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櫻桃熟麥風涼

夫人要給大公子選妻,京中小姐們躍躍欲試。
我正將剛抓的魚烤得香氣四溢,段媽媽看着我直嘆氣:
「府裏一旦有了女主子,你可就沒好日子過了,還有心思喫魚。」
我叼着魚尾巴,興奮地看着段嬤嬤:
「選了哪家的小姐?我能不能求她開恩放我離開?」
段嬤嬤指着我隆起的肚子,說我做春秋大夢。
我覺得,夢還是要做一做的,假如成真了呢?

-1-
我叫秀荷,原本是楊府裏一個平平無奇的丫鬟。
但四個月前,一個月黑風高的半夜,大少爺楊之堇踉踉蹌蹌從外面回來。
一向克己守禮的他,那天不知被什麼鬼上了身,竟將正在鋪牀的我壓倒了。
那夜,我在大少爺臉上撓了八條血痕,大少爺辦了我四次。
驚心動魄的一夜之後,大少爺多了個通房,而我也不能繼續做個平平無奇的丫鬟了。
我成了大少爺的通房丫鬟。
自那以後,大少爺看到我就繞道走。
大少爺不理我,我也樂得清閒,拿着通房的例錢,每天喫喝玩樂不用幹活還有人伺候,偶爾還會趁着大少爺不在,潛入他的書房偷看他私藏的話本。
讓我驚訝的是,大少爺那種古板嚴肅的男人,居然也會偷偷看話本,而且他每隔兩天就會添一本新的。
不過,他看不看不關我的事,反正我看得很樂呵。
本以爲,日子會平靜地過下去,直到大少爺娶妻前,找個由頭幾百兩將我打發出去。
可萬萬沒有想到!
我有了身孕。
天殺的,氣死我了。

-2-
有了身孕後,我的身份更微妙了。
我苦口婆心勸夫人,說大少爺未娶妻,若傳出去他有個懷孕的通房丫鬟,會影響他名聲。
更何況,他可是朝中鼎鼎大名的清流才子。
夫人對我的態度非常滿意,當即賞賜了我五百兩讓我住去莊子上,承諾過幾年等大少爺成親了再接我回來。
我忙擺着手,十分懂事:「不用接奴婢回來,奴婢決不能影響大少爺的家庭幸福和前程。」
夫人更感動了,又給我加了一百兩。
當天我就提着包袱滾去了莊子上。
莊子上的日子比我想象的還要自由,前後二百畝地,綠油油的一片,屋後還有條小溪,水裏遊動的魚兒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照顧我的段嬤嬤本來以爲我會哭哭唧唧,沒想到我來以後,一副猴子歸山林的樣子,她反而是一臉驚奇。
「你就不擔心,大少爺一輩子都不接你回去?」
最好是一輩子不要接我回去,我纔不想做通房丫鬟!
莊子裏的日子太舒服了,但喫喫喝喝爬樹摸魚的好日子沒過幾天,大少爺來了。
他來的時候,我正騎坐在樹上摘桑葚,一邊摘一邊喫,喫得滿臉都是黑紫的汁水。
大少爺仰頭看着我滿臉的桑葚汁,我低頭看着他胸口汩汩流着的血。
「嗨,大少爺。」我朝着他揮了揮手。
大少爺扯了扯嘴角,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我喊來段嬤嬤,兩個人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大少爺拖回家了,我發誓,這件事是我穿越成丫鬟以來,做的第二累的活。
第一累的活是被大少爺辦四次的那夜。
大少爺肩頭和胸口都受了箭傷,他還不讓我們請大夫,於是我只好自己動手。
要說我以前雖是醫生,但徒手拔箭這種事也是第一次做。
好在,大少爺身體健壯,熬了兩天高燒後他醒了。
他問我,是誰給他療傷的,又是誰給他換的衣服。
「您要問療傷,那是奴婢……」
「那換衣服呢?」
「換衣服,也是奴婢!」我拿着被我砸得稀爛的草藥過來,一把掀開了他的被子,打算給他換藥。
我發現大少爺臉皮挺薄。
那怎麼那天晚上那麼兇猛?
想到那天晚上我就來氣,下手沒忍住重了點,大少爺疼得額頭冒冷汗。
「秀荷,你給我換衣服的時候,可看到我身上有封信?」
「放你枕頭下了。」
大少爺趕緊取出信,翻來覆去確認沒有損壞才鬆了口氣,我瞥了一眼,那封信有個粉白的信封,字跡很娟秀,一看就是女子的字跡。
沒想到,大少爺還是風流情種。
「秀荷,」大少爺忽然喊住我,「跟我回府吧,你既是我的人,我就決不能讓你在這裏喫苦。」

-3-
我真誠地拒絕了大少爺。
並聲淚俱下地給他分析了接我回府的利弊,最後總結了一下我的立場和觀點:
「如果您真的放心不下奴婢和奴婢肚子裏的孩子,您可以每個月撥一百兩生活費。奴婢過得好,您和未來夫人也會幸福美滿。」
我體貼地給大少爺合上衣襟,並鄭重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兩好合一好,雙贏啊,大少爺!」
大少爺盯着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一句話沒說。
我想琢磨他的心思,但無奈我對他這個人一無所知……除了知道他身體還不錯。
「那個,您要是覺得一百兩太多,那八十兩也行。」
大少爺還是沒說話。
「五十兩,不能少了!」我開始掰着指頭給他算養孩子的費用,「喫喝拉撒,還要私塾的束脩……」
賬我很會算的。
大少爺不再看我了,他的聲音有點沙啞語氣透着無奈:
「秀荷我累了,想睡會兒。」
也沒說同意不同意。
自從我和大少爺算過賬後,他既沒有提接我回府這個話,也沒有說給我生活費的事。
更重要的,他計劃在莊子裏養傷,直到傷好。
「您這傷怪重的,徹底養好少不得要一個月,您ṭű̂⁴要不要忍一忍,讓段嬤嬤送您回家先?」
大少爺苦着臉看着我:「秀荷是極不喜歡我嗎?」
說着,他撐着要坐起來:「那……那我走!」
他說走,可卻是一副因身體虛弱,撐了幾次沒成功,而且還撐破了傷口的悽苦樣子。
簡單的幾個動作,他已是小臉煞白,搖搖欲墜。
我一愣,今天的大少爺和昨天的大少爺有些不同。
怎麼茶裏茶氣的?
不過,他這衣裳半敞加上他那副我見猶憐的樣子,實在是讓人沒法拒絕。
「沒有沒有,奴婢沒有討厭您。」
勸了足足一刻鐘,表了我的忠心後,大少爺總算勉爲其難地躺下了。
「您好好歇着,我去給您熬個雞湯。」
大少爺虛虛地看着我,點了點頭:「那……有勞秀荷了。」
我滿腔的保護欲都快溢出來Ŧŭ⁾了。
熬好了雞湯,喊大少爺起來喫,他又是坐不住,段媽媽想了個主意:
「秀荷,你坐大少爺後面抱着她,奴婢來喂大少爺喝雞湯。」
我抱着他?
不合適吧?
我看着大少爺,大少爺看着我……
「扭捏什麼。」段媽媽在我耳邊道,「大少爺可是你男人,譬如夫妻一樣,哪有夫妻間還害羞的。再說,大少爺身體養好了,享福Ṭŭ₍的不還是你!」
這個享福二字,她特意加重了口音,配上中年婦女八卦時的特有表情。
猥瑣且興奮。
我扯了扯嘴角:「媽媽,您的悄悄話未免也太高調了。」
別說大少爺聽到,就是外面聽牆角的,都能一字不差。
最後,我還是被逼無奈,坐在後面抱着大少爺,大少爺靠在我懷裏……
他個子很高,不管是站着還是坐着,都比我高出很多很多。
所以,這麼個龐然大物嬌俏虛弱地靠在我懷裏,很有一種違和的刺激感,不論對我還是對段媽媽。
段媽媽更興奮了,雞湯幾次潑在大少爺的衣襟上。
一碗雞湯喝完了,大少爺衣服已完全不能穿了。
段媽媽愧疚地道:「衣裳髒了,勞駕秀荷你幫大少爺換一換。」
她說的時候,表情更猥瑣了。
幸好大少爺沒看到。
換衣服的時候,大少爺也沒說話,但他臉、耳朵和前胸都變成了淺粉色,我咂了咂嘴,咕噥道:
「大少爺不必害羞,那夜您很放得開的。」
鬼知道那夜他喫了什麼藥,兇猛得不像他。
「咳咳……」大少爺迅速撇過頭去,臉變得更紅了,聲音更是悶悶的,「那夜,沒點燈。」
他的語氣,我怎麼還聽出了點遺憾?
一定是我體會錯了,畢竟大少爺是清高人設,從來不近女色,我在他院子裏做了一年多的活了,他沒和我說過幾句話。
要說,大少爺這人其實還挺好的。
對下人很寬容,抓到我兩次偷喫他零嘴,偷看他的書,他都沒訓斥我。
大少爺還是個君子,有幾個月我想賺外快,悄悄寫了帶顏色的話本子,寫了十幾頁,幹活的時候落他臥室了,等我去找的時候,他翻都沒翻,就還給我了。
「秀荷,晚上睡覺,你有沒有聽到屋後有東西在磨牙?」大少爺問我。
他說這話時,眼睛裏透着驚恐。
「沒聽到,這裏沒狼也沒別的野生動物。」我道。
大少爺目光動了動,又道:「秀荷,我的傷……你千萬別對外說,我怕會有人找來,追殺我。」
我想勸他,這麼危險不如早點走。
「如果有人來追殺我,我現在一個人,手無寸鐵又沒有人保護我。」大少爺看着我,嘆了口氣,「秀荷?」
「嗯?」我看着他,不太理解。
「沒有人保護我。」他重複道,「唉,像我這般廢人,死在外面不給別人添麻煩,纔是最合適的吧?」
「您要是不嫌棄,奴婢保護您?」他都這麼自暴自棄了,從人道出發,我得客氣客氣。
「那多謝秀荷了。」大少爺一點沒客氣,立刻往牀裏面挪了挪,將牀外的位置讓給我,「我們早點休息吧。」
我總覺得,哪裏不對。

-4-
我拒絕了大少爺,並贈送了他安眠藥。
「能聽到磨牙聲,是因爲睡眠質量不行,今晚肯定聽不到了。」
我體貼地給大少爺掖好了被子,在大少爺幽怨的目光中,我關門離開。
但沒想到,這天晚上,我也聽到了磨牙聲。
那聲音滲人得很,明明牀邊沒有東西,可聲音就彷彿在耳邊響。
我壯着膽子出去,可院子裏什麼都沒有,可等我回來那聲音又有了,我只好去找段媽媽。
段媽媽睡得那叫一個沉,呼嚕的節奏跟着我拍門聲混成一曲了,我足足喊了半刻鐘,愣是沒驚着她半分。
我又左思右想半刻鐘,抱着被子推開了大少爺的房門。
大少爺睡得很沉,只佔了牀內一側,好像專門給我空出來的位置一樣。
我躡手躡腳躺下來,反正他睡得沉,明天辰時前是不可能醒的,只要我早點離開,他就不會發現我來睡過。
大少爺身上還怪香的。
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我睡着了,半夢半醒間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和我說話。
我記不清那人說的什麼,但我依稀好像說了一句:「封建社會結什麼婚,是嫌自己過得不夠苦嗎?」
那人好像嘆了口氣,而後就一切歸於沉寂了。
早上我醒來我琢磨了一會兒,又喊了大少爺,他睡得極沉。
我對我醫藥水平很有自信,不到時辰他決計是不可能醒過來的。
至於昨晚,那應該是我想錢想瘋了,做的夢。
一大早,段媽媽說她有事要回府一趟,讓我好好照顧大少爺。
大少爺和昨天沒什麼不同,依舊是虛弱得不能自理,天黑的時候他也沒有因爲害怕,邀請我一起睡。
倒是我,半夜嚇得睡不着,又悄悄去了他房裏。
和昨夜一樣,我攏着被子躺下來,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今晚沒給大少爺喝藥。
就在我後知後覺打算離開的時候,大少爺果然醒了,他先是迷惑地看着我,而後視線漸漸清明。
「嗨,」我朝着他揮了揮手,「我說我上廁所走錯了地方,你信嗎?」
我起身要走,大少爺忽然從身後摟住了我的腰,呢喃道:「別走。」
我的腦子嗡了一聲,心突突跳。
「冷靜,楊之堇。」
「我知道我在做夢。」大少爺聲音很輕,貼在我後背,呼吸也輕輕的,呢喃着,「是夢也不錯。」
他說完這些話後,沒有再做多餘的任何動作:
「大少爺?」
我喚了他兩聲,都沒得到回應。
我轉過來看他,他胳膊環在我腰間,臉距離我咫尺,呼吸相聞,睡得如此沉的大少爺,有一種莫名柔弱,再一次激發了我的保護欲。
我將這種感覺,統一歸納爲我懷有身孕,母愛氾濫。

-5-
我做了個夢,夢中有楊之堇還有我,場景嘛……
和那天他辦我四次的夜裏很像。
我忽然驚醒,竟發現我在吻他。
而且將他吻醒了,四目相對,尷尬的是我。
當然,抖動的不只是嘴角,還有羞恥心。
「對、對不起。」
我絞盡腦汁,無法自圓其說。
楊之堇面頰微紅,看着我的眼睛水汪汪的,我像是被攝了魂,直到他吻上來時,我才反應過來。
他吻得很輕,細細密密的,像春日暖陽下忽然飄落的雨滴,輕柔細密帶着春天獨有的香氣。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以爲他要辦我的時候,他卻輕輕撫着我的後背。
「秀荷。」
「嗯?」
「你不想和我回府,是因爲什麼?」
「不想做妾。」
簡單的對話,楊之堇輕嘆了一口氣,將我摟在了懷裏,輕輕撫着我的後背。
過了許久許久,他道:
「對不起,是我思慮不周了。」
倒也不能怪你,畢竟那夜你也不能自主。
「秀荷想要什麼?」
「銀子!」我答得乾淨利落。
「你可知道,一個女子帶着孩子在這世間生存是極其不易的。」
「我有辦法照顧好孩子和自己。」我認真地看着楊之堇,「大少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娶肯定是娶不了我的,而我又不想做妾更不想通房。
「這件事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你給我一筆錢,我徹底遠離你的生活。」
「這是最利於我們雙方的解決辦法了。」
我理解他爲什麼奇怪我不願意爲妾,因爲在他獲取的教育和見識中,大多數丫鬟都不會拒絕做妾的,因爲確確實實跨越了一個階層。
從伺候人變成了被人伺候。
楊之堇望着我,像是在思考我不願意背後的原因。

-6-
段媽媽回來了,帶回來一個天大的消息。
夫人正式給大少爺說親事了,她一臉緊張地和我說這件事時,我正蹲在溪邊烤魚。
她說了半天我沒給她回應,她氣得不得了:
「等大少爺娶了親,少夫人一進門,你就沒有好日子過了。」
我遞給段媽媽半條魚,她沒心思喫,我自己喫得很香:
「段媽媽,你說等少夫人進門,我能不能求她給我一筆錢,打發我離開?」
段媽媽指着我的有些微凸的小腹,說我做夢。
「楊府是高門,雖說有庶長子對大少爺名聲不好,可夫人既然留了你,就表示她更在意子嗣。
「你懷着楊家的孩子,她不可能讓你走的。」
我皺眉,深思了一刻:
「那我生完孩子呢?」
段媽媽錯愕地看着我:「你是說,你生完孩子自己走,把孩子留給楊家?」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嘆氣道。
懷孕時不能放我走,生了總能放我走了吧。
不是有那種去母留子的做法嗎?
當然,我首選是帶孩子一起走,可也知道,單憑我的能力根本沒辦法和楊家搶孩子。
以前,總聽人吹牛,說我動一動手指,就能捏死你,現在穿越到這裏,真實體會到,有權有勢的人,想要捏死一個人,太簡單了。
尤其是,我這樣賣身契還在別人手中、爲奴爲婢的丫鬟。
「我問問你,大少爺這麼優秀的人,你就不動心?」段媽媽問我。
「動什麼?對於一個強迫你……讓你莫名其妙生孩子,改變你一生的人,你怎麼動心?」我問她。
「你……你真是……」段媽媽正要說話,忽然噤了聲,她衝着我身後行禮,「大少爺!」
楊之堇手裏提着我昨天鬧着要喫的西瓜,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笑容來不及收,刻印在他蒼白的臉上。
我垂了眉眼並沒有多餘的反應,因爲我知道他來了,剛纔那番話也是我故意說的。

-7-
楊之堇離開了,走前給我留了五千兩。
這五千兩,只要我不創業,足夠我花用一輩子了。
段媽媽對我有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她認爲,我只要進了楊府,有了大少爺庇佑,將來甭管哪家小姐進門,都爲難不了我。
「花無百日紅,男人更是靠不住,媽媽,只有揣在自己兜裏的銀子是最可靠的。」
段媽媽不理我了。
不過,我猜楊之堇交代過什麼,因爲我和段媽媽的日子更好過了。
府中不管有什麼新鮮新奇的喫食,都會送一份過來。
「楊家是世家,從老太爺開始就在朝中爲官爲宰,如今老爺又任了宰輔,大少爺年紀輕輕就是太子近臣,將來太子登基,大少爺肯定又是宰輔。
「你錯過了大少爺,這輩子都找不到這麼好的男人嘍。」
段媽媽一邊給我剝葡萄,一邊絮叨我。

-8-
晚上睡覺有些熱,我搖着扇子在院子裏乘涼。
夏天的夜空美得不像真實存在的,星光浩瀚,滿天銀光。
回憶一下,我好像沒有見過這麼美的夜空。
前一世,工作日夜顛倒連軸轉,莫說星空,便是太陽也沒認真看幾回。
「誰?」
我總感覺,院外有人,可等我看過去,又找不到人。
但讓我驚訝的是,第二天開始,楊府每天早晚會給我送冰塊來,有了冰,解了我很大的暑熱。
轉眼到了年底,天氣開始冷,府中送了兩車炭來。
段媽媽和送炭的婆子閒聊,得知楊之堇的婚事定了,是博陽侯的千金小姐。
這位劉小姐不但身份高貴,而且還學富五車,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容貌也是一等一。
「人人都說劉小姐和咱們家大少爺是天生一對,男才女貌!
「咱們夫人高興得不得了,剛定親就招了工匠回家,年前要將大少爺的院子修繕出來。」
段媽媽送了婆子一筐子雞蛋,婆子高高興興回去了。
婆子一走,段媽媽回頭望着我,嘆了口氣。
晚上喫飯的時候她還是沒忍住:「大少爺半年沒來看你,馬上又要成親了,你現在算是稱心如意了。」
「那也沒有。」我滿意地喫着燒雞,「他如果將我賣身契還給我,我就更稱心如意了。」
段媽媽哼了一聲,回房去了。
門外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我怔了怔打開了門,雪地上留着一串腳印,但並沒有人。
不過,門口留着一筐石榴。
前幾天我害口,鬧着要喫,段媽媽買不到,就問大府裏來送菜的婆子。
沒想到今天就送來了。
「真甜!」一口石榴下去,我簡直神清氣爽。
「秀荷。」村裏王嬸子跌跌撞撞來拍門,我開了門,看到她滿身的泥點子,驚道,「出了什麼事?您這咋摔了一身泥?」
王嬸子哭着說他小孫子去餵牛,被牛犄角頂着肚子了。
肚子破了個洞,請了大夫來,大夫看了一眼就走了。
「我真的沒法子,秀荷求你去看看吧,嬸子給你磕頭了。」
這半年我經常給村裏人看病,後來肚子大了,段媽媽不許我再出去,大家這才漸漸不怎麼來了。
「你等我一下,我țű̂₂拿藥箱。」我丟了石榴,提着藥箱就走,又吩咐追出來的段媽媽,「提一壺燒刀子帶着。」

-9-
外科手術風險很大,我只能盡力做我能做的。
而且孩子的傷勢,我救不救,他大概率都活不成,不如死馬當成活馬醫。
傍晚到半夜,等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事,累得雙腿浮腫。
熬了一夜,天快亮時孩子不出意料開始發燒。
「缺藥,你們進城去買買看,不知道有沒有。」我寫了藥方,讓他們去抓藥。
王家的人進了城又回來,說跑了十幾家醫館藥鋪都說沒有我要的藥。
我望着高燒的孩子,嘆了口氣。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接下來,只能看這孩子的造化了。
忽然,有個小廝打扮的人在外面喊人:
「這是王家嗎?你家要的藥,我給你們送來了。」
「怎……怎麼會有?你怎麼會有?」王家人語無倫次,小廝看了我一眼,笑呵呵地對王家人道,「這事你們就別管了,趕緊救人吧。」
我拿着藥琢磨了一下,這幾味藥金貴,京中藥房沒有,我猜大概率是從宮裏藥房拿出來的。
能拿出這些藥還給我們送來的,只能是楊之堇。
我又想到他走那天我說的話,心頭鈍鈍地痛。
熬了三天,孩子燒退了人也醒了。
王家人千恩萬謝,我的醫術名頭也傳得遠了,不少別的村子的人,來我這裏求醫問藥。
我能看都看了。
段媽媽見我沒傷着胎,也不攔着我,說這是積福,將來菩薩一定會保佑我們母子。
相處久了,段媽媽也知道我的脾氣,所以也不再提回府的事,現在她只期盼着,少夫人進門,能待我好點。
過年是我和段媽媽一起過的。
不過楊府送了不少東西來,夫人還讓她的貼身媽媽給我送了新衣裳和首飾,大少爺的常隨冬青給我捎了壓歲錢紅包,裏面居然有一千兩。
可把我高興壞了。
「這是你的壓歲錢。」我塞五十兩給段媽媽,「咱們現在都是有錢人了。」
段媽媽不要錢,還順道白了我一眼:「我年紀大了,喫不了多少穿不了多少,你好好存着這些錢,你的路還長着呢。」
我還是偷偷在她枕頭底下放了五十兩。

-10-
過完年離我的預產期越來越近,夫人來看我過一回,留了兩個穩婆在這裏。
不但如此,孩子用的,我需要用的,她都準備好了。
段媽媽問夫人楊之堇的婚期。
夫人看了我ṱüₛ一眼,也沒有藏着掖着:「今年五月十八。不過,近日聖上身體不大好,太子主掌了朝堂,他也忙着輔佐太子,我都七八日沒見着他人了。」
「大少爺有能耐,忙點好,忙點好。」段媽媽笑着道。
夫人喊我出去說話:
「我曉得去年四月底,他來這裏住了一個月,他心裏大約是喜歡你的。
「他這個人,克己守禮像他父親,喜怒從不露臉,唯獨對你不同。你呢,也是個有主見的,有個性……
「可惜了,你出身不夠,雖說聰明,可到底做不了他的賢內助,幫不了他。所以……」
我打斷了夫人的話,依舊將我離開楊府時說的那番話,重新複述了一遍。
夫人很滿意我的識時務。
「夫人,我看您左右肩高低不同,面色乾澀發枯,冒昧問問您,您大便可通暢?」
夫人一愣,跟着她的王媽媽訓了我一句。
「通暢,一切都好。」夫人打斷了王媽媽的話,敷衍了我兩句,便上車了。
我頓了頓,還是多事提醒她,近日不要喫補藥,最好找個大夫看看。
也不知道她聽見去沒有。
我肚子發動的時候是半夜,沒生過孩子,知道疼,不知道這麼疼。
我趁着清醒的時候,又重複交代了兩個穩婆注意事項,又讓段媽媽盯着她們。
等說完這些,肚子疼得更厲害了。
天快亮的時候,在我哭天喊地,在腦中讓楊之堇體驗了幾十種死法後,女兒呱呱落地。
段媽媽抱着孩子就要出去,我喊着她:「我都沒看一眼,你抱出去幹什麼?」
「大少爺在外面。」段媽媽笑着道,「給大少爺看一眼,不出門。」
我很驚訝,沒想到楊之堇在門外。
「大少爺很高興,說小姐長得像你,很漂亮。」段媽媽高興得見牙不見眼,「大少爺心裏有你,你不曉得,他丑時喊開的城門,騎馬來的,在外面站了一夜。」
楊之堇這麼喜歡孩子嗎?
也是,畢竟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11-
麥穗很乖巧,夜裏一覺到天亮。
過了幾日楊之堇還是來了,他來的時候我正在努力給麥穗餵奶,他其實給我請了奶孃,但我還是想要自己試試先喂幾個月。
但她的小嘴貼上來吮吸的時候,我的母愛被擊得潰不成軍。
我哭着喊段媽媽:「怎麼這麼疼,我不餵了。她是喫飽了,可把我弄死了,她日子也好過不了。」
段媽媽罵我逞能,笑着將麥穗抱去給乳孃,過了一會兒她一臉喜色地衝進來:
「大少爺來了,剛就在門口,進來和你說話了嗎?」
我搖了搖頭。
段媽媽追了出去,但楊之堇已經走了。
他給麥穗取了大名,名叫文茵。
「楊文茵,還挺好聽。」我靠在牀頭休息,段媽媽去而復返,嘆了口氣,「秀荷……」
她說着就哭了。
「怎麼了?」我不解地看着他。
段媽媽走上前,遞給我一個信封,我疑惑地接過來,拆開後看到裏面的東西便愣住了。
信中一張是我的賣身契,上面蓋着楊府放私的印章,表示我已不是楊府的下人,另外一個是戶籍,戶籍囊括了房契以及我的身份文牒。
「楊之堇給你的?」
「是。」段媽媽擦了眼淚,「他說這是您想要的,先前您有孕的時候就準備好了,現在交給你。」
「自此後,去留隨您。」
我垂眸看着手裏的東西:「這兩天您得空了去看看這個宅子在哪裏,有沒有需要提前準備的,等滿月了咱們搬過去,以後那裏就是我和麥穗的家了。」

-12-
楊之堇送給我的宅子非常好,鬧中取靜,不大不小。
不知道他怎麼說服夫人的,總之,楊府裏沒有任何一個人來找過我,我和段媽媽以及一個乳孃,帶着麥穗日子過得十分平靜。
只是偶爾,段媽媽會不小心說漏嘴,諸如大少爺婚事的進展。
我沒放在心上,倒是那日我去給麥穗買衣料的時候,和楊之堇的未婚妻劉小姐打了個照面。
她不認識我,和一個漂亮的女子牽着手,說笑着與我擦身而過。
劉小姐確實漂亮,個子高挑,容貌清秀,單看着就知道她家境優渥,出身高貴。
不過劉小姐身邊的女子,容貌比她還要好,氣質比她還要高貴。
我只能感嘆,京中真是貴人窩。
段媽媽看到劉小姐後再沒有說讓我回楊府的話。
「以奴婢的經驗來看,你在她手裏過不了三招。」
「是是是,人家從小培訓長大的,整治妾室下人,那都是她手拿把掐的活。」我笑着道。
段媽媽又繼續對我恨鐵不成鋼。
這夜我正睡着,忽然院門被人拍得震天響,段媽媽去開的門,我也披着衣服起來,門打開楊之堇便進來了。
很久沒有看到他,他瘦了不少,但也顯得更加幹練沉穩了。
「這麼晚過來,是出了事嗎?」我問他。
楊之堇不是冒失的人,沒有急事,他不可能半夜來找我們。
「我娘下午暈倒了,請了十幾個大夫,太醫也去了,束手無策。」楊之堇看着我,「王媽媽說上回我娘去看你,你提醒過她病情……」
「你等我一下。」我料想的事還是發生了,看來夫人根本沒有聽我的話。
我換好衣服跟着他上了馬車,一路上我像尋常大夫一樣,問了夫人暈倒前後的症狀。
他描述得不清楚:「抱歉,近日朝中太忙了,我已有四日沒有回家。」
我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聖上的病還沒有好嗎?如果……太子是不是要繼位?」我問道。
我是第一次接觸到皇帝,太子等等這些層面的人物,雖說已穿越兩年,但依舊覺得皇權是虛幻泡影遙不可及,是我接觸不到的。
「事情並不容易,」楊之堇並沒有覺得,和我一個女人聊這些沒有用,「近日朝中有人拿太子出身說事。」
楊之堇說,太子出身的時候,宮中有傳聞太子並非聖上親生的。
傳聞的內容,大約就是狸貓換太子那樣的橋段。
「有證據嗎?」我問道。
「沒有,但人言可畏,畢竟涉及皇室血脈。」楊之堇看向我,「你和麥穗過得好嗎?」
我說過得很好,有錢還很閒。
楊之堇笑了起來,他的笑容素來很溫潤,像清泉溪流,讓人舒適放鬆。

-13-
夫人的病說複雜也不復雜,說不復雜,其實也是複雜的。
她是便祕引起的血栓脫落,好在停留的位置很巧,保了她一命,以後就是喫藥調養。
「按時喫藥,每日堅持下地走動,將我教的動作早中晚各做三組。」我交代夫人和王媽媽。
夫人口齒有些不清,但話還是能說的:
「謝謝,當時若聽你的,就不會有今日這場劫難了。」
王媽媽在一邊哭着給我賠禮道歉:「是奴婢太蠢了,還想着你太無禮,過問夫人這種私事。
「秀荷,對不住了。」
我笑着說沒事,在醫生看來,他們想什麼都是正常的。
楊之堇送我出來,路過他院子時,我發現他院外多了一棵桑樹,我不解地看着他。
「去年種的,不知道今年能不能結果子,若結了便給你送去。」
我有些發怔,垂了眉眼:「大少爺不必如此,您要娶妻了,這樣做,對她並不公平。」
楊之堇負手而立,沉默地看着我,四月的風和煦溫暖,但他整個人卻透着淡漠的涼意。
過了許久,他微微頷首:「走吧,我送你。」

-14-
自從聽了楊之堇說過朝政後,我也開始關注這些事。
經常能聽到百姓在討論那個高官吵嘴打架的事,我聽着只覺得不可思議:「還會打架嗎?」
「那倒是沒有,但吵架那是一點不遜我們老百姓,不帶髒字地互相問候對方的十八代祖宗。」
我嘖嘖稱奇。
高官雖是文化高,可也是人啊。
進了五月,朝中吵架的事越來越多,就連長公主的呼聲也高了起來。
長公主雖是女子,但血脈純正,支持她的人不少。
我有些不安,怕太子和長公主打起來,我決定多囤點喫的,我和段媽媽像老鼠一樣,每日出去不動聲色地採買。
那天傍晚我和段媽媽一人提着兩袋麪粉回來,沒想到去的時候街上還好,回來的時候居然封路了,我們趕緊拐進巷子裏。
沒承想更倒黴,巷子裏有人在打架。
一對六,六個人穿着黑衣服,一個人穿着白衣服。
白衣服那人動作很快,用的是劍,武功也特別高,冷靜地一劍封喉,血從黑衣人脖子上飈出來的時候,他居然未沾一滴,白衣還是纖塵不染。
可見,他是計算過角度的。
讓我大開眼界。
段媽媽嚇傻了,指着白衣服哭着道:「那是不是大少爺?」
我愣了一下,還真的是。
不過,柔柔弱弱的楊之堇,武功居然這麼好,殺人這麼幹淨利索,像個閻羅似的。
太有反差了,讓我意外。
「走,此地不宜久留。」我拉着段媽媽走,段媽媽道:「大少爺會不會有危險?」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危險,反正我們待在那裏肯定不會快樂。」
但好死不死,我們還沒出巷子,就被一個受傷的黑衣人攔住了。
他的目光在我和段媽媽臉上掃了一圈,最後選擇了我。他抓着我,刀架在我脖子上,轉過身面對楊之堇:
「別動,否則我就殺了她。」
我無奈的害怕的惶恐的不安的目光對上了楊之堇。
他淡漠的表情,在看清我容貌的一瞬冷了下去,眸光中殺意濃烈。
「一個路人,你以爲你能威脅到我?」
楊之堇提劍走過來,黑衣人顯然怕他,押着我後退。
「大哥,」我忍不住勸黑衣人,「你把我放了,我給你擋一下,你迅速逃走,還有活路。
「你拿我的性命,非但威脅不了別人,我還會成爲你的拖累。」
黑衣人脾氣還挺暴躁的,手肘在我肩膀上擊了一下,我左肩頓時沒了知覺,疼得眼淚刷一下落下來。
楊之堇眼睛猩紅,也就在這一瞬,他提劍暴起,劍挑黑衣人的手腕,下一刻我落在他懷中,黑衣人反應也快,刀也朝我們砍來。
沒砍到我,因爲楊之堇幫我擋住了。
他悶哼了一聲,回身解決了黑衣人。
「你沒事吧?」他問我。
「沒有,你傷哪裏了?」我問他。
「後背,」楊之堇扶着我的肩,「好疼,秀荷。」
是疼,那一刀可不輕,也不知道傷骨頭了沒有。
「我不想回家,我娘病着,會嚇着他,你把我丟這裏就好了。」他靠在我身上,想要推開我,「會有人來接我。」
我嘆了口氣,扶着他:「要不,你去我家?」
「可以嗎?」他問我,「你那麼討厭我,我住過去,會不會讓你更討厭我?」
「不討厭,我怎麼會討厭你呢?快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楊之堇應是,反手就將我沒捨得丟的麪粉提在手裏,走得比我還快。

-15-
楊之堇傷得不重。
我判斷,他是預判了剛纔黑衣人出手的力道,所以避讓了。
但這刀要是落在我身上,十之八九我會死。
「這下你前胸後背的傷對稱了。」
他趴在牀上,側過臉,打量着房間,好像發現這不是我的臥室,有些失落。
「你又救了我。兩次救命之恩,無以爲報。」
他這會兒柔柔弱弱的樣子,讓我想到剛纔他殺人時的利落乾淨。
人不可貌相啊。
楊之堇住過來段媽媽很高興,興奮的又想餵雞湯。
我提醒她:「今天五月初三,還有五天他就要成親了。」
段媽媽訕訕然蹲在院子裏不說話了。
這次楊之堇只在我家住了一天一夜,隔天他就走了,走前揹着我悄悄抱了麥穗,他以爲我不知道,其實我都知道。
他半夜不睡覺,偷偷將麥穗抱來我房裏,父女兩人在我牀邊待了一夜。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五月初六是楊府送聘禮的日子,非常熱鬧,連我都聽到了街上的鞭炮聲。
段媽媽出去看熱鬧,看了一會兒又訕訕然回來了。
五月初七傍晚,京城忽然安靜下來,像是前世的電視被人按下了暫停鍵。
我感覺不太好,和段媽媽將院門鎖好,讓段媽媽帶着麥穗和乳孃躲進了地窖裏,我不開門,她們不許上來。
我預感得不錯,夜裏外面傳來了打鬥聲。
我悄悄打開了一道門縫,剛打開就看到了楊之堇的常隨冬青和楊府裏四個護院。
「大少爺讓我們在這裏保護您,您別出去,外面變天了。」冬青道。
我壓着聲音問道:
「大少爺在宮裏?」
「在宮裏,長公主反了,今晚逼宮!」
我讓冬青他們都進院子了,大家不出聲,一直等着天亮。
打鬥一直持續未斷,下半夜的時候楊府有個常隨滿身是血來拍門,說長公主帶人去楊府了,大家聽着嚇得不輕。
冬青問道:「夫人和老爺沒傷着吧?」
楊之堇進宮前做了安排,家裏沒有人了。
「家裏沒事,但博陽侯府不太好,長公主將博陽侯和劉小姐抓起來了,估計要威脅大少爺。」
冬青表情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頭跳了一下,有個念頭毫無邏輯Ťú⁶和徵兆地跳了出來。
楊之堇他後來不來看我,不說接我回去,不再提我們未來的任何事,是……在保護我?
他預料到今夜了?
想完我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16-
這一夜過得膽戰心驚。
我擔心楊之堇,怕他和太子贏不了長公主,又擔心長公主殺太多無辜的人,甚至還擔心了博陽侯府一家人。
劉小姐也挺無辜的,只是訂個婚,就被長公主當成籌碼,抓去威脅楊之堇。
天到底還是亮了,冬青出去了一趟,過了半個時辰興沖沖跑回來:
「贏了,太子贏了。」
「大少爺呢?」我問道。
「沒事,大家都沒事。」冬青激動得眼眶通紅,「我……我們回家看看去,老爺和夫人還在家。」
我讓他們快走,我也將段媽媽和麥穗他們接上來。
「也不知道大少爺怎麼樣了?刀劍無眼,更何況,他身上傷還沒好。」段媽媽憂心忡忡。
我也擔心,他後背的傷還沒癒合,打起來肯定會受到限制。
我抱着麥穗等着,一直到下午申時,忽然院門被人拍響,我去開門,楊之堇跌了進來。
我忙抱住他,嚇得一身冷汗:「楊之堇,你……你怎麼樣?」
「又受傷了。」楊之堇抱着我,頭擱在我肩頭,「又要勞煩你了。」
我給他處理了後背撕裂的舊傷,又發現了他胳膊上有新傷,他柔柔弱弱地看着我。
「你這傷……」我皺眉。
「怎麼了?」楊之堇不解地看着我,「有什麼問題嗎?」
我看着他,又看看他擺在桌上的那柄劍。
「大少爺,我是大夫。」
他點頭:「我知道。」
「我還選修過法醫……呃……仵作驗屍……」
他依舊不解。
「人的傷口,自己劃傷和被他人劃傷,是有區別的。」
他左胳膊上的傷,是他自己劃的。
他本來要說話,聽我說完嘴巴忙閉上了,聲音又弱了幾分:
「秀荷你看看,我是不是發燒了?後背的舊傷十之八九像你所說的感染了。」
他閉上了眼睛,聲音悶悶的:
「秀荷,我睡會兒,兩天兩夜沒睡了。」
他真的睡着了。
累是真的累,賊也是真的賊。

-17-
今天五月初八,我沒問關於楊之堇婚事,但段媽媽忍不住問了。
「取消了。」
喫飯的時候,楊之堇漫不經心地道。
我和段媽媽都看着他,我問道:「劉小姐被長公主做了人質要挾你,她怎麼樣?人還好嗎?」
「你關心的人太多了。」楊之堇不滿,「連她也關心嗎?」
「她是無辜的,我關心一下,很正常啊。」
「只有你是無辜的。」楊之堇敲了我的頭,「王朝更迭,所有參與進來的人,都不無辜。」
我後來才知道,我遇到劉小姐那天,在她身邊氣質很高貴的女子,就是長公主。
她和長公主的關係十分要好,據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楊之堇沒有明說,但段媽媽打聽了,說劉小姐之所以同意嫁給楊之堇,並非看中楊之堇,而是爲了長公主。
長公主逼宮並非臨時起意,她籌謀了很久,甚至先帝生病的事,她也有操縱。
我還挺佩服長公主的,一個女子,在這個世界能做到這個地步,擁有了那麼多朝臣的擁戴,她非常優秀。
至於其他,只能說成王敗寇,或是運氣,或是命?
「那劉小姐呢?」
「死了。」楊之堇語氣平淡無波地道,「長公主死後,她抱着她的屍體自刎了。」
我更喫驚了。
「秀荷,」楊之堇將胳膊遞給我,「我的傷很痛。」
「怎麼疼的?」我忙過去看他的傷,他形容了一堆怎麼怎麼疼,結論是讓我幫他吹吹。
我:「……」
最後還是沒有擰過他,幫他吹吹。
真的是幼稚。

-18-
楊之堇又不回家了。
他就住在我這裏,住在客房裏,甚至連早朝都不去。
每天處理一上午的朝事,中午陪麥穗午睡,起來後就一直黏在麥穗和我身邊,話多得很。
我讓他回家他不肯,說離不開麥穗。
「我二十一了,就只有這一個女兒,」他瞥了我一眼,「你不懂,老來得子的心情。」
我沒忍住,笑了他好久。
他半點沒有不好意思,坦坦蕩蕩圍着我打轉。
「你想開間醫館嗎?」
楊之堇幫我理藥,我準備做些驅蚊的香和解暑的藥丸,他反正無時無刻不在我視線範圍內,我就分派他事情做了。
「行醫要資格嗎?」我問他。
「你想就行,其他的事都交給我。」他輕鬆地道。
我高興起來,我想開間醫館,只是成本太高了,我一直沒有去認真地想如何實施。
「果然,有靠山就是不一樣。」
「才知道嗎?」他專注地看着我,「你要不要考慮一下,認認真真靠着我這個靠山?」
我白了他一眼。
「夫人過些日子還是會給你重新尋門親事的,你在我這裏黏黏糊糊地算怎麼回事?把我當外室養?」
楊之堇動作一頓,咕噥着:
「沒有人能左右我的婚事,除了你。」
「什麼?」我問他。
「分明是你討厭我,嫌棄我,不願意嫁給我,不要把責任推給別人。」他居然還委屈上了。
我壓着他的理藥的手:「等一下,把話說清楚,我怎麼把責任推給別人了?」
「等一下,」他反握了我的手,「這麼說,你願意嫁給我了?」
我怔住。
「我要娶你,八抬大轎明媒正娶,除了你我也不會娶別人。」他看了看院子,「你要是覺得住在這裏舒服,又不想和我成親,也沒事,我就跟着你住在這裏,算我入贅。
「還有,對不起。」他嘆了口氣,「那夜我太沖動了,你恨我,我能理解。」
我想說,我沒有恨他。
但我更是被他前面那番話震住了。
「同意!」段媽媽抱着麥穗從屋裏衝出來,話說得比我快,「秀荷同意!」
也不知是段媽媽的聲音太大,還是巧合,麥穗也發一聲應和,和完她咯咯笑了起來。
「女兒也同意,少數服從多數。」楊之堇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秀荷,給我一個彌補你的機會。」
【番外:楊之堇】

-1-
我三歲啓蒙,自那以後,每天過的日子,沒有任何變化。
不是在讀書,就是在寫畫。
我爹孃一直以我爲驕傲,因爲我比所有同齡人都出色,十七歲高中狀元,是大周開朝百年來最年輕的狀元郎。
我享受努力後的榮光,也不覺得日子無聊無趣。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院子裏原來的幾個丫鬟,開始在我面前描眉畫眼,頻頻生事。
我沒在意,可我娘卻極生氣,她趕走了四個丫鬟,重新給我找了四個人進來。
這都不是我需要管的事,我也不在意我每日睡的牀是誰鋪的,衣服是誰疊,喝的茶又出自誰的手。
直到,有一日我下衙回家,看到有個丫鬟在我房裏偷喫零嘴。
這本也不是什麼大事,但這個丫鬟偷零嘴很有技巧。
她將一塊圓餅切開後,喫了其中一塊,然後又將其他的拼湊成一個完整的圓餅。
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肯定發現不了這個餅少了一塊。
她離開後,我研究了很久才弄明白她是怎麼操作的。
晚上我就打聽了,這個丫鬟名叫秀荷,原是後院的粗使丫鬟,因爲識文斷字所以我娘留她在我院子裏。
秀荷還偷看我的書,她什ṱŭ̀ₗ麼書都看,看到晦澀難懂的時候,她會研究我留下的註釋,但有時候她也會一邊看一邊罵罵咧咧。
諸如:「停妻再娶還上升家國大義,這就是渣男行爲,怎麼好意思歌功頌德的?」
諸如:「又歌頌,狗屁,女人一輩子多苦,道德綁架,不要臉!」
諸如:「這種手段也太幼稚了,要是換成我是梁王,我只要反過來說奏摺被你修改過就好了,壓根沒法證明!」
她的話不好聽,但她說的觀點十分有趣。
是我從未想過的角度。
有天晚上我睡覺,居然在牀邊看到一本話本子,不知爲何,我立刻就想到是她寫的。
她的話本子寫得……
讓我面紅耳ţū₊赤,太離經叛道了。
她是從哪裏知道這麼多的,誰教她的,明明她年紀也不大,也沒有成親。
我看完後,秀荷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丟了東西,她衝進房裏來的時候,我正脫了衣服打算去洗澡。
她站在門口,看到脫了衣服的我,眼睛發亮。
我看得很清楚。
但下一刻她就奪走了話本子,還問我有沒有看,我當然否認了。
我是楊之堇,我是不會看這種話本子的。
她很高興,長長鬆了口氣。
走前還不忘多看我一眼。

-2-
秀荷很喜歡喫,幾乎我每次看到她,她都在喫東西。
瓜子糖果烤地瓜甚至青椒她都會咬兩口。
她喫東西的樣子十分可愛,她自己可能不知道。
她還用裙子擋着臉,蹲在院角喫。
咯吱咯吱響,像個小老鼠。
我發現秀荷不偷進我書房看書了,我琢磨了一下,便去買了幾本話本子放在書櫃上。
秀荷又來了,躡手躡腳地走進我的書房。
她看書很快,但由於時間不多,所以一本書她要斷斷續續看個兩三天。
秀荷好像在存錢,她和朋友上街後,她的朋友買了不少喫食,她一點沒有買,回來後,繼續偷喫我房裏的點心。
她有無數種辦法,做到偷喫卻不留痕跡。
她是想存錢贖身嗎?
我發現,秀荷會醫術,她給她朋友開了藥方,我將藥方拿過來,查閱了也請大夫覈對過,大夫說藥方開得很老道。
中秋節那天,我聽到秀荷說想去看燈,我便給院子裏所有人都放了假。
秀荷很晚纔回來,她回來的時候我正開着窗戶在看書。
她跌跌撞撞地,帶着一身酒氣。
見到我打了酒嗝,還捂着嘴,一本正經地和我說話。
她以爲她沒有暴露,可她滿身都是桂花酒的香氣。
我起了捉弄她的心思,讓她給我磨墨,她沒說什麼,規規矩矩給我磨墨,但磨了一會兒就開始發呆。
大約是酒勁上來了。
她忽然握住了我的執筆的手,翻來覆去看了很久,而後拍了拍我的手:
「這手,真適合扎針啊!」
我逗她,問她怎麼適合扎針。
她真的給我紮了,一邊扎一邊給我說穴位對應什麼,還給我把脈,給我看舌苔。
她帶着酒氣,眼睛溼漉漉的,說她胡言亂語,可她說的話都很有道理,若說她清醒,可她分明在胡言亂語,不知自己在幹什麼。
她扎着針,抱着我的手睡着了。
我看了她很久,她睡着了也在說話,嘴巴不停。
但第二天她醒來時,什麼都不記得,看到我規規矩矩行禮,從不抬眼多看我一眼,連我故意露在她眼前的針眼她都視而不見。

-3-
長公主請我喝酒。
我知道她的心思,她也知道我和太子的關係。
但這不影響她依舊和我來往,想要籠絡我的心思。
酒席上我是有防備的,但防不勝防,掌櫃來敬酒,給我倒的那杯酒里加了東西。
酒入腹後,我便察覺到一股無名火自小腹到心口,神智也在漸漸消失。
我知道,博陽侯府的劉小姐就在隔壁雅間裏。
待我把持不住時,劉小姐就會出現……
長公主想讓劉小姐嫁給我,用婚事綁住我,是最好的籠絡方式。
我還是逃走了,跌跌撞撞回了家。
大約是天意,我在房裏看到了秀荷,她哼着歌,在給我鋪牀,她回頭看我時,水汪汪的眼睛透着驚訝和好奇。
她問我:「大少爺,你喝醉了?」
我控制着不朝着她走過去,但如果是別人,我大約控制力會好點,可對面的是秀荷,讓我控制太難了。
但她朝我走來了,還扶住了我的胳膊。
她的手落在我的手腕上,冰冰涼涼的,我體會到從未有過的舒適感。
在那以後的事情,便不受我自己控制了。
秀荷做了我的通房,我很高興,每天下了衙就回家,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她。

-4-
秀荷懷孕了。
還沒散衙我就回家了,但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秀荷告訴我娘,應該送她去莊子裏,她說兩好合一好,送她走最合適。
我似被當頭棒喝。
我從未想過,她不想做我的人,不想做我的通房或者是妾。
那日我出門辦事被人追殺,受傷後我鬼使神差地去了莊子裏,她坐在樹上,高高興興喫着桑果,滿臉都是紫色的汁水,生動有趣。
她眼睛是亮的,像野猴子歸了山林,像鳥兒飛出了籠子。
她那麼高興。
我厚着臉皮留在莊子裏,她待我客客氣氣,看到長公主粉色的信封,她也沒什麼反應。
不過,她也明確地告訴我, 她不想做妾。
世上所有丫鬟都願意更上一層樓, 但她就是不願意。
我才明白,有女子是不願意的。
我想了一夜未睡,她不想做妾, 那我便娶她,明媒正娶。
她告訴段媽媽, 她恨我,怎麼可能愛上一個強迫她的人,改變她一生的人。
我給她留了錢, 離開了莊子。
後來我每隔幾日就會悄悄去看她, 我喜歡她,這一點我十分確認。
但也確認,她不喜歡我。
我娘給我訂了博陽侯府的劉小姐,我沒有反對, 因爲這門親事, 不可能成。
秀荷要生了,我吩咐過段媽媽,一定要告訴我。
我不想她需要我的時候,我不在。
她一直在喊疼, 還罵我。
好在, 她和女兒都渡過了難關。

-5-
我把她的賣身契給了她。
其實我很早就想給她了, 只是怕她拿到賣身契就走了,但她當時懷有身孕, 離開這裏到處都是危險。
不如等她生了孩子身體好了, 再選擇去留。
但我還是留了心眼,在城裏給她置辦了宅子。
她果然沒有走, 而是住進了宅子裏, 我也鬆了口氣。
長公主不安分,我暫時不能去和她接觸, 若讓她知道秀荷的存在, 她不會放過秀荷的。
好在,一切都如我所願地過去了。
秀荷和麥穗都很好。
她想開醫館, 我幫她開了,她醫術很好, 很快在京城內站穩了腳跟。
每個人看到她都尊敬地喊她蘇大夫。
見到我的人還會喊我蘇大夫的夫君。
我喜歡這個稱呼。
秀荷同意嫁給我了, 我親自置辦的一切,明媒正娶,十里紅妝接她過門。
她問我, 她到底哪裏好,爲什麼我會喜歡她。
她對自己太不瞭解了, 她如明珠, 在別人眼中是十分耀眼的存在,她一點不普通。
秀荷很得意,說她沒想到自己這麼優秀。
她何止是優秀, 她劃破了我空洞無聊的人生, 注入了我從未領略過的樂趣,生動,富有生機。
她的好,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我們成親那天, 我種的桑葚結滿了果子,碩果累累。
她抱着麥穗站在樹下,笑得滿眼都是甜。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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