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惡毒皇后的六歲女兒

我穿到一本宮廷虐戀文中。
成了惡毒皇后六歲的女兒。
按照原著劇情——
三日後,八月初二。
我將死於女主的封妃大典。

-1-
我穿書了。
穿成皇后的女兒,永安公主。
一個六歲的小丫頭。
這是一本強取豪奪的宮廷虐戀小說。
女主梅若雪是皇帝一見鍾情,強搶進宮的民間女子。
而我的母親皇后娘娘是文中最大的惡毒反派。
屢次三番地迫害女主。
最後被皇帝廢黜,以三尺白綾賜死。
我穿過來的時候,女主剛剛進宮。
皇帝將她安置在離勤政殿最近的擷芳殿。
三日後,八月初二。
皇帝將在那裏爲梅若雪舉行盛大的封妃典禮。
爲了給心上人最大的體面,皇帝特別要求——
後宮嬪妃,皇子公主皆須到場。
而按照原著劇情,我,將死於那一天。

-2-
皇后出身世家大族。
祖上出過三代帝師。
家中男孩女孩,自小一般教養。
正因如此,皇后不僅精通琴畫女紅,還通曉禮樂詩書。
同時,寫得一手骨力遒勁的好字。
我正艱難地與手裏握着的毛筆作鬥爭時,皇后身邊的大宮女棠雪輕手輕腳地走進來。
「娘娘,各宮已經在殿外候着了。」
我心中一動。
明日就是擷芳殿舉辦封妃大典的日子。
按劇情,我將在那兒落水而亡。
永安公主只有六歲,不大可能與人結下生死仇怨。
若有人對她下手,對方也是衝着她背後的皇后而來。
兇手,會不會在這些嬪妃當中呢?
原著中對永安公主的死,只輕飄飄一句話帶過——
【永安只覺背後一股大力襲來,整個人重心不穩,一頭栽倒在湖裏,她年小體弱,沒多久就失了力氣,撲騰幾下,漸漸沒了聲息。】
後續劇情也並沒有點出兇手是誰。
皇后悲痛欲絕,執拗地認定此事與梅妃脫不了干係。
否則爲何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她剛進宮來,永安就出了事呢?
可我知道,永安公主之死與女主無關。
劇情剛剛開始,女主正一心逃離皇宮。
有什麼理由去殺害嫡公主,爲自己樹起皇后這樣一個強敵呢?
這顯然是有人借公主之死,蓄意挑起皇后和梅妃之間的爭鬥。
等着坐收漁利。
只是這個人大概也沒想到,皇帝對梅妃的迷戀竟如此之深。
不僅爲她賜死皇后,還爲她遣散後宮嬪妃。
兇手費盡心機,殺人嫁禍。
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只可憐永安公主,年僅六歲,無辜枉死。
皇后抿了口茶,輕輕放下手中茶盞。
直到見我寫完最後一筆,才慢騰騰起身,欲往殿前去。
我忙將筆放下,迭聲道:「母后,我也要去!」
皇后有些詫異:「永安?你平日不是最討厭這種場合嗎?」
我揪住她的衣袖,做出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
「永安捨不得母后,想陪在母后身邊,望母后准許。」
今日是八月初一,各宮向皇后請安的正日子。
按內廷慣例,後宮嬪妃當悉數在場。
若不想稀裏糊塗地死去,得儘快找出那個要害我的兇手纔是。

-3-
皇后牽着我的手,進入前殿。
一衆嬪妃已經到齊。
只除了即將晉升梅妃的女主。
請安行禮過後,嬪妃分兩排落座。
爲首的分別是麗妃和賢妃。
這兩位是宮裏的老資歷。
早在皇帝未登基前,就入了王府做側妃。
後來皇帝御極,她們的身份也水漲船高,皆封了一品宮妃。
麗妃出身勳貴,脾性跟容顏一樣,張揚奪目。
她環視四周,鼻子裏發出不滿的輕哼:
「那姓梅的小蹄子當真猖狂!仗着陛下寵愛,竟然託大到這般地步,連給皇后娘娘的請安都缺席。
「這還沒有品級呢,若是明日得了封號,日後豈不是要上天去?
「皇后娘娘,這口氣您也忍得下去?」
皇后淡淡一笑,並不接茬:
「進了宮,都是自家姐妹,往後見面的日子還長着呢,倒不急於一時。」
麗妃眼皮一翻,陰陽怪氣:
「到底是皇后娘娘,氣度不凡,倒顯得我們小肚雞腸。」
我若有所思地望向麗妃。
女主進宮之前,麗妃聖眷最隆。
眼下梅若雪獨佔恩寵,對她的衝擊最大。
她素來心高氣傲,陡然被一個民間女子奪了恩寵,心裏必然咽不下這口氣。
會不會是她想借皇后之手鏟除梅妃,故此謀劃了永安公主的死?
正遲疑間,只聽賢妃掩嘴笑道:
「麗妃妹妹還是這麼心直口快,只是說歸說,莫要帶上我們,我們可未曾不滿。
「封妃大典在即,梅姑娘肯定有很多事要準備,此時無暇分身,也情有可原。
「妹妹真是急性子,皇后娘娘都沒見怪,你倒先發起脾氣來,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嫉妒人家得陛下愛護呢?」
麗妃臉色一寒,當即拍案而起。
「滿嘴胡唚!她是個什麼身份,我會嫉妒她?!」
賢妃捂住胸口,佯作害怕:
「妹妹莫要生氣呀,若我說錯了,姐姐給你賠個不是便是,莫要傷了咱們姊妹間的和氣。
「何況皇后娘娘和永安公主在此,妹妹這脾氣,多少還是收斂一些吧。」
我將目光轉向賢妃。
她嘴上說着驚慌,眼神卻躍躍欲試。
賢妃雖名號裏帶個賢字,但離賢德差了十萬八千里。
她一張巧嘴,口蜜腹劍,是個暗戳戳拱火的好手。
當年,她與麗妃一前一後進了王府。
中間相隔不到三個月。
當時的麗妃正值青春,眉眼穠麗,豔色驚人。
一進府,便吸引了皇帝全部的注意力。
從此聖眷隆重,綿延數年。
流光容易把人拋。
麗妃春風得意之時,賢妃的韶華卻在等待中日益凋零。
直到青春好顏色褪去,她也沒等來複寵的那一日。
兩人的樑子就此結下。
不只如此,麗妃性子驕縱跋扈,平日裏沒少給同爲側妃的賢妃難堪。
她心思深沉,面上雖不顯,心裏卻着實記恨。
原著裏面,賢妃是第一個向女主示好的高品階宮妃。
她佛口蛇心,一步步騙得女主信任,名義上爲她排憂解難,暗地裏卻爲自己剷除異己。
譬如麗妃,最後就是死在賢妃的連環計下。
仔細想想,賢妃此人,手段陰狠,最擅長借力打力,煽風點火。
劇情中後期,爲了加深皇后與女主之間的矛盾。
她買通女主身邊的婢女,將安胎藥換成落胎藥,致使她流產。
隨後又將此事嫁禍到皇后頭上。
導致雙方之間的誤會和仇恨,激化到無法開解的地步。
既然女主的流產,是賢妃爲嫁禍皇后所爲。
那麼永安公主之死,有沒有可能也是她未雨綢繆,設計挑唆的呢?
畢竟,她已經放任一個麗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坐大。
如今來了一個榮寵更盛的女主。
依她深謀遠慮的性子,當真會無所作爲?
我擰着眉頭,沉思不語。
面對麗賢二妃之間的口舌之爭,皇后恍若未聞。
她垂下眼簾,淡定地抿了一口茶,讚道:
「好茶!陽崖陰林,紫者上,綠者次;筍者上,芽者次。
「雲婕妤,你這顧渚紫筍,芽葉微紫,嫩葉背卷似筍殼,不愧是你父親遣人快馬加鞭送來的急程茶,果然味道極好。」
坐在麗妃下首的一個極纖瘦的女子,立刻誠惶誠恐地站起身:
「娘娘若是喜歡,臣妾宮中還有一些,待會兒便讓元竹送來。」
麗妃嗤笑一聲:
「德性!瞧你上不得檯面的樣子,真當皇后娘娘貪圖你那點子茶?不過是岔開話頭罷了。」
雲婕妤臉騰地紅起來,眼中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怨懟。
我眯起眼睛,仔細打量眼前這位弱不勝衣的雲婕妤。
這位看着柔弱,卻也不是善茬,尤其擅長扮豬喫老虎。
在原著劇情裏,她一方面利用與世無爭的小白花長相,讓女主放下戒備,真心結交。
另一方面卻又聯合賢妃,不斷交換消息,暗中背刺女主。
印象中,女主失去孩子,也有她的一份功勞。
這雲婕妤出身顧渚小城,父親任湖州轉運使,兼督造貢茶。
雖也算坐鎮一方,但其官階在遍地王侯的京中,實在排不上名號。
雲婕妤在宮中苦熬多年,才從五品才人升到三品婕妤。
如今一個無父無母的民間孤女,一入宮便連越數級,獲封一品妃位。
日後若是兩人碰面,還得向女主行禮。
以她敏感自尊的性格,怎麼可能甘心?
這樣一想,永安出事,也有可能是她下的手。
我嘆了口氣,有些頭疼。
這可是一本宮廷虐戀文。
後宮幾乎所有成年女性角色,都是爲迫害女主創造出來的。
在場的妃嬪,幾乎人人都有動機和作案嫌疑。
這怎麼防得過來?
我抬起短短的胳膊,痛苦地撫上額頭。
皇后立刻察覺,關切地問道:
「怎麼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我眼睛一亮。
立刻順勢歪倒在她懷裏,口中哼唧道:
「母后,我頭疼,明日怕是去不了擷芳殿了。」
既然防不勝防,那我躲開總可以吧?

-4-
當天,我生病的消息就傳遍整個皇宮。
我躺在牀上,沾沾自喜。
皇帝再寵愛梅妃,也不可能不顧女兒的身體,非要她出席封妃大典吧。
果然,下午皇帝就派了心腹的李總管送來一支百年老參。
囑咐我留在坤元殿安心養病,明日不必出席。
我長吁一口氣。
管他是誰殺了原著中的永安公主,只要明天我不去擷芳殿,不就萬事大吉了嗎?
我心中輕鬆,一夢到天明。
醒來的時候,皇后已經打扮停當。
她身着吉服盛裝,頭戴金累絲點翠嵌珠石的九鳳冠。
衣着華貴,氣度雍容,臉上看不到一絲嫉妒或者憤懣。
彷彿要去參加的,不是丈夫爲另一個女人辦的冊封典禮。
她坐在牀頭,親自餵我喝藥:
「永安,你好好養病,母后去去就回。
「有什麼事,就吩咐梨雨去擷芳殿找我。」
我乖巧地點頭,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口。
因爲要裝病,我只能百無聊賴地在牀上躺了一天。
好不容易捱到天擦黑,皇后回宮了。
我立刻來了精神,試探地問起擷芳殿的情況。
皇后雲淡風輕:「也沒什麼特別的,不過是司禮監照着祖制安排的,你若好奇,下回封妃再去看便是。」
皇后之下,設四位一品宮妃,除卻麗妃賢妃和今日剛晉升梅妃的女主,目前還剩一個妃位空懸。
我詫異於皇后淡定的反應:
「母后,父皇爲梅妃這樣大張旗鼓,您不生氣嗎?」
皇后正由棠雪服侍着,取下長長的護甲,聞言漫不經心地勾了勾嘴角:
「有什麼好生氣的?競芳逐妍、喜新厭舊是男子本性,便是沒有梅妃,也會有杏妃、桃妃、李妃。
「只不過,以色侍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而恩絕,終是難得長久。
「永安,你記住,永遠不要將希望寄託在男子虛無縹緲的情意上,母后能穩坐這後位,靠的不是傾城美色,更不是與你父皇的結縭之情,而是靠着我姜氏一族百年來積攢的底蘊與聲望,靠的是你外祖遍及朝野的門生故舊,靠的是你大舅舅位列中樞,小舅舅馳騁疆場。
「情愛算得什麼?家族與權勢,纔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根本。」
「梅妃嗎?一介孤女,勢單力薄,憑她有多麼受寵,也越不過我這個中宮。」
我有些恍惚。
眼前的皇后,似乎跟原著裏心狠手辣的反派形象很不一樣。
她伸手撫上我的額頭,眼角眉梢第一次露出些愁容:
「摸着倒是不燙,不過睡前還是再服一劑藥,發發汗。
「你自小身子骨弱,若說母后有什麼擔憂的,就是你的身子了。」
原著中,永安公主的出生歷經波Ťű⁽折。
當時皇帝剛即位不久,潁川王聯合西陵侯發動宮變。
亂黨闖入坤元殿,皇后受驚,肚子提前一個多月發動。
在躲避追兵的過程中,九死一生才誕下永安公主。
但皇后也因此傷了身子,再也無法生育。
這也是爲什麼,永安公主的死會讓皇后直接陷入瘋狂。
此刻,她眉眼溫柔,氣度嫺雅。
任誰也不會想到,她最後竟會落得懸首橫樑、草蓆裹屍的下場。
雖然相處時日不長,但皇后對我着實不錯。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她出事。
永安公主是皇后唯一的軟肋。
她的死直接導致了皇后的黑化。
如今我安然躲過死劫,想來她日後也不會再走上被賜死的道路。
我心下寬慰,又是一夜酣眠。
次日一早,伴着啾啾鳥鳴,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準備翻開人生新篇章。
今日,可是擺脫死亡陰影的第一日。
棠雪穿一身海棠紅的銀綃羅裙,笑吟吟走進來:
「小殿下醒了?快起身吧,娘娘已經打扮停當,正等着您一起去擷芳殿呢。」
我一怔,起身的動作猛地停住:「去擷芳殿做甚?」
棠雪笑道:「小殿下可是忘了,今日是八月初二,陛下要在擷芳殿爲那位梅姑娘舉行封妃大典,要嬪妃公主們都到場呢。」
我心頭一跳:「八月初二……不是昨日嗎?」
棠雪一臉詫異:「小殿下睡糊塗了嗎?昨日是八月初一,各宮還來坤元殿給娘娘請安呢,小殿下不是也在嗎?」
我有些糊塗:「昨日?我……我不是病了嗎?母后還請了劉太醫。」
棠雪唬了一跳,三兩步走到牀前:
「小殿下不舒服嗎?怎麼淨說胡話?我這就回稟娘娘,請劉太醫來瞧瞧。」
我愣愣地看着她利落地出門去。
心中驚疑不定。
我匆匆下牀,連鞋子都顧不上穿,見到人就拽住,問今日的日期。
然而無論太監宮女,回答都別無二致:
「回殿下,今日是八月初二。」
我茫然地鬆開手。
怎麼回事?
是我在做夢,還是其他人集體失憶?
在皇后擔憂的眼神中,我又一次稱病。
沒有跟她一同前往擷芳殿。
我有個想法,需要驗證。
天剛擦黑,皇后便回宮了。
這次我佯裝睡着,沒有與皇后閒話家常。
避免她看到,我手臂上被小刀劃開的傷口。
夜裏輾轉反側,腦海中思緒紛雜。
直到天矇矇亮,纔在疲憊中勉強睡着。
只是心裏存着事,睡眠就淺。
不過一會兒,我便被腳步聲驚醒。
棠雪穿一身海棠紅的銀綃羅裙,笑吟吟走進來:
「小殿下醒了?快起身吧,娘娘已經打扮停當,正等着您一起去擷芳殿呢。」
我心一沉,忙不迭問道:
「今日初幾?」
棠雪笑道:
「小殿下可是睡糊塗了?今日是八月初二,陛下要在擷芳殿爲那位梅姑娘舉行封妃大典,要嬪妃公主們都到場呢。」
我擼開袖子,手臂上的傷口已經結痂。
分明是我在昨日的八月初二,咬着牙親手劃的。
不是夢!
一股寒意順着脊背躥上來。
時間,好像停滯在八月初二了。
因爲——
我這個理應死去之人,沒有死。

-5-
第八次。
棠雪穿一身穿海棠紅銀綃羅裙,第八次邁入我的寢殿,笑吟吟地對我說:
「小殿下醒了?快起身吧,娘娘已經打扮停當,正等着您一起去擷芳殿呢。」
我捻了捻被角,半晌沒有答話。
棠雪納悶:「小殿下,你怎麼了?可是身子不適?」
我搖了搖頭:「沒什麼,我只是在想……待會兒該穿什麼。」
接連經歷了七次八月初二,事情已經非常明顯。
如果我不按劇情前往擷芳殿,日子將永遠定格在這一天。
置之死地而後生。
與其這樣無望地循環下去,倒不如去擷芳殿走一遭,說不得還能掙出一線生機。
我打定主意。
小心提防向我靠近的每一個人。
同時,堅決不靠近擷芳殿的水池。
行至擷芳殿的時候,一衆嬪妃幾乎到齊了。
麗妃和賢妃分坐左右行首。
雙方派系,涇渭分明。
只是氣氛稍顯古怪。
換作平日,雙方早就話裏藏鋒,刀光劍影幾個來回了。
今日卻不知爲何安安靜靜,自顧自地低頭喝茶。
我正納悶間,耳畔傳來皇后有些驚詫的聲音:
「行端姑姑,你怎麼在這兒?」
擷芳殿中走出一位面色莊肅,年紀約四十的掌事姑姑。
她禮數周到地福了福身,這才直起腰,語氣不卑不亢:
「回皇后娘娘,梅姑娘初入宮,不通宮裏的規矩,奴婢受陛下指派,前來照應幾日。」
行端原是太后身邊的人,做事細緻縝密,乾脆利落,深得太后與皇帝信重。
自前年太后薨逝,皇帝便將行端調到身邊,封了御前尚儀,專門處理些後宮私密事。
這樣一個人,竟然被派到擷芳殿當掌事姑姑。
皇帝對梅若雪的看重,可見一斑。
麗妃冷笑一聲,將手裏的茶盞重重放在桌上。
賢妃挑了挑眉:
「妹妹手下輕着些,這套茶具可是陛下的心愛之物,絕版的翡翠松柏常青,我去歲生辰央了好久,陛下都不捨得給。」
言語間拱火之意太明顯,麗妃瞥她一眼,周身緊繃的怒氣反而鬆弛下來。
她看了看神色淡淡的皇后,忽地嬌笑一聲,語氣意味深長:
「別說一套絕版茶具,我看就是那位梅姑娘要天上的星星,陛下也會巴巴地給她摘下來。
「這還沒有封妃呢,榮寵就如此之盛,今日過後,怕是在座之中,只有皇后娘娘能壓她幾分了。
「就是不知道呀,還能壓多久。」
皇后恍若未聞,一臉和氣地對行端道:
「還是陛下想得周到,梅妃這裏就有勞你了,倘有什麼缺的,便打發人來坤元殿說一聲。
「本宮與陛下夫妻多年,還從未見他對別人如此上心,想來梅妃妹妹應是個神仙人物。
「本宮早就好奇,只是聽聞她自打入宮,身子就一直不大好,故而無緣得見。
「今日是她的好日子,本宮於公於私,都要過來給她捧個場,見見這位新妹妹。」
麗妃撇過臉,輕嗤一聲。
賢妃拿茶蓋切着杯沿,若有所思。
雲婕妤佯裝低頭喝茶,眼神卻有些飄忽。
殿中氣氛一時沉凝,人人心思浮動,默默在心中重新掂量起梅若雪的分量。
坐了約莫一盞茶工夫,皇帝身邊的李總管笑眯眯前來傳旨。
「陛下請各位娘娘移步汀蘭水榭。」
我心一緊。
汀蘭水榭。
永安公主,似乎就是在那附近喪命的。

-6-
沿着遊廊前往汀蘭水榭的路上,我面色有些發白。
棠雪低頭看到,小聲詢問:
「小殿下可是累了?要不要回稟娘娘,回去ťṻₔ歇着?」
我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躲得了今日,躲不過明日。
倘若現在回去,明日還會繼續循環。
不如先跟過去看看情況,等到了緊要關頭,再稱病不遲。
汀蘭水榭位於擷芳殿後園。
一半架設在水岸,另一半延伸至水上。
樓臺四面環水,南北長東西窄。
圍柱之間沒有欄杆,只設了低矮的美人靠。
碧水幽深,波光粼粼。
皇帝強攬着梅若雪坐在上首,親手喂她葡萄。
論容色,梅若雪其實並不比麗妃出衆多少,可身上自帶一股兒風流婉約的氣質。
空谷幽蘭般,見之忘俗。
只是眼下這朵幽蘭,一臉不情願,下脣咬得幾乎滲出血來。
皇帝卻並不生氣,反而興味盎然地挑着眉,執拗地將葡萄遞到她嘴邊。
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
衆嬪妃看在眼中,不由神色微變。
鮮花着錦,烈火烹油,梅妃榮寵之盛,遠超她們想象。
哪怕當年麗妃最得寵之時,也遠遠不及。
在座之中能與之抗衡的,恐怕只有在禮法和家世上佔優的皇后了。
思忖間,數道目光不露痕跡地掃向我身邊的皇后。
好在她面色如常,似乎並沒將梅妃受寵放在心上。
我想起她曾說過,權勢纔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提着的心慢慢放下。
目前看來,只要我不出事,皇后就不會黑化。
後續自然也就不會跟女主槓上,落得悲慘下場。
封妃大典是宮中盛事。
諸嬪妃公主和未成年皇子俱在場。
座次由司禮監按照身份尊卑,提前安排好。
皇子公主單坐一席,不論嫡庶,只按齒序。
我的座位,恰在賢妃所生的二皇子和麗妃所出的四公主之間。
坐北朝南,視野開闊。
只是背面離水極近。
風拂水面,帶起一陣溼潤的水汽。
直吹得我後背發涼。
皇帝見我面色不好,難得關心了一句:「永安,可是身子不適?怎麼臉色這樣差?」
我眼珠一轉,立刻就坡下驢:「父皇,此處風有些大,女兒想換個位置。」
我原想換個離水稍遠的地方,不聲不響地苟到大典結束。
誰知皇帝不知抽了哪根筋,大手一揮,拍拍他身邊的位置:
「永安,來,坐這兒,朕有些時日沒見你了,讓朕好好瞧瞧。」
迎着諸皇子公主羨慕嫉妒的眼神,我硬着頭皮坐到了皇帝與皇后之間。
再旁邊,坐着女主梅若雪。
皇帝對梅若雪確實上心。
知道她自蜀地來京中,必然思念家鄉。
不僅爲她請來蜀地的廚子操辦宮筵。
還六百里加急命人召來蜀地有名的春喜班。
趕在封妃這日登臺表演,博美人一笑。
春喜班的表演被安排在與水榭相對的露臺上。
露臺位於湖心,別無遮擋。
從水榭望去,臺上表演,一覽無餘。
春喜班不負盛名,伶人功底紮實,絕活頻出。
戲彩流水,鑼聲錯落,端的是精彩。
其中一位花臉伶人,尤其出彩。
一手變臉絕技,讓看慣京戲的貴人們連連驚呼。
四公主扯着乳母的衣裳,非要去露臺瞧個究竟。
其他皇子公主也都蠢蠢欲動。
就連人ţũ̂ₚ前向來穩重的二皇子,也按捺不住。
搖着賢妃的手,說要跟去瞧瞧。
皇帝見狀,便吩咐李總管備下幾艘小舟,載他們去露臺。
李總管躬身退下,皇帝纔想起旁邊還有個我。
「永安,你不是一向愛熱鬧,怎麼不跟着一起?」
我仰起小臉,笑容甜甜:
「永安更想陪在父皇母后身邊。」
什麼熱鬧也沒有命重要。
小舟上人多眼雜,保不齊會被誰推下水。
今日可是我的死期。
我馬虎不得。
皇帝聽得龍顏大悅,強摟過梅若雪,對她道:
「永安自小懂事,朕這些兒女中,最疼的便是她。
「等你腹中孩兒出世,朕待他必然如待永安。」
皇帝話音剛落,席間突然傳來茶盞打翻的聲音。
雲婕妤垂着頭,神情看不分明。
隨侍的宮女正手忙腳亂地收拾酒水淋漓的案几。
梅妃有孕。
這消息如投入水中的石子,在衆人心裏蕩起漣漪。
麗賢二妃的神色並不好看。
就連皇后也微微蹙起眉頭。
梅若雪咬着脣,本就蒼白的臉上,如今更失了幾分血色。
眼眶裏蓄了淚,只是倔強地不肯當衆落下。
我暗歎了口氣。
在當前的劇情階段,女主還沒有斯德哥爾摩發作。
對皇帝除了憎惡,沒有半分多餘感情。
說起來,梅若雪這個女主當得也挺慘的。
原本在鄉間生活得好好的,卻被皇帝一眼相中,強取豪奪地弄進宮中。
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如今還要爲這樣一個人生孩子,心裏想必屈辱得很。
只是,眼下我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縱然憐憫,也救不得她。
大家只能各憑本事活下去。
我端起桌上那盤黃澄澄的枇杷,推到梅若雪面前。
印象中,她在鄉間的小院裏有棵枇杷樹。
是她與心上人一起種下的。
如今只盼望她睹物思人,面對皇帝的攻勢再堅強一些,多撐些時日。
梅若雪盯着眼前的枇杷,神色一怔。
眼神漸漸起了變化,由屈辱彷徨轉爲明澈堅毅。
她着意看了我一眼,微微點了點頭:「謝過永安公主。」
只是還沒待她伸手,行端便邁步上前,將那盤枇杷撤了下去,語氣謙恭又強硬:
「娘娘,枇杷性寒,您懷有身孕,還是少喫爲好。」
皇帝聞言,趕緊揮手讓行端將果盤端下去,目光中流露出讚賞:
「還是行端心細,到底是宮中的老人兒,雖未成親生子,但對婦人孕中的諸多忌諱,知之甚詳,有她照顧你,朕很放心。」
梅若雪咬住脣,眼眸蒙上一層水光。
天色漸暗,皇子公主們陸續從露臺折返。
這場盛大的封妃典禮終於行至尾聲。
皇帝擁着梅若雪站起身,向岸上走去。
我鬆了一口氣。
從早上起就一直懸着的心,終於緩緩放下。
我熱切地盯着皇帝的背影,盼着他走得快些。
臣不與君爭,子不與父爭。
皇帝走了,其他人才能離開。
誰知眼見到門口,皇帝突然停下步子。
他垂首對梅若雪說了句什麼,梅若雪回頭看我一眼,輕輕頷首。
皇帝轉過身,笑聲爽朗:
「永安,朕突然記起,你素來喜歡漂亮玩意兒。
「梅妃在後殿闢了一方池,養了數條五色錦鯉,稀奇得很,你可要去瞧瞧?」
一時衆人的眼神又羨又嫉。
我站起身,剛要稱病拒絕。
突然身子一顫,彷彿有電流直擊天靈蓋,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我驚恐地發現,身體在這一刻失去了控制權。
耳畔傳來自己歡天喜地的聲音:
「謝過父皇,女兒這就去!」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控制。
我被禁錮在軀殼中,只能眼睜睜看着這具身體,跟着皇帝和梅妃走到後殿的鯉魚池。
我聽到自己咯咯的笑聲。
看到皇帝和梅妃走遠。
我聽到自己吩咐棠雪,讓她爲我取一個小甕,用來裝錦鯉。
再然後,我蹲在池邊,將手探入水裏摸魚。
池水寒涼,皮膚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風吹過竹葉的簌簌聲。
不——
還有極輕微的腳步聲。
我頭皮發緊,汗毛豎起。
可腳就像紮了根一樣,動也不動。
就連回頭也做不到。
背上一股大力傳來。
我連一聲驚叫都沒有發出,一頭栽進水裏。
身體被水包圍的剎那,我感覺周身禁錮一鬆,重新獲得了身體的控制權。
我拼命撲騰,可惜——
一隻手死死按住我的頭頂,將我用力壓入水中。
錦鯉驚散,冰涼的池水竄入我的口鼻。
我拼命睜大眼睛。
意識消散的剎那,隔着晃動的水波,隱約看到一雙藕荷色的繡鞋。
真不甘心吶。

-7-
我捂着胸口,大聲咳嗽着從牀上坐起。
肺部缺氧產生的火辣辣的痛感,還沒有完全消失。
棠雪放下手裏的銅盆,快步走上前。
一邊輕拍我的後背,一邊急聲道:
「這是怎麼了?小殿下可是被口水嗆着了?要不要喚太醫來瞧瞧?」
記憶慢慢回籠。
對周圍的感知也逐漸清晰。
我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眼角還掛着嗆咳出的淚花。
棠雪面帶急色,正關切地看着我。
我目光微動,緩緩從她的臉移到她的衣裳。
海棠紅的銀綃羅裙。
第九次見了。
我一把抓住棠雪的手,聲音有些急切:「今日初幾?」
棠雪怔了怔,不明所以:「小殿下可是睡糊塗了?今日是八月初二呀。
「您忘了?陛下要在擷芳殿爲那位梅姑娘舉行封妃大典,要嬪妃公主們都到場呢。」
我愣愣地鬆開她的手。
滿心茫然。
我不是已經按照原著走向死在水裏了嗎?
爲什麼劇情——
再次回到八月初二?

-8-
第九次,八月初二。
我選擇稱病,沒有隨皇后一同前往擷芳殿。
我需要一點時間,理一理眼下的狀況。
前七次,我沒有按照原著劇情前往擷芳殿,自然也就沒有在那兒落水身亡。
這就導致劇情出現了 bug。
永安公主雖然是這部小說裏無關緊要的小角色,但她的死卻對劇情很重要。
只有她死了,皇后纔會黑化成大反派。
而只有皇后不斷迫害女主,想方設法置女主於死地,才能爲皇帝英雄救美創造機會。
如此,女主纔會在一次次的被救中,逐漸產生斯德哥爾摩情結,由厭憎恐懼轉爲真心戀慕。
也就是說,我不死,劇情就無法推進下去。
因此,時間總會回到八月初二。
也就是原著劇情設定的,我的死期。
以上狀況,很好理解。
蹊蹺的是第八次循環。
我回想起當時身體全然失控的感覺,不由打了個冷戰。
劇情降臨的那一刻,儘管我仍保持着清醒,但身體卻像是提線木偶,行止言語皆不能自控。
可無論我是否自願,結果都是確定的——
我死了。
死在第八次的八月初二。
按理說,劇情的多米諾骨牌效應,理應開始了。
爲什麼時間會再次回到八月初二?
除非——
劇情再次推進失敗。
可,怎麼會呢?
我皺起眉頭,試圖繼續推導。
永安公主這個身份,聽上去尊貴,但在這篇宮廷虐戀文中,充其量只比路人甲稍好些。
她唯一的價值,就是通過死亡來挑起皇后對女主的仇恨。
上一回,我死了,但劇情推進卻失敗了。
那隻能說明,皇后並沒有按照原著走向恨上女主。
我凝眉苦思,目光不經意掃到桌上的空碗。
那裏面,原本盛放着太醫開的補身子的藥。
皇后去擷芳殿前,不肯假他人之手,一勺一勺,親自餵我喝下。
依照她對女兒的疼愛程度,我若死了,她絕不可能善罷甘休。
就算玉石俱焚,也會讓兇手付出代價。
原著中她認定女主是兇手,於是不死不休地實施報復,哪怕賠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眼下這狀況——
莫非我死後,發生了什麼意外變故,使得皇后意識到女主並非真兇?
我想起臨死前,隔着水波看到的那雙藕荷色繡鞋。
只覺眼前迷霧重重。
傍晚時分,華燈初上。
皇后帶着棠雪踏入寢殿時,我正準備沐浴。
負責內殿事務的梨雨,正指揮着小丫頭們將浴桶盛滿水。
皇后邁步入門,一眼瞧見淨室正中的浴桶,細眉皺起,眼中閃過一絲忌憚。
棠雪察言觀色,立刻命人將桶抬下去。
直到殿中無關的侍女們都退下去,皇后臉上的鬱怒之氣還未消散。
我十分詫異。
皇后平日養氣功夫極佳,不管心裏如何想,臉上素來波瀾不驚。
像今日這樣掛臉,極爲罕見。
我去握皇后的手:「母后,何事惹您如此不悅?」
皇后反握住我的手,臉色沉沉,並不答話。
倒是侍立一旁的棠雪,一臉忿忿地開口:
「小殿下,幸好您今日沒去,不然就要被一個無禮的婢子衝撞了!
「那位梅妃娘娘的義妹,好生粗野,竟不顧宮衛阻攔,大剌剌闖入宮宴,說什麼大家都是話本子上的人,還口無遮攔,說您今日會落水而……」
她猛地停住,不肯將死字說出口。
「呸呸呸,好生晦氣!
「娘娘本要將她杖斃,梅妃卻從旁求情,說那丫頭自小癡傻,哼,誰知道真傻假傻!
「偏偏陛下偏袒梅妃,這麼大的過失,竟只是讓管事嬤嬤掌嘴幾下,以示懲罰。」
她憤憤不平,似乎後面還說了些什麼,可是我已經聽不進去了。
知道我會在八月初二這日落水而亡,知道所有人都生活在一本書中——
導致劇情第九次重啓的那個意外變故,看來就是這位女主的義妹了。
她,也是穿書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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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次,八月初二。
這一次,棠雪穿着海棠紅的銀綃羅裙笑吟吟地進殿時,我已經在梨雨的服侍下,穿好了衣服。
棠雪有些驚訝:「小殿下今日如何起得這樣早?可是有什麼事?」
我抿了抿脣,沒有答話。
總不能說,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見一見那位女主的義妹。
女主梅若雪,曾於饑荒年間救下一個凍餓交加、奄奄一息的姑娘,名喚春桃。
春桃天生癡傻,智力宛若孩童,對父母親人的來歷身份籍貫信息,一問三不知。
女主無奈,只能將她帶在身邊,收作義妹。
後來女主不幸被皇帝瞧上,原是寧死也不肯進宮的。
只是皇帝陰險,以春桃的性命爲要挾,這才迫使女主屈服。
女主進了宮,春桃這個工具人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所以後期劇情裏,完全沒再提起過這個角色。
若不是當初我看書仔細,又加上苦思冥想大半宿,根本不會記得還有這樣一個角色存在。
工具人也分等級。
春桃這個角色,比永安公主還要路人甲。
望着一臉困惑的棠雪,想起她素日機靈,我靈機一動:
「棠雪,待會兒你幫我留意下,今日席間哪位宮妃穿了藕荷色的平底繡鞋?」
棠雪微微一怔,神色有些詫異:「小殿下想做什麼?」
我擺擺手:「你別多問,幫我留心便是。」
既然我無法逃離劇情,那就想辦法揪出兇手!
隨皇后到了擷芳殿,我藉口去園中賞花,帶着棠雪溜出門。
路上拽了個小宮女問路,直奔春桃的住處所在。
春桃正在被梅若雪禁足。
門口守衛不敢攔我,只能任我闖進屋中。
春桃一見我,神色轉爲嚴肅:
「公主殿下,你今日千萬不要靠近鯉魚池,否則會死的。」
棠雪聞言面色一變,厲聲斥道:「放肆!」
我伸手止住怒氣衝衝的棠雪,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春桃,試探地問道:
「宮廷玉液酒?」
春桃眼中閃過迷茫。
咦?難道這位姐妹年紀小,沒看過那屆春晚?
我換了個暗號:「奇變偶不變?」
春桃皺起眉頭,語氣有些焦灼:「公主殿下,我是認真的!
「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你解釋,但你相信我,今日萬萬不可靠近鯉魚池,否則你會溺水而死!」
她神色嚴肅,目光急切,宛如一隻焦躁的困獸。
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莫非,春桃不是穿書而來的同鄉?
沉吟片刻,我揮手示意棠雪退下。
待門重新被合上,我直截了當地開口:
「春桃,我有個問題要問你,你老實回答——
「今日是八月初二,那昨日,是八月初幾?」
春桃聞言先是一怔,隨後震驚地睜大眼,顫聲道:
「昨日……昨日亦是八月初二。」
果然如此!
我繼續問:「你攏共經歷過幾回八月初二?」
春桃又是一驚,睜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頓道:
「算上這次,一共五回。」
我默默算了一下,那便是我第五回循環時,春桃第一次進入了循環。
「你如何知道我會死?」
春桃抖着脣:「前幾日,我跟殿裏的杏蕊起了爭執,推搡間磕傷了頭,昏昏沉沉中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我們大家都是一本名爲《梅香緣》的話本中的人物,而梅姐姐是話本子裏頭的主角。
「那個夢十分詳細,裏面的場景既有我經歷過的,也有我聞所未聞的,我一直看啊看,直看到梅姐姐做了皇后,誕下太子,那個夢方纔結束。
「待醒後,我只覺多年來混沌淤塞的頭腦,忽地清明起來,梅姐姐也很高興,我便將夢講給她聽,她卻怎麼也不信,只說我得天必佑,不可怪力亂神。
「我覺得有理,便不打算再提,誰知睡了一覺起來,竟還是八月初二!我心知蹊蹺,但無論我如何跟梅姐姐解釋,她都不信,只當我腦子又糊塗了。
「被她一說,我也不太敢確定了,因爲若我夢中所見爲真,公主殿下你該死在這一日纔對。可接連兩日,殿下你都安然無恙,我便鬆了口氣,以爲的確是一場離奇夢境。
「只是日子一直停在八月初二這日,實在太過怪誕,我便時不時地逡巡在鯉塘附近,只當求個心安。
「誰知,昨日你竟真如夢中所見那樣,死於鯉塘之中!」
我想起水嗆入口鼻的窒息感,有些發冷。
我掐了掐手指,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這麼說來,你是第一個發現我的人,那……你可曾看見是何人所爲?」
春桃搖搖頭:「我到的時候,四周空無一人。」
「那……昨日我死之後,你做了什麼?」
春桃有些抱歉地看了看我:
「夢境中,皇后娘娘因爲公主你的死,而遷怒姐姐,屢屢刁難,讓姐姐平白喫了好些苦頭。
「我怕日後事情果真如此發展,就暫時藏起公主的屍體,又假傳聖上口諭,分別喊來了四公主和幾位小皇子前來看錦鯉,待他們蹲在池子邊玩耍嬉鬧時,再悄悄將屍體放出。
「鯉塘偏僻,四下無人,除了各自的乳母和侍婢,誰也沒有有力的旁證,能證明自己與公主的死無關。
「皇后娘娘便是要遷怒,也不能只怪到姐姐一個人頭上。」
我恍然大悟。
好一招禍水東引。
這樣一來,有嫌疑的就不止女主一個了。
人雖然在女主的地盤出的事,但幾位皇子公主的嫌疑更大。
畢竟,其中有幾位素來嫉妒永安,平日裏沒少下絆子。
比起無仇無怨的女主,他們更有作案動機。
依照皇后的性子,必然會想方設法搞清楚,誰纔是真正的兇手。
如此一來,她與梅妃的仇恨,就暫時挑唆不起來。
皇后沒有循劇情立即黑化——
因此,八月初二隻能再次循環!

-10-
我不想死。
春桃不想她的梅姐姐替人背黑鍋,無辜受牽連。
就目的而言,我倆殊途同歸,一拍即合。
未免橫生枝節,我隱瞞了穿書者的身份,編造了一個類似的夢境覺醒經歷。
目前擺在我們面前比較棘手的問題是,究竟該如何扭轉原定的劇情。
綜合我的前八次循環經歷,我心中逐漸有了一個揣測。
劇情對我有一定的束縛力,會在我試圖影響關鍵劇情的時候,奪取我身體的控制權,確保劇情順利進行。
第八次我身不由己地答應皇帝看錦鯉,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同時,劇情的束縛力是有一定限制的。
前七次我稱病躲在坤元殿,同樣影響了劇情,但它卻沒辦法以同樣的方式操縱我。
我大膽猜測,或許劇情操縱得同時滿足時間與空間的條件。
即,同時滿足「八月初二」與「我身處擷芳殿」兩個前提。
一旦兩個條件湊齊,劇情便會降臨。
在我想要製造劇情拐點的時候,奪舍我的身體,完成既定劇情。
也就是說,我的對手——
是劇情本身。
要逆天改命,就必須想辦法顛覆劇情。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篤篤的敲門聲。
棠雪的側影映在門外,說皇帝身邊的李總管前來傳話,請諸位娘娘前往汀蘭水榭,皇后娘娘派人來請我過去。
我拽過春桃的手,壓低聲音:
「時間來不及了,你待會兒隨我出去,直接去鯉魚池旁,我們今日合力將那幕後之人揪出來!」
我帶着棠雪再次踏入汀蘭水榭。
這次,我沒有要求換座位,直接坐在了司禮監安排的位置上。
既然我註定命喪鯉魚池,那汀蘭水榭便是安全的。
我默不作聲地觀察對面席間的嬪妃。
爲了應對傳說中容色傾城的梅妃,今日宮中嬪妃都鉚足了勁打扮。
麗妃一襲緋色煙水暗紋廣袖曲裾羅衣,以纏枝花樣壓裾,裙裾晃動間,隱約露出一雙綴有明珠的同色纏金絲的鳳頭履。
我又將目光移向不遠處的賢妃。
她今日走清雅路線,身着一件翡翠煙羅綺雲裙,只是裙襬曳地,看不到鞋色。
我皺了皺眉,使了個眼色給棠雪。
棠雪心領神會,悄悄退下,再出現時,手上端着酒盞托盤,與賢妃身邊的碧梧撞了個滿懷。
酒液不偏不倚,正巧灑在賢妃的身上。
賢妃驚叫一聲,慌亂地起身,雙手下意識地提起裙襬。
露出底下一雙精緻的湖綠色鴛鴦聚雲履。
我正困惑間,眼睛不經意朝右側一掃,頓時瞳孔一縮。
一雙藕荷色的平底繡鞋,鞋側繡着粉色的連枝牡丹。
與記憶中那雙一模一樣!
目光順着那人月白淺色的百褶羅衫裙一點點移上去。
雲婕妤正以袖掩嘴,神色驚慌地看着賢妃,眼神里卻極快劃過一絲不屑。
是她!
我按捺着內心的躁動,耐下性子,將其餘在場嬪妃的鞋子都看了一遍。
鳳頭履、聚雲履、重臺履、五色雲霞、玉華飛頭,千式百樣,形色各異。
但藕荷色的平底繡鞋,卻只有雲婕妤一人穿着。
她坐在麗妃右手邊,謹小慎微的模樣。
與我視線相碰,先是一怔,隨後露出一個小心翼翼的笑。
我不動聲色地衝她笑了笑。
這時,梨雨從水榭外匆匆趕來:「殿下,您有事喚我?」
我點點頭。
棠雪被賢妃的大宮女碧梧揪住袖子,脫身不得。
我只得支了個小丫頭,去坤元殿將梨雨找來。
我招招手,示意梨雨將頭湊過來,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梨雨喫了一驚,看了眼雲婕妤,又將目光轉向我,語氣遲疑:
「殿下,若是被皇后娘娘知道了,這……」
我安撫道:「放心,若是母后問起,你只管說是我讓你這樣做的。」
梨雨咬了咬牙,點頭退下。
我垂下目光,重新捋了一遍劇情。
待會兒無論我情願與否,劇情很可能會再度降臨。
按照上次的走向,我會再度支開棠雪,孤身一人留在鯉池旁。
只是這一回,我給自己上了兩道保險。
一道是按我指示,悄悄蹲守在鯉魚池的春桃。
另一道,則是奉命去牽制住雲婕妤這個疑似兇手的梨雨。
我倒要看看,這回兇手不在,劇情還如何讓我死。
宮宴臨近尾聲,皇帝果然再次停在門口,問我要不要去後殿看錦鯉。
這次我沒有與劇情硬槓,順從地道了聲好。
待到棠雪再次離開去爲我取裝錦鯉的小甕,偌大的池畔再次剩我一個人。
風簌簌吹過竹葉,發出沙沙聲。
下一瞬,我的身體再次被控制。
與此同時,身後腳步聲再次如鬼魅般響起。
我脊背發寒,如遭雷擊。
這……這怎麼可能?!
明明方纔來鯉池的路上,有小太監惶急地趕來給皇帝報信,說雲婕妤在汀蘭水榭觀景時,不慎落水。
怎麼轉眼之間,她就出現在這裏?!
還有……春桃呢?!
理應蹲守在這裏,協助我當場緝獲兇手的春桃在做什麼?
爲什麼無動於衷,一點聲息都沒有?
後背一股大力襲來,我一頭栽進水中。
如上次一樣,身體被水包圍的剎那,我周身禁錮一鬆,重新獲得身體的控制權。
我拼命撲騰,試圖遠離兇手所在的池邊。
只是一隻手死死按在我的頭頂,讓我逃脫不得。
錦鯉再次驚散,冰涼的池水竄入我的口鼻。
我拼命睜大眼睛。
意識消散的剎那,隔着晃動的水波,我隱約看到兇手的繡鞋。
我驚恐地發現——
這次的繡鞋不是藕荷色,而是血一樣的紅色。

-11-
第十一次,八月初二。
我再次捂着胸口,大聲咳嗽着從牀上坐起。
肺部缺氧產生的火辣辣的痛感,還沒有完全消失。
但我顧不得了,掀開被子就要下牀。
不對,什麼都不對!
我猜錯了,雲婕妤不是兇手。
而春桃那邊也不知出了什麼岔子,沒有如約出現在鯉池旁。
我得找她問清楚。
腳剛觸到地,又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
我痛苦地彎下腰,只覺從肺部到喉管,火燒火燎。
棠雪連忙放下手中銅盆,快步走到我身邊。
一邊輕拍我的後背,一邊急聲道:
「這是怎麼了?小殿下可是被口水嗆着了?要不要喚太醫來瞧瞧?」
我嗆咳得厲害,顧不上答話。
手下意識扯住她那海棠紅銀綃羅裙的下襬。
裙裾晃動,露出底下一雙豔紅色的繡鞋。
如血一般。
我視線驀地一僵。
一股寒意順着脊背躥上來。
我猛地打了個冷戰。

-12-
我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
再次讓棠雪替我留意,今日席間穿藕荷色繡鞋的宮妃。
棠雪沒有一絲詫異,順從地點頭應是。
我心底發寒。
棠雪恐怕記得昨日發生的事。
昨日,我第一次吩咐她留意宮妃腳上的藕荷色鞋子時,她臉上的驚詫愣怔不像作僞。
的確,一個六歲的小姑娘不去關注同齡公主們的穿着打扮,反而去注意成年妃嬪的鞋子,還給出了明確的顏色要求,換作誰都會覺得奇怪。
可現在,棠雪卻神色如常,沒有半分疑惑。
這很不對勁。
除非,她早已知曉原因。
我沉思片刻,猛地一拍額頭,故作懊惱。
「哎呀,太后賜的長命鎖好似落在母后寢殿裏了,棠雪,你快去幫我取來。」
棠雪前腳剛離開,我立刻叫來側殿忙活的梨雨。
梨雨與棠雪是同一批進入坤元殿的宮女。
據說掌事姑姑送人進來的時候,皇后正在看書。
一垂眼,恰好瞥到「炊煙裊裊幾許,棠梨煎雪又落雨」,便爲兩個小宮女分別取名爲棠雪和梨雨。
梨雨穩重細緻,不如棠雪活潑討喜,因此被皇后留在宮中,負責料理殿內事宜。
我開門見山:「梨雨,你與棠雪同住一屋,可曾見過她有一雙藕荷色的平底繡鞋,鞋側繡着連枝牡丹的?」
梨雨一怔:「這……殿下如何得知?」
我急切道:「你能確定?」
梨雨笑道:「論別的倒還罷了,奴婢長年跟織造局打交道,如何認不得這最基本的鞋樣?
「何況近年來宮中流行鞋尖上翹的歧頭履,像殿下所說的這種平頭履,在宮中並不多見。
「所謂平頭鞋子小雙鸞,這平頭履多興於古時吳越之地,也就是如今的江南地界,聽說仲春時節,那邊的姑娘小姐們都愛穿着平頭履結伴踏青。
「噫,我想起來了,這牡丹連枝的平頭履原是雲婕妤進獻給皇后娘娘的,娘娘穿不慣,便賞給了棠雪,她入宮前,本是南地人。
「殿下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我臉色怔怔。
梨雨的話印證了我的猜測。
只是,兇手怎麼會是棠雪呢?
我死了,對她又有什麼好處?
正思索間,棠雪眉頭微擰邁入殿中:
「小殿下,娘娘那邊未曾見到你的長命鎖,你再想想,可落在別處了?換作旁的也就罷了,可那金鎖是當初太后娘娘賜下的,馬虎不得,若是丟了,娘娘定會罰你。」
她眼神關切,語氣焦急,彷彿真的在爲我擔憂。
我搖搖腦袋,甩脫彷徨猶疑,伸手從寢衣裏翻出長命鎖,笑道:
「你別急,原是我記錯了,沒有落在母后那兒,而是落在側殿,方纔梨雨已經給我找出來啦!」
梨雨聞言驚訝地望了我一眼,又將目光轉向棠雪,微蹙了蹙眉,安靜地將頭低下去。
棠雪聞言如釋重負,似乎並未起疑。
這次去擷芳殿,我帶上了梨雨。
皇后有些詫異。
我撒嬌道:「母后,女兒近日有些粗心大意,時不時地丟東西,今日擷芳殿人多眼雜,梨雨心細,帶着她我放心些。」
皇后頷首,伴在她身側的棠雪則着意看了梨雨幾眼,眼神意味不明。
還沒走近擷芳殿,我便眼尖地看到守在門口伸長脖子張望的春桃。
隨口編了個捉蝴蝶的由頭,我將棠雪和梨雨統統支開,一個去拿捕網,一個去取輕便的軟鞋。
待身邊沒人,我快步走向春桃,將她扯到僻靜處。
「昨日是怎麼回事?你爲什麼沒有聽我吩咐,守在鯉魚池?」
春桃面色慘白,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公主,昨日我本來好好躲在鯉池旁的林子裏,後來有人趁我不備,從背後勒住了我,我……我應該是死了。」
我一驚,猛然想起昨日宮宴時,棠雪擺脫碧梧的糾纏後,曾莫名消失了一段時間。
棠雪她,是趁那個時候對春桃下了殺手嗎?
也是,當時我去找春桃,她也在場,必是那時聽到春桃的預言,起了戒心,怕自己露出馬腳,索性先下手爲強。
只是,還有一點說不通。
春桃既然先我而死,那後續便沒了攪亂劇情之人,一切將按照既定劇情往下發展。
可是,爲什麼……我又重生了呢?
難道我猜錯了?
上次劇情重啓與春桃無關?
我撓撓頭,只覺腦中一團亂麻。
安撫了一下仍戰戰兢兢的春桃,我讓她換個隱祕的地方,再次蹲守鯉池。
象徵性地捕了幾下蝴蝶後,很快迎來皇帝傳人去汀蘭水榭的消息。
我再一次踏入汀蘭水榭,坐到二皇子和四公主之間。
眼神不斷在對面逡巡,佯裝在尋找藕荷色繡鞋。
棠雪站在我的身後,盡職盡責地幫着我找。
「小殿下,賢妃娘娘的裙子曳地,瞧不見鞋子花色,不如婢子去取個酒盞,佯裝沒拿穩,灑些到她身上?如此,必能迫她起身,露出鞋子。」
我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眸。
水榭無遮無擋,風起四面八方,棠雪的裙裾隨風輕晃。
底下那雙豔紅色繡鞋,若隱若現。
我搖了搖頭,握住她的手,眼神依賴:「棠雪你別去,我害怕。」
棠雪低下頭,有些怔愣地看着我和交握的手,臉上閃過一絲複雜難懂的神色。
我支使梨雨將賢妃的裙子打溼,又在看到雲婕妤的鞋子是藕荷色時,表現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氣憤。
當着棠雪的面,我吩咐梨雨,無論用什麼法子,就算將她推下水,都要拖住雲婕妤。
梨雨一頭霧水地退下去,我偷偷覷了一眼棠雪。
她正望着水榭外幽深盪漾的水波,神情莫辨。
宮宴結束,我第三次帶着棠雪,來到鯉魚池。
我熟練地挽起袖子,一邊將手探入池中,一邊吩咐棠雪去給我找來盛放錦鯉的小甕。
與前兩次不同,這次棠雪原地踟躕了一會兒,才抿脣離開。
我蹲在池子邊,輕輕咳嗽了一聲。
池畔竹林卻一片空寂,無人回應。
風穿過竹葉,簌簌有聲。
我頭皮發麻。
不是吧……春桃那邊又出岔子了?
來不及細思量,我的身體再次失去控制權。
熟悉的腳步聲,再次從背後響起。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心跳如擂,還沒落水,就已經感到窒息。
就在我以爲這次循環又要以死亡終結時,身後猛地一聲驚叫響起。
隨後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一隻手用力地將我拽離池子,視線中出現梨雨焦急的臉。
「殿下,你沒事吧?!」
說來奇怪,她話音響起的那一刻,我周身的禁錮突然一鬆。
劫後餘生,我不由以手撐地,大口喘息起來。
待心跳稍稍平復,我才注意到棠雪被春桃撲倒在地,神情很是不甘。
春桃一臉氣憤,死死揪住棠雪的胳膊:「原來上次害我的人,是你!」
在梨雨的攙扶下,我緩緩起身,走到棠雪身邊,半蹲下來:
「棠雪,你爲什麼要害我?」
棠雪強笑道:「小殿下在說什麼,婢子怎麼會害你呢?一場誤會而已,婢子是看池邊危險,想拉殿下一把。」
春桃嗤笑一聲:「呸,你撒謊!我在青石後看得清楚,你分明是衝着推人去的!」
棠雪面色一變,正要繼續狡辯。
我卻沒了耐心,一把掀起她的裙角,指着那雙紅色的繡鞋道:
「棠雪,前兩次將我推入池中的人,就是你吧?」
「第一次你穿着藕荷色連枝牡丹的平底繡鞋,沒想到一時不慎,被我看到。
「第二次我重生醒來,讓你幫我留意穿藕荷色繡鞋的人,當時你就警覺起來了吧,所以心虛之下,匆忙將鞋子換成紅色。
「身爲坤元殿大宮女,難道你不清楚,這紅鞋與你這一身海棠紅銀綃羅裙,並不相襯?除非你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所以壓根沒有心思琢磨穿搭。
「我第三次重生,隱瞞了看到紅色繡鞋的事,假裝仍在尋找藕荷色繡鞋,你果然大意,放心地再次穿着紅鞋出現,以致露出馬腳。」
棠雪強笑道:「小殿下這話說得好沒道理!婢子生性喜歡紅色,難道穿紅鞋便穿出錯兒來?如此說來,莫非近日宮中穿紅鞋的都有嫌疑?」
我微微一笑:「我本來只是懷疑,如今卻能確定,你就是那個處心積慮害我之人。」
棠雪一臉不服氣。
我繼續道:「你說得有道理,今日宮中穿紅鞋的宮女不止你一個,單憑這一條,我無法給你定罪。
「只是,有哪個正常宮女聽到我屢次提起重生,還能面色不改,反而糾結在一雙鞋子的顏色上呢?
「除非——
「她已經對此習以爲常。」
棠雪猛地一震,偏頭看向梨雨。
梨雨正無措地站在一旁,向來鎮定的眼神中,震驚與疑惑掩都掩不住。
棠雪苦笑一聲,放棄掙扎:「天不佑我,到底是棋差一招,我本來馬上就要成功了。」
我皺起眉:「什麼叫馬上就要成功了?棠雪,你究竟在謀劃什麼?我實在想不通你害我的理由。
「八月初二的循環你也在經歷嗎?經歷過幾回?我與春桃,跟你是一樣的,這種情況下,多一個人就多一個幫手,我們不是應該聯手抗衡劇情,尋找破局之法嗎?」
棠雪呵呵笑起來,笑聲裏滿是譏誚:
「幾回?我已經記不清了,當初我記到五十一次時,就不記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算到現在,大概得上百回了吧。」
我與春桃一同驚呼出聲:「什麼?!」
棠雪報復似的嘴角彎起:「如果你所謂的劇情是梅妃上位,皇后身死,那劇情早就崩了!
「公主溺亡後,娘娘精神崩潰,從那以後,日子再也沒有往前走過。
「起初,劇情是回到公主身亡前的半月,後來變成七日,再後來變成五日,三日,到如今只能回到出事當日。
「最初的時候,娘娘整日苦思冥想如何救下公主你,可彷彿冥冥之中自有天命,無論娘娘如何努力,公主你總會死在八月初二這日。
「後來不知怎麼,娘娘的記性越來越差,經常在時間只剩一小半的時候,才惶然想起公主會死這件事,匆忙行動起來,結果自然又是失敗。
「最近這段時間,娘娘的記性更差了,總是在公主死後,纔想起自己原是知道公主會死的,於是精神愈發癲狂。
「可笑的是,每次日出,她又會不記得公主會死,而直到ţũ⁶傍晚公主死了,她才又重新記起,日復一日,彷彿永遠得不到解脫,連帶着其他人一起,永墮這無間地獄。」
說到這裏,棠雪霍然抬頭,眼中滿是怨憤:
「小殿下,你以爲我爲什麼要你死?只有你再多死幾回,娘娘精神徹底崩潰,才能結束這該死的循環!
「你知不知道,我恨透了這日復一日的日子!
「哪怕最後結局是死,也好過現在這樣!」
我聽得呆住。
原以爲我的穿書是劇情的 bug,是我爲逃避死亡的種種努力才導致了劇情的停滯。
沒想到,在我穿來之前,劇情就已經崩壞了。
皇后因喪女之痛而自我意識覺醒,卻又因爲無法對抗劇情,一次次救女失敗,最終只能眼睜睜看着心愛的女兒,一遍又一遍地死在自己眼前。
聽棠雪的意思,開始循環的日期距離公主死亡的時間越來越近,而皇后對公主會死這件事的知曉時間卻越來越遲。
我隱約察覺到一絲不妙。
皇后的自我意識,怕是快要潰散了。
我之所以能一次次死後重生,得益於皇后救女的執念。
一旦她的自我意識消散,迴歸到劇情設置中的工具人女配,那我就會徹底死了。
風穿過竹林,拂起我的衣袖,帶出一絲涼意。
此刻暮色四合,萬籟俱寂,遠處有華燈初上。
這一天,又要盡了。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13-
第十二次,八月初二。
我從紛雜的夢境中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
而我已經坐在鏡子前,梳洗完畢。
至於我是何時醒的,又是如何在梨雨的服侍下梳妝打扮,則全然沒有記憶。
彷彿身體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再次被劇情接管。
我心一沉。
劇情開始循環的時間,果然越來越接近永安公主的死亡時間。
我隱隱有預感,循環徹底結束,可能就在這一兩次了。
簾幕微動,穿着碧色如意雲紋衫的梨雨,腳步輕巧地轉進內殿,神色有些驚訝:
「殿下,您怎麼還坐着不動呢?娘娘那邊還等着您呢,崔嬤嬤已經催了好幾回了。」
我點點頭,隨即問起棠雪。
梨雨笑道:「殿下莫不是忘了?剛剛梳洗時,我便跟您提過,棠雪今日身子不適,嚷着頭疼,怕將病過給主子,託婢子向您告個假。
「今日擷芳殿,就由婢子陪您去吧。」
我點點頭,並不意外。
昨日大家已撕破臉面,我在春桃的幫助下,將棠雪丟入池中,看着她掙扎着沉入池底。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她殺我兩次,我還她一次,已經算便宜她了。
汀蘭水榭中,我照舊坐在二皇子和四公主之間。
春喜班的伶人演得熱鬧,水榭衆人看得目不暇接。
梨雨爲我端來一碗杏仁酪。
四目相碰,梨雨垂下眼睛,腳下一絆,手中的杏仁酪全部灑在坐在外側的四公主身上。
四公主當即跳起來,氣急敗壞:「你這婢子,怎的這般笨手笨腳!這可是我舅舅特意從揚州給我捎來的流雲錦,我今日剛上身,就被你毀了!
「來人來人,趕緊拖出去!拖出去打死!」
四公主嗓門本就尖厲,如今帶着哭腔的尖叫更是壓倒了春喜班的鑼鼓聲,將水榭衆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
梨雨頓時跪倒在地,磕頭請罪。
四公主氣得原地跺腳,不依不饒。
皇帝皺了皺眉:「胡鬧!今兒是梅妃的好日子,還有沒有點體統教養了?
「你纔多大年紀,張口閉口就要打死宮人,像個公主的樣子嗎?你母妃平日就是這樣教導你的?」
麗妃當即紅了眼眶,目光掃到梅若雪,狠狠剜了一眼。
若不是她,皇帝怎會這般不留情面?
賢妃在一旁煽風點火:「四公主平日脾氣是大了些,這婢子固然做事不穩重,到底是坤元殿的人,縱然做錯了事,自有皇后娘娘管教。」
皇后坐在上首,先是不緊不慢地瞥了一眼賢妃,直看得她笑容僵在臉上,訥訥地垂下頭,又將目光轉向梨雨:
「你素來謹慎,怎麼今日做事如此毛手毛腳?你且退下,自己去崔嬤嬤那裏領罰。」
梨雨低低應是,躬身退了出去。
當着衆人的面,我拉住四公主的手,脆生生笑道:
「四妹妹快別哭了,你大人有大量,就看在我的面Ṱű̂₆子上原諒梨雨吧,若不是棠雪病得起不來身,今日也不會帶她出來。」
二皇子左手邊的大皇子聞言探頭過來,關切地問道:
「棠雪那丫頭病了?可請人看過?要不要緊?我宮中還有些上等的參片,待會兒讓元寶給你送去。」
原著中大皇子對活潑伶俐的棠雪很有好感。
他母親身份低微,原是皇帝登基前府裏的通房丫頭,並不得皇帝看重。
大皇子被她養得一派天真,沒有絲毫心機城府,心中喜惡全都寫在臉上。
我順着他的話,嘆了口氣:
「瞧着不大好,我離宮的時候還高燒未退,人都燒糊塗了,太醫開了藥,說得在牀上多躺些幾日,不得見風。
「皇兄的好意,我替棠雪心領了。」
大皇子怔怔地坐回原位,一臉擔憂。
皇帝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他一眼,重重地放了杯盞,裏面的酒濺出來。
侍立在一旁的行端默默上前,動作如行雲流水,轉瞬便將狼藉的桌案收拾妥當。
直到行端退下,皇帝臉上的怒色仍未完全消散。
前朝後宮,皇帝的一舉一動皆是風向標。
一時間,在場衆人將大皇子和棠雪的名字在心中默默過了幾遍。
我勾起嘴角。
這一鬧,所有人都會知道——
棠雪生病,梨雨受罰,坤元殿的兩個得力大宮女都不在我身邊了。
我,落單了。
幕後的那個黑手,也該浮出水面了。
雖然前兩次推我入水的人是棠雪,但她並非原劇情設定的兇手。
她的覺醒,以及因無法掙脫循環而導致的黑化,是劇情之外橫生的枝節。
那個原著中想要害我的人,仍然躲在暗處。
前幾次棠雪出手,省了她的力氣,這一回她知曉棠雪不在,該親自動手了。
這一出引蛇出洞,便是爲她設下的。

-14-
宮筵結束後,我再次去擷芳殿的後殿看五色錦鯉。
皇帝帶着梅妃在岔路與我分開。
我的身邊只剩下一個在汀蘭水榭做事的宮女,名叫沅芷。
我蹲在水池邊,將手探進池子裏攪了攪。
眼見日影西移,時間差不多了,便打發沅芷爲我取個小甕裝錦鯉。
沅芷有些猶豫:「公主殿下,婢子若是走了,這邊就只剩您一個人了,怕是有些不妥。」
我擺擺手,做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示意她趕緊去。
沅芷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拗不過我,小跑着離開了。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風吹過竹葉的簌簌聲。
下一刻,我的身體再一次被控制。
輕微的腳步聲自背後響起。
終於來了!
背後一股大力襲來,我如計劃中那樣,一頭栽進池水中。
然而下一刻,我的心猛地一沉。
這一次,劇情對我身體的禁錮並沒有解開。
預先設想的落水之後,迅速遊開,保全自身,然後靜待春桃將皇后找來的計劃,行不通了。
我像一個鐵秤砣一樣,四肢僵直地往水下沉。
明明池中並沒有水草,我的小腿卻像是被什麼纏住一樣,被拖拽着往池底深處去。
錦鯉紛紛驚散,冰涼的池水竄入我的口鼻。
又要再死一次嗎?
只是不知道,這次死了,還有沒有機會重生。
在意識即將消散的時候,有淒厲的驚叫自遠處模糊響起:
「永安!!」
「公主!」
緊接着撲通一聲響,一隻手抓住我的胳膊,用力將我往岸上拖去。
我心一鬆,緊接着意識便墮入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胸腔處傳來的陣陣有規律的劇痛疼醒。
與此同時,意識回籠,耳畔紛雜的吵嚷悲泣聲逐漸清晰:
「娘娘節哀,小殿下已經去了!吾等無能,實在無力迴天,望娘娘恕罪!」
「娘娘!娘娘您萬望保重身體,若小殿下還在,定不忍心見您如此傷心。」
「梨雨,你不懂,不是第一次了,時間要來不及了,我快要記不住了,我快護不住永安了。」
「娘娘,您……您別嚇婢子,什麼不是第一次,婢子聽不懂,婢子知道您一時難以接受,可殿下已經走了,您一定要撐住啊。」
胸腔的劇痛還在繼續,我呻吟一聲,吐出幾口水,喫力地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春桃一張汗涔涔的圓臉,她跪坐在我身旁,正雙手交疊,用力地在我胸口按壓。
咳,幸好當初留了一手。
春桃這心肺復甦沒白學,就是勁兒太大了些。
見我醒來,春桃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醒了!醒了!公主醒了!」
皇后驚呼一聲,推開圍在身邊的一圈太醫,腳步踉蹌地朝我撲來。
四目相對,她死水般的眸子裏,迸發出驚人的亮光。
快到我跟前時,卻又猛地頓住步子,臉上露出些近鄉情怯的無措。
她遲疑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觸了一下我的睫毛。
我出於本能地眨了眨眼,沙啞着嗓子叫了聲:
「母后。」
皇后難以置信地捂住嘴,喉間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大滴大滴的淚水自她臉龐滑下。
「永安,我的孩子,母后終於……終於將你救下了。」
她一把摟過我,緊緊擁在懷中。
華麗氣派的皇后冕服拖在地上,沾了塵土,又被我溼漉漉的衣裙洇溼,她卻絲毫不在乎。
梨雨在一旁破涕爲笑,雙手合十:
「醒了!小殿下真的醒了!阿彌陀佛,真真是菩薩保佑。
「王醫正,胡醫正,你們快來給殿下瞧瞧!」
我窩在皇后的懷裏,聞着她身上靜氣凝神的薰香,長吁一口氣。
這回……應該算是真正結束了吧。
心神鬆懈下來,我轉動目光看向四周。
沅芷跪在不遠處,渾身溼漉漉的,小甕隨意地丟在池子邊,眼神里的後怕還未褪去。
她是汀蘭水榭的宮女,水性頗好,想來方纔跳入水中救我的,就是她。
而在她的斜後方,一位青色宮裝的女子被侍衛壓倒在地,臉緊貼青石板路,鬢髮凌亂,形容狼狽。
我定睛一看,不由喫了一驚。
竟是一個我從未想過的人——
行端。
見我看向她,行端向來莊肅的臉上露出猙獰的神色:
「老天無眼!明明方纔都斷了命,卻又讓你活了過來!莫非老天都護着那狗皇帝?!
「憑什麼我要承受喪子之痛,家破人亡,狗皇帝卻能妻妾成羣,兒女雙全?!」
皇后霍然抬頭,眼神狠戾:
「原來是你?!竟然是你!是你在背後一次次害我永安,好,好,好,殺女之恨,不共戴天,今日若不將你碎屍萬段,我枉爲人母!」
行端眼神里先是閃過迷惑,隨即冷笑一聲:
「呸,你們這些所謂貴人,連殺人都要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除卻今日,我何曾有機會向她下手?
「是我做的我認,我沒做的休想栽贓在我頭上,反正我今日也沒打算活着走出去!」
我心神一震,那被封印的關於行端這條人物線的劇情,驀地湧入腦海。
永安公主溺亡於擷芳殿中,皇后悲怒交加,下令闔宮封鎖,挨個徹查。
行端作爲掌事姑姑,自然也在其列。
只是在接受盤問時,她故意欲言又止,似是有難言之隱,引起皇后的注意。
皇后起了疑心,屏退衆人,剛開口盤問,行端就毒發身亡了。
在此之前,她只喝過梅妃送來的雞湯。
皇后由此堅定不移地認爲,行端知道永安之死的內情,良心難安想要全盤托出,卻被梅妃殺人滅口。
沒有人將公主的死懷疑到行端身上。
畢竟,後宮之爭,以利益爲先。
人若死了,還如何得利?
何況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找不到行端謀害公主的動機。
行端正是揣摩透了這一點,才以自己的死做局,在皇后的心裏紮下一根深深的刺。
從此兩宮相爭,將皇帝的後宮攪得天翻地覆。
ṱų⁻
行端要報仇,爲她唯一的兒子。
那個不爲人知,偷偷生下來交給別人撫養的兒子。
他的父親有能力撫養卻沒有擔當,以家中大婦善妒爲由,棄他於不顧。
他的母親因敗壞家風被父親逐出家門,養活自己尚且艱難,更遑論帶着嗷嗷待哺的他。
於是,她留下一枚家傳的玉玦,掛在嬰兒脖子上,將他託付給一對淳樸的莊戶夫妻,三叩拜別後,毅然改換名姓入了宮。
她原以爲他會平安長大,莊戶清貧但日子安樂,縱然富貴難奢,手腳勤快些,總能衣食無憂。
她想,就這樣吧。
見不到也好,知道他平平安安的就夠了,見着了,又該如何面對呢?
她有再多的無奈,也無法強求兒子去諒解當初的決定。
虧欠了就是虧欠了。
只是她沒想到,有朝一日,他們母子竟會在宮中相見。
隔着血與火。
她揮舞着匕首,將太后護在身後,而他的兒子堅定地擋在潁川王面前,將雪亮的劍鋒對準她。
成王敗寇。
潁川王謀逆被鎮壓,震怒的皇帝一道聖旨,闔府盡誅,雞犬不留。
她的兒子作爲潁川王親衛,得了個五馬分屍、車裂而亡的下場。
那日,她偷了太后的鳳佩出宮,匆匆趕到刑場。
卻只看到一地七零八落的殘肢。
兒子年輕的頭顱被插在紅纓槍上,立在人來人往的城門口。
雙目圓睜,死不瞑目。
路過的人對着那杆紅纓槍指指點點:
「呸,有爹生沒娘教的小畜生,太平日子過夠了?去跟着人造反!這下遭了報應吧,碎成這樣,投胎閻王都不收!」
行端將眼淚埋進心底,默默地回了宮。
太后薨了,她被調到御前,每日小意伺候。
眼睜睜看着皇帝妻妾成羣,偌大後宮被皇后管理得井井有條,嬪妃各安其位。
眼睜睜看着新入宮的梅妃有了身孕,皇帝又要添子添丁。
她想,憑什麼呢?
你已是人間君王,至高無上。
憑什麼在摧毀我僅有的一點點幸福後,還能安享俗世喜樂,賢妻美妾,兒女繞膝?
憑什麼你們這些龍子鳳孫之間的爭鬥,卻要拉我無辜的兒子陪葬呢?
我不求他大富大貴,只求他平安一世。
可現在,他連下一世都沒了。
既然天道不公,她便自己討回公道。
行端嗤嗤一笑,眼神刮骨刀似的射向我:
「我籌謀多時,好不容易盼到今日的機會,誰料你還能大難不死,今日種種,看來是天要亡我。
「天道不公,我行端不服!
「憑什麼這世間強者愈強,弱者愈弱?!便是到九泉之下,我也要在閻羅殿前敲登聞鼓,問一聲公道何在!」
話到此處,她驀地神色一厲,隨即悶哼一聲,嘴角有血溢出。
按住她的侍衛一驚,連道不好,忙鬆手去捏她的腮。
只是,已經遲了。
行端滿嘴鮮血,神色慘然,眼中的光如風中的火苗般,撲閃了幾下,便熄了。
我看着行端的慘狀,百感交集。
幕後的真相令人唏噓。
兩位母親的執念,一爲始,一爲終,共同造就了這場彷彿永無止境的循環。
如今行端自戕,劇情的莫比烏斯環斷裂——
循環該結束了。

-15-
次日一早,我在啾啾鳥鳴中醒來。
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後,我坐起身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梨雨端着銅盆走進門。
身着緋紅的撒花煙羅衫。
我目光一動,問道:「今日初幾?」
梨雨一怔,旋Ţū́ₗ即笑開:「小殿下睡糊塗了嗎?今日是八月初三呀。」
提着的那顆心終於放下,我長吁一口氣,忍不住歡呼一聲。
四肢攤開,呈大字形躺回柔軟的被子上。
終於!
循環終於結束了。
只是開心沒一會兒,新的疑問又浮現出來。
我沒有死,劇情接下去……要怎麼發展?
按照原著劇情,今日皇后可是會氣勢洶洶闖入擷芳殿,將那裏攪個天翻地覆。
想到這裏,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
「梨雨,今日母后有什麼安排嗎?」
梨雨笑吟吟道:「殿下,皇后娘娘今日要……」
她猛地頓住,臉上露出空茫的神情:
「咦?娘娘今日要做什麼來着?」
她擰起眉頭,神情既糾結又無措。
梨雨平日雖沉默寡言,但做事極細緻妥當,服侍主子,調教宮女,分派事務,將偌大的坤元殿管理得井井有條,半點不用皇后操心。
像今日這樣記不起主子行程的事,換作平日是斷然不會發生的。
我心頭一跳,試探地問道:「那你呢?你今日可有什麼要做的?」
梨雨緩緩眨了眨眼,神情更加茫然:
「今日……崔嬤嬤好似沒有交代任務,我……我也不知道要做些什麼。」
我心中的揣測逐漸成形。
我的成功自救,避免了皇后的黑化,導致劇情主線發生了重大轉折。
換言之——
原劇情,崩了。
得益於此,劇中角色再也不必像牽線傀儡一樣,按照作者設定的劇情行事。
他們,自由了。
就在這時,皇后帶着棠雪邁入寢殿。
棠雪滿面喜色,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僵在臉上。
她訕訕地看着我,眼神躲閃,臉色又青又白。
我沒空理會她,轉頭看向皇后:「母后,您怎麼過來了?」
皇后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似是沒有睡好。
她坐到我的牀邊,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永安,母后若爲女帝,你可願做皇太女?」
棠雪下意識地驚呼一聲,被梨雨扯着袖子拽了出去。
皇后恍若未聞,摸了摸我的頭:
「昨夜母后做了一場大夢,夢中母后無數次看着你爲奸人所害,卻無能爲力。
「明明是你父皇之過,旁人卻要你抵命,逼着我與梅妃魚死網破,還振振有詞,說什麼以妻離子散、家宅不寧來懲罰他,當真可笑至極!
「自古男兒皆薄倖,何況君王?便是今日他的後宮死絕了,自有新的千嬌百媚源源不斷填充進來。
「什麼不愛江山愛美人,不過是些風流才子給懷春少女編織的一場美夢,讓她們心甘情願鑽入男子設置的樊籠罷了。
「行端糊塗,口口聲聲要討回公道,可她的報仇對我們母女而言,又何談公道?放着罪魁禍首不除,反倒同類相殘,妄圖以夫妻鶼鰈情深、父女血脈相連去懲罰一個薄情君王,簡直愚不可及!
「自你昨日險些命喪鯉池,你父皇除了派個太監來瞧了瞧,可曾踏足坤元殿半步?
「母后想明白了,歸根結底,是我們還不夠強,纔會被旁人視爲男子的附庸,隨意當作博弈的工具。
「如今黃粱夢醒,母后只想問你一句——
「這萬仞險峯的孤絕之路,你可願陪母后走上一遭?」
她說這話時,眼底迸發出極亮的光芒,像兩團灼灼燃燒的火焰。
一舉燒光她身上被蠻橫貼上的惡毒女配的標籤,露出渾金璞玉的內核。
這一刻,我驀然記起眼前女子的本名。
不是皇帝的髮妻,也不是永安的母后,而是——
扶搖,姜扶搖。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她的天地,本不該囿於三尺宮牆。

-16-
三日後,八月初六。
皇帝於勤政殿突發風疾,頭痛難忍,目不能視。
皇后悉心侍奉湯藥,日夜守於榻前。
然風疾來勢洶洶,太醫們束手無策,只能開些養氣安神的湯藥靜養。
皇后聰慧賢德,在皇帝頭痛稍好些時,將摺子念給皇帝聽。
皇帝口頭批覆後,皇后執筆轉述,交由內閣。
後來皇帝頭痛劇烈,無法上朝時,便讓皇后代他垂簾聽政,之後,再將朝堂上的事情轉述給他。
開始時,有不少臣子對此頗有微詞,認爲後宮不得干政。
但數月下來,皇帝身體依舊不見好轉,風疾時有復發,總不能摺子堆在那裏,等着皇帝康復。
另一方面,皇后出身大族,才學見識一流,垂簾期間恪守本分,謙遜守禮,從不妄圖染指朝政。
不滿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甚至有不少人暗暗覺得,皇后所展露出來的政治才能和舉賢任能的大度胸懷,要超過皇帝。
這種情緒在皇帝因病痛而遷怒大臣,在朝堂之上要將幾位耿直上諫的御史拖出去杖斃,卻被皇后極力勸阻時,達到了頂點。
在朝臣的有意放縱下,朝政逐漸由從前的皇帝一人獨掌,變成如今的帝后共同執政。
稀奇的是,在此期間,除皇后外,闔宮嬪妃竟沒有一人主動前往探視皇帝。
麗妃收起了自己華麗的衣裳首飾,整日素面朝天,不是忙着教四公主騎馬,就是約着其他好動的妃嬪們投壺、打馬球、玩捶丸。
賢妃閉門謝客,在瑤華殿內建了個小佛堂,日日誦經禮佛,讀書寫字,頗有些不問世事的樣子,與從前佛口蛇心,四處煽風點火的做派,大相徑庭。
雲婕妤則走起了採菊東籬的路線,在殿中闢了一方菜圃,撒了些尋常菜蔬的種子,還帶着丫頭們圍了一圈籬笆,防止殿裏養的雞鴨溜進去,折騰菜苗。
短短時日,後宮嬪妃似乎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樂趣,身上迸發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從前,她們被冠以妃嬪之名,面目模糊,彷彿生存的意義就是不擇手段地去爭奪皇帝短暫的寵愛。
忽然某個看似平平無奇的清晨,她們從一個冗長又離奇的夢境中清醒。
夢中她們姐妹相殘,彼此背刺反叛,污衊陷害,殺人放火,最終卻都不得善終。
而那個被她們當寶貝一樣爭來奪去的男人,卻佳人在側,自在逍遙,早就不記得她們的名姓了。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好在只是黃粱夢一場,一切還來得及。
這一回,要爲自己而活。
兩年後,皇帝病逝。
已經對皇后執政接受良好的羣臣們,象徵性地上了幾道反對摺子後,安然接受了皇后登基稱帝,改年號爲太初。
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混而爲一,即是太初。
皇后登基前,曾將後宮嬪妃最後一次召集到坤元殿,問她們的去留。
除了幾個無依無靠,出宮後還要爲生計發愁的嬪妃外,大多數嬪妃都選擇離開這個禁錮她們個性與未來的地方。
梅妃是第一個走的,帶着春桃,出了坤元殿就直奔宮門。
千里之外,有一方栽有枇杷樹的小院,在等她回去。
麗妃要帶着四公主回漠北,她的父兄都駐守在那兒。
聽說那裏風光極美,長河落日,大氣磅礴。
沒有三尺宮牆,也沒有宮廷規矩,她們可以在那裏盡情地縱馬奔騰,肆意歡笑。
賢妃家在京城,但她不打算回。
她將頭髮束起,用一根木簪定住,出宮那日只帶了一個青色的小包袱。
碧梧也沒有留在瑤華殿,而是選擇跟着她。
賢妃嘆道:「你這是何苦?數月前我黃粱一夢,心有所悟,這回出去是要去山上清修,破除己身業障,山上生活清苦,你又不是修道之人, 如何耐得住?」
碧梧手中牽着一隻青皮小毛驢,笑道:「居士,我與您相伴多年,已經習慣了, 我雖然沒有修道的悟性,但聽聞雲峯山風景秀美,也想附庸一下風雅,在山間搭一草廬, 體味一下撥雲尋古道, 倚石聽流泉的野趣。」
雲婕妤要回湖州顧渚, 臨走的時候將那些雞鴨和菜圃託付給我。
「我在家時, 常向往京城繁華,羨慕高門貴族,鐘鳴鼎食, 風雅有儀,如今在這待了幾年,也交往了些所謂貴人, 卻覺得沒甚意思,遠不如我在家鄉,挎着竹簍, 與小姐妹們一同採茶,去湖邊踏青放風箏來得有趣。
「說來慚愧, 我父親曾極力勸阻我上京,只是當時不知爲何, 我竟着了魔一般,一門心思要來, 中了巫蠱似的,種種執念,實不知從何而起。
「倒不是說宮中不好, 此處富麗繁華,氣象巍峨,重重危機之後隱藏着千載難逢的機遇,正適合皇后娘娘這樣的人鴻鵠展翅, 只是我非鴻鵠,願爲家燕,築巢樑上, 與家人日日相見。
「宮廷深深, 非我所願。」
我問:「湖州距京千里,路上你可安排好了?」
雲婕妤粲然一笑,俏皮地衝我眨了眨眼, 神態像個未出閣的小女孩:
「公主不必擔心,哥哥接到信, 便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如今正在宮門外等我。
「公主殿下,我要回家去啦!」
她腳步輕快地邁出殿門,一腳踩進陽光裏。
此刻她奔向宮門的背影鮮活明豔,與初見時陰鬱瑟縮的模樣判若兩人。
劇情之外, 天高地闊,誰又是誰的女配呢?
我瞧着,大家都是主角。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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