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平安

爲救宴臨,我孤身赴巫山採藥,險些沒了性命。
回來時,卻撞見宴臨與人抱怨:
「方歲歲太黏人,又缺乏教養,我素來不喜。原想着裝病嚇跑她,好退了這門親事,誰知她信以爲真,爲了救我,竟連性命也不顧了,我若還要退婚,倒顯得我薄情寡義了。」
青磚牆後,我攥着仙藥鬆了口氣。
宴臨沒病就太好啦。
既如此,這仙藥給他也無用,不如送給今日借傘給我的郎君吧。
他心腸那麼好,卻病得那麼厲害,真是可憐。
有了仙藥,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1-
雨又落下來了,噼裏啪啦的,撥算盤一般。
我沒有去見宴臨。
只是默默後退兩步,將仙藥揣進懷裏,踩着水回家。
我家就在宴府不遠處,許是聽見了我的聲音,院裏的大黃狗狂吠起來。
十年前,我家遭難,爹爹沒了性命,我和孃親流離失所。
宴家伯母念在舊日情分,將我們母女接來上京城,好生安置,還爲我與宴臨許下婚約。
孃親活着時,常與我說,伯母的恩情,咱們十輩子也還不完。
我謹記在心。
可伯母去得早,膝下只有一個宴臨。
所以,我總想對宴臨好些,再好些。
他愛喫糯米餈,我就日日親手給他做。
他喜歡讀書,我就替他四處蒐集藏書。
他被人詆譭,我就擋在他面前,替他臭罵所有人。
可宴臨不喜歡我。
他總是板着臉,嫌我黏人,嫌我胸無點墨,嫌我讓他丟人。
他喜歡那個與他青梅竹馬的柳姑娘。
柳姑娘才華橫溢,明媚爽快。
他說,她有男兒般的風骨,比我好千倍萬倍。
一聽到她的名字,他就要笑。
一聽到我的名字,他就要煩。
可我卻從來不怨他。
不管他喜歡我,還是討厭我,我都會對他好的。
十日前,宴臨傳出病危的消息,我一點都沒猶豫就上了巫山。
傳聞巫山是神宿之地,山中有仙藥,可治百病。
只是此山險要,尋常人大多有進無出。
我運氣好,花了七日,果真尋到了仙藥。
可等我匆匆趕回京城,才知道宴臨是裝病騙我的。
我驚訝良久。
轉念想想,宴臨騙我,總好過他真的病死。
他沒事就再好不過了。
大黃越叫越激動。
院中人有所察覺,匆匆開了門。
「姑娘!你可算回來了!」
晚娘喜極,大黃狗也直朝我身上撲。
「小心些,別把傘撲壞了。」
我忙將傘舉得高高的。
「我來我來,姑娘,你瞧你,衣裳都破了……」
晚娘抹了一把淚,道:「你不知,宴公子的病原是誤診,你走後第二日他便醒了,幸虧你平安回來了,不然可叫我怎麼辦呢?」
我腳步一頓,輕輕垂下眸子:「我都知道了,我……已經見過他了。」
「你已見過他了?那便好,我還怕你不知道他好了,心裏着急呢。」
她鬆了口氣,伸手要來接傘。
我忙收到身後。
「碰不得,這傘是路上一位公子借我的,被我弄斷了一根傘骨,我正愁要如何修呢。」
晚娘只好收回手,進屋給我打水洗臉。

-2-
換過衣裳後,我坐在屋檐下,拿過傘來細看。
這是一位公子借我的。
今日我冒雨歸京,跌在大路上,擋住了一架馬車。
那馬車被逼停後,裏面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詢問,清冽如泉,卻似乎染着病氣。
車伕攥着繮繩,回道:「公子,路上有個小姑娘,溼淋淋的,好可憐。」
聞言,那人撩開車簾一角,瞧了瞧我:「姑娘冒雨前行,是要去往何處?」
大雨滂沱,我看不清他的臉,卻能聞到車內隱隱約約的藥香。
他大約病得很重。
我回過神道:「我是要入京去的,不慎跌倒攔了路,實在對不住。」
他頓了頓。
「何出此言?既是入京,便正巧與我同路了,你若不棄,可上車來同行。」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說,驚訝片刻,擺手道:「那如何使得?我滿身泥濘,豈不髒了你的馬車?你快快走吧,此處距離京城不過一里地,我片刻就到了。」
風急雨驟,馬兒不安地嘶鳴起來,馬伕有些拉不住了。
他只好遞出一把傘。
「既如此,這傘你拿去,今日風大雨大,再淋下去,只怕要生病的。」
這話在理,我不再客氣,接過傘道:「多謝公子,待我歸家一定還你。」
想了想,又道:「好人有好報,公子你的病一定很快就會好的。」
他聽我這樣說,微微一怔,落寞地笑笑。
「那就託你的福了。」
說完,便放下簾子,命車伕啓程。
他走後,我纔想起還未問他住處,該去何處歸還雨傘。
幸好,我撐傘時,發現傘柄處刻了他的名字,有了名字,我總能尋到他的。
雨已停了。
我撐開傘,先是用米膠粘在斷裂處,發覺無用,又取了傘骨同色的絲綢一縷,緊緊纏繞,勉強瞧得過去。

-3-
第二日,天氣總算放晴。
我抱着傘預備出門,晚娘問我:「姑娘又要去宴府嗎?」
從前,我幾乎每日都要去找宴臨,也不怪她這樣問。
「不是的,不去了。」
不去了,免得宴臨爲了躲我,又要裝病,怪辛苦的。
可我沒這麼跟晚娘說,我只是笑笑:「我只是出去辦點事。」
晚娘沒有多想,點點頭,只叮囑我早些回家。
我應了兩句,便抱着傘去了正街。
正街上有位「包打聽」,什麼事都知道,什麼人都認得。
進店後,我將傘柄名字指給他看。
他悠哉哉地歪在躺椅上,瞄了一眼:「季子休?你找那短命鬼做甚?」
「短命鬼?」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包打聽懶得與我多言,閉上眼道:「他住城北,你只管沿着長寧街一直走,那兒就一個季府。」
我只好留下五枚銅板,往城北去了。
包打聽只說季府在長寧街,卻沒告訴我,季府原來這麼大,竟佔了半條街。
得知我的來意,裏面出來個小廝,竟是昨日的馬伕。
「原來是你,快請進!」
我站在門口,往裏面瞧了瞧。
這府邸雅緻又漂亮,地上纖塵不染,想來主人是極愛乾淨的。
我猶豫着笑笑:「我就不進去了吧?你看,我一腳的泥,你家公子愛乾淨,我把地踩髒了可怎麼好?」
小廝就笑:「姑娘,你放心吧,地髒了再洗就是,你若不肯進,公子只怕要怪我招待不周呢!」
盛情難卻,我只好跟着進了,踩下一串泥腳印兒。
小廝領我到了一間房前,推門請我進去。
我一進屋,只覺得苦香撲鼻,好像每ţů₉一根柱子、每一樣陳設,都被湯藥泡過似的。
回過神細看,屋中央只有一張矮茶桌,上面擺着熱騰騰的茶,卻沒有人。
我怔了怔。
「你家公子呢?」
小廝一笑:「公子出門去了,他走前特意囑咐我,說你若來還傘,一定留你喫杯茶。」
說着,又從一旁拿出個包裹給我:「府上新聘了個廚子,是宮裏來的,糕點做得不錯,公子說請你嚐嚐。」
我遲疑着接過,打開一瞧,裏面仔仔細細包了許多糕點,最底下,還偷偷墊了些碎銀。
我啞然失笑。
季子休這是把我當成叫花子了。
也是,昨日我那般狼狽,衣裳破了鞋也丟了,瘦得像猴一樣,瞧着可不就是個叫花子?
「你家公子人倒是很好。」
小廝聽到這話,竟比誇他自己還高興。
「那是自然!我打小就跟着公子了,見過公子的人,沒有一個說他不好的。」
我笑笑,轉而問他:「對了,他的病好些了嗎?」
說到此處,他的笑容卻僵了僵,安靜片刻,才道:「好些了,多謝姑娘掛心。」
我看他反應,又想起包打聽那句「短命鬼」,心中已有了答案。
便不再多問,只拿起桌上的茶一飲而盡。
「多謝款待,我也有一樣東西,送給你家公子。」
我垂首,拿出一直系在腰間的錦囊,交與小廝:「此物於我無用,但或許能幫到你家公子。」
「這是何物?」
小廝接過錦囊,打開看了看,頓時愣住了。
等他回過神,我已經走出去好遠了。
大門口,他匆匆追來。
「姑娘留步!此物貴重,我怎敢收啊?」
我沒有回頭,晃了晃手中包袱:「拿着吧,你家公子已經付過錢啦!」

-4-
從季府出來不久,天色又暗了,眼看又要下雨。
我加快步子,想早些回家。
街邊一家茶肆裏出來了幾個人,我忽然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
「方歲歲?你真以爲她能採到仙藥?巫山險峻,她那麼嬌氣,上不去的,說不準現在還在山腳下打轉呢。」
「再說了,就算採到又如何?宴臨纔不會喜歡她。」
我抬頭去看,竟是柳如嫣。
她剛用過茶,和玩伴一同走出來,表情譏諷。
一轉眼,恰與我對視。
「方歲歲?」
她一愣,快步向我走來,打量我幾眼。
「還真是你,你何時回來的?不是去巫山找仙藥了嗎?仙藥呢?拿出來讓我開開眼?」
她與宴臨青梅竹馬,向來厭我糾纏宴臨,對我沒什麼好臉色。
可我並不想與她交惡,只笑問:「柳姐姐怎會在此?」
她並不領情。
「你不接話,看來是沒采到仙藥了,我就知道你沒那個本事。」
柳如嫣挑眉冷笑:「既沒有本事,當日就不該放出豪言,平白惹人笑話,如今灰溜溜回來,還不敢讓人知道,真是可憐。不怪宴臨討厭你,你確實上不了檯面。」
周邊已圍了好些人,有人笑,有人低語。
各色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像蠕蟲爬了滿背。
可事實不是她說的那樣。
我微微攥緊了手指,正要開口,卻忽然聽見一道極冷的聲音。
「方歲歲,過來。」
是宴臨。
風吹過,他立在門口輕蹙着眉,衣袂翻飛。

-5-
原來宴臨是和柳如嫣一道來的。
他本在結賬,一出門,卻看見了正在「丟人現眼」的我,這才趕緊把我叫走。
馬車內,我在宴臨對面坐下。
他一路都沒說話。
我想,他也許是有些尷尬,於是淺吸一口氣,對宴臨笑笑。
想告訴他,宴臨,我知道你是裝病的啦。
但是沒關係,你沒病,那才最好呢。
可不等我開口,他卻皺着眉頭質問我:
「你何時回來的?既回來了,爲何不告訴我一聲?你可知這幾日有多少人在找你?」
他語氣兇巴巴的,讓我有些茫然。
原來他一直不說話,是在壓抑怒火。
我低聲道:「昨夜便回來了,只是時辰太晚,不想打擾你。」
「再晚也該說一聲!你是爲我上的巫山,你若出了事,世人豈不全都要算在我頭上?」
宴臨臉色鐵青,道:「我的病已經好了,原只是誤診,鬧了烏龍,誰知你不管不顧地就要去採什麼仙藥,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嗎?再說了,採不到仙藥又不丟人,哪有藏着幾天不回來的道理?」
誤診,鬧了烏龍……
可是宴臨,明明是你有意欺我。
我又想起他昨天說的那些話,心裏便像生吞了一張粗餅似的,噎得慌。
「你怎麼不說話?」他問。
我垂着眸,默默抱着我的小包袱。
「沒什麼可說的。」
宴臨臉色更難看了。
「你做事不考慮後果,如今說你兩句,你倒賭氣了?難道將來嫁了人,做了當家主母,也這般小性?」
「還有如嫣,她性子爽快,說話做事直率了些,卻並無惡意,你總跟她較什麼勁?今日我若不在,你是不是又要和她吵起來了?」
不管宴臨說什麼,我始終沒有說話。
我不想拆穿他,讓彼此難堪。
也不想再委屈自己,去安撫他。
所以不如沉默。
宴臨見我這般,失望又氣憤,再也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馬車搖搖晃晃到了我家小院門口。
我獨自下了車,宴臨才掀開車簾,對着我的背影道:「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何時改了性子,何時再談你我的婚事。你若改不了,便再也別來見我了。」
我腳步一頓,輕輕嘆了口氣,頭也不回地進門了。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倔,訝異片刻,咬了咬牙,重重扔下了車簾。

-6-
晚娘正在縫一張被面,見我回來,忙問:「姑娘瞧着怎麼不大高興?」
她朝院外看了一眼,道:「我方纔聽見宴公子的聲音了,可是和宴公子鬧脾氣了?」
「沒有。」我搖了搖頭,將小包袱放下。
晚娘怎麼會看不出來呢。
她瞧了我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
「我知道,自姑娘回來,就有些不大高興的,我雖不知發生了什麼,卻也能猜到一二。
「姑娘這些年來的委屈,我都看在眼裏,可咱們無人撐腰,除了忍着、熬着,再沒有別的辦法。能嫁入晏家,已經是最好的出路了。
「宴公子對姑娘再冷淡,也是先夫人定下姻緣,只要姑娘不鬆口,他是不敢悔婚的,姑娘千萬不要一時意氣,犯了傻。
「至於什麼柳姑娘,她父兄都是上戰場的將軍,咱們惹不起,躲着就是。總之和宴公子有婚約的是您,她能有什麼辦法?您委屈幾年,將來做了主母,也就熬出頭了。」
晚娘自我七歲起,便在我身邊了。孃親和晏家伯母去世後,也是她一直在替我謀劃、打算。
她說的都沒錯。
我一介孤女,無人撐腰,再委屈也只有受着,熬得下去,纔有出頭之日。
可我纏着宴臨,並不是爲了做什麼高門主母。
「我明白的,晚娘,你別擔心啦。」
我抿脣笑笑。
我沒打算離開宴臨。
可我追在他身後太久,有點累了,就讓我歇歇吧。

-7-
自那日之後,我便再沒去找過宴臨。
遇見宴府的人,也不問他們宴臨好不好了。
連宴臨身邊的下人都有些不習慣,遇見我,忙笑嘻嘻地問:「姑娘近日怎麼不來了?」
我也笑嘻嘻:「近日很忙呢。」
「忙什麼?」
下人急忙問,我卻已經走遠了。
那下人回去入室回稟了宴臨,宴臨想不到我真的不去認錯,一氣之下也忙起來了,日日去找柳如嫣下棋。
我都知道,卻再也不多問一句。
這日出門路過宴府,遇見宴臨的貼身小廝。
「方姑娘?您是來找我家公子的?」
他一陣狂喜,說着就回頭往府裏跑,差點迎面撞上宴臨。
「公子!方姑娘果真來了!」
宴臨停住腳,朝我看來。
「我不是來找他的!」
我氣那小廝胡說八道,看了看宴臨,又不想過多解釋,扭頭走了。
宴臨站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冷着臉回了府。
入夜,卻叫下人來問我,去不去遊園會。
「是賢王妃做東,辦的一場遊園會,邀京中貴女郎君們入王府遊玩。公子說,遊園會上會有許多新奇之物,姑娘您若無事,可一道去瞧瞧。」
我自然是拒了。
那小廝只好苦着臉回去了。
可沒多久,卻有兩位陌生嬤嬤親自送了請柬來。
我與王府並無交集,起初只當是送錯。
可打開請柬,又確實寫着我的名字。下帖的人不知爲何,生怕我不肯去一般,還在末尾特意寫了兩遍「萬勿推辭」。
我和晚娘琢磨了一會兒,想着許是王妃什麼時候見過我,這才下帖。我若不去,倒有些不敬了。
便收拾了幾身新做的衣裳,準備去瞧一瞧。

-8-
遊園會這日,我僱了一輛馬車,和晚娘一同前往。
才入園,便撞見了宴臨和柳如嫣,柳如嫣正在和他說什麼,他表情淡淡的,有些心不在焉。
看見我,柳如嫣眉頭一蹙:「方歲歲?你怎麼來了?誰請你了?不會是爲了找宴臨,偷偷混進來的吧?」
宴臨聞言怔了怔,順着她的目光看來,眼底閃過一抹喜色,然後立刻冷了臉:「昨夜問了你,你說不來,我還以爲你真有志氣,要跟我賭一輩子氣呢。」
柳如嫣聞言,訝異地看向他:「你讓她來的?她向來只會掃興,你叫她來做什麼?」
我啞然片刻,搖頭笑笑:「柳姐姐不必擔憂,我今日不是來尋宴臨的,自然,也不會掃了你們的興致。」
她顯然是不信的。
宴臨也不信,蹙眉道:「行了,你既然來了,就不要再耍小性子,好好跟着我們,今日園中賓客非富即貴,別衝撞了誰,惹來禍事。」
「跟着我們?」柳如嫣有些生氣:「我纔不想帶着她呢!」
宴臨忙安撫她:「如嫣,你就當看不見她就好了,今日王府貴客衆多,讓她學學規矩也是ẗù⁵好的。」
「學什麼規矩!王府貴客衆多,她只會讓我們丟臉罷了!」
「如嫣……」
我默默站在一旁,嘆了口氣。
能不能讓我說句話呢?
正發愁,忽然便聽見幾人低呼:「是季子休!他怎麼也來了?」
「他一向深居簡出,今日是什麼風把他給吹來了?」
「他的畫技可是陛下親傳的,乃世間一流,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觀……」
我怔了怔,轉頭看去。
宴臨和柳如嫣也停下,朝門口看去。
不遠處,季子休被幾人簇擁着,緩步向園內走來,我看不清他的臉,只依稀見他身姿挺拔,頭頂玉簪光暈柔和,散着淡淡貴氣。
賓客們紛紛安靜下來,默契地給他讓出了一條道。
春風和煦,轉眼間,他已經到跟前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才知道,原來借傘給我的郎君不僅心腸好,這張臉也是絕色。
身後,柳如嫣驚呼:「方歲歲!你怎麼回事?還不快讓開!」
宴臨也急忙走上前來:「季公子,對不住,她……」
季子休卻看向我,笑得溫和。
「歲歲姑娘,又見面了。」

-8-
衆人一時無聲,詫異地看向我。
我無暇顧及,只是又見到季子休,有些高興。
「公子的病好些了嗎?」我問道。
他彎了彎脣角:「託姑娘的福,好多了。」
看來那仙藥是有用的,巫山一行,總算有些用處。
季子休張了張嘴,又要說什麼,畫廊裏忽然有位衣着華麗的婦人喚他。
他便對我點點頭,朝那婦人去了。
待他走遠,宴臨才低聲問我:「你認得季子休?」
我搖頭:「只是萍水相逢,他人很好,曾借給我一把傘。」
柳如嫣冷笑一聲:「原來是萍水相逢,你倒跟人家套上近乎了,不嫌丟臉。」
她覺得沒趣,轉身看園中花草去了。
宴臨並未跟上她,只是有些不悅,低聲問道:「我怎麼從未聽你提起過?」
我嘆氣:「不過是一件小事,我與他再不會有交情,有什麼值得說的?」
「那倒也是,你除了我,還能和誰有交情。」
他輕輕鬆了口氣,有些得意。

-9-
遊園會前,王府設了席面款待賓客,我坐在一衆貴女身邊,除了默默喫茶,再無別的事可做。
開宴後,季子休才入座,目光相撞,他朝我微微點了點頭。
他是稀客,衆人都要向他討教幾句,他只得一一應付。
宴臨坐在我身旁,時不時指點我,告訴前面坐的都是誰誰誰,心情頗好的樣子。
酒過三巡,有人問起王爺心愛的汗血寶馬,王爺一高興,便命馬奴將寶馬牽來,給衆人開眼。
宴席設在後花園,園子旁就有大片草場,馬奴騎着馬轉了兩圈,便引得衆人讚歎不已。
正熱鬧,卻見那汗血寶馬嘶鳴一聲,猝然倒地。
「哎呀!這是怎麼回事!」
他急急忙忙衝過去,看着那倒地抽搐的寶馬,急出了汗。
「這這這,我的寶貝馬兒,怎會如此!」
賓客們都沒了主意,遠遠地聚在一堆,七嘴八舌,有人說是中毒了,有人說發癲了,更急得王爺白了臉。
我猶豫片刻,跑了過去。
「讓我看看。」
「方歲歲!」
宴臨阻攔不及,眼看着我進了草場,一時懊惱。
我伏在地上,按着馬檢查了一圈,鬆了口氣:「王爺莫急,馬兒只是喫壞了東西,食道瘀堵,施針疏通即可。」
王爺驚喜地看着我:「你懂醫術?」
我僵了僵,聲音很低:「我……我只會爲牲畜醫病。」
多年前大黃得病,我四處求醫,滿上京城竟無一人能治。
自那日起,我才知道,牲畜命賤,沒有人會花錢給它們治病,能熬過最好,熬不過便由它們去死。
可我捨不得大黃,我抱着它去了城外農莊,尋遍土醫。
也是大黃命好,偏就遇上了一個好郎中,治好了它。那之後,我便也跟着那郎中學了幾年,治世間不治之命。
只是,世人皆以爲牲畜污穢,爲牲畜瞧病,自然也是污穢之人。
勳貴之家,大多瞧不上我這樣的人。
所以宴臨才那樣討厭我,嫌我丟人。Ṭů¹
果然,聽到我的話,衆賓客一時譁然。
「什麼?只會爲牲畜醫病?」
「她就是那個專爲牲畜治病的醫女嗎?一個下九流的醫女,如今竟成王府的座上賓了?」
「宴臨,你這小未婚妻今日可是出盡風頭咯。」
「我都說了不帶她來,這下好了,丟死人了!」
柳如嫣等人的聲音不高不低,卻句句刺耳。
宴臨忍無可忍。
「夠了!」
他攥着拳,語氣生硬:「醫者仁心,給牲畜醫病又怎麼了?有什麼好說的?都給我閉嘴!」
他掃了我一眼,冷着臉離了席。
柳如嫣見狀,急忙跟了上去。
無數道目光審判着我,如芒刺背。
可性命不分貴賤,這樣的事,總要有人做。
我不悔。
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摸出隨身攜帶的銀針,爲馬兒施針。
正要搬動馬頭,卻有一人先我一步伸手。
「我來。」
竟是季子休。
他半跪在我身旁,目光坦蕩:「牲畜不能言語,無法自述病情,給牲畜瞧病,反而比給人瞧病還難,你很厲害。」
衆人皆啞口無言。
若爲牲畜瞧病是污穢之人,那麼此刻跪在淤泥中,抱着馬首的季子休,又算什麼呢?
這是第一次,有人站在我這一邊。
眼眶不知爲何酸澀了一瞬。
我忍下所有情緒,只是垂眸:「多謝。」

-10-
施針過後,馬兒吐了一地,髒了我的裙襬。
衆人都急忙後退了兩步,但見到那汗血寶馬重新站起來,又都沒了話說,眼神里多了幾分複雜的情緒。
王妃走了過來。
「今日多虧了方姑娘,我還留着幾身年輕時的衣裳,你若不棄,請隨我前往後院更衣。」
這卻是我與她第一次說上話。
我垂首謝過,跟着她一道往後院去了。
換過衣裳,我開門出去,王妃打量我一番,笑道:「好鮮妍的一個人兒,倒讓我想起我年輕時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問她:「不知王妃爲何下帖邀我前來?」
「可不是我要請你,是有人求着我,一定要讓你來呢。」
說罷,她側過臉看了一眼,笑盈盈地走了。
我朝那邊看去,原來是季子休。
他已經換了一身乾淨衣裳,在院門口等着,直到王妃走了,才緩步上前來。
偌大的庭院,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從前只知你心腸好,今日才知,原來你是不世出的高人。」他笑盈盈道。
我有些難爲情。
「別取笑我了,你讓我來,究竟所爲何事?」
「自然是爲了歸還此物。」
他從袖中掏出了我贈他的錦囊。
「此物實在貴重,我愧不敢受,只是,我本該親自上門歸還的,又怕貿然上門,給你招來麻煩,只好央求姨母辦一場遊園會,邀你前來。」
原來如此。
我訝異地看了看那錦囊,卻又笑着搖搖頭,推向他:「有什麼愧不敢受的?你忘了嗎?你已經付過錢了。」
「那如何作數……」
「別再說了,再說我就要惱了。」我認真道:「收下吧,天地生此物,就是用來救命的,我又沒有什麼不治之症,給了我,它就成了無用之物,豈不可惜?但它若能治好你的病,讓世間多一個好人,那可就功德無量了!」
季子休怔愣良久,搖了搖頭:「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的人,旁人千金萬金都求不來的東西,就這樣隨手送人……」
他攥着錦囊,眸中情緒複雜,愧疚地看了看我,想說什麼,終究還是嚥了回去。
「既如此,我也有東西贈你。」
他拍了拍掌,那日的小廝便抱着一把傘,小跑進來。
「這是我親手做的,你若不棄,便收下吧。」他說。
我接來看了看,這傘竟比上次借我的還要精緻,傘面上的畫作,一看就是耗了心血的。
我玩笑道:「人人都說,季公子的畫作是世間一流,我若把這傘拿去賣,只怕能值千金呢。」
「你若真肯拿去賣,我倒高興呢。」
他說着,輕輕嘆了口氣。
他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反倒希望我是那樣的人。
「對了,我今日見你與宴家郎君在一處,他是……」
「是我的未婚夫。」我說道,「從前我家遭難,是晏家伯母出手救濟的,我與他的婚事,也是伯母遺願。」
他啞然,眸子裏有什麼暗了暗。
「原來如此。宴公子儀表堂堂,也算配得上你。」
靜默片刻,忽然問道:「對了,我今日與你這般親近,宴公子不會生氣吧?」
我失笑:「不會的,他纔不在乎這些。」
「那便好。」
他說着,眉頭微不可察地挑了挑:「我還擔心他不高興,你我便從此生疏了呢。」

-11-
從後院出來,季子休便被王爺叫走了。
我抱着傘出去時,晚娘在不遠處等着我。
小園角落裏,忽然傳來爭吵聲。
樹蔭下的女子紅衣翩躚,分明是柳如嫣。
「你今日竟然出言維護她,難道真被她勾了魂?就因爲她上了一次巫山?你怎知她不是故意以此脅迫你?巫山兇險,憑她怎麼可能回得來?說不定她根本就沒去,她就是故意騙你的!」
「如嫣,她沒那個心機。」
「你看,你又在替她說話!」
「我不是替她說話,她將來是要嫁我爲妻的,她顏面受損,世人只會笑話我!」
「所以你真的要娶她?那我怎麼辦?咱們說好了的,要做一輩子好兄弟,喫到老玩到老,難道都不作數了?」
宴臨有些頭疼:「即便我娶了她,也不會影響你我的情誼,你何必跟她比?」
「那不一樣!你真娶了她,就再也不會陪我玩了,說好的一輩子在一起,中間怎麼能有別人?」
她沒有再說下去,捂着臉跑了。
我聽得斷斷續續,不算清楚,卻也聽見了宴臨那句「她將來是要嫁我爲妻的」。
他總算願意承認與我的婚約,可我不知爲何,並沒有多高興,反而有些如鯁在喉。
晚娘已到了跟前,她察覺到了我的情緒,輕聲問道:「姑娘,怎麼了?」
我不想讓她知道這些,輕輕搖了搖頭。
園中熱鬧非凡,我卻實在興致缺缺,不多時,宴臨出來了。
我知道,今日他雖然爲我說話,心裏卻是惱我的。
這會子見了我,雖然不高興,但或許已經明白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改,便也沒有再像從前那樣指責我。
只冷冷道:「我送你回去。」
馬車上,他心事重重的,不知在想什麼。
晚娘爲了緩和我倆的關係,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小時候的事。
「那時候我們姑娘只有七歲,宴公子一進門呀,就誇我們姑娘好看,還問夫人,能不能把姑娘接到府裏去,日日在一起玩呢!」
宴臨怔了怔,瞧了我一眼,眸底閃過幾分動容。
晚娘說的,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一開始,宴臨也曾對我好過,可惜久則生厭,後來他就慢慢變了,討厭我嬌氣,不能像柳如嫣一樣陪他舞刀弄槍、爬樹騎馬,討厭我黏人,總是纏着他,惹得柳如嫣不高興。
晚娘又說了許多,安靜了一會兒,她看了看宴臨的神色,狀似從容地問道:「再過十日,就是姑娘十六歲生辰了,夫人那時候不是說了,等姑娘十六歲就下聘麼?宴公子,等姑娘生辰那日,咱們就把婚期定了,可好?」
我才曉得,晚娘說了那麼多,爲的是這個。
我看了看宴臨,低下頭去。
也好,定下來,就不會再有那麼多風波了。
宴臨也沒有出聲,於是晚娘又問了一遍。
他轉過臉看着車窗外,有些煩,卻還是點了頭:「好。」

-12-
宴臨的態度雖然算不上好,但晚娘卻很高興,她一直擔心宴臨不肯娶我,如今宴臨點了頭,她也算喫下了一顆定心丸。
第二日,她便開始爲我籌備生辰宴了,要買布做身新衣,要把舊首飾拿去融了,添補添補,打幾支新的,還要挑些好酒,宴請鄰居,整日忙得腳不沾地。
我談不上多高興,但想一想,或許成了親,就是嶄新的日子了,便也打起精神來了。
只是,沒過兩天,王府裏又來了人。
卻是王妃。
她在城中開了一間專爲牲畜治病的醫館,邀我前去坐診。
「我早就想做這件事了,從前我的小花生了病,都找不到人給它治,京城裏一定還有許多人和我一樣。你有這樣的才能,可不要埋沒了。」
我猶豫再三,只答應她,偶爾去一去,未必長留。
她高興得合不攏嘴,忙拉着我去看那小醫館。
這醫館雖是王府開的,還是免不了被許多人說三道四。
「專爲畜生開個醫館?真是聞所未聞,誰會花錢給畜生治病啊!」
直到醫館開業後,我治好了一隻宮裏送出來的貓,得到上千兩白銀的賞賜,一時間滿城轟動,抱着貓狗來求醫的人絡繹不絕。
從前對醫館嗤之以鼻的人驚掉了下巴,自嘆鼠目寸光,再沒什麼話可說。
幾日後,天已黑了,我正要回家,一轉頭,又見到了季子休。
他一身墨色斗篷,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禍國殃民的臉,靠在門邊,溫和地笑看着我。
「又見面了,歲歲姑娘。」

-13-
天晚了,路上幾乎沒什麼行人,季子休與我並行,慢慢地走着。
我瞧着月下的影子,輕聲開口:
「這醫館其實是你要開的,是不是?還有宮裏送出來的貓,也多半與你有關吧?」
王妃與我並無交情,她沒道理幫我。
會這樣做的,只有季子休。
季子休頓了頓,並未否認,只有些自責問道:
「你可是怪我自作主張?」
「怎會?」
我搖頭笑笑:「我還要多謝你讓我成爲人盡皆知的妙手神醫,日入鬥金呢。」
這都是真話,多虧了他,我才能光明正大地做自己喜歡的事,再不必擔心旁人的眼光。
「你不知道,當年爲母親辦完喪事後,家裏錢財便所剩無幾,我不能次次都向晏家開口,便想做些什麼,養活我和晚娘。後來學了這門本事,總算能賺些微薄家用,卻又被人說是下九流,終日被人指指點點,如今有了醫館,名利雙收,日子再不復從前了。」
我說這些,原是想告訴他,我真的沒有怪他。
他卻有些難過地瞧着我,許久才道:「你那時候一定很難。」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難嗎?我不知道,也從沒有人關心過,我只知道,母親走了,我便是養家之人了,不管承受什麼,都是應該的。
這是第一次被人在意,心裏某處莫名有些澀脹,卻慌張到不敢直視他。
「也沒有,都過去啦,我早就不記得那些了。」
我輕鬆地說着,將這一頁揭過去。
季子休抿了抿脣,便也不再提,卻道:「我前幾日才聽說,你上巫山採仙藥是爲了宴公子?」
我怔了怔:「是,不過他的病只是誤診,並無大礙,所以……」
所以仙藥也就沒用了。
季子休瞭然點頭。
「原來如此,只是,傳聞巫山魑魅橫行,尋常人有進無出,不知你是如何脫身的?」
「我沒有碰到什麼魑魅。」
我老實道:「山路難走是真的,可山林裏,除了野兔、馴鹿,再沒別的,許是我運氣好吧。」
季子休有些驚訝,想了想,道:「既是神宿之地,定有不凡之處,或許是因爲你心地純良,所以纔看不見魑魅魍魎。」
「你總這樣抬高我。」
我搖搖頭,不知道說什麼好。
季子休安靜片刻,道:「宴公子的病雖是誤診,你爲他捨命犯險的情意,卻實在珍貴。對了,你們的婚期可定下了?」
「嗯。過幾日就要選日子了。」
他神色一僵,垂下眸子,微微彎了彎脣。
「那便祝你們……祝你得償所願。」

-14-
季子休止步於巷口,看着我和晚娘平安抵達家門口,才轉身離開。
晚娘見狀,嘆道:「這位季公子人可真好,我聽說,季家是百年望族,他的祖父、父親都曾做過宰相,親姐姐是皇貴妃,姨母是王妃,有這樣顯赫的出身,性子卻如此和善,實在難得。」
「是嗎?」
也許是我從前不關心,也許是季家行事太低調,我竟從不知道這些。
「是啊。只可惜他患有不治之症,旁人都說他活不過二十歲,此生與仕途無緣了。」
我怔怔地回了一次頭。
巷口只有一地月光,清冷刺骨。
才識過人,卻無用武之地,他心裏一定不好過。
幸好,那仙藥陰差陽錯給了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大黃又叫起來了。
晚娘掏出鑰匙,正要開門,卻見遠處宴府門口,似乎有兩個人。
那兩人被大黃的聲音驚擾,轉頭看來,隨即匆匆跑了過來。
竟是柳如嫣。
這些天宴臨與她鬧矛盾,一直把自己關在府裏沒出來過,她大約是着急了。
「大小姐,您慢點!」
那丫鬟追不上,摔了一跤。
柳如嫣並不管她,氣惱地跑到我跟前,質問道:「方歲歲,宴臨是不是真的病了?爲何連我都不見?」
我並未看到有郎中出入宴府,宴臨稱病,大概只是個藉口。
我搖了搖頭:「柳姐姐都不清楚,我就更不清楚了。」
「你裝什麼蒜?你整日沒羞沒臊地纏着宴臨,你會不知道?」
她說話難聽,晚娘聽不下去了,駁斥道:「柳姑娘慎言!我家姑娘和季公子可是有婚約的,沒羞沒臊的恐怕是某些外人!」
「外人?我與子休自幼一起長大,是世上最瞭解對方的人,你不如問問子休,在他心裏誰是外人?」
柳如嫣看向我:「你懂他的詩嗎?你懂他的抱負嗎?你與他雖有婚約,可他娶不娶你,還不一定呢!」
晚娘冷笑:「柳姑娘還不知道嗎?三日後我家姑娘生辰宴,宴家就要上門來下聘了,這可是宴公子親口答應的。」
柳如嫣一愣。
「什麼?宴臨答應了?怎麼可能?」
晚娘還想說什麼,我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別再說了。
「天晚了,夜路不好走,柳姐姐早些回家吧。」
我說完,就牽着晚娘進門了。
柳如嫣在外面站了許久才離開。
晚娘有些高興,點上燈,繼續做沒做完的新衣。
「等姑娘和宴公子成了婚,我的心事也就了結啦。」

-15-
我沒有再出過門。
晏臨煩心了幾日,總算開始採買聘禮,準備提親。
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着。
我生辰這日,晚娘早早便讓我換上新衣,又擺上瓜果,準備迎接賓客。
一封急信送進了宴府。
我並未放在心上,只是站在院門前,拿着晚娘求來的新符,不知該貼哪裏好。
沒多久,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我奇怪地看去,卻是宴臨。
他神色似乎有些焦急,看見我,忙停下,攥着繮繩勉強笑道:「我忽然想起來,有幾樣東西遺漏了,我去去就回。」
「好。」
他鬆了口氣,打馬離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麼,心裏有種異樣的感覺。
晚娘出來問了一句,我搖搖頭道:「沒事。」
午後,宴臨還沒有回來。
鄰居們陸續進了小院,送上紅紙包好的賀禮,坐了許久,卻不見宴臨,便笑着問起來。
晚娘眼看天色越來越晚,等不住了,忙去宴家問了一遍。
小廝吞吞吐吐,出了一腦袋汗,眼看等不到宴臨,便作主將聘禮全都抬了過來。
「對不住,我家公子定是路上耽擱了,他一定很快就回來了,方姑娘,您再等等,再等等。」
我點了點頭。
手指卻悄悄攥緊。
黃昏,宴臨沒有回來。
入夜,宴臨還是沒有回來。
小廝賠罪了千遍萬遍,已經不敢再說話了。
我知道,宴臨不會來了。

-16-
生辰宴草草收場。
我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晚娘紅着眼,還在安慰我:「晏家的下人說,宴公子許是遇上什麼推脫不得的事,又或許出了意外,纔回不來的。我也覺得,他應該不是故意的,他答應了的,聘禮都備好了,怎麼會反悔呢?你別傷心,等他回來問清楚再說,成嗎?」
耽擱?意外?
宴臨消失這麼久,晏家的人卻沒有去找過他,說明他們知道他去了哪裏。
說這些,不過是爲了搪塞我罷了。
「算了吧,晚娘,不等他了。」
我進了屋,默默梳洗睡下,心裏只有麻木。
第二日,宴臨也沒有回來,宴府的人想和我解釋,我只是笑笑。
「醫館很忙,不能讓他們等太久啦。」
我表現得越平靜,晚娘便越不安,想方設法打探宴臨的去處,想爲我問個ṭŭₛ清楚。
這天大雨滂沱,一封信送到了家中,晚娘讀完信,便心急火燎地離開了家,整夜未歸。
等我再見到她,卻已是被人擡回來的了。
我這才知,晚娘收到的,是柳如嫣的信。
她在信中得意洋洋,宣稱宴臨一直與她在一起,她只是鬧鬧脾氣,說再也不見宴臨,宴臨就慌得丟了魂兒,抱着她說什麼也不肯走了。
這封信原本是要給我看的,沒想到我不在家,被晚娘看到了。
她讀了信,急火攻心,冒着大雨要去問個清楚,結果不慎摔倒,腦袋磕在了石頭上。
她被擡回來時,早已沒了意識,臉色蒼白如紙,風一吹便散了般。
我慌得渾身發抖,四處去尋郎中,然而她傷勢太重,個個見了都只嘆氣,讓我想法子請一請宮裏的御醫。
可我不認得什麼御醫,只能去醫館,求人給王妃送信。
大雨路滑,越是着急,就越慢似的,我不知踩到了什麼,險些摔倒,卻有一隻手,穩穩將我扶住。
「季子休?」
他呼吸紛亂,分明是匆忙趕來的。
「晚娘的事我聽說了,彆着急,御醫已經到了。」

-17-
回家見了晚娘,狀況似乎比我走前又差了一些。
我望着御醫,將最後的希望放在了他身上。
季子休請來的,一定是最好的御醫,他一定可以救晚娘的。
可那御醫瞧了半晌,餵過丹藥,也施過針,終究還是無能爲力。
「這位娘子傷在要緊處,的確是回天乏術了,我所能做的,不過是讓她吊着一口氣,多活幾個時辰罷了,實在對不住。」
我知道晚娘傷得重,也不怪御醫,可還是難以接受。
忍了許久的淚,決堤一般湧出眼眶。
我與晚娘相依爲命多年,她對我而言,早已如親姐姐一般,她若走了,我便再也沒有親人了。
季子休見我如此,追問那御醫:「張大人,你再想想辦法,無論什麼名貴藥物,只要能救人……」
「什麼名貴藥材也不能起死回生啊,除非是仙藥,可那東西我也只在畫上見過罷了!」
季子休頓了頓。
「倘若,我果真有仙藥呢?」

-18-
我沒有想到,季子休竟然一直留着仙藥不曾服用,一時不敢置信。
他不知爲何,不敢與我對視,只拿出仙藥,遞給張御醫。
張御醫接過仙藥看了又看,連連讚歎真的和畫上一模一樣,卻也不敢保證有了這東西,晚娘就一定能好。
只能試一試。
給晚娘配藥服下之後,張御醫便離開了。
只要晚娘熬過今晚,就不會有事了。
季子休沒走,和我一起守着。
他安靜地坐了很久,才垂着眸子,歉疚道:
「方姑娘,你那日說,天地生此物,便是用來治病救人的,給了我,纔算有用之物。可我……其實從沒什麼不治之症。我騙了你,對不起。」
我驚訝良久。
「所以你是裝病?」
「是。」他嗓音喑啞。
「唯有如此,才能保全季氏一族。」
這些話落在耳中,分量不輕,我愣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
月滿則虧,盛極必衰,季家三代煊赫,旁人看着風光無限,於陛下而言,卻是懸在頭頂的刀。
所以季子休纔會裝病,不入朝堂,讓陛下安心。
我看着他,這些話,自然是不能說出來的。
我怎麼能怪他呢?一切不過是陰差陽錯罷了。
「這些年你一定很難。」
我說。
他抬起頭來,目光交匯,便明白我了。
千言萬語,最終只變成一句:「你放心,晚娘一定會好的。」

-19-
第二日辰時。
晚娘果然醒了,她的臉也恢復了血色。
一見我,便哭得止不住。
「姑娘,咱們不嫁了,我養着你,我做針線,賣荷包,賣繡帕,一樣能過好日子……」
我只能勸她先別說話,好好休息。
轉過身,卻也紅了眼眶。
院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消失了幾日的宴臨,終於回來了。
「歲歲!」
他衝進房中,看見虛弱無比的晚娘,有些無措。
「對不起,我……我來遲了。」
我看着他,沉默良久,彎了彎脣:「沒關係的,宴臨。」
他臉色頓時蒼白了,張了張嘴,想說什麼。
我並不看他,轉過Ṭû₊臉,瞧着季子休:「我有些話,要單獨和宴臨說,季公子能否暫時迴避?」
季子休看了看宴臨,有些不放心,卻也沒有立場說什麼,只好點頭,轉身出去了。
宴臨見他走了,忙解釋:「方歲歲,那日我不是故意不歸,的確是被耽擱住了……」
「我知道,宴臨,我沒怪你。」
我低頭看着晚娘身上的被面,這是伯母親手做的。從前無數個夜晚,她都在這裏,和母親一起坐在燈下做針線、講笑話。我若跑過來,她便一定會將我抱在腿上親個沒完,摸着我的腦袋說:「歲歲真是個好孩子啊。」
所Ṭŭₒ以,我怎麼會怪宴臨呢?
就憑他那張像極了伯母的臉,我就對他說不了重話。
「可是,咱們的婚事,就算了吧。」
我笑道:「從前我總想嫁給你,照顧你,好報答伯母的恩情,總想着,不管你喜歡我,還是討厭我,都要一輩子對你好。
「如今才明白,這是錯的。真想對你好,就不該不顧你的感受,明知你與柳姑娘心意相合,卻還是固執地要嫁,讓你左右爲難。
「宴臨,從前我總糾纏你,是我不好,你別記恨。柳姑娘說得對,我不懂你的詩,也不懂你的抱負,與你並非良配,今後你不必再爲難,好好跟柳姑娘好好在一起吧。」
宴臨僵了僵,思緒瞬間混亂不堪。
「歲歲,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必再自欺欺人了,宴臨。從前我也以爲,你和柳姑娘發乎情,止乎禮,最多有些不一樣的情愫罷了,讀了柳姑娘的信才知道,原來你們已經……親密到了這個地步。」
「不是的!歲歲,你聽我解釋,那日我收到信,說她在城外被人算計暗害,我和她相識多年,總不能見死不救,這才急忙趕去見她。我原想把她送回將軍府,就立刻回來的,誰知一路上總出意外,我實在沒辦法……」
我靜靜聽他解釋,等他說完,才平靜道:「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有沒有抱過她,有沒有……和她睡在一處?」
宴臨望着我,目光搖搖欲墜:「她,她昏迷不醒,我只能抱着她,我……」
他知道,再如何解釋我也聽不進去。
安靜許久,只好先將這一頁揭過,試探着問道:「晚娘好些了嗎?若需要什麼,儘管找我。」
「沒什麼需要的,晚娘已經喫了仙藥,好多了。」
他猛地怔住。
「仙藥?」
「是啊。」我坦然道:「對了,忘了告訴你,我那時去巫山,是採到仙藥了的,只是回京後,恰遇見你和同窗飲酒,才知道你是爲了騙我退婚,裝病的,於是將仙藥送給了旁人。說來也巧,兜兜轉轉,這仙藥還是回到了我手上。」
他瞧着我,震驚到幾乎說不出話,這時才知,原來他一直小瞧了我,原來我一直都知道他的欺騙,只是我不願計較罷了。
「沒關係的,宴臨,我從沒怪過你,畢竟,你是伯母唯一的骨血。」
我對他笑笑。
他卻紅了眼眶。
半晌,才緩緩道:「所以,你對我好,一直都只是因爲我母親?」
當然。
伯母的恩情,我十輩子也還不完。
他見我默認,臉色頓時一片灰白。
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20-
宴臨離開小院後,柳如嫣也匆匆趕來了。
她流着淚,望着他:「宴臨……」
宴臨只是停了停,嗤笑一聲,便繞開她,疲倦地朝宴府走去。
那之後,他大病一場,幾乎丟了半條命。
我開門出來時,季子休正站在海棠樹下,捏着一根草棍逗弄大黃。
看到我,他遲疑一瞬,問道:「你還好麼?」
「嗯。」
「我方纔見到你那位未婚夫……」
「不再是未婚夫了。」我說。
他微微晃了一下神,眼底卻染上淡淡笑意。
「那真是……太遺憾了。」
……
晚娘的病好得很快,沒幾日,身子便恢復如前了。
日子又回到了正軌上。
一個月後,宴臨和柳如嫣的醜事卻突然傳開了。
原來是那送信人路上沒忍住,偷偷看了柳如嫣的信,一次醉酒,便全都說出來了。
一時間滿城皆驚,人人唾罵宴臨背信棄義,柳如嫣不知廉恥,從前的舊友也紛紛與他們割席。
柳宴兩家只好匆匆訂婚,以平息風波。
成親當日,宴臨卻失蹤了,留下柳如嫣一人,受盡嘲笑。
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他也許明天就回來,也許永遠不回來。
那晚,整條街都聽見了柳如嫣的哭鬧聲,晏府幾乎被她砸了個稀巴爛,一雙手血流不止。
柳家嫌她丟人,對外稱她得了失心瘋,用麻繩捆回家鎖了起來。
晚娘和我說起這事,有些唏噓,她是個善良的人,即便曾恨極了柳如嫣,卻還是爲她嘆了一聲。
我沒有說什麼。
只是搖了搖頭,宴臨,你這一生,對得起誰呢?
黃昏時分,門口投進來一道影子。
是季子休。
他又是一身墨色斗篷,只露出一張禍國殃民的臉,靠在門邊,笑看着我。
……
一年後,我和他成親了。
沒多久,便以求醫問藥爲藉口,離開了京城。
天大地大,再無拘束。
完。
番外:
宴臨也不明白,自己和方歲歲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
他記得,方歲歲剛來時,他分明很喜歡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常常買糖葫蘆給她,帶她一起玩。
可不知爲何,柳如嫣不喜歡方歲歲。
她嫌她嬌氣愛哭,嫌她不會爬樹,不會騎馬,嫌她掃興。
還罵宴臨重色輕友,背叛兄弟。
對男人來說,自然是兄弟更重要。
於是他漸漸地,便開始疏遠方歲歲了。
但若說討厭,卻是遠遠談不上的。
雖然後來他常常責備方歲歲,嫌她丟人,卻也是因爲她是他的未婚妻,希望她能改好罷了。
裝病騙方歲歲,其實是柳如嫣的主意。
「她對你好,不過是想做主母,圖謀家產罷了,要是知道你得了重病,不能嫁你了,肯定馬上就跑了!」
他覺得這樣不妥。
可又的確想看看,方歲歲究竟是不是柳如嫣說的那樣,便依着柳如嫣的計劃,假裝得了重病。
他沒想到,方歲歲居然會爲了救她,孤身上巫山採仙藥。
他後怕了,連忙讓人去找她。
又有些高興。
原來方歲歲竟喜歡他到了這個地步。
幾日後,同窗邀他喝茶,問起方歲歲。
他看似抱怨,實則炫耀。
「方歲歲太粘人,又缺乏教養,我素ƭṻ₎來不喜。原想着裝病嚇跑她,好退了這門親事,誰知她信以爲真,爲了救我,竟連性命也不顧了……」
他不知道,這時的方歲歲已經回城,將這話完完整整聽了進去。
早知道,他是不會這樣說的。
後來遊園會,方歲歲衝出去救馬,那些話太難聽,他沒忍住,維護了她一句。
他沒想到,柳如嫣會那麼生氣。
小園角落裏,她哭着問他是不是真的要娶方歲歲,讓他做選擇。
他第一次意識到,柳如嫣對他的感情似乎不太對勁。
可他說不上來。
她自幼便像男兒一樣與他稱兄道弟,他也一直把她當兄弟、當知己,就是沒當成過女人。
柳如嫣這一哭,弄得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了。
回家的馬車上,晚娘說起下聘的事。
他有些意外,可想一想,成親是早晚的事, 定下也好。
便點頭應下了。
只是柳如嫣的話, 仍舊讓他有些心煩,乾脆關在房中不出門,也不見柳如嫣。
拖一拖, 也許就稀裏糊塗過去了。
方歲歲生辰那日,他正在更衣,卻突然收到一封信, 說柳如嫣在城外遭人算計暗害了。
相識多年, 他不可能見死不救, 急忙出城去尋她。
他原想着, 天黑之前, 一定回得去。
方歲歲那麼喜歡他, 一定會等他的。
誰知, 柳如嫣竟是騙他的。
她根本沒事, 騙他出來,只是爲了阻止他下聘。
他失望又震驚,好像突然不認識柳如嫣了。
想走, 才發現頭腦昏昏, 竟半點也動不了。
……
幾天後,藥效過去,他搶了一匹馬趕回京城。
他心中仍有期待,盼着方歲歲還在等他。
可到了家,他才知道這些天竟發生了那麼多事。
他慌亂不已, 想見方歲歲, 一進門,卻看到了季子休。
他怎麼會在這裏呢?
他腦中混亂,卻也無暇顧及, 只想和方歲歲解釋清楚。
可一切都晚了。
她不氣不惱,也不要他了。
她笑着, 用最溫柔的語氣,說着最誅心的話。
原來她當初是採到了仙藥的, 只是知道他是裝病後, 便送給了別人。
原來她待他好,只是念着母親的恩情。
原來那個總是黏着他、跟着他的小ŧú₉姑娘,心裏從未真正有過他。
他閉了閉眼, 天旋地轉。
才發現這些年來, 他是多麼可笑。
……
後來,柳家讓他娶柳如嫣,他答應了。
卻在成婚那日, 孤身騎馬出了城。
不知走了多久,馬累了, 不肯動, 他便棄了馬,踉踉蹌蹌往前走着。
遠處出現了一座黑壓壓的大山, 路過的人說,那是巫山,魑魅橫行,讓他不要再往前了。
他想起了方歲歲。
她那麼膽小, 是怎麼敢進去的呢?
他站了很久,忽地笑了笑。
一步一步,朝山裏走去。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13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