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成了丞相府的丫鬟,兢兢業業工作,本想攢錢贖身。
結果顧丞相一朝回府,突然對我起了意,強行將我收作通房。
趁着丞相娶妻,我大着肚子從府裏跑了。
六年後我重新被抓住,他面寒似鐵,看着我和懷裏的女兒:
「帶着我的孩子玩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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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差五兩銀子就能攢夠贖身錢的時候,顧丞相回府了。
他是大昭的名臣,爲了治理匪患,三過家門而不入。
是以我穿來丞相府五年,連他的面也沒見過。
可我沒想到他面孔如此年輕俊朗。
儘管已經接近而立之年,但仍然身形如鶴,氣質出塵如謫仙。
官帽羅衣加身,渾身威嚴讓人不敢冒犯:
「去,將我府裏的通房丫頭叫來。」
他高坐明堂,隨口吩咐身邊的小廝。
高人形象瞬間破滅,我低頭在心裏腹誹。
果然男人都一個樣,哪怕看起來再清冷,只要閒下來腦子裏就只會想着那檔子事兒。
美人們來得很快,跪在大廳裏。
無一不精心梳妝,目含秋水地望着他。
顧丞相卻絲毫不爲所動:
「當初你們都是被我母親強塞進來的,我怕讓老人家傷心,也就收了。但我從沒碰過你們。如今老夫人已經駕鶴仙去,你們每人到庫房裏領五百兩銀子,然後出府自尋生路吧。」
本來還不屑一顧的我瞪圓了雙眼,媽呀,什麼好運氣!
在府裏好喫好喝地被伺候了五年,就得到了一大筆銀子和我夢寐以求的自由。
美人們聽到之後都傷心不已,紛紛表明自己不願放棄伺候丞相。
顧丞相坐在主位上,溫和卻堅定的說:「我意已決。」
我理解她們的行爲,臨走前對老領導最後表一次忠心嘛。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也差不多演夠了,背上包袱走人,皆大歡喜。
結果有一位美人居然玩兒真的,眼裏含着淚,作勢就要往牆上撞:
「一女不侍二夫,相爺不留妾,妾也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聽着竟是要以死明志的樣子,大堂裏驟然轟亂起來。
大家都撲上來攔她,但耐不住她動作極快。
我正好撞在牆邊的柱子那兒,看着她撲過來的身影,我咬了咬牙,一把擋在了她面前。
「咚!」
一陣天旋地轉。
我感覺五臟六腑都被移了位,血都湧到了喉嚨口,還要強撐着一口氣勸她:
「姑娘,好好……好好活着,比什麼……都強。」
「對啊,對啊,香兒說得對。」
和她玩得好的幾位通房紛紛上來扶住她,七嘴八舌地勸說。
那位美人毫髮無損地躺在我懷裏,除了情緒激動,面色潮紅之外,一切正常。
尋死的人是她,被撞到看起來像留遺言的人卻是我。
大概是這場景過於滑稽,竟然逗笑了顧丞相。
他揚起嘴角,遙遙指了指我:
「這丫頭倒有趣,調去書房伺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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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這樣被稀裏糊塗地調到了書房,並且成爲府裏爲數不多留下來的丫鬟之一。
因爲顧丞相說:「國庫空虛,府上每月卻用度奢靡,實在良心不安。」
那天一回府,他便開始大刀闊斧地裁人。
通房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就是府裏各類的傭人和丫鬟。
我看着昔日玩得好的小姐妹一個個拿着錢被送出了府,感覺胸口受的傷都加重了。
明明只差一點!
只差一點我就可以無痛出府,然後拿着攢下的錢開家小鋪子安度餘生。
看着手裏的七十五兩銀子,我甚至頭一次對出府的念頭產生了動搖。
爲什麼她們都可以免費出府,而我卻要花整整八十兩銀子!
蒼天無眼,好人沒好報啊!
這樣想着,磨墨的手勁都不免大了幾分,墨汁濺到了顧丞相的手上。
「嘖。怎麼老走神?」
他皺起了眉。
我嚇得趕緊跪在地上磕頭,這可是主子一句話就能要了奴才命的時代啊:
「相爺恕罪,相爺恕罪,都怪奴婢胸口的傷讓人晚上難以入睡,所以奴婢白天總是精神不振。」
這當然是我隨口胡謅的。
畢竟上一世當過職場油條,知道即使犯了錯,也千萬不能把錯認在自己身上。
但顧丞相何許人也,官場上的老狐狸了,他嗤笑一聲:
「是麼?可是我看你面色紅潤,精氣十足,不像是沒睡好的樣子。」
我老臉一紅,硬着頭皮解釋:「大概是奴婢底子比旁人好,所以就算睡眠上有虧損,面色也仍舊紅潤。」
顧丞相笑着搖頭:「罷了,這次先饒了你,好好伺候着,下次若犯,同此次一起加重罰了。」
我又磕頭道謝,這才整理下衣服重新站起來。
他看了眼我紅腫的額頭,又嘆了口氣:
「你倒還嬌氣,下回沒我口令,就別動不動下跪磕頭了。」
我忍住心裏的白眼,要不是穿來這個鬼地方,誰想一天到晚做出副奴才樣子。
可不過再怎麼樣腹誹,我總歸是能感受到顧丞相對我有所不同的。
這種優待並不多,不會讓人受寵若驚,卻足以讓人感受到在這個時代裏那一點點彌足珍貴的尊重與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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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府裏伺候了一個月,我才知道顧丞相的大名。
他叫顧時康,字子廉。是大昭頂級的功勳之後,他爺爺是凌煙閣十二名臣之一,他父親位至禮部尚書。而他更是年僅三十便當上了大昭丞相,位極人臣。
這樣的家世,加上這樣的能力和相貌,實在是古代頂級的優秀男人,便是拿到現代我認識的男人裏面也沒有能和他匹配的。
我開始明白爲什麼他回府後大削府裏開支,精簡度日,也並不與朝中官員過多來往,把自己過得像個孤臣。功高震主,以他的聲望和能力,假如再放肆享受自己豪華的家底,與官員交遊,難免會有拉攏黨派之疑。
我看着他每日早出晚歸,夜夜伏首在案牘之間,心裏逐漸減輕了腦海裏對古人固有的輕視。他是真能名留青史,成就自己一番事業的那種人。
但顧丞相也有疲累的時候。
大概是因爲覺得我有趣,他每次看書批奏摺都會命我侍奉在側。
原則上來說,他是不和我說話,但我一站久了眼皮便不由自主地打架。
ŧũ̂⁴ 他便每次都挑着這時候突然就自己看的書提個問,來一句「香兒,你怎麼看」。
我嚇得一趔趄,就像上課打瞌睡被老師突然點名一樣。
大多數時候都是支支吾吾的,偶然問到我上輩子的專業領域時便稍顯自信一點,有條不紊地回答起來。
顧丞相本來只是想逗我一下,沒想到有時候我還真能言之有理,甚至給他帶來啓發。
他便越來越喜歡和我說話了,甚至有時候會邀我去茶室,一起品茗閒聊。
我開始漸漸飄起來,覺得自己有點上輩子的自由和成就感了。
就算手裏存夠了錢都還暫時不想贖身。
畢竟我身邊接觸的可是這個時代頂級的政治人才。
從他口裏窺得這個朝代精華的一星半點,都足以讓我喫驚。
這讓我忽略了顧丞相和我聊天時越來越專注的眼神,也忽略了府裏下人對我的議論紛紛。
「書房伺候的那個香兒,怎麼被侯爺召見這麼多天了,也不見有個名分。」
「侯爺何等人也,他怎麼會看得上一個卑賤的丫頭,估計也就是這幾天新鮮,玩玩而已。」
有一次,我路過小廚房時不小心聽到燒火丫頭對我的議論。
我心中不以爲意,她們怎麼懂,我可不像那些眼裏只有後宅三寸天地的女子。
是我靠自己的學識得到了尊重,然後顧丞相禮賢下士。
當然,那時所有事情還沒發生,我並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麼可笑和幼稚。
-4-
顧丞相喝醉那天是中秋夜。
他的父母都已經仙逝,其他親戚又不怎麼往來了,於是在那個闔家團聚的日子,他只能下朝之後孤零零地待在家裏。
ṭů₆ 涼亭下一個人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愜意卻也孤寂。
於是他半夜敲響了我的房門:
「出來喝一杯?」
他明月清風般靠在門口。
我鬼使神差地想答應,但也知道半夜兩個孤男寡女一起飲酒,實在不妥:
「相爺,夜深了,你還是回去睡了吧。」
「香兒,我不是在邀請你。」
受到拒絕,顧丞相的話裏也多了幾分銳利。
前者是在詢問,後者卻是在命令。
就算心裏覺得氣憤,我也還能分清誰纔是主子。
我咬着牙答應:「好,相爺稍等。」
換好衣服之後,我就跟着他一起走去涼亭。府裏下人都已睡下,只有大門還有保衛在點着燈。
月光灑在石板路上,他單手提着路燈照行。
就算跟他一起出來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他一直保持着沉默。
我跟在他身後小步走着,不想沒注意腳下的石子,猛地被絆倒向前摔去。
可摔向的卻不是堅硬的地面,而是他帶着松香的胸膛。
「小心點。」
他語氣平平,用另一隻手將我扶穩。
我急忙道謝然後便想後退一步走在他後面。
他的手卻順勢滑下,像是理所應當般,自然而然地牽起了我的手:
「天黑路滑,你跟着我走。」
他將我拽上前去與他同行。
手裏是溫熱寬厚的觸感,我甚至能在摩擦間感受到他指間粗糲的筆繭。
我沒由來地慌起來,心像是被一壺被燒得沸騰的水。
真應該好好看路的,我懊悔不已。
有了那個越界的開頭,後面發生的一切就順理成章了。
走向涼亭的路慢慢變成通往他房間的方向。
他丟下燈,將我抱起來,穩穩地向前走着。
吹滅蠟燭,關上簾帳,夜晚開始有了嗚咽和痛快的嘆息。
—
第二天醒來,我摸着痠痛的腰,下意識地想下牀喝水,卻發現身側躺着的人熟睡的側臉。
「天呢……這都什麼事兒啊。」
我不禁捂住臉嘆息。
枕邊人被我的動靜驚醒,他的大手握住我的腰,施了力將我往他的懷裏帶去:
「香兒別吵,讓我再睡會兒。」
「顧丞相,我們昨晚……」
我趴在他溫熱的胸膛上,忍不住開口問。
「放心,該給的名分會給你。」
頓了頓,似乎覺得語氣有些不妥,又往回補充道:
「以後就別這麼生分了,喚我子廉吧。」
我心裏已然涼了大半截,這是要把我長久留在身邊的意思。
見我半晌不說話,顧時康有些不悅,連睡意都清醒了。
他坐起身,狀似無意地問我:「怎麼?你不願意?
「你放心,我從不強人所難。」
我無語,事兒都辦完了,還在這兒裝個屁。
見我仍然低着頭不說話,他面色微冷,顯然是覺得自己的威嚴受到了侵犯:
「你回去吧,以後不用來書房伺候了。」
聽他這話像是要放人?
我眼前一亮,點頭應下來。
見我這副樣子他面色更加冷了,起身自己穿好衣服鞋襪,換上官服,一言不發地出了門。
雖然沒有明說,但是他的一舉一動無不在說,你一個小小丫鬟,居然敢看不上我?
顧時康這種天之驕子,可能長這麼大都沒嘗過失敗的味道,更別說在男女情愛上,只有他能看不上別人,怎麼能容忍別人看不上他。
我苦笑,忍着不適,穿好衣服回了自己房間。
雖然不想得罪他,但事已至此,總不可能爲了他放棄自由吧。
我想,等這事兒過去了就給自己贖身,以顧時康的驕傲,應該不會和我一個丫鬟斤斤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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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時康確實不會和我一個丫鬟計較,可他身邊的人會。
都是多少年的人精,他的一個眼神都能讓身邊人揣測出千百種意思。
我自那天之後就被調去了當了府裏的粗使丫鬟。
活最多,錢最少,地位最低。
諷刺的是,那天在小廚房偷偷嚼我舌根子的那兩個燒火丫頭現在竟成了我的直屬上司。
她們每天使喚我劈柴燒火不亦樂乎,還當着我的面笑話我:
「還以爲多受寵呢,以前恨不得翹上天去,討了相爺的厭煩還不是照樣被貶到泥裏去,連個通房都沒撈着,你說你傻不傻?」
我沉默地劈着柴,任由手上的血泡破裂,痛苦蔓延。
這回確實是大意了,馬失前蹄,我怎麼能那麼天真地認爲那些高官權貴能把人當人呢?
就算顧時康從前對我再和藹,在他眼裏我也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玩意兒。
人喫了虧就得長記性,我得牢牢記着今日的屈辱,以防將來落入更加無法挽回的境地。
好在,我手裏還有八十兩銀子,等過了這陣風頭,就能把自己贖出去恢復自由。
可顧時康就像料到了我心裏的想法一樣。
沒過幾天,我突然得知,全府下人都被簽了二十年的契,已經拿到官府蓋了章。
管家笑眯眯地來我房裏送了預發的一年工錢,是按照書房丫鬟的份例發的。
「侯爺開恩,因爲加了工契時間,給府裏的下人都提前發了一年的薪水,這是姑娘您的。」
說完,他看到我傷痕滿滿的手,意有所指地說:「姑娘您何必這麼倔呢,明明服個軟就是大好的前程啊。」
最後一絲獲得自由的希望破滅,這一個月來強撐着的那口氣也沒了。
我心中絕望又悲憤,氣血上湧,突然口吐鮮血,暈了過去。
失去意識前,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尋死不成,被府裏小廝拖着丟出門外的那位美貌通房。
當時我還在心裏笑她何必,其實現在看來,我又何嘗不是她呢?
無非是一個想進來,一個想出去罷了。
……
再次醒來時,我已重新躺回了溫柔舒適的大牀,身邊還站着一個伺候的小丫鬟,她正在那兒站着打瞌睡。
「水……我想喝水。」
我聲音嘶啞。
門突然被打開,進來的人正是顧時康。
他剛剛下朝,身上還穿着大紅色的官服。
聽到我的呼喚,他徑直走進來,親自倒了一杯水遞到我嘴邊。
顧時康扶着我坐起來,眼神卻落在那個還沒回過神的丫鬟身上:
「是怎麼伺候姨娘的?」
聽他訓話,那丫頭嚇得話都說不了,連跪在地下磕頭。
邦邦邦,每個響頭都擲地有聲,沒幾下地板上就有了淡淡的血跡。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扯了扯顧時康的袖子,啞聲說:「不……不怪她。」
他這才淡淡開口:「行了,下不爲例,退下吧。」
那丫鬟退下之後,我們之間又恢復了沉寂,我偏過頭,雖然人還靠在他懷裏,但卻鴕鳥似的躲避和他對視。
他見我這副拒不合作的樣子,輕聲嘆了口氣:
「罷了,你年紀小,性子還沒定下來,我不和你計較。
「但是香兒,我知道你是個聰明孩子,你要想清楚什麼選擇對你來說纔是最好的。」
他一副循循善誘的樣子。
他一說,我纔想起來,原來我穿來的這具身體,今年才十七。
假如我真的只有十七歲那我可能就信了。
可我不是,嚴格來說,我的真實年紀比他還要大上幾歲。
但在真正的權勢面前,我的思想我的經歷全成了自以爲是的小聰țüₕ明。他願意捧我這權勢就是
蜜糖,他若不願意捧我,這權勢便是砒霜。
我將頭轉過去,如幼鳥般靠在他懷裏。
這依偎的姿態讓他十分滿意,他低頭親了口我汗溼的額頭:
「好好養病,別傷了身體的底子。」
說完這話,顧時康又想起來以前我拿身體底子比別人好這說辭來蒙他,悶悶笑起來。
我實在沒辦法僞裝自己的情緒跟他一起笑,只好裝作羞惱的樣子低下頭去。
他不僅沒生氣,反而覺得有些新鮮。
又逗着我說了好幾句話,見我實在狀態不佳,這才作罷,自己回了書房。
晚上的時候,那天來給我送工錢的管家身後跟着一大羣人,抬着好幾箱子東西敲響了我的房門。
「恭喜姨娘,賀喜姨娘。您是我們府裏這麼多年來相爺第一個主動納的美人吶!」他眉開眼笑,活像我得到了什麼天大的殊寵。
才應付過顧時康,我沒有多的心情再去演受寵若驚了,唯有以沉默相對。
他見我不說話,抹了把臉上的汗,又補充道:
「那天聽說你暈倒了,把侯爺急得跟什麼似的,他心裏有您呀!您就別跟他鬧什麼脾氣了。你看,這就是侯爺賞您的東西。他還破格把您升爲了姨娘,要知道,一般通房可都是要生了孩子纔有資格被升爲姨娘,這是要入顧家族譜的呢!。」
說實話,我心中還是毫不所動,可我看着他一個年近半百的老人爲了討一個十七歲女孩的歡心,做出這副卑躬屈膝的模樣,實在不忍。就算是要撒氣,我也應該是撒給顧時康看。我強撐起嘴角笑了笑,示意他把東西抬進來,好讓他完成任務。
他這才放下心來,手一揮,讓小廝將我的房間重新佈置了一遍。
顧家是幾百年的老牌世家,就算削減了用人數量,但庫房裏好東西卻還是很多的。不出半晌,我的房間便煥然一新,牆上掛了名家字畫,普通的木桌換成了紫檀木,桌子上擺了名貴的官窯花瓶,箱奩裏填滿了精美昂貴的首飾。
可這些都不足以堵上我內心那個被強行剖開的血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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țù₅ 因爲那次暈倒,顧時康請了太醫來給我好好看了看身體。
太醫說我身體性寒,本就難以懷孕,再加上前段時間操勞過度,心血大損,所以不建議給我
喝避孕湯藥,避孕湯藥多含紅花和水銀,喝多了會讓我徹底無法懷孕。
於是顧時康便讓人停了我原來的藥,讓太醫給我開藥方調理身體。
我表面裝作乖順,其實從未放棄過逃跑的念頭。
這種豢養金絲雀的生活再待久點我真的會瘋。
還有兩個月就是顧時康三十歲的正式生日了。
古人云,三十而立,男人最值得紀念的年紀。
這時候有了事業也有家室,雄心達到頂峯,年齡尚未老去,還有一大片天地等着他們去探索。
哪怕顧時康生性低調沉穩,他的臉上也不免有了幾分飛揚的神采。
尤其是在我讓他故意看到我爲他偷偷繡的錦袍時。
他故作嚴肅地說:「府裏有繡娘,大晚上的不要繡這些,傷眼睛。」
可翹起的嘴角卻反應了他的真實情緒。
我在燈下笑着搖頭,回道:「郎君爲了黎民百姓奔波,前幾日咳疾復發,我看在眼裏,不好阻攔您的志向,但也希望子廉能愛惜自己的身體。」
他似乎有些怔忪,面色頗有幾分動容:
「自從我娘去世,已經很多年沒人對我這麼說過了。」
說完,他自己似乎也覺得情緒太外露了,於是手握成拳擋在嘴前咳了兩聲,開始轉移起話題。
但也是自那日之後,我們之間的相處細節有了微妙的變化。
他開始和我商量起一些府裏雜事,不再完全把我當成金絲雀。
我逐漸開始執掌府裏中饋,在下人裏有了些威望。
顧時康很滿意我的手段,也很喜歡我爲了他忙前忙後的樣子,他說這樣纔有家的感覺。
他生辰那天,特地調了假。穿上我爲他繡的錦袍,帶着我去街上玩。
真是好久沒出府了,我新奇地四處張望。
他笑着跟在我身後,爲我看上的玩意兒結賬,手裏還提着一大堆東西。
享譽盛京的顧丞相,曾經長街走馬的狀元郎,何時有過這樣的尋常時刻,簡直與țų₄民間男子無異了。
「這位爺真是疼夫人!」
路邊小販看見我們走在一起,不禁感慨。
顧時康應得很開心,騰出一隻手牽起我,轉頭對我說:「爲夫體貼吧?」
我淺笑着回道:「還是年紀大的男人會疼人。」
他的臉頓時黑下來,礙於在外面又不能耍官威,只好冷哼一聲,牽着我的手在街上走得飛快。
我笑得很開心,故意把喫了一半的糖葫蘆放在他嘴邊噁心他:「甜得很,喫不喫?」
顧時康瞟了我一眼,矜貴地輕輕彎下腰,就着我的手喫了一口。
不是說好的有潔癖嗎?
沒想到他真的會喫,我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他一眼也沒看我,自顧自地嗤了一聲:「膩死了,難喫。」
說完,便牽着我繼續往前走了。
我心情複雜,其實要是我和他只是一對尋常夫妻,我未必不會對他傾心。
一切好像都在往美好的方向發展,但妾始終是妾,顧府不能沒有正妻。
當今聖上癡迷煉丹長生,已經不理政事多年,朝中大局多由內閣首輔決定,顧時康正是其中的中堅人物。朝堂風雲詭譎,許多內閣大臣往往幹了幾年就會被拉下臺甚至人頭落地,所以顧時康一被調任回內閣便低調行事,一副孤臣做派。
可聖心難測,就算這樣,他也難免會被有心人攻訐:
「聖上想給我指婚,讓我尚公主。」
顧時康在給我鋪墊了一大堆背景之後,終於說出來他的最終目的。
「所以呢,顧丞相還需要我一介小女子的祝福嗎?」
我眼裏睨着諷刺的笑,終究還是沒忍住難聽的話。
他面色僵了僵,顧及往日情分。忍下怒氣,摟住我的腰輕聲說:
「別鬧,就算公主進了府,我也不會虧待你的。」
就算已經有所準備,聽着他彷彿恩賜般的語氣,我心裏還是像被人打了一記悶拳。
我閉上眼,偏過頭去。
他冷聲道:
「鬧脾氣也要有個度,就算我有心娶你爲妻,但你也要看看自己的身份。」
我忍不住回嘴:「誰說我稀罕嫁你了?從始至終,我唯一所求的不過是離開。」
這話徹底激怒了他,他俯身將我抵到牆角,咬牙切齒地說:「離開我?你想也別想!」
說完便狠狠吻下來,如玉山傾倒。
我拼命反抗起來,奈何力氣與他相比不值一提,很快便被無情鎮壓:
「顧時康,你……你會後悔的!」
我哽咽着,手用力推在他的胸膛上。
他一聲不吭,只是動作變得更加生猛了。
哭到後半夜,我徹底啞了嗓子,渾身都被汗溼了。顧時康任我癱倒在牀角,縮成一團。
他叫了熱水,穿好衣服,吩咐丫鬟將我看好:
「沒有我的命令,不準放香姨娘出來。」
說完便推開門走了,沒有一絲憐惜之意。
丫鬟看着如破布娃娃般倒在牀上的我,小聲問:「姨娘,你還好吧?」
我搖了搖頭,望着牀頂的珠簾,閉眼流下兩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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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顧時康生辰之後,我們便又鬧掰了。
前兩月的柔情蜜意似乎只是一場幻夢,全建立在鏡花水月的基礎上。
他收回了我對府裏的管理權,將我禁足在房裏。
大約是他交代過,就算我如今再次失寵,僕人們也沒有再像之前那樣落井下石。
但比上次也好不到哪兒去。
上次雖然處處被針對,但至少行動是自由的,我心裏還存着一絲獲得自由的希望,可這次卻被侷限於三尺之內,沒他口令,甚至我連出去看看天也不能。
而且有了姨娘身份,顧時康對我做的一切都名正言順起來,就算鬧掰了,只要他有空,他還是會每晚睡在我房裏,不顧我的意願。
只要他想,我就得配合他,不然最後喫苦的只有我自己。
這樣的日子沒意思透了,我的眼神一日一日黯淡起來。
有一晚,顧時康正在我身上馳騁時,突然發現我暈了過去。
他嚇白了臉,連忙傳了太醫來給我把脈。
「恭喜相爺,賀喜相爺,這是喜脈啊!沒想到姑娘身體恢復得還快,看脈象似乎已經有了一月餘了!」
太醫激動得鬍子都翹了起來,大概是沒想到一個疑難雜症這麼快就恢復了正常。
顧時康愣了愣,隨即眼神一點一點亮起來。
他喜不自勝,在屋裏晃着圈走了好幾圈,才終於在我面前停下:
「香兒,我們有孩子了!」
他捏住我的肩膀晃了晃,我臉色蒼白,一股吐意湧上胸口。
「嘔!」
我撇開他的手,趴在牀邊,一口吐在地上。
他還是滿面喜意,絲毫不受我的影響,只是連忙叫了下人進來伺候:
「快來人,伺候好姨娘!」
說罷,他便自顧自地開始籌劃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令小廝拿了十錠金元寶盛到太醫面前:
「高老,麻煩您替我守住消息,別讓宮裏知道,怕惹惱了公主。」
太醫會心地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鬍子。
送走了太醫,他又開始安排起我的去向:
「府上瞞不住消息,聖上要是知道了這事,定會讓我在婚前清理好家事。我在隨園有個莊子,那兒山清水秀,最適合養身體,孩子沒生之前,你就在那兒靜養吧。」
說到這兒,顧時康摸了摸我的發頂,軟聲道:「這麼做都是爲了你好,等孩子生下來,我親自接你回府,把你扶作側室。」
我根本沒注意他說了什麼,眼底一片悲涼。
麻繩專挑細處斷。
本來我的逃跑計劃已經要籌劃完了,可如今有了孩子,我又不在府裏,逃跑難度直接翻倍。
我沒了力氣,癱在牀頭,小聲說:「知道了。」
大不了一死了之。
他以爲我聽進去話了,欣慰地笑起來。
又對着我說了好一會兒話,才摟着我沉沉睡去:
「香兒,這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我會對你們娘倆好的。」
他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
-8-
搬到隨園的第二個月,丞相府就開始準備公主的迎親禮了。
闔府忙得不可開交,人手不夠用,顧時康還從同僚手裏借了幾十個奴僕。
但在隨園,日子還是照樣清淨悠閒。
我的身子還沒顯懷,孕吐也不嚴重,每天喫完飯都會和丫鬟一起到園子裏散步聊天。
雖然因爲接近年關,政務冗雜,顧時康沒時間來看我。
但他卻經常派人來給我送東西。
美玉、珠寶、綾羅綢緞還有名家字畫,就連我每日喝的安神湯裏都加了許多人一輩子都見不到的珍稀藥材。
管家說,顧丞相快把半個相府的寶貝都掏給我了。
對此,我只有報以冷笑。
日子雖然過得安逸,但我逃跑的決心卻與日俱增。
每次出去散步,我都在觀察着逃跑路線,在心裏計劃着所有可能性。
隨園雖然偏僻,但守衛森嚴程度卻與顧府不相上下。
單憑我硬闖,絕對逃不出去。
我唯一的機會便是顧時康大婚那天,他必然會抽調走一部分人去府裏幫忙,加上隨園每晚都要換班,如果把握好時間,未必沒有可乘之機。
再有就是大昭的戶籍制度還有城門守衛,也是個大問題。
沒有通行證,我一個女子深更半夜出城一定會被攔下。幸好我並沒有入奴籍,我與顧府籤的工契早已經被我從顧時康那兒哄騙過來,只要逃出盛京,走到江南一帶,就能改頭換面重新生活。
每天夜裏,對着朗朗星空,我所念所想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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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意外都在我腦海中預演了一遍又一遍,我一邊抓緊時間鍛鍊身體,一邊攢下各種金銀細軟。
公主的婚期就定在正月初,而現在已經接近快除夕了。
不知何時,隨園裏已經佈滿了積雪。
每次早起看着窗戶上一棱的雪花我只覺得憊懶無比,但爲了逃跑計劃順利進行,還是強打起精神,讓丫鬟陪着我在園子裏四處遊走。
就連除夕那天,我也沒給自己放假。
但畢竟這是過年,再如何無視,年味兒也越來越重,我扛不住丫鬟們的哀求,歇在屋子裏,給了她們許多賞錢,讓去置辦年貨,今晚大家一起樂一樂。
顧時康作爲皇帝的準女婿,被召進宮裏喫家宴去了。
我預計他肯定不會來隨園,膽子也大了幾分。
喫完豐盛的宴席,就坐在爐火旁跟着丫鬟們一起喫酒聊天,投壺取樂。
其實我本就是性子活潑的人,只是這一年來遭遇的事情太多,被挫得沉悶了。
酒意湧來,我只覺得心頭連日來的烏雲都散開了:
「有沒有會唱歌的,來一首,給我伴舞。」
我走到大廳中間。
氣氛瞬間熱鬧起來,丫鬟們你推我我推你,既害羞又躍躍欲試。
「我幼時跟父親學過一首《遊園驚夢》。」
一個丫鬟紅着臉,壯着膽子說。
「行,那就你了。」
我輕快地點了點她,衆人推着她上前。
她清了清嗓子,開始唱起來:
「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風雪飄進暖室化成水珠,長街上傳來煙火人流的聲音。
我順着她的唱腔,拋轉長袖,開始舞動起來。
沒穿來之前,我學了十年的民族舞。
衆人都看呆了,紛紛停下手裏的動作,神色驚豔地看過來。
我彷彿回到了那個沒有壓迫和欺辱的年代。
「好,好,好,我竟不知香兒有如此才藝!」
一曲舞畢,顧時康拍着手從人羣中走來。
我的臉色霎時白了白,他不是被召去宮裏了嗎,是什麼時候到的?
顧時康似乎是醉了,並沒有注意到我的異常,反而興致頗高地走上來攬住我的腰。
丫鬟們都低着頭識趣地退下了,正房裏只剩了我和他兩人。
「我以爲你不會來的。」
我澀着嗓子開口。
他朗聲而笑:「如此良辰美景,我怎麼捨得讓香兒獨守空房?
「我是孤家寡人,香兒也是。在這種萬家團聚的日子,唯有在你身邊我纔不覺得冷清。」
是了,上次他失態,也是在中秋這樣的日子。
我低下頭,心中瞭然。
他一把將我打橫抱起,放在檀木桌上,仰頭親上來,態度虔誠得像是在拜佛:
「香兒,以後只爲我跳舞吧。
「這世間我再難找到像你這般的女子了。」
他面帶醉意,邊說邊抬手解我的衣衫。
我並不推拒,單手撫上他的臉,輕聲說:「是麼?我在你心中既然如此獨特,那你可知道我的名字?」
顧時康頓了頓,疑惑道:「你不叫香兒嗎,大家都這麼叫你。」
我笑起來,心中卻是一片悲涼,我的工契在他那兒放了這麼久,而他竟然連我姓甚名誰都不知。
顧時康,你對我的真心,我真的不敢苟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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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人的關係真是奇特,你在爲某人傾心時,卻不知別人對你已是徹頭徹尾地厭惡。
那晚之後,顧時康覺得和我又近了幾分,可我卻打心底裏和他疏遠了。
過了春節便是婚期,如我所料,那天隨園裏果然被抽調走了許多人手。
婚禮在日暮時進行,取黃昏的昏之意。
天色沉沉,我身上揹着包袱,躲在花園的角落。
還有一刻就到了守衛換班的時間,我手Ṫũ¹裏全是因爲緊張而捏出的汗。
可一切進行得比我想象的更順利。
我成功躲過守衛的監視,出了府,又坐上相府專門的送貨馬車,車伕是我在府裏的舊識,早就賄賂好的,跟着他等到午時,藉着出城令逃過城門守衛的佈防,再走幾里夜路,就來到了渡橋。
出於謹慎,我並沒有告訴相府車伕我的真實行程。
而是告訴他,我要藉着逃跑的機會和相爺討價還價,得到珠寶後分他一半。
屆時我會藏身在北郊的莊子裏,由他向相爺告密立功,將我找回去。
而這又會給我成功拖延一段時間,等顧時康發現真相時,我早已經坐上去江南水鄉的大船了。
所以,其實並沒有人真的在意我的去向。
顧時康只是爲了滿足他的佔有慾,而僕人們則在乎自己的利益是否受損,只要把握好他們每個人的心理,總能找到逃跑的縫隙。
船伕開船的時候,盛京城裏綻放了絢爛的煙花,這是丞相府在慶祝公主的到來。
我看着滿天璀璨緩緩落下,揹着包袱感慨,終於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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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ẗű̂₄代交通不便,各地防護又不嚴,山匪頻發。
爲了安全,我選擇了最穩妥卻也最慢的水路。
搖搖晃晃快一個月,我才終於落腳江南。
拿着早就準備好的銀子和戶籍,我買下了蘇州城外的一處小莊子,又憑着謀劃和財寶掛戶在當地大姓宗族的庇佑下。
在人牙子那兒買了幾個手腳利落的丫鬟和小廝,日子就這麼有滋有味地過起來。
一天兩天,一年兩年,時間就這麼一點點過去,盛京的風並沒有刮到江南,甚至我連一張關於自己的搜查令都沒看到。
戒心一點點放下,看吧,顧時康果然沒有那麼放不下我。
轉眼六年過去,我的孩子已經五歲了。
我給她取名傅秀,跟着我姓。
她的長相十分乖巧精緻,性格也沉靜討喜,抱着我的時候會鑽進我懷裏軟軟地叫着「孃親」。
我愛她愛得全心全意。
只唯有一點,小時候她還比較像我,越長大,輪廓卻越像顧時康了。
幸而這裏離盛京山高水遠,而且顧時康的臉也好看,放在男女身上都是一樣雋秀。
我雖心有不甘,但也能接受,要是女兒的桃花眼配上我的圓臉,確實就沒那麼驚豔了。
莊子離村莊捱得近,我一個獨身女子帶着孩子,就算已經說了自己是丈夫早死的寡婦,也難免有閒言碎語傳出來。
但幸好我得了族長的認可,我自己又財力雄厚,家裏有小廝護院,並沒有人敢到我面前嚼舌根子。
只是我能管住大人,卻不能管住小孩。
秀秀性格內斂,跟村裏的小孩玩鬧時偶爾會產生拌嘴,她只有一個人,而那些小孩兒人多勢衆,還天天在地裏野來野去。秀秀和他們起了爭執,自然會喫虧。
我心疼得不行,但也不能做到時時刻刻看護,只能每次帶上家裏的下人,抱着她,浩浩蕩蕩地去找欺負過她的人家理論。
「秀秀,那些小孩兒再欺負你,你就狠狠地打回去,知道嗎?把他們揍怕一回,他們就不敢這樣欺負你了。
「出了事有娘給你撐腰,別怕。」
秀秀抹了抹臉上未乾的淚,睜着眼睛哽咽地問我:「娘,那些小孩兒都說是因爲我沒有爹爹才受的欺負,你爲什麼不能給我找個爹爹呢?」
我摸了摸她的頭,語重心長地說:「秀秀,這世上的事並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沒有人是永遠靠得住的。如果我給你找了個新爹爹,你確實不用受那幫小孩兒的欺負了,可娘所有的錢就不再是自己的錢,而是你爹爹的錢了。娘所有的事都得聽他的安排,就連給你買個糖葫蘆都得問他的意見。還有你,如果他不喜歡你,就算他第二天把你賣給人牙子,官府也不會管。你看,村裏二狗的爹爹,是不是每次喝酒都把他和他娘打得鼻青臉腫的,可他們卻沒辦法反抗。
「那些小孩兒笑你,其實也是嫉妒你,嫉妒你喫穿用度樣樣都比他們好,家裏事事都是我做主,能給你最好的安排。所以,不要屈服,好嗎?」
秀秀逐漸不哭了,呼吸也平順下來。
她眼神堅定,小手捏得緊緊的:「好,我懂了娘!
「其實他們都是土匪,一幫人來恐嚇威脅,一幫人等着我們求饒去交保護費,只要我不怕,他們就休想傷害我!」
我欣慰地摸了摸她的頭。
這小腦瓜還真是聰明,虎母無犬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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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做人還是需要謙虛和善點,很快我就後悔對秀秀的教導了。
那天去城裏看我買的鋪子時,手下小廝突然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在我身邊耳語:
「小小姐和村裏的孩子打架,用石頭把別人的頭打破了,流了好多血,那家人抓着小小姐就去官府報案去了!」
我心中大震,連忙吩咐他拿上銀錢去村裏請族長,而我自己回府帶着金銀去找那個相識的私塾秀才。自從我去年帶着脩束讓他給秀秀啓蒙,他便對我有意,我一直沒怎麼搭理他,但如今卻是人到用時方恨少了。
再怎麼樣,他也是有功名在身的,能在官府面前說得上話。
雖然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可我仍然一面跑一面心慌。
畢竟是自己的孩子!一想到秀秀哭着被他們拉到官府去的畫面我就心如刀割。
找到了秀才,拉着他一路趕到官府,我已經氣喘吁吁了,可仍然撐着一口氣想去敲鳴冤鼓。
手剛碰上鼓架,官府的大門砰的一聲被打開了。
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剪影逆着光的方向站在大門中間Ţů¹,手裏還抱着正在喫糖葫蘆的秀秀。
我不由得跌坐在地。
「孃親!」
「香娘!」
秀秀和那私塾先生看我跌落,同時驚叫出聲。
他急忙上前想將我扶起來,卻被顧時康冷着臉一腳踹開好遠。
「帶着我的孩子玩夠了嗎?」
顧時康面寒似鐵,不帶一絲感情地俯視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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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抓回顧府後,顧時康將我關了起來。
我每天唯一的希望便是秀秀來探望我的一個時辰。
管家爲了給顧時康充當說客,告訴我,知道我逃跑後,顧時康當時便氣得吐了一大口血,連和公主完婚都沒顧上,就緊急派人全城搜尋我的蹤跡,可那時我早已經坐上船去江南了。
公主自然發現了顧時康的異常,可她並未生氣,反而和他談起了一筆交易。
其實她已經和身邊的暗衛偷偷定下終身了,嫁給顧時康也是惹怒了父皇而不得已的權宜之舉。
公主和顧時康約定,她替他保守祕密取得聖上的信任,而他幫她和暗衛遠走高飛。
兩年後,公主便假死和暗衛浪跡天涯去了。
這期間顧時康一直沒放棄對我的搜尋,只是那時朝局動盪,不敢大肆宣揚。
等到新皇登基,他跟對了班底,這纔開始向各大省份密送搜查令。
而我對此一無所知,他來蘇州的那回便已經對我的消息十拿九穩了,沒想到剛一到縣府,便碰到那家人強拉着秀秀來報官。
他一眼便認出來這是他的孩子,心疼得不行,問清楚緣由之後更是火冒三丈。
將那受傷的孩子送到醫館之後,隨便找了個理由將那戶強告的人家打了十幾杖才放回去。
之後他便抱着孩子靜靜等着我的到來。
「夫人,相爺是真的在乎你的!我跟了他快二十年了,頭一次見他對一個女子如此上心,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管家苦口婆心地勸我,我閉耳不聞。
如今我和孩子都在顧時康的手裏,他想要拿捏我,有千萬種方式,可偏偏他選擇了對我來說最柔和的一種,比起年輕時的殘酷,何嘗不是他的一種退步。
可我不屑亦不願,再回到當初困於金屋的生活。
孩子對於父母的情緒感知是最敏感的,儘管每次秀秀來看我時我都會告訴她我過得很好,但她看到我日漸消瘦的身形,還是會忍不住流淚。
顧時康每天下朝之後都會來我屋裏坐坐,但並不久坐,只是和我閒話些家常,見我不搭理他也不強求。
偶爾他和我分享些秀秀在學堂裏的趣事,我纔會稍微有點波動。
大昭的女子是不能去學堂受夫子教誨,也不能考取功名的。
但秀秀從小就喜歡讀書。
從前我一個人帶着她時,只能偶爾帶她去私塾外面聽先生教課,如今被顧時康找了回來,他自然捨不得自己唯一的女兒受委屈。
正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他便上書請旨讓天下女童都能到學院讀書。
雖然女子仍然不能參加科考,且只有少部分有錢人家才捨得送女兒去上學,但這畢竟是個好的開端。
也因此事,我對顧時康的看法稍微有點改觀。
他知道這事討了我的歡心,十分得意,晚間來找我的時候飯都多喫了兩口。
「你不喜歡金銀珠寶,也不愛榮華富貴,我真不知道怎麼討好你了,但沒想到你對這事還這麼上心。如能讓你開心,我多做做也無妨。」
顧時康拿着碗盞遞到我面前,玉勺裏盛的是新鮮的燕窩。
我不願就着他的力道喫,偏過頭淡淡道:「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麼。」
他面色僵了僵,但還是和顏悅色,打趣道:「你看你,都病得這麼重了還和我鬧脾氣。」
我側過去與他直視,少有地服軟:
「子廉,放我和女兒出去吧,你位高權重,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找不到,何必和我做一對怨偶?」
顧時康沒手裏還是拿着碗,低下頭沉默不語。
半晌,碗裏的湯被一滴淚濺起。
他好像無事發生般抬起頭,眼眶微紅,輕輕摸着我的臉,柔聲道:「香兒,這事兒就別再提起了。就算死,你也應該死在府裏,和我合葬。
「我們是天定的緣分,合該一輩子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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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來,盛京裏都流傳着一段佳話。
蘇州陳知府的乾女兒在山匪手中救下大昭名臣顧時康,兩人一見鍾情,顧時康感其恩情,上書將陳知府的乾女兒娶回家,將傅韻香的女兒認在自己膝下,改名顧秀。
兩人恩愛非常,傅韻香因爲身體原因不能再生育,顧丞相也沒有納妾,而是和她相守了一輩子。
顧秀從小便聰慧過人,常年是學堂第一。長大後更是瞞着父親,女扮男裝參加科考,連中三元,奪得魁首,在金鑾大殿上被點爲狀元。
後來事情敗露,顧丞相自請退堂爲其女兒求情,皇帝感念慈父心懷,又着實欣賞顧秀的才華,便破格將顧秀提拔爲大昭第一名女性官員,從此女性開始逐漸在朝堂上獲得地位。
大昭也成爲古往今來所有王朝中流傳時間最久,民風最開放的那一個。
要說這一段完美的愛情故事裏唯一的缺陷便是顧夫人傅韻香了,她嫁入顧府後性情大變,深居閣內,不願再見人,而且體弱多病,心情鬱結,不到三十歲便病逝了。
大學課堂上,歷史老師講到這一段時也不免唏噓:
「唉,這顧夫人也真是想不開,丈夫女兒都這麼出色,有什麼好傷心的?」
「難道古人也有抑鬱症這種說法嗎?」
同桌的女生戳了戳我的肩膀,小聲說。
我止住眼裏複雜的情緒,咳了咳,淡淡道:
「各人有各人的境遇,你沒經歷過她的一生,就不要妄自揣測別人的心情了。」
室友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你還挺多愁善感的。」
我低頭笑了笑,轉移了話題。
「今天中午食堂有紅燒肉,喫不喫?」
「喫!」
又是輕鬆美好的一天。
晚上回寢時我躺在牀上,望着天花板發呆。
不知道秀秀在那邊過得怎麼樣?她在朝堂上能應付過來那些狡詐又迂腐的老男人嗎?
穿回我的青春年代已經快三年了,我一直在刻意遺忘腦海裏的記憶,如果不是今天曆史課上老師無意間提起,我都快想不起前塵往事了。
上一世,我死後,腦海裏莫名冒出一個威嚴又慈祥的聲音。
【傅韻香,你這世無意間推動了顧時康和顧秀完成大昭改革,改變了無數女子的命運,如今任務已經完成,你可以回去了。】
「你是誰?」
我疑惑問道。
【我是天道。】
之後我的意識便陷入一片混沌,再次醒來時,我便回到了剛高考完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年紀。
往事如煙如夢,一切都是夢幻泡影了。
想到此處我翻了個身,不再糾結,就讓那些愛恨情仇都隨風流逝吧。
番外
我叫顧秀,也叫傅秀。
私下裏,我更喜歡別人叫我傅秀,因爲那是我母親給我留下的唯一東西。
我是大昭第一位女狀元,也是第一位女尚書。
朝堂風雲詭譎,世間輿論又總是偏向男子,就算我有父親留下的勢力,應對起來也極爲艱難。
有好幾次面臨生命危險時,我都想放棄了,就像大多數大昭女子一樣,找個人嫁了,得他庇佑,安穩一生,不好嗎?
可我每次想放棄的時候,總會想起年幼時母親對我的教導。
「世上沒有永遠靠得住人,你今日退後一步,明日便會退後百步。我可以給你找新爹爹,可我們照樣會受到壓迫,甚至比以前更加無力。你要讓我爲了你今日不受小夥伴的欺負,而放棄手裏所有的權利嫁給一個男人嗎?」
我說,我願和孃親一樣,決不後退。
於是,無數個夜晚,我都咬牙撐下來, 因爲我知道我不僅是在走自己的路, 更是爲無數大昭女子走出一條更寬廣更自由的路。
我父親對我的行爲不支持, 也不反對,雖然是他第一個向皇上提出讓女子進入學堂的,但我知道他只是爲了討孃的歡心。
在他眼裏除了政績和孃親, 再裝不下別的東西。
他願意拋開一切替我求情, 也只是因爲我是他和孃親唯一的女兒。
長大後, 我逐漸知道了他和孃親的往事, 我心中對他既有不屑又有恨意, 都怪他, 把孃親困在府裏, 讓她早早就鬱鬱而終。
我自幼天資聰穎, 不似一般女子, 連學堂的男兒見了我都得避我三分。
可我知道這僅僅是因爲我從小就得到了許多人一生都難以望其項背的資源,這也是孃親從小就告訴我的,不要自大,不要以爲自己很特殊, 天行有常,每個人在生死麪前都是平等的。
她把我教得很好。
從我十三歲開始掌事起, 爲了給孃親報仇,我就開始給我父親的飯菜裏下慢性毒藥。
可沒過多久便被他發現了, 他罰我跪在祠堂思過, 可其實他並不生氣:
「蠢貨, 我死了以後誰給你鋪路?就這種心性還想學我做官?」
我父親說話一向難聽且不留情面。
我又惱又羞,氣得滿臉通紅。
「要不是你害孃親早死, 我會這樣嗎?」
我以爲自己已經說得夠過分了,但沒想到他聞言不怒反笑:
「你的腦子隨了我,但這熱血熱腸的狗脾氣卻十成十像了她。官場上像你這樣可走不遠。」
說完,他像是笑夠了, 低下頭無限悲涼地低聲說:
「我還有事沒做完,你不必急着殺我,落個弒父的罪名, 等過幾年, 我親自下去向她賠罪。」
我愣在原地, 父母輩的愛恨對那時的我來說過於深刻, 我還無法理解。
「好好跪着反省反省, 我幫不了你幾年,以後你自己要走的路還長着。」
我父親邊說邊踏着步走出祠堂, 聲音遙遙似天外傳來。
這也是我記憶以來他對我說話說得最多的一次。
往後幾年, 他投身於治理水患和山匪, 而我專心學堂科舉,父女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 就算見面也說不上幾句話。
他肉眼可見地變沉默了,眉間皺起的褶越來越深,幾乎快看不出當年風流盛京的模樣。
等我考上狀元, 他請辭後, 我便再也沒見過他。
聽說他好像是下江南了,也好像是死了。
走之前他給我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百年之後給我立個衣冠冢, 葬在你孃的墓邊吧。
她厭了我一輩子,這次,我就不強行叨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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