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珠

傅硯修的妹妹在長身體,娘半癱在炕上,傅硯修還要讀書考取功名。
定親七年,我給他家種了七年的地。
一朝中舉,傅硯修沉着臉要來退親。
他說:「歲珠,京城那樣的地方不適合你。」

-1-
我知道傅硯修的意思。
花花世界迷人眼,你一個窮鄉僻壤出來的野丫頭把握不住。
再說明白一點,就是傅硯修如今已是天子臣下,我配不上。
我割豬草的鐮刀抓在手裏,臉上還有幾道草葉割出來的血痕。
傅硯修嘆口氣,難得走下泥濘裏。
他骨子裏清高,農忙時候也不願意俯身插秧。
腥臭的泥土燻得他幾欲作嘔,又嫌棄光腳踩進泥地裏噁心的感覺。
傅硯修不該生在鄉野裏,他適合去做少爺。
現在,可能是怕我胡攪蠻纏。
傅硯修的白底錦靴踩進溼漉漉的野地裏,他用袖子擦了擦我的額角。
「歲珠。」他又叫我的名字,「別哭了,是我對不住你,你想要什麼,只管開口。」
我想給他一拳。
但傅硯修的身後跟着村長,知縣。我認識的,不認識的,都穿着得體的衣裳,更重要的是還跟了幾個官兵。
我的短襟就顯得束手束腳。
更要命的是我的草鞋壞了一半,一用力就有半個腳掌滑出鞋面。
我踮着半隻腳掌和傅硯修面對面。
「我能要什麼,你給我點錢吧。」
傅硯修鬆了口氣,這個要求對現在的他來說是小菜一碟。
「好,歲珠,給你七十兩好不好?」
七十兩是很大一筆錢,我活到十八歲都沒見過這麼多錢。
傅硯修靜靜盯着我,似乎在等我的回答。
我抽了抽鼻子,彎下腰,繼續揮動手裏的鐮刀。
「你走吧,我還有活沒幹完。」
傅硯修走了。
他大張旗鼓地來,大張旗鼓地走,留給我的只有一地被踩趴下的草。
還有我這個半死不活的人。
七十兩,一年十兩,這是我在他心裏的價值。
我才知道,傅硯修從來沒看得起我。

-2-
我坐在地上哭。
謝將時跟着我流淚。
最後他求我。
「歲珠別哭了,你一難受我也難受。再哭下去我都要懷疑愛上傅硯修的是我了!」
謝將時是住在我身體裏的遊魂,他說他是秦王府的世子爺,但是我不相信。
他定是哪個亂葬崗裏冤魂不散的惡鬼,跑到我身上來討香火喫。
我燒過紙,敬過香。
他不肯走,還兇狠道:「你以爲我願意天天跟着你種地,割草,餵豬嗎!
「我可是世子爺,喫的是山珍海味,睡得是軟玉溫香。我犯得着要你個村姑供奉嗎?」
做白日夢的人,就算成了鬼也不安生。
我抹抹眼淚,把一簍子豬草塞得滿滿當當纔回去。
謝將時要死要活。
「心裏好酸,要死了要死了,這就是世人說的失戀嗎?」
謝將時很聒噪,他說自己從來不知道失魂落魄是什麼滋味。
這世上的女子,只要他勾勾手就會貼上來。
所以他不理解,我爲什麼因爲傅硯修難過成這樣。
我到家時爹已經做好飯了。
他有一條腿徵兵打仗時瘸了,治得不及時生了爛瘡。
後來回鄉,看了好多大夫也不好。
一年的收成就七兩銀子,剛好夠溫飽。
爹的藥得耗去四兩,他治了一年欠的一屁股債。
乾脆不治了。
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傅硯修的銀子已經送來,整整齊齊碼在桌子上。
當初傅硯修不事農桑,一心只讀聖賢書。
別人都笑話他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只有我爹覺得他不一樣。
「傅硯修這孩子一定能出人頭地。」
傅硯修家比我家還窮呢。
他爹死戰場上沒回來,撫卹金被鄉里貪了一半。娘生了妹妹,因爲出大紅偏癱了,家裏的重擔一下子落在傅硯修身上。
爹讓我去幫他家犁地。
「你得對他有恩,他才能記着你的好。」
我爹沒看錯,傅硯修確實有出息。
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挾恩圖報沒什麼用處。
我難過難過在,除了幫他家種地時累趴下的自己。
我還真挺喜歡他的。
那時候傅硯修站在田埂上,我趕着從鄰居家借來的牛。
一邊犁地一邊看傅硯修。
「傅硯修,你長得真好看,我可喜歡你了。等你這次考試回來,我們就成親吧。」
傅硯修抿着脣,眉眼低沉。
「是嗎?」
意味不明,不置可否。
我現在才知道,那眼神叫作不情願。
爹自從瘸了就只能做些家務事,他年紀大了總情不自禁看我的臉色。
爹的嘴脣張張合合,哆嗦的手攏在銀子上,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咱不要這銀子,走,好歹叫傅硯修給個說法!」
我拽住爹,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要什麼說法,又不是千金大小姐,還在乎名聲。鄉下人,能幹活還怕嫁不出去嗎?
「傅硯修現在和我們不是一路人了,再糾纏,就是他不出手,手底下巴結討好的也不會有我們好果子喫!」
爹氣得以手撫面,「就這麼算了,就這麼算了?!」
我去舀紅苕稀飯。
「對,就這麼算了。」
看走眼怪不得別人,只能怪自己。
今日稀飯熬得稠,平日裏只有兩碗的量。今日大概是太傷心,竟喫了快四碗。
謝將時痛苦地哀嚎。
「撐死了,就是豬也喫不下這麼多!」
胃裏脹得難受,躺下去要吐,坐起來頂着嗓子眼還是要吐。
謝將時也被折騰的夠嗆,有氣無力道:「歲珠,我們的五感是共享的。放過自己,也放過我好嗎?」
我打了個飽嗝,消化後的紅苕頂着一股酸氣溢出喉嚨。
謝將時終於忍不住噦出聲,我也跟着一起吐了個乾淨。
我現在懷疑謝將時真的是有錢人家了,紅苕稀飯這麼好的東西給我,是捨不得吐的。
謝將時如同受了極大的委屈般控訴我。
「歲珠,我不是你院子裏養的豬,我再也不要喫紅苕了!」
一連半個月,謝將時喫傷了。
收拾完,謝將時又開始攛掇我去王府。
「等我魂魄歸體,一定給你說個好人家。比傅硯修不知高了幾個門檻的官宦人家,就是王公貴族我也幫你牽線搭橋如何?」
白日做夢。
「就憑我,能進得去王府?頂多人家佈施的Ṭū₎時候去討兩個饅ƭů⁴頭。你這野鬼再不走,我就要請天師打你個魂飛魄散了!」
謝將時沉默下來,過了半個時辰又忽地笑出聲。
「歲珠,我纔不怕你。天師下山少說得三十兩銀子,還不算開壇做法置辦法器在內,所以我是不會魂飛魄散的!」
這個惡鬼!

-3-
惡鬼謝將時企圖控制我的身體。
一早起來,我頭暈目眩。四肢彷彿不是自己的,走路更是在雲端之上。
緊接着,我就聽見自己的聲音。
透着股興奮和賊兮兮的勁兒。
是謝將時!
我要告訴爹,我被惡鬼奪了身子。可一開口就變成,「爹,我要去京城!」
「你去京城作甚?」
謝將時沒有回答,他拎起包袱,飛快地坐上進城的驢車。
知道爹腿腳不好,是絕計追不上他的。
一時間只有爹的聲音在風裏越飄越遠。
「你幹甚去了,還回來喫飯嗎?」
恐怕是回不來了!
我忍不住流淚。
謝將時抬手胡亂抹去溫熱的淚水。
「哭什麼,爺這是帶你去享福呢!」
京城五百里地,謝將時花錢不知節省。
用足足三兩銀子僱了輛馬車,還嫌棄人家跑得慢。
那馬伕看他一副好騙的樣子,哪裏還趕馬,只慢悠悠走着。
謝將時催促,就伸出三根手指。
「就這個速度,您要是想快,再給三兩銀子。」
謝將時沒有猶豫,麻利地付了錢。
坐回馬車裏,扯下在城裏買的燒雞腿。
「那你就快些,總之明天我一定要到京城。」
我痛斥謝將時奢侈的行徑,可美味燒雞實在香得厲害。
這東西,只有過年才捨得買半隻。
謝將時一個人就要喫一隻。
恐怕是個餓死鬼。
謝將時心情極好,他說:「歲珠,等日後我請你喫八寶鴨,松鼠鱖魚,釀四珍。每一樣都比這燒雞好喫。」
呸,鬼說鬼信。
我只想盡快奪回身體的控制權,這種只能看不能做的感覺太差了。
謝將時去王府敲門,不出意外被扔了出來。
他結結實實摔了個屁股蹲。
我們兩個都痛得齜牙咧嘴。
「我非殺了他們不可!」
這話聽得我喫喫笑,王府的門房都是練家子。便是我常年在地裏勞作的力氣也趕不上人家兩隻胳膊,謝將時還要他們的性命。
一看就是沒被打夠。
可我得攔着他,若是謝將時自己的身體,打爛了也不管我事。
「算了算了,好漢不喫眼前虧。」
我勸謝將時,謝將時氣得兩眼猩紅。
「兩個狗奴才,連自己的主子都不認識了。」
謝將時一共帶了二十兩銀子,路上花去七兩,手裏還剩十三兩。
我勸他一定要省着用。
謝將時嘴上答應,轉頭要了間上房。
天福樓的上房,一天四兩銀子,不包飯食。
謝將時還要嫌棄。
「屋裏的陳設也太小氣,遠不及明月樓。」
我兩眼發黑,這房裏擺的瓷器,香薰每一件都是我不曾見過的。
就連臉盆都是銅的,水光瀲灩襯得金光閃閃。
富不可言。
謝將時一連住了三天。
這三天,喫的是店裏招牌,用的是店中上品。
到了第四天,小二翻開賬本,欠了足足三十六兩。
我才知道,原來四兩僅僅是房費。
那間屋子裏,但凡能用的東西都要另外算價。
就是那小檀木香,一盤也得要一兩。
謝將時渾不ŧúₕ在意,只說:「掛在秦王府賬上。」
那小二扯開嘴角,重重合上賬本。
「秦王府,給你掛在陛下的賬上好不好啊?」
謝將時還要辯解,被兩個大漢架着扔出天福樓。
小二拿來一張字據,上頭清楚寫了謝將時欠的銀子。
不僅如此,還寫了,一個月是四分利。一個月還不清到下個月就得翻倍,翻成八分利。
謝將時目瞪口呆,我也是。
「你這是犯法的!」
小二掐腰大喊:「你爺爺我就是王法,臭要飯的敢跑到我們天福樓來混喫混喝!告訴你,要是還不起這錢,就等着把你賣進窯子吧!」
謝將時急得亂轉,「我要去報官!」
小二更是得意,「你去報,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倒要看看有哪位大人向着你!」
謝將時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蹶不振。
「我記得天福樓的掌櫃明明是個很好的人。從前還接濟過難民,怎麼,怎麼放上高利貸了?」
謝將時這幾天,比我十八年花得都多。
三十六兩,我種了七年地掙來的錢,短短三天就沒了大半。
我控制不住地大哭,嘴裏不乾不淨地罵:「謝將時,你個王八蛋,我操你八輩祖宗!」
這一罵,我才驚覺周圍的路人紛紛轉頭看向我。
我盯着自己的手,回來了我身體的掌控權。

-4-
天色漸晚,謝將時聲音悶悶地。
「天黑了,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城西有朝廷建的濟惠坊,我們去那裏過夜。」
謝將時熟悉京城的路,我照着他的指示走了好一陣子纔在最西邊瞧見了所謂的濟惠坊。
不過是一片空地,支起了數丈長的棚子。上頭是茅草和泥土糊的,既不遮風也不擋雨。
無處可去的人在棚子底下亂糟糟擠着,又各自劃分出區域。
有的孤家寡人,行囊只是一卷草蓆,有的拖家帶口,腳底下胡亂擺着陶做的小鍋,旁邊的碗上佈滿缺口。
地方差是差了點,但好歹是個睡覺的地方。
我拖來一堆茅草,和一位老太太擠在一起。
閒話間,老人家把討來的炊餅掰碎在滾水裏煮軟。
無鹽無油,要是謝將時肯定喫不下去。
「姑娘,你也無處可去嗎?」
我心說我在家裏種地種得好好的,要不是謝將時哪能落到這個地步。
可出門在外,最忌諱交淺言深。我含糊地應着:「我來投奔親戚,盤纏用光了,還沒找着。不過有些眉目了,就在秦王府裏。」
老太太不再說什麼,給我盛了碗。
我沒敢接,她自顧自講着。
「我早些年死了丈夫,婆家把我攆回孃家。後來我爹做主又把我嫁出去,可惜我先前在月子裏落下病根,生不了孩子。人家又不肯要我,孃家我也回不去,就只能來這處苟且偷生了。」
謝將時忍不住插嘴。
「爲何不去找個工作?」
我懶得搭理謝將時。
不說大戶人家招傭人,先看的就是年紀。年歲越小越好教導,用起來也放心。普通人家的女子,生來不曾讀過書,要麼在家裏做家務要麼種地,沒有一技之長。被嫁了兩次,定然老氣橫秋,受盡磋磨。哪個主家願意做好事收留這些女人。
能乞討爲生都是運氣好,運氣差的只能去做暗門子。
謝將時望着破敗的濟惠坊,言語間都有些顫抖。
「朝廷撥了幾千兩銀子,這裏該有臥房數百間。若是夫妻育有兒女,便該有人專門照看這些孩子。分的房也是兩間,且月租只要三錢。這濟惠坊破敗成這樣,只修了個頂。戶部還成天叫着要撥款,錢呢?錢去哪了?」
我怎麼知道錢去哪了?
我雖然來這過夜卻不打算睡覺,只裹着稻草靜靜聽着四周的動靜。
謝將時失落極了,平日喋喋不休的嘴今天格外沉默。
難得的,他察覺到我的緊張。
「歲珠,你怎麼還不睡?」
我不敢睡,撐着眼皮和謝將時閒聊。
「你發現沒,這裏單身的女人很少。」
謝將時才察覺,「是哦。」
雖然沒人聽見他說話,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壓低了嗓子。
「爲什麼?」
濟惠坊的女人除了上了年紀的老嫗,剩下的大多是和男人們依附在一起。
或許是夫妻,或許只是暫時結伴。
像我這樣獨身一人的一隻手也數得過來。
所以我不敢喫那個老太太給的東西。
出門在外人心隔肚皮,誰也不知道對方是什麼心思。
「謝將時你知道嗎,一個女人走在外頭有多少雙眼睛盯着?」
女人可以生孩子,賣給窮人家,倒上十幾手也是常事。
若是生得好看,賣到青樓,錢貨兩清,誰管你是怎麼來的。
只會被喫得骨頭都不剩。
我不禁有些發抖了。
謝將時放軟了聲音,「你睡吧我幫你看着,要是有賊人我定然跑得飛快。」
而後又狠狠道:「待我日後稟明聖上非要扒了戶部那羣人的皮。」
我沒敢在濟惠坊停留過久,天才亮就上街找工作。
但其實,我什麼也不會。
那些話本故事裏,主角們總是多才多藝。
會吟詩作對,琴棋書畫。再不濟也會刺繡來養家餬口。
但事實上,填飽肚子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糧食收了,地主先要收去三成。再交朝廷的稅,交完了還要買種子。最後剩下的纔是落到口袋裏。
這是豐年,要是碰上災年就只能委屈肚子。
不先緊着朝廷和地主,來年天災過去地沒了更難熬。
所以我只會種地,剩下的就是賣一把子力氣。
然而女人天生沒男人力氣大。
幹活的工錢自然也只有人家的一半。
這還是主家好心,因爲大部分主家根本不會僱傭女人。
在我第六次被拒絕後,謝將時終於出聲。
「去王府,我找到你能幹的活了。」

-5-
謝將時說他有匹好馬,是專門從胡人那買的,名爲赤霄,光是中間人就花了三百兩。這匹馬更是用了一千八百兩才牽回王府。
「就是比起宮中的御馬也毫不遜色。」
謝將時說着,言語間不禁有些得意。
「赤霄是我一手養大的,極難伺候,恐怕現在府中沒人能降住它。」
一千八百兩!
我瞪大了眼,就是胡財主家那匹棕紅色的小馬駒也不過花了八十三兩。
在莊稼人眼裏已經是天價,一千八百兩,難不成是神仙騎的馬?
謝將時嗤笑一聲,「看你那沒見過世面的樣。」
我們到王府求職,接待的嬤嬤說赤霄已經好多天不喫不喝,再這樣下去遲早會不行的。
「到時候世子爺怪罪起來可怎麼辦喲?」
老嬤嬤掉下眼淚,「世子爺先前最在乎的就是這匹寶馬,可自從他出事。赤霄就彷彿知道主人的境地一般,換了許多人伺候也不張嘴。到如今,已經找不出法子了。」
我聽得眉毛直跳,又想起胡財主那匹棕紅色小馬跑進我家的麥田裏發瘋,糟蹋了一大片麥苗。
我心疼得把手指頭都扣爛了,胡財主也不過輕描淡寫一句。
「就是你家的麥子加起來也不足我的馬金貴。」
我按照謝將時排練好的告訴嬤嬤。
「赤霄性子古怪,喫的草一定是草場裏最鮮嫩的那一批,不能沾一點黃氣。」
「喝的得是山泉水,如今天氣漸漸冷了,這水就得滾過一遍再給赤霄喝。」
「每日需跑足一個時辰,不然赤霄會鬧脾氣。」
「最重要的事,一天三次爲赤霄梳理皮毛……」
嬤嬤見我說得頭頭是道不禁疑問:「姑娘會養馬?」
謝將時面不改色地撒着謊,「對啊,我先前是開馬場的,家道中落不得已纔到人家做事。還請嬤嬤給我這個機會。」
嬤嬤把我帶到赤霄面前,嘟囔着,「若是做不好還是要趕你走的。」
不知道赤霄是不是看穿了住在我身體裏,謝將時的靈魂。
原本蔫頭耷腦的,在看到我的瞬間竟然亢奮起來。
毛茸茸的大腦袋頂着我的胳膊險些把我頂飛出去。
嬤嬤嘖嘖稱奇,「赤霄從來不與旁人親近,怎會如此喜歡你?」
託謝將時的福,我暫時找到了工作。
秦王府的馬伕一個月有三兩銀子,專門伺候赤霄的一個月有七兩。
這也不夠還高利貸的。
謝將時讓我不要急,等他醒了這點債就如毛毛細雨一般。
我盯着手裏翠綠的青草。
已經是深秋,這草裏卻看不見一絲黃葉子。
可見,是皇家特供。
原來謝將時沒有撒謊,他真的是皇親國戚。
我仰面瞧見赤霄金黃色的皮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就好像馬有三六九等,人也一樣。
棕紅色的小馬踩爛了我家的麥子,可若是赤霄,連看上一眼也不會。
到了夜晚,謝將時又搶走我身體的控制權。
他鬼鬼祟祟溜進主院,避開來回巡視的護院,翻上圍牆摸進了世子的房間。
世子躺在牀上,病氣沉沉,面色如紙。
饒是如此,也好看得嚇我一大跳。
昏暗的燈光裏,世子眉間一點硃砂痣像是指尖一滴殷紅的血。
又像老人口口相傳中,攝人心魄的妖魅。
謝將時得意又雀躍,「怎麼樣,我比那個傅硯修好看吧?」
我纔想起,我原是見過謝將時的。
那是半個月前,一夥人急急忙忙從我家路過。
領頭的要借用我家廚房煎藥,剩下的人抬着渾身是血的謝將時進了我的臥房。
當時的謝將時面色潮紅,雙眼睜着卻無神,後腦不斷流出血液。
一看就是摔壞腦子了。
一堆人熬藥的熬藥,施針的施針。把我家圍了個水泄不通。
當天晚上,我只能在廚房睡。
到了後半夜我尿急,急匆匆要去茅房。
冷白的月光下,一道身影站在我家院子裏。
我低頭看了看地下,沒有影子。
或許是察覺到人氣,那東西轉過身子。
好白的一張臉,不是鬼又是什麼?
怪不得謝將時會在我身體裏,原來是我撞着他了。
我們倆看了半天,謝將時發出疑問。
「我要怎麼回去呢?」
謝將時咋舌,「要不你親我一口,話本子裏都這麼說的。」
他攛掇我,「試試吧,試試,你又不喫虧。」
謝將時的房間裏有股沉重的藥草味,十分苦澀。
他瘦得單薄,兩頰都有幾分凹陷。
看起來更像鬼了。
我是十分嫌棄的。
謝將時氣得大叫。
「你嫌棄我,你敢嫌棄我!」
我只能哄着他,「別吵了,我親就是!」
我彎下腰,謝將時身上的藥味並不難聞。他生得的確好看,甚至帶了幾分女氣。
脣並沒有碰到,只覺得有幾分涼意在脣瓣相觸的瞬間沿着脊髓湧向四肢百骸。
隨後便聽啪的一聲,門被人踹開了。
「哪裏來的登徒子敢輕薄世子,還不給我拿下!」
我被嚇得三魂丟了七竅,一個哆嗦,謝將時頂號了。
王府的侍衛押着我的腦袋,臉皮就使勁蹭在粗糙的地磚上,沒一會就血肉模糊了。
王妃氣得眉毛都歪了,還要顧忌自己的顏面,沒讓人立刻把我打死。
我心裏不住哀嘆,恐怕是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謝將時卻一點也不着急,他死命把頭往上頂了頂,終於不杵着地了。
「稟王妃,奴才並沒有輕薄世子,而是在爲世子度氣。」
「度氣?」王妃冷不丁笑了,「你說說看爲什麼要度氣?」
謝將時撒謊草稿都不打一個,「奴才自小就有陰陽眼,一進王府就看見有一生魂在府中游蕩。細問才知竟是世子,因爲生氣不足,所以魂魄離體久久不醒。再這樣下去,等最後一絲生氣耗盡,恐怕世子就要……」
此話一出,王妃的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可她仍保持警惕。
「我怎知你不是妖言惑衆?」
謝將時忽然和空氣說起話來,隨後道:「王妃,奴才問過世子了。他的左邊屁股尖上也有一顆硃砂痣。」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沉寂幾分之後,王妃沉聲道:「快去欽天監請天師來!」
謝將時緩緩起身,我驚訝於他編瞎話的能力。
「名利場裏不都是三分人話七分鬼話嗎,沒心眼的人早死了。」
天師來看過,證明了我沒有說謊。
王妃的臉色也好看起來。
「你以後不用去餵馬了,專門給我兒度氣。」
「一匹馬哪有世子的命重要,大不了以後再買一匹就是。」
除此之外,我還得到了一百兩賞錢。
還完天福樓的銀子還有六十四兩鉅款。
如果謝將時真的醒了,還會有另外的賞賜。
我嚥了嚥唾沫,原來這就是所謂的貴人。
貴人指縫裏漏出來一點,就是普通人一輩子也見不着的盛景。
謝將時笑話我沒出息。
「歲珠,你就光想着買地買種子,就不想想有沒有可能一步登天呢?」
想啊,怎麼不想呢?
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誰不希望自己是那隻麻雀,可青天哪裏就那麼容易上。
我把握不住。
我唯一能把握的就是土地。
我知道怎麼播種,怎麼施肥。多少糧食可以養活一家子人,知道怎麼才能活過一整個災年。
在我心裏,土地比謝將時重要。
謝將時氣壞了,「原來我比不過傅硯修就算了,我連你家的那一畝三分地都比不過。」
謝將時沒窮過,怎麼知道喫不飽是什麼滋味。
不做有錢人的老婆不會死,但餓肚子真的會死。
我們心意相通,謝將時又被震驚了。
「如今太平盛世,還會有人餓死嗎?」
我沒有回答謝ţû₇將時的問題,因爲我不知道怎麼讓他理解,就連我自己都說不清。
我只能搪塞過去。
「水燒好了,我要洗澡了。在家裏到了冬天,只有除夕那天才捨得燒水洗澡呢!」
因爲柴也很貴。
爲謝將時度氣前要先沐浴,我坐在木桶裏把渾身上下搓了個乾淨。
一開始,謝將時是很不好意思的。
也不知是水太熱還是屋裏太過密不透風。
臉上燙燙的,腦袋暈乎乎的。
後來就不了,謝將時看見了烏黑的水。
那股熱氣刷一下消散了,只有謝將時死灰一般的臉色。
謝將時讓我親他,幾天下來嘴都親爛了他也沒走。
可見這個方法毫無用處。
可謝將時樂在其中。
「我這麼帥,你不喫虧啊!」
我覺得很古怪,雖然謝將時的嘴脣軟軟的。
「謝將時你不覺得我親你,就是你自己在親自己嗎?換而言之,就是你和男人親嘴了。」
心裏一陣酥麻的感覺,緊接着汗毛倒豎。
謝將時強忍着噁心道:「閉嘴。」

-6-
我託謝將時給我寫封信,要寄給我爹的。
找人寫要四十文,我捨不得。
「爹,女兒在京城很好。有喫有喝有穿,還有工錢拿。家中要有難事,務必告訴我,我會想辦法解決。」
謝將時:「沒了?就這些?」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會什麼抒情的話,就這樣吧。主要是告訴他,有難事不要憋在心裏,我會想辦法解決的。」
謝將時有些動容,又添了一句:我在王府當差。
謝將時病重,來看望的自然絡繹不絕。
傅硯修也在其中。
聽說他做了個小文官,這次是跟着師父一起來的。
想必日後很有一番前途。
我不想見他的,傅硯修偏偏來堵我。
他現在已經不穿老家那種粗麻做的衣裳了。
他爹傳給他的,打了十幾個補丁。
紅色的官服稱得他面白如玉,當真是個俊俏的後生。
我白喫白喝王府的,沒事就在廚房幫忙。
傅硯修特意在廚房門口等我。
眉目冷冷的,看着不大高興。
他抓住我的手,眼神里充滿了懷疑。
「你用了什麼手段留在王府,怪力亂神之事根本就是無稽之談。歲珠,你想錢想瘋了嗎?」
傅硯修力氣很大,我手腕被他捏得又紅又痛。
「我沒有耍手段!」
傅硯修居高臨下,字字帶着審判。
「歲珠,別騙我了,我清楚你是什麼人。市儈貪財,滿嘴謊話。當年賣糧,我親眼看見你在糧食上灑滿了水!」
那年收成極好,家家戶戶都是大豐收。
收糧食的看年景好,把本來八錢一石的稻子壓到四錢。
明明是個豐年,照他這麼壓價比往年還不如。
不賣也沒辦法,你不賣有的是人賣。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我連夜澆溼了稻子。乾的溼的混在一起壓足了稱。
卻沒想到在傅硯修眼裏就成了我偷奸耍滑。
我忍住了沒叫眼淚掉出眼眶,卻還是紅了眼睛。
傅硯修嘆氣,「既做了,還委屈什麼?」
我掙脫開傅硯修,「我錯了,那壓價的奸商就沒錯嗎?」
酸楚的心事傳達到謝將時心裏,他不知如何安慰我。
於是轉過身,打了傅硯修一個耳光。
而後操控着我的身體落荒而逃。
我爹一個月後纔回信,他有件事要我幫忙。

-7-
又過了幾天,鄰居趙大叔一家來了。
在他們心裏,整個村裏最有出息的就是我和傅硯修。
一個金榜題名,一個在王府當差。
莊稼人,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官可能就是縣令了。
所以遇到難處,只能去求最有出息的孩子。
趙壽蘭是趙大叔的小女兒,今年十三。
她被胡大財主玷污了。
出事那天,趙大嬸回孃家走親戚。趙大叔下地前沒叫醒趙壽蘭,本想着天冷讓女兒多睡會。
誰知叫胡財主鑽了空子,闖進房裏玷污了壽蘭。
其實這事已經快一個月。
只是審案子是三天前的事。
胡財主行兇時打爛了壽蘭的臉,身上也有多處受傷。
可等案子排到審理時,壽蘭的傷已經好了很多。
我聽到這,心裏猛地沉下來。果然,下一刻就聽趙大叔問:
「歲珠,你有沒有門道,讓上級再審這個案子?」
四十多的男人可憐巴巴看着我,趙壽蘭則躲在母親身後。
再也不見Ṭü₂當初的天真爛漫,餘下的只有謹小慎微。
就好像一朵正燦爛的花,被害蟲咬了就此只有枯萎。
是花的錯嗎?
都怪那隻該死的蟲子。
一樁案子,要先請訟師寫訟文。被衙門受理後還要進入排隊流程,拖得時間太長,生生把證據拖沒了。
胡財主賠了錢,趙大叔沒要。
他說他想要個公道。
我點點頭,「有的,趙大叔,我有門道的。」
我騙人的,其實我沒ṱū́ₗ有。
如果謝將時明天就能睜眼,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可他不會醒,我也沒有辦法讓上級衙門受理。
謝將時的聲音悶悶的,「狗官!」
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人命不值錢。
我認識的只有傅硯修。
沒關係的,我這個人臉皮厚,他怎麼羞辱我都行,只要肯幫忙他就是世上最好的人。
我把存的銀子都拿出來,預備給傅硯修買份好禮。
好多錢,好捨不得。
我一邊數着銀子,一邊心疼得直掉眼淚。謝將時看得好笑,「你明明可以不管的。」
我吸了吸鼻子,「我雖然小氣,卻也知道人窮不能志短。」
「難道因爲窮,就沒有公道,就任由他們欺負?」
「若我今日冷眼旁觀,他日禍臨己身誰又來替我說話?」
謝將時溫柔的語氣裏充滿無奈。
「要是我醒着就好了。」
我擦乾淨眼淚,「沒關係,便是我們自己也可以的。」

-8-
我拽着趙壽蘭等在傅硯修家門口。
今時不同往日。
以前去找傅硯修只需推開他家那扇漏風的大門,如今沒有拜帖是進不了門的。
只能在門前的石階上等着。
趙壽蘭問我:「歲珠姐,爲什麼有這麼高的臺階啊?」
「這裏的每一家都有。」
趙壽蘭不懂,這裏是京城,是高門大戶,這就是所謂的門檻。
「歲珠姐,你和傅硯修的婚約真的不作數了嗎?那他還會見我們嗎?」
趙壽蘭垂着頭,看不清神情只能看見尖細的下巴。
「縣老爺找了婆子,說要驗身。她驗完了,便嚷着我是撒謊要訛詐胡財主的錢。歲珠姐,我沒有想訛他的錢,是他欺負我。但是公堂上,沒人相信我。」
我再看,地板上有銅錢大小的水色印記。
傅硯修還沒回來。
天色已經很晚了。
趙壽蘭縮起肩膀,聲音細細小小的。
「歲珠姐,要不咱不告了。地裏的莊稼等不起,爹孃已經爲了我受了不少委屈。胡財主願意賠銀子呢,我瞧見了,他塞給爹一個木箱子。怎麼說也得有幾十兩,一畝地的收成纔多少。」
我心裏酸澀得難受,卻不知如何安慰趙壽蘭。
謝將時已經先我一步開口。
「壽蘭,要告的。不僅僅是爲了一個公道,而是爲了世上所有遭受不公的人。」
「當我們成功,那些蒙受苦難的人會看到希望。」
「就像一點光,撕開黑暗的幕布。而後蔓延開來,讓所有蛀蟲無所遁形。」
「這個過程很艱難,但只要有人開頭,就會源源不斷有人前赴後繼。」
「像我,像你父母,像支持你走到這裏的每一個鄉親父老。壽蘭,不可以放棄。」
我第一次看見謝將時如此溫柔的模樣,他總是帶着點玩世不恭的坦然。
或許出身侷限了我們的眼光,但骨子裏的善良並沒有改變。
於是謝將時可以低下身來,看一看人間疾苦。
我抹去眼淚,又聽謝將時得意的聲音。
「我說得不錯吧,是不是很有大家風範?」
這個傢伙已經隨時可以頂替我了,大概是我們越來越熟所以不抗拒他的原因。
天黑下來時我總算見到了傅硯修,他神情古怪,只憋出一句。
「你還在這等着啊?」
我把禮物塞進傅硯修手裏,「你曉得的,整個京城我就你一個熟人。」
傅硯修的眸子閃了閃,像是含了笑意。
「那謝世子呢?」
「那是誤會。」我見傅硯修收了禮物,就知道這事成了。於是將趙壽蘭拉到跟前,「壽蘭的案子,山陽縣肯定是審不明白了。能不能移到淮安府審?」
傅硯修盯着我們兩個,纖長的睫毛壓在漆黑的眸子上。
「今天山陽縣令還來找過我,讓我不要多管閒事。」
我急了,「這怎麼是閒事呢?這是人命關天的事!」
傅硯修不置可否,只是靜靜站着。
夜色朦朧,清冷的月光泛着森森寒意。
傅硯修似乎掙扎良久。
「我會把案子提到淮安府,但是結果如何我管不了。」
我鬆了口氣,下意識想去拉傅硯修的手。
看着他冷淡的臉,還是止住了。
張張口,只說了謝謝兩個字。
我給他的禮物是洛陽宣紙還有一塊徽墨。
花光了我所有的銀子。
傅Ṫūₙ硯修如今做官了,就不能再用草紙寫字。
官老爺得有官老爺的樣子。
我牽着壽蘭要走,被傅硯修叫住。
「歲珠,」他說,「京城不適合你,這件事結束就回家吧。」
我轉過頭,只見傅硯修的背影。
少年人高挺的脊背,看上去竟有幾分落寞。
傅硯修你也身不由己嗎?
有了傅硯修從中打點,案子很快重新再審。
這一次,驗明正身後,證實趙壽蘭確實被人玷污。
胡財主的證詞卻又變了。
他說他本是與趙大嬸通姦,那天是去找大嬸的。
誰知在家的是趙壽蘭,他把趙壽蘭認成趙大嬸才發生了後來的事。
而且趙壽蘭並非不願,臨走時還跟自己要了五錢。
胡財主咧開笑,「你說你是不是收了我的錢,當時已經講好此事就此揭過。是後來趙大嬸覺得你們母女都被我玩了,給五錢太少,纔去告的官。」
趙壽蘭滿臉是淚,一口啐在胡財主臉上。
「呸,你撒謊!那五錢我分明沒要,是你扔在牀上的!我追出去扔給你了!」
胡財主渾不在意,「那後來我是不是又給你家送過銀子!」
「那銀子我們沒要!」趙壽蘭睜圓了眼,「我爹沒要你的銀子,大人,他在撒謊!」
「那銀子呢!」胡財主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來,「你們母女都是淫婦,貪得無厭來敲詐老爺我。當初可是有人看見的,你家死咬着不放,非說要八十兩銀子纔算。怎麼我給了錢,又鬧到巡撫這!」
「你口口聲聲說我姦污你,可我明明是去找你母親的!」
「我怎麼知道是不是你們母女聯起手來害我!」
「你這個畜生!」趙大嬸再也無法忍受,撲上去要撕了胡財主,卻被官兵按住。
上頭的大人見她擾亂公堂,叫手底下人按住打上十大板。
而後纔看向被嚇傻了的趙壽蘭。
「趙壽蘭,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下脣被小姑娘咬得血跡斑斑,她抬眼望了望卻不知要說什麼。
「我娘是清白的!」
「清白?」胡財主咬死供詞,「一個通姦之人談清白。我現在就要狀告你們母女,聯手下套陷害我!」
我心說不好,淮安府比山陽縣令還能顛倒黑白。
眼下已經完全成了趙家人的過錯。
如果事情按照這個情況發展,趙壽蘭是要受刑的。
趙大嬸已經被拖下去打板子,木棍敲擊肉體的聲音沉悶又刺耳。
哀嚎聲一聲大過一聲,叫人心頭髮緊。
趙壽蘭像是忽然下定了什麼決心,拔下了頭頂的髮簪。
那根銅製的杏花髮簪,是趙壽蘭來京城時我送她的。
小小的一朵杏花,小小的她。
「壽Ṱű₄蘭無話可講,只有以死明志!」
身體比我的想法先動起來。
那根髮簪刺破我的掌心,鮮血滴落在趙壽蘭孱弱的身軀上。匯聚成細細的涓流,像是誰哭泣的眼淚。
「歲珠姐!」
趙壽蘭嚇了一跳,我趁機奪過那支髮簪。
「沒事的壽蘭,我們接着告,這個判決我們不認!」

-9-
髮簪在我的掌心留下一個血洞。
謝將時難得的沒有叫痛。
「歲珠,我們還能怎麼辦?」
「我以前以爲自己無所不能,京城的權貴們無論是誰見着我都是恭恭敬敬。」
「我從未想過失去那層光環,我連個小小的胡財主都鬥不過。」
我給自己的手上藥包紮,藥膏抹上去火辣辣地疼。
謝將時也跟着「嘶」了一聲。
他感嘆,「歲珠,你的反應太快了。差一秒,沒的就是壽蘭了。」
我心不在焉地應着,想的卻是:「我要是再去找一次傅硯修,他會不會把我扔出來?」
謝將時沉着氣,「要不是我現在昏迷不醒,根本用不上他!」
他要是醒着就不會遇見我,要去求的還是傅硯修。
過了半晌,謝將時喪氣了。
「去吧,還得見他一面。」
謝將時給我指了條明路,「傅硯修的師父在三省之中,有他牽線搭橋還是奈何不了胡財主。說明背後的人定然身居高位,那胡財主與他的關係自然匪淺。」
我恍然大悟,纔想起來,「胡財主早年就是山陽縣令家的長工!人家要罩着的不是胡財主,是山陽縣令!」
「只有搞清楚背後的大人物是誰,纔有可能還趙壽蘭清白!」
我說得激動,完全沒有在意謝將時的擔心。
「歲珠,那可是個大官,你不害怕嗎?」
我怔了下,「怕啊,但總要有人去做。」
趙大叔一家要走了。
來得匆忙,走得也匆忙。
趙大嬸被打傷了骨頭要休養,家裏還有兩個孩子要管,地裏的草也該拔了。
不然麥子長不好。
案子被暫且擱置,等到來年再審。
淮安府到山陽縣並不遠。
他們匆匆忙忙趕來京城,又匆匆忙忙去淮安府討個公道,最後一無所有地回鄉。
趙壽蘭坐在驢車上,眼淚就像黃連,淌到嘴邊是漫無邊際的苦味。
「歲珠姐,我們走了。你回王府好好做事,爹說了過年給你留一頭豬。」
她乾瘦的小臉,在風裏皺成一團。
「歲珠姐,別爲我煩惱了,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罷!」
千言萬語最後只留下五個字來。
「照顧好自己。」
我送走趙壽蘭一家,轉頭看見傅硯修在遠處的山坡上站着。
青色的長袍被風吹得揚起,俊秀的面容上一片冷毅。
「歲珠。」他叫我,「看見了嗎,這一切是沒有結果的。」
我慢悠悠走向他,假裝漫不經心地提起。
「你考中童生那年,縣太爺誇過你定是個人才。日後進了朝堂可以去他姐夫手底下,傅硯修,你還記得縣太爺的姐夫是誰嗎?」
傅硯修低下頭來,漆黑的眸子盯着我的臉。
「歲珠,你瘦了。」
沒由來的一句叫我忽然亂了心神。
我抬手摸摸自己的臉。果然麪皮都鬆了一層。
傅硯修說:「京城是很養人的地方,只不過養的不是莊稼人。」
「歲珠,你該回家了。這件事不是你能管的。」
心裏的酸澀像是呼嘯的海浪,謝將時也跟着一起難受起來。
「歲珠,有點出息,別喜歡他了。」
可我只是覺得眼前的傅硯修早已不是當初我認識的人。
我站在原地,中間似乎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傅硯修,你還記得自己爲什麼要做官嗎?」
傅硯修沉着臉,「不記得了,我只是個六品文官。在京城什麼也算不上。先生曾教導我,爲官者當以百姓爲先。可我如今才知道,這世上的道理只有身在其位之人才有資格言語。口口聲聲爲國爲民,卻連自己都無法保全。」
「歲珠,我不想失去你。」
我仍舊慢吞吞的,傅硯修這個人並不壞,他只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因爲爭不過所以不爭,除非你能逼他一把。
因爲謝將時是正兒八經的天潢貴胄,所以我對京城裏的關係網頗有了解。
我好不容易爬上山坡,春信未至,野草先綠。
我抓住傅硯修的袖子,笑嘻嘻道:「你要是不告訴我縣太爺的姐夫是誰,我就把你跟我有婚約的事告訴丞相的小女兒。還要告訴她,我親過你。」
傅硯修臉色漲得通紅,他罵我不知廉恥。
「一個姑娘家拿這事出來說丟不丟臉?」
我嗆他:「我歲珠最不要臉,你奈我何!」
傅硯修的臉紅了又白,終於敗下陣來。
「是戶部尚書。」
戶部尚書?濟惠坊也是他管的,看濟惠坊那破落樣就知道他是喫乾飯的。
謝將時摩拳擦掌,「真是他,光是濟惠坊就夠他喝一壺的了。等我好了非去參他一本!」
也就是現下,沒有人會去得罪他。
得到了答案,我扭身要走,這次換傅硯修拉住我。
「你一個種地的還想跟尚書鬥嗎?」
「誰說我是一個人,傅硯修我不是還有你嗎?」
傅硯修怔住:「我沒打算管你!」
「那你來幹嘛?」
「你!」傅硯修咬着牙,「我現在就走!」
傅硯修果然說走就走,只給我留了個背影。
等他走了,我才問謝將時:「戶部尚書有什麼把柄?」
謝將時搖頭,「明面上似乎只有濟惠坊,不過幾年前淮安水災朝廷撥過十萬兩銀子。」
「十萬兩?」
謝將時:「你有什麼眉目?」
「胡財主就是三年前發家的,當時我家也被沖垮了。」
謝將時嘆氣:「那你家的房子是後來朝廷蓋的?」
「怎麼可能,水災過去賒銀子蓋的房,到現在還沒還完呢。倒是胡財主給他女兒買了條紅寶石的手鍊,聽說是從西域來的呢。」
問題回到了最初的點上。
錢去哪了?
和濟惠坊一樣進了別人的口袋。
我不說話,謝將時也不說話。
風吹得人頭昏腦漲,我打了個噴嚏。
「要回鄉嗎?」謝將時問。
「要的。」
「騎赤霄回去,它通靈性,必要的時候可以載着你跑路。我敢保證沒有馬比它跑得更快。」
「那可是你的寶貝。」
「是我的寶貝,但世上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回去的路上,謝將時問我:「你真的親過傅硯修?」
謝將時問得小心,帶了點不甘和怨懟。
「我也親過你。」
大概是回想起王府的那段日子,謝將時一下子得意起來。
「是哦,那是傅硯修好親還是我好親?」
我想起謝將時那張惑人的面孔來,無端有些燥熱。
「你比較好親吧,畢竟動不了。傅硯修可是推了我一個跟頭呢。」
「哼,傅硯修那個假清高的傢伙!」
謝將時氣得厲害,他完全地爲歲珠感到不值。
在他眼裏歲珠是最好的姑娘,一百個傅硯修也比不上她的一根頭髮絲。

-10-
我把赤霄牽去了趙壽蘭家。
小姑娘見了我滿臉詫異。
「歲珠姐姐你怎麼回來了?是不是因爲我,王府不要你了?這可怎麼辦啊,歲珠姐姐我去幫你解釋,都是我的錯!」
我按住慌亂的趙壽蘭要來她的一件衣裳,叫赤霄日日嗅聞以熟悉味道。
我告訴趙壽蘭,「要是有一天只有這匹馬來找你,你就騎着他去京城見傅硯修。代我問他一句話,究竟是爲了什麼才當官的。」
趙壽蘭狠狠點頭,「我知道了歲珠姐。你喫飯了嗎,鍋裏才溜了窩頭。」
我搖搖頭,吩咐她:「我回來的事誰也不能說,就連我爹也不知道。」
趙壽蘭雖然不知道爲什麼,可我的話她總會聽。
做完這些我才牽着赤霄離開。
當年受水災影響,活下來的災民被安置在各個不同的區縣。
我們在的南廠鄉算得上富裕,這還是看在我爹爲國出過力的份上。加上傅硯修家實在艱難,我們兩家才結伴而來。其餘的人家,就不知命數如何了。
我和謝將時結伴而行,收集證據的途中總能看見顛簸的流民。
京城有濟惠坊這個容身之處,在鄉野間大多數都是睡倒在地裏。
我指着那些人,「謝將時你看,一個女人也沒有,就連小孩也不曾見。」
謝將時看得苦澀,何止沒有婦孺。青壯年是勞動力,總能找到一口飯喫。老的殘的,唯有等死。
至於朝廷派人修建的瓦房,裏頭住的卻並不是災民。
他們大多都有職務,明明足以養家餬口,卻還要佔着本來屬於我們的容身之所。
即便如此,這些房子也用不了十萬兩銀子。
我和謝將時接着尋找。
賑災的銀子從戶部開始下發,中間要經過多道審批,經過層層關卡。
我找到了曾經在縣衙任職的師爺,他已經退下來,如今住在鎮上一座三進的小院裏。
按道理說,師爺的俸祿是買不起這樣好的院子。
光是門口兩頭威武的雄獅就價格不菲。
謝將時的功夫好,我扮作娼妓進了師爺的臥房,讓謝將時把人綁起來。對方還以爲是什麼情趣,直到謝將時的耳刮子落在臉上才知道是來討命的。
師爺知道得不多,打了一頓也只說出當初真正用來救災的只有一萬兩銀子。報上去的災民就多了,得有幾萬人。不僅如此,還喫了許多空餉,如今還有冗餘的職位白拿俸祿。
謝將時問完話,把收集來的證據都記在本子上,塞進赤霄揹着的布袋裏。他敏銳地感覺到背後有人在跟着我,這樣行事難免不被人盯上。
殺人滅口也是有的。
所以得先下手爲強。
他擰斷了師爺的脖子。
「這些足夠朝廷派人查案。」
謝將時的話裏充滿擔心,「歲珠,我們得走了。」
他不知道,我其實存了死志。
就算會查,也得把這證據送到京城不是?
我另外買了匹馬。
沒赤霄跑得快,也不如它靈性,拽着繮繩一個勁地跟我鬧騰。
趁着天黑,我先騎着這匹馬出城。而赤霄會帶着證據去找趙壽蘭,這馬聰明得很,認識路不用我操心。
至於我,出了城門就被人捉住。馬腿被麻繩絆倒,猝不及防間我狠狠摔出去。只覺得骨頭架子都要被摔散了,更別提草木石子劃出來的傷口。
來不及起身,一個人將我拎起。他在我身上摸索着,沒找到想要的東西,就將我扛到衙門的大牢。
我是被水潑醒的,周圍不見天日,只有幾隻老鼠在不遠處舔食着什麼。
我定睛去瞧,原來是一灘血。
身子動彈不得,可見受了不輕的傷。
一個牢頭走來,手裏還拿着刑具。見我醒了,就一一套在我手指頭上。
「東西呢?」
『』什麼東西,我不知道。
那人嘿嘿笑了聲:「你很快就知道了。」
他拉緊抽繩,竹板瞬間死死夾住我的十指。力道之大,骨節寸寸漲出青紫,血水順着破損的肌膚往下滴落。慘叫間,依稀能聽見指骨斷裂的聲音。
我兩耳發鳴,疼痛奪走了所有的感官功能,一輪刑罰下來只有躺着喘氣的份。
牢頭接着問我:「想清楚了嗎,招還是不招。」
我顫抖着嘴脣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牢頭一愣,下意識回答:「卯時三刻,怎麼了?」
原來已經過去一夜了,那他們十有八九是追不上趙壽蘭了。
我咧開嘴,竟也有幾分得意。
我贏了。
我躺在腥臭的地上,血液幾近沸騰,到了嘴邊卻只有四個字。
「我不知道。」
我望着那個牢頭,似乎能想到那些人氣急敗壞的嘴臉。
他們或許會憤怒,但很快這些憤怒就會轉變成恐懼。
這些見不得光的老鼠終於要暴露在陽光之中,等待着屬於他們的必死結局。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受了多少刑罰,到後來已經察覺不到痛,只是昏昏欲睡。
謝將時急得大哭。
「歲珠不可以睡,歲珠要睜着眼睛,再等一等就有人來救我們了!」
恍惚間,我看見謝將時蹲在我面前。透明的靈魂不住顫抖,哭泣着問我值不值得。
「值得的,謝將時。因爲你在我的身體裏,藉由我的眼睛,我的手去感受不屬於京城的另一個世界。當你低下身,看見人間的疾苦這一切就是值得的。」
身體的溫度在漸漸流失,我放開謝將時的手,任由他的靈魂遠去。
我能做的就只有這麼多了。

-11-
傅硯修打開門,趙壽蘭已經要哭斷氣了。
她手裏捧着一個本子。
傅硯修翻開它,上面有師爺的筆錄,還有歲珠調查到的一些錢款的去向。
肯定對不上朝廷撥款的數量就對了。
傅硯修不禁頭疼起來。
歲珠這個人有使不完的牛勁卻總是幹一些驚天動地的蠢事。
她這回不僅僅是想翻案了,還想把一堆人拖下水。
傅硯修不想管這些事,他好不容易纔踏足京城。在爾虞我詐中艱難地站隊,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
決不能爲了歲珠那些所謂的浪漫理想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他要是死了,幼妹和老母就得跟着一起死。
傅硯修把本子還給趙壽蘭。
「讓歲珠去找別人,我管不了這事。」
趙壽蘭哭得更大聲。
「歲珠姐不見了,她說過,要是這匹馬來找我,我就到京城來找你!」
趙壽蘭哽咽着:「歲珠姐還讓我問你,你是爲什麼要當官?」
傅硯修不知如何回答。
自己是爲了什麼當官的?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爲了榮華富貴,弄權朝野?
還是埋了爹的屍體那天,去鄉里領撫卹金,結果只有二兩碎銀。
自己不服還被扔了出去,摔在牛糞上滾了一身屎。
於是發誓,自己定要與這不公的世道硬碰硬。
他一步步走到京城,竟連初心都快忘記了嗎?
傅硯修搶過本子,猛地意識到。當證據被送到京城時,或許歲珠已經遭遇不測。
他眨眨眼,酸得厲害。
大不了,這烏紗帽不要了。
傅硯修吩咐門房:「備馬,去敲登聞鼓!」

-12-
謝將時彷彿做了一場夢,他從夢中驚醒,熟悉的房間,熟悉的擺設。
唯獨少了一個熟悉的人。
躺了許久的身體還不能自有行動,謝將時從牀上摔下來。不顧父母的阻攔拼命往外爬,他使勁敲打一雙軟綿綿的腿,既驚懼又慌亂。
「站起來啊,站起來啊!歲珠還等着我去救她!歲珠,歲珠你等等我,我馬上就到!」
王妃聽了半天,總算知道謝將時在找誰。當即派人找最快的馬,務必在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歲珠。
不知爲何,王妃生出一股恐懼來。
要是那個叫歲珠的姑娘死了,謝將時也活不成了。
謝將時趕到牢房時,歲珠還剩一口氣。
平日裏大大咧咧的歲珠,一頓能喫三個饅頭的歲珠了無生氣躺在那。
乾涸的血凝結在她的衣服上,遠遠看就是模糊的一團血肉。
謝將時幾乎不敢認,可他清楚,躺在那的就是歲珠。
那個死倔死倔的姑娘。
她明明可以不管的,卻偏要和這世道硬碰硬。
歲珠說:「若今日我冷眼旁觀, 他日禍臨己身又該怎麼辦?」
歲珠說:「這世上受苦的人那麼多, 總要有一個人挺身而出去討一個說法。」
歲珠看着謝將時的眼睛,那麼認真又誠懇。
「謝將時,我不是一個人, 還有你。如果你不在我身邊,我是絕對沒有勇氣去做這件事的。謝將時我們拉鉤,你會陪着我一起, 做我最大的後盾。」
謝將時撲上前, 抱住歲珠幾乎冰冷的身體。他大叫着就像瘋了一樣。
「來人啊, 有沒有大夫, 救救她, 救救我的歲珠!」
「求求你們了!」
「求求你們了!」
盛京的官都說謝世子是瘋了, 野狗一樣, 逮誰咬誰。
以前下朝是打馬聽曲鬥蛐蛐, 現在下了朝往案前一坐就是看。
致力於解決每一樁冤假錯案。
戶部尚書落馬,連帶着山陽縣縣令一塊革職。保護傘倒了,胡財主自然死到臨頭。
這案子謝將時慢了一步, 是傅硯修審的。
趙壽蘭終於等來了公道, 胡財主對自己犯下的事供認不諱。不僅如此,還承認了趙壽蘭並不是唯一一個受害的女孩,十里八鄉他威逼利誘,害了竟將近四十位女孩。
按律當誅。
至於山陽縣令和他的尚書姐夫當然也跑不了,兩個人排在胡財主後頭一起上路。
聽說行刑那日, 不少人家都買了鞭炮來放。
傅硯修當然沒忘了歲珠的功勞, 盯着人把她的名字寫進縣誌。
歲珠雖然不識字,但知道這件事定然很高興。
只是可惜,這場面她見不着。
歲珠保住一條命, 可傷得太重,一直沒有醒。如今是謝將時在照顧着。
謝將時已經照顧歲珠半年了, 對於擦洗和按摩早已駕輕就熟。
他打好溫水,爲歲珠擦洗。然後再用藥膏抹在歲珠的關節處, 揉熱了化開了, 那些受傷的筋骨才能重新長好。
謝將時看着歲珠的手指,皮外傷已經好了。但關節變形,過去半年的時間依舊以一種扭曲的姿態往裏凹陷。
謝將時看見時恨不得活剮了牢頭, 可他還得留着人, 留着證據。
歲珠走了九十九步,把最後一步交給他完成,決不能出一點差錯。
他利用王府的勢力幫着傅硯修從中周旋, 終於叫一切塵埃落定。
要是歲珠能醒來就好了。
她還沒看見修好的濟惠坊,沒看見趙壽蘭進了專門爲女子修建的學堂。
要是歲珠知道, 一定會很高興的。
謝將時俯身, 臉頰貼在歲珠的手上。
他還沒來得及告訴歲珠,自己喜歡她。
但是現在也不晚。
謝將時緩緩在歲珠變形的指骨上落下一吻, 「歲珠,我喜歡你。」
他沒指望歲珠能回應,可愛人的聲音會喚醒沉睡的靈魂,奇蹟也會在不經意間出現。
謝將時低下頭, 不可置信地看着。
歲珠睜着眼,似乎還在笑着。
「謝將時,你哭起來真醜。」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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