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第三年,我依舊只能待在死對頭身邊。
看着他成爲權臣後與貴妃糾纏不清,又看着他備下聘禮欲娶害死我的堂妹爲妻。
我氣得不行,每天進他夢裏,罵他和我堂妹狼狽爲奸,是天上地下最般配的一對賤人。
誰知他提親前一晚卻摸到了我的墳前,二話不說就開始刨墳。
我大驚:
「不就是罵你幾句,至於掘我墳嗎!?」
-1-
陸執當然聽不見我的聲音。
他專心致志地挖我的墳,絲毫不分心。
我因謀害貴妃而被鴆殺,皇上感念我曾有從龍之功,才免了我碎屍萬段,賜下葬之恩。
但這墳依舊簡陋得要命,陸執幾鏟子下去就將我的棺材刨了出來。
他看着幾塊破木板拼成的棺材,冷峻的眉眼在清晨微薄的霧中顯得更加森然。
「樓摘星,枉你英明一世,最後落了個這麼悽慘的下場。」
「是是是,哪有您風光啊。」
我一屁股坐自己棺材蓋上,恨不得瞪死他,「你權勢滔天,貴妃和樓家姑娘都爲你神魂顛倒,我樓摘星算什麼,比不上您這位御前紅人。」
陸執聽不見。
他正要撬開我的棺材板兒。
我對自己埋了三年的身體挺好奇,也湊近了去瞧。
只看見一個髒兮兮的骷髏,空空的眼眶裏還扭動着幾隻乳白色小蟲。
我嫌棄得不行,連忙撇開臉。
陸執卻意外地平靜。
他一點點把我身上的蟲子清理乾淨,又用手絹輕輕拭過我的臉頰。
污穢褪去,依稀可見曾經深邃挺立的眉眼。
陸執垂着眼,纖長的眼睫輕顫,在他的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我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聽到他說:
「樓摘星,皇帝有什麼好,值得你爲他鞠躬盡瘁那麼多年,最後還因爲他丟了命?」
人人都覺得我愛慕李景珩,挾功求寵而不得,因嫉恨貴妃有孕才謀害她,連陸執都那麼認爲。
真相被掩埋三年之久。
我也含冤而死,沒辦法再給自己正名。
-2-
夜色融融,春霧將陸執的眉眼蒙上一層水漬。
他仔細地用外衣把我的骨頭裹起來,小心地抱在懷裏,彷彿是什麼很易碎的東西。
他嘆了口氣,略一低眉,便泄出幾分罕見的溫柔:
「樓摘星,這地方太冷,你不喜歡,我帶你走。」
陸執怎麼知道我最討厭又冷又溼的地方?
我愣了一瞬。
直到他的背影快化在霧中,纔回過神追上去。
我的墳在亂葬崗,這裏又黑又靜。
陸執卻不害怕,就那麼抱着一堆白骨,一步步回了陸府。
他進了自己書房的密室,密室的牆上掛滿了我的畫像。
喝茶的、假寐ṭŭ̀⁰的、處理公務的,還有我着紅妝賞花的。
自從死後,我便莫名其妙地只能跟着陸執。
自然也知道這間密室的存在。
我並不覺得陸執是愛而不得才搞了這麼些畫像在密室裏,畢竟我倆是死對頭。
恨不得對方真死的那種。
我們兩個同是少年成名,只不過我出身世家,他出身寒門。
陸執在京中求學時,曾被一羣紈絝搶了書冊嬉戲。
清瘦的少年眼瞳漆黑,就那麼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書被撕碎扯爛,下頜緊繃似鐵。
我恰巧在場,瞧不過去,便幫了一把。
誰知這人後來在朝堂上會處處和我作對。
他固執己見,冥頑不靈,一上奏便是彈劾我太得聖寵,妄圖矇蔽聖聽。
我恨得牙癢癢,四處散播謠言說他老大年紀不成婚,實則是個斷袖。
可這謠言越傳越離譜,最後竟傳成陸執的心上人是我。
真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估計把陸執也噁心得夠嗆,纔會掛滿屋子我的畫像,每每升官都會到這間密室裏來噁心我。
還記得他坐上首輔之位時,正是我死後的第三年。
陸執特地擺了滿屋子貢品,還親自給我上了三炷香。
生怕我瞧不見他的風光。
-3-
我飄在半空,瞧着他把我的骨頭放進密室中一個玉砌的棺材裏。
那玉溫潤透亮,打眼一瞧就能看出是上等的好料子。
嘶——
這又是搞什麼名堂?
密室寂靜,陸執垂眸瞧着我的骨頭,喃喃自語,嗓音泠然:
「明天是個好日子,你高興嗎?」
「你提親我高興個毛線啊?」
我把手虛虛放在他脖子兩側,面目猙獰,作勢要掐上去,「娶誰不好非娶害死我的那個,你成心的吧!」
忽然滑過一縷風,陸執猛地抬起眼,目光正落在我的位置。
燭光跳躍着融化了他冷峻的眉眼,爲他鍍上一層毛茸茸的光暈。
向來沉靜漆黑的眼瞳裏,泛起一圈圈漣漪。
「…樓摘星?」
「大人,該用膳了。」下人的聲音隨之響起。
陸執又慢慢垂下眼睫,半晌才輕輕回了聲好。
-4-
我跟着陸執往外走。
屋外燈火闌珊,他的背影卻顯得十分孤寂。
我能感受到他的哀傷和悲慟。
可他如今位極人臣,又死了死對頭。
正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
我瞧着他平靜的側臉,實在想不明白他在難過什麼。
正廳燈火通明,站着很多人,看樣子都是陸執的門客。
他甫一跨過門檻,這羣人便嘩啦啦跪了一地。
「大人三思!成親之事事關重大,萬不可意氣而爲!」
正廳亂得跟開了飯的豬圈似的。
我掏掏耳朵,蹺着二郎腿坐在了主位上。
這幫人都勸陸執八百回了,奈何人家就是深情,壓根兒聽不進意見啊。
「各位不必再勸。」
「陸某心意已決。」
陸執立於大廳中央,長身玉立,嗓音低沉而堅定。
我不知怎麼地,心裏難受得厲害。
嘖。
這樓玉茹給陸執下了什麼迷魂藥,讓一個鐵樹開了花還非她不娶。
-5-
滿堂文人說破嘴皮也沒能阻攔陸執。
第二天一早,他便起了身,預備前往樓家下聘。
我坐在窗檐上,看陸執抿着脣,解自己扣錯的腰帶。
「有那麼緊張嗎?」
我有些好笑,又起了壞心思,飄到燭臺前,一口氣吹滅蠟燭。
屋子瞬間黑漆漆一片。
侍女們都怕這位冷清又嚴肅的主君,戰戰兢兢點了蠟燭,便跪在地上請罪。
陸執的眼瞳裏映着溫暖的火光,眉眼柔和得過分:
「無礙,你先下去吧。」
那侍女驚詫地抬起頭,猛地看見男人眉間的淺淡笑意,臉頰倏然染上兩坨緋紅。
能比我好看?
我十分不屑,一偏頭,正撞上陸執俯身拿玉冠。
他挺直的鼻尖就在我的脣上一寸,我幾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溫溫熱熱,讓我幾乎有些身體發軟。
「該死….」
我捂着自己沒有心跳的胸口,差點以爲自己要詐屍了。
陸執頂着他那張花枝招展的臉出了門。
大街小巷的百姓早就聽聞陸首輔要求娶樓家姑娘,全都擠在道路兩旁看熱鬧。
瞧見那五百多抬聘禮,皆瞠目結舌。
有不知情地問身邊人:
「陸大人是要求娶哪位姑娘?」
「還能是哪位?自然是貴妃娘娘的妹妹,樓七姑娘!」
「這陣仗也太大了些!」
「樓七姑娘驚才絕豔,大義滅親,不僅揭穿了樓摘星女扮男裝入朝堂,還護住了貴妃娘娘的龍種,自是值得這五百多抬聘禮!」
我冷着臉站到這幾人身後,鼓足腮幫子朝他們吹陰風。
直把他們吹得寒毛直豎,再不敢胡言亂語。
-6-
陸執到樓家門前時,我父親和叔父已經在門前迎着了。
樓玉茹則含羞帶怯地在前廳悄悄往外看她的如意郎君,李景珩爲貴妃的面子着想,也送來了幾箱子賞賜。
樓家熱鬧非凡,到處喜氣洋洋。
我抬頭看着匾額上李景珩御筆親賜的「定安公府」四個字,心底的戾氣與怨恨幾乎壓不住。
樓玉茹是我堂妹,就是她揭穿了我女扮男裝的身份。
樓氏乃鐘鳴鼎食之家,因跟隨太宗打天下才獲封定安侯。
我父親是嫡系獨苗,又只生了我這一個嫡女。
爲了保下爵位,父親與祖父爲我取名樓摘星,聲稱我是男兒,爲我請封世子之位。
父親對我十分嚴苛,他不許我大哭大笑,不許我耽於玩樂,更不許我碰關於女兒家的任何東西。
有一次,我好奇摸了下樓玉茹的簪子,父親便請了家法。
若不是母親攔着,我當日只怕會死在他的鞭子下。
從那以後,我便再也不敢展露自己的喜好,只敢按父親與祖父的規矩行事。
後來,我不負衆望,才兼文武,在十歲便成了世家子弟典範。
先帝重病的那一年,父親將我送去瑞王世子李景珩身邊,也把整個樓家放在了賭桌之上。
離家之前,父親叮囑我。
說我從此以後便是李景珩的奴才,要不惜一切代價護他安好。
我謹記父親的囑託,數年來,爲李景珩捱過打、擋過刀。
便是就寢,也睡在外室守着他。
瑞王逼宮失敗的那一年,樓氏覆沒,我帶着李景珩朝江東逃亡。
他病得幾乎快要死時,是我不顧危險四處尋醫,親自爲他試藥。
後來我聚集王府散兵,以少勝多,一舉攻進京城,將李景珩推上帝位,還樓氏無上榮光。
人人都羨我少年成名,官至二品,是皇帝身邊最信任的人。
可沒人知道,我官服下面的身體上有多少傷疤。
那些陳年舊傷讓我夜夜不能安眠,彷彿螞蟻啃食一般,細細密密佈滿全身。
我從沒向任何人提起過。
父親說男兒流血不流淚,爲陛下鞠躬盡瘁,爲樓氏死而後已,皆是我這個世子應當做的。
好,我做到了。
他們是怎麼報答我的呢?
-7-
他們挑出最好拿捏的庶出六叔,將他的女兒樓玉青送進宮。
在樓玉青獲封貴妃後,準備卸磨殺驢。
他們害怕我的身份曝光會影響樓家,害怕富貴與權力再次煙消雲散。
所以他們聯同已經有孕卻註定保不住胎兒的樓玉青陷害我,讓樓玉青的胞妹樓玉茹趁勢揭發我的身份。
雙重罪行之下,帝王勃然大怒。
樓氏所有人紛紛揚言自己被蒙在鼓中,一切皆由我母親一人所爲。
我母親被斬首於鬧市之中,整整三天,樓氏上下竟無一人前去斂屍。
直到現在,母親的屍身依舊下落不明。
而我的父親,被封定國公,喫着我和母親的人血饅頭,依舊穩坐高位,受萬民供奉。
我抬眼,瞧着已經是定國公的父親。
他雖兩鬢斑白,卻精神健碩,彷彿要成親的是他自己的親生女兒。
「陸大人,這是玉茹的庚帖,你先請過目。」
陸執垂眼看着那庚帖,並不應聲。
父親有些尷尬,復又喊了一聲ţũⁱ:
「陸大人?」
陸執這才抬眼望向他,輕聲開口:
「我要娶的,不是樓玉茹。」
衆人皆愣住,叔父差點維持不住臉上的笑:
「大人說笑了,樓家現只玉茹一個適婚姑娘,您來下聘,不是求娶玉茹,又能娶誰呢?」
陸執望向他,嗓音輕淺:
「我想娶的,是樓二姑娘——樓摘星。」
這句話彷彿平地驚雷,把所有人炸得暈頭轉向。
叔父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彷彿下一秒便會從眼眶裏掉出來。
我也懵了,愣在原地,只怔怔地看着陸執。
前廳的屏風在這時轟然倒下,樓玉茹指着陸執尖叫:
「你竟然要娶一個死人,你瘋了!?」
父親這纔回神,壓住驚愕,爲難地道:
「陸大人,這……世上從沒有活人娶死人的道理啊。」
「世上沒有,我便做第一個。」
陸執眉目疏淡,鴉翅般的長睫輕顫,輕聲道:
「世俗與生死算不上什麼,娶不了她的人,我便娶她的牌位。」
縱然我只是一縷亡魂,此時卻仍忍不住爲他顫動。
陸執,一直以來堅定選擇的,竟是我嗎?
-8-
樓氏衆人正不知所措時,院外忽然傳來一道含笑的聲音:
「陸卿莫不是昨日去喫酒了吧?」
明黃色衣角翻飛,來人五官冷峻,脣角帶笑,眉間的冷意卻怎麼也壓不住。
院中人霎時嘩啦啦跪倒一片。
李景珩嗓音溫和:
「都起來吧,朕聽聞首輔聘妻,來湊湊熱鬧罷了。」
他落了座,抿了口熱茶,嗓音輕潤:
「陸卿,七姑娘是貴妃的親妹妹,朕也時常見的,溫婉可人,與你正相配。」
我不明白李景珩爲什麼不同意陸執娶我。
陸執太乾淨,百姓皆敬愛這位兩袖清風,爲人正直的首輔。
他娶我了這個有罪之人,就代表他身上有了污點。
屆時再去找他的破綻,便容易許多。
我看着面前這個熟悉而陌生的人。
那個在亂軍中緊緊攥着我袖子不肯放手的小少年已經成長爲一國君王,一舉一動皆帶帝王威嚴,讓人不敢直視。
「樓摘星戴罪之身,怎麼能配朕的首輔?」
李景珩提起我,絲毫不掩其厭惡,「陸Ŧûₗ卿,上京女子個個端莊賢淑,哪個都比已經死了的樓摘星強,你喜歡哪個,朕都可以爲你賜婚。」
我苦笑。
三年過去了,他還是那麼討厭我。
-9-
當年我被關押於大獄,天之驕子化爲女兒身墜入凡塵。
獄卒們剋扣我的飯食,餓到極致時,我的牢房裏甚至連老鼠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景珩只來看過我一次。
少年人再無當年逃亡的惶恐與膽怯,袍角金色的五爪飛龍氣勢恢宏,他垂眸看着蓬頭垢面的我,喉結滾動,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
生死之交再見,兩兩相望,唯餘沉默。
我抿了抿乾裂起皮的脣,先開了口。
我問他,當真不知道自己相伴十多年的至交是男是女嗎?
江東逃亡時,他夜夜夢魘,我抱着他整整一夜不敢放手。
他發高熱,我們飢寒交迫,一無所有。
我沒辦法,只能脫掉所有衣衫抱着他爲他取暖。
還有逃亡之時,他誤入我帳中,卻撞見我在更衣。
更不必說我們同喫同住的那些日子。
十數年的形影不離……
他當真不知道嗎?
窗外烏雲壓城,狂風怒號。
牢房內的燭光不安地跳動着,原本靜謐的夜也搖晃起來。
「阿星,抱歉,是我想要太多。」李景珩忽然開口,嗓音澀然。
我倏然抬起頭,對上他略帶躲閃的目光,啞然失笑:
「原來是這樣……」
是我錯了。
我以爲我們可以毫無保留地信任對方,卻忘了,權力太可怕,能使父親算計親子,兄弟互相殘殺。
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國之君,天下之主。
而不是那個在瑞王府叫我阿星的小世子李景珩。
我露出一絲苦笑,下意識垂眼遮住泛起的淚光。
也沒看見,少年帝王抬起手,指尖顫抖,卻不敢觸碰我半分。
「陛下,臣自以爲無愧於天地,無愧於百姓,更無愧於您。」
十三歲的李景珩問我會不會一輩子追隨他時,我毫不猶豫地說:
「會。世子在哪裏,阿星就在哪裏。」
李景珩罕見地幼稚起來,非要拉勾:
「那就說好了,我做什麼你都要跟着我。我當世子,你就做我的隨從,我當七品縣令,你也要做我的師爺。」
「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
轉眼間,又是十三年過去,早已物是人非。
金鑾殿前羣臣環繞,有數不清的文臣武將甘願爲他出生入死,他也不再需要我了。
「陛下曾說想要登上皇位,四海臣服,八方來朝,臣都輔佐您一一實現了。」
我的嗓子有些啞,卻還是一字一頓地問,「您現在大權在握,便想要丟下臣了嗎?」
「阿星,我從沒有忘記以前的承諾。」
李景珩垂着眼,我並不能看清他的神色,只聽到他很輕很輕地說:
「你再等等……等等……」
-10-
他讓我等,我便等。
那個狂風暴雨的夜晚,即使已經步入絕境,樓摘星依舊信任自己的小世子。
當初逃亡時,我中了流箭,重傷昏迷,只剩半口氣吊着命。
李景珩揹着我徒步整整五日才找到大夫。
大夫說我沒救了,向來驕矜的小世子咬着牙抹掉眼淚,就算腳底已經磨破,一步一個血印,就算他自己也傷痕累累。
卻依舊揹着我向上京去,習慣挺直的脊背像被風雪壓彎的勁竹。
「阿星,你不要聽他們的話,你要活下去,我們都要活下去。」
他一步步向前走,嗓音輕顫,到底瀉出一絲哽咽,「我帶你回家,阿星,我們回家。」
儘管我已無路可走,卻仍然想爲多年的情誼等一等。
可我只等來一封賜死的詔書,還是我的好父親親自來宣的旨。
父親說:
「星兒,只差最後一步,樓氏大業可成。」
這最後一步,便是將我這個污點抹殺。
我想問爲什麼,想問父親爲何要如此待我,想問我到底是不是他的親女兒。
最後卻只從齒間擠出一句話:
「算計我一個還不夠嗎?爲什麼還要害母親性命!?」
父親睥睨着我,半張臉隱匿在陰影裏,神色冷漠:
「爲樓氏而死,是她的榮幸,你也是。」
「榮幸?」
爲父親與樓氏賣命的第十八年,我傷痕累累,失去一切。
撐着病骨支離的身體在牢房中已臨絕境之時,才第一次平視他,字字泣血:
「生在樓氏,喚你這種殺妻殺女之人父親,讓我噁心。」
「樓氏人人冷血無情,滅亡只是早晚的事。」
「真是笑話,沒有ṭú⁴我和樓氏,你就只能是後院裏的一隻螻蟻。」
他彷彿再懶得多說,只隨意擺了擺手,彷彿恩賜,「把毒灌下去,送世子和她母親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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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我死不瞑目,戾氣太重,情緒起伏過大時,周圍便陰風陣陣。
院中人皆抬起寬袖遮擋風沙,抱怨這風古怪。
六叔父眼睛一轉,張嘴便來:
「方纔還是豔陽天,陸大人一說要娶死人爲妻,天立馬就變了,恐是不祥之兆啊!」
陸執緩緩抬眼,望向陰沉灰暗的天空,低聲道:
「可二姑娘殺進上京扶持陛下登基的那日,也是一個陰雲天。」
李景珩一滯,顯然早已遺忘。
我也沒想到,到最後還記得我過往功績的,竟然只有陸執。
李景珩盯着他,指尖一下一下地輕釦着桌面,半晌,緩聲問:
「陸卿是要提醒朕的皇位是怎麼來的嗎?」
陸執靜靜站着,依舊平靜,並不驚惶:
「臣不敢。」
李景珩沉沉地看着他,卻沒動怒:
「樓七姑娘和樓二姑娘配不上陸卿。」
「陸卿既想成家,朕擇日便命貴妃廣邀世家貴女進宮參宴,屆時陸卿再挑一個閤眼緣的。」
李景珩留下這句話後甩袖離去。
只剩下沉默站着的陸執和麪色難看的樓家衆人。
這一次,陸執算是徹底得罪了我父親。
原本以爲是兩府結親的喜事,誰知他一登門便要求娶我這個已死之人的牌位。
皇上還留下一句樓七姑娘配不上他,說得好像以後誰娶了樓玉茹便是撿了陸執不要的一般。
這還讓樓玉茹以後怎麼嫁人?
看着六叔和父親陰沉的臉,我笑得前仰後合。
-12-
李景珩踩着人凳上了馬車,車簾被狂風掀起,他透過縫隙瞧見外面灰濛濛的天空,而後輕輕垂下眼睫。
「去亂葬崗。」
馬車調轉方向,朝郊外而去。
亂葬崗偏僻,除了遍地的墳包,便是些烏鴉禿鷲,零散成羣地啄食着腐肉,落葉和腐肉混雜在一起,便成了糟污不堪的泥。
李景珩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裏走,絲毫不在意龍袍被濺上的泥點子。
「唐德海,那道士還沒喚回她的殘魂嗎?」他嗓音帶着些疲倦。
「還沒有……」
唐德海悄悄抬起眼,卻見李景珩只是神色倦怠,不像要動怒的樣子。
三年前聖上失策,他第一次見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九五至尊那麼驚惶,彷彿迷路的孩子,癱坐在大獄中,抱着樓大人的屍體,一聲聲叫着她的名字。
一直跟在少年帝王身後,彷彿影子般的樓大人死了,沒人再會應他一句「阿星」。
唐德海站在牢房外一整夜,瞧着明亮的燭光一點點變暗,直至熄滅。
天亮了,皇上的世界卻從此長夜無明。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他轉身望過去,見皇上正小心翼翼地用龍袍裹起樓大人的屍體。
「唐德海,你曾經說的武夷山那位可以借屍還魂的道士,把他傳進京,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唐德海連忙垂下頭,恭敬地應道:
「是。」
樓大人躺在皇上懷裏,手臂頹然滑落,指尖泛着詭異的青白,了無血色。
他想起來,很多很多年前,也是這隻手,把他從閻王殿里拉了出來。
那時唐德海還不是皇上身邊的大太監,也不是司禮監秉筆。
他只是一個在宮中忙忙碌碌給主子當狗討飯喫的小內宦,因爲打碎一隻琉璃盞,被罰跪在雪地裏。
他太卑賤,以至於所有人都忘了還有個就快凍死的小內宦。
唯有路過的樓世子親自背起了他,將他帶去了太醫院。
原本唐德海這麼個小內宦是不配進太醫院的,太醫也不會爲他醫治,可架不住樓世子硬是守了整整三天。
也幸虧世子及時帶他去瞧了太醫,如若不然,他哪還有命活着,更別說成爲司禮監秉筆太監。
樓世子是很好很好的人,她會爲自己這樣低賤的人停下腳步,也會在大街上笑着蹲下摸一摸乞兒的頭。
上京城的人原本和唐德海一樣很尊敬很喜歡樓世子,便是她的政敵,也從不會指摘她的人品。
可自從樓世子變成樓家二姑娘後,一切都變了。
彷彿她從男人變成女人,也就成了一個罪大惡極之人,就連從前的功德也隨之煙消雲散。
唐德海不明白爲什麼。
但他知道,樓世子不該死,該死的是那些貪婪成性的人。
幸而,有人等着,就要來收他們的命。
大風颳過滿地落葉,皇上陰沉的聲音忽然響起:
「這裏有人來過。」
唐德海抬起頭,看見皇上眉眼陰鬱,正死死地盯着墳上的新土:
「唐德海,命人把墳挖開。」
殘魂回來後的身體已經預備好了,和她很相像。
李景珩也已經想好了怎麼向她道歉,便是要他這條命,他也認了。
一切都已準備妥當,可最重要的屍骨卻不翼而飛。
李景珩看着空蕩蕩的棺木,眼眸赤紅,從齒間擠出一句話:
「給朕找到這個膽大包天的人,朕要親自活剮了他!」
-13-
我的屍身不翼而飛,李景珩震怒,命錦衣衛及十二衛親軍徹查,大理寺和刑部協助辦案。
而罪魁禍首,還在湖上的遊船中品茶,絲毫不管面前梨花帶雨的姑娘。
「大人,求您放過我!我不嫁您了!我不嫁您了!!」
樓玉茹哭喊着跪伏到地上,把頭磕得砰砰響。
她額頭上的鮮血蜿蜒而下,流成一條似疤痕的鮮紅紋路。
狼狽而駭人。
陸執彎起眉眼,一副無害的模樣:
「邀七姑娘來舫間坐坐罷了,七姑娘那麼害怕做什麼?」
樓玉茹的臉還紅腫着,她抖得不成樣子,驚恐地看着陸執,連話都不敢說了。
今日她應好友邀約去遊玩,半路卻被歹人擄走。
她被綁到這座船舫中,一個膀大腰圓的老媽子二話不說便開始掌她的嘴。
一直將她扇得鼻青臉腫,連牙都打掉了一顆。
而陸執就在旁邊悠閒自得地賞景,一絲目光都沒有分給她。
樓玉茹蜷縮在角落裏,一直到深夜,陸執喝完茶,也賞完景,提步離開後,她才連滾帶爬地跑出船舫。
第二天,便有傳聞說,樓家七姑娘被歹人擄走,已經沒了清白。
樓玉茹的清白還在不在,我與陸執更清楚不過。
可我是死人,說不了話,更不會替她說話。
陸執當然更不會。
樓玉茹說自己仍是完璧,還說自己是被陸執抓走的。
可誰信呢?
所有人都認爲她沒了清白,想倒打一耙攀附首輔。
沒過幾天,便傳來樓玉茹在房中自縊的消息。
我看着垂眼隨意擺弄着棋盤的陸執,忽然毛骨悚然。
文人殺人,果然從不見血。
-14-
可我依舊不明白陸執到底想要如何。
他若心悅我纔去提親,可李景珩要他擇其他女子爲妻時,他也並沒有太大反應。
但陸執又和樓玉茹無冤無仇,爲何要殺她呢?
輕輕嘆了口氣,我百無聊賴地在半空中飄飄蕩蕩,看着自己已經變得透明的手掌發呆。
我的能量越來越弱了,好像下一秒便會消散。
這時候被抓回地府,閻王爺會不會將我打入十八層地獄啊?
正苦惱着到時候該如何辯解,院子裏忽然竄出個人影。
「主君,宮中密信。」
我一個激靈,瞬間回了神,猛地躥到陸執身邊,伸長脖子看信。
陸執不慌不忙打開了信,來信人沒說太多,簡潔明瞭:
「聖上已疑心宮內,懇請先生相助!」
看着信紙上娟麗清秀的簪花小楷,我慢慢皺起了眉。
這字是樓玉青的沒錯,可挖走我屍骨的明明是陸執。
李景珩怎麼會查到她頭上?
我看着陸執點燃火折,將信紙焚燒殆盡。
火光在他眼眸中跳躍着,襯得那雙漆黑的瞳仁更加詭異。
暗衛問道:「主君要回信嗎?」
陸執熄滅火折,緩緩搖了搖頭:
「不用回,先命唐德海和神算子準備好。」
唐德海便是司禮監秉筆。
我現在只覺得陸執瘋了。
我知道唐德海不是奸邪惡人,可在外人眼裏,司禮監權力過大,行事隨心而爲,就是奸孽。
陸執是大儒沈閣老最鍾愛的學生。
沈閣老被天下學子稱一句老師,他教出的學生,從來都和他一樣正直。
陸執能坐上首輔之位,只因他從不營私,在朝中向來保持中立,任何黨羽鬥爭他都不參加。
曾經有人想要行賄,將金子藏於花盆下送進陸府。
陸府下人未稟報便收了下來,陸執發現後,脫下官袍,跪行至金鑾殿前,自請辭官。
李景珩自然不會放他走,處置了行賄的官員後,陸執卻執意按律法受二十杖刑。
我當時只覺得這人正的有些發邪。
按照以前,陸執絕不會私下和司禮監有上牽扯。
若是被旁人知道,是會被戳一輩子脊樑骨的。
陸執,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14-
夜色逐漸降臨,陸執又一次打開密室的大門。
像往常一樣,他點燃幾炷香,而後坐在我的畫像下,隨意翻看着一本雜書。
反常的是,他這次明顯走了神,指尖輕輕捏着其中一頁,久久未動。
我繞着他飄來飄去,絮絮叨叨地說:
「陸執啊陸執,你到底想幹嘛呀?」
「整天算計來算計去的好沒意思,你上輩子是個蓮藕吧,心眼子比我頭髮還多。」
「你到底喜歡誰呀?樓玉茹你不想娶,還算Ŧù⁴計起了樓玉青。」
我說着說着,腦子裏快速閃過一個念頭,猛地轉過身看他:
「你不會想謀反吧!?」
倚牆而坐的男人已然沉睡,只是眉頭依舊緊簇,薄脣抿成一條直線,看樣子睡得極不安穩。
「在做夢嗎?」
我喃喃自語,飄到他身前,不自覺伸出手,指尖懸在他眉前一寸。
倏然間,一股強大的吸力席捲而來。
一陣頭暈目眩後,我再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一處陌生的地方。
「主君!上京距江南千里之遙!來不及了!」
一個身着白衫的青年自院中疾步而出,並不搭理身後追上來的侍從。
拴在院外的馬兒彷彿察覺到氣氛的不同尋常,不安地來回踱步。
「主君!先不論能不能救下樓大人,您重傷未愈,只怕撐不到上京!」
他依舊沒有絲毫Ṱŭ₅停頓,翻身上馬,只是動作稍顯滯澀。
「上京的豺狼虎豹太多,她孤立無援,我若不回去幫一幫她,她又該怎麼辦呢?」
嘈雜的雨聲中,男人喑啞的嗓音似乎也被雨水浸溼,潮氣橫生。
我微微一怔,終於看清他的臉。
衆人還想再勸。
陸執握緊繮繩,眉眼沉肅,冷聲道:
「今日有人若敢攔我,殺無赦!」
他甩開馬鞭,馬兒便嘶鳴一聲,帶着他劈開雨幕。
我遇害的前一段時間,陸執奉命去江南一帶巡鹽,途中遇到刺客,還差點喪命。
從江南到上京最快也要五日,更不論他還受着傷。
結局可想而知,他沒能及時趕回上京,我也死在了大獄中。
我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正想追上去,周圍的一切卻開始慢慢褪色。
眨眼間,我又回到了密室裏。
陸執的羽睫微顫,也慢慢睜開了眼。
夜色如墨,陸執站起身,點燃一支蠟燭。
他拿着蠟燭,站到我着紅裝賞花的那幅畫像前。
燭光昏暗,他仰頭看着我的畫像,久久未動。
「抱歉……」
陸執嗓音微啞,聲線顫抖,竟似哽咽。
-15-
沒過幾天,李景珩便查出,去過我墓地的是樓貴妃的人。
樓貴妃前一個孩子胎死腹中後便傷了根本,遲遲未能有孕。
傳聞說取有功德之人的墳尖土服下,就能使死去的孩子蒙福,再回母腹。
她太想要孩子了,便命人去取了我的墳尖土服下。
聽聞此事後,我只覺得荒唐。
所有人都認爲我罪大惡極,是顛覆倫理綱常的妖女。
樓玉青更是夥同樓氏上下害死了我,沒想到她居然還敢用我墳上的土。
可更荒唐的是,樓玉青在被降位分時昏死,太醫來診,竟真的把出了喜脈。
「下去,讓唐德海不要輕舉妄動。」
陸執放下手中的筆,揮退來報的密探。
看着男人平靜的側臉,我便知道,這其中定有他的手筆。
此時此刻,還有什麼是不明瞭的呢?
我隱約知道他想做什麼,卻一直不敢確認。
畢竟我活着時和陸執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交集。
唯一一次面對面說話,還是我被他彈劾急了,在下朝時揪着他領子問他到底想幹什麼。
我對陸執並不算友善,他似乎也很厭惡我。
所以我不明白他爲什麼想要替我報仇。
也許,這只是他謀算其他事情其中的一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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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又傳來新消息。
貴妃因有孕而免去責罰,並以命起誓自己未動我的屍骨分毫。
景陽宮內,樓玉青跪伏在地,哽咽不已:
「陛下,臣妾實在是念子心切,這才鬼迷心竅做出荒唐事,可臣妾真的沒有動長姐的屍骨!」
李景珩半闔着眼,似在假寐,默不作聲。
樓玉青幾近絕望,恰時,錦衣衛指揮使忽然來報:
「陛下,各種刑都用過了,那太監依舊說他沒有動樓大人的棺木。」
「陛下,臣妾沒有說謊。」
樓玉青咬着下脣,抬起朦朧的淚眼看着李景珩,在對方望過來時,又微微垂下頭,露出脆弱纖細的脖頸。
她知道,自己這副模樣,像極了那個死去的賤人。
果不其然,李景珩扶起了她,指尖撫去她眼角的淚水,幽深的眼睛裏卻泛起另一個人的影子。
「不要哭。」
李景珩把臉埋進樓玉青的頸窩裏,滿是眷戀,低聲道,「她從不掉眼淚。」
樓玉青忍住淚水,幾乎要將下脣啃咬出血。
她恨死樓摘星了。
憑什麼?
憑什麼她的一切都是依靠樓摘星纔得到的!
她的貴妃之位。
她的寵愛。
甚至她的孩子也是。
唯一暢快的,就是這個賤人死在了她的謀算下。
她樓摘星再厲害又如何,最後還不是變成了一柸黃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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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就快翻破天,卻無論如何也查不出我屍骨的下落。
李景珩怒不可遏,親自處決了兩個辦事不力的官員後,命錦衣衛傾巢出動。
京中人人自危時,忽然來了個雲遊四方的道士說我的屍骨在江北一帶。
錦衣衛指揮使茫無頭緒,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前去江北尋覓。
卻沒想到,還真在一處白鶴曾棲息的蘆葦蕩裏找到了我的屍骨。
此事一出,坊間皆說,我一生爲國鞠躬盡瘁,即便隱瞞自己爲女兒身,有欺君之罪,也功能抵過。
至於樓貴妃滑胎一事,定別有隱情。
畢竟,白鶴藏骨,是老天也不忍我含冤而死。
同一時間,朝堂中許多大臣紛紛上奏,都要皇上重審樓貴妃滑胎一案。
李景珩沒有管這些事,他親自動身去江南,要接回我的屍骨。
毫無疑問,那是個假的。
我的屍骨還在陸執密室裏,他正如往常一般爲我添香。
盈火如碎金,映襯得他身影癯然似竹,而薄衫下凸起的脊椎鋒利,又像一把藏鞘的劍。
我看得有些怔愣。
恰時,探子來報:
「主君,江北出現奇觀,白蟻聚集在城牆之上,遠遠看去,形似樓字。」
「坊間民憤激盪,都說要還樓大人一個清白。」
陸執正垂眼看着棋盤上的棋局,聞言微微頷首,而後隨意拈起一枚棋子擱下。
棋局頓時潰散。
昏暗的室內,他眼睫低垂,露出的一截瘦弱後頸,恰似枯枝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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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珩沒管坊間傳聞,也沒管那些異象。
他自江北接回我的那具假屍骨後便命錦衣衛去尋一個道士。
可那道士似憑空消失了般,怎麼也找不到。
到最後,李景珩把自己和那堆骨頭關在殿中,連早朝都不肯上了。
羣臣聚集在陸府,怨聲載道。
陸執輕輕放下手裏的茶盞,清脆的瓷器聲響起,屋內的嘈雜聲頓時消失。
「諸位所求,陸某已經知曉。」
「明日,陸某便入宮求見聖上。」
衆人像找到主心骨,紛紛行禮道:「有勞首輔。」
可剛至深夜,宮內便傳來消息,說李景珩不知爲何生怒,要斬殺樓貴妃。
陸執正爲我的畫像添色,聞言並沒有太大反應,只是輕輕擱下筆,吩咐道:
「備車,進宮。」
禁宮內燈火通明,稍靠近宮門,便忽聞尖利的哭泣聲。
「陛下!不要!求求您!」
樓玉青再沒了從前的雍容華貴,她髮絲凌亂,被按趴在地上,涕泗橫流,尖叫着求饒:
「陛下!臣妾肚子裏還有皇嗣啊!」
而李景珩面容平靜,拎着長劍,一步步靠近她,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小指:
「阿星少了一根指骨,青兒,你乖乖把自己的手指讓出來,我封你做皇貴妃好不好?」
我從來沒見過他這般如厲鬼索命的模樣。
可眼下,他狀若瘋癲,形似羅剎,竟只是因爲那堆假屍骨裏少了根指骨。
我滿是失望。
不明白從前那個心懷遠志,爲國爲民的小世子爲什麼會變成這副模樣。
陸執就站在遠處靜靜看着,直到李景珩就要砍下樓玉青的手指,他才緩緩開口:
「陛下,臣尋到了您要找的道士,現下正在宮外等候傳見……」
他話音未落,李景珩便丟下劍,嗓音嘶啞而急促:
「快傳他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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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珩親自前往宮門前迎接道士,陸執沒有跟上去,反而把目光落在樓玉青身上,命人把她扶起來。
她進了偏殿休息,陸執卻沒有迴避,也邁進了殿中。
屏風將內室隔開,他清潤的嗓音透過薄紗傳來:
「娘娘和二姑娘生得極爲相似。」
樓玉青眸光微轉,似是下定什麼決心,輕輕偏過頭,將側臉暴露在燭光下。
飛光流落,照在她瑩潤瓷白的肌膚上。
「大人,臣妾還有別的地方更像長姐。」
她的嗓音帶着勾人的嫵媚,「您想看看嗎?」
我有些犯惡心。
樓玉青確實和我長得很像,尤其是側臉,幾乎一模一樣。
隔着隱約的薄紗,就好像是我跪坐在地上,邀請陸執進來。
我望向陸執,卻見他的神色冷淡,連眉間那點一直以來細微的溫和都消失不見了。
燈花發出輕微的燃爆聲,樓玉青見陸執沒有應聲,便走到外室,跪在陸執腳下。
她期期艾艾地道:
「妾聽聞大人慈悲心腸,大人就看在長姐的面子上,救妾出宮吧!」
陸執依舊沉默,只是隔壁主殿,卻忽然傳來李景珩的聲音。
「貴妃如今身體康健,朕也日日臨幸她,難道還不夠嗎!?」
另一個聲音沉吟片刻後道:
「皇上莫急,貴妃腹中有皇嗣,皇嗣出生後,若引魂入貴妃體內失策,皇嗣也可作爲備用。」
大殿落入一片寂靜,只剩樓玉青「嚇嚇」的喘氣聲。
她瞪着眼睛,眼淚不自覺地往下掉。
「皇上只娘娘腹中一個孩子,這孩子有多尊貴,娘娘想必也明白。」
陸執靜靜地看着她,緩聲說,「不想做任人宰割的魚肉,那就只能成爲屠刀。」
在這一刻,他曾經所有的舉動都在我腦海中串聯起來。
道士是他的Ṭŭ̀₍人,借屍還魂的法子是他命道士告訴的李景珩。
墳尖土求子也是他告訴的樓玉青。
還有江北的異象,讓樓玉青知道李景珩想用她的身體作爲引魂的容器。
他的最終目的,是要借樓玉青之手取李景珩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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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瀰漫進偏殿,男人潤和的側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蹲下身,拿出一個小紙包。
「娘娘只需在夜裏把這藥放到皇上的枕邊,皇上的身體便會日益衰敗,到娘娘生產那日,皇位如何,全憑您做主。」
他生得本就如霜似玉,輕輕一句「臣會輔佐娘娘和小殿下榮登大寶」,便讓樓玉青迷了心竅,怔怔道:
「妾願與大人共享江山。」
陸執微微勾起脣,鴉翅般的羽睫在他眼瞼下投出一小片淺淺的陰影,無人看見,他淺色的瞳仁裏泛起的濃厚殺意。
我只覺得這殿內的氣氛十分不對勁。
雖然明白陸執不會中美人計,我卻依舊心裏很不舒服,冷哼一聲,從窗戶飄出屋外。
上京多風沙,又是一個陰雲天。
透過門窗縫隙,我看見主殿內龍袍逶迤,而李景珩神色安詳,躺在那堆假屍骨旁,竟安穩地睡了過去。
我輕輕嘆了口氣。
世間紅塵滾滾,恨與愛糾纏不清,誰又能說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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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執趁夜深離了宮,馬車搖搖晃晃,讓人也困倦起來。
向來冷靜剋制的陸執,呼吸竟然也慢慢變得均勻起來。
他今夜會做夢嗎?
我嘗試着伸出指尖。
下一瞬,男人炙熱的呼吸噴灑在我耳畔,讓我驟然渾身癱軟。
透過一旁的銅鏡,我看見自己蜷縮在陸執懷裏,渾身只有一塊薄紗遮羞。
他這是在做什麼膽大包天的夢!?
我想叫他的名字,一張嘴,發出的聲音卻羞恥得不行。
想推開他,卻又被觸手的肌膚燙得瑟縮了一下。
霜雪一般清冷的男人,怎麼剝去外衣卻似火球一樣。
我想扯住他的寬袖遮住自己,可這個姿勢實在太親密,肌膚相貼,稍稍一動便泛起細密的酥麻。
偏偏陸執還緊箍着我,灼熱的吻密密麻麻落下,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不知爲何,我的身體內忽然湧起一股不知名的浪潮,便難耐地仰起脖子。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
只莫名覺得自己急切地想擁有什麼。
「陸執……」我帶了些哭腔。
陸執便落一個吻在我脣角,嗓音喑啞:「爲什麼哭?」
我急促地呼吸着,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到他瑩潤的薄脣上。
他的眼神便霎時暗下來,握住我的後頸,不容置喙地吻了下來。
耳邊只剩下他的喘息和曖昧的水聲,我不自覺地圈住他的脖子,開始迎合他。
忽然,馬伕的聲音響起:
「主君,咱們到了。」
我再睜開眼,便已經又在了馬車裏。
只剩方纔還未平息的情潮在身體內翻湧。
而陸執端坐着,依舊沒有動,斜飛入鬢的細眉輕輕皺起,呼吸顯然比方纔要緊促許多。
「主君?」
車伕又喊了一聲。
陸執的喉嚨上下滾了一滾,才低低應了一聲,只是嗓子啞得厲害。
那天晚上,陸執在淨室內待了好長時間。
我原本照常跟了進去,不過一會兒,便紅着臉連忙逃了出來。
屋內水聲潺潺,摻雜着男人溫柔繾綣的低語。
一聲聲,喊得正是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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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一段日子,陸執恰巧休沐,上京也罕見地見到了太陽。
可太陽出了沒幾日,天氣便又再次陰沉下去。
同時,陸執被李景珩以商討政事爲由傳召進宮。
可整整一個白日,都不見李景珩出現,只有一個小內宦來來回回傳話。
陸執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對,我卻知道,今夜恐怕就要出大事。
夜間亥時,多雲無月,宮內安靜得不同尋常。
陸執並未入睡,坐在窗前與自己對弈。
宮亂的開始,就在一瞬間。
尖叫聲、刀劍碰撞聲和哭喊聲繞成一團。
屋子裏卻安靜得過分。
我就坐在陸執對面,看他指揮着白子將黑子一粒粒吞下。
當棋盤被白子完全佔領後,陸執站起身,打開窗戶。
烈風吹過,裹挾着血腥氣和硝煙闖進來。
陸執站在濃煙裏眺望着不遠處的沖天火光,眼底漸漸漫上幾分暢快。
「早該如此了。」
他低聲自語,而後轉身推開宮殿大門。
屋外的血腥氣要更濃厚一些,孤月懸空,放眼望去,以往恢宏的禁宮已經瘡痍滿目。
「大人,西安門大勝!」
「大人,北安門大勝!」
「大人,承天門大勝!」
……
不知何時出現的唐德海站到陸執身邊,笑道:
「大人料事如神,樓氏果然在今夜逼宮,還好您早讓三千營祕密回埋伏,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陸執憑欄站定,手裏把玩着一枚白子,淡聲吩咐:
「命三千營退回城外把守,錦衣衛與二十六衛暫時接管上京城防,和樓氏同謀的五軍都督就地斬殺。」
他似想起什麼,問道:
「陛下現在何處?」
唐德海猶豫了一下:
「在景福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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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景福宮後,我才知道唐德海爲何面色古怪。
屋子裏的血腥氣幾乎要凝成實質,樓玉青被剖開肚子,內臟流了滿地,而李景珩像瘋了一般,正死命地把從江北找到的骨頭往樓玉青肚子裏塞。
樓玉青的內臟被骨頭擠壓得碎裂不堪,他卻像看不到一般,只固執地一聲聲說:
「阿星,回家……我帶阿星迴家……」
我不忍再看,偏過頭去。
唐德海也一副要吐不吐的樣子,陸執卻靜靜地垂眸看着面前血腥的場面,神色絲毫不變。
「陛下夢到過她嗎?」他忽然輕聲開口。
這個她自然指的是我。
李景珩僵硬地轉過頭,一雙眼睛木然地落在陸執身上。
陸執微微一笑:
「陛下應該從沒夢到,畢竟當初是您的自私和愚蠢害死了她。」
他一步步逼近李景珩:
「您知道她男扮女裝,對她生起慾念,所以在樓氏陷害她時無動於衷,想讓她假死後爲她安排一個新身份收入後宮。」
「若能成功便罷了,可您偏偏是個色慾燻心的蠢貨,樓貴妃只用一杯酒和與她相似的側顏就將您勾上了牀。」
「陛下在美人懷中酣睡時,樓貴妃將聖旨交給了一心想要她性命的樓家人。」
「她七竅流血而死,您依舊穩坐皇位,美人在懷。一遍遍告訴自己當年的失策全是樓貴妃的錯,告訴自己樓貴妃遲早要死,告訴自己她不會怪你。」
陸執凜若冰霜,眼眸森然,嗤笑道:
「真是好會自欺欺人。」
陸執每說一句,李景珩的面色便白一分,我的心也就冷一寸。
倘若他是疑心我會擅權弄勢,擔心皇權不穩才冷眼旁觀我被污衊而下獄也就罷了。
可他偏偏是因爲自己的一己私慾,想要囚我於深宮做他的金絲雀。
我死得多麼可笑。
我從前與他相約想要天下太平、百姓安樂的誓言又多麼可笑。
「她不會怪我……阿星不會怪我……」
李景珩喃喃自語,無措地抱緊樓玉青的屍體。
窗外烏雲密佈,驟然砸下一道驚雷,照亮他慘白的臉。
李景珩忽然看着樓玉青泛着青灰色的臉笑起來:
「阿星,你醒啦,我們回家好不好?」
他背起樓玉青,像許多年前背起重傷的我一樣,一步步往外走,輕聲說:
「阿星不怕,我帶你回家。」
任誰都能看出來。
李景珩,瘋了。
陸執看着李景珩佝僂的背影,眸色深沉如墨。
我以爲他是心生憐憫,想饒李景珩一命。
卻不料他緩聲開口吩咐:
「把那瘋子的嗓子毒啞,雙臂一寸寸敲碎,再派人跟着他,必要保住他的性命。」
月光流淌在地上,似一攤細鹽。
陸執想,即便是死,李景珩也休想提前一步到閻王殿前找到她。
-24-
泰和十七年,樓氏謀反,帝不幸遇害,首輔陸執平反後扶持宗室旁支幼子登基,以定民心。
幼帝登基的前一晚,陸執去了關押我父親的大獄,整整一夜未出。
血流成河的牢房中,他拎着我父親的皮,站在晦暗的月色下,滿身寂寥。
他說:
「樓摘星,我替你報仇了。」
半張濺滿了血的臉籠在夜中,詭異豔麗到極致,那一道瘦長的影子晃盪着,比我還像只鬼。
我想喊他,可我現在的力量實在太微弱了,只是跟着他就感覺好累好累。
陸執拖着人皮,失了魂般地向外走。
走到獄外時,他抬起臉,看着濃黑的夜空。
陰雲天,沒有星星。
陸執還是緩緩朝着半空中抬起手。
他想碰一碰星星。
可星星哪是他能碰得到的呢?
陸執想起來與她的初見。
那時他方入上京,拜進沈閣老門下。
世家子弟錦衣玉冠,皆圍着他嬉耍,撕他的書,將他最體面的一身衣裳潑滿酒水。
陸執知道自己身份太低,今日的屈辱只能嚥下。
忽然一柄赤金短刃從天而降,「錚」的一聲鑿入嬉笑的人羣中。
「這麼熱鬧,怎麼沒人喊我一起?」
少年長眉似柳,烏髮披肩,身姿挺拔,手腕翻轉,指尖上的蝴蝶刀便劃出一道流光,飛入他澄澈的眼中。
陸執認得他,樓家那個金尊玉貴的小世子。
只是,他不明白對方爲何會出聲制止。
世家子弟錦衣玉食,怎麼會懂得平民百姓的苦楚。
樓摘星身爲定安侯世子,更該是敗絮其中。
可樓摘星不是。
樓氏危亡之際,他以鐵血手腕打回上京,扶持新帝登基。
大軍入城的那日,陸執就在人羣中看着他。
少年將軍金甲覆身,目若朗星,瞳如點漆。
周圍姑娘皆紅着臉將繡囊拋入他懷中,他照單全收,笑容明朗。
轉眸間,視線相交。
駿馬之上的少年朝他揮手,眉眼彎彎,將手裏的繡囊拋進他懷中。
香氣滿盈,陸執不知怎麼的,忽然羨慕起身邊談論着樓小世子的姑娘們來。
-25-
陸執起初並不明白自己對樓摘星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
他只是覺得,樓摘星不該和皇帝走得太近。
先不說他冠寵羣臣,皇帝太過偏信,便會引得其他人不滿。
如此一來,他在朝堂上只會樹敵更多。
況且,他們二人都爲男子,樓摘星還時常留宿宮中。
陸執每每想起此事便惱怒不已。
皇帝后宮還空懸着,若是被有心之人傳出, 誰知道外人會說些什麼?
他只得每日上奏, 以警醒樓摘星。
可這人非但不領情,還在下朝時怒氣衝衝ṱū́₁地逼問他到底想幹什麼。
陸執並沒有好意餵了狗的憤怒。
他心底裏湧出一種令人難以忍耐的酸澀感,像是……委屈。
他爲什麼委屈?
陸執自己也不明白。
還沒等到他想明白, 上京就傳來消息說,樓氏驚才絕豔的小世子不僅是個姑娘家, 還因欺君之罪加上謀害貴妃,被賜死了。
陸執來不及想太多, 拖着重傷未愈的身體往上京趕,跑死了三匹馬。
卻還是沒趕上。
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場雨,像是要把整座京城沖洗乾淨。
陸執想, 那個耀眼似太陽的姑娘死了, 這個世界就該隨之坍塌。
-26-
幼帝登基的那日,陸執率羣臣前往天壇祈福。
當着文武百官的面, 聲稱自己能提前喚三千營入京護駕,是因爲某日我去了他夢中告訴他樓氏意圖謀反。
他率先跪地, 俯身長拜:
「請陛下允准御史入紫雲閣。」
大周建有紫雲閣,紫雲閣裏供奉着的皆是自古以來的肱骨之臣。
而我, 成了上下千年以來第一個入紫雲閣的女子。
牌位入紫雲閣的流程, 原本是交由司禮監安排。
陸執卻要親自送我。
那天, 陸執罕見地穿了身紅衣。
紅衣如火, 似要燒斷故人愁腸。
我沉默地跟在他身後,忽然聽見一個縹緲的聲音:
「你不想回去嗎?」
我一怔:
「可我已經死了,又該怎麼回去呢?」
那個聲音說:
「有人很想讓你回去,他的執念太強了太強了。」
「可以回去嗎……」我的目光落到那個形銷骨立的背影上。
「你的身體已經腐敗, 但我可以讓你以另一種身份回去。」
我看向抱着我牌位的陸執, 餘光卻瞥到周圍的百姓。
百姓們大都衣衫襤褸, 面黃肌瘦。
——大周夏季少雨,很多地方都在鬧旱災, 百姓顆粒無收。
我的心中已經有了選擇,便笑道:
「那就讓我化作一場雨吧。」
化作一場春日驟雨,淋淋漓漓, 淅淅瀝瀝。
滋潤世間萬物, 沖刷一切罪惡。
同時, 與故人重逢。
那個聲音似在意料之中, 並沒有很驚訝:
「你確定嗎?」
我笑着點頭:
「確定。」
-27-
寂靜的天地間忽然起了一絲風,有人似有所覺, 仰起頭, 伸出手掌。
「啪——」
驟降的雨珠落在掌心,濺起一絲清涼。
「……下雨了?」
雨水在一瞬間傾斜而下, 像展開的上好綢緞,又似一幕珠簾。
「下雨了!下雨了!」
「御史大人顯靈了!」
陸執愣在原地, 抬眼望向天際。
茫茫一片白, 生與死的界限好像也模糊起來。
雨滴溫柔地落到他的臉頰上,一滴滴,似一個個輕吻。
他垂下眼,看見許多砸在地面上的水珠迸裂, 像漫天碎星。
陰雲天,有雨,有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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