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淮

絢爛我和江淮笙當年是和平分手。
原因倒也簡單,家世懸殊,身心俱疲,相愛並不能抵萬難。
剛分手時是很痛苦的,可時間總能撫平傷痕。幾年過去,我的生活也算安穩。
直到江淮笙他媽再次找上門來,遞給我一張銀行卡。
「您什麼意思?」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一臉疲憊:「當初拆散你和淮笙是我不對,看在你們當初有過一段的份上,能不能幫我個忙?」
「您說。」
「這麼多年,淮笙身邊再沒別的女人,最近我發現,他和一個 gay 出雙入對,走得很近。
「我怕他性取向有變,他當年愛你愛得死去活來,能不能請你,和他再續前緣?」

-1-
我轉了轉無名指上的戒指,正要回答,家門突然被推開。
女兒滿頭大汗,興沖沖地跑進來叫我一聲「老媽」,又抱着水杯「噸噸噸」喝了大半杯。
喝完了,她好奇地看看江淮笙他媽,猶豫兩秒,試探地叫了一句「阿姨好」。
江淮笙他媽表情空白兩秒。
我訕笑一聲,拉過女兒給她擦汗:「這不是阿姨,是奶奶。」
女兒喫驚地瞪大眼:「這麼年輕,又沒白頭髮,怎麼就成奶奶了?」
再高冷的女人,也很難在真情實意地被人誇獎年輕時保持鎮定。
我見江淮笙他媽要笑不笑的樣子,讓女兒先回房間寫作業。
「您也看到了,我結婚了,孩子都能打醬油了。」我抱歉地說,「當年是江淮笙主動提的分手,他對我不一定還有感情。況且他不止有我一個前女友,要不,您再問問別人?」
「你女兒多大了?」
「五歲了。」
她算了算時間,語意不明地說:「無縫銜接啊?男方是做什麼的?」
「是我鄰家哥哥,知根知底的。」
「可惜了。」她嘆息一聲。
我不確定她這句「可惜」針對的是什麼,送她離開時,我沒忘把銀行卡還給她。
她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只說了兩個字:「算了。」
看得出,對於江淮笙可能變成 gay 這件事,她確實很苦惱。
我也幫不了什麼,只能勸她想開點:「性取向這種事是沒法勉強的,只要江淮笙潔身自好不亂玩,其實也沒什麼。再說你不是還有一個兒子?」
現在這個時代,大家對同性戀的包容度越來越高,公開出櫃的明星也不少。
江家雖然確實有皇位要繼承,但我記得當年和江淮笙談戀愛的時候,他哥哥就已經結婚生子了,完全沒有「後繼無人」的擔憂。

-2-
沒過幾日,江家又來了人。
還帶了一大堆禮物,大多是小孩子喜歡的,漂亮的洋娃娃,精緻的公主裙。
說是補給女兒的見面禮。
丈夫回家時看到堆在客廳的購物袋,很震驚地問我是不是中了五百萬。
我笑着和他解釋了兩句。
他頓時皺起眉頭:「你居然沒拿掃把把那老女人趕出去!」
「我和她沒仇沒怨,而且人家不老。」
「怎麼就沒仇沒怨了?當年鼻孔都快長頭頂上,多看你一眼都怕髒了眼睛。現在兒子變成 gay 了,想起來找你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
女兒一邊扒飯一邊瞅我倆:「你們嘰裏咕嚕說什麼呢?聽不懂。不過我今天放學,看到一個長得可帥可帥的叔叔。」
我笑着打趣:「有多帥?比你爸還帥?」
女兒用力點頭:「比爸爸帥一萬倍!」
丈夫頓時捂着胸口,心痛得不能呼吸:「宋知微,你怎麼能覺得別的叔叔比爸爸還帥?那要是他開口想當你爸,你不得跟着走啊?」
女兒煞有其事地想了想:「那不能,我還是認可你這個爸爸的,頂多讓他給我當小爸。」
話題越來越偏,沒有人再說起過去。
我鬆了口氣,看了一眼還堆在角落的禮品袋,有些爲難。
女兒是個皮猴子,既不玩芭比娃娃也不穿公主裙,轉手送別人不太好,丟了又有些可惜。
算了,先放着好了。

-3-
一連幾日,女兒回家時,手裏都拿着東西。
有時候是一串糖葫蘆,有時候是小蛋糕,有時候是一個超大的泡泡機。
一問,都是帥叔叔給的。
「知微,媽媽教過你的吧,不能隨便要陌生人的東西。」
「我和帥叔叔已經是朋友啦,不是陌生人了。」
「可是你收了人家這麼多禮物,作爲朋友,是不是該要有來有往?」
「那媽媽你給我十塊錢,我去給他買辣條。」
「那多沒誠意呀,不如媽媽明天陪你一起去見見那位帥叔叔,感謝他對你的照顧,好不好?」
女兒向來人小鬼大自來熟,我還是有點擔心。
「行,那媽媽你做糖醋排骨和雞蛋餅好嗎?」女兒說着,嚥了口口水,「我答應過帥叔叔要給他帶的。」
「好的呀。」
晚上給女兒洗澡時,我突然從她兜裏摸出一個很小的 Kelly doll。
我對奢侈品是沒有研究的,但有了孩子以後,大數據總是會莫名其妙給我推薦一些我壓根兒買不起的東西。
「這個也是你那帥叔叔送的?」我問女兒。
「對呀。」女兒用力點頭,「叔叔說明天還要送我小馬,他給我看了圖片,可好看了。」
我想,我大概能猜到,那位神祕的,整天不上班陪孩子玩,還每天給孩子帶不重樣的禮物的「帥叔叔」是誰了。

-4-
我沒有預想過我和江淮笙重逢的場景,但好歹是和平分手,不是原則性問題。
所以也不是不能像普通朋友那樣,打個招呼,ẗṻ₍說兩句話。
心裏還是會有悸動的,畢竟是愛而不得,人對於自己沒能得到的東西,總是容易念念不忘。
但也僅此而已。
他比以前成熟了,款式簡潔的休閒服也遮不住身上的熟男魅力。我盯着他看了半響,愣是沒看出來一丁點像 gay 的地方。
江淮笙起先還有點不自在,後來就麻木了:「怎麼?我今天穿鬆緊腰的褲子你也要說我褲鏈沒拉嗎?」
他這句話瞬間把我的記憶扯回最初,我噗嗤一聲笑出來:「沒,這麼多年沒見了,我就看看你長老了沒。」
「你怎麼猜到是我的?」
「你下回送點便宜的,我就猜不到是你了。」哪個普通人家會把 Kelly doll 當十塊錢的玩具送小孩呀。
「老媽,你們認識啊?」女兒好奇地抬頭看我。
「認識,他是我初戀。」
「怪不得長這麼帥呢!」女兒佩服地豎起大拇指,「我老媽眼光就是好!」
「謝謝誇獎。」
「那你們爲什麼分手啊?」
「我配不上你媽媽。」江淮笙主動說。
「那不能吧。」女兒是個實心眼,「你長得比我媽好看多了。」
「人小鬼大。」我拍拍她的腦袋,「去玩吧。」
她就快樂地和小夥伴玩沙去了。
我和江淮笙坐在小區的長椅上,中間間隔的距離足夠再塞下一整條秦嶺山脈。
我把手中的保溫桶放在中間:「喏,小孩特意要求給你做的。」
江淮笙點點頭:「謝謝啊。」
他看起來很鎮定,但左手的指腹一ƭú₉直在搓着衣角,那是他緊張時的小動作。
憋了半天,他只乾巴巴地寒暄出一句:「你瘦了。」
我樂呵地看着他:「我聽說,你性取向變了啊?」
這話一出,他頓時不緊張了,表情也無奈起來:「都是誤會。」
他沒有解釋到底是什麼誤會。
「前幾天我媽特意給我打電話,說你結婚生子了,我就知道她肯定來找你了。」江淮笙輕嘆口氣,「我想着,都分手那麼多年了還讓你受她的氣,挺不好意思的,就說來跟你道個歉。」
「到小區門口了吧,又覺得有點冒失,剛要打道回府,就碰到你家小孩了。」
我點點頭。
「知微和你長得很像,尤其是嘴巴和眼睛,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不瞭解江淮笙的人,會覺得他很高冷。
其實他話挺多的,我和他熱戀時,時常嫌他太吵,有時候忙起來一時沒回他消息,微信一轉眼就是九九加。
「那什麼,你老公,對你還好吧?」
我笑着頷首:「挺好的,你也認識的,宋箸,我那鄰家哥哥。」
「看吧,我當初就說他對你動機不純,你還總說是我想太多。」
我沒再辯解,氣氛一時安靜下來,好一會,江淮笙輕聲開口:「那你覺得,我老了嗎?」
我沒聽到這句話。
因爲我看到宋箸拎着菜從不遠處的步道慢悠悠走過,立刻起身招手:「老公!」
宋箸看過來,先朝我笑了笑,然後視線下移,落在了江淮笙身上。

-5-
以前江淮笙每次一看到宋箸,都要示威性地摟住我的肩膀。
宋箸一直對此耿耿於懷,嫌我喫裏扒外,我和他那麼多年的感情,最後隨隨便便一個臭小子冒出來,我就屁顛屁顛跟着跑了。
所以這次,宋箸很主動地攬住我的腰,非常有正宮氣質地微微一笑:「江淮笙啊?好久不見,上樓一起喫個飯吧?」
「不喫了。」江淮笙拎着保溫桶站起來,很有風度地笑了笑,「公司還有事,我先走了。」
「我送你。」宋箸把手裏的菜遞給我,「你車停在哪啊?」
江淮笙盯着那堆菜看了幾眼,突然改變了主意:「那要不,我還是喫個便飯?」
宋箸差點掛不住笑。
江淮笙ṭũ̂ₐ很理直氣壯:「我送了禮的。」
女兒大老遠聽到這話,「噔噔噔」跑過來:「老爸,我答應了要請帥叔叔喫飯的,今晚讓老媽下廚吧。」
「怎麼?你是覺得我不夠格給你這位『帥叔叔』做飯嗎?」宋箸皮笑肉不笑。
女兒老氣橫秋地嘆氣:「你平時做黑暗料理我也認了,畢竟我是你親閨女。可帥叔叔要是喫壞了肚子,我就太對不起他了!」
宋箸啞口無言。
「其實,我的廚藝還不錯。」江淮笙突然開口,「不介意的話,我做也行。」
宋箸笑得很假:「那怎麼好意思?畢竟你是客人。」
「大家都是熟人,不用跟我客氣。」
江淮笙居然真的沒說謊。
以前我和他戀愛時,他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切菜不小心傷了手指,都要大呼小叫讓我給他吹吹。
我當時很無語:「這傷口可Ṱũ̂ₚ太嚴重了,你再耽擱兩秒就要癒合了。」
他一臉委屈:「可我真的痛啊。」
他用那道傷口,向我索賠了一整個月的早晚安吻。
但他現在,可以嫺熟地切菜,倒油,顛鍋,做的還是色香味俱全的水煮魚。
「嚐嚐,好喫嗎?」他一臉期待地看着我。
我對他這種狗狗眼從來沒有抵抗力,頂着宋箸涼嗖嗖的視線夾起一塊魚肉品嚐。
是真的好喫。
和我做的水煮魚,味道一模一樣。
女兒喫了幾口,最後篤定道:「媽媽你幫帥叔叔作弊了吧?今晚的菜都是你做的吧?」
「看來我這個徒弟可以出師了。」江淮笙很得意地看着我,「我早說過的吧,你是最好的老師。」

-6-
江淮笙說我教會了他很多東西。
怎麼砍價,怎麼挑新鮮的蔬果,怎麼打掃ṭû⁾家裏邊邊角角的衛生……
都是些其實他根本用不上的技巧。
若不是和我的生活融合,他一輩子都不需要接觸這些東西。
我有時候想,可能就是分手的時候太遺憾了,所以過去好多年再想起來,還是會意難平。
如果我們感情還沒到那一步就分開了。
又或者我們繼續在一起,但因爲懸殊的階級和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耗盡了彼此的耐心。
可能都不會這麼難過。
分手之前,江淮笙說我教會他的最重要的事,是讓他明白什麼是愛情。
「如果我一開始就知道我們會是這個結局,就算我當時很喜歡你,我大概也不敢開始的。」
他說他其實是個膽小鬼,任何可能會讓自己受到的傷害,都想避免。
「可我現在覺得,我能夠遇到你,和你在一起,真的太好了。」
「雖然我會患得患失,會求而不得,但許思恩,我覺得這一切都值得。」
但其實他本不必懂得這些。
江淮笙不缺愛。
他擁有太多了,父母兄長的寵愛,優渥的家庭條件,在法律的底線之內最大的自由。
我坐在父親的三輪車上,陪他大街小巷收廢品時,江淮笙正坐着專機,飛往世界各地。
有沒有愛情對他來說重要嗎?
當然不重要。
我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
他本可以永遠不品嚐任何苦痛的。
感情甜蜜時,我笑着打趣:「你生活太幸福了,所以是得在我身上栽栽跟頭,全是蜜糖有什麼意思,偶爾也嚐嚐苦瓜嘛。」
分手時,我卻想,要是我一開始別這麼不自量力惹他就好了,全是蜜糖多好。

-7-
江淮笙離開時,宋箸說他去送。
我沒阻止,只收拾了碗筷進廚房。
一家三口的碗筷擺在一起是那麼和諧,就顯得江淮笙用的那個碗,特別格格不入。
我出了會神,最後拍拍自己的臉頰,讓自己振作起來。
許思恩,可不能一直沉浸在過去的情緒裏,要大步向前走,別回頭。
晚上睡覺時,宋箸突然開口:「我覺得,江淮笙還是挺喜歡你的。」
「所以?」
「所以,你要不要考慮一下,重蹈覆轍?」宋箸側過來,很認真地看着我。
「你也知道是重蹈覆轍啊。」我無語地看着他,「就這麼想當二婚男?」
「他媽不是對你想法改觀了嗎?」
「那是她以爲她兒子是 gay,兩權相害取其輕,但對她而言,我始終是『害』的一種。」
我語調平靜:「如果我重新和江淮笙在一起,過不了多久,她還是會看我不順眼。」
「我和江淮笙之間隔着無法跨越的鴻溝,那是不管我和他多努力,都改變不了的事實。」
「所以我明知前路崎嶇,又何必再踏上去?」
宋箸問我「你後悔過和江淮笙在一起嗎?」
我沒吭聲。
「所以,你憑什麼覺得因爲前路崎嶇,就沒必要再踏上去?」
最後,宋箸嘆口氣:「思恩,你以前很勇敢的。」
我承認我確實不如過去勇敢。
但大多數人不都是這樣嗎,越長大,越膽小。
現在再回想起我和江淮笙的初遇,我都會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實在是太勇敢了。

-8-
我和江淮笙第一次見面,是在酒吧。
我是樂隊的架子鼓手,江淮笙是酒吧老闆的朋友。
我在臺上演奏,他在臺下喝酒。
江淮笙端着酒杯喝酒時正好看過來,對上我的視線。
昏暗的燈光,他的表情曖昧不清,我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笑得意味深長。
一曲結束,我把鼓棒扔給吉他手,利落地跳下板凳。
剛回到後臺,就看到江淮笙靠着牆壁,一隻手插兜,一隻手垂下,指間夾着香菸。
渾身上下就兩個字:裝逼。
我停下腳步。
江淮笙抬眸看過來。
他長了一雙特別漂亮的桃花眼,眸光瀲灩,含情脈脈。
「你剛剛在臺上盯着我傻笑了整整十分鐘。」他彈彈菸灰,「給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很難不去猜測,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我朝他勾勾手指頭:「你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祕密。」
他挑眉,表情大概是「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找什麼藉口」。
等他湊過來了,我踮起腳尖,在他耳邊低聲說:「哥們,你褲鏈沒拉,紫色的,有點悶騷哦。」
其實我之前沒看得這麼清楚,這不他湊過來的時候都沒忘記耍帥,胯部扭轉的時候,從我的角度正好看到了。
江淮笙當時就愣在原地,徹底石化。
「沒事,你長得好看,就算沒拉褲鏈,也絲毫不影響你的帥氣。」我拍拍他的肩膀,好生安慰。
江淮笙大概此生從未遇到過如此尷尬的境地,以至於後來他甚至不太願意在我面前穿牛仔褲。
「不過你猜得沒錯,我確實挺喜歡你的。」我輕佻地勾了勾他的下巴,「下回再見面,記得請我喝一杯。」
我這人有個壞毛病,長得好看的人,我就喜歡逗一逗。
但在這之前,我只逗過女生。
江淮笙也算是破了天荒。
我沒把那晚的插曲放在心上,畢竟我的生活挺忙。
要上課,樂隊有演出,偶爾要去朋友的攀巖館幫忙,放假還要幫老爸收廢品。
但某天下課,我突然接到一通陌生電話,他說他在學校門口等我。
本來不打算理,但聲音聽起來耳熟,所以我還是去了。
江淮笙靠在一輛張揚的跑車旁,手裏拎着一瓶紅酒。
見了我,他笑嘻嘻地揚揚手中的酒瓶:「說好的,再見面,請你喝一杯。」

-9-
我當時真沒覺得他帥,學校門口人來人往,不斷有人跟我打招呼。
我只想憑空變出個蛇皮口袋,不管是裝自己還是裝江淮笙,我和他之間必須要消失一個!
但我還是很好地穩住了自己的形象,假裝不認識他,轉身就走。
江淮笙立刻跟上來。
「許小姐,許同學,許思恩!」
「你去哪兒啊?」
「喂喂,我跨越了大半個城區過來請你喝酒,好歹看我一眼啊。」
最後我把他帶到了攀巖館。
「你還練攀巖啊?」他驚奇地盯着我的手臂,「這麼厲害?」
「不是想喝酒嗎?等着。」我放下包,開始熱身,「等我贏了,咱們喝慶功酒。」
這家攀巖館常舉行一些業餘的攀巖比賽,雖然我的技術比不上專業選手,但在業餘裏還算不錯。
最後得了三百塊獎金。
江淮笙請我喝酒,我請他喫燒烤。
「燒烤和紅酒,不太配吧?」他坐在塑料獨凳上左顧右盼,「這裏估計連醒酒器都沒有。」
「不用那麼講究。」我找老闆要了兩個巨大的盛啤酒的玻璃杯,倒了小半杯紅酒,用力搖晃幾秒,然後直接擺在他面前,「喏,喝吧。」
江淮笙嘴上說着我暴殄天物,動作是一點沒含糊,大半的酒和燒烤都進了他的肚子。
那天之後,我和他漸漸熟悉起來。
我知道他有錢,但我那時並不覺得我和他有什麼很大的差距。
我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老頭把我養得很好,從沒讓我缺衣少食。這些年交往的朋友,合不合得來,看的都是三觀,和家庭背景沒什麼關係。
所以在我和他正式認識第三個月的時候,一羣朋友聚完餐,江淮笙開車送我回家。
下車前,我解開安全帶,突然問他:「江淮笙,你現在是單身吧?」
他愣了兩秒,點頭。
「那你覺得我怎麼樣?」
他說:「挺好。」
「想做我男朋友嗎?」
他一隻手還放在方向盤上,呆呆地看着我。
我雙手抱胸,挑眉看他:「怎麼?不樂意啊?」
「不是。」他側過身,從後座不知道哪個縫隙裏掏出一束鮮花遞給我,「許思恩,你怎麼老是搶先我一步啊。」
我笑起來:「幹嘛?打算跟我告白啊?」
「是啊,這不是怕唐突了你,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設,就怕你把我拒絕了……」
江淮笙還在碎碎念。
他緊張了。
我覺得沒這個必要,男歡女愛人之常情,我喜歡他他喜歡我,這不皆大歡喜?
所以我扯過他的衣領,吻了上去。

-10-
我不是一開始就愛江淮笙愛到骨子裏的。
這世上很多愛情不過乍見之歡,但我和江淮笙,是久處不厭。
人與人相處,情感波動是一條明顯起伏的曲線,而我們剛好在曲線的頂點戛然而止。
所以抓心撓肺,所以痛徹心扉。
女兒有點糾結地問我能不能繼續收帥叔叔的禮物。
「爸爸好像不太喜歡帥叔叔,他是不是喫醋啦?」
我常會被女兒嘴裏冒出來的詞彙驚到,成年人都覺得才幾歲的小孩,懂什麼。
其實他們什麼都懂。
「爸爸不是喫醋了,爸爸是在心疼媽媽。」我摸摸女兒的腦袋,「你想收就收,沒關係的。」
女兒仰頭,細細地打量我。
「怎麼啦?」
「我也心疼媽媽。」她用力抱住我的小腿。
我心底一軟,下意識想把她抱起來,可惜女兒從小皮實,看着不胖,肉卻結實。
我現在是抱不動她了。
「帥叔叔說,你以前打架子鼓,很帥的,那你現在怎麼不打了?」
我嘆口氣:「因爲媽媽身體不好呀。」
她呆住,瞪大了眼睛:「原來你以前去醫院,都是去看病的嗎?」
「那不然呢?」
「我以爲你是揹着我偷偷找爸爸去了!」
我好笑:「嗯……我去看病,順便去看你爸爸。」
宋箸今年剛升了肝膽外科的副主任,一週就出一次門診,不是在手術就是在手術的路上,忙得腳不沾地。
他頂多能抽出時間陪我喫個盒飯。
「哎,爸爸已經兩天沒回家了。」女兒嘟囔,「我都有點想他了。」
這兩天宋箸科室出了醫鬧,據說事情鬧挺大,還差點影響手術排班,所以他已經加了兩天班了。
我早上給他發消息問情況怎麼樣,他至今沒回。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有點擔心。
這年頭醫患矛盾越來越激烈,宋箸是個好醫生,但病人不一定都是好病人。
我問女兒:「你真的想他?」
女兒用力點頭。
「嗯,那我們去給他送飯吧。」宋箸不止一次吐槽過醫院的食堂和外賣難喫,連續喫兩天了,也讓他換換口味。

-11-
肝膽外科的住院部永遠人滿爲患,我牽着女兒剛經過護士站,就有小護士打招呼:「宋姐,你來啦?江主任開會去了。」
怪不得一直不回消息。
「微微也來啦?還記得阿姨嗎?」小護士從兜裏摸出一根棒棒糖笑眯眯地遞給女兒。
「你是姐姐,不是阿姨。」女兒嚴謹地反駁她,「我媽媽說了,長得漂亮的都是姐姐!」
「哎喲這小嘴太甜了,你等着,我必須把我壓箱底的零食都給你!」
醫院病毒多,我把女兒安置在醫生休息室,讓她別亂跑,又去問了醫鬧的事。
幾個年輕醫生都是愁眉苦臉,一個勁倒苦水。
說是本來手術都成功了,但恢復慢,病人聽信了醫托的話,偷溜出院去黑診所扎針,當晚情況就不太好,還沒等天亮,就嚥氣了。
「那家人條件不太好,本來院裏是打算出錢,息事寧人,但對方獅子大開口,要三百萬。」
「現在走司法程序呢,那家人的兒子聽說是個混社會的,前兩天還叫人帶刀來科室鬧了一番,現在還在局子裏蹲着呢。
「我最近上班總提心吊膽,生怕被人捅刀。」
「江主任去開會,估計也是說這個事。我真心覺得每個科室都該配幾個安保,這人身安全壓根得不到保障啊!」
我也嘆口氣。
醫患矛盾有時候更多是社會矛盾。
正說着,走廊那頭,我遠遠看到宋箸穿着白大褂朝我走過來。
他也看到我,臉上泛起笑容,腳步加快。
走廊上人來人往。
有位戴着兜帽一身黑的男人飛快地走過我身邊,在和宋箸擦肩而過的那一刻,猛地抽出一把匕首。
反射的白光刺痛我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像慢鏡頭。
我看到宋箸低下頭,看着自己被刺中的腹部,臉上浮現出茫然和不可置信。
那個人拔出匕首,又補了第二刀,第三刀……
宋箸的身軀緩慢地跌倒在地。
我已經很久沒練過攀巖了,手臂力量退化得厲害。可那一刻,我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伸手絞緊了男人的脖子,卸了他的胳膊。
周圍的人都湧過來,有人大吼着「快把牀推過來!打電話!叫保安!聯繫手術室!」
「沒事沒事。」我語調很急,不知道是在安慰宋箸還是自己,「咱就在醫院呢,肯定沒事!」
宋箸捂着肚子,朝我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放心,死不了。」
他這話讓我想起離世的老爸。
他膽管癌晚期,骨瘦如柴躺在病牀上時,也是這樣笑着安慰我:「放心Ṭų⁹,死不了。」

-12-
我沒有慌張太久。
冷靜下來,我立刻給宋箸父母打電話,請他們立刻趕過來。
又回了家,收拾了一些住院需要用的物品。
女兒很乖,知道宋箸受傷了,全程不吵不鬧,陪着我一起折騰。
手術進行了快六個小時,醫院最厲害的外科醫生都在那個手術室裏。
燈滅的那一刻,我的呼吸幾乎停止。
出來的是外科的主任:「脾臟破裂,大出血,好在搶救及時,先去 ICU 觀察,其餘的,就看恢復得怎麼樣了。」
婆婆聽到這話,鬆口氣的同時,腿軟得幾乎站不住,直接倒在公公懷裏。
「辛苦你了邱主任。」我朝他深深鞠躬。
「分內之事。」他連忙扶住我,「待會兒老江被推出來,你們路上可以和他說說話,但暫時不能進 ICU。」
我很快和公婆商量好時間。
ICU 不需要家屬,只能每天固定時間探望,但醫院需要有人留守,女兒也需要人照顧。
我負責留守醫院,婆婆照顧女兒,公公則是給我送飯。
宋箸的求生欲很強,病情恢復也算穩定,每次我穿了隔離服進去探望他,他都看着我笑。
「我都好多天沒看到乖女兒了。」他虛弱地嘆口氣。
我立刻給婆婆發去視頻,女兒在手機那頭嚎啕大哭:「哇……爸爸……」
她很少哭,但這次實在是被嚇到了,忍了很久的情緒,在看到宋箸的那一刻終於決堤。
「別哭別哭,爸爸心疼。」宋箸哄着騙着,「你要聽奶奶話,爸爸很快就能回家了,好嗎?」
女兒抽噎着用力點頭。
「邱主任說一切順利的話,再過兩天你應該就能出 ICU 了。」
「可算能出去,這裏面吵死了。」
「外面更吵呢。」我笑眯眯地說,「到時候帶女兒來看你,吵得你頭疼!」
然而就在我說這話的當晚,宋箸發生了術後感染,出現胰瘻。
他再一次被推進手術室。
這一次,手術沒能成功。

-13-
這世上的分別,大多突然。
能好好道別的機會,少之又少。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每一次和我愛的人分別,上天都給了我道別的機會。
宋箸靠着呼吸機,緩慢而平靜地交代了後事。
他說命運如此,不必難過。
最後,他找我要了手機,強撐着最後一口氣,給江淮笙打了電話。
只說了一句:「江淮笙,雖然我不舉,但你記着,宋知微永遠都是我宋箸的女兒。」
我笑着,卻忍不住落下來淚,輕聲埋怨:「多管閒事。」
「以前的每一次,都是你爲我加油,推着我向前走,所以,也換我推你一次。」
宋箸說着,呼吸急促起來:「思恩,我要告訴你一個祕密。」
心電監護髮出尖銳的響聲,我在滿世界的哭聲中,聽到了他輕喃的那句「我愛你」。
「我知道。」我閉上眼,俯身輕吻他的額頭,「謝謝你。」
有幸被你愛過這件事,值得我用一生銘記。

-14-
宋箸的葬禮辦得很隆重。
醫院來了不少人,院領導知道我的情況,憐惜我們孤兒寡母,說給我安排了個清閒職位。
我沒答應,只避開了公婆,和他私下談了幾次話,多要了現金補償。
這些錢,都是給公婆的養老錢。
我和院領導說話的時候,婆婆在不遠處叫我:「思恩,江先生和他太太過來了,你去接待一下吧。」
我抬頭看過去。
是江淮笙的大哥大嫂。
院領導大概是認出了對方的身份,詫異地看我一眼。
「你先去忙吧,具體的我們後面再聊。」
我點點頭,微微欠身,轉身離開。
「節哀。」江硯禮說,「洛杉磯下暴雨,淮笙被困回不來,託我前來弔唁。」
「勞你們親自跑這一趟,有心了。」
「我能見見宋知微嗎?」
「可以。」江淮笙大概把情況都告訴了他這個大哥。
我並不意外,這兄弟倆從小就感情好,當年我和江淮笙談戀愛,江硯禮還送過我厚厚的見面禮。
女兒這幾天明顯情緒低落,原本飽滿的臉蛋都有些凹陷下去,見了生人,也不如往常熱情,Ṭũ̂₊只是焉焉地喚了人,就往我懷裏鑽。
「你和淮笙的事……」江硯禮頓了頓,「等他回來,你們自己處理吧。」
「長輩那邊,其實你不用太顧慮。今日不同往日,他們現在插手不了淮笙的事了。」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
江硯禮很忙,沒待多久就告辭,臨走時,我無意間對上他太太的視線。
對方愣了一下,優雅地朝我微微頷首。
我自然看出這夫妻倆之間的氣氛不太對勁,但我現在心力交瘁,也沒有心思多管閒事。

-15-
宋箸的葬禮結束之後,江淮笙才趕回國。
風塵僕僕的,眼眶下是明顯的青黑。
見了面,還沒說話,他的眼眶就明顯紅了。
沙啞着嗓音,脣瓣蠕動好一會,只吐出「對不起」三個字。
他在家裏給宋箸上了香,公婆很識趣,說帶女兒出去走走,把空間留給我們兩人。
「你公婆他們……」
「不用擔心,他們什麼都知道。」
「知道什麼?」
「全部。」

-16-
我第一次和江淮笙的母親單獨見面,就是在公婆開的小餐館。
那段時間公公搬貨傷了腰,婆婆一個人忙不過來,宋箸又正好是住院升主治的關鍵時期。
母親去世時我還小,父親是個粗心的,多虧了婆婆幫忙搭把手。後來父親收廢品忙得腳不沾地,也常託公婆照顧我。
甚至我做飯的手藝,都是公公教的,他還笑着說宋箸在廚藝上實在沒天分,想讓我繼承他的衣鉢。
所以他們需要幫忙,我義不容辭。
江淮笙的母親抵達時,我穿着圍裙,剛送走最後一桌客人。
看得出來,她很少踏足這種地方,即使面上不顯,坐下的動作也是僵硬不自然,嫌環境太髒。
我那時已經猜到江家人不喜歡我,但我這人犟,不撞南牆不回頭,我覺得我不貪圖江淮笙任何東西,雖然我確實沒他家有錢,但從小到大,我想要的,老頭從沒短過我。
從人格上來說,我們是平等的。
坐下後,婆婆給江淮笙的母親端了茶水過來,又說她去後廚忙,讓我有事就叫她。
那茶水,江淮笙的母親一口沒碰。
我以爲她會從包裏掏出一張五百萬的支票讓我離開她兒子。
但她沒有。
對視幾秒,最後還是我先沉不住氣,索性捅破那層窗戶紙:「您是來讓我和江淮笙分手的?」
她笑起來:「你很乾脆。」
「如果我不分您打算怎麼辦?給我錢把我打發走?還是把江淮笙關起來,不再讓我和他接觸?」
「許小姐,你想太多了。實際上,如果淮笙堅決不和你分手,我們也是沒有任何辦法。」
她確實沒有說謊。
江淮笙是被家裏寵着長大的。
他上頭有個從小被當做繼承人培養的大哥,父母對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不作奸犯科。
反正江家的財產,足夠他十輩子都揮霍不盡。
「我承認,我對你確實不太滿意,不管從哪方面,你和淮笙都不相配。」她很坦誠,「但我也能理解淮笙爲什麼喜歡你,你確實很有魅力。
「但談戀愛只需要兩個人,結婚卻不行。你父親是幹垃圾回收的,雖說職業無貴賤,但其實我們都清楚,職業就是有貴賤。
「當然,我沒有否定你父親的意思。你是這樣的性子,又會攀巖又會打架子鼓,這足以證明你父親把你養得很好。」
「但江家實在丟不起這個臉,要不起這樣的親家。如果你非要和淮笙在一起,就要做好我們一輩子都不接受你的準備。
「你可能並不在乎我們對你的看法,但淮笙呢?他也能不在乎嗎?
「你能忍心讓他一輩子夾在你和我們之間,左右爲難嗎?
「淮笙他從小到大,沒喫過一點苦,沒和我們吵過一次架。你能肯定你們所謂的『真愛』,不會被現實消磨殆盡嗎?」
我很清楚,她說這一切,其實不過是攻心爲上,想讓我自覺離開。
但我也知道,她說的都是實話。
我不介意她對我說難聽的話。
我選擇和江淮笙在一起,這是我自己的選擇,無論什麼後果,我都願意承擔。
但我不願意父親被我連累。
他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實實做事,不該因爲我,就受到這樣的詆譭。
江淮笙也是如此。
他和家人感情深厚,若不是因爲想和我在一起,根本不必和家人發生爭吵。
「我知道你不會要我的錢,我也不會用錢打發你。但有時候我真希望你就是貪圖淮笙的錢。你知道的,愛錢的女孩子,最好打發了。」

-17-
我沒和江淮笙分手。
我們甚至都沒有過爭吵。
只是似乎有一道無形的牆將我和他隔開,我們爲了不讓彼此難受,所以選擇隱瞞自己的難受。
所以,我們最終還是漸行漸遠了。
分手是江淮笙提出來的。
爲了給江家一個好印象,我放棄了樂隊和開攀巖館的計劃,找了個有前景的工作。
那晚我加班到深夜,外面暴雨,江淮笙來接我。
他幾乎將整把傘都舉在我的頭頂,自己被淋得透溼。
但到家時發現,雨太大了,我的另一側肩膀還是溼了。
第二天一早,我出門上班前,江淮笙突然叫住我:「老婆。」
我回頭:「怎麼啦?」
「我們分手吧。」
我的手已經放在門把手上,愣了兩秒。
就像是腦海裏一直緊繃着的那根弦,突然就斷了。
說不出是輕鬆了,還是心氣徹底消散了。
「好啊。」我笑着回答他,「那你得收拾自己的東西,我上班要遲到,就不幫你了。」
他說好。
我就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知道,他不是不愛我了。
他只是,不願意我爲了他,把什麼都放棄了。
但很遺憾的是,我既沒能和他在一起,也沒能堅持自己的熱愛。

-18-
懷孕這事,是和江淮笙分手快一個月我才發現的。
那段時間我很是消沉,喫不下睡不着,每天都吐,還以爲是情緒影響了胃口,到醫院一查,妊娠六週。
更巧的是,那天婆婆正好來醫院給宋箸送愛心湯,就這麼撞破了我懷孕的事。
她一邊罵我一邊又心疼我,最後沒了辦法,把兩家人叫到一起,坐下來認真地聊了聊。
給出的解決辦法是,讓我和宋箸結婚。
因爲宋箸不舉。
我震驚地看着宋箸。
宋箸無奈,一點也沒有男人不舉的自卑:「別看我,雖然我是醫生,但醫者不自醫啊。」
婆婆拉着我的手,語重心長:「你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那江家作踐你,我心疼。」
「你的性子我瞭解,肯定捨不得打掉這個孩子,但單身生育,難免遭人非議。」
「我不瞞你,我們也確實有私心。宋箸他沒辦法有孩子,但我和他爸,也想抱孫子。」
宋箸單獨把我叫到一旁,讓我不用考慮他父母的感受。
「你這麼能幹,就算一個人帶孩子也能帶得很好。再說了,就算咱倆不結婚,你這孩子也得叫我乾爸,你沒必要把自己的婚姻堵上。
「我的工作性質你是知道的,不僅要出門診做手術,還得寫論文考職稱,根本沒法做一個合格的爸爸。」
我想了想,點頭:「你說得有道理。」
他剛鬆口氣,就聽到我說:「但結婚也不是不行。」
我不是逃避,是真的深思熟慮,覺得結婚這事可行。
所以,我結婚了。
婚後半年,父親在收廢品時突然昏迷,緊急送往醫院,被查出膽管癌晚期。

-19-
宋箸查了很多論文,給國內幾乎所有肝膽這塊的專家都打了電話。
但有時候現實就是這樣,這世上的事,能通過努力就能得到回報,已經算是幸運。
我家老頭,沒有這樣的幸運。
我孕晚期,家裏人都不讓我去醫院,一是我動作不方便,二是怕過了病氣。
我不肯,辭了職,專心照顧他。
老頭最後吵着要出院,他說不想待在醫院裏。
醫生也建議我們出院,說再繼續治療,除了給病人增加痛苦,沒有太大意義,回家修養,給病人用一些基本的減輕痛苦的治療手段,江箸就可以做到。
最後的時刻,老頭躺在牀上,渾身ţüₗ只剩一層皮包裹着骨頭,呼吸之間,都是內臟腐爛的腥臭味。
他任由我握着他的手,虛弱地看我一眼,笑着說:「乖女,別怕,我死不了。」
他食言了。

-20-
父親去世後,我常夢到小時候的事。
孕晚期本來睡眠就不好,加上情緒低落,食慾不振,我最後早產了。
順轉剖,受了兩次罪,身體大不如前。
宋箸帶我去看了好些個婦科專家,又找了中醫。
說是傷了根,只能好好休養,那些激烈的運動再不能做。
因爲不能餵奶,所以女兒從小就是喫奶粉長大的。
有時候我想,如果這些都是成長的代價,那我的付出未免太大。
產後激素不平衡,抑鬱最嚴重的時期,我給江淮笙打過一次電話。
我太痛苦了,我想從他那裏吸取一點支撐着自己繼續走下去的力量。
我不敢用自己的手機,所以借了個陌生人的。
打過去,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恍惚着,不確定是自己記錯了號碼,還是江淮笙已經有了新人。
但不重要了。
只能說,我和江淮笙,沒有緣分。

-21-
後來,我還是振作起來了,學着怎麼經營家庭,做一個好媽媽。
過去的一切,好像都離我很遠了。我沒有忘記那些鮮活的畫面,只是它們好像被籠罩了一層面紗,我看得不再真切。
我覺得,我和江淮笙也不適合重新開始。
彼此都已經開始新的生活了,何必因爲過往的感情,強行延續孽緣。
但江淮笙似乎不是這麼想的。
「其實我本來都說服自己了,真的。」江淮笙說,「其實去年我就可以來找你了,我在公司的話語權很大,父母沒辦法再幹涉我的決定。如果那時我說還是要娶你,他們一點反對的餘地都沒有。
「但我沒來。我覺得你過得好,我不該厚着臉皮再來打擾的。
「但是許思恩,你明明就,過得一點都不好。」
不好嗎?
我茫然地看着他,想問問我哪裏過得不好?
可江淮笙只是將我抱在懷裏,力道很大,從上到下,密密實實地契合着。
他似乎在哭,因爲我明顯感到肩膀的布料溼透了。
他哽咽着,一遍遍地說:「我愛你。」
「我愛你。」
「我們分開的時間已經比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更長了。」
「我還是愛你。」
「重新在一起好不好?」
「就算以後可能還是會分開,但不要再留遺憾了。」
「江淮笙。」我垂在身側的手指抖了抖,「我和你以前愛的那個許思恩,已經不一樣了。」
「我也不是你以前愛的那個江淮笙了。」他說,「可是現在的江淮笙,也愛你。」
我終於抬起手,輕輕抱住他的腰,在他懷中安穩地閉上眼:「好,那我們,再試試吧。」

-22-
江淮笙番外

-1-
江淮笙拎着行李箱回家時,沒有一個人表現異常。
母親照例關心他的身體,讓廚師做了他喜歡的飯菜。
父親在過問他未來的安排。
兄長說如果零花錢不夠就跟他說。
彷彿之前的爭吵都沒存在過。
也彷彿,許思恩沒存在過。
江淮笙一口一口,刻板地喫着白米飯。母親心疼他,給他夾了一隻蝦:「別隻喫飯啊。」
他把那隻蝦塞進嘴裏,眼淚突然就奪眶而出。
他也不明白,明明是自己提的分手,明明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
但一想到往後漫長的歲月都和許思恩不再有關係,他就覺得好難過。
喫過晚餐,江硯禮要回市中心的住宅,兄弟倆一前一後走出別墅。
江硯禮說:「淮笙,你需要依靠家族生存,自然要接受家族的制約。」
「大哥,你那麼厲害,掌控了自己的人生嗎?」
江硯禮一頓,說不出話。
江淮笙又問:「你愛大嫂嗎?」
「淮笙,對我們這類人而言,愛情並不重要。你總有一天會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你明知道大嫂喜歡你,你和她結婚,只是爲了利用她嗎?」
江硯禮回答:「是,僅此而已。」
他轉過身,堅定地看着江淮笙:「再過幾年,或者只需要幾個月,你就會發現爲情所困的自己非常可笑。
「你難道會一輩子爲了許思恩守身如玉嗎?
「你有時間在這裏悲傷春秋,不如沉下心來,好好鍛鍊自己。
「如果你以後能遇到第二個許思恩,至少可以保護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灰溜溜地回來,像一直落水狗。」

-2-
江淮笙聽進去了那些話,開始學着打理家業。
忙碌確實能很好地分散自己的精力,他逐漸不再沉浸在分手的痛苦中。
只是他身上那股灼灼的少年意氣,終究還是散了。
年底時,他輾轉從舊友的口中聽說,許思恩的父親得了癌症。
他聽了,心裏也沒有太大的波動,只吩咐下去,讓醫院安排最好的專家。
沒多久,就得到回信,說是已經請國內幾位頂級專家會診過了,用的都是目前最好的方案最好的藥物。
他想了想,還是帶了一些鮮花補品去醫院探望。
經過電梯間時,猝不及防,他看到了許思恩的背影。
她和宋箸兩人坐在臺階上,許思恩的肩膀抽動,似乎是在哭。
宋箸一臉心疼地給她擦眼淚。
江淮笙沒有看太久。
他想,他來得還是不合時宜了。
是他主動選擇退出許思恩的世界,就該退出得徹底一點。
其實沒有他,許思恩身邊也有很多別的人,她那麼好,會有很多人願意幫她的。
他把帶來的禮物都扔進了醫院的垃圾桶,上車時吩咐助理:「以後她的事,不必跟我彙報了。」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像一個玻璃人,肌膚上密密麻麻都是龜裂的痕跡。
但只要還能維持人形,就沒關係。
碎掉了,也沒關係。

-3-
江淮笙生病了。
最近一段時間,他常會有毫無緣由的心悸,有一次甚至在開會中途直接暈倒過去。
被緊急送往醫院,卻什麼毛病都沒查出來。
醫生委婉建議請心理科會診,但江淮笙拒絕了,他覺得自己並沒有精神病。
但他沒法出院,因爲發作的時候會渾身抽搐,滿頭大汗,根本無法自理。
最嚴重的那次,他被送往搶救室。
他戴着呼吸機,眼睛半睜着,瞳孔渙散,嘴裏一直含糊地念叨着什麼。
誰也沒聽清。
但很神奇的是,那次之後,他就逐漸好轉了。
甚至精神狀態可以說恢復到了最初——和許思恩還未相識的那個最初。
他住院時手機不在身邊,傭人說幫他接過幾個電話,重要的消息之前都轉達過了。
江淮笙隨意地滑動那些通話記錄。
沒什麼特別的。
這個手機號,他也不是很想要了。
江硯禮說得對,不過一年,他再回想當初自己那段行屍走肉的日子,只剩了可笑。

-4-
和許思恩分手的第三年,江淮笙開始相親。
他沒有刻意讓自己遺忘許思恩的存在,幾個要好的發小喝酒時提到前任,話題擴散太快,一不小心說起許思恩,江淮笙也能釋然地笑笑:「看我幹嘛?都過去了。」
相親對象是優雅得體的千金小姐,他們不鹹不淡地約會幾次,對方主動提出算了。
「我覺得你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每次你跟我約會,在同一家餐廳,喫同樣的飯菜,就像是把我當一份必須完成的工作。
「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啊?」
江淮笙安靜了許久,纔回答:「沒有。」
「我目前,沒有喜歡的人。」
他這樣說着,視線卻落在餐廳請來表演的樂隊上。
真巧,這個樂隊的架子鼓手,也是女的。

-5-
江淮笙覺得自己應該是徹底長大了。
他過去喜歡花天酒地,現在只喜歡工作。
工作的空隙,他開始學做飯。
這個興趣愛好來得很莫名其妙,就是突然有一天,他突然很想在廚房待着。
他也沒請專業的老師,就是一個人瞎琢磨。
但他也不太愛喫自己做的飯菜,每次做好了,嘗一筷子,就倒掉。
直到某一天,他在自己的手中,嚐到了熟悉的味道。
就像一道驚雷,尖銳強勢地洞穿他所有的僞裝,強迫他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變得清醒。
原來,他和許思恩分開的時間,已經比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還要長了。

-6-
江淮笙身邊的朋友們,一個個的,都開始成家立業了。
莫名其妙的,他感覺自己突然成了情感軍師,恨不得每個人都對着他倒一桶苦水。
人成熟了,看事情的角度自然不一樣了,以前覺得天大的事,現在也能一笑了之了。
「他以前都喜歡女人的,和女人在一起,也沒那麼大的壓力,所以,他大概是不想和我繼續了吧。」
這個 gay 是江淮笙在某次酒會上認識的朋友,據說是有名的花蝴蝶,最喜歡看男人拜倒在他的西裝褲下。
但江淮笙覺得他人還不錯,情商高,相處起來很輕鬆。
但情商再高的人,也會執拗,也會爲情所困。
「如果他不能爲我拋棄世俗的偏見,那他肯定就是不夠愛我。」
江淮笙聞言,笑起來:「相愛並不能抵萬難的。」
「如果相愛不能抵萬難,那算哪門子愛。」
江淮笙怔愣兩秒,隨即垂眸, 無聲地扯了下嘴角:「大概是吧。」
他本不願意干涉對方的愛情,但又不想看見朋友失魂落魄的樣子,便半推半就,扮演起朋友的新伴侶。
反正他單身幾年,陸續有人捕風捉影, 說江淮笙性取向有變, 這樣一來, 正好加劇了謠言的可信度。
沒想到讓父母誤會他真的出櫃,居然直接去找了許思恩。
他再一次在電話裏聽母親提到許思恩,說對方已經結婚有了孩子時,是木然的。
胸腔振奮地跳動, 催促着他趕緊做出行動, 可他覺得自己就像剛學會行走的木偶,剛邁出腳步, 就被左腳絆住了右腳。
他不解地看着自己被擦破的手心。
不是已經……放下了嗎?
不是已經……釋懷了嗎?

-7-
江淮笙以前不能理解愛屋及烏。
見到宋知微之後, 他理解了。
她們母女倆,長得可真像啊。
他忍不住送她許多禮物, 想和她做朋友,想聽她說自己爸爸媽媽的故事。
可惜沒幾天, 就被許思恩發現了。
再重逢, 江淮笙覺得自己還是緊張。
他前兩年狀態不好, 憔悴得厲害,不知道許思恩能不能看出來?
但他很快就沒心思緊張了。
因爲許思恩瘦了。
瘦了很多,像紙片人, 輕飄飄被風一吹就飄走了。
他不太開心,又很心疼。
他覺得宋箸沒有照顧好她。
如果是他的話……
尖銳的疼痛刺穿心臟,江淮笙趕緊垂下眼,密密實實地藏好自己所有的妄念。
他給她做了菜,得到了一致好評,也看到了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
他覺得可以了,就這樣吧,他沒有遺憾了。
抽屜裏一直放着一份移民手續,江氏在國外的版圖越來越大,需要有個人坐鎮,原本該是江硯禮過去, 但不知爲何, 他一直遲遲沒有下定決心。
江淮笙隱約覺得,這和他那位嫂嫂有關。
既然大哥不願意,那就他去好了。畢竟他孤家寡人,沒有拖累。
他填好資料,在手續辦完之前,先飛去了國外處理公務。
然後,就接到了宋箸的電話。
「江淮笙,雖然我不舉,但你記着,宋知微永遠都是我宋箸的女兒。」
宋箸死了。
江淮笙抬頭,看到了鏡子裏的自己。
他努力想要爲一條生命的逝去感到悲傷,可肌肉扭曲着, 嘴角抽搐着,最後定格成一個詭異的笑容。
江淮笙知道的。
其實他早就瘋了。
但沒關係,他可以被治好的。
只要……只要……
讓他再回到許思恩的懷裏。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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