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相忘

確診癌症後,不知怎麼開口告訴家人。
體檢報告放在茶几上,三天了,沒人問過我一句。
直到第四天,我去醫院耽誤了做晚飯。
電話終於被打爆了。

-1-
從診室出來已經五點半,剛好遇到晚高峯。
我一手拿着病歷和藥物,另一手拎着菜,艱難地擠在公交上。
電話突然瘋狂震動。
一個小姑娘好心幫我提了下菜,我才騰出手接電話。
兒媳曉月尖銳的聲音響起。
「媽,您怎麼還沒去接樂樂啊?!樂樂學校老師說就剩他一個了,一直哭一直哭。」
我一聽慌了,忙追問:「那樂樂接到了嗎?早上孟松出門時我跟他說過,讓他今天自己去接樂樂,我下午有事……」
話還沒說完,就被她生氣地打斷了。
「媽,什麼事能有樂樂重要啊?孩子還在學校呢,您趕緊去接吧!
「我這兒走不開,說好和閨蜜逛街喫大餐的。
「孟松他下午都在開會肯定早忘了,這點兒小事哪用得着麻煩他。」
我剛想回答,我趕過去也來不及,讓孩子爺爺先去接,她已經放下了電話。
掛斷前我清晰地聽見,兒媳對閨蜜不滿地抱怨。
「現在老人可真會躲懶,一點小忙都幫不好,什麼也指望不上。」
我胸口一窒。
本想給老伴兒打電話的手頓住了。
腦子裏突然想起醫生剛纔的叮囑。
「您現在身體很虛弱,以後檢查治療儘量找個家人陪同,另外一定要少操心少做家務。」
罷了。
既然幫不上忙,誰的孩子誰負責吧。

-2-
發着呆又過了兩個站,電話又響了。
這回是老伴兒孟之邈。
「韻如,你在外面轉悠了一整天?樂樂在學校沒人接,這個情況你知道嗎?
「我剛到家就接到曉月的電話,她都快急哭了。說給你打過電話了,你怎麼還沒到學校?
「人家老師早下班了,把孩子交保安看着呢,樂樂現在該多難受啊!」
我沉默不語,胸口越發緊悶。
等他數落完,我纔回了句:「孩子有親爹親媽,別都指望我一個老人家。」
許是我的語氣是對他從未見過的冷淡。
他愣了幾秒才嚴厲開口。
「你說的什麼胡話,韻如,不是我批評你,樂樂是我們孟家大孫子,你這是當奶奶該有的態度?
「算了,今天我親自去學校接樂樂。你趕緊回家把飯做好,孩子們在外累了一天,到家喫不上口熱飯也不像話。」
我本想跟他說,我現在的身體,也很不舒服。
話到嘴邊還是沒說出口。
這麼多年,早改掉了訴苦的習慣。
說了,左不過得句「矯情」而已。
索性第一次沒應他,先掛了電話。

-3-
孟之邈這輩子過得輕省。
書香門第出身,年輕時就當得上是「芝蘭玉樹」。
工作一路順暢,今年剛從文化館副館長上退下來。
幾十年文藝工作沉澱下來,即便今年六十歲,在人羣中也是一眼出挑的儒雅氣質。
更何況凡塵俗事他從不沾手。
也不需他沾手。
從小自有婆婆事無鉅細替他打理妥帖,結婚後我這個新「娘」又接了棒。
新娘熬成了老孃,家裏萬事沒讓他操過心,襪子都沒自己洗過一次。
他信奉「君子遠庖廚」,廚房是不會進的,他認爲生活瑣事只會玷污他高雅的藝術氣息。
退休後也沒閒下來,每天活躍在社區和老年活動中心。
合唱、拉丁、小提琴,琴棋書畫輪着來。
人人捧他爲多才多藝的「孟老師」,檔期比退休前還忙。
兒女都清楚,幹活是指望不上他的,也從不會讓他幫忙接、帶孫子孫ƭü³女。
反觀我……
少時學畫,年輕時和他在同所大學的國畫系就讀。
一手丹青也曾得老師青睞稱讚。
後來啊,遇到了孟之邈,就陷進去了。
再後來這些年,除了照顧老孟、做家務、帶大孩子又帶孫子,成日匆匆忙忙,人生卻乏善可陳。
哎,不提也罷!
想着想着,公交車外的街道漸漸熟悉起來。
不知爲何,一顆心卻越來越沉重。
或許是癌症初期的不適吧。
突然就不那麼想回家了。

-4-
但也不知去哪裏好。
父母過世了,老姐妹們又各自有家庭和忙活的事。
我看着車窗外出神,第一次生出悲哀,活了五十八年,竟到了無一人可傾訴的境地。
又過了約半刻鐘,電話第三次響了。
「韻如,你怎麼還沒回家做好飯?
「樂樂嚷着餓死了在鬧脾氣呢,孟松也馬上到家了,我又不會做飯,你預計讓我們晚餐延遲半小時嗎?
「怎麼人越老還越不着調了,你到底去哪了家也不管?」
孟之邈的播音腔字正腔圓,車上如此嘈雜,我也聽得清清楚楚。
年輕時迷戀他的聲音,連吵架時都生不起多大的氣。
此刻,卻覺得格外刺耳。
原來再好聽的聲音罵人,也是罵人。
多年濾鏡好像一下就散了。
我不帶情緒回他。
「你們兩父子加起來快一百歲了,自己沒手沒腳嗎?
「怎麼,我要是死了,你們還能餓死自己?」
對面明顯愣住了。
還沒等他說話,我又掛了。
他沒再撥過來。
孟之邈有他文人慣有的壞脾氣。
從不會求人,更不會向我妥協。
今天已經是第二次掛他電話了,他的驕傲不允許自己先低頭。
但是沒幾分鐘,兒子孟松的電話卻打來了。
我這電話,今天還真是熱鬧。
「媽,您又在鬧什麼呢?樂樂不接,飯不做,現在還跟我爸頂嘴。
「爸氣得都不想喫飯了,好好的日子不過,也一把年紀了,您做什麼呢?」
他剛埋怨了兩句,電話就被女兒孟竹搶了過去。
她開口同樣是滿滿抱怨。
「可不嘛,媽,最近您怎麼也開始偷懶了啊,這麼晚了還沒做晚飯?好餓啊。
「我們一家三口都過來喫飯了,希希點名要喫外婆做的紅燒肉呢,您可抓緊回來呀,不然她今晚且鬧呢。」
「……」
我再度沉默了。
當年孩子們結婚買房時,都特意挑了距離我們一碗湯的小區,說是離不開我們。
兒子和女兒兩家,除了週末節假日在外喫大餐外,工作日基本來家裏喫飯。
孫子外孫女我也是一視同仁,兩個孩子從小一起帶,常常累得直不起腰。
平時也是我從幼兒園接完希希,再去小學接樂樂,順便買菜回家做好飯,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喫晚飯。
這兩天希希奶奶來了,就沒讓我接。
可是當下,我不知該說什麼。
是該怪自己平時把他們照顧得太好,還是該怨自己不會培養教育孩子,養了一堆懶漢呢?
半晌,我悶悶回道:「你們自己喫吧,我今晚不回家喫飯了。」

-5-
說完這句,我直接開了飛行模式。
世界終於清靜了。
不知不覺,車子早駛過了我家的站臺。
夜幕下垂,景色逐漸陌生,我也終於有了座位。
想來真的諷刺,一頓晚飯沒做,人人都來興師問罪。
可我確診乳腺癌的報告,就放在客廳茶几上。
三天了。
沒一個人問過我一句。
他們天天窩在沙發上玩手機、看電視、打遊戲。
甚至茶几上的水果,我每天不重樣換新鮮的,他們也知道自己拿着喫。
可偏偏,怎麼就沒一個人多看眼水果旁邊那本體檢報告呢?
難道就因爲封面上寫的是我的名字,就自動被所有人忽略了嗎?
就像我困在這一百來平方的家裏,付出幾十年,到頭來卻什麼都沒被看見。
兒女經常唸叨:「我媽這輩子嫁給我爸算是享了大福,一輩子不用出去工作,還輕鬆當上體面的文化館領導夫人。」
親戚也常感嘆:「你們家老孟可是大功臣,一人掙錢養活整個家,又培養出兩個優秀的兒女。」
想到這,胸口又隱隱作痛,淚水也早已不知不覺流了滿面。
一把年紀了,我怕被旁人笑話,把頭偏得更向外了一些。
城市的夜在淚眼矇矓中明明滅滅。
可這萬家燈火,竟沒有一盞燈,是真正屬於我的。
眼前突然伸過來一隻白淨的手,遞給我一張紙巾。
還是剛剛的小姑娘。
「阿姨,您眼睛進沙子啦,擦一擦吧。」
她溫柔笑着:「窗邊風大,當心感冒。噢,我見您提着一包藥,猜也許是身體不舒服。」
我接過紙巾,點點頭,哽咽着道了謝。
不知怎麼回事,淚水越擦卻反而越多,幾乎快要決堤。
一個陌生人都能隨手給予的善意,而我的至親家人卻沒給過我一分……
一瞬間,我突然下定了決心。
得不到的愛和不屬於我的家,不要也罷了。

-6-
到了終點站,所有人都下車了。
我踉蹌起身。
小姑娘見狀,又主動幫我分擔了一大半。
我感激道:「今天真是太感謝你了。小姑娘,你住這麼遠上班已經很辛苦了。」
她擺擺手笑笑:「沒有沒有,阿姨我就在您剛剛看病的醫院實習。
「其實剛剛好幾站前就到家了,但是看您狀態……有點擔心,就陪着坐到這裏了。您是住這附近嗎?」
我愣住了,特別過意不去。
「我不住附近,要不我給你打個車回去吧……阿姨沒事的,給你添麻煩了。」
「不用不用,您才應該打個車回家,身體不好的話更不能勞累。我等您走了,再去對面坐反向的公交就行,很方便的。」
「不行不行,都怪我給你添了麻煩了。」
我堅持拉着她走到路邊,打了輛車讓她一起。
先送她回了家,然後再讓司機往我家那邊開。
今天出來檢查,什麼行李也沒帶,我得回家收拾下自己的東西。
小姑娘下車前笑着寬慰我:「阿姨,其實現在醫療技術挺發達的,放寬心,一切都會好的。」
我揮揮手道別,眼淚差一點又沒忍住。
一整天的煩躁和難過,好像被這半路意外的善意,治癒了不少。
回到小區,我路過小區外那家出名的私房餐廳。
以前聽老孟和兒女多次說起,這家價格昂貴的私房菜,他們也只是在宴請時喫過,格調很高。
但從沒人提過,帶我這個老媽子來見識下。
可能他們潛意識覺得,家庭婦女的身份,不配這些吧。
鬼使神差地,我走進了這家餐廳。
一個人喫了頓精緻的晚餐。
中午買好的菜,早被我下公交車後扔垃圾桶了。
以前老想着,爲兒女孫輩節約點錢。
我少花點,就多爲他們省下一分。
打個車也要猶豫半天。
現在自己都重病了,該花我就花吧。
也不知道還有幾天能花。
慢慢品嚐完家人曾盛讚過的菜餚,卻恍然發現,其實也就那樣吧。
我也不是不能欣賞好壞的笨蛋。
喫完飯我慢悠悠消食往家走,到家已經是十點多。
一進家門,一股濃重的辣味混雜酒氣的味道撲面而來。

-7-
家人剛喫完一頓熱辣的火鍋,餐桌一片狼藉。
客廳也像被洗劫過一樣亂。
兒媳婦兒和女兒窩在沙發上,邊啃鴨脖邊刷短視頻。
孫子和外孫女也有樣學樣,喫着零食捧着平板在打遊戲。
孟之邈和兒子、女婿在陽臺,品着小酒吹着小風暢談人生。
老孟胃不好,平時都是我盯着不讓他喫辣鍋,更不讓他沾酒。
今天這樣放開了造,估計半夜老胃病又得犯。
我開門進去換完鞋,好一會兒也沒人注意。
最先發現我的是兒媳婦兒。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黑着臉裝沒看見低頭繼續玩手機。
我穿過走道直接往主臥走去。
冷不丁卻和一個熟人迎面相遇。
看見我,對面也有些驚訝。
「韻如你終於回來了,我剛還勸老孟打電話哄哄你呢,擔心這麼晚在外面不安全。」
我愣了。
坦白說,楚念霜出現在我家,並不是第一次了。
去年她搬到我家附近的小區後,也來做過幾次客。
但此時此刻,她睡眼惺忪從主臥出來,還是令我十分硌硬。
楚念霜,孟之邈年輕時的白月光,音樂學院曾經的芭蕾舞女神。
想來歲月也憐惜美人吧,氣質總是優雅如昨。
那時追孟之邈的女孩真多啊,難怪他卻唯獨對這一位動心。
他們曖昧糾纏了幾年,一畢業,楚念霜卻突然嫁了位年長二十歲的富商,匆匆出了國。
我便鑽了空子,趁機對孟之邈緊追不捨。
孟之邈當時心如死灰,只對我提了一個要求。
他要我結婚後放棄工作,全力在家支持他搞藝術事業。
這幾十年,我自認做到了當初的承諾。
沒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
他也沒再提起楚念霜這個人,我們默契地忽略了一些舊事。
但楚念霜搬回來後,第一時間就主動找上了門,到我們家做客。
她說自己離婚很多年了,到過很多地方,還是覺得老家最適合她。
記憶中,兩人這次相見並不愉快,甚至可以說氣氛異常沉悶。
但從那以後,孟之邈到底和她恢復了來往。

-8-
楚念霜聲音不算小,一下吸引來全屋人的目光。
兒子見我回來倒是驚喜。
「媽,您總算回來了,這麼晚您去哪玩了,電話也打不通。
「還好孟竹機智,及時點了火鍋外賣。正好我們剛喫完,您可以收拾餐桌洗碗拖地了。」
女婿立馬笑着插嘴:「媽,要不您再給我們炸盤花生米吧,爸今晚高興,我瞧他還沒喝盡興呢。」
我還沒出聲拒絕,楚念霜卻突然手足無措,驚慌向我解釋。
「韻如,你不會是生我氣了吧?剛纔我有些頭暈,外面又吵,之邈就扶我到你們牀上眯了會兒。
「孩子們都在外面的,你千萬別多想。」
孟之邈聞言,放下酒杯快步走了過來。
「念霜,現在好些了嗎?」
他先看了眼楚念霜,才轉頭冷冷地斥責我。
「念霜是客人,你生氣杵着像什麼話?
「原來你還知道家門往哪開呢?我以爲你老糊塗迷路了,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
「這可不是一個快六十歲的女人該有的行事作風。」
我抬頭看了眼孟之邈,忍不住冷笑一聲。
「那楚姐姐大半夜不回家,在別人家主臥牀上睡覺,算什麼行事作風呢?
「你孟館長大晚上扶一位單身女性,回自己老婆的牀上睡覺,又是六十歲的男人該有的行事作風嗎?」
孟之邈的臉色唰一下黑了:「你這是欲加之罪,污人清白!」
楚念霜也面露尷尬,拽了下孟之邈的衣襬囁嚅道。
「之邈,少說兩句吧,都怪我,早知韻如介意,我便不躺了。」
我心裏冒起一股無名火,不想再搭理他們,徑直往臥室走去。
見我發火,衆人莫名其妙,女兒忙跑過來拉住我。

-9-
「媽,您這是怎麼了?說話夾槍帶棒的。人家楚阿姨只是感冒了有些難受,她一個人在家病了沒人照顧,連做飯的都沒有,爸爸才接她過來喫頓飯。
「再說,本來今天也是您做得不對,爸說您兩句怎麼了?
「那樂樂在學校沒人接,肯定大家心裏都急啊,一家人互相體諒下。」
兒子點頭認可,也上前軟下聲音勸我。
「小妹說得是,您成天在家享清閒,不知道我們在外面多忙。
「忙完一天回到家,連一口熱乎的飯都喫不上,說話就衝了些,您別放心上了。」
我看着兒女,一句話還沒說,兒媳瞟着我手裏提的藥袋子,有些陰陽怪氣接嘴道。
「是啊,媽。樂樂剛剛可都餓哭了,孩子那麼小,餓出問題怎麼辦?
「您是一人喫飽全家不餓,還逛街買了那麼多保健品,說了多少次,那些都是智商稅,純浪費。
「這些錢留給樂樂希希多報個興趣班多好。
「再說實在不行,多學一下人家楚阿姨,人家有錢就收拾打扮自己,這樣您跟我爸一起出門他也有面子啊。」
兒子見我臉色越來越難看,忙扯了下兒媳給她打圓場。
「說什麼呢曉月,媽能是那種人嗎?她從來不捨得在外面喫東西的。
「媽,時間也很晚了,碗筷明早再收拾也行,要不您先給兩個孩子洗漱睡了吧,希希說她今晚也在這兒睡。」
我轉頭,目光冷冷掃過每一個親人。
使喚起我來,他們一個比一個順手。
但我這麼晚回來,沒有一個人關心我在外面,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有沒有喫過晚飯。
這種親情,比那個陌生小姑娘還不如。
人傷心到一定程度,可能會麻木吧。
我沒有情緒地緩緩開口。
「有件事,我正式通知你們一下。你們都長大了,也都成家立業了,該斷奶了。
「從今天起,我不再當你們的老媽子。
「你們沒人接孩子看孩子的,沒飯喫的,沒人打掃衛生的,都自己解決。
「另外,想出去照顧別人生病虛弱不能自理的,也請自便。
「我季韻如絕不再管,也不會干涉。
「當然,我也不用你們管。」

-10-
我宣佈完,所有人面面相覷。
「媽,您說什麼呢?沒有您我們白天上班都來不及接孩子。」
「就是啊,再說下班回到家都快六點了,再做飯什麼時候能喫上啊。」
「媽,我們也沒把您當老媽子,您看爸成天在外面忙,您也沒什麼事,就當舉手之勞幫幫我們,您也不無聊啊。」
幾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上前勸。
我心裏的火氣更盛。
「我不覺得無聊,誰覺得是舉手之勞就自己勞吧。
「你們的媽也是個人,操勞幾十年了,也需要休息。」
女兒見我真動怒,連忙抱着我撒嬌。
「媽,沒讓您不休息啊,您又不上班天天在家不都是休息。說來說去,您不就是生氣楚阿姨……
「可是人家也沒做什麼,我們這麼多人一直都在家呢。
「再說你們都多少年老同學了,她病了照顧下不也應該嗎?」
我已經被他們氣得胸口又有些發疼。
我推開她,有的話必須說清楚,否則人人都裝傻。
「第一,在家不代表在休息,誰不信誰承包一整天家務試試。
「第二,楚念霜來者是客,我不便多說什麼,但她如何與我無關,並非我邀請來的,我也管不着。」
許是見我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嚴厲,兒女們不敢再多說。
屋內氣氛也降低到冰點。
楚念霜突然抹了下眼角,哽咽着衝我道歉。
「真的對不起,韻如,說來說去都是因爲我害你和之邈不愉快。今晚打擾大家了,我還是先回家了,再見!」
她說完便快速向玄關走去,邊換鞋邊拿外套和包就要往外走。
幾個孩子見狀趕緊追了出去。
孟之邈突然拍了下桌子:「夠了!季韻如,你從下午起就不對勁,自己晚歸還找碴,你不就是介意我下午去照顧念霜了嗎?
「過去的事,多少年的老皇曆了。她一個風寒發燒 38 度的病人,你跟她計較什麼?
「人活一個格局,你怎麼越活還越小氣呢?」
說完他拿上外套和手機,也跟着追出了門。

-11-
行,既然我越活越小氣,那Ṱṻₖ我就徹底小氣一回吧。
我直接回到臥室收拾東西。
別說這張牀,就連這個家,我也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更何況我這個病,醫生叮囑過需要靜養,千萬不能動氣。
光是今晚回來這一會兒,已經胸口堵得難受。
孟之邈出去後,很快孩子們都回來了。
他們見我在收拾東西,以爲我沒事了,幾人又安慰了我幾句。
「媽,爸去送送楚阿姨就回來。太晚了,她一個女人回家不安全。」
「媽您別多想,人家楚阿姨出國遊歷多年,氣質身材都保持得很好,什麼人沒見過。要是她真和我爸感情那麼深,當年就不會嫁給別人了。」
「對啊,再說我爸也六十的人了,還能有什麼想法。」
「媽,今晚我們都自己給孩子洗漱,您就休息一晚,明早起來做早餐再送他們去學校就行。」
我覺得聒噪,反手關上了臥室門。
行李簡單,很快就收拾好了。
不過幾件喜歡的換洗衣服,幾件貴重首飾,重要證件、充電器都帶好,別的也沒什麼必須拿走的。
住了幾十年的家,真要走時才發現,除了錢財,沒什麼不能捨棄的。
父母走的時候兩套房全留給了我,現在租金也都是我在收。
加上手裏這些年省喫儉用攢下來的錢,夠我一個老太婆喫用的。
本想等我六十歲後就把房子過戶給兒女,現在真慶幸,還好自己有保命的資本。
我推着箱子出門時,女兒一家已經回去了,兒子兒媳在給孫子洗澡。
沒人注意我,我也懶得跟他們再費口舌,頭也沒回直接走了。

-12-
出了門,倒真有些茫然去哪裏。
都說我沒見識,現在有空了,我也想四處轉轉見見世面。
再說萬一,這病要是治不好,也不算白來人世一遭。
反正醫生安排我下週纔開始做放療,至少可以先玩一週。
我不會手機買機票,索性打了個車直奔機場。
看了一圈目的地,選了個最想去的,買了最近一班的飛機。
上機前我猶豫了很久,還是在家庭羣報了句平安。
以免他們報警找我,打擾我旅遊。
【我出去旅遊了,勿擾。】
發完就關了機。
凌晨直飛,很快落地了版納。
我在短視頻上刷到過這裏,有名的植物王國,早就心馳神往。
這些年要說興趣,我可能就只有種花了,家裏陽臺角落都被我栽滿了綠植。
看見綠色倔強生長的小生命,自己也會被生機感染,終日忙碌的日子裏總覺得纔有了希望。
可是孟之邈總是沒空陪我旅遊。
他還嫌版納太熱,說出門走兩步衣服就溼了,不優雅。
我不需要優雅,我只要自己開心就好。
下了飛機後我打開手機,一大堆信息瞬間湧入。
先是家庭羣裏熱鬧的討論,就在我發了登機前那句留言之後。
【媽,您走了明天誰接送樂樂啊?】
【晚飯也沒法解決啊,爸也不會做啊?】
【媽,您別說氣話了,沒有我們跟着您,您連市區都出不了,還旅遊呢,在酒店住一晚明早就回來吧。】
【是啊,您手機 APP 都不會用,親戚們也不在本地又沒什麼朋友,一把年紀別露宿街頭,當心被人騙去噶腰子了。】
【媽您不會是報了旅遊團吧?現在好多特價團,9 塊 9、19 塊 9 的都是坑老年人的,您可千萬別貪小便宜!
【對了,在景區別買玉,別買藥酒,也別買乳膠牀墊!!】
……
幾個孩子嘰嘰喳喳說了很多,我越看眉心越緊擰,孟之邈還來了句總結。
【她要去就讓她去,年紀越大還越愛拿喬了,我不信這個家離了她就不轉了。】

-13-
正好。
我索性屏蔽了家庭羣,把他們的賬號一起設置了免打擾。
說的話沒一句我愛聽的。
不過孟之邈嘴上說得硬氣,很快就自己打臉了。
第二天我醒來打開手機,又被很多消息轟炸。
凌晨四點,孟之邈被送去醫院了。
到底還是因爲喫了辣火鍋又喝了酒的緣故,老胃病犯了。
起初他以爲沒事,可以忍忍。
結果後半夜,忍不了了,叫兒子起來幫他找藥,他也沒找到藥,瘋狂打電話給我。
當然打不通,於是就在微信和短信消息不停留言騷擾我。
昨晚我太累了,睡得很死,當然也沒看見。
手機纔開機沒幾分鐘,兒子電話就打進來了。
「媽!您可算接電話了。昨晚爸沒喫上胃藥都疼得住院了。
「我守了半宿,今早我和曉月還要上班和接送樂樂,實在顧不上他這邊。您先別鬧脾氣了,趕緊回來去醫院陪護我爸吧。」
「你看不懂我說的話嗎?我說了我去旅遊了,儘量別打擾我。」
我只說了這一句,就掛了電話。
想了想,順便把家裏這幾個人電話都拉黑了,免得破壞我旅行的心情。
我僱了個 VIP 私人導遊,暢暢快快地在版納玩了一週。
景點玩遍了,美食嘗過了,心心念唸的植物也見到了,還意外收穫了不少美美的旅拍照。
一對一服務就是好,連攝影妝造都是專業團隊服務,照片裏的自己好像一下年輕了十歲。
原來我也是可以像楚念霜那樣光彩照人的。
私人導遊很貼心,還教會了我一些常用 APP 的使用方法。
現在我也可以自己用手機打車、預訂機票酒店、導航看路,甚至還學會了刷帖,旅遊都能自己查攻略了。
以前讓兒女們教,他們總也沒耐心。
現在不用求人了,我這老太婆也算沒徹底被時代淘汰。
在外旅遊這段時間,我心情一天天好了起來。
不過一週後等我返回江城,再打開家庭羣時,又是一堆雞飛狗跳。

-14-
說一千道一萬,無非是家裏沒有任勞任怨靠譜老媽子後,人人四面楚歌。
尤其是當兒女抱怨找家政時,他們才發現更多麻煩。
人家做飯打掃衛生的阿姨不管帶娃,專門帶娃的育兒嫂不做家務,管幼兒園孩子的育兒嫂又不願接小學生,得再找個託管看一年級的樂樂。
請一個保姆根本不夠,更別說醫院還躺着個需要送飯照顧的老人。
他們這才深刻體會到,有個全能的免費保姆在家有多重要。
一個個也轉變了態度。
從起初怪我怨我,到後面各種甜言蜜語哄着我。
孫子和外孫女也被大人教着,不停在羣裏語音說想奶奶、想外婆了,讓我快點回家。
【媽,您這次罷工夠了,就回來吧,家裏需要您。】
深夜三點,兒子還發出了崩潰的語音求助。
出了機場,我直接打車回了家。
有些事應該儘早了斷。
一進小區發現今天很熱鬧,廣場上搭起了舞臺在搞活動。
我隨意看了幾眼,好巧不巧,剛好看到臺上的孟之邈和楚念霜。
一黑一紅兩道身影在臺上跳着激情探戈,一進一退之間盡顯默契。
舞蹈動作優美,舞者之間絲滑拉扯對視,更讓這個節目感染力十足。
我靜靜看着,情緒竟也沒多大起伏。
只剩一點淡淡酸澀。
一去經年,他們還是那對般配的神仙眷侶。
當初的我自以爲撿了漏,卻不知不屬於我的,就算得到了也要付出慘痛代價。
一曲結束,臺下掌聲雷動,讚歎聲不絕於耳。
孟之邈掃向臺下,眼神堪堪和我對上。
兩人都愣了。
我默默低頭轉身離開了人羣,推着行李箱往家走。
沒多會兒,卻被孟之邈從身後追上。
他搶過我手裏的行李,不發一言自顧走在前面。
兩人一路都沒說話。
進門前他竟難得低聲開口:「回來就好。」
我愣了片刻才進門。
還好,家裏沒我想的那樣亂,估計是家政的功勞。
不過我精心養了很久的幾盆植物,倒是蔫吧了。
我剛坐下想開口談正事,門開了,楚念霜神采飛揚出現在門口。

-15-
「老孟,怎麼也不等等我就先回來了。」
見到我,她比我還驚訝,握着鑰匙的手不自覺往身後藏了下。
「韻如回來了?也真是的,怎麼也不通知我們去接你。這幾天去哪裏散心了,老孟住院都還在擔心你呢。」
她笑着寒暄,在我身邊坐下。
「哎對了,還沒跟你說呢,前兩天之邈不是剛出院嘛,家裏忙不開。
「孟松孟竹這倆孩子不放心鐘點工,怕外人對老人小孩不好,就求我搬過來幫着照看幾天,不過我都是住客房的,你別誤會啊。」
我點點頭,但沒接話。
「其實要不是老孟不習慣家裏請長住保姆,也不用這麼麻煩的。
「很多事情啊用錢就能解決,不一定非要把自己都累得團團轉。」
這我當然知道。
孟之邈這人很怪,收入不低,但不喜歡家裏有外人,這些年家裏就沒請過保姆。
不過我不是來嘮家常的。
我現在的時間,還挺寶貴的。
我看了眼孟之邈,他也在看我,不知在想什麼。
我便直接開門見山了:「孟之邈,我們離婚吧。」

-16-
一瞬間孟之邈臉色變了。
是那種很難在他臉上出現的震驚與慌亂。
不過只是須臾,他又恢復了清冷鎮定表情。
「韻如,你該知道你這個年紀了,什麼玩笑不適合開。」
「我沒開玩笑,這是深思熟慮了一週才做出的決定。我想這對我們彼此來說,都是種解脫。」
孟之邈黑了臉:「爲什麼,就爲了一頓晚飯?」
「對。」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也不對,不止爲一頓晚飯。就當是爲了今後許許多多頓晚飯吧,後半輩子我不想再困在家裏當煮飯婆了,我還有其他事要做。」
孟之邈胸膛劇烈起伏,這是他發怒的前兆。
此時,門打開了,兩道驚喜的童聲響起。
「奶奶!」「外婆!」樂樂和希希鞋都沒換就衝了進來。
我一下抱住了他們。
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心底到底還是想念的。
可孩子們只在懷裏呆了三秒,轉頭就看見沙發角落的楚念霜,便掙脫我向她撲了過去。
「仙女奶奶!」
希希和樂樂圍着楚念霜嘰嘰喳喳,熟稔地討論着今天的趣聞。
孟松和孟竹緊跟着也進來了,見到我兩人都很驚喜,快步過來抱住我。
「媽!您終於回來了,氣色不錯啊,您倒是玩開心了,我們在家可慘了。」
「您回來就太好了,家裏離開您真是一天都轉不動。正好這個家政我們也不太滿意,等會兒讓她明天就別來了。」
「對,媽您不知道,這兩天多虧念霜阿姨在,醫院家裏兩頭跑,幫了我們很多忙。」
楚念霜尷尬笑笑。
孟之邈卻突然把手裏的茶杯,狠狠往桌上一擱。
「混賬!
「你們的媽媽不是保姆,剛回來你們又安排這安排那,就不能讓她好好休息休息?
「從今天起,你們各自搬回自己家,該找保姆找保姆,沒事別回來讓你媽操心!」

-17-
被他的話震驚了,兩人都不敢吭聲。
連我也驚訝極了,這不像從前孟之邈能說出的話。
但我也沒時間跟他們繼續拖着了。
「這些事以後你們自家人商量着辦就行。老孟,你看要是有空的話,明早九點咱們就去把事兒辦了吧。」
孟之邈表情已是十分難看:「你真要離婚?」
孟松孟竹剛剛纔被孟之邈的怒火震住,現在又被我的話驚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們。
「媽,您要離婚?爲什麼啊?」
「媽,您不會是因爲念霜阿姨吧?她真就是來家裏幫忙,我們都看着呢,您心眼也太小了。」
我搖搖頭。
跟他們解釋不清楚,以後孟之邈自己慢慢給他們說吧。
「我考慮清楚了,這個婚一定要離。」我只堅定對孟之邈道。
「不是,媽您一個家庭婦女,又快六十了,離婚了怎麼養活自己?」
「媽,您是不是在外面被那些老頭,還是老姐妹忽悠了啊?追求自由人生什麼的,其實那些都是奔着您的錢來的。」
「是啊,就算您以後還能再找個老伴兒,那新的哪有原配好,人家不僅讓您伺候還算計你呢。」
兒女真急了,你一言我一語地勸。
我實在煩了:「離婚是我和你爸的事,輪不到已經成家的兒女來指責。再說離婚了,按貢獻這個家我也能分一半,再加上你外公外婆留給我的遺產,我養老夠了,也不用你們兩兄妹操心。」
兩人呆了,許沒想到我這麼現實,後路也想好了。
「孟之邈,你不會是想求我不要離婚吧?」
談判陷入僵局,我只好下劑猛藥。
以孟之邈的清高,不允許在衆人,尤其是女神面前丟這個人。
果然,他立馬點了頭,幾乎咬牙切齒一字一句。
「好,我同意離婚。就按你說的辦,放心,我孟之邈該分你的,一分不會少。」
心裏大石落了地,我鬆了口氣點頭。
事情說完,我便起身離開。
孟之邈猩紅着眼,不發一言。
兒子女兒比他還生氣,在我身後崩潰大喊。
「媽,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拆散這個家,您想幹什麼啊到底!」
我沒回頭。

-18-
離開後,我在醫院旁邊租了一套精裝公寓。
家電傢俱齊全,拎包入住,步行五分鐘就可以去醫院,方便這段時間的治療。
還是託上次那個小姑娘ŧûₔ幫忙找的。
小姑娘名叫文雯,也是個要強的,從重男輕女的小山村一人跑出來求學、工作。
上次加了聯繫方式後,她知道了我的情況。
不但幫我找了房子,還幫我介紹了醫院裏職業陪看病的,方便治療時幫我跑腿。
安頓好之後,我在醫院附近請她喫了頓飯,表示感謝。
晚上十點我正要睡覺,家庭羣裏又彈出了好多條信息。
我點進去,無非是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又在羣裏勸我謹慎離婚。
見我不回覆,又紛紛私信我。
【媽,您一把年紀了離什麼婚啊,我們這些小輩和樂樂希希他們都要跟着丟臉。】
【媽您要想清楚,離開這個家了,以我爸的條件,退休金又高,人又帥,一堆老太太往上撲,您想再回來可就難了。】
【媽,您一定會後悔的。】
不管他們說什麼,我都沒回。
最後兒子發了句:【媽,在我們最難的時候,您不幫一把,就這樣一拍屁股走了。恕兒女們不孝,今後恐怕也無法給您養老了。】
我直接退出了家庭羣,拉黑了他們所有人,除了孟之邈。
畢竟還要聯繫辦理離婚手續。
好好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八點半就打車到了民政局。
還貼心地給孟之邈發了條提醒時間地址的短信。
一直等到九點半,孟之邈纔出現,我又鬆了口氣。

-19-
他鬍子拉碴,看上去黑眼圈也有些重。
也是,一輩子佔上風慣了,難得有一次被我壓了一頭。
工作人員見我們的年紀,驚訝了幾秒,但也就簡單問了下離婚理由。
孟之邈冷冷不說話。
我微笑道:「非要說理由,就性格不合吧。」
工作人員臉上寫滿問號。
但見我堅持要離,財產一人一半也沒爭議,人家便放棄調解,直接給我們辦了。
反正現在還有一個月離婚冷靜期。
出了門,孟之邈比剛纔臉色還臭。
我沒管他什麼心情,在他的驚訝中直接上了網約車揚長而去。
在車上,我把孟之邈也拉黑了,一個月到期再放出來吧。

-20-
沒了操心的事,後來反倒過得輕鬆許多。
放療很順利,其間身體的確有些不舒服,但還能忍受。
文雯每天都要抽空過來病房看看我。
有時幫着跟醫生溝通,有時陪我喫喫飯,聊天打氣。
周圍人都以爲她是我女兒,還羨慕我好福氣。
這些天我得知了她家裏不少奇葩事,知道這孩子從前實實在在受了不少苦,連讀大學都是自己兼職掙的學費。
我見她也是孤身一人,便動了心思,真認了她當我的乾女兒。
本應難捱的抗癌時光,反而是這些年過得最清閒的一段。
早上基本完成當天治療,下午和晚上都沒什麼事做,閒下來的我反而容易胡思亂想。
每個癌症病人可能都會很怕死吧,我其實也不例外。
醫生勸我找點興趣轉移下注意力,可以在附近散散步緩解心情。
文雯得知我年輕時是學國畫的,一個勁鼓勵我重新拿起畫筆。
但我都幾十年沒拿筆,實在不敢碰。
某天我傍晚散步,偶然經過公園旁一間古色古香的畫室。
走進去轉了轉,一不留神看一位老人作畫入了迷。
一聲不吭在她身後看了半小時,等她回頭,發現竟然是大學時最欣賞我的那位老師。
老人家已經八十多了,身體病痛也不少,但居然一直堅持國畫事業,這些年她的名聲越來越大。
老師認出了我,既驚喜又感嘆。
她看出我還是喜歡畫畫,鼓勵我繼續畫。
我連連擺手,她卻耐心勸我:「就當你從前沒學過畫,不必有包袱。現在是從頭開始,就當興趣愛好了。」
在老師的不停鼓勵下,在當了三十六年家庭主婦後,我終於鼓起勇氣重拾畫筆。
一開始很生澀,連基本技法都忘得差不多了,實在羞於見人。
但我時間很多,每天都堅持練習,很快又找到了感覺。
老師忍不住感嘆:「當年我就看好你,雖然你人說話笨拙了些,但你畫畫耐得住性子,畫作也很有感染力,是有靈氣的。
「哎,當初你要不是畢業就當了家庭主婦,現在想必也有一番成就了。」
我羞愧低頭:「對不起老師,愧對您當初的教導和賞識了……」
她微微一笑:「不過沒關係,『莫道桑榆晚,爲霞尚滿天』,你現在的年紀跟我比起來,也還是小學生,從現在開始努力還不晚。」
我紅着臉點頭,心道一定要好好努力,不能再辜負老師第二次。

-21-
有了畫畫消磨時間,治療期間過得更快了。
除了時不時會接到孟之邈的電話。
他在被拉黑後,總是用陌生號給我打。
有時候問我,某件衣服某本書放在哪兒,他找不到了。
有時候又問我,某個親戚辦喜事應該回多少禮金。
有時候是問我,哪盆我喜歡的花開了,要不要回去看看。
甚至有時候只是單純喝醉了,問我天黑了怎麼還不回家。
……
當然我都沒回應,爲了不干擾自己治病,來一次拉黑一次。
只覺得莫名其妙。
他和楚念霜被耽誤了那麼多年,現在沒有了最大的阻礙,甚至連兒女孫子孫女也都喜歡她,難道不應該抓緊複合,珍惜人生下半場嗎?
怎麼我一箇舊人,還老是掛在嘴邊。
說起舊人,放療第一期結束前,我和文雯從治療室出來,路過花壇時,冷不丁看見兩道熟悉的身影。
楚念霜坐在花壇邊座椅上,不遠處孟之邈朝她走過去,遞給她一瓶水,手裏還拿着檢查單子和一包藥。
太陽很大,楚念霜舉起手擋住光。
孟之邈蹙眉,從拎着的女包裏翻出傘,替她撐上。
楚念霜對他莞爾一笑。
我看得有些失神。
原來孟之邈也不是不能體貼人,不是不能做這些瑣碎事的,只是不是對我做而已。
多登對的一對,這纔是圓滿故事該有的結尾。
我拉着文雯離開。
孟之邈卻冷不丁抬頭看見了我,疾步向我走來。
「季韻如,你跟蹤我?不是說不在意我了嗎?」孟之邈拉過我的手臂質問。
楚念霜跟上來:「韻如,你別多想,老孟只是陪我來看流感的,我發燒了渾身無力。」
「我沒多想,畢竟我們已經離婚了,雖然明天才能領證,但他是自由的。」
我剛說完,穿着白大褂的文雯就擋在了我身前。
「這位同志,請不要拉拉扯扯,這裏是醫院。」
她把孟之邈的手拽開,又拉我走遠了一些。
「還有這位病人,您如果已經得流感了,請好好佩戴口罩,以免傳染給其他人。」
楚念霜臉騰地紅了,連退了幾步。
孟之邈卻看清我外套下穿的是病號服。
「韻如,你病了嗎?」他言語間有些着急。
「不然來這裏休閒娛樂嗎?」文雯沒好氣。
「什麼病?沒事吧?要不要我幫你聯繫專家看看?」
我搖搖頭:「小病。明天就出院了,不會影響領證的。」
說完我抬步要走,不是什麼美好的記憶,實在沒敘舊的必要。
孟之邈好像還想追上來,楚念霜在身後卻似乎要倒了。
他只好又轉身幫忙。
「媽,這就是您那前夫?」文雯撇嘴。
我點點頭。
「我猜您年輕的時候,肯定是被皮相沖昏了頭腦,他長得是人模人樣的,就是眼神不好。」文雯難得調侃我。
我笑了:「是啊,你可真機靈,一猜就準。」
笑着笑着,我恍然發現,以前的一些耿耿於懷,好像也可以作爲笑談了。
醫院偶遇我沒放在心上。
但轉天正式領取離婚證時,孟之邈卻失約了。

-22-
我把他從黑名單放出來,打了無數電話,一直沒人接。
無奈只好又把家族羣也放出黑名單。
【孟之邈,如果你還是男人,就請守約來民政局把手續辦完。】
信息一發到羣裏,孟之邈的電話果然馬上撥了過來。
「有必要嗎?韻如,你非要逼我是嗎?」他聲音前所未有的嘶啞。
「我們之前說好的,難道你要言而無信?」
「對,我後悔了,我們之間本來就沒什麼問題,不就是因爲家務的事,我現在可以忍受外人在家了,大不了我們請個保姆,你回家也不用再做家務。」
我沉默了。
事到如今他還是不知道,究竟我爲何要離婚。
我十分不解:「孟之邈,我綁了你那麼多年,你和楚念霜也錯過了那麼多年,難道不想跟她破鏡重圓嗎?」
他似乎恍然大悟。
「到底是爲這件事。我都說了,那是幾十年的老皇曆了,現在我和念霜清清白白。只是她一個人孤苦無依我有時候幫幫她而已,爲什麼你就是不肯信呢?幾十年都這樣過了,黃土埋半截身子的人了,還鬧到一把年紀非要離婚。」
就因爲忍了幾十年,纔不能繼續錯下去啊。
我也嘆了口氣:「孟之邈,你不肯領證,是擔心我今後比你過得好,你嫉妒吧?」
對面徹底生氣了,斬釘截鐵道:「好,離!看看到底誰離不開誰!」
看來還是我瞭解他,勝過他了解我。
激將法永遠有用。
那天到底是離成了。
財產方面,孟之邈倒是沒虧待我,這點人品他還是有的。
按之前說的,存款分了一半給我,房產共兩套,也分了一套給我。
這段維持三十六年的婚姻終於畫上了句號。
從今以後,前塵往事,唯剩相忘。
卸下大石,我少有地發了條朋友圈。
【恭喜我自己,這把年紀還有選擇自由的勇氣。】

-23-
親戚朋友老同事不解,紛紛來問我,我只搪塞性格不合。
別人不信,過了幾十年才發現性格不合?見鬼了。
人人都猜我很快會後悔。
畢竟孟之邈條件在那擺着,很快就會有人補位,說我會腸子悔青。
我有點無語,我尋思我現在也不差啊。
三套房在手,幾十萬現金存款,再加上一個貼心的小女兒。
癌症也控制得不錯,第一期治療很成功,只要定期檢查不復發就行。
不過日子都是自己過的,沒必要對外人解釋太多。
我專心沉迷進了國畫的世界。
文雯見我畫得越來越好,非要教我在社交平臺註冊自媒體賬號。
說是既可以跟同好交流繪畫心得漲粉,還可以激勵那些同樣年紀大,或是同樣被家庭耽誤了興趣的女性重新找到自己。
我便試着註冊了個賬號,起名叫【墨染歲月】,把自己重新出發學習國畫的視頻和圖片發了上去。
慢慢地吸引了不少粉絲關注,漸漸成長爲書畫區小有名氣的博主。
日積月累竟也掙到了不少廣告和流量錢。
不過鏡頭裏我從不露臉,只有專心畫畫的背影。
文雯實習期結束,學歷限制下醫院留不下來,找工作也不順利。
我便主動替她出了錢,鼓勵她繼續讀博,學歷提升了,人生纔有更多可能。
文雯哭着感激我,說以後掙了錢一定會還我的,還堅持給我寫了借條。
日子就這樣充實而緩緩度過,有幾個老友時不時來看我,她們還記掛我和孟之邈。
偶爾會跟我提起他的近況,雖然我並不感興趣。
「如今老孟是越來Ţṻ⁸越怪了,以前還能言善道挺和善的人,現在經常悶不吭聲。」
「楚念霜下月初一就要正式入住你家,哦不,老孟家裏了。也不大辦,他們就請了幾個親戚和老朋友喫頓飯。」
「不過你也確實不用在意那些,我ẗů₁看如今你氣色是越來越好了,你和你乾女兒一起跳那什麼舞可真有用,你現在身材可太緊實了,穿着旗袍畫畫的時候真像網上說的女神。」
我只就那麼一聽,笑笑就過去了,沒放心上。
兜兜轉轉,他到底娶到了心底那抹月光。
可我沒想到了初一那天,卻發生了意外。

-24-
那天我去醫院複查,診室裏突然見到了久違的孟之邈。
還有兒子兒媳,女兒女婿,甚至還有孫子和外孫女。
我驚訝地忘了動作,孟之邈卻朝我衝了過來。
「韻如,你怎麼不告訴我你得了癌症?」孟之邈死死拽着我的手。
幾個月不見,他瘦了一圈,臉色很憔悴,雙目也有些失神。
兒子哭喪着臉上前:「媽,您怎麼不早說,您得了這麼重的病?」
女兒也有些哽咽:「就是啊媽,要不是爲了念霜阿姨搬進來,爸整理舊物,還發現不了您的體檢報告。您這是打算瞞我們到什麼時候?」
孫子外孫女也跟着過來抱住我。
我拍了拍他們的頭,苦笑了下。
還能說什麼呢。
心硬生生等冷了,也就不再期盼什麼了。
醫生越聽眉心越緊,忍不住出言提醒:「病人現在正在康復期,需要保持良好的心情,請各位儘量少刺激她。」
衆人沉默了。
半晌,兒子訕訕開口:「媽,那您要是早說,我們早就請保姆了,也不會一直就讓您累着啊。」
女兒也說:「是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們都不知道肯定無意間傷了您。要不您回家,現在孤家寡人的,又是重病,沒人照顧怎麼行?」
文雯去外面交費,剛進門就聽見這幾句,她臉頓時一沉快步過來扶我。
見我眼裏似有淚花,她有些急。
「媽,您怎麼又心情不好?醫生說必須保持好心情。那些不相干的人,就別理會了。我們回家吧。」
「嗯,好的女兒。」
我接過她手往外走。
孟竹聞言驚呆了:「媽,您……您怎麼什麼時候多了個女兒?」
孟松也慌了:「媽,什麼意思?您在外面還有個女兒?」
孟之邈臉色也黑成了鍋底,死死盯着我。
一直沒開口的兒媳婦兒也說話了。
「媽,您別老糊塗了,現在外面什麼人都有,您手裏可有三套房加大幾十萬存款,你圖人家對你噓寒問暖,人家圖你的遺產。那些將來都是孟松孟竹還有我們樂樂的,咱家的財產可不能便宜外人……」
「啪——」
孟之邈突然打了孟松一巴掌。
他冷冷開口:「孟松,讓你媳婦以後這種混賬話少說,你們是一體的,我不打女人所以打你。你媽人還好好的,說什麼晦氣話。」
孟松被打蒙了,憤怒地瞪着他老婆,後者訕訕地閉了嘴。
她的話實在太過分,我聽了都生氣,更別說文雯了。
文雯臉已經țų₌氣得通紅。
我實在氣不過:「我找了個女兒又怎麼了,你們不也認了個新媽。我女兒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
「但凡你們誰對我的關心和照顧能有她的十分之一,我都不至於到今天。別說她不是圖我的錢,就算是,我也認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說完我拉了文雯就走。
幾人倒是沒臉再留我,只是孟竹和孟松看着我們的眼神,格外複雜。
我以爲他們不會再來騷擾我了,畢竟我不用每天都去醫院,他們也不知道我住哪裏。
結果轉天,孟之邈還是輾轉打聽到了我的新住址。

-25-
開門時,我愣住了。
孟之邈比昨天又憔悴了好幾分,聲音沙啞。
「我,可以進去坐坐嗎?就看看你,過得怎麼樣。」
我想了想,示意他進屋。
沒帶他參觀,也沒給他倒水,畢竟他也不是我邀請來的客人。
他卻沒介意,自己在房內到處轉。
見我房內滿是畫作,不時流露驚訝。
「韻如,你又重拾畫筆了?感覺你比多年前畫得更好了,人也很有精氣神,像年輕時候那樣。」
年輕時候啊,我突然在想,年輕時候你眼裏也曾有過我嗎?
「你這裏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冷清。有家的感覺,反而我們從前的家,現在更像一副沒有靈魂的軀殼。」
我開始自顧作畫,沒搭理他,他卻在一旁狀似不經意念叨開了。
「我和楚念霜徹底分開了。本來也沒想過跟她複合的,幾十年過去了,我才發現自己早淡忘了。
「或許忘不掉的可能只是當時自己的執念。
「……是她,一直求我給她一個彌補的機會。我一個人過着也沒什麼盼頭,想着能讓另一個人有點ţù₈盼頭也好。
「但自從知道你病了,我突然發現以前對你的關心遠遠不夠,好像不能就那樣繼續錯下去。
「……更發現,我可能Ŧů⁾比我想象的更在意你。」
我的筆頓住了,突然就不知下一筆該着墨何處。
說到這裏,他走到我眼前,深情看着我懺悔道。
「對不起,韻如。
「其實,我不想和你離婚的。
「是我耽誤了我們幾十年,請給我個機會……彌補好嗎?」
我沒思考,條件反射就搖了搖頭。
宣紙上剛着的那筆墨,卻在瞬間被一滴淚珠暈染開。
「今天的拜訪到此爲止吧,請你離開,我要工作了。」
我起身送客。
關上門,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下。
不是爲他,是爲了我自己。
好像這麼多年,終於對自己有了個交代。
我用了半輩子,想捂熱一顆心。
現在這顆心終於焐熱了,我卻不想要了。
我放棄了,決定把後半輩子真正還給自己。

-26-
再後來,孟之邈天天出現在我附近。
有時去畫室看我作畫,有時在醫院等我做複查,有時還在我家門口買了一堆蔬菜水果。
他好像不忙了,每天就圍着我轉。
有時兒女也跟着他上門探視,我沒讓他們再進來。
爲了不被打擾,隔三岔五我就和畫友們一起出去旅遊寫生。
過了月餘,我賬戶上突然收到兩百萬,還有孟之邈的一條短信。
【我賣了老房子,想着你治病可能需要錢。】
他這樣着實出乎我的預料。
其實我現在真不缺錢,治病有我之前買的商業保險,生活有房租,還有我現在的自媒體賬號收益,不比他退休金低。
我打算還給他,畢竟他現在壓力更大, 那麼大一家人要顧。
大筆賬轉賬麻煩, 我還沒抽出空去銀行辦, 就聽說兒女在家裏跟他鬧。
我嘆息一聲,趕緊轉回給了他。
當天他就又出現了在我眼前。
「韻如,你心裏還是有我的對吧?孩子們也都想你了……你回家吧, 我現在自己也能照顧自己了, 還能幫着照顧孫子孫女,你原諒我吧好嗎?」
我又一次堅決拒絕。
他卻像個不肯放棄的愣頭青, 三天兩頭往我這兒跑。
親戚好友也紛紛來做說客。
我煩不勝煩,只好悄悄又搬了家,並且花了更多時間在旅遊採風上, 一去就十天半個月。
一兩年下來, 竟然也走了小半個祖國的山山水水。
感覺真像詩裏說的:「始知天地真是廣」。
我結交了不少好友,也積攢了好多畫作。
兩年後,癌症幸運地也沒復發。
心情和身體都不錯,六十大壽那天, 我開了第一個個人風景畫展。
不少粉絲和畫友都來捧場, 甚至竟然也賣出了幾幅高價畫作。
老師欣慰親自到場, 高調宣佈我是她的關門弟子,還吸引了許多媒體報道。
畫展最後一天, 我又見到了許久未見的孟之邈。
他比兩年前還枯瘦,我幾乎很難將他與從前那個風采卓然的孟之邈重疊。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一幅飛瀑畫作前,久久沒有移動。
見我過來,他有些手足無措。
「這是那個野瀑嗎?你以前總說想親自去看看的,是我太忙了, 你終究還是看到了。」
我點點頭, 聽說他也病了, 早期。
現在也不怎麼出去活動了, 成天悶在家裏和醫院。
突然身後傳來了幾聲「媽」。
在畫展見到我, 兒女們比孟之邈還震驚。
孟之邈可能沒跟他們提過, 我重新開始畫畫了。
他們也不會想到,近期很火的【墨染歲月】畫者,竟然會是自己的媽媽,那個平凡幾十年了的家庭主婦。
「媽, 您怎麼看着比兩年前還年輕了幾歲?」
「媽,您畫那麼好?以前怎麼沒給我們展示過?」
「奶奶,你畫畫好棒啊, 比我們老師給我們看的畫家還畫得好。」
「外婆,我好崇拜你呀!」
我只笑,沒怎麼說話。
孟松孟竹看起來倒比從前滄桑了不止一圈, 聽說孟松去年還和曉月離婚了。
從孩子們的眼神里能看出, 他們有很多話想對我說。
我能猜到,無非是看到我還一個人,以爲還給他們爸爸留機會。
我沒給他們時間多聊。
畢竟還有很多重要客人要接待, 文雯也要帶同學來捧場了。
臨走時, 孟之邈對我最後說了一句話。
「從前我還有幻想, 現在我才知道,你是絕不會回頭了。」
我笑得開懷,那當然了, 現在的狀態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候了。
人生海海,或許我們也會再見,就當位舊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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