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良月

夫君死後,我改嫁。
睡夢中叫了亡夫的名字。
第二天,枕邊人告訴我:「你昨晚叫了他的名字。」
我想起夢中情形,啞口無言。
他接連問道:「成親這麼久了,你還是一點都不在意我,對嗎?」
「倘若世間真有起死回生之術,你是不是要拋下我,和他重歸於好?」

-1-
我同徐郎中家的公子徐行客成親那年,我的手帕交尚清和嫁給了祝家小公子,祝有信。
婚後半年,清和找我遊玩,總時不時提起她那病弱的大伯哥祝良月。
「說來也奇怪,我那大伯哥雖身子一直不大好,但之前尚能下地行走,如今便是走也不能走了。」
尚清和從腰上的褡褳裏拿出喫食,一邊喫一邊說。
我坐在她身旁搖扇子:「我少時同你出遊,見過那祝家大公子,沈腰潘鬢,一表人才。」
尚清和嚼東西的動作放慢下來,一雙杏眼望着湖面出神。
她思索半天,開口說道:「我大伯哥似乎是從徐家到你家下聘開始,一病不起。」
我小幅度地點了點頭,沒拿扇子的手伸向尚清和裝喫食的褡褳:「這樣算起來,折騰了得有小一年了。」

-2-
冬至,大雪天,我得了下人傳報,知道清和有喜,喜不自勝。
思索半天,我讓下人備了些名貴藥材,提着去了祝府。
我到的時候,祝有信正坐在牀邊給清和念那聽了讓人臉熱的話本子。
祝有信起身和我問好,隨後叮囑清和幾句,把空間留給我們二人。
「我特意讓傳報的下人跟你說,雪大,無須探望,你怎的還是來了?」尚清和伸手握住我的手,揉搓了幾下。
我害怕手涼冰到她,連忙將手抽出來:
「還不是你肚裏的小人面子大。」
尚清和笑了幾聲。
她伸手指了指桌子上的茶水,我以爲她口渴了。
清和說:「快自己添些熱茶暖暖。」
我起身,尚清和眼尖地看到了我被雪濡溼的裙襬。
我彎腰彈了彈裙子,不在意地說:「你知我走路不穩當,摔也摔過多次了,不打緊。」
「我怕徐行客知道怪罪下來。」尚清和眉眼彎彎,打趣我。
我臉熱:「他在南方治時疫,山高路遠,怎會知道?」
從清和房中離開時,夜色深沉。
廊下的燈籠被下人挨個點着,燭光隔着燈籠紙透出來。
雪花慢條斯理地從空中落下,經過燈籠周圍,被打上暖色的火光。
再往前一步就要走進雪地裏。
「萬小姐。」
一道清脆的男聲從左側傳來,聽起來像折竹聲。
我側身望過去,那裏種了一片梅花,盛開得剛剛好。
窸窸窣窣的踩雪聲,由遠及近。
祝良月披着白色的斗篷從梅花林裏走出來。
今夜沒有月亮,他卻皎潔得像月光。
紅色的梅花襯得他格外乾淨。
祝良月手裏握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他在臺階下站定,和臺階上的我平視。
他說:「夜間涼氣重,萬小姐儘早回家。」
「祝大哥安康,多謝祝大哥關心,我這就走。」
我說罷,提着裙子下臺階。
「今夜梅花開得好,香氣撲鼻,這枝送你。」
祝良月將我攔下,將手中的梅花遞給我:「萬小姐,你也安康。」
我愣了下,低頭看向他手中的梅花,鬼使神差地接了過來:
「多謝祝大哥,如今我已嫁爲人婦,祝大哥還是喊我徐夫人吧。」

-3-
元宵節這天,是隆冬裏難得的好天氣。
我的心卻不似冬日暖陽一般平和。
一個多月未收到夫君來信,心中難免牽掛,近日又噩夢連連,眼皮跳得厲害。
實在是沒有心情同尚清和賞花燈。
回絕了清和的邀約,去書房的路上,驀然發現,我同夫君種下的樹苗,死了一棵。
暮色四合,街上的遊人漸漸多了起來。
熱鬧的人聲隔着院牆傳進府中。
眼前跪着同夫君前去治療時疫的小廝,他面露難色,字斟句酌地同我說:「公子不幸感染時疫,返程的路上就已經……已經沒了。」
「砰——」
外面炸開了一朵煙花,絢麗的光彩透過窗紙滲進房內。
我手中的熱茶傾倒在手背上,絲毫感受不到疼痛。
我沒有什麼反應,也不知道應該做出什麼反應。
我明明很難過,開口竟然短促地笑了一聲。
下人們嚇得跪了一屋子。
「我夫君呢?」
那小廝將頭埋得低低的,回話的聲音也不自覺開始顫抖起來:「就停在偏門,要不是因爲今年冬天天氣寒冷,興許……興許公子的屍身都難能保全。」
在夫君杳無音信的一個多月裏,我日日盼天晴。
以爲是雪天道路泥濘,送信的人才遲遲不能將夫君的信送回。
原來,若沒了這雪,我今日便不能見到他。
夫君出殯那日,依舊是個雪天。
雪花厚厚地積在墓碑上,積在鼓起的墳包上。
我心裏好像也跟着落了一場雪。
徐家長輩說是夫君對不住我,勸我趁年輕,再找一個。
哪有什麼對不住的?世事難料,誰不想長長久久地幸福下去呢?
他們二人遊說我,怕我想不開,說女子在這世上生存,多有不易,萬不可被貞節婦道綁住,耽誤一生。
徐老爺替夫君寫了和離書,對外說我同夫君早已和離,免得我落下剋夫的污名。

-4-
夫君死後第三年春。
天氣乍暖還寒。
尚清和帶着孩子前來看我,又當起了說客。
她喊着我的名字,說得興高采烈:「木春,我大伯哥眉清目秀,丰神俊朗,跟你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抱着她的孩子,看了她一眼:「莫要說笑了,我是成過親的人。」
「成過親又怎樣?不要妄自菲薄,男子尚能三妻四妾,我們女子只是另覓良人,有何不可?」
尚清和朝我靠近,一副做賊的樣子。
她趴在我耳邊悄悄說:「我大伯哥身子不好,不會花天酒地,你要是不愛他,就當搭夥過日子了。」
尚清和頓了頓,繼續說:「你來了還能和我做伴,我們日日都能見面,豈不美哉?」
她又坐正身子,音量提高了一些:「你爹孃、徐家長輩,都很關心你,你忍心讓他們跟着你操心嗎?我可聽說,你娘憂思成疾,已經臥牀數日了。」
「這只是你的意思,你不能替你大伯哥做主呀。」
我看着孩子在我懷裏踏實地睡着,心裏異常平靜,連帶着說話的語氣都軟了不少。
尚清和捂着嘴大笑,一點沒有當孃的樣子。
笑罷,她說:「只要你願意,一切好說。」
看着她一臉計謀得逞的樣子,我懷疑,懷裏的孩子是她遊說計策的一部分。

-5-
祝良月給我寫信,約我在城西梨樹下見面。
我到時,他已到了許久。
他的肩膀和頭髮上落了好幾片花瓣。
「祝大哥好。」
祝良月聽後,站起來和我打招呼。
聽尚清和說,祝良月十七歲就高中探花,奈何身子不好,白白斷了仕途。
如今在家中料理生意,他做決策,祝有信在外跑渠道。
想來應該和長相一樣,是個很靈光的人。
爲何此時笨嘴拙舌,一句話都不說,讓這氣氛尷尬了起來?
祝良月垂在身側的手,小動作不斷,似乎是緊張所致。
他的拇指頻繁地撥動食指上戴着的玉扳指,一言不發。
我斂了笑意。
尚清和怕是會錯意了。
今日祝良月約我,莫不是讓我不要肖想他?又想給我面子,不知道怎麼開口同我說纔好,所以此時他才這麼無措?
「祝大哥有話直說就行。」
祝良月停下轉扳指的動作:「能叫我良月嗎?」
「嗯?」
祝良月看我不理解,開始解釋:「我想和你更親近些。」
我瞭然:「良月?」
祝良月「嗯」了一聲,看不出喜怒。
他帶我在城裏閒逛,給我買了一個褡褳。
喫的喝的用的,凡是我目光在上面多停留一會兒的東西,他都要買下來。
我這才明白他送我褡褳是什麼意思了。
沒有這個,壓根拿不了這麼多東西。
從戲園子出來,祝良月ƭũ₈送我回家。
到了家門口,我問:「你今天給我花了多少銀子?我給你吧?」
祝良月的眉頭迅速皺在一起,眼神充滿了戒備。
彷彿不是我要給他錢,而是要他給我錢。
他的聲音和他的神情一樣緊繃。
祝良月說話的速度放慢,顯得很謹慎:「你是不是對我不滿意?還是覺得我們不合適?爲什麼要給我銀子?是下次不想和我再出來了嗎?」
我嘴脣不受控制地微微張開,有些驚訝。
我沒想到祝良月會這樣想。
「我不是年輕小姑娘,有能力負擔起我的開銷。」
祝良月的眉頭蹙得更緊。
那雙眉毛在他臉上,猶如宣紙上濃重的墨,讓人不能忽略。
他開口:「我知你有能力。」
我看着祝良月又轉起來扳指,知道他還有話要說。
「你若對我不滿意,不用講得這麼含蓄,我不會糾纏萬小姐你的,」祝良月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你比我年齡小,自是年輕小姑娘。」
祝良月說完,轉扳指的手停了下來。
一陣風吹過,將他身上的藥草味送到我的鼻尖。
徐行客身上也有類似的藥草香。
祝良月見我沒說話,再次開口:「我知道我身體不好,也沒有男女之事的經驗,萬小姐對我不滿,是應該的。今日算祝某唐突了。」
我回過神,拉住即將離開的祝良月:「我沒有對你不滿。」
祝良月黯淡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盞燭火,被人點亮。
顯然,我是那個點燈的人。
他眼中的沉鬱,如冰河解凍般,消失無蹤。
我鬆開祝良月的手:「叫我木春吧。」
祝良月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纔想起給我回應,重重地點了點頭。
「日後,我還可以跟你接觸嗎?」
他小心翼翼地試探。
「自然可以。」

-6-
像祝良月這個年紀的男子,要娶一個成過親的女子,通常是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接觸的。
一般男女雙方第一面看順眼了,就可立馬操持婚事。
但祝良月好像是喜歡慢慢來的人。
他經常約我見面,出去遊玩。
我們接觸了將近三個月。
從春末到夏末。
這日,外面狂風大作,天上烏雲密佈,不用多想也知,大雨將下。
祝良月頂着風,走在小廝前面,進了我家門。
他的衣袍灌了風,鼓得高高的。
見到我就在院中,急忙停下腳步,整理儀態。
奈何風不如他的意,將他的衣服吹得更加凌亂。
祝良月到我跟前,羞赧地說:「失禮了。」
「今日天氣這般不好,你大可以不來。」我站在池塘邊,對他說。
「木春不願見我?」祝良月輕輕挑了一下眉。
「沒有不想見。」
祝良月聽我說完,正經八百地說:「能見到你,便是好天氣。」
他好聽的話說得越發熟練了。
「你起初可不像現在這般油嘴滑舌。」
祝良月躲開我的視線,耳朵紅得像池塘裏的荷花:「我怕說多你覺得我爲人輕浮,又怕不說你覺得我對你無意。」
我沒糾結這個話題,直截了當地問他:țũₚ「良月,你我接觸這麼久,你是怎ŧù⁶麼想的?」
街坊鄰居對我指指點點,說祝家大公子不可能瞧得上我這種成過親的女人。
與我接觸,只是爲了玩弄我。
雖說我瞭解祝良月的爲人,也不在乎外人的閒言碎語。
但我爹孃斷不能跟着我平白受這委屈,連帶着死去的徐行客也被指點。
祝良月抬眸,眼神與我相對:「我自是想娶你的。」
「所以,爲什麼這麼久都沒娶呢?」
祝良月被我看得緊張起來,他下意識地去轉扳指。
但是很不湊巧,今天他的手上光禿禿的,沒有一個戒指。
他舔了一下嘴脣,琢磨着用詞,說話的速度放緩:「我想多花點時間,讓你多和我接觸,你對我的瞭解越多越好。」
祝良月的聲音聽起來還算冷靜,但他的神情出賣了他。
這樣涼爽的天氣,他的額頭竟然滲出了一層汗。
我跟他說:「感情可以成親後培養的。」
祝良月不是這個意圖:「我怕你貿然和我成親,日後相處多了,覺得我與你期望中的樣子有出入,不能接受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怕你同我和離,我不想你再經歷這些。」
我主動握住了祝良月小幅度顫抖的手:「我們成親吧。」
話音消失,雨點從天而降。

-7-
我和祝良月的婚事就像這陣驟雨一樣,以極快的速度確定了Ṱũ̂ₜ下來。
三書六聘的流程走完,定下成親的日子,已經是冬天了。
成親前夜,我躲過爹孃和府裏的下人,孤身到了徐行客的墓前。
我總覺得,這樣大的事,理應告訴他一聲。
我坐在墓碑前,就像坐在他的身邊一樣。
我斷斷續續地同他說話,免不了掉幾滴淚。
不知何時,竟在這裏睡了過去。
醒來時太陽已經升起。
面前站着的不是別人,是一襲紅袍的祝良月。
他垂眸看着我。
太陽在他身後,光亮照不到他的臉。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緊緊地握成拳,用力到手臂隱隱顫動。
心虛令我感到周圍陰森可怖。
我的視線落到遠處,那裏擺着喜轎,跟着四個穿紅衣的抬轎人。
我手掌撐地,試圖站起來。
結果摔了個徹底。
昨夜在墓碑前坐了一整晚,腿麻了,沒有知覺。
祝良月置身事外,站在一旁,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我知他生氣了,也理解他的袖手旁觀。
我手扶着徐行客的墓碑,即將站起來時,祝良月一個箭步衝了過來。
他將我打橫抱起。
爲了防止掉下去,我自覺地攀上他的脖頸。
我正欲解釋。
祝良月打斷:「我不想聽。」
他在我面前一向溫潤如玉,我以爲他就是這般溫和的、沒脾氣的人。
今日竟氣到聲音都變得狠厲起來,彷彿我再多說一句,就要將我劈開ṱų₄燒柴用。
祝良月抱着我往喜轎處走。
他低頭看着我說:「你且記住,日後攙扶你的人必然是我祝良月,不是徐行客。」
我沉默不出聲,祝良月停下腳步:「你是不想同我成親了嗎?」
我仰視着祝良月。
他的嘴脣緊緊抿成一條直線,上下脣似是被黏住了一般,沒有任何動作。
祝良月的長睫毛投下一層陰影,落在眼下,加重了眼底那層淡淡發烏的皮膚。
他看起來很累,疲憊讓他做不出任何明顯的表情來表達情緒。
我問他:「你昨晚,沒休息好嗎?」
祝良月移開視線,將頭稍稍仰起,留下流暢的臉部線條給我。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你不要轉移話題,若是你後悔了,我現在可以放你回去。」
我搖頭:「我不是在轉移話題,我只是關心你。」
祝良月聽到我的話,又低頭看我。
他的眼神里流轉着不解和驚訝:「你在關心我?」
我迎着他的視線,點了點頭。
祝良月明白了我的意思,不再繼續耗着。
他將我向上拋起,調了調手的位置,抱我抱得更緊些,重新邁開步子,朝着花轎走過去。
我聽見他的聲音自頭頂上方傳過來:「木春,你要試着多愛我一些。」
轎子被抬起,開始晃晃悠悠地向前進。
風吹過來,掀開了窗上的帷幔。
我透過窗子,看着徐行客的墓碑慢慢被拋到身後,消失不見。
帷幔在風停後,重新遮住了窗子。
我傾身,掀開轎簾。
祝良月騎在馬背上,一襲紅袍,鮮豔如火,走在轎輦前。
別徘徊。
我合上轎簾,對自己說。

-8-
祝良月推開房門進來時,我的手剛在喜牀上摸到一個桂圓。
他越靠越近,身上的酒氣隨着距離不斷縮小,越來越大。
祝良月拿了秤桿,挑開了我的蓋頭。
他白皙的臉上浮着兩團紅色,像雪裏的梅花。
「你喝太多酒了。」我起身扶着他在牀沿坐下。
祝良月握着我的蓋頭,攥得緊緊的:「我怕喝得少,不敢進來看你。」
我問他:「我是什麼洪水猛獸?」
祝良月急着解釋,身子側過來對着我,他說:「你知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不說,我怎知你是什麼意思?」
祝良月臉頰上的紅像是某種疫病,以驚人的速度染到了耳朵上。
他說:「我心悅你,自然見你緊張,不敢多看,何況今夜你我……」
祝良月沒說完,我已瞭然。
我岔開了話題:「良月,我有些餓了。」
祝良月聽後一愣,攥緊蓋頭的手卸了力氣,紅蓋頭掉到地上。
他晃過神,彎腰將蓋頭撿起來。
「是我粗心了,我去給你找喫食。」祝良月一邊說,一邊起身。
我以爲祝良月會去府裏廚房找些喫食,誰知他竟騎馬上街買了我平日最愛喫的小菜。
他提着食盒進來,一道菜一道菜地往桌子上放。
我正準備動筷,驀地發現只有一副碗筷。
我看向祝良月,不用開口,他就懂我要問什麼。
他說:「我不餓,我先去洗洗。」
等我喫飽喝足,祝良月還沒洗完。
我起身,往放着浴桶的地方走。
隔着一道屏風,我朝裏喊:「良月,你可洗好了?」
裏面不作回應。
看着屏風上的影子,一動不動,我心想,該不會是體弱泡久了,暈了吧?
我想到這裏,不管不顧地越過屏風,走了進去。
伸出的手還沒落在祝良月的肩膀上,就被握住了。
他的動作太快,幅度又大,激得浴桶裏的水濺出來,打溼了我的衣服。
鮮紅喜袍上落下一個又一個深色的圓點。
祝良月開口:「你別過來,我不想你看到我。」
「爲什麼?」我任由祝良月抓着我的手。
他哄着我:「你先出去,等我穿好衣服過去找你,好不好?」
「不好。」
我說完,祝良月抓我的手鬆開,胳膊失去控制一般重重捶進浴桶裏。
他不再出聲。
我重複那個問題,問:「你到底爲什麼不讓我看你,還在這裏待這麼久?」
「你今日不對我說,明日我有事也不對你說,你和我成親,就是想過這種日子嗎?」
浴桶裏的人像死了許久的枯木,一動也不動。
我抖了抖袖子:「不說算了。」
我作勢離開。
祝良月在浴桶裏轉身,大半個身子探出浴桶,伸手抓住我的衣角:「別走,我說。」
我回過身,祝良月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起來,急忙坐回桶裏:
「我說今夜你我二人要洞房,你岔開話題說你餓了,我想你是不願和我……所以,我心裏有些不舒服,在這裏多待了會兒。」
我還沒來得及說他亂扣帽子,他就自顧自地說:「不讓你看,是我沒穿衣服,恐污了木春的眼。」
我被他善解人意的樣子氣得發笑。
祝良月看我的眼神很幽怨:「不和我做那個,你就這麼開心嗎?你還笑。」
我瞪了祝良月一眼:「再泡下去,人都要泡發了。」
我將祝良月抓我的手扒開,往屏風那頭走。
他出來後,安排下人打水,讓我去梳洗。
我洗完出來,見他闆闆正正地坐在牀邊,單單穿了一件裏衣。
「你不冷嗎?」我走過去,把被子扯開,將他圍起來。
祝良月抓住被子的邊,蓋住我的肩膀。
「你不願與我親近,可是還放不下他?」祝良月問我。
我裹被子的手頓住,看着眼前的地面。
祝良月看了我一眼,泄氣地說:「罷了,提他做什麼。」
「我沒有不想,是你自己胡亂揣測。」
我話剛說完,祝良月的臉就湊了過來:「當真?」
看見我點頭,祝良月雙手捧着我的臉,極其虔誠地在我額頭落下一個吻。
他動手解我衣服,被我攔住了。
祝良月皺着眉頭,不解地看着我:「你還是不願?」
「我來月事了。」

-9-
祝家二老早在尚清和過門前,就一前一後相繼去世。
因此,新婚第二日敬茶,便免了。
我心中無事,睡得格外香。
第二日天還不亮,身側的祝良月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起來了。
我睡得迷糊,察覺到有人替我掖被子,才慢慢睜眼。
只一眼,迷糊勁兒沒了大半。
「夫君。」我剛醒,聲音還帶着點啞。
掖被子的人停了動作,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吵醒你了?」
聽到祝良月的聲音,我冒了一手心冷汗。
新婚第一天,我竟把祝良月錯認成了徐行客。
我將臉埋在被子裏,心虛道:「沒有,該醒了。」
祝良月坐在牀邊,替我理了理鬢角的碎髮:「時間還早,你身子不舒服,再睡會兒。」
我心裏亂七八糟的,沒想到要問祝良月這麼早起來幹什麼。
等天矇矇亮,他端着一個長方形的黑色托盤推門而入。
門外的涼風灌進來,吹得燭火來回搖擺。
我從牀上坐起來,伸手拿起他放在牀邊的毛領大氅,裹着下了牀。
祝良月一邊看我,一邊將托盤裏的湯放到桌子上。
「我的大氅被你披着,倒像是裹了一牀棉被。」
祝良月招呼我坐下。
「這是?」我問。
祝良月將圓凳朝我這邊挪了挪,離我近些。
他把碗朝我這裏推了推:「紅糖糯米小丸子,喝了暖暖身子。」
我舀了一勺嚐了嚐,意外地好喝:「你做的?」
「我第一次做,味道還可以嗎?會不會太甜?」
我搖了搖頭,又喝了一勺:「不甜,剛剛好。」
祝良月臉上帶着淺淺的笑意,看我喝湯看得異常滿足。
這種神情,我只在我爹孃臉上見到過。
我舀了一勺,遞到他的嘴邊:「你自己嚐嚐。」
祝良月被我的動作嚇得往後仰了仰。
我笑他:「被我嚇到了?還是嫌棄我?」
祝良月湊近勺子,喝了一口:「我怎會嫌棄你?我只是有些意外,你竟會和我用同一個湯匙。」
「你我是夫妻,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我嚼着糯米丸子,側頭問祝良月:「你怎麼會做這個?」
「有信曾給清和做過,我看了一次便會了。」
「怪不得你能中探花呢,良月真是聰明,只看一次就學會了。」
我說完,祝良月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眉眼間染着一絲淡淡的惋傷。
他的情緒變化之快,我不可能注意不到。
我忍不住問:「怎麼了?」
祝良月欲言又止。
「你忘了昨晚上我說過什麼嗎?我們不是來過互相隱瞞的日子的。」
祝良月開了口:「中了探花又能如何呢?最後和官場還是八竿子打不着,做着最賤的行當。」
我聽清和說起過祝良月的往事。
他因身子不好,不能入仕爲官。
得而復失最爲難受。
我理解。
「一直抓着過去不放,就像是養了一條毒蛇,稍有不慎就會咬你一口,毀了當下的生活。」
這話是對祝良月說的,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商賈地位雖低,但比那些賤籍強上不知多少倍。人要知足,知足纔會幸福。」
祝良月的拇指摩挲着我的手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那你且說你得了什麼福?」
他抬起手吻了吻我的手背:「得妻木春。」
祝良月說得認真,我將手扯出來:「哄我也不必說到這種地步,你沒入仕爲官可比遇見我早多了,兩件事怎麼會有因果聯繫呢?」
祝良月笑了一下,什麼都沒有說。

-10-
白日裏,祝良月和祝有信習慣性地一起去巡鋪子。
尚清和沒事就帶着孩子找我閒聊。
她嗑着瓜子問我:「新婚之夜什麼事情都沒做,眼下是做了吧?」
我抬頭看了一眼,孩子被下人帶着在遠處玩,應當聽不見尚清和說出的話。
我「嗯」了一聲,小聲說:「昨晚他哭了。」
尚清和嗑瓜子的動作停了下來,頭上的步搖被她突然湊近搞得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語氣震驚:「我大伯哥跟你那個的時候哭了?」
我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小點聲:
「我也沒做什麼,不知道他爲什麼哭。」
尚清和湊到我耳邊:「我跟你說過了,他不行你就當搭夥過日子了。」
饒是我年紀比清和還大些,也擋不住她說這些害臊的話。
我喝了口茶,強裝鎮定:「你大伯哥他……很行。」
尚清和笑而不語,往後仰,拉開了我們的距離。
笑罷,她問:「我徐大哥呢?真是放下了?」
「我說放下了,那就是在自欺欺人。」我想了一會兒說,「但我想和良月好好過日子也是真的。」
尚清和說話總是țüₓ一針見血:「這麼說,你不喜歡我大伯哥,只是找個依靠?」
「多少是喜歡的,但感情沒那麼深。」
我話剛說完,身後就傳來東西掉地的聲音。
我和尚清和扭頭去看,看到了一臉大事不妙的祝有信。
再往遠處看一點,是祝良月步伐匆忙的背影。
尚清和站起來,提着裙子下臺階。
她走到祝有信面前,抬手擰上了他的耳朵:「來了不會出聲啊?來了多久了?」
祝有信一邊求饒,一邊說:「就聽到木春說沒放下徐公子,還有……對大哥感情不深。」
尚清和鬆了手,氣得跺腳:「回來不知道說一聲?這下你滿意了?」
「大哥不讓出聲,我敢出聲嗎?」祝有信揉着被捏疼的耳朵,小聲說道。
尚清和準備再次上手,被我攔了下來:
「不要緊的,我去看看。」
莫要因我,傷了人家夫妻的感情。
我朝着祝良月離開的方向走,沒走幾步,祝有信就叫住了我。
他遞給我一個紅木盒子:「大哥給你打的長命鎖,想給你一個驚喜來着。」
盒子裏是金子做成的長命鎖,刻着四個字「長命富貴」。
剛住一起時,我拉着他脖子上的長命鎖看過。
我說我出生時家裏條件不好,連個銀質的長命鎖都沒有。
誰承想,他竟記在心上了。
我接了過去,加快步子。
祝良月步子邁得大,再加上走得快,我沿着他離開的方向找過去,也沒能找到他。
深夜,守夜的丫頭告訴我外面下雪了。
我披着祝良月送我的大氅,站到廊下。
他還沒回來。
身側的梅花林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我不由得望了過去。
祝良月手裏握着一枝還沒開的梅花走了出來。
他和我中間隔着木欄,距離又遠又近。
我站在廊下比他高些。
祝良月將梅花遞給我:「這枝送你。」
他的聲音將我拉回到多年前,那也是一個雪夜,他送了我一枝開好的梅花。
我接過,腦子裏正在思索怎麼向他解釋今天的事情。
祝良月打斷了我的思緒,他出聲:「幾年前,你也是站在這裏,也下着雪,你讓我喚你徐夫人。」
廊下的燈籠將他的眼睛映襯得亮晶晶的。
好半晌我才意識到,那不是燈籠的亮光,是祝良月眼裏的淚光。
「良月……」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只能叫他的名字。
祝良月沒應聲。
「自我們成親起,你從沒喚過我一聲夫君,是不是你心裏還認定只有他徐行客,纔是你今生今世唯一的夫君?」
祝良月眼裏閃爍的光來回打轉,在他聲音消失後,眼淚立馬從眼角溢出。
他在控訴。
但他依舊控制着自己的語氣和音量,以免太過沖動,讓我不舒服。
我伸手去拿系在身上的帕子,摸了半天,發覺剛剛出門,根本沒帶帕子。
我直接用大拇指擦去了滑落到他臉頰的淚。
祝良月說:「成親第一日早晨,我起牀去給你煮粥,不小心驚動了你,你喊了我夫君。」
他的嘴脣微微張開,話沒說完,卻不知怎麼繼續往下說。
我等着他的下文。
片刻後,他問:「你是不是將我認成他了?所以才叫了我夫君?」
接着又是一滴淚滑落。
「你先上來,凍壞了怎麼辦?」
我的手從他的臉上移開,拽着他的袖子,想讓他到廊下來。
祝良月自嘲的笑聲傳到我的耳朵裏,聽得我心裏不是滋味。
他將我的手拽開:「你果真將我認錯了。」

-11-
雪下了有一會兒了,地上有一層薄薄的積雪。
祝良月的頭髮上也有。
不過,頭髮上的雪花停留不久,片刻便化了。
他不願意到廊下,我只好喚了下人去取傘。
祝良月抬頭看着罩在他頭頂的黃色油紙傘,說:「我對你的喜歡就像這場雪,你心裏撐了一把傘,我怎麼都落不到你身上。」
他的手心覆在我握傘柄的手背上,視線跟着落在那裏。
祝良月的手心冰涼,似在冷水中泡過。
「即便有那麼一兩片落到你身上了,也停留不久。」
他抬眼,看向我。
祝良月的眼睛裏泛着點紅,像我另一隻手裏拿着的梅花。
他說:「你準備撐到什麼時候?」
祝良月的話和多年前我說的話重疊。
我不願意多想的那些過往,像樹的根鬚,被牽扯着拔出地面。
我和徐行客相識在雨天。
他送我回家,走到家門口時,雨已經不下了。
可他依舊撐着傘,臉紅得像熟過頭的蘋果。
我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你準備撐到什麼時候?」
如若那個暴雨天,我不發善心將傘送給陌生人,便不會遇上同樣發善心送我回家的徐行客。
自然就不會和他產生任何聯繫,不受他影響,不會鬱鬱寡歡。
可人和人的相遇,不是一場撐了傘就可以免去的暴雨。
「罷了,我不計較了。」祝良月再次開口,將我拉回現實。
他邁開步子,繞了幾步路,走到走廊盡頭,踩着臺階上來了。
我合了傘,迎上去:「對不起。」
「我不想聽你道歉,你知道我想聽什麼。」
我深呼吸,張嘴幾次,最終什麼也沒說。
祝良月嘆了口氣:「我給你時間,木春,我們有的是時間。」
我小聲喊了句:「夫君。」
祝良月邁開的腳收了回來。
他側了側身,難以置信地看着我:「你叫我什麼?」
我又喊了一聲:「夫君。」
比剛剛的聲音大些,更堅定些。
「我今日同清和所說,是實話。」我頓了下,觀察祝良月的表情。
眼看着他眼底的喜悅緩緩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逃避。
祝良月不愛聽我說起徐行客,但我覺得有些事,還是說清楚的好。
我頂着他不願的目光,繼續說:「若我真的對他的死毫不介懷,那我同未開智的畜生有何區別?同樣的,你待我好,我若真對你一點感情都沒有,那合該我去豬圈羊圈過日子。」
「我知你在意他,可日子是朝前過的,未來和我一起走的人是你,你若日日在意這些,那我們免不了日日爭吵。」
祝良月輕聲反駁我:「我在意他作甚?我在意的是你不愛我。」
「你怎知我不愛你?」
祝良月哼了一聲:「你自己說的,對我的感情不深。」
「不深也是愛的,瞭解你越多,就會越愛你,」我拿着那枝梅花,拍了拍祝良月的胸膛,「要對自己有信心呀。」

-12-
正月,我得空回了趟孃家。
一下馬車,我娘就迎了上來。
她握住我的手,嘴裏不停說着家中近況。
她的身子比我改嫁前好多了。
「快過春節了,祝家沒個長輩,你操持府中事務,想必也是忙得不可開交吧?」我娘拍了拍我的手背問。
我讓她放心:「有清和和我一起打點,累不着。再者說,祝家二兄弟也不是好喫懶做的人。」
我娘吞吞吐吐的,看得我着急:
「怎麼了?可是家中有事?」
娘搖了搖頭:「行客爹孃前些日子來府中尋了你爹,借了一百五十兩銀子。」
我聽後眉頭緊皺:「徐家藥鋪不是開得好好的ẗṻⁱ?怎會來咱家借錢?」
「前些日子,徐郎中給城中有名的惡霸看病。他那是沉痾宿疾,本就不能根治,徐郎中開了藥,那惡霸喫了幾日,沒效果,就訛上了徐家。他管徐郎中要一百兩銀子,徐郎中沒道理給。惡霸拿不到銀子,一氣之下打了徐郎中,連同藥鋪的夥計也打了,藥鋪的藥材全讓惡霸扔進不遠的池塘裏了。」
我聽娘說着,心像被毒蛇纏繞一樣,喘不過氣。
娘看了一眼我的臉色,繼續說:「徐郎中行醫清廉,藥鋪本就勉強收支持平,這下賠了夥計藥費,還得重新購入藥材。再加上臨近過年,府中採辦、下人月錢賞錢,實在是走投無路,這才向你爹借錢來了。」
我又心疼又氣:「這城中又不止徐家一家藥鋪,說白了就是欺軟怕硬。劉太傅妾室的兄長開的藥鋪,他怎的不去砸?」
我娘長嘆一口氣,抬腳上了一節臺階。
我娘提醒我:「你如今嫁了祝家,莫要摻和徐家的事,免得你夫君心生不快。」
爲了讓娘安心,我點頭應下了。
「我爹呢?」我問。
「院裏做傘呢,我那傘太久不用,壞了,」娘笑了笑,「說起傘,就想起你當年偷偷將你爹贈我的傘送人,被你爹罰了七天不許出門。」
「你爹問你送給誰了,你就是不將那人供出來。」
我晃了晃孃的胳膊:「送給陌生人了,真的不知道是誰。」
我娘大笑,眼角的細紋更加明顯了些:「我和你爹當時還疑心,以爲你是同誰家公子私訂終身,拿這個當信物了。」
「哪有人拿傘當信物?」我嗔怪。
「你爹呀,親自跑去拜師傅學了做傘的手藝,給我做了一輩子傘。」
我回祝府時,天已經黑了。
府裏的燈籠都已亮起。
遠遠看去,祝良月提着燈籠站在大門口,活脫脫的望妻石。
我靠近,他將我蓋在大氅下,塞給我一個手爐:「我還以爲你今日不回來了。」
「怎會?家在這裏,我不回來,那去哪兒?」我側仰着頭問他。
祝良月聽我這話聽得很開心,雖然面上沒什麼大表情,眼底的高興是掩飾不了的。
「你不在我身邊,時間變得好慢,我巡完鋪子回來,你不過才走了兩個時辰。」
祝良月揉了揉我的肩膀:「餓不餓?我給你包了小餛飩。」
「你還會包餛飩呢?」我說,「我夫君就是厲害,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得夫如此,妻復何求?」
祝良月最喜我誇讚他。
眼下,他臉上的笑是壓都壓不住了。

-13-
隔天睡醒,祝良月破天荒地沒起來去巡鋪子。
我看着他用手支着腦袋,側躺着看我。
「今日怎麼不起來巡鋪子了?」
祝良月盯着我,看得我心裏發毛。
「怎麼不說話?」
他空着的手撫上我的嘴脣:「你昨晚叫了他的名字。」
能讓祝良月在意的,也就只有徐行客了。
我昨晚確實夢見他了。
他在夢中同我說他不孝,讓爹孃受苦。
我興許就是因這夢才喊的他。
祝良月見我不出聲:「小春,成親這麼久了,你還是一點都不在意我嗎?」
「倘若世間真有起死回生之術,你是不是要拋下我,和他重歸於好?」
我朝着他躺的地方挪了挪:「一大早就喝醋了?」
我搭在他腰上的手被移開,祝良月不喜歡我這般嬉皮笑臉。
他皺着眉,聲音嚴肅:「你把我當什麼了?ṱü₆青樓男子嗎?忽略我的情緒,還對我動手動腳。」
我坐起來,清了清嗓子:「現如今,你最重要,他回來我也斷不會跟他走。」
「騙子。」祝良月收了支撐腦袋的手,翻身背對着我。
我坐着伸手拉他起來,奈何他太重,我只好作罷。
「我怎麼騙你了?」
「若我最重要,你夢中怎麼不叫我的名字?」
祝良月眼睛斜睨了我一眼,埋怨的意思明顯。
我將我娘說的話說與他聽,也向他保證昨晚夢中絕無風月場景。
祝良月的面色和緩:「徐郎中善岐黃之術,不通陶朱之道,縱使沒有惡霸砸場,時間長了,也難以維持生計。」
我聽他下了結論,更加憂心二老日後的生活。
過完年,開春,我告知祝良月,去徐家看一眼。
到了之後發現大門緊閉,任憑我怎麼敲都無人應聲。
沒多久,從裏面出來了一個小廝。
我認得他,跟徐行客南下治療疫病的就是他。
他向我行禮,開口喊我「夫人」,反應過來又急忙改口:「祝夫人。」
「老爺讓我出來傳話。」
他清了清嗓子,說:「莫要念及往事上門探望。既已另嫁,好好生活便是。另外,老爺還說,謝過祝大公子寫的經營之道,但老爺行醫不是爲了錢財。老爺說,眼下徐家是有困難,但承蒙各位老友關照,日子還過得下去,讓夫人你千萬別再上門,以免惹得流言纏身。」
小廝說完行禮轉身,想到什麼再次扭過來:「那日祝大公子上門拜訪,與老爺相談甚歡,小的眼瞧着,夫人和老爺都很喜歡祝大公子。徐公子嚥氣前,囑咐小的,若夫人再遇良人,定要去墳前告知他,小的不日就去墳前告知公子。」
我扯出一個微笑:「他知道的,我跟他說過。」
「公子交代,夫人慣常報喜不報憂,要聽小的說纔行。」

-14-
我折返府中,看到祝良月在做傘。
「你怎的也開始做傘了?」我問。
祝良月笑着看我:「我找岳丈學的,春夏雨水變多,你肯定用得上。」
他的指尖有好幾處傷口,應該是竹子劃傷的,不仔細看就發現不了。
「疼不疼啊?」
我蹲下,握住他的手指。
祝良月將手抽出來,頭抵在我的肩膀,討好地蹭了兩下:「別碰,手髒,弄髒你的裙子,你就要生我氣了。」
我的眼淚來得莫名其妙,嚇了祝良月一大跳。
他慌慌張張地用袖子給我擦眼淚:「怎麼了,小春?我不是說你愛生氣,裙子髒了,我再找人給你做,用最好的料子。別哭了好嗎?」
祝良月見我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把手掌向外伸,不讓手碰到我,用胳膊將我抱住。
「在徐家受欺負了?」他問我。
我急忙搖了搖頭,眼淚蹭在了他的衣服上:「我只是突然覺得自己的運氣好好,遇到的人都真心待我。」
「這不是運氣好,是你品性好,所以纔會吸引同樣好的人。」
「謝謝你,良月。」我哭得說起話來斷斷續續,連簡短的道謝也是這樣。
好在祝良月一如既往地有耐心,安靜聽我說着。
「我知你去過徐府,也試着幫過他們,」我頓了一下,「我以爲你在意徐行客,斷不會出手相助的,我把你想壞了,對不起。」
祝良月被我逗笑:「一會兒道謝一會兒道歉,我又不愛聽這些,你不如說你愛我。」
「我愛你。」
這下,祝良月不笑了,他的胳膊收緊,抱着我好半天都沒說話。

-15-
一轉眼,又到了荷花開的季節。
尚清和帶着孩子和我一起出去賞花。
去的是徐家藥鋪不遠處的那塊池塘。
「有信說大伯哥之前常來徐家藥鋪拾藥,有一天下大雨,他拾完藥回去整個人都溼透了,但他手裏握着一把傘。」
我好奇:「那怎麼還會淋溼?」
「有信也問了,他不說,給有信氣得不行。」
還沒走幾步,下人抱着孩子回來了。
孩子的鞋襪溼透了。
「我一時沒看住,小公子就半隻腳掉水裏了。」
尚清和看那下人嚇得不行,也沒多責怪,抱着孩子同我說先回家給孩子換衣服。
我點了點頭。
「清和,」我看着尚清和的背影喊道,「你大伯哥當時不會也是掉進水裏了吧?」
尚清和無奈地衝我笑了:「你回去問問。」
說完她抱着孩子火急火燎地離開了。
天上的雲彩翻湧,不多時,藍天白雲消失無蹤。
烏雲密佈。
夏天的天氣讓人捉摸不透,說變就變。
我沒等到尚清和回來,倒是等到了一場大雨。
還有撐傘來接我的祝良月。
他合了傘, 進了亭子。
我看他衣服下襬溼透了,問:「你怎麼不看着點,別踩水坑。」
「我若顧着避開水坑,讓你等的時間就又多了,我不願讓你一人等在這裏。」
我挽上他的胳膊, 和他緊貼在一起。
祝良月撐開傘,和我一起鑽進雨幕裏。
雨水打在油紙傘上, 咚咚作響。
我忍不住抬頭看傘面。
上面寫着我孃的姓。
「這是……我家的傘?」我有些不確定。
祝良月看了一眼:「來得有些急了,沒想到拿了這把。」
「是你家的傘, 你親手送我的。」他說。
就是因爲這把傘, 我被我爹罰了七天禁足。
有關這把傘的記憶,像洪水一般填滿我的腦袋。
多年前我遊玩至此, 見到一男子投湖自盡, 將他救上來後,適逢下大雨, 便將傘送給了他。
我當時怎麼說來着, 好像是說:「岸邊的藥是你的吧?你身子不好,不要淋雨了,傘送你。我已經溼透了, 撐傘累贅。」
我沒看清他長什麼樣,因那男子自始至終都側臉對我。
原來傘是給了祝良月。
祝良月解釋:「爹孃走後, 我科考的錢都是有信出的。後來考上了, 但因身子不好, 入不了官場, 到底是沒有功名。我覺得我只會拖累有信,便想着一走了之,接着就遇見了你。」
「我後來陪清和找過有信多次,也見過你, 沒認出那人是你。」
祝良月提醒我看着腳下水坑:「我當日狼狽至極,又有意避開你的視線,你再見我, 自是不能將我同自盡之人聯繫在一起。」
他跨過一個水坑,說:「我早在你不認識我的時候, 就開始瞭解你了。」
「這麼說, 你很早就開始喜歡我了?」
「是, 所以得知你與徐行客成親, 我生了一場大病。」
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不主動,合該讓你等這麼多年。」
「我那時候身子不好,實在算不上是良配, 不能將你往火坑裏拉。」
我沒理會他, 只覺得心跳聲大得要蓋過雨聲。
原以爲祝良月是我人生裏突然而至的甘霖。
後知後覺他是一條河流,早已嵌入我的人生,不會輕易消失, 會長久地滋養着我。
祝良月把胳膊從我的手中撤出, 一把摟過我的肩膀,將我往懷裏帶了些:「快些走吧,我燉了湯,回去就能喝。」
我推着傘杆:「傘往你那邊去去, 都淋溼了。」
祝良月將傘朝着我傾斜:「我不要緊。」
地上的積水倒映着我和他的身影,是那樣地密不可分。
我覺得幸福,淋雨也幸福。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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