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到惡霸周家,只陪嫁了一雙棉鞋。
後來,我用這雙棉鞋,對他們全家人進行了鞋前教育。
不過半年。
周家上下,便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勇敢女主幹玉靜玉好
直到那一夜,惡霸丈夫策馬歸來,身穿玄色大氅,活像一尊喫人的冰雕
「哥哥當心!」小叔子捂着屁股哭訴:「小嫂她會鞋術!」
對方冷冷道:「呵,我倒要看看!」
「她能會什麼邪術!」
-1-
我是周府新媳。
周家大郎已歿,身後只留下寡婦陳氏,和兩個年幼的弟妹。
全家僅靠周家二郎一人供養。
而他供養全家的方式,就是在鹿頭山當土匪。
更加不幸的是。
我嫁的,便是這個土匪。
-2-
許是耳濡目染。
周家沒有一個簡單角色。
出嫁那天,我只帶了雙漚爛的棉鞋。
小叔子看到後,當天便送來了一雙紅繡鞋。
本以爲他是好心,直到看到裏面幾條蠕動的水蛭,我笑嘻嘻告訴他。
「你要是聽不懂人話,小嫂我也略懂一些拳腳。」
可他卻抵死不認:「誰說是我乾的!「
「不是你做的,那是誰?」
打量對方漲紅的臉色,我語氣裏帶着一絲嘲諷。
「還是說,有人指使你?」
「沒,纔沒有!」
少年梗着脖子,還要抵賴。
「啪!」
我當即撿起祖傳的棉鞋,給他來了一次鞋前教育。
「嗚嗚嗚,還說我哥是土匪……」
少年捂着屁股,嚎啕着奪門而逃。
「你比土匪還土匪!」
這之後。
我在周家的名聲一炮打響。
-3-
一晃眼,我已住了個把月了。
周家待我不算熱絡,卻也客客氣氣。
唯獨小姑子周硯紅,見了我就跟見了仇人似的,總有很大的敵意。
問起大嫂陳氏,她只是嘆氣。
「硯紅性子倔,你別往心裏去。「
說來可巧。
這日花燈會,我正瞧着攤上的琉璃燈,隨着人流四處散心。
忽聽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
循聲望去,正是小姑子周硯紅。
只見她穿着簇新衫裙,手捧一方岫玉筆洗,正眼巴巴地遞給一個青衫書生。
「陳公子,這盞筆洗極襯你的字!」
那書生面容清瘦,眉眼卻透着幾分刻薄之色。
收了禮物,他連個笑容都沒,周硯紅卻像是得了什麼天大的賞賜,又忙不迭掏出碎銀:「對了,上回你說要買四書集註,我今日特意帶了銀子……「
我眉頭一皺。
這書生分明是在等着她花錢!
我上前一步,走到兩人身邊。
周硯紅見是我,臉色頓時一沉:「你怎麼在這兒?」
我沒ŧú⁹理她,只瞥了眼那書生:「這位是?」
「關你什麼事?」她一把挽住書生的胳膊示威:「陳公子是縣學的秀才,才學人品都是一等一的……」
話未說完,對方已抽回手。
「周姑娘,大庭廣衆之下,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周硯紅頓時僵住。
我冷眼看着,這人分明是既想要她的銀子,又嫌棄她不夠矜持,當即揚聲:「硯紅,你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
「大嫂見你不在,正四Ṱű̂⁵處找你呢!」
陳秀才立刻擺出一副清高模樣:「周姑娘,既然你家中有事,陳某就先告辭了。」
說完,竟順手把碎銀也揣進了袖中。
「陳公子!」周硯紅急得直跺腳。
見她提着裙襬就要追,我在後面涼涼道:「好啊,追上去啊,讓他當着滿街人再羞辱你一回!」
聞言,周硯紅渾身一顫。
「小姑子。」
我搖搖頭:「不是我說,你看人的眼光不行啊。」
孰料對方聞言,怒氣洶洶:「你是不是見不得我好?大嫂也就算了,你憑什麼管我?」
也罷,好言難勸該死的鬼。
我聞言立即鬆手。
一轉眼,周硯紅便跑進了人羣中。
-4-
回到周府,我正琢磨這事。
迎面撞見陳氏在廊下煮茶:「剛纔,你遇見硯紅了?」
「大嫂消息倒是靈通。」
陳氏遞給我一杯茶湯,嘆道:「陳有明那孩子,是我大哥的兒子。「
「前些年,我們湊錢給他捐了個秀才,人品不差,就是做事有些上不得檯面。」
我指尖一頓:「大嫂既知道,怎麼……」
「土匪家的姑娘,正經讀書人誰看得上?」
陳氏嘆了口氣:「若他真肯娶硯紅,倒是親上加親的好事。」
我盯着茶湯裏沉浮的葉片,總覺得哪裏不對,眼前的婦人已擱了茶湯,說起了另一樁事體。
「對了,二郎已遞了信,不日即將家來。」
「二爺……要回來了?」
我放下茶盞,指尖微微發涼。
陳氏笑眯眯看我:「怎麼,弟妹緊張?」
「哪有?」
聞言,我尬笑一聲。
走出院子時,正撞見周硯墨蹲在廊下逗螞蟻。
「小嫂!「他跳起來攔住我:「聽說二哥要回來了?」
我點點頭。
「對了,你二哥……」
頓了頓,我問道:「是個怎樣的人?」
少年眼睛倏地亮了:「二哥是頂頂好的人!」
他手舞足蹈地比劃:「會給我帶糖人,教我用彈弓,冬天還讓我把腳伸進他懷裏暖着……」
我看他兩眼發光,不置可否地笑了。
鹿頭山出了名的土匪頭子,日常殺人越貨,能是什麼好人?
當下,已然考慮起跑路的可能性。
少年卻突然湊近,壓低聲音:「小嫂,硯紅……又和那書生出去了?」
我挑眉看他:「你也關心這個?」
周硯墨踢着石子嘟囔:「二哥最疼硯紅了……要是知道她被騙着花錢……」
「小嫂,你能不能……別讓硯紅跟那個窮酸來往了?」
說着,他小心翼翼抬眼,觀察着我的臉色:「那些錢,可都是二哥用命換來的啊……」
聞言,我有些猶豫了。
這事說來棘手,我實在不想沾邊…….
畢竟,我不是正經的周家媳婦。
只是個冒牌貨而已。
-5-
半年前。
我爲躲避官兵,暈厥在大風雪中。
幸而,一個叫阿羊的姑娘用羊奶救活了我。
那晚她哭着說,家裏要用她換十張羊皮,嫁給周家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頭子。
爲了報答她的恩情,我答應替她嫁。
實則借這個機會,躲避官府爪牙。
見我猶豫,周硯墨突然抓住我,面色赤紅:「小嫂!」
「你要是能攔住硯紅,我……我保證好好唸書!」
他咬着牙,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
我卻沉默不語。
硯墨見狀,眼神倏地黯了下來。
「本來……」他鬆開我的袖子,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她說你不會喜歡我們,我還不信。」
夜風捲着碎雪撲進迴廊,我心頭一跳:「她?」
周硯墨搖頭,轉身便走了。
-6-
翌日私塾,書聲琅琅。
我站在窗外,目光搜尋着周硯墨。
卻發現對方就躲在後門隱蔽處,正偷偷用彈弓射夫子。
我一脫鞋,打掉了他的彈弓。
「嘶!!」
周硯墨氣不過。
一轉頭,便看到了站在窗外的我。
待私塾散課了,他站起身,慢吞吞地收拾着書本,眼睛卻瞄來瞄去。
本以爲他是拖延時間,可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卻見幾個錦衣華服的少年時不時交頭接耳,發出嘲笑。
「喲,這不是咱們的周大當家嗎?」
其中一個少年揚聲道,語調陰陽怪氣,「怎麼,今兒下山當秀才來了?」
周硯墨微微一僵,裝作沒聽見,低頭繼續收拾書袋。
這時,另一個圓臉少年笑嘻嘻地湊近,故意撞了下他的肩膀:「可惜啊,教來教去也是個土匪!」
周硯墨攥緊了書袋,指節泛白,卻仍不吭聲。
我眯了眯眼,緩步走近。
那幾人見我過來,先是一愣,隨即露出輕蔑神色。
其中一個上下打量我,嗤笑道:「怎麼,周硯墨,現在還得靠女人護着了?」
周硯墨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怒意,可還沒等他開口,我已經動手
「啪!」
清脆的響聲中,繡鞋精準地抽在高個兒少年的嘴上。
力道不輕不重,卻足以讓他踉蹌後退兩步,捂着嘴瞪大眼睛。
「你——!」
我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反手又是一鞋!
這次抽在了對方膝蓋上。
眼見少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剩下兩個少年臉色大變,轉身就要跑。
我冷笑一聲,腳尖一勾,抄起地上的另一隻鞋——
「嗖!」
鞋子旋轉着飛出,圓臉少年嚇得絆在門檻上,摔了個狗啃泥!
私塾外一片寂靜。
只剩下衆人狼狽的呻吟聲。
我這才慢悠悠撿起鞋子,重新穿上。
周硯墨呆愣原地,顯然沒料到我還有這一手。
我瞥了他一眼:「看什麼看?還不走?」
他猛地回神,趕緊跟上。
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眼趴在地上的少年,嘴角不受控制地翹了翹。
「小嫂,」他小聲嘀咕,「你這鞋術……哪兒學的?」
我斜睨他:「怎麼,你也想試試?」
他立刻搖頭。
兩人上了馬車,周硯墨時不時瞥我。
我倚在軟墊上,半晌纔開口。
「你被他們欺凌,怎麼不告訴夫子?」
「夫子不管……「周硯墨低着頭,手指無意識地拽着書袋,「他們說我二哥是土匪,說我們周家沒一個好人!「
我心頭一緊,這正是我想知道的真相——
關於那個從未謀面的周家二郎。
「你……不恨他嗎?「我輕聲問,「若不是他做了土匪,你也不會被人欺負。」
周硯墨猛地抬頭,神情倔強:「纔不是呢。」
「大哥被官府害死以後,若不是二哥做土匪,我們早就餓死了!」
我怔住,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個答案。
「所以……你不怪他?」
「我憑什麼怪他?」他扯出一個難看的笑:「二哥拿命換來的銀子,養活了我,養活了母親,也……」
頓了頓,他掃過我腕上的金鐲:「也給了你聘禮,不是嗎?」
車廂裏一時安靜下來,只剩下車輪碾過石板的聲響。
我沉默片刻,忽然點頭:「你上次說的事,我答應了。」
周硯墨愣住,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泛白。
「你……你說真的?」
我彈了下他的額頭:「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鞋術?」
周硯墨捂着額頭瞪我。
只是這一次。
他眼裏沒有敵意,反而亮得驚人。
-7-
收服了周硯墨。
我在周家可謂是如魚得水。
可有一件事,卻總是想不通:「大嫂,硯紅爲何這麼討厭我?」
這日,我如此問陳氏。
她烹茶的手頓了頓,眉眼卻愈發溫柔:「弟妹多心了,硯紅性子本就彆扭。」
「那硯墨呢?「我自言自語道:「他也討厭我……」
說着,忍不住嘆了口氣:「待二爺迴歸,他不會也討厭我吧?」
陳氏吹了吹浮沉的茶湯,溫柔一笑:「怎麼會呢?」
「阿羊你相貌好,性情又爽快…….」
「二郎不知會有多喜歡你哩。」
-11-
北地的風雪來得又急又猛。
一夜之間,整個周府便被裹成素白。
離家許久的周家二郎,終於在酷寒之前,迴歸了。
這日,我正坐在炭盆邊烤火,忽聽前院一陣喧譁,緊接着便是急促的馬蹄聲。
「二爺回來了!」
府里人奔走相告,聲音裏帶着敬畏和欣喜。
很快,細碎的腳步聲逼近內院。
「哥!「周硯墨的聲音興奮中帶着幾分告狀的意味,「你可算回來了!」
「嗯。」一道低沉的男聲響起,不疾不徐,卻莫名讓人心頭一緊。
我悄悄從窗縫往外看。
風雪中,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大步走來。
他披着玄色大氅,肩頭落滿雪粒,藏在整張皮毛雪帽下的,是一張清雋難言的面孔,眉長而麗,目深而秀。
令人驚訝的是,一點也看不出匪氣。
倒有幾分儒生味道。
周硯墨跟在他身後,喋喋不休:「二哥,你可要小心新嫂嫂,她、她會鞋術!」
「邪術?」男人腳步一頓,嗓音低沉。
「對!」
周硯墨捂着屁股,一臉委屈:「特別可怕!」
這傢伙,居然告我的狀!!
男人沒說話,只是微微側頭,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我所在的窗口。
我心頭一跳,迅速縮回身子。
——被發現了。
-12-
夜深人靜,風雪依舊肆虐。
我藉口身子不適,沒有去前廳的接風宴。
在牀榻上輾轉反側,卻毫無睡意。
忽然,門外「咯吱」一聲輕響。
我猛地睜眼,手已摸向踏板上的繡花鞋。
「誰?」
無人應答,可屋內分明多了一道呼吸聲。
我緩緩坐起身,藉着微弱的雪光,看清了立在牀前的高大身影——
周家二郎,周硯書。
他逆光而立,大氅上的雪粒尚未化盡,眸色深靜,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聽說,你會邪術?」
俄而開口,嗓音低沉冷冽。
我眯了眯眼,指尖輕輕摩挲着鞋面:「二爺想見識見識?」
他不語,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似有不屑。
我笑了。
「那……得罪了。」
話音未落,繡花鞋已破空而去!
他猛地旋身,大氅翻飛,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就這?」
我順勢借力,一個翻身躍起,鞋底毫不客氣地朝他面門招呼!
周硯書終於變了臉色,被迫鬆手後撤。
就這樣。
兩人在狹窄的牀榻上沉默過招。
招招狠辣,不留餘地。
不知不覺,衣服竟越打越少。
……..
不好。
兩人再這麼廝纏下去,眼看就要擦槍走火!
眼看情況不妙,我一鞋底抽他手背上,對方頓時喫痛收手。
我趁機拉開距離:「還打嗎?」
周硯書垂眸看了眼手背上的紅痕,忽然輕笑一聲:「不錯。」
「你這鞋術,跟誰學的
?
」
我晃了晃繡花鞋。
「怎麼,你也想學?」
他見我不想說,也不逼迫,重新裹上大氅,便在踏板上坐下:「娶你這件事,我並不知情,是母親生前自作主張。」
「所以,你的意思是?」
「你若不願留在周家,儘可自去。」
喲呵。
這倒不像土匪的作風。
此刻,風雪漸歇,屋內炭火「噼啪「輕響,映得他側臉半明半暗。
我默然半晌:「等開春雪化了,我就走。」
周硯書抬眸看我。
眼底似有Ţũₐ微光閃過,卻又很快歸於沉寂。
「隨你。」
-16-
翌日清晨。
我逮住了窗下偷聽的周硯墨。
「好啊,敢告我的狀?」
少年縮着脖子,笑得一臉狡黠:「嘿嘿,這不是爲了幫你,給二哥留個特別的印象嘛!」
我作勢要敲他腦袋,他連忙拽住我:「小嫂小嫂,讓二哥也加入我們鞋教吧!左腳踩鞋右腳踏,邪魔歪道全不怕!」
我笑罵:「去你的。」
餘光,卻瞥見不遠處一道頎長身影。
周硯書站在迴廊下,漆黑的眼瞳望着我們,不知已經看了多久。
「周大當家。」我微微頷首。
他走近幾步,聲音沉悶:「你……很介意我的身份?」
我搖頭:「倒不是介意。
「畢竟,我也只是個放羊的。」
聞言,他冷淡的輪廓稍稍鬆緩。
-17-
那日之後。
周硯書雖不是日日都來,但每次回家,總會帶些東西給我——有時是集市上精巧的銀簪,有時是關外才有的蜜餞果子。
有一回,他甚至竟帶回一隻雪白的獅子貓,說是怕我悶得慌。
我撫摸着懷裏的貓咪,看它在陽光下眯起碧藍的眼睛。
——看起來,他是很希望我留下來。
可惜啊,周硯書。
你越是這樣,我越不能久留了。
-18-
風雪漸止.
院裏的老梅抽出新芽時,南方傳來消息——
老皇帝駕崩,新帝登基,北漠即將迎來新的封疆大吏。
這位威名赫赫的節度使放出招賢榜那日,整個北漠都沸騰了。
陳有明偶爾過門,總是高談闊論什麼治疆之策,硯紅也往外跑得更勤了,每次回來,荷包總要癟上幾分。
自此,我便暗中盯上了他。
這一盯,果然有發現。
一連數天,陳有明白日裏哄着硯紅給他買筆墨,夜裏卻換了身乾淨衣裳,鬼鬼祟祟往醉仙樓跑。
醉仙樓不光是北漠最大的酒樓,也是尋芳客最愛的花樓之一。
我躲在暗處,見他將一封信塞給小廝,滿臉諂媚。
「勞煩交給柳娘,就說陳某明日定帶足銀兩。」
我眯了眯眼。
等他一走,便花了些錢,將信截下。
卻見信上字跡龍飛鳳舞,寫滿了酸詩豔詞,末尾還附了一句——
「柳娘吾愛,明日酉時,天字廂房,必不負卿。」
我冷笑一聲。
隨即照着這字跡,重新寫了一封。
-19-
翌日,傍晚時分。
周硯紅換了一身簇新羅裙,滿面羞紅地出了門。
我遠遠見她進了醉仙樓,便提前繞到隔壁,可惜等來的卻不是有情人,而是隔壁傳來的旖旎聲音——
「陳某傾慕柳娘已久,今日終於攢足了銀子,只求一親芳澤…….」
周硯紅渾身一僵,猛地站起身。
隔壁,隨即傳來更多浮浪聲響。
「這十兩銀子,莫不是把周家小姐的嫁妝都騙來了?」
花魁浪蕩的笑聲裏,夾雜着男人含糊的喘息:「柳娘你不懂,你情我願的事,怎麼能說騙呢?」
聞言,周硯紅再也忍耐不住。
她衝進天字包房時,男人整張臉還埋在花魁胸口。
「硯、硯紅?!」他連忙起身,卻慌得顧頭不顧尾,沒繫上的褲子再次一落到底。
「我的錢呢?」
周硯紅聲音發抖,「你不是說,你把錢送去節度使府上了嗎……」
「你不是說,等他幫你舉了官身,就來娶我麼?」
陳有明自然結結巴巴,難以辨駁。
下一刻,卻被她兜頭潑了一臉烈酒!
「功名?」
許是面子上掛不住,陳有明抹了把臉,突然唾罵:「你還想我有功名?」
「你們周家是土匪窩!我肯要你就不錯了!……」
「啪!」
周硯紅揚手一記耳光,打得他偏過頭去。
「滾。」她啞着嗓子。
「別再讓我看見你!」
-11-
周硯紅跑出了花樓。
我快步跟上,在巷口攔住了她。
她哭得渾身發抖,一把推開我:「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故意讓我看見的是不是!!」
我嘆了口氣:「你知道的,我不是要看你笑話。」
周硯紅不語,只是一味用流淚的眼睛瞪着我。
不遠處梆子聲起,驚起一行夜雀。
夜幕下,周硯墨氣喘吁吁跑來,見她哭得抽噎,當即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
「姐,喫糖糕……」
紙包上還沾着墨跡。
這傢伙,顯然是剛下學就去買了。
她突然抱住弟弟嚎啕大哭。
-12-
那件事後,周硯紅依舊不理我。
不過沒關係。
北漠的春天來了,我也該走了。
臨行前,還不忘給周家每個人都繡了一方帕子。
給周硯書的是一方青綠色帕子,帕角歪歪扭扭繡着個「好「字。
「希望你們每個人都好。」我說。
周硯書點點頭,指尖在字上不住摩挲。
他不知道,這是我的名字。
玉靜好。
剛走到前廳,便遇到了陳氏,依舊和往日一般笑盈盈:「弟妹別走呀,羊二家的來了,就在前廳等着你呢。」
我心頭猛地一跳——
羊二家的?
要是真見面了,不就露餡了?
我下意識想躲,卻對上陳氏探究的眼神:「弟妹,你這是怎麼了?」
身後,周硯書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拐角,要是讓他知道我是個冒牌貨……
很好。
今日已有取死之道!
我正左右爲難,周硯紅突然出現,依舊臉色難看:「大嫂,你把人放進來做什麼?」
陳氏笑容僵在臉上:「你這孩子……」
「會把女兒賣掉的,會是什麼好爹?」
她斜睨着我,氣勢凌人:「當初家裏窮得啃樹皮,二哥寧可去當土匪,把頭別在褲腰帶上,都沒把我們賣掉呢。」
這話說得刺耳,陳氏臉色變了變,轉身就走了。
我怔怔望着眼前的少女。
對方卻不看我,不知從哪摸出個包袱:「過幾天我及笄,二哥給我做了幾身衣裳,我穿不過來,索性給你吧。」
這丫頭,連關心人都這麼彆扭。
我默默接過包袱。
一轉頭,卻撞見上了身後的周硯書。
「過幾天再走吧,硯紅馬上及笄了。」
他頓了頓,「你若不在……她會傷心的。」
不知何時,獅子貓從腳下鑽出來,輕輕咬住我的裙襬。
於是,我答應了。
-13-
硯紅及笄那日。
又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陳有明託了他爹,上門提親來了。
我搖頭轉身,卻見陳氏立在廊柱旁,身旁站着個身着緞衫的中年男子,捋着鬍鬚,笑容精明。
我目光一凝,打斷道:「提親??」
陳氏笑意微僵:「是啊。」
「有明學問好,人品也好……」
「是麼?「我冷笑:「前陣子還在醉仙樓抱着花魁,今日就來求娶硯紅?這就是所謂的人品好?」
陳富貴臉色驟變,鬍鬚都翹了起來:「胡說八道!我兒日日苦讀,何時去過花樓?」
陳氏明顯知道箇中情由,見她面露難色,我提高聲調:「也罷,不如叫陳有明過來,當着二爺的面,咱們直接說個清楚?」
提到周家這個土匪,兩人面色一變。
「且慢!「陳富貴突然出聲:「週二奶奶,此事或許有些誤會……」
恰好,院外傳來腳步聲。
周硯書長身玉立,踏雪而來,身後跟着眼睛紅腫的周硯紅。
他目光掃過衆人,落在臉紅脖子粗的陳富貴身上,眉頭微皺:「怎麼回事?」
我正要開口,陳氏卻搶先一步:「二郎來得正好,大哥今日來爲硯紅說親,誰知弟妹她……」
不等她再說,我便回房,取出了之前扣下的信件。
周硯書掃視兩眼,臉色逐漸陰沉:「有明長本事了,都逛上花樓了。」
不愧是土匪頭子,名聲在外。
陳富貴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周、週二爺,這一定是有人陷害……」
「硯紅。「周硯書突然轉頭,看向妹妹,「這門親事,你怎麼想?」
周硯紅咬着脣,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陳氏,最終搖頭。
「我……我不要嫁……」
周硯書聞言點頭:「那便作罷。」
陳富貴一聽便急了:「我兒可是秀才!你周家一個土匪窩…….」
陳氏見狀,連忙拽住他的袖子:「大哥,你先回去!」
陳富貴聞言,也只得悻悻離去。
周硯書也不慣着,隨即大馬金刀,親自送客。
衆人紛紛散去,周硯紅終於忍不住,涕淚塗了滿臉。
我扶住她,卻突然被她緊緊抓住,抽噎道:「小嫂…..其實,我根本不喜歡他……」
「那你爲什麼?」
她抬起淚眼,眼中滿是掙扎,「他是秀才啊….若嫁給他,以後我就能當官太太…..二哥,就不用再當土匪了…….」
我呆住了,沒想到這丫頭存的是這樣的心思。
「傻姑娘……」我替她擦掉眼淚。
「你二哥若是知道你這般委屈自己,怕是要心疼死了。」
周硯紅搖搖頭,眼淚又湧了出來:「可是小嫂,我真的好怕……怕哪天官府又來剿匪……怕二哥像大哥一樣……」
她話沒說完,但我們都明白那未盡的恐懼。
我不說話,心裏卻像壓了塊石頭。
-19-
我答應嫁入周家時。
羊二家的也曾問過我爲什麼。
我說是因爲救命之恩,她這纔打消懷疑,歡歡喜喜地離去了。
她不知道。
我家中也曾煊赫。
我母親是京城貴女,父親曾爲太子少師,東宮西席,卻因爲莫須有的罪名,蒙冤而死。
爲此我做了天大的錯事,早已不配活在人世。
可我還是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像條野狗一樣。
只爲了等一個機會。
而現在,機會終於來了。
新帝登基,朝堂動盪。
這是我唯一能替父親翻案的機會。
我知道,周家人需要我,也是真心將我當成家人看待……..
但就和周硯書一樣。
我也有自己必須要做的事。
我必須走。
-20-
周家的東西,我一概沒要。
決定離開那日,正巧碰上了周硯紅。
她盯着我一身打了補丁的舊衣,忍不住皺起眉頭:「小嫂,我不是送了很多新衣服給你嗎?」
」是不是你嫌棄不好看?」
說罷,便繞着我轉了幾圈:「你若嫌棄,那我再……」
「不,不是的。」
我連忙拉住她:「我的姐妹還在家中受苦…….我若喫穿太好,心中難免不安。」
羊二家還有姑娘,這也不算撒謊。
周硯紅眨也不眨地盯着我,那模樣好像第一次認識我似的,
「小嫂,你真好。」她突然小聲說:「爲什麼大嫂總說……..」
說着自己先紅了臉,彆扭地補了句:「那如今,我也算小嫂的姐妹了麼?」
我鼻子一酸:「當然算。」
「真好。」她害羞地轉了轉。
「如今,我也有姐妹了。」
她如此天真爛漫,讓我不由得心生愧疚:「若我走了,硯紅你……」
聞言,她立即拽住了我。
「不,你別走!」
想到周硯書,我喉頭一哽:「總有一天,你會有一個比我更好的小嫂的。」
到了門口,正碰到了那個人。
他見我穿着一身舊衣,登時面色微變。
我人已經走出了幾百米,回頭一看,對方就在一根壓根遮不住自己的小樹後面躲着。
眼神碰撞的剎那,他開口了,聲音沙啞:「或許…」
「你可以留在周家的。」
「爲什麼?」
「硯墨和硯紅…都很喜歡你。」
「你呢?」
「我…我也…」
他將眼神移向一旁,似是不敢看我。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要我留下也不難。」
「端看你是要做土匪,還是要我。」
對方嘴脣翕動。
眼神卻漸漸冷了下去:
「所以,你還是嫌棄我的身份?」
「是啊,就是嫌棄。」
我撣一撣前襟,毫不避諱地直視對方:「周大當家,硯紅的事也就算了。」
「你有沒有想過,若有一天硯墨也要娶妻,你當如何?」
周硯書不說話。
我盯着對方驟變的臉色:「給他也找個土匪家的姑娘?還是,也花十張羊皮給他買個媳婦?」
月光把兩人的影子融成一團墨。
周硯書忽然上前,喉頭滾動。
靜靜等了半晌,沒有等到對方說話,我搖搖頭:「沒必要太執着,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我……」
「不是阿羊。」
我猛地抬頭。
對方說罷,手指無意ṱṻ¹識地摩挲着腰間佩刀,「我知道。」
「三年前大雪封山,我見過真正的阿羊。」
他目光落在我眉間,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眼裏沒有你這樣的……野火。」
風突然大了,吹得舊衣獵獵作響。
我攥緊包袱的手指節發白:「那爲何……」
「爲何留你?「
他仰頭,一任樹影斑駁落在臉上:「或許是因爲,硯墨肯乖乖唸書了,硯紅第一次笑得那麼開心……..」
說着,喉結滾動了一下,「還有,我……」
我無法等他繼續說下去。
「抱歉,我不得不走。」
「爲什麼?」
「父親冤案未雪,我必須回到南方,繼續爲他奔走。」
「不,你做不到的。「他聲音發緊:「山高路遠,你一個姑娘……」
如何做不到?
「別小瞧我,周硯書。」
我冷冷道:「山不來就我,我便來就山。」
說罷,便拿起包袱。
「周大當家。」
「再會了。」
-21-
從周家離開後。
我將臉塗得黢黑,裹着粗布衣裳,專挑荒僻小路走。
一路上躲過幾波巡防的官兵,本以爲能順利離開北漠,卻在官道拐角處撞上了節度使的儀仗。
馬蹄揚起的塵土中,我被按倒在地。
「鬼鬼祟祟,必是奸細!」
還未等我辯解,便被按倒在地,押進了大帳。
「說!誰派你來的?「節度使的聲音冷得像刀,他坐在高位上,陰影遮住了半張臉。
我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骨頭倒是硬。」
他冷笑一聲,「來人,上刑。」
看到官兵手裏的鞭子,我死死攥着衣角,不讓自己叫出聲。
視線模糊間,卻瞥見他腰間露出一角手帕——
那是張老氣的銀鼠色帕子,邊角一個「好」字繡得歪歪扭扭。
看清的瞬間,我心下一緊。
那是我繡的。
年幼時初學女工,我哭着喊着,塞給姐姐的帕子。
心臟猛地一跳,我抬起頭,終於看清了對方的面容。
單看樣貌,這位新上任的節度使並不嚇人,他身量修長,肌膚蒼白,瞼下硃砂一點,一張玲瓏雕琢的面孔,彷彿從畫中走來。
但不知爲何,我對上那雙深靜的眸子,總覺得鼻尖下縈繞着一股暴戾的血腥氣。
我猛地掙動鎖鏈,聲音嘶啞得不像話。
「你把我阿姐怎麼了?!」
對方聞言,突然一頓。
他皺眉走近,用劍鞘抬起我的臉:「你說什麼?」
「你…….「我死死盯着他:「你腰間是我送給阿姐的帕子,她人呢?」
聞言,對方瞳孔驟然緊縮。
「打水來。」
他突然道,「把她臉擦乾淨。」
這之後,眼前威風凜凜的節度使大人親自拿着帕子,仔細地擦乾淨了我臉上的髒污。
端詳了一會我的長相,他立即解開了我的枷鎖,命人取來一套乾淨衣裙。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對方不接茬,卻輕聲道:「待會兒見了人,莫提是我抓的你。」
「?」
不知爲何。
對方這語氣,甚至有幾分討好的意思。
換好衣裳,我便被帶到了一處整潔寬敞的居所。
這裏明燭鮮亮,錦簾掀起時,一個年輕女子正坐在燈下,抓耳撓腮,奮筆疾書。
三年了,我終於又見到了姐姐。
她比記憶中瘦了許多,但眼睛還是那麼亮。
見到我的瞬間,手中的筆倏然落地。
「阿好?!」
-22-
十六年前,父母相繼在流放途中死去。
姐姐靠着一手寫書的本事,勉強養活了我和三妹。
也靠着日日筆墨不綴,才攢出了姐妹三人日常的嚼用,早已習慣成自然。
只是沒想到,即便身處這北部荒漠,她也依舊筆耕不綴。
我正躺在姐姐膝頭撒嬌,節度使忽地掀簾而入。
「這位大人是……」
我看向對方,口吻有些不善。
姐姐卻抿嘴一笑:「他是我玉家贅婿,姓閻。」
又拽着我上前:「來,叫姐夫。」
令我驚訝的是,那位威風凜凜的閻大人竟低頭默認了,還親手給姐姐披上外衫。
「莫寫了,仔細着涼。」
看起來,兩人倒真像一對賢伉儷。
ƭű̂ₘ只是姐姐一向性格溫吞,不知是怎麼降服這殺人不見血的邊疆大吏的…….
思及至此,我忍不住看向門外攘攘的人頭。
「姐夫,你怎會帶這麼多親兵?」
姐夫倒也直白:「只爲剿匪。」
「剿匪?」
「是啊。」他點點頭:「此處鹿頭山,匪患已久。」
我聞言一驚:「可大夥都說,鹿頭山的匪劫富濟貧……..」
對方聞言,頗爲嚴厲地瞥我一眼:「即便如此,終究是個禍害。」
姐姐也跟着點頭:「要想北漠富饒民強,路不拾遺,鹿頭山的匪不得不剿,不是麼?」
聞言,我啞然了。
夜間,我和姐姐同睡一榻。
姐姐已經睡熟,月光透過帳簾的縫隙,照在她消瘦的臉上。
閻大人,不,姐夫對她確實很好,可剿匪的軍令已下,明日大軍就要開拔。
——周硯書會死的。
一個念頭忽然像刀子一樣扎進心裏。
令我輾轉反側,久久難熬。
-23-
翌日。
姐姐望着我一夜未睡的臉色,奇道:「阿好,你臉色怎麼這麼白?」
我卻支支吾吾地提出,想和閻大人一同去剿匪。
姐姐向來疼我,聞言只是嘆了口氣,轉頭對他道:「我正缺些綠林素材,便跟着你一同去吧。」
姐夫莫名看了我一眼,最終點頭。
只是和想象中不一樣。
鹿頭山上,比山腳還要荒涼。
官兵舉着火把衝進山寨時,我看到的不是凶神惡煞的土匪,而是一羣瑟瑟發抖的老弱婦孺。
幾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抱着孩童縮在牆角,手裏還拿着沒納完的鞋底。
「不是說剿匪嗎?「我拉住一個親兵,「這些也是匪?」
親兵支支吾吾:「大人說…匪屬同罪…」
我心下一沉,四處張望:「可曾抓到一個叫周硯書的?」
那人點點頭:「人都在這了,除了一個硬骨頭,今早說要脫離鹿頭山,按規矩受了寨主三刀六洞。」
三刀六洞?
那人還有活路嗎?
我急忙追問:「他人呢?」
「現下在柴房關着,等着閻大人發落呢。」
聞言,我拔腿就跑。
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周硯書,你千萬要活着!
-24-
推開廂房門的瞬間,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周硯書靠在牆角,胸前的傷口還在滲血,臉色白得像紙。
聽到動靜,他猛地抬頭,眼神從警惕變成震驚。
「你…」
我撕下衣襬,衝過去給他包紮,手抖得厲害:「傻子!三刀六洞是能隨便受的嗎?」
他悶哼一聲,卻笑了:「你不是說…….」
「當土匪和你,我只能要一個嗎?」
「蠢貨,糊塗!」
三處刀傷觸目驚心,最深的一處幾乎能看見肋骨,我一邊罵,一邊將布條狠狠捆在他傷口上,
周硯書卻一聲不吭,只有額角的冷汗大顆大顆往下掉。
「沒事的,節度使是好官。」
我低聲道:「你哥的冤情…該平反了。」
沾血的手指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周硯書眼底燒着兩簇闇火:「當真?」
「嗯。」我反握住他冰涼的手:「雖然他人已經不在了,但至少硯墨硯紅他們……」
他聲音啞得厲害,「能堂堂正正娶妻嫁人,也能堂堂正正考科舉了…….對吧?」
我喉頭一哽。
都這種時候了,他想的還是弟妹的前程。
「能。」
見我用力點頭,他突然笑了。
染血的嘴角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
「好!都聽你的!」
兩人還要再說,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周硯書猛地將我拉到身後,卻牽動傷口,疼得冷汗直流。
門開了,姐夫冷着臉站在那。
「這是怎麼回事?」
他身邊,還站着我一臉探究的姐姐:「以我寫話本子的經驗…….」
「他倆應該是愛上了。」
-25-
十日後。
閻大人站在山寨校場的高臺上,披甲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
「男子招安爲兵,婦孺遣回鄉里。」他轉頭看向姐姐,「夫人覺得如何?」
姐姐裹着狐裘,輕輕點頭:「甚好。」
我站在一旁,眼睜睜看着周硯書被帶上臺,胸前傷口還滲着血,背卻挺得筆直。
閻羅惜拍了拍他的肩:「你大哥的冤情,我已報予官家,官家也贊你是條漢子。」
「除了當初舉報你大哥的人還在覈查,其他一應官員都已收監。」
「本官欲舉薦你爲昭武校尉,你可願意?」
臺下頓時一片譁然。
周硯書怔了片刻,突然轉頭尋找我的身影。
四目相對的瞬間。
我看見了他眼底迸出的光亮。
夜色如墨,點染星河。
我與周硯書坐在山頭,一罈陳年花雕擺在中間。
他仰頭飲盡一碗,任酒液順着下頜滑落,浸溼了衣襟。
我有些詫異:「怎麼喝那麼多?」
「看見你,我便高興。」
可我伸手去拿酒罈,卻被他一把按住。
「別喝。」
「爲何。」
「酒貴。」
「……..」
山風烈烈,星火點點。
我終是問出了那個問題。
「我想知道,你爲何要當土匪。」
周硯書怔愣半晌,倒也不避諱:「那年大旱,大哥帶頭去官倉討糧,卻撞破縣令私賣賑災糧……可惜,當夜就被人告發了。」
我聽得心驚:「然後呢?」
「然後,就被扣上煽動民變的罪名,被活活打死在縣衙。」
說話間,寒風掠過他的眉骨,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我去晚一步,只來得及搶回他的屍體。」
「那年,我才十四歲。」
「原來是這樣。」
夜風驟起,吹散了幾分醉意。
北漠的月亮,竟然也是如此荒涼。
我望着對方泛紅的眼尾,忽然想起那日,他在山寨渾身是血的模樣。
「爲什麼那麼傻?」
我輕聲問,「三刀六洞……會死的。」
月光落在陡峭的眉骨上,他忽然笑了。
「我願意。」
-26-
或許,故事應該停留在這裏。
就像一個話本子有了美好的結局。
很可惜。
那一夜,姐姐忽然暈倒。
翌日,我正收拾行囊,房門被輕輕叩響。
周硯書穿着一身嶄新的戎裝站在門外,皮帶勒出精瘦的腰身,玄色軍服襯得眉目如劍。
他緊張地摸着嶄新的領釦,像個等待誇獎的少年郎。
我卻沒有轉身看他。
而是繼續低頭,疊着衣裳。
見我不說話,周硯書上前一步。
「阿好,我……..」
「周硯書,我要回南方了。」
我打斷他:「姐姐受不得北地寒氣,閻大人已經請調回京。」
對方的手指僵在半空。
「那,你……..」
「當然,也不僅因爲這個。」
我抬頭,強迫自己看着對方的眼睛:「我必須儘快回京,爲父親申訴冤情……」
周硯書喉結動了動.
「那,之後呢。」
「之後,便是招贅夫婿,承繼家業。」我低下頭:「這是我身爲玉家二女的責任。」
對方啞然片刻。
最終只是啞聲說:「…應該的。」
他轉身,下襬掃過門檻,帶起一陣涼意。
我死死攥着衣裳。
直到布料被攥出深深的褶皺。
姐姐在窗外目睹了一切,忍不住嘆息:「唉…….」
「果然漠北的愛情,十有九悲。」
-27-
回到京城那日。
小妹提着裙襬奔過來迎我。
她已嫁作人婦,卻如孩子一樣撲進我懷裏。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忙着協助姐姐釐清當年父親的冤案,陪着小妹打理她新開的私塾。
京城的春雨淅淅瀝瀝,漸漸沖淡了北地的風沙。
我以爲我忘了在周家的一切。
直到那日陪小妹逛東市。
我的目光,卻被一雙紅繡鞋吸引了。
那鞋尖綴着小小鈴鐺,鞋面繡着豔麗的紅花——和周家的那雙一模一樣。
「呀!」
小妹突然湊過來,「這花樣倒稀奇,不像南方的。」
我盯着繡鞋,耳邊卻響起一段耳熟的聲音:「二哥,你懂不懂什麼是鞋術啊……..」
可轉頭去看,門外並沒有人。
只有一段晴光,與暮春的柳絮紛紛揚揚。
「二姐?「小妹輕輕碰我,「你怎麼了。」
「沒什麼。」
我朝老闆點點頭。
「包起來吧。」
-28-
重申父母冤案那ţŭ̀ₛ日。
我跟隨姐姐,面見官家。
金鑾殿上,我跪在冰冷的金磚地面,額頭貼着交疊的手背。
新帝的龍袍下襬掃過眼前,帶着沉水香的氣息。
「馮平案牽連甚廣。」
年輕帝王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當初東宮與馮平交好,你父親身爲西席,本當避嫌。」
我直起身,直視御座:「家父從未參與結黨,不過是書生意氣,抒了幾句憤懣之言。」
「朕知道。」
這三個字讓我渾身一顫。
新帝指尖輕叩案几上那疊泛黃的手稿——那是我十四歲時,一字不差默寫下的父親遺作。
「因此你纔將你父的遺作散往東市,闖下彌天大禍。」
我跪在地上,沉默咬牙。
玉家一共三個女兒。
長女三歲成章,二女過目不忘,唯小女目不識丁。
正因如此,我從父母身死那日,便將父親的手稿一一默過,散往坊間。
只待有一日上達天聽,沉冤得雪。
這也是我犯下的,真正的死罪。
年輕的皇帝在面前來回踱步。
「過目不忘,倒是個了不起的本事。」
對方說着,忽然傾身:「朕身邊正缺個掌起居注的女官,你若願意……..」
我猛然抬頭。
面前,卻是一疊忽然遞近的手稿。
「你父親的著述……朕便準你整理刊印。」
-29-
殿外傳來三聲更鼓。
離開皇宮時,我捧着那疊御批的手稿,指尖還在微微發抖。
「姐姐,」我拽住她的衣袖,「官家爲何……」
姐姐突然捂住我的嘴。
馬車簾子落下,她才壓低聲音:「傻丫頭,如今的官家——」
她蘸着茶水,在案几上寫了個字。
我瞳孔驟縮。
這是故太子的諡號!
「明白了嗎?」姐姐擦掉水痕:「官家是東宮遺孤,父親爲東宮發言,便是爲他發言。」
原來如此。
我雖記性好,卻沒姐姐聰明,當下,也只有默默點頭。
姐姐抬頭看月,卻是悵然嘆息。
「這世間從沒對錯,只有立場啊。」
晚風捲着槐花香飄進來。
我正有些恍惚,她又道:「對了,…….還記得漠北那個姓周的年輕人嗎?」
我的心突然漏跳一拍。
「………記得。」
「聽說,當初舉報他哥的人找到了。」
姐姐看着我,頗爲意味深長:「這事對官家來說,可大可小。」
「對他來說,卻是又一個難關啊。」
-30-
周硯書果然進京了。
因爲,在京城的賞菊宴上,我見到了陳氏。
如今的她面色蒼白,形容侷促,根本沒有在周家時溫柔從容的主母模樣。
「大嫂。「我端着茶盞在她身旁坐下:「今日,怎的面色如此難看?」
她猛地抬頭,見是我,神情一凝:「是你……」
我的身份,想必她也明瞭。
得知她今日前來,是受周硯書所託,爲妹妹在京中相看人家。
我輕抿一口茶,茶香在脣齒間漫開。
「大嫂,我有個疑問。」
「現在,您能回答我了嗎?」
她勉強扯出個笑容。
「你問。」
「當初我剛進周家,硯紅硯墨那麼好的孩子,爲何總變着法兒作弄我?」
「這…這我哪知道?」
「誒,大嫂此言差矣。」
我盯着她發白的臉色,緩緩道:「小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嗎?」
「最怕的,便是有人接着教養的名義,暗中挑唆啊。」
陳氏手中的帕子突然落地。
嘴脣顫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還想繼續陰陽幾句,身後,卻傳來一道少女的聲音。
「小嫂!」
我轉身,見到了一身新衫的周硯紅。
隔了大半年沒見,她長高了,也出落得愈發清秀。
只是下一秒,她卻好像意識到了什麼,笑容變得有些生疏了。
「二哥讓大嫂帶我來,替我相看人家。」
「哦,是什麼樣的好人家?」
我故意將好字咬得極重。
若是以前,陳氏怎麼也要應承一番。
如今她低着頭,卻是一言不發。
-31-
宴後,我問起周家冤案。
周硯紅卻忽然紅了眼眶——
「沒想到,陳富貴就是那個舉報人。」
她冷冷道:「當初,若不是他昧着良心,大哥怎會死得那樣慘……..」
怪不得,她對陳氏愛答不理的。
可即便如此,周硯書也依舊將弟弟妹妹的命運交予這個大嫂手裏。
並沒有因爲這件事,就對她生了嫌隙。
周硯紅壓低的聲音,並未傳到陳氏耳朵裏,可她依舊神情惶然,素日裏梳得一絲不苟的髮髻也有些鬆散。
不應該啊,若她的確不知此事,實在不必如此自苦。
除非…….
我走過去,幫她把散發別到髮髻上。
「大嫂,周硯書不是遷怒之人,你不必如此苛責自己。」
陳氏聞言,笑容尤爲侷促。
「是啊…..二弟待我極好。」
我盯着她顫抖的睫毛:「只是大嫂……..面對周家人的這份信任。」
「你,真的能心安理得麼?」
陳氏聞言,怔愣半晌。
突然崩潰大哭。
-31-
那日菊花宴後。
陳氏便偷偷懸了梁。
幸而周硯書回府及時,生生將人從鬼門關拽了回來。
數日後,我應硯紅之邀過府探望。
推開廂房門時,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
陳氏躺在榻上,面色灰敗如紙,脖頸間一道紫痕觸目驚心。
雖說家裏請了婆子,但周硯紅並不假手於人,依舊貼身在旁伺候。
見我來了,她忙將我拉出門外:「那日回來,大嫂便對我們坦白了。」
「原來她一早便知道,大哥是陳家大伯舉報的。」
「那你還……..」
「你不知道…「她眼裏閃着淚光,「那年二哥被官府通緝,是大嫂半夜揹着發燒的硯墨,牽着我去山裏躲了三天,繡鞋跑丟了都不知道,腳底全是血…..」
說着,她突然朝地上啐了一口。
「都是陳富貴那個黑心肝的挑唆!大嫂本性並不壞的!」
話到一半,她再也說不下去,慌忙用袖子抹臉,我輕拍她的背,目光卻不自覺飄向裏屋。
透過門縫,看見陳氏面上早已濡溼。
不一會,硯紅喚婆子去煎藥。
我坐到榻前,拿起帕子拭陳氏臉上的淚,那淚水竟像是流不完似的,剛擦乾又湧出來。
她突然開口,枯瘦的手指抓住被角:「那一日,硯書送來血衣,我知道自己成了寡婦……..」
「大哥連夜趕來……..」
「他說寡婦門前……是非多…….「
我:「然後呢?」
「他說我能依靠的…….只有他這個孃家人…….」
「胡說八道!」我罵了一聲:「你做得一手好茶,就算去當個茶工也餓不死!倒是他陳富貴一家子,好喫懶做,就連秀才名聲都是行賄來的!」
「這樣的人,你要如何依靠?」
聞言,陳氏眼神發直。
周硯書不知何時立在門口,官服下襬還沾着夜巡的露水。
「二……..二郎……..」
女人掙扎着滾下牀榻,膝蓋重重磕在地上。
她哆嗦着往前爬了兩步:「我錯了,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硯書,對不起硯紅…..」
周硯書站在原地沒動。
握刀的手背卻暴起青筋。
我搖頭:「不。」
「你最對不起的,其實是你自己。」
「是你親手斷送了,周家人對你的信任。」
也親手斷送了,自己後半生的幸福。
陳氏呆滯的目光漸漸聚焦,卻再沒有旁的話說。
周硯書握着刀把,用力又放鬆。
最終,也只是移開目光。
「罷了。」
-32-
後來,陳氏自請離開了周家。
聽說她找了個炒茶的工做,偶爾存了點錢,便會偷偷塞給硯紅。
還說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
可硯紅卻不肯要。
畢竟,當初陳富貴害死了周家大哥,又想強娶周家姑娘。
若沒有陳氏推波助瀾,他想喫周家的絕戶,並沒有這麼容易。
我同樣不喜歡陳氏。
畢竟,她爲了陳富貴,竟做出挑撥離間之事。
只是,陳氏的錯,能讓背後的陳富貴隱身嗎?
我將陳氏的事說與姐姐聽。
她卻吁嘆連Ṱü₂連:「天下女子同一命。」
「她呀,不過是被只能依靠別人的謊言騙了。」
說話間,竟不自覺地流露對陳氏的同情:「古往今來,所有人都在說,要給女兒生個孃家人。」
「可恰恰是那個孃家人,讓她沒有孃家可以回,不是嗎?」
彼時,我正在晾曬新抄的書卷。
那是父親平反後,朝廷准許刊印的遺作。
「所以,我纔不願離開玉家……..」
我摩挲着書卷那嶄新的封面,忍不住慶幸:「我們姐妹在一處, 永遠做玉家的女兒。」
互相扶持,永志於心。
聞言, 姐姐突然笑了,笑容促狹:「那你準備何時招贅?」
「什麼?」
「若決定了留在家中,那便早日招贅夫婿吧。」
她意有所指:「畢竟女子也要成家立業, 那周校尉與你往來,總得有個名分不是?」
我手一抖, 墨水灑在了裙裾上。
-33-
暮春,雨下了整夜。
窗外的玉蘭開了又謝, 不知不覺, 又是花開一年。
我將書房的門輕輕掩上, 專心整理父親生前的手稿。
「二姐,你嚐嚐這個——」
小妹挺着肚子進來,手裏捧着一碟酸梅糕,身後跟着亦步亦趨的妹夫。
妹夫也是玉家贅婿,與小妹成婚數載,如今反比從前更勤勉,只瞧他日日親自照料, 連老管家都誇他心細。
我道了聲謝, 雙眼卻依舊凝駐在書卷上。
「阿姐的婚事,打算何時商定?」小妹笑着替我斟茶。
「夫君在朝中認識許多才俊,想要贅入玉家的也不少!」
妹夫聞言,連連點頭。
兩人話還沒說完,院外突然傳來一陣喧譁。
硯紅清脆的嗓音老遠就飄了進來:「玉家姐姐!我們來下聘啦!」
我手一抖,不慎將墨跡暈開了一大片。
推門出去, 只見周硯書一襲青衣, 長身玉立, 腳邊擺着整整齊齊十二抬聘禮。
硯墨在一旁憋着笑, 而硯紅已經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挽住我的胳膊。
「我不嫁人。」我聽見自己說。
「我知道。」
周硯書從懷中掏出一卷文書,「這是我的戶籍,昨日剛從北邊遷來。」
他頓了頓, 耳尖微紅。
「是我自己,願入玉家爲贅。」
我聞言, 心下一緊。
「你可想好了?」
對方點點頭:「想好了。」
「山不來就我, ŧũ̂ₜ我便來就山。」
他竟將我那日的話, 原原本本還了回來!
在他身後, 硯墨洋洋得意:「不急,周家還有我這個香火呢!」
「怎麼?「硯紅立即炸毛:「我就不算周家香火了?」
「日後我也要像玉家姐姐一樣,贅夫進門!」
見她氣鼓鼓叉腰瞪眼, 衆人頓時鬨笑出聲。
春風捲着桃瓣穿過迴廊, 周硯書握着我的手,粗糙卻溫暖。
「對了, 之前那雙繡鞋, 你喜歡嗎?」他突然道。
「哪個?」
說着, 我若有所悟,低頭看向自己的腳——
那是之前和小妹在東市買的紅繡鞋, 鞋尖綴着銀鈴,鞋面還繡着粗獷的印花。
硯紅偷偷嘲笑:「二哥拼命學了三個月,扎得滿手都是血洞洞…….」
話未說完, 就被硯墨捂住嘴拖走。
周硯書低頭:「以後,要教我一輩子鞋術。」
「好啊。」我當即舉腳。
「不學會就不許走。」
所謂鞋術。
自然是攻心爲上。
檐下,銀鈴乍響於春光。
驚起一雙飛燕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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