘴脣,口中還是說:「女兒知道了。」
眼前的父親,愈發陌生了。
父親遞給我一封信:「你自己看。」
我打開,信上是張少質的所有過往。
張少質沒高中之前,他和霜兒指腹爲婚,兩家一直很熱絡。
張少質母親去世的時候,還是霜兒爹孃幫忙操辦的喪事。
怪不得霜兒一直憤憤不平。
原來她本該是張少質的正妻。
既然如此,又何苦來招惹我。
後來張少質高中,又覺得霜兒家世低微,向父親求娶了我。
手中的紙明明薄薄的一張,沒有什麼味道,可我越看越覺得噁心。
張少質既想要高官厚祿,平步青雲,又想要兩小無猜,青梅竹馬。
着實噁心!
我壓着自己的情緒,摺好信。
「女兒勞父親費心了。」
父親點點頭:「如今事已至此,你好自爲之吧。」

-14-
我告別了父親出了侯府,坐在馬車裏一陣反胃。
這日子,鈍刀子割肉,好難消受。
這張府可恨的不止霜兒,還有張少質!
路過藥鋪的時候,我掀開馬車簾子往外看了一眼。
藥鋪門口來來往往的人不少。
有一對小夫妻,男的小心翼翼地攙着女的,走出了藥店。
那女人小腹高高隆起,看起來月份已經不小了。
兩人衣着不是很好,但臉上的笑容,卻讓人羨慕。
平民百姓之家,雖然茅檐草舍,粗茶淡飯,可若是夫妻和睦,姻緣美滿,也是不枉此生。
眼下綾羅綢緞,錦衣玉食,可是夫妻ƭûₖ不睦,家宅不寧,也是枉然吶!
小夫妻二人慢慢遠去,直到消失在我眼前。
我放下簾子,忍不住地嘆息。
想起那日洞房內,喜婆未撒完的花生桂圓。
心裏卻暗自做了一個決定。

-15-
霜兒被姨母磋磨了一段時間,安分了不少。
這幾日我咳嗽好了很多,但還是斷斷續續的。
我跟梅若說起那日我在馬車上的決定的時候,她竟然哭了。
「哭什麼?」
「夫人,您何必如此自苦!」
我笑着搖搖頭:「我不是自苦,只是我想清楚了。」
入冬了,窗外慢慢飄起了雪花。
梅若要將窗戶關上,我攔住了她。
「開着吧」
沒一會兒,漫天的雪花蓋住了院落中的一切事物。
「梅若你看,這才叫白茫茫一片真乾淨,我日後的路已然如此,可是我還是有能自己決定的事。」
幼從父、嫁從夫、夫死從子。
我不過就是一個擺件,任由旁人撥弄。
三從四德,什麼三從,什麼四德!
我偏偏不從。
張少質,他不配我給他生孩子。
「過幾日我們去莊子上。」
三日後,我藉口說去莊子上核賬,出了張府。
這莊子是我的陪嫁,莊子上的人也都是我的人,方便我行事。
我接過梅若端來的避子藥,她臉色煞白。
「夫人,女子七出,首要就是無子……」
我苦笑一聲,喝了下去。
倘若我有選擇,我也不至於如此。
可我無法求去,求去後又無立身之本。
來來回回,不過還是要嫁人的,難保不是另一段孽緣。
既如此,索性不要孩子,省得我日後心慈手軟。
在莊子上,我喝下了一碗又一碗避子藥。
幾日後,梅若請來了給我開藥方的大夫。
那大夫不敢看我,把脈的手也不停顫抖。
「如何?」
「夫人傷了身體,只怕難再受孕。」
我默默地點點頭。
「很好,此事就我們三人知曉,若是日後傳出半句風言風語,我就當是你說出去的。」
那大夫嚇得立刻跪在了地上,「夫人放心,我知曉的,決不會傳出的!」
我抬抬手,「梅若,重賞!」
梅若遞給那大夫一張銀票,那大夫擦了擦額頭的細汗接了過去。
梅若送走了大夫,我才閉上了眼。
我身心疲累至極,只想好好睡一覺。
將手搭在自己的小腹,沒一會兒我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後悔嗎?
並不!
倘若我真和張少質有了個孩子,我定會心慈手軟。
我要好好記得此時此刻的恨與怨,日後好送他二人上路。

-16-
我從莊子上回去之後,就聽聞張少質說霜兒懷孕了,已經有三個月了。
我看着張少質喜上眉梢的樣子,也笑了笑。
「那要好好照應着,日後叫府上的大夫常去請脈,確保母子平安。」
聽聞我這話,張少質拉起我的手,深情款款地看着我。
「楓兒,你當真是變了很多,這是爲夫的福分。」
我笑着抽出手「從前是我太任性了」。
霜兒在自己的院子中養着胎,總算不來我眼前礙眼了。
我也能得幾分清淨。
到來年七月的時候,霜兒臨盆了。
是個男孩。
張少質抱着他兒子,笑得合不攏嘴。
產牀上的霜兒,一臉疲憊,眼帶笑意地看着張少質。
那雙眸中,分明是深情。
這屋子,我倒是多餘的了。
從小我就不喜歡喫虧,如今也是。
只是少不得按捺自己的性子,裝作大度良善。
且讓他二人好好過一段時間。

-17-
宮裏傳來消息,妹妹有孕了。
不久,妹妹就得了一女。
次年,妹妹又得了一對雙胞胎。
妹妹接連有孕,位分也一升再升。
等雙胞胎出世,皇帝將她直接封爲貴妃。
寧遠侯府一時風光無二。
可是自古登高跌重。
面對顯赫世家,常人都是恭維巴結,可也總有一些人看不慣。
諫議院的御史上書參了我父親一本。
說我父親縱容族中之人橫行霸道,欺男霸女。
張少質夾在文臣和我父親之間,有些兩頭爲難。
好在皇帝沒說什麼,將彈劾的摺子壓了下去。
後來我和母親進宮去看雙生子的時候,妹妹悄悄地給我遞了一個信。
宮牆內眼線太多,有些事,不敢開口言明。
我出了宮纔打開了妹妹悄悄塞給我的信。
上面只有幾個字「天恩浩蕩,終有盡時。」
幾個字看得我與母親頗有些心驚。
看來皇帝對父親已經有所不滿。
我將母親送回侯府後,自己坐着馬車往張府走。
心裏暗自盤算。

-18-
我進府門的時候,從大門裏走出一羣人,張少質挨個相送。
我從角門進去,問一旁的小廝:「那些都是什麼人?」
小廝笑着回答:「回夫人的話,是老爺的同僚。」
張少質的同僚,看來都是一些文人了。
傍晚,我去了張少質的書房一趟,他見我進來,神色有些不愉。
「怎麼也不讓人通傳一聲?」
我沒理他的不愉,徑直坐了下來。
「我有些話要跟夫君講。」
他點點頭,是讓我講的意思了。
「最近是不是有人彈劾我父親?」
張少質看着我,有些意外我問這個。
「是」
我瞭然地點點頭「侯府家大業大,旁支龐雜,保不齊就出了幾個禍害。」
張少質沒回我話,我繼續自顧自地說。
「夫君,打算如何?」
「我能如何,你父親畢竟是我岳父,我還能跟着那些文臣一起參你父親不成。」
我笑笑「夫君領朝廷俸祿,爲天家做事,委實不該考慮這些私情。」
張少質微微一愣,神色有些遊移不定地看向我「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慢慢站起身「我雖爲寧遠侯府的女兒,可我先是張家的媳婦,夫君不必顧及我。該如何就如何!」
他也隨着我站了起來「你當真?」
我堅定地看向他「自然當真。」

-19-
沒幾日,張少質就和他的同僚一起參了我父親一本。
羅列了好幾條罪狀。
我父親氣得差點當場暈厥。
我聽聞後回了一趟侯府。
我父親躺在牀上,臉色不好,看見我似乎更不好了。
「你那夫君,就是一個白眼狼!」
我接過丫鬟手中的茶盞。
「父親不必生氣,可聽女兒一句勸。」
我看向周圍服侍的丫鬟,父親明白了我的意思,讓人都退了下去。
他坐起身「你要講什麼?」
「父親,母親將貴妃娘娘所寫的話告訴你了吧。」
父親冷哼一聲。
「父親,娘娘說得對,天恩浩蕩,終有盡時。父親可要爲侯府好生盤算。」
我試探着將茶盞遞給父親,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的茶盞,還是接了過去。
「父親,你和母親就只有我和娘娘兩個女兒,如今我和娘娘都出閣了,家中也沒個兒子繼承,父親沒想着在族中找幾個優秀的子侄嗎?」
父親喝了一口茶「不用你說,我自然心中有數。」
「父親,近幾日聽聞族中之人有欺男霸女之事,諫議院有人爲此彈劾父親。父親不如藉着此病,急流勇退,抽出時間好好教養子侄,親自收拾族中的那些腌臢事,也好保全侯府長久的榮華。」
父親的臉色放緩了些「近來,我也有此意,只是……」
「父親,假使子侄有一兩個爭氣的,還怕沒再東山再起的時候?」
父親默默地放下茶杯,嘆息一聲。
「容我好好想想。」
我臨走時他叫住了我。
「你當真長大不少。」
我彎起嘴角笑笑「女兒總不能一直活在父親母親的庇護中,長不大吧?」

-20-
父親病好後自請降職,只在兵部留了一個閒職。
寧遠侯府這一場風波才慢慢平息。
父親在家中開設了學堂,專門請了先生教導。
笑容倒是比之前在朝堂上多了些。
張少質大義滅親,參了自ƭù₎己的岳父,得了皇帝青眼,升了職。
年紀輕輕位居五品。
我趁此機會,找了一處好宅子,搬了過去。
張少質年少家貧,他的那些俸祿都不夠買這宅子的十分之一。
他開始並不願意,骨氣得很,說是不願意用我的嫁妝。
我笑着,說着夫婦一體的話。
從前張府的開銷,不也是我來出麼?
他除了俸祿,即無良田又無商鋪,如何能撐得起這麼大的家業?
我好說歹說,到底他還是同意了。
搬家時我去看了一趟霜兒。
她正抱着自己的兒子哄着。
我看了一眼牀上的小傢伙,睡得正熟。
養得不錯,算算也快三歲了,這麼大了,能離開母親了。
趁着搬家,我順帶手採買了很多丫鬟僕役,整個張府徹底地被我控制在了掌心。

-21-
就在丫鬟收拾霜兒的房間的時候,出了一檔子事。
那小丫鬟從霜兒的牀鋪深處翻出了一隻白色的布娃娃,上面寫着我的生辰八字,還扎着十幾枚銀針。
霜兒看到這布娃娃的時候,神色終於開始驚慌了。
張少質怒氣上湧,巴掌打下去,在霜兒臉頰邊停下了。
他到底沒忍心打。
我沒說話,坐在了正堂上,招手讓乳母抱走孩子。
「漢室曾有巫蠱之禍,牽連數萬人,想不到我們張家也出了這麼一檔子事。」
張少質怒極,斥責了半天霜兒,可並沒有說如何發落。
我見狀開口道:「夫君,莫急。」
我看向霜兒:「霜兒,跪下!」
霜兒哭哭啼啼地咬着手絹:「我冤枉!夫君,我冤枉!」
她向來是不把我放在眼裏的。
我看了一眼張少質,他沒開口發落,說明他心疼了。
我默默地流下了淚。
裝模作樣,誰不會?
「夫君,我就說我爲何久久無孕,你看這巫蠱娃娃,這幾針可不是紮在了腹部。」
我越說越悲傷,到後來直接掩面哭泣。
「夫君,霜兒如此容不下我,不如夫君休了我,將她扶正吧。」
張少質這次才捨得了,一巴掌打了下去。
霜兒被這一巴掌打蒙了,厲聲喊道:「我真的冤枉啊!」
我用手絹擦擦眼淚,站起身。
「夫君,霜兒雖爲妾室,但我從來都是管不了的。既如此我先回屋去了,我等着夫君的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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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耳朵上卸下耳環「這是夫君給我的明珠,如今還給夫君了。」
我淚眼婆娑地放下明珠,出了門。
張少質追了上來「夫人,切莫說這種話,此事我一定追究到底。」
我哭着搖搖頭。
「她畢竟是恆兒的生母,此事不宜追究。」
張少質在我身邊有些着急地直拍大腿「我也沒想到霜兒會做這樣的事!」
我含着淚微微一笑「夫君,不必管我了。」
我自顧自地向自己的院中走去,沒理會後面跟着的張少質。
張少質對我少見的耐心。
我裝作不得已鬆了口。
「夫君,此時看在恆兒的面子上,我不予追究,可是夫君,恆兒畢竟是你的長子,若是再養在霜兒那裏,難免會被教歪。」
張少質沉默了,他也明白這個道理。
「我父親在家中開設學堂,不如送恆兒過去一同讀書,趁早明理纔是。」
霜兒她一直喊着自己冤枉,但是張少質這次沒有心軟,將張恆抱到了我身邊。
這孩子才三歲,整夜哭着要母親。
我一邊哄着張恆,一邊將細枝末節處理了。
命人悄悄地燒了那個巫蠱娃娃,又將霜兒院中的奴僕徹底換了一批。
張少質到底顧念舊情,沒動霜兒,只是不允許她再隨意地出院門。
這張府上下,裏裏外外徹底地被我掌控。
但是我並無半分欣喜。
從前這些手段,我十分不屑。
可如今難免也要使一使了。

-23-
我去看霜兒的時候,她惱恨地盯着我。
「你誣陷我!」
我看着她,微微一笑。
「霜兒,你知道爲什麼我這麼恨你嗎?因爲你壞了我的好夢。」
「我原本夢裏的好父母,好姻緣,從你在我新婚之夜鬧過之後,徹底地碎了。雖說,本就是夢,早晚要碎,可砸碎的人終究是你。」
我站起身看向她,「你以爲我會就此罷休嗎?」
我冷笑一聲。
這事還沒完呢。
張少質到了京城之後,給霜兒的哥哥在京城也找了一份差事。
京城富貴迷人眼,她哥哥到了京城先學會的就是喫喝嫖賭。
以往都是霜兒拿錢善後,纔沒出什麼岔子。
如今霜兒自身難保,哪裏來的多餘的錢還給賭坊。
我跟父親提了一嘴。
父親當時並不置可否。
但是沒幾日,霜兒哥哥就被人告了。
說他借錢不還。
大理寺當即就將人扣下了。
張少質無奈只好派人拿銀子去贖人。
他本以爲是幾十兩銀子的事,撐死也就百兩。
可他派去贖人的小廝,又灰溜溜地回來了。
銀子不夠。
林林總總,利滾利,霜兒哥哥欠了旁人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銀子,靠着張少質的俸祿,不知道要攢多久。
張少質氣得不行,終究還是腆着臉來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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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嘴就說霜兒父母對他的恩情,說自己當年如何如何艱難。
我看着他的嘴臉,只覺得噁心。
但我還是裝作大方,笑臉相對。
「夫君,我常說夫婦一體,夫君的恩人自然是我的恩人,那五百兩銀子我已經讓人去拿了。」
張少質頗有些感激地看着我。
我笑着推開了他「彆着急謝我,我還有一句話叮囑夫君。」
他連連點頭「夫人請講。」
「自古常言嫖空賭敗,染上這等惡習,家裏就算是有多少銀子,也不夠搭的。不如將他送回老家,叫他父母好生管教。」
我看着張少質的神色繼續道:「他爹孃就這麼一個兒子,他要是不成器,你還縱着,這纔是負了霜兒爹孃的恩情吶。」
張少質點了點頭「是這個理。」
等霜兒哥哥被贖了出來,張少質立刻將他送回了老家。
霜兒聽聞後,想在張少質面前求情。
她還是知道自己哥哥的品行的,到了老家,估計家底都得敗光。
這就不管我的事了。
她的眼淚已經不值錢了。
霜兒的雙眼哭得紅腫,但是年紀大了,已經沒了少女時的可憐勁。
看着她還是當年那副哭哭啼啼的樣子,我有些可憐她了。
她除了張少質的愛什麼都沒有。
如今連這份愛,她都要失去了。
色衰而愛弛。
我不會給她留一絲一毫的。

-25-
我以子嗣爲由,給張少質納了兩房妾室,又送了幾個貌美的丫頭過去。
張少質同意了。
從前他考慮到霜兒,是不肯要的。
如今他ṭűₘ倒是肯了。
那兩房妾室進門後,霜兒幾乎徹底地失了寵。
我故意給張少質的藥里加入了一些補藥,任由他混在美人堆裏。
他自以爲身強體壯,其實早就掏空了內裏。
霜兒院子裏全是我的人,我命她們嚴加看管。
要是我不願意,霜兒一絲一毫的消息都遞不到張少質耳中。
而張少質身邊鶯鶯燕燕,早就想不起來霜兒是何人了。
我以給她平心靜氣爲由,逼着她日日喫齋唸佛。
她起先還鬧。
後來發現自己別說張少質的面,連我的面也見不着後,終於死心了。
被關在院子裏,整日唸經抄書。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
張少質從來都是狼心狗肺,是指望不上了。
張恆是她的兒子,她估計是打算等自己兒子長大了,好翻身呢。

-26-
張恆倒是爭氣,十六歲就高中進士。
當日我難得地將霜兒放了出來。
擺了一個家宴,大的小的,圍了一桌子。
張少質看着自己的寵妾,又摸了摸自己兒子的頭,高興得哈哈直笑。
臉頰透着異樣的紅暈。
但是當霜兒踏進院子的時候,他的笑容止住了。
「霜兒?」
此時的霜兒兩鬢斑白,一臉滄桑愁苦。
早就沒了以往的美貌。
張恆看見他娘,多年的陌生,讓他連個小娘都沒能叫出來。
我笑着拉住霜兒,她不由得顫了一下。
我沒理會,自顧自地說「恆兒出息了,考中了進士,我看你整日喫齋唸佛,今日不如破例一次。」
霜兒聽聞這個消息,看了張恆一眼,喜極而泣「我兒出息了。」
「今日還有一件喜事。」
聽我這麼說,衆人都看了過來。
「我給恆兒說了一門親事。」
張少質看向我「哪家女兒?」
我笑着說:「就是大理寺少卿王大人的女兒,王瑕。」
張恆一聽愣了一下,隨即喜笑顏開「母親可當真?」
我笑着點頭「自然。」
張恆連忙站起身對我作揖「謝母親!」
我笑着扶起張恆,張恆之前就很喜歡王瑕,但王瑕父親位居三品,所以他一直自以爲求娶無望。
「爲了這樁ṭų₃婚事,我還專門進宮請示了貴妃娘娘。」
張恆笑着,一聲一聲地叫着母親,再未看向他親孃。
我笑着,瞥了一眼霜兒。
晚風拂過,她鬢角髮絲微亂。
霜兒呀,你看到了嗎,你的兒子,徹底成了我的兒子。

-27-
這一晚,張少質高興,多喝了幾杯。
我也沒有阻攔他。
任由一衆妾室灌他。
睡到半夜的時候,人就不好了。
等我穿好衣服過去的時候,他已經快不行了。
胸悶氣促,嘔吐不已。
我連忙差人去請大夫。
我看着牀上的人,用手絹捂住了口鼻。
在張少質神智有些清醒的時候,我才坐在了他身邊。
他嘴裏唸叨着什麼。
我聽不清,也不想聽清。
我看向他淡笑着:「你當真以爲我會好好地給你和那賤人養兒子?」
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眼睛登時瞪大了。
一臉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可隨即咽喉裏嘔出來一大堆嘔吐物,臉上只剩下痛苦的神情。
我厭惡地站起身。
站遠了些。
等大夫趕到的時候,他已經死在了自己的嘔吐物裏。
一場喜事,變成了白事。
我看着牀上的男人。
不知是何情緒。
說是夫君。
他寵妾滅妻。
他新婚當晚就讓我備受冷落。
可十多年相伴,也終究做不到心如止水。
更何況,他的死幾乎是我一手促成。

-28-
張恆需要守孝三年,三年期間不能爲官,不能娶妻。
王瑕可不會苦苦等他三年。
張恆垂頭喪氣地跪在靈前,忍不住抱怨。
「娶妻也就罷了,可能我和瑕妹當真是有緣無分,可我如今才高中……」
說着唉聲嘆氣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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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一聲,這父子還真是一脈相承的深情。
不過是對高官厚祿的情。
停靈的時候,我准許霜兒來祭拜。
她一身縞素,面色慘白。
在靈堂前哭了一會兒,突然紅着眼睛惡狠狠地瞪着我。
衝着我哭喊了一聲。
「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說着,一頭撞在了棺槨上。
咚的一聲,頭破血流。
這一聲彷彿撞在了我的心上。
我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
張恆連忙上前去看,他小娘緊緊地閉着眼睛,已經沒了呼吸。
人死如燈滅。
再大的怨恨, 也該消散了。
「你小娘摯愛你父,既如此我便成全他們,我將你小娘抬爲平妻,與你父合葬一處。」
張恆聽聞喫驚地抬起頭看向我。
我慢慢閉上眼, 任由眼淚流下。
我鬥倒了霜兒, 可終究年華逝去, 也不算贏。
我心中厭惡張少質, 不願百年之後與他合葬一處。
索性我成全了他二人。
張恆還想說什麼, 但是他最後只是跪在了我面前。
「謝,母親。」

-29-
張恆扶棺回老家下葬去了。
整個張府到處掛着白幡, 一片陰森。
來往的下人丫鬟低頭沉默着, 忙着自己的事。
我躺在貴妃榻上看着外面慢慢落下的太陽。
了無意趣。
我起身去了霜兒的院子。
院子中的芍藥開得正好,嬌豔欲滴, 顯得院門上的白幡愈發刺眼。
我走進屋內。
正堂上放着一尊佛像,比普通人家供奉的大了好幾倍。
猛地一看,那佛像竟不是一副慈悲相。
我被驚了一下, 連忙伸手扶住一旁的桌子。
桌子上的佛經被我帶倒,散落了一地。
這些都是之前我逼着她寫的。
說是讓她平心靜氣, 不過是藉口折磨她。
我頗爲慌張地跑出了屋子,一ŧū́ₓ腳踏空,在門口臺階處摔倒了。
那些丫鬟都驚得連忙上前攙扶。
我順着小丫鬟的手慢慢站了起來。
「奴婢該死,奴婢剛洗完臺階, 害夫人滑倒。」
那小丫鬟跪在地上, 戰戰兢兢地不敢抬頭。
我問她「你在怕什麼?」
小丫鬟愈發害怕, 重重地磕在地上「奴婢知錯!」
我抬起頭掃過周圍的一衆丫鬟婆子, 她們都低着頭,不敢言語。
「起來吧, 我又不是喫人的女羅剎。」

-30-
因爲家裏女人太多,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我難免管得嚴了一些, 倒叫她們怕成這樣。
我忽然想起已逝的祖母,因爲我母親膝下無子,她一直都對我母親不好。
她生前一直喫齋唸佛,可她訓斥起母親來也毫不留情。
侯府的丫鬟看見祖母都很畏懼。
我也有些怕她。
所以我一直和祖母親近不起來。
總覺得她雖然是喫齋禮佛之人, 可並無慈悲相。
可到如今, 我才驚覺自己也是祖母這樣的人。
身邊的梅若嫁人後離開張府了,身邊再沒個知心人了。
忽然想起以前的事。
在侯府沒出閣的那段時光,當真是開心。
我還打趣妹妹, 要個厲害的婆婆管她。
妹妹回嘴, 要個厲害的夫君管我。
當時我二人,提起婚事,都是一臉羞澀。
又一臉憧憬。
如今, 我守了寡。
她入了宮。
女人這一生。
當真了無生趣。
困在這家宅之內,永世不得翻身。
我不求別的,只求來世,不要再爲女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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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我一人獨自去了京郊的寒山寺。
寺院中的鐘聲陣陣, 我閉着眼雙手合十,跪在佛像前。
寺廟和尚念着經書。
歸依佛。
盡形壽不歸依天魔外道。
歸依法。
盡形壽不歸依外道邪說。
歸依僧。
盡形壽不歸依外道徒衆。
再睜開眼,三千煩惱絲盡斷。
了無牽掛。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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