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犯多宗命案的十八歲少年被判處死刑。
法庭上,作爲目擊證人的我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
「爲什麼救我?」
少年神情倦懶,笑着答非所問:「我喜歡春天。」
他走向刑場的那天,我在催眠治療中入眠。
再睜眼,我成了未來殺人犯的姐姐。
也是傳聞中死在他手下的第一個受害人。
-1-
「證人宋驚春,你和被告認識嗎?」
我站在證人席,遙遙望向隔斷柵欄後的少年。
他身着囚服,被剃了寸頭,五官不復初見時的鋒銳意氣。
「證人宋驚春,請如實告訴我們,在案發前你見過被告嗎?」
律師加重語氣,又問了一遍。
我回神,艱澀道:「不,我們以前沒見過,我不認識他……」
一直垂頭的少年聞言看了我一眼,脣角帶着稀薄的笑意。
我看不懂他的眼神。
「……但他救了我。」
法庭上,我一遍又一遍地無力重複:
「他救了我……」
他的律師抓住這一點,竭力用「見義勇爲、防衛過當」來爲他雨夜殺人的行爲做辯護。
控方律師只輕飄飄一句:「那兩個月前呢?」
兩個月前轟動全國的「南溪村兇殺案」。
犯罪嫌疑人持刀行兇,殺父弒母后還殺了一個無辜的村民,證據確鑿。
奇怪的是,嫌疑人行兇後潛逃了兩個月。
卻在一星期前的雨夜,他殺死一個強姦未遂的歹人後,竟就報警自首了。
好像他的出現,就是專程爲了救我於絕境。
越過庭審程序,我鼓起勇氣,突兀地ṱū₆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
「爲什麼救我?」
少年全程帶着事不關己的漠然,雙眸微垂,神情倦懶。
他望向我,嘴角弧度微揚,嗓音淺淡:
「我喜歡春天。」
-2-
「但現在是夏天。」
診療室內,我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心理醫生倒茶的手頓了頓,試圖轉移話題:
「是。前幾天高考成績出來了吧?你考得怎麼樣?」
六百九十分,算得上好。
我卻無心回答,仍然陷在自己的情緒裏:
「夏天總是下雷陣雨,那晚我也只是想在屋檐下躲會兒雨,我沒有走小路,那條街上車來車往,才九點鐘,隔着兩戶人家還開着門……」
身體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雨夜,我開始發抖。
「你所經受的,並不是你的錯。」
「那他呢?他經受過什麼?」
距離那場庭審已經大半個月,關於少年殺人犯的新聞仍然甚囂塵上。
五花八門的故事編排,卻都揭示了他逃不開的命運困境——
被身爲夜場女的母親拋棄,父親家暴且曾是監獄的常客,繼母酗酒,一家子臭名昭著,人嫌狗憎。
「我不懂,他報了警,他……」
我自虐般反覆回憶,試圖找到一些證明,卻又不知道要證明什麼。
「我的衣服被撕碎了,他脫了短袖給我……」
那件短袖上沾着血,遞過來的時候,他還笑着安撫我:
「將就一下,警察馬上來了。」
警察來的時候,誤會他光着膀子別有企圖,對他粗魯而防備。
他舉着雙手投降,只用下巴示意我的方向:
「勞煩去請個女警察,她身上可能有傷。」
而我看見了。
在警用手電筒的強光下,他身上密密麻麻交錯的傷痕。
這樣的……一個人,真的會「有罪」嗎?
可他確實在十八歲的夏天,人生的盡頭落於一紙判決書——
「被告人謝無涯,持刀行兇致四人當場死亡,手段殘忍性質惡劣,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而我的十八歲,被困在了春天裏。
-3-
「謝無涯!」
一道尖銳的嗓音在耳邊炸響,我皺着眉,緩緩張開眼。
「謝無涯!……這沒教養的小畜生,搬個酒搬到哪裏去了!」
老舊瓦房內,一個身穿碎花衫的女人正站在門口罵罵咧咧。
我還沒理解自己的催眠治療怎麼換了地方,後腦勺就被狠狠拍了一巴掌。
「死丫頭,快起來,去小賣部給我搬兩箱酒。」
女人走過來,粗魯地一把將我從椅子上拽起。
我迎面對上她的臉,愣住。
這不是「南溪村兇殺案」的受害人之一,謝無涯的繼母趙萍嗎?
趙萍瞪眼:「死丫頭,還不快去?」
我被推出屋門,猝不及防就一腳踏入了一個陌生世界。
巷道縱橫的村落,人聲鼎沸的煙火,田壟邊豎着一塊小木牌,上書歪扭的三個字——
「南溪村」。
我抑制着蓬勃的心跳,跑到趙萍所說的小賣部,急急望向牆上的日曆。
2011 年 7 月。
這裏是兩年前。
「雪花?這次又要幾箱啊?」
我定在原地,聽到小賣部老闆的問,下意識回答:「兩,兩箱。」
「你搬不搬得動啊?」
老闆把兩箱啤酒壘着放到地上,一邊懷疑地嘀咕:
「都瘦成皮包骨了……」
我沒在意那兩箱啤酒的威力,伸出雙手,一捧。
啤酒紋絲不動,而我眼前花了一花。
我呆住,咬牙還要再試。
「誒,讓那小子搬。」
身後籠下一片陰影,一雙充滿力量感的手臂從旁伸了過來。
-4-
十六歲的謝無涯有一頭利落的短髮,五官俊挺,眉眼之間透着一股青澀的野性。
他不言不語,輕鬆搬起兩箱啤酒,轉身便走。
我下意識跟上他的腳步,喚了聲:「謝無涯……」
「嗯?」
謝無涯似乎愣了愣,才微微側過頭:「什麼事?」
那樣平淡自然的語氣,彷彿任何事,只要告訴他便都能迎刃而解。
我忽然就從穿越時空的混亂裏平靜了下來。
「沒……」
心頭盤繞太多的疑問和糾結,我眨眼望到遠處的綠色稻田,沒忍住問了句:
「你爲什麼喜歡春天?」
「春天?」
謝無涯臉上現出無語的表情,反問:
「我爲什麼喜歡春天?」
因爲這是你自己說的啊!
我震驚到失語:「你不喜歡嗎……一年四季,你不喜歡春天嗎?」
「不喜歡。」
他甚至重複了一遍:「一年四季都不喜歡。」
這是什麼情況?
我直覺這場穿越好像不是什麼解密之旅,走在前頭的謝無涯忽然停下了腳步。
距離家門口還有幾步路,但屋內傳來的動靜已然震耳欲聾。
「賤人,讓你喝酒,讓你喝酒!我打不死你!」
一道陌生的男人嗓音混着拳打腳踢落下,緊接着傳來趙萍的慘叫:
「別打了別打了……是,是謝無涯那個雜種要喝,還有趙小芳那個死丫頭……」
趙小芳,那個趙萍帶到謝家的女兒,比謝無涯大一歲。
她死於 2012 年夏季的特大臺風,但南溪村兇殺案後,也有很多媒體追溯往事,認爲她其實是死在謝無涯手中。
因爲趙小芳死的時候衣不蔽體,形狀悽慘,並不像意外死亡。
腦中閃過零星報道,我對於自己成了趙小芳的事實,竟還接受得良好。
「躲進去。」
我正想得出神,謝無涯已經放下手中啤酒,一把將我推進隔壁側房。
他站在門外,眉頭微蹙,安撫我的聲音卻依然平穩:
「別出聲。」
落下一句,他關上門,甚至沒來得及轉過身。
一道棍影挾着冷冽勁風,徑直落向他的頭頂:
「謝無涯,你個死雜種……」
-5-
謝無涯警覺地側過頭,那棍子還是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沉重的悶響,他卻哼也未哼。
習以爲常地,他反身一腳踹向謝建勇的腹部,踢得男人趔趄倒退了幾步。
「艹,敢踹老子,就知道你不是老子的種,老子今天打死你個小畜生……」
謝建勇年輕時候就是街上有名的混混,他打架搶劫蹲過十年的牢,兇性猶存。
何況謝無涯只有十六歲,縱然他竭力反抗,還是沒幾下就被壓到了牆角。
骯髒惡毒的辱罵接踵而至,謝建勇完全用着要把人打死的狠勁。
我透過木板門縫,有一瞬對上了謝無涯的眼睛。
很奇怪,這一次我讀懂了他的意思——
「別出來。」
像極了那個滂沱大雨的夜晚,他從天而降一刀揮向施暴者。
鮮血飛濺之前,他溫柔地一句:「別看。」
我死死咬住脣,垂頭四顧,毫不猶豫撿起了角落的一塊板磚。
「謝無涯!」
我衝出門,趁謝建勇愣神的工夫,跳着用盡全力將板磚砸向他的後腦勺。
一邊哆嗦着喊:「快跑!」
人不該不自量力。
但謝無涯啊,我能報答他的,也僅有那麼一刻的英雄主義……
-6-
耳邊風聲呼嘯,遠處夕陽跌進田壟。
我被謝無涯拽着手狂奔,像是一頭扎進了殘陽的流光裏,劫後餘生。
無奈這副身子實在太弱,沒跑出幾百米,我就氣喘吁吁:
「我跑不動了……」
好在謝建勇沒追上來,謝無涯緩下腳步,將我拉到一處半塌的土牆旁。
我扶着膝蓋解釋:「我……我是讓你跑。」
「所以你是想留在那捱打?」
我一噎,抬頭看向謝無涯。
他抬手按了按臉上青紫的傷口,不在意地抹掉血跡,表情平靜無波。
一如法庭上,任憑他的辯護律師如何訴說他的身世悽苦,法官如何審判質問,他都是一臉無動於衷。
那是一種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冷酷。
胸口憋得慌,我悶悶問他:「……如果剛剛不跑,你是打算就這麼被他打死嗎?」
「不是。」
謝無涯看了我一眼,玩笑道:「你沒偷看的話,我就掏刀子了。」
「南溪村兇殺案」中,謝建勇身中七刀,當場死亡。
這一句平淡的玩笑,背後潛藏的卻是謝無涯極深的恨意。
「開玩笑的。」
見我慘白的臉,謝無涯聲音都放輕了:「嚇到你了?抱歉……」
「我沒那麼膽小。」
我平復好心情,笑着打斷他的話:「謝無涯,我不是你姐姐嗎?」
看到謝無涯古怪的表情,我忽然覺得,趙小芳這個身份也不錯。
我踮腳快速摸了摸他的頭,擲地有聲地承諾道:
「弟弟,以後姐姐會保護你的。」
命運既然帶我來到這裏,那我就一定會改變它。
爲了謝無涯,也爲了我自己。
-7-
尷尬。
豪言壯語放出不過兩分鐘後,我就被現實殘忍打臉了。
我從空空如也的口袋裏收回手。
「你有錢嗎?」
謝無涯默了默,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元遞過來。
「夠嗎?」
我眼睛一亮,點頭:「你在這等我,我去買點東西。」
我跑去藥店,想到謝無涯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痕,總覺得買再多藥都不夠。
但等我提着藥袋回到土牆邊,謝無涯的第一反應是皺眉問我:
「你受傷了?」
我也說不清是爲什麼,心臟就酸了一酸。
「你是木頭嗎,自己受了那麼多傷都不會痛嗎?」
我沒好氣地懟了他一句,一邊拆開碘伏棉籤,命令道:
「坐過去,我給你擦藥。」
土牆半塌,有一塊凹處的磚面還算平整,暫時坐一坐不成問題。
謝無涯怔住,沒預料到那藥是給他買的。
「不用……」
「我是你姐,聽我的。」
我不容置喙地將他摁下去,棉籤毫不客氣地懟到他臉上。
謝無涯頓時渾身僵直,真成了一根動也不敢動的木頭。
這人再痛也不會出聲,我心裏吐槽着,只能湊近傷口更加小心翼翼地處理。
夕陽的餘暉在漸漸偏移,當最後一絲光暈從謝無涯捲翹的睫毛上墜落時。
我才注意到,謝無涯的耳朵紅得厲害。
我呆了一呆,突然就起了一點逗弄的壞心思。
我歪着頭,促狹地問:「謝無涯,你在想什麼?」
謝無涯轉過臉。
四目相對,近得我能看清他那雙被夕陽柔和了顏色的眼睛,溫柔四溢。
我不自覺屏息,聽見謝無涯聲調平緩地問:
「我在想,那五十塊你花完了嗎?」
我懵懵回答:「還剩三塊。」
謝無涯點點頭,「那是我身上全部的錢了。」
他情緒穩定地補充道:「所以,我們沒錢喫晚飯了。」
「……」
-8-
我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出身,但自小也從沒爲錢發過愁。
這種把別人的錢花光害人沒飯喫的「惡行」,簡直令我無地自容。
我羞愧得紅了臉,無措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
謝無涯輕輕勾了勾脣,只是速度太快沒讓我察覺。
「沒事,走吧。」
我錯愕:「去哪?」
「你不餓?」
他站起身收拾好藥物和垃圾,回答:「去喫飯。」
去哪裏喫飯?
我嚥下問題,像個犯錯的小學生似的跟在謝無涯身後。
繞過幾條巷道,越往村落荒僻處走時,我後知後覺不對勁。
「謝無涯。」
我喚住他,疑惑:「那你給我錢的時候還問我夠不夠,如果我說不夠呢?」
謝無涯頭也沒回,說得理所當然:
「那就再想辦法。」
我哽住,忽覺啼笑皆非。
這人真是……
夜幕降臨,四周荒涼靜謐,前頭謝無涯單薄的背影並不寬厚,但就是令我有一種可靠的安全感。
我跟着他走到村尾一處破落的木屋前,眼看他敲了敲門。
「誰啊?」
屋內傳來腳步響,木板開合發出刺耳的咯吱聲,隨之探出一顆年輕的腦袋。
「一哥,你怎麼來了?」
他看到謝無涯立即綻出燦爛的笑容,但一轉眼看到我的存在,那笑容轉瞬換成警惕和厭惡。
「你來這裏做什麼?你是不是又害一哥被打了?!」
我被突如其來的責問弄懵了。
謝無涯看我一眼,向他解釋:
「我們來你這住一晚。」
「可是……」
陳津湊到謝無涯耳邊,壓着聲音問:
「一哥,趙小芳不是跟你不對付的嗎?你們這是和好了?」
趙小芳跟謝無涯不對付?
我悚然一驚,猝不及防對上謝無涯深邃沉着的眼睛。
他好像早就知道……
-9-
意識到自己可能早就掉馬,我呼吸都粗重了幾分。
「不合胃口?」
飯桌上,謝無涯看我沒怎麼動筷,還貼心地問:
「想喫什麼?我去做。」
他這平淡而熟稔的態度,化解了我的不安與惶恐。
我也平靜下來:「不用,我就是胃口小。」
陳津嘀咕了一聲:「想喫山珍海味也沒有啊,家裏就這麼點東西。」
我一滯,又看向桌上簡單至極的三碗蛋炒飯。
陳津是村裏的留守兒童,兩年前養他的奶奶去世後他就一個人住。
我不知道他靠什麼生活,但家徒四壁、搖搖欲墜的木房子輕易就能詮釋「貧窮」二字。
飯後我坐在屋前的門檻上,望着遠處夜幕下寂寥的村莊,心裏很不是滋味。
如果不是我,謝無涯不會這麼煩他的「朋友」。
「你在想什麼?」
謝無涯自後俯身,歪着頭看我,嘴角彎起。
他刻意壓低聲音,語氣戲謔一字一頓地喚:「姐、姐。」
他的呼吸拂過我的側臉,帶起陣陣熱氣。
夏天果然易熱易燥。
「我在想……」我紅着臉,胡亂扯了個問題,「他爲什麼叫你一哥?」
謝無涯在旁邊坐下,語氣尤帶笑意:
「『涯』在這邊方言裏,諧音『一』。」
……我好像又露餡了。
「謝無涯。」我念了一遍,「你的名字很好聽。」
「我媽取的。」
黑夜裏,謝無涯的聲音莫名溫柔,他說:
「苦海無涯,有什麼好聽的。」
謝無涯的母親,據說是個私生活混亂的夜場女,在他六歲的時候就拋棄了他,而後便一直沒有蹤跡。
「纔不是!」
我認真看着謝無涯,糾正道:
「你是『人間驚鴻客,贈我無涯春』的無涯。」
我眉眼彎彎,讚歎道:「這個名字多美啊。」
盛夏的夜空璀璨明朗,有幾縷星光偏愛,墜進了謝無涯的眼底。
他回望着我,在夜風中緩緩眨了眨眼。
「所以,這就是你想讓我喜歡春天的理由?」
我:「……」
-10-
我睡在陳津奶奶生前的房間。
「謝無涯。」
在進門前,我回頭笑着對謝無涯說了一句:「明天見。」
今天發生的事太過混亂,明天要如何面對殘局,未來要怎麼改變……我都還沒有定論。
但別擔心,生命總能找到出路。
謝無涯不知我心中躊躇滿志,愣愣回了我一句:
「晚安。」
幾乎同時!
我的腦海裏忽然傳來一陣倒數聲:
「3、2、1……啪。」
沒有天旋地轉,只是面前的世界悄然褪色、轉瞬消逝。
我豁然睜眼。
「你感覺怎麼樣?」
我茫然地望着眼前熟悉的心理醫生,聽到他笑着安撫:
「催眠治療是這樣的,在同一時刻既體會到清醒,又體會到睡着。」
「所以你醒來的時候會有種被世界剝離又重歸的感覺,這很正常,緩緩就好。」
催眠治療……?
我感到一陣令人汗毛倒豎的荒涼,冷到深入骨髓,幾近窒息。
「醫生,我……我剛剛……」
我抖着脣,好半天說不出話。
說被催眠穿越到了另一個人身上,自己剛從過去穿回來?
那我一定會被確診爲更嚴重的精神病!
甚至連我自己都不能確定……畢竟 PTSD 是會產生幻覺的!
我迷迷糊糊坐起身,機械地同醫生道別。
「你明天還過來嗎?」
醫生叫住我,提醒道:
「明天不是出高考成績了嗎?你要和家人出去慶祝吧?」
高考成績?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突兀冒出,我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慌忙掏出手機。
鎖屏亮起,頂端赫然顯示着——
2013 年 6 月 29 日。
時間倒退了七天!
-11-
穿越是真的!
意識到這一點,我的心臟止不住地狂跳。
我跑出醫院,在回家的路上就開始搜索新聞。
「南溪村兇殺案」「十八歲殺人犯」「謝無涯死刑」……
這起案件實在轟動,關於當事人的報道數不勝數,真假難辨。
我堅信自己還會再一次穿回過去,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試圖記住每一個細節和關鍵。
突然,我的目光凝在一段話上——
「其實從很早以前,謝無涯就已經表現出嚴重的暴力傾向。據南溪村村民所說,他打不過謝建勇,便經常在家中毆打趙萍以泄憤,他還用暴力手段威脅過姐姐趙小芳,趙小芳曾當着全校的面下跪求他放過自己。」
放屁!胡說!
家暴的明明是謝建勇,謝無涯連對我這個來路不明的「人」都那樣溫柔,他怎麼可能對趙小芳用粗!
我氣得渾身發抖,又繼續看到——
「謝無涯的反社會人格最早暴露在 2011 年 12 月,他在工地因 20 塊的報酬糾紛便怒起傷人,造成了兩人十級傷殘,最終因其未滿十八週歲,僅在少管所接受了半年的勞動教育。」
「南溪村村民皆知,謝建勇從來不給謝無涯一分錢,謝無涯的學費生活費都是他自己打工所得。爲了生存,謝無涯曾在工地搬過磚、當過網管、服務員……又因他的身份和年齡,僱主通常會故意剋扣他的工資,他平均一週僅能賺得兩百塊……」
兩百塊……
當我在市中心一頓飯就能喫掉兩百塊,謝無涯卻在爲了這點錢汲汲求生。
而我,或許到此時都未必能夠真正明白,那五十塊錢對於謝無涯的分量。
「對不起……」
我多麼可惡,多麼自以爲是地好心辦了壞事!
他又該花費多少力氣填補這個窟窿?
我捂住臉,哽咽着低喃:
「謝無涯,對不起……」
-12-
第二天,我去了南溪村。
我在村中逛了半天,我爸打來電話:
「閨女,我纔想起來,南溪村不是剛發生過命案嗎,那裏不吉利……」
他的話沒說完,電話那頭便傳來一道嬌滴滴的女聲:「宋總,你壓到我……」
「閉嘴!我在跟我女兒說話。」
單親孩子,是沒有資格要求父母潔身自好的。
我暗下眼眸,打斷道:「爸爸,我辦完事就回去,您不用擔心。」
「那行,記得讓保鏢跟着你啊,你自己別亂跑……」
一如既往的格式化關心,實則他連女兒的心理診斷結果都沒看過。
我敷衍地掛斷電話,抬頭看着眼前熟悉的破敗小木屋。
陳津的家,人去樓空。
在謝無涯相關的新聞報道里從未出現過陳津的名字,他也沒有作爲知情人或者證人出過場。
村民說:「那事發生以後他精神就不正常了,一直嚷嚷着說人是自己殺的,被他爸媽接回城裏去了。」
「謝無涯殺人是我們村好多人親眼看見的,要我說,陳津就是和那殺人犯關係好,遭了報應咯……」
我直覺裏面有隱情,一時理不清,便只能先牢牢記下。
我繞着南溪村四處遊走,直到走至那堵半塌的土牆前。
看着那個和兩年前一模一樣的凹處,我彷彿又看到了謝無涯鼻青臉腫坐在那裏的場景。
嘴角微微彎起,我忽然做了一個荒唐又幼稚的決定。
我在那凹處下的地面挖了個坑,將裝着一萬塊錢的木盒埋了進去。
穿越本就不科學,萬一這些錢也可以不科學地寄到過去呢?
懷着這樣的想法,我還中二地在木盒裏塞了張紙條——
「謝無涯,你別怕,一個叫作宋驚春的小仙女馬上就來幫你脫離苦海了!
「如果你認不出她……記着,你們的暗號是——
「我喜歡春天!」
我把泥土填好,站起來的時候腿麻得身體晃了一下。
等緩過神,我已經站在了謝家矮仄的瓦房內。
我又變成了趙小芳。
而現在的時間是:2011 年 12 月末。
-13-
屋內靜悄悄,我的心跳怦怦作響。
愣了兩三秒,我毫不猶豫跑出門。
對我而言只是一天的時間,這裏卻已經過去了五個月,都不知道謝無涯怎麼樣了。
我跑到小賣部,問老闆大爺:
「伯伯,你有看見過謝無涯嗎?」
大爺看着我,滿臉古怪:「他不是被你們趕出去,住到學校去了嗎?」
謝無涯現在還在讀高二,但今天是週六休息日。
我抿脣,轉身離開的時候還聽見大爺在嘀咕:
「一家子造孽,遲早出事哦……」
我直奔村尾,運氣很好地在半路上遇見了剛出門的陳津。
「陳津,謝……」
「你滾開,可別來惹我,小心我揍你!」
陳津遠遠看到我,就像躲瘟疫似的滿臉晦氣。
我攔住他,茫然:「發生什麼了?」
「你還有臉問!」
陳津氣得滿臉漲紅:「趙萍打你,一哥好心幫你,你倒好,轉頭就誣陷是一哥打的你!」
「要不是怕你出事一哥纔不會留在村裏,你不感激就算了,還在學校下跪求他放過你,給他潑髒水!」
趙小芳已經跪過了!
不敢想,這件事後謝無涯將遭到多嚴重的校園霸凌。
「你少裝無辜,農夫與蛇的蛇都沒你毒,你們一家除了一哥都是渣滓……」
我百口莫辯,只能接受陳津輕蔑的嘲笑,堅持問他:
「……謝無涯現在在哪?」
陳津冷哼一聲,自顧朝前走:
「我傻了纔會告訴你,告訴你再讓你去工地迫害一哥,害他沒工作嗎?」
工地!
腦海中警鈴大作。
我想也不想,往外跑,坐上了去鎮裏的最後一趟班車。
-14-
青山鎮,毗鄰河流的一處工地上。
謝無涯穿着件單薄的迷彩外套,頭髮因汗溼而凌亂,臉頰沾着幾顆砂礫。
這副模樣卻並不顯得他狼狽,倒添了一股粗糙的張力,更襯得他五官野性不羈。
他捏着手裏零碎的五元、十元紙鈔,皺了皺眉:
「王哥,是不是少了 20 塊?」
他的聲音卻和相貌完全相反,平和得似乎沒有脾氣。
被叫作王哥的老師傅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不耐煩道:
「嫌少?那就別要啊。」
他抬手要去搶那疊紙鈔,被謝無涯輕巧躲了過去。
他仍然平靜地陳述事實:
「上次已經少給了 10 塊。」
「10 塊錢你還要來和我翻舊賬!」
王師傅突然就炸了毛,音量節節攀高:
「如果不是我,你這德性能在這幹活嗎?沒有我你一分錢都拿不到!」
但王師傅每天給他安排兩個人的活,他幹得最多,卻只能拿到半份工錢。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樣兒……」
堪稱侮辱的話語兜頭而落,謝無涯緊了緊手,沉聲道:
「王哥,我還要攢下學期的學費,您……」
「老王,我就說這種爹媽都不認的雜種不能用吧。」
一羣工友簇擁到王師傅身後,有人朝謝無涯咧嘴:
「20 塊?你媽以前要 20 塊錢,都是跪在老子牀……」
那人的話戛然而止,是謝無涯揪住了他的衣領。
眉間陰雲聚攏,謝無涯近乎從牙根擠出二字:
「道歉。」
場間靜了一靜,下一秒,工人們鬨堂大笑:
「呦,這雜種還知道護主呢……」
「他媽被人玩死……艹!小畜生還敢動手……」
「抄傢伙!打死他!」
「……」
有人持棍敲向他寧折不彎的腿。
有無數雙手從他的頭頂上方落下。
是命運伸出的觸角,無情地壓彎了少年的脊樑。
-15-
掙扎間,謝無涯手中握住了一條圓鋼。
他的雙眼猩紅,手背青筋畢露,胸中烈火已然吞噬了他的理智。
我也失去了理智。
「住手!」
我嘶啞着聲音,像飛蛾撲火一頭撲進混戰場。
站在最外圈的工人下意識揮了揮手,一棍子就將我砸了出去。
摔倒之前,我看見謝無涯已經反手掀倒了一人。
工人齊齊上前要將他壓制,謝無涯卻豁然收手轉過頭。
就在那一剎,陳津驚恐而淒厲的喊聲突然炸響:
「死人了!要死人了……」
工人紛紛停下動作,一個個朝我看了過來。
就看見我仰躺在地,渾身抽搐,腦後的紅色液體緩緩流淌染紅了磚頭。
「誰推的……老王是不是你?」
「放屁!我剛剛明明站在前面,我看是老陳……」
工人們陷入互相指責,不知誰低低說了一句:「還不快走!」
這下他們再也顧不上謝無涯,眨眼間就跑得沒影了。
我躺在地上還沒來得及觀察,身前忽然覆下一片陰影。
謝無涯緊緊握住我的手,青紫交加的臉上盡是不掩飾的惶恐。
他的聲音都在抖:「別怕,我帶你去醫院……」
我愣了愣,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謝無涯,我沒事。」
說着,我利落地爬起身,把衣服帽子裏裝的「血水」遞給他看。
「喏,就是些番茄汁。」
這道具劣質得近看一眼就會露餡,謝無涯沒有第一時間發現,是關心則亂Ṫú₀了。
「一哥,她是演的,就是爲了把那羣人嚇走。」
在旁望風的陳津也過來解釋了一句。
謝無涯好像才終於從恍惚中抽離。
他眸色深深,抿了抿脣:
「先離開這裏。」
直到離開工地走出好一段距離,我還是能察覺。
謝無涯心神不安。
因爲他一直牽着我的手,牽得很緊。
-16-
「誒,你……你到底怎麼回事啊?」
路過一座橋面時,陳津忍不住先開了口。
他很困惑,趙小芳明明是個「壞人」,怎麼突然又要拼命幫他的一哥。
我想緩和謝無涯的情緒,便故意逗陳津:
「其實我有雙重人格。」
「之前欺負謝無涯的都是另一個人格,我現在這個人格……是專門來保護謝無涯的!」
陳津聽得一愣一愣,竟然就直接信了!
「那,那你能不能一直是現在這個人格啊?」
這下換我愣住。
他的語氣帶着點小心翼翼的希冀ťũₛ:
「一哥已經夠苦了,你就分一個人格對他好一點……」
「陳津。」
謝無涯忽然打斷他的話:「你該回學校了。」
「哦……那我就先走了。」
陳津揮了揮手告別,我從愣怔中回神,喊住他:
「買番茄醬的錢,我明天還你。」
「不用。」
陳津背對着夕陽,笑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白牙:「都是一哥給的,要還就還他。」
我困惑地望向謝無涯。
等陳津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謝無涯才垂眸看了我一眼,解釋:
「陳津的父母不怎麼管他,他身子又不好做不了工,我偶爾會借他錢。」
他說得多麼稀鬆平常,彷彿只是舉手之勞的一件事。
可「偶爾」真的是偶爾,借錢又真的只是借嗎?
從來沒有哪一刻,我對命運感到如此憤懣不平。
胸腔積鬱難紓,我苦笑:「謝無涯,你是菩薩嗎?」
「泥菩薩過河,尚且自身難保。」
他要自救,卻還在渡人。
-17-
謝無涯目光在我的臉上頓了頓,沒有回答。
「在這等我。」
我看着他往街道奔跑的背影,心想,真奇怪啊。
不用寒暄介紹,他就能一眼認出我。
明明分開近半年,我們之間卻有種昨天剛見過的熟稔。
念頭沒轉過幾秒,謝無涯就從街那頭跑回來了。
近了我纔看清,他手裏多了個藥袋。
我下意識要接過替他擦藥,他卻道:
「你臉上有傷,我幫你處理下。」
原來是爲我買的。
我看着他擺弄那些熟悉的藥物,喉嚨終於哽住:
「謝無涯,這是你今天剛賺來的錢。」
謝無涯垂眸,眼睫顫了顫。
「你也給我買過藥。」
「你差點要被打死了……」
「沒事了。」
謝無涯抬眸,眼神瞬間無措:「都過去了……嚇到你了?我……對不起。」
他嘆了口氣,抬手撫過我的眼底:
「別哭了,好不好?」
語氣又輕又柔,嘴角還勉強地彎着,就像笨拙地哄。
淚眼矇矓裏,我透過他的眼睛,忽然又想起了那夜的大雨。
在歹徒倒地之後,謝無涯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
「沒事了。」
我睜着淚眼望着他,看見他當時張了張嘴,最後卻只無聲勾起了一個僵硬的笑。
此時此刻,我才恍然明白過來。
他當時沒有開口說出的話,原來是:
「別哭了,好不好?」
-18-
回南溪村的車已經沒了。
我和謝無涯並肩往學校走,在路上,我向他藉手機。
「謝無涯,我想打個電話。」
我拿着那款最廉價的智能機,走到一個謝無涯聽不到的角落。
生死的問題還在遠處,而眼下謝無涯最大的問題便是缺錢。
不幸的是,我現在是趙小芳,身無分文。
幸運的是,我知道一個借錢的絕佳人選——
這個世界上的另一個我,十六歲的宋驚春。
「喂?你好?」
當熟悉的聲音穿過聽筒傳來,我恍惚了一秒,立馬換上哭腔:
「姐姐,你能不能幫幫我?我媽媽死了,爸爸打我……我被趕出家門,沒有錢喫飯……」
十六歲的宋驚春還是個只知道讀書,沒有朋友,表面高冷內心孤獨,對世界抱有美好幻想的單純女孩。
總之:好騙。
「姐姐,你能借我一點錢嗎?我……」
我捂着良心,用盡畢生演技投入哭戲,忽聽電話那頭冷淡的聲音響起:
「一萬塊,夠嗎?」
哈?我戛然而止。
她還在解釋:「我的錢都存了定期,能動的暫時只有這些了。」
我不明白十六歲的自己是什麼想法,驚疑不定:
「你,不怕我在騙你嗎?」
電話那頭默了默,十六歲的宋驚春很輕地說:
「雖然你哭得很假,我也不知道你在遭遇什麼。」
「但我聽得出來,你在求救。」
眼眶忽然發熱,我眨了眨眼:「謝謝。」
親愛的女孩。
多希望你永遠純良,沒有經歷後來的那些難過與不堪。
-19-
電話掛斷後,宋驚春的號碼從手機上憑空消失了。
我便明白,這是穿越時空的隱性規則:不能透露自己的真正身份。
直走到宿舍樓下,我轉身笑着對謝無涯揮手:
「謝無涯,明天見。」
謝無涯眸光沉沉望來,一言不發。
我困惑,旋即懂了。
他怕像上次一樣,我會消失在明天之前。
默了默,我向他承諾:「謝無涯,我會回來的。」
哪怕今夜再次消失不見,我也會跋涉時空爲你而來。
……也許是我的決心感動了上天。
第二天醒來,我依然身處這個世界。
我跑下樓,謝無涯早已披着晨霜站在路杆下等候。
「謝無涯,我想回一趟南溪村。」
「好。」
「我們在鎮裏找一座房子吧,寒假就不用回南溪村了。」
「好。」
「我認識一個有錢人,她借了我一點錢。」
我看向謝無涯,眼裏又浮上了一層水霧:
「謝無涯,你以後別再去工地了……」
「好。我不去工地了,做別的活。」
我終於鬆了口氣。
不去工地,謝無涯就能避開被關進少管所的命運。
心裏一塊石頭落地,連在南溪村土牆下沒找到那個木盒,都沒能影響我的好心情。
我還不知道謝無涯到底是怎麼成爲了後來的殺人犯。
但我以爲,搬出南溪村,遠離趙萍和謝建勇,謝無涯便能遠離不幸的結局。
我無從預料,命運的困厄是個無底洞。
……
週一早操,校領導在臺上剛發言結束。
操場邊的中央廣場,突然傳來一陣淒厲尖銳的喊叫:
「謝無涯,你個畜生,快給我滾出來!」
趙萍趴在地上,瘋瘋癲癲地叫罵着:
「天殺的謝無涯,你害得我好慘吶嗚嗚嗚……」
-20-
正是安靜的空檔,這一聲喊叫清晰得如同驚雷炸響。
趙小芳比謝無涯大一歲,我在離廣場最遠的高三隊列裏,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豁然轉頭,還沒來得及跑,就被帶隊的老師厲聲喝止:
「都不許動!誰敢去湊熱鬧就記過處分!」
我才驚覺,大家的反應竟然都是習以爲常。
同學們在竊竊私語,語氣裏滿滿都是不耐煩:
「那個神經病又來了,煩死了,每次都挑人多的時候來鬧事。」
「學校怎麼還不把謝無涯開除啊,把他開了不就沒這麼多事了。」
「趙小芳也是那一家……」
我渾身如墜冰窟,想也沒想就跑出了隊列。
「站住!再跑記過……」
老師的警告很快被拋在身後,我慘白着臉跑向廣場。
出口已經站了幾個老師,正在驅趕那些試圖看熱鬧的學生。
廣場人羣聚攏的中央,趙萍的慘叫依然驚天動地:
「我一個後媽,天天遭人白眼不夠,在家裏還要捱打,天理何在啊!」
「謝無涯,你把老孃害成這副德行,你拿什麼賠……」
我無視阻攔,正要一頭扎進去,手腕忽被從後緊緊拽住。
「別過去!」
陳津同樣慘白着臉,滿眼沉重的擔憂:
「一哥讓我攔着你……她手裏有刀。」
難怪保安和校領導都只圍着,沒人去制服她。
我不能理解:「她……爲什麼?」
陳津還沒回答,趙萍咬牙切齒的聲音已經響起:
「謝無涯,要不是你媽走前把你交給我,我爲了給你當後媽才落到謝建勇手裏,老孃怎麼會有今天!」
人羣爆發陣陣驚呼,忽然四散而開,露出了場間模樣。
趙萍披頭散髮,周遭一股酒味,身上棉服沾着污穢,臉上血跡斑斑,一邊臉頰都已高高腫起。
她看起來頗爲狼狽。
而我看她,卻如同看到了人間最惡毒的厲鬼。
厲鬼持刀瘋魔地四處揮舞。
在她對面,身形單薄的少年面容陰鬱,朝前邁了一步。
如同邁向地獄。
-21-
謝無涯捏緊雙拳,隱忍地咬着牙:
「有什麼話,我們去校外說。」
趙萍昂着頭,狠狠地啐了一口:
「就在這說!老孃把你養這麼大供你上學,來學校怎麼了。」
「謝建勇當初在牢裏,還不是我看你媽一個人可憐幫她帶着你,你媽那千人騎萬人爬……」
謝無涯急急朝前踏出一步,雙眼猩紅:
「閉嘴!」
「你別過來!」
趙萍立馬舉刀擋在身前,惡狠狠地道:
「謝建勇讓我不好過,你是他的種,我就從你身上討回來!」
她開始撒潑大叫:「大傢伙評評理啊,我一個當後媽……」
腦仁嗡嗡作響,噁心感從四肢百骸升起。
周遭旁觀者的目光似化成一柄又一柄利刃,不留情地將謝無涯扎得鮮血淋漓。
他孤身沉默地站在懸崖邊緣,望着這出天賜的鬧劇的時候,在想些什麼呢?
我無從得知。
我只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救救他,救救他……
我輕輕吸了一口氣:「陳津,鬆手。」
陳津下意識把我的手拽得更緊:「一哥……」
「你也想把趙萍趕走吧?我有辦法幫謝無涯,但需要你配合我。」
「就像上次那樣,陳津,你再陪我演場戲,好嗎?」
因爲上次建立的信任,陳津很快被我哄得鬆開了手,並保證他絕對完成任務。
我看着他走到了謝無涯身邊,暗暗鬆了口氣。
我越衆而出,對着趙萍喚了聲:「媽。」
趙萍暫停發癲,轉身皺眉朝我看來:
「死丫頭,你過來做什麼?」
「我有話和你說。」
我走到趙萍身前,視線越過她的肩頭,和她身後的謝無涯四目相對。
他的眉頭緊鎖,幾乎下意識就要朝我走來,但被他身旁的陳津牢牢拽住了胳膊。
隔着一段距離,我對謝無涯安撫地笑了一笑。
陳津在對他說着什麼。
與此同時,我毫不嫌棄地湊近到趙萍的耳旁。
她下意識地將刀往懷裏縮了縮,語氣不耐:
「別來添亂……」
我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打斷道:
「沒膽量對付謝建勇,就來學校發酒瘋。」
趙萍錯愣之際,在圍觀衆人看不到的視線裏,我抓住了趙萍握刀的手。
「你活得真夠窩囊。」
我將那把刀,用力扎進了自己的腹部。
-22-
我剋制着力道,只讓刀尖刺入 3-5cm 的「安全距離」。
初時,Ṭũ̂²像被一塊冰刺進身體裏,涼涼的觸感。
我聽見陳津按照劇本,盡職地喊了起來:「殺人了!殺……」
倏忽,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趙萍驚叫着鬆手往後退。
我才後知後覺地感到劇烈的疼痛襲湧,整個世界開始動盪搖晃。
四周的人尖叫着逃跑,保安衝上去制住趙萍,她在喊:
「她瘋了!不是我!她瘋了……」
我手腳發軟,無力地摔倒進謝無涯的懷裏。
我看見他眼尾的紅頃刻蔓延至瞳孔,有一滴淚掛在眼睫將落未落。
「謝無涯,我沒事。」
我控制着力道呢,這一刀並不致命,就是傷了趙小芳的身體。
我想對謝無涯扯個安慰的笑,可太疼了,疼得剛開口生理性眼淚便落了下來。
那眼淚落在臉上,和謝無涯的混在了一起。
「別走……」
他的嗓音嘶啞得可怕,反反覆覆說不出話,只剩卑微至極的兩個字:
「別走……」
我想同他道歉。
過兩天就是元旦節了,我答應過他,要陪他一起迎接 2012。
明明說好的,我們會去看房子,我們會擁有新生活……
怪我太笨,一時想不到其他方法能讓趙萍消失在他的世界裏。
「明天會好的,明天……」
可明天的生活,真的配得上他今天所承受的苦難嗎?
在被這個世界剝離之前,我無力地留下最後一句:
「謝無涯,等我……」
-23-
嗒、嗒……滴!
我被鬧鐘尖銳的鳴叫聲喚醒,頭疼欲裂。
腹部還殘留着疼痛感,我蜷縮着試圖捂住肚子,抬手卻撈到了一疊棉被。
時間又倒退了七天,而我正在家中的牀上!
這個時間……
是謝無涯庭審的當天!
意識到這一點,我急匆匆換好衣服跑下樓,一邊打電話聯繫司機:
「王叔叔,您現在過來吧,我要提前去法院。」
證人不能旁聽,可我想早點去離他近一點。
「啊?法院?您發生什麼事了嗎?」
司機的困惑令我不安,我放慢了速度:「我昨天沒和您說,今天要去法院嗎?」
「沒有啊。您說接下來幾天都不打算出門了,才讓我不用候在宅子裏。」
怎麼會……
不安感越發強烈,我掛斷電話,抖着手在網頁上輸入「南溪村兇殺案」。
跳出來的卻是——「遊隼颱風滅門案」。
我隨手點進一篇新聞報道,上面寫道:
在 2012 年夏季的遊隼颱風中,南溪村發生了一起轟動全國的詭異滅門案。
一名十八歲少女被暴雨困在山中意外死亡,第二天其十七歲的弟弟持刀殺死父親和繼母后,自己也於暴風雨中走到山中,在一棵樹下自殺了。
一家四口人,均死於遊隼颱風之中,因此被稱爲「遊隼颱風滅門案」。
跳過案件分析和八卦編排,我迅速拉到最後,不出所料看見……
那名少女,原名趙小芳。
那名少年,原名謝無涯。
手機哐當掉落,我徒然摔坐在地。
……
這個時空沒有「南溪村兇殺案」了,它變成了「遊隼颱風滅門案」。
這個時空沒有十八歲的謝無涯了,因爲他死在了十七歲那年。
兩次穿越,謝無涯的未來確實被改變了。
可這種改變不僅沒有朝着好的方向發展,反而將他推向了更深的地獄。
他甚至自殺了。
-24-
他經受了什麼?
我一點一點從細枝末節裏拼湊出謝無涯的後來。
「我」在學校被捅一刀後,趙萍因涉嫌故意殺人罪被逮捕。
但因她獲得了家屬諒解書,甚至趙小芳醒來後主動爲她辯解,最後趙萍只被判了半年。
而謝無涯,明明什麼也沒做的謝無涯,卻被學校開除了。
爲了生存,他去過木材廠、汽車廠、機械廠……
他先後換過五份工作,卻每次都因爲謝建勇上門大鬧而被開除。
2012 年 7 月,趙萍出獄後變本加厲,污衊謝無涯猥褻趙小芳,害得謝無涯差點進了監獄。
警察明辨是非,青山鎮的民衆卻不知內情,紛紛冠以他「強姦犯」的稱呼。
他失蹤了一個月,直到 8 月份遊隼颱風來臨前,他回到南溪村。
……
媒體還披露了幾份謝無涯生前的日記——
【2012 年 1 月 1 日,我在鎮裏租了間房子。元旦快樂。】
【2012 年 2 月,今天謝建勇來了木材廠,他拿着那把鐵錘衝過來的時候,我想如果我不反抗,是不是一切就都結束了?真想一了百了,可是我還需要一個真相。】
【2012 年 4 月,陳津又勸我離開青山鎮。他不知道,這裏有我要等的人。】
【2012 年 7 月,趙萍出獄了,她來了。】
【2012 年 7 月,我要去……一趟。】
【2012 年 8 月,他們該死!!!】
筆鋒凌厲,殺意凝重的四個字之後。
謝無涯留下的最後一句是:
【對不起,我等不到春天了。】
-25-
事情的發展似乎走上了另一條軌道。
但重疊的迷霧之後,一成不變的,是謝無涯窮途末路的結局。
而我……
風的漣漪吹起過霧氣一角,我便滿心以爲是雲開月明的徵兆。
卻忘了,命運不是風,來回吹,命運是大地,走到哪你都在命運中。
難道就認了嗎?
不,還不是時候!
有蛛絲馬跡閃過腦海,我牢牢抓住,在搜索框裏輸入「陳津」二字。
網頁上當即跳出了另一則新聞報道——
兩個月前,陳津的堂伯因和朋友賭牌輸光了錢,便找上陳津向他索要兩百塊。
陳津不給,他口出惡言並直接強行搜家。
在阻攔中,二人扭打至竈臺處,陳津用菜刀失手殺死了堂伯。
事後陳津自首,因犯過失致人死亡罪,被判三年。
而他的堂伯,正是曾經「南溪村兇殺案」中的第三個受害人!
「那事發生以後他精神就不正常了,一直嚷嚷着說人是自己殺的……」
村民的話迴盪在耳邊,我恍然大悟。
謝無涯沒有殺過一個「無辜的村民」,上輩子他是爲陳津頂了罪。
心頭大震,我馬不停蹄跑到陳津目前所在的池蓮監獄。
隔着鐵窗,我第一次見到了十八歲的陳津。
-26-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十八歲。
蒼白無血色的皮膚,瘦到兩頰凹陷,眼眸空洞,整張臉都寫滿了「了無生機」。
我恍惚想起初見時的陳津。
雖然瘦削,一雙眼睛卻總是亮亮的,充滿朝氣,看着斯文靦腆,在熟人面前卻格外開朗活潑……
十幾年的貧窮苦難都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
但如今……他徹底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我惶然不知如何開口,陳津已經沙啞出聲:
「我說過了,我跟謝無涯不熟,不知道他爲什麼殺人,你們這些記者別再來了。」
他說着起身就要離開,我着急喚他:
「陳津!」
眼見他沒有停留的意思,已經在和獄警打手勢了。
我顧不得別的,脫口而出:「番茄醬的錢,我還沒還你!」
陳津頓在原地,豁然回頭。
他的表情從驚疑到震撼,惶然到木然,直至巨大的悲傷將他淹沒……
兩行熱淚突兀從他的眼角滑落。
「……你來晚了,一哥不在了啊。」
面對我的唐突,他不問因緣何故,也不追究如煙往事。
他只是埋頭痛哭,嘶啞着一遍又一遍重複:
「一哥不在了啊……」
我的鼻尖一酸,哽咽着問他:
「陳津,你知道謝無涯他爲什麼……爲什麼要殺人?」
「一哥他媽媽是被謝建勇那兩個畜生弄死的!」
陳津擦了擦眼淚,憤恨道:
「謝建勇一直騙一哥他媽媽回了老家,一哥去了趟西北,回來後……」
「一哥沒和我說,但我猜得出來,他肯定是查到了謝建勇那倆畜生害死他媽媽的證據,不然他不會動手。」
「他都忍了這麼多年……一哥也是沒辦法了啊……」
-27-
在世人口中,在一筆帶過的新聞報道里。
謝無涯的親生母親都是個私生活混亂,拋夫棄子的壞女人。
她懷孕的時候謝建勇入了獄,她生下謝無涯,獨自撫養了他六年。
據說謝無涯六歲的時候,謝建勇出獄,她便無情拋下孩子跑回了老家。
誰又能想到,她的孩子窮盡年少青春,都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爲她抗爭。
陳津說,謝無涯的母親是個好人。
她每天會給謝無涯零花錢,會講故事哄他入睡,也會邀請沒有父母照看的陳津到家中喫飯、玩耍……
她賺錢的手段並不光彩,但她給了謝無涯所有能給的體面。
謝無涯也曾經是在愛裏長大的孩子。
可是,那個唯一愛他的人。
最後留下的,只有一個失蹤的傳聞,和被污名化的一生。
我站在日光中,回望着那道堅如磐石的監獄大門。
恍惚中不斷回想起,陳津剛剛哭哭笑笑說的最後一句:
「一哥不在了,也好。」
他說:「活着真的太苦了……」
我忽然淚如雨下。
苦海無涯。
他們回過頭,根本看不到岸。
-28-
第三次穿越依然來得猝不及防。
我坐上回程的車,到達家門口。
剛推開車門,我一腳踏出,眼前忽然一暗,腳下多了一道門檻。
景象變化,我站在了謝家的屋門前,手中正拉着門閂。
還沒回神,木門已經吱吱叫着緩慢後敞,露出視線昏暗的室內光景。
我一抬眼,看見了……
謝建勇!
幾乎在看見他的一瞬間,我就渾身汗毛倒豎。
那是一種對危險本能的應激反應。
謝建勇抬頭看到我,語氣不耐地喊了聲:「進來啊。」
我真想轉頭就跑。
但兩次的失敗已經教會我,逃避是沒有用的。
我屏息垂頭往屋裏走,沒幾步,聽見杯子叩擊桌面的聲音:
「給老子倒杯水。」
我停頓了兩秒,乖順地走過去拿過水杯,到廚房接水。
謝建勇一直以一種令人生理不適的目光盯着我。
不祥的預感升起,我僵在原地。
謝建勇端坐餐桌前,眯了眯眼:「過來啊。」
我一步一步走過去,放下水杯。
轉過身,我剛鬆了口氣,手腕忽被拽住!
「謝無涯那小畜生昨天回青山鎮了,他沒來找你吧?」
粗糙長滿厚繭的指腹纏住腕骨,有一兩根手指像黏膩的蛇鑽來鑽去,最後在我的手背上放肆地摸了一把……
我忽然感同身受了趙小芳的困境。
我死死咬住脣,在控制不住身體顫抖的前一刻,掩飾性地狠狠搖了搖頭。
「爸爸,我還有衣服沒洗,我可以去收拾衣服嗎……」
我語速極快地說完,手用力掙了掙。
或許是我的問話取悅了他,謝建勇慈悲地鬆了手。
「去吧。」
他拍了一下我的屁股!
令人作嘔的噁心感直竄腦顱,情緒山崩地裂。
我拼命忍住,忍住……
我不露破綻,用常規速度一步一步走向房間。
我不敢用力關門,甚至拉上插栓的動作都顫抖得小心翼翼。
屋裏沒有任何可移動的重物,我只能慢慢蹲到地上,用自己的身體抵住門……
而後,我無聲墜進地獄。
-29-
我知道被侵犯不是我的錯。
也知道自己是被拯救的少數,有多麼幸運。
但嚴重的 PTSD 不受意志控制,如影隨形。
那夜滂沱的大雨,粗糙的觸感,被撕碎的衣衫……
窒息感洶湧而至,我止不住地乾嘔,又急忙捂住嘴巴,不敢發出聲音。
要怎麼辦,怎麼辦!
我囫圇找了兩件衣服塞進盆裏,試圖先出門冷靜冷靜,屋門忽被砰砰砸響。
「死丫頭,你給我滾出來!」
趙萍尖銳的嗓音響起:
「你今天是不是穿花衫了?整天穿那麼騷,勾引誰呢你!」
我下意識垂頭看向趙小芳身上泛黃的短袖,它在胸口țŭ̀ₕ位置有一朵幼稚的玫瑰印花。
謝建勇在怒斥:「你又發什麼瘋?」
「你管我!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藏了什麼齷齪心思,謝建勇你就是老奶奶喝稀飯——無恥(齒)下流……」
桌椅倒地的摔響,隨着沉重急促的腳步:
「賤人!你再說一句試試!」
「我就說!謝建勇你個不要臉的孬種……啊!就會打女人的孬種……啊!」
拳打腳踢,侮辱對罵,鍋碗瓢盆散落一地……
在雜亂的背景音裏,我終於獲得喘息,慢慢又背抵着門坐了下去。
屋外爭吵愈演愈烈,又漸漸消失,直至整棟房子歸於寂靜。
天色越來越黑,就像惡魔張開巨口作陷阱,只待獵物鬆懈。
我握緊從屋中搜出的剪刀,不知在哪一刻,終於聽見命運落下的宣判。
「咚咚。」
敲門聲響在脊背,隨着一聲低語:「是我。」
天光乍泄。
我打開門,甚至沒來得及看清他的面容,便不管不顧地撲進了他懷裏。
「謝無涯……」
他又救了我一次。
-30-
房間沒開燈,只有月亮透過窗戶投進幾縷光線。
我和謝無涯肩挨着肩背靠牀板,席地而坐。
空氣沉寂,我吸着鼻子:
「謝無涯,是我……」
一開口,眼淚又止不住地往下流。
「是不是……謝建勇對你做了什麼?」
謝無涯嗓音沙啞,話裏藏着隨時要一怒而起的殺意。
我急忙否認:「沒有。」
他身上揹負的恨意夠重了,我不能成爲壓倒他的那根稻草。
我用害怕的語氣:「他和趙萍又吵架了,趙萍發瘋說要殺了我……我被嚇到了。」
謝無涯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對不起。」
我驚訝:「你道什麼歉?」
「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來……我應該留在這等你。」
心顫了一顫,我轉頭看向謝無涯。
現在是 2012 年的 8 月了,他剛從西北迴來,應該剛得知了母親死亡的真相。
他變黑了,也瘦了,從前身上的鋒利少年氣如今內斂沉沒,只剩下了冷硬的死寂。
月色再也不能溫柔他的眼睛。
「謝無涯,我錯了。」
一時又想到謝無涯的結局,我哽咽着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要你等我,我要你來找我。」
「謝無涯,你要來找我,找到真正的我,好不好?」
從前兩次,總是對我有求必應的謝無涯。
這一次面對我近似哀求的話語,卻突兀垂眸沉默了。
我的心瞬間破開一個巨大的窟窿,冷風呼嘯。
我擦擦眼淚,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你不來找我也沒關係,我會來找你的。」
「我就在……」
我試圖說出城市名,可剛開口就被消音,哪怕用其他描述代替都無濟於事。
我抖了抖脣,還想自圓其說。
身旁傳來一聲低沉的應聲:「好。」
我怔愣。
謝無涯淡淡又重複了一遍:「好。」
我忽然破涕爲笑,無所顧忌地撲進他懷裏,用力抱住了他。
無關風月旖旎。
那一刻,我就是很想很想給他一個擁抱。
-31-
2012 年 8 月 19 日。
距離「遊隼颱風滅門案」還有三天,距離趙小芳「意外死亡」僅剩兩天。
我從牀上驚醒的時候,謝無涯已不在房間裏。
我憂懼地跑出門,卻看見他正坐在門前木椅上,手拿鐮刀在雕着一塊木頭。
垂首低眸,竟是一派歲月靜好的模樣。
我怔怔,不確定地問他:
「謝無涯,你要留在這裏嗎?」
他沒抬頭,只應:「嗯。」
「謝建勇……」
「他答應了。」
謝建勇怎麼會答應呢?我蹲下身,說得小心翼翼:
「我們去鎮裏,隨時可以回來……」
「我在這裏。」
他平靜地解釋:「我在這裏,有事要處理。」
謝無涯終於抬起頭,可不敢直視的人卻是我。
我避開他的目光,垂下頭,暗暗攥緊了手。
「好吧,那等你處理完……」
我用笑來掩飾自己話裏的顫抖:
「等你處理完再離開這裏吧,離開青山鎮,去……去一個遠遠的、四季如春的城市。」
或許在某一刻,謝無涯早就已窺見過自己命運的深淵。
他選擇坦然以赴,而我無力成爲拽住他的那根繩索。
到頭來,我只是一個見證者嗎?
我心亂如麻,忽覺頭頂被人很輕地撫了一下。
在我呆愣的目光下,謝無涯僵了僵動作,掌心再度落下:
「會好的,別怕。」
心臟的褶皺都被他撫平了。
我眉眼舒展,還沒開口,身前先響起了一道奶聲奶氣的問:
「你是叫謝無涯嗎?」
是一個大概四歲的陌生小男孩,身邊沒有家長陪同。
謝無涯點了點頭,我驚奇地歪頭:
「小……」
「壞人,滾出去。」
毫無徵兆地,小男孩揚起胖手就朝謝無涯的臉打去。
我一驚,條件反射將他推倒在地。
小男孩的手沒碰到謝無涯,但他手心的石頭,砸向了謝無涯的眼睛。
-32-
一道長長的血痕,在謝無涯的眼角旁綻開。
只差一點點,那塊尖銳的石頭就要砸到他的眼睛了!
我顫着手觸向那道傷痕,還沒開口,就先聽見了小男孩的號啕大哭:
「哇,壞人要殺人了,壞人要殺人了……」
我心頭火起,一把揪住熊孩子的衣領,語氣森森:「你在亂說話,我就拔掉你的舌頭。」
那熊孩子呆了呆,哭得更大聲了:
「你也是壞人,你也是壞人……」
簡直莫名其妙!我狠狠打了兩下他的屁股,仍覺不解氣:
「誰教你說這些話的?你的爸爸媽媽呢?」
「媽媽說……」熊孩子邊哭邊說:「媽媽說謝無涯是強姦犯,是壞人,他在村子裏我就不能出門玩……」
那三個字刺得我毛骨悚然,下意識揚起了手掌。
巴掌落下之前,謝無涯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眼神是那樣平靜,平靜中竟還透着幾分安撫的意味:「我沒事。」
許是我的表情太過難看,頓了頓,他又放柔語氣哄:
「不生氣,好不好?」
他用這樣的語氣對我說話,我真的很難不答應。
哪怕我不答應,那熊孩子也已經邊哭邊跑走了。
「謝無涯,你真的太好欺負了!」
我恨鐵不成鋼,憤憤嘀咕:
「熊孩子不值得心軟,就該把他屁股揍開花!」
謝無涯悶悶地笑出了聲。
他的眉眼鋒銳,骨相硬朗間又有種平和的溫潤,輕輕一笑,便有說不盡的風流恣意。
「房間裏有藥,幫我拿下吧。」
直到我聽話去房間拿藥,還迷迷糊糊陷在他那個笑裏。
真好看啊,真希望他永遠笑着。
我感嘆着剛扒拉出角落的傷藥,忽聽屋外傳來震耳的腳步聲,顯然人多勢衆。
「謝無涯!你個有娘生沒娘養的雜種……」
不祥的預感上湧,我轉身往屋外跑。
謝無涯背光站在門口,看着我奔來,輕輕彎了彎脣。
「謝無涯!」
「別出來。」
幾步之遙,他又把我關在了門外!
「打死強姦犯,把強姦犯趕出南溪村!」
「打死謝無涯……」
村民的呼喊聲連綿成片,轉瞬便近在耳前。
我如墜冰窟,用盡全力拍打着木門:
「謝無涯,你快跑!」
「跑不掉的。」
隔着一扇門,嘈嘈切切的罵聲中,謝無涯輕嘆的聲音彷彿就響在我的耳邊。
他說:「就當我在贖罪吧。」
一剎那,我懂了。
他帶着死的意志,在接受生的鞭笞。
-33-
可這輩子,謝無涯到底有什麼罪呢?
他生來未曾見光,只是被人推入深淵,便一路揹負着莫須有的罪名,磕磕絆絆掙扎求生。
一次又一次,他被逃不脫的命運裹挾着,被綁縛在原地。
那些不堪入耳的咒罵和棍棒聲層層疊疊,誰又在乎他曾遭遇過什麼?
若捍衛自己的武器僅剩屠刀,舉起它又有什麼錯?
我咬脣去了廚房,挑起一把菜刀往後門走。
胃部傳來一陣劇痛,我以爲是心緒激動引起的生理反應,沒有在意。
直到走至門口,喉嚨翻湧,我下意識彎腰,吐出一口血。
我愣了愣,隨手一抹,便繼續往外走。
從後門繞到前門,我一眼看到站在人羣外圍的那個熊孩子。
他正揮舞着拳頭,學着大人在喊:「打死他!打死他!」
真是滑稽的現實幽默。
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看我手裏的菜刀。
熊孩子愣了愣,繼而發出驚天的尖叫。
混亂的場面終於停止了下來,衆人紛紛轉過身來。
我把手中的血抹在小孩臉上,語氣淡淡:
「你們再動謝無涯一下,我就讓他陪葬。」
小孩哭得驚天動地,大人面面相覷。
「啊!你放開我兒子!」
有婦女要衝上來,我將菜刀靠近孩子的脖子,她急得在原地跳腳:
「你有病啊,你被他強姦了還維護他……」
「他沒有!」
我豎着眉眼,字字冷銳:
「謝無涯沒有打人,沒有家暴,更沒有強姦我。」
「警察都說他沒有罪,你們聚衆打人濫用私刑倒是可以判刑三年,我會報警,你們等着吧!」
人羣開始恐慌,嘟嘟囔囔間,有人在喊:
「是你媽到處說你被謝無涯強姦了呀,我們也是爲民除害啊……」
「就是啊,我們做好事還錯了?」
「一家神經病,快走快走……」
荒唐以荒唐落幕。
我跑到謝無涯身邊,剛伸出手就被他牢牢握住。
他滿身狼狽傷痕,卻看着我手背零星的血跡問:
「你受傷了?」
-34-
我忽覺啼笑皆非。
謝無涯這個人也蠻荒唐的。
更荒唐的是,我們攙扶着他回到屋裏,上完藥後。
對視一眼,我們忽然莫名其妙都笑了。
「謝無涯,我怎麼每次見你,你都在捱打啊?」
「嗯……是不太巧。」
「還好有我幫你擦藥。」
我做作地嘆氣:「沒有我,你都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
我的本意是:沒有我幫忙擦藥,他該鼻青臉腫成豬頭了。
「什麼樣?」
但謝無涯重複了一遍,忽而說:「大概會變成一棵樹吧。」
我沒跟上他的腦回路:「樹?」
「像這樣。」
他拿出那根早上就在雕刻的木頭,我纔看清那瘦短的一根木頭竟被他雕成了枯樹的模樣。
張牙舞爪的枯枝向上纏繞,在掙扎,在攀緣,也在枯萎。
我看不懂木雕,但也能看出這件未完成的作品簡潔而精巧,自有靈氣。
但我不喜歡謝無涯用這個東西形容自己。
「你要在這些樹枝上刻幾朵花,纔像你。」
謝無涯好奇:「爲什麼?」
我說得理所當然:「枯木逢春會開花啊,像你的名字,多好的寓意。」
謝無涯眼神莫名,定定看了我許久。
他下了總結:「你真的很喜歡春天。」
「……」
我無語,沒忍住瘋狂暗示:
「因爲你可以在春天裏找到我。」
謝無涯沉默了一會兒,恍然:
「所以你是花?」
「……」
這種無語中透露着溫馨的氣氛。
在謝建勇和趙萍回來後,蕩然無存。
-35-
我沒想到自己和謝無涯會有這麼一天。
我們倆竟然和謝建勇、趙萍相安無事地坐在同一張桌上喫飯。
謝建勇難得沒有動手,只是嘲諷了一句:
「窩裏橫的玩意兒。」
趙萍一直在飯桌下揪我的大腿肉:「死丫頭,你今天又幹了什麼好事!」
「那野種被人打死就打死,你管他……」
謝無涯漠然看了她一眼,趙萍便把所有的話都嚥了下去。
看起來比起謝建勇,她現在倒是更怕謝無涯似的。
不知是受這詭異的氣氛影響,還是他們兩人實在倒胃口,這頓飯我喫得像在吞刀子。
飯後謝建勇進屋午睡,趙萍剛揪起我的耳朵。
謝無涯就當着她的面將我牽出了屋,一直往村口走。
我看着前方越來越近的公交站,拉住他:
「謝無涯,我們要去哪兒?」
謝無涯停住,回過頭:「去年我在鎮上找了一間房子,那間房一直沒退租。」
「我送你過去,你先在鎮上待幾天。」
他要把我送走,幾天,幾天後不就是……
我望着謝無涯,近乎逼視:「那你呢?」
謝無涯避開了我的視線,仍是那句話:「我在這裏,有事要處理。」
「你處理完事情後,會來接我嗎?」
謝無涯沉默了。
「兩天吧。」
我扯脣笑了笑,退讓道:
「我在這再陪你兩天,兩天後你再送我走,行嗎?」
謝無涯牽着我的手緊了緊,他也退讓道:
「……好。」
我便真心地笑了。
謝無涯不知道的是,兩天後遊隼颱風就來了。
這場颱風來得迅猛而猝不及防,南溪村並未收到任何預警。
而我知道那場暴雨來臨的精確時分——
就在兩天後的此時此刻。
所以,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
-36-
倒計時一天。
早起的時候,我又吐了一口血。
我看着鏡子裏瘦到不成人形的「趙小芳」,很輕地同她說了句對不起。
這一天謝建勇和趙萍都沒有作妖,但我還是喫不下飯。
謝無涯察覺出我的異常,一直試圖勸說我:
「你不舒服,我帶你去醫院。」
頭昏腦脹,我知道是這副身體出了問題。
「我就是昨天沒睡好,有點困。」
我搖頭拒絕,爬到趙小芳那張破舊單薄的木牀上:
「我睡一會兒。」
說完之後,我昏昏沉沉就睡了過去。
迷糊中似乎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
夢裏五歲的趙小芳獨自在河邊抓魚,卻沒注意自己走到了深水區,只剩一顆腦袋露在水面。
「死丫頭,快回來!」
岸邊有人哭着在喊,趙小芳回頭。
一個水浪打來,她溺進了水裏。
恍恍惚惚裏,一直有個淒厲的聲音在呼喚:
「丫頭,醒醒,我的命根子吶,醒醒……」
我豁然驚醒,起身氣喘不止。
「做噩夢了?」
一道溫熱的手掌覆上我的背,我仰頭對上謝無涯寧定的眼睛。
屋外夜幕已深,辨不清時間。
我張嘴,聲調嘶啞不成音:
「……你一直在這裏嗎?」
「我一直都在。」
謝無涯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別怕。」
他的溫柔就像一座沉默的大山。
而我希望,明年春天,花開滿山。
-37-
倒計時 0 天。
一早,我去村裏的小賣部買酒。
小賣部大爺驚奇不已:「白酒?你媽捨得?」
趙萍愛喝白酒,但因爲啤酒便宜,所以她總是喝啤酒。
我笑着解釋:「我自己攢的零花錢。」
謝無涯在旁邊幫我搬酒,回程的路上他看了看我:
「你在愧疚?」
我怔了怔,聲音飄忽:「畢竟母女一場。」
謝無涯顫了顫眼睫,默然。
一路上,我們心照不宣,但又南轅北轍。
……午飯,我一口都喫不下。
謝無涯給我買了很多胃藥,我喫了。
但我依然疼得蜷縮在牀上,滿身冷汗直流。
「你怎麼了?」
謝無涯手足無措守在一旁,緊張到想碰又不敢碰我:
「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我看見他微紅的眼尾,蒼白着臉笑了笑:
「謝無涯,我好餓。」
謝無涯脣線緊繃,聲音都變得硬邦邦:
「想喫什麼,我去做。」
「想喫……」
我仰頭看着發黴的天花板,囫圇說:
「想喫蓮子糕。」
蓮子糕是北方的時令糕點,南方就很少有,何況是南溪村。
「我去買。」
但謝無涯應了下來,起身前還不放心地叮囑我:
「我去鎮上一趟,很快就回來,你如果難受的話就先睡會兒。」
他給我裝好熱水袋,接了杯熱水,掖好被子,放好電風扇……
他又重複了一遍:「我很快就回來。你……別怕。」
我笑着目送他出門,而後將視線移向窗外。
去往村外的小道上,他狂奔的背影,幾度回頭。
烈陽燦爛,正午的陽光似爲他鋪出了一條金光大道。
這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半個小時。
我笑着收回目光,打開電風扇,擦掉了僞裝的冷汗。
「謝無涯,對不起啊。」
這兩天我一直在想要怎麼把他騙走。
但我其實沒想到,原來他這麼好騙。
我推開門,走出了屋子。
-38-
謝建勇的慣例午休時間要睡一個半小時。
他總是睡得很沉,但趙萍習慣性地降低了音量。
「整天待在屋裏,還以爲你死了呢。」
她在桌前邊喫邊喝,還抽空鄙視了我一眼。
早上新買來的酒已經空了一瓶。
我默默走到廚房,將煤氣擰到最大,開火。
「你幹嗎?」
「餓了,我做點喫的。」
「午飯不喫,現在又來折騰,ṱų₎死丫頭真會找事……」
不一會兒,趙萍又突然問:「什麼味兒?」
我將雞蛋放進水裏,一邊回答:「醋不小心倒了。」
「你這是倒了整瓶醋啊?!」
爲了堵住趙萍的嘴,我倒了一盤花生米送了過去。
「你這是做什麼?」
趙萍眼神不明,眯着眼上下打量我。
我的心沉了一沉,故作自然地把盤子放下:
「你太吵了。」
「嗤。」
趙萍又灌了一口酒,她的臉上已有六分醉意。
「沒良心的死丫頭……」
雞蛋開始翻滾,成熟。
空氣裏的氣味越來越濃郁。
我看了看牆上的時鐘,距離暴風雨來臨僅剩 10 分鐘。
「我出去買點東西。」
一切順利,直到我剛踏出門檻一步。
「趙小芳!」
-39-
我倏然定在原地。
渾身僵直,心臟怦怦直跳。
「死丫頭……」
我回頭,昏暗的室內,趙萍已經醉倒在桌上。
她眯瞪着眼看着我的方向,嘴裏嘀咕了一句:
「別忘了你是跟我姓的……」
我緩緩鬆了口氣,堅定地踏出了一步。
回身,緊閉屋門。
太陽不知何時已被雲層遮住。
遠處天際烏雲翻湧,但云層底下的南溪村村民們仍然毫無所覺。
我慢慢踱步至小賣部,問大爺買了一支筆。
我用那支筆寫了張紙條,想了想,最終將紙條藏進了自己的褲兜裏。
說不清爲什麼多此一舉,但冥冥中那一刻有所感應。
幾乎是紙條塞進口袋的瞬間,遠處響起一道巨大的「砰」聲。
我的心空了一瞬。
「哎喲,這是怎麼了……誰家爆炸了!」
大爺擔憂地嘟囔灌入耳膜,我聽見自己停頓的心臟恢復了跳動。
一聲又一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重。
我猛地轉身,往回跑。
「誒,你的筆……」
越過一個又一個摸不着頭腦的村民,我先一步跑到了謝家門前。
滿地狼藉之間,我第一眼看到的……
是謝建勇!
他光着膀子站在斷壁殘垣之前,遙遙看到我,便露出了一個詭異而和善的笑。
他的手中拎着一把水果刀。
刀尖上落下一滴血。
天上落下了一滴雨。
-40-
僵滯了兩三秒。
我轉身往後山跑。
雨越來越大,我看不清前路,呼吸也越漸困難。
身後的謝建勇似逗老鼠的貓,不緊不慢跟得輕鬆。
終於,在一個向上的土坡前,我被樹枝絆倒了。
「跑啊,再跑快點啊。」
一把溼淋淋的鋒刀貼住我的脖頸,謝建勇粗魯地將我翻了個面。
「趙萍那賤人還想拉着我陪葬,呵呵。」
隔着雨霧,他聲音裏的惡意都顯得有幾分朦朧。
但他一刀利落滑向我的衣領,衣服的撕裂聲又是那樣清晰而顯得震耳欲聾。
冰涼的雨水落在肌膚上,我幾乎下意識握住暗藏在腰間的匕首,又很快鬆開。
2012 年遊隼颱風中,趙小芳從一個傾斜的土坡摔落山崖,意外死亡。
原來如此,原來就是這裏。
「既然你找死,那就在死之前讓老子好好玩玩兒……」
我仰躺着任由雨水落進眼裏,那瞬間腦海竟空前清明。
這是最後一次,我僅有的唯一一次機會了。
而此情此景,女性對比男性力量的懸殊抗拒有多無力,我也早有體會。
我必須……必須等到一個合適的時機,一擊斃命。
在那之前,就……就當 PTSD 發作,做了個噩夢吧。
幸好提前把謝無涯支走了,幸好……
我清醒着沉淪,似夢似醒間眼前出現了幻覺,恍惚竟看到了一道人影。
就像那個雨夜有人從天而降,但怎麼可能呢……
自嘲之際,頭頂突兀傳來一聲微弱的悶響。
有人手捧石頭,用力砸向了謝建勇的後腦勺。
-41-
暴雨如瀑,我對上一雙清亮熟悉的眼睛。
是陳津!
我驚恐地瞪大瞳孔,一個「跑」字剛出口。
「操你**的小兔崽子!」
閃電過境,拔出的刀上血跡轉瞬就被雨水衝沒。
謝建勇將陳津摜倒在地,咒罵着正要刺下第二刀。
天際一聲悶雷。
血色混着雨水飛濺。
謝建勇捂住脖子,僵硬地轉過頭。
匕首掉落在地,我伸出手。
很輕地一下。
謝建勇墜向山崖。
「陳津,陳津……」
我跪倒在地,顫着手捂向陳津的肺部,嘶啞着喉嚨:
「陳津,你別怕……」
陳津迷茫地眨了眨眼,他張了張嘴,微弱的聲音根本穿不透大雨。
我俯下身,湊過去,才聽見他氣若游絲的聲音。
他在問:「你,你現在,是那個……好的人格吧?」
口腔裏漫上血腥味,我死死咬住脣:「是……我是……」
陳津想輕輕笑一聲,一咧嘴,卻吐出一大口血。
「你上次騙了我……你……」
「誒,別哭啊……我不怪你……」
我哽着聲音:「別說了……」
「我在竈臺下,藏了兩百塊……」
我的靈魂被撕碎了。
「陳津,你別說話了……」
「你拿去還給一哥,他……謝,謝……」
「陳津……陳津!」
陳津真的再也不說話了。
他睜着眼睛,呆呆望着恍若末日的暴雨天,身上的血一滴滴滲進身下的山土裏。
我終於泣不成聲,一遍遍祈求:
「神啊,救救他吧。
「我寧願自己被凌辱,我寧願死的是自己啊!」
……神明回應了我的。
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無底的窒息。
我看見漫天雨水都變成了血色。
我看見鋪天蓋地的黑暗席捲。
我看見命運之神輕輕撥動時針——
所有命運的饋贈,終將要以另一種方式償還。
-42-
2012 年夏季,遊隼颱風南溪村傷亡結案,有記:
趙萍死於煤氣爆炸,但死前腹部曾中兩刀。
謝建勇頸動脈被割,死於失血過多。
陳津肺部被刺穿,死於失血過多。
趙小芳的死亡,一說死於胃癌晚期的呼吸衰竭,窒息而死;
另一說,是不明緣由導致的猝死。
……
在暴雨中跑了二十公里趕回南溪村,比村民都先一步發現幾人屍體的謝無涯,身上存在重重疑點。
但因充分的不在場證明,以及明朗的案情。
警方鑑定謝無涯一身清白。
而在安置完陳津與趙小芳的屍體後。
南溪村村民再也沒見過謝無涯。
-43-
「驚春!驚春……醒醒!」
嘩啦啦的雨聲中,有人不停地喚我的名字。
我頭疼欲裂地睜開眼,映入眼簾是嘈雜熱鬧的 KTV 包廂。
同桌一臉驚奇地看着我:
「驚春,你也太厲害了吧,這麼吵都能睡着……」
四周的聲音慢慢灌入耳朵,我聽見有人在唱粵語歌:
「從來未相識,已不在這個人。
「極其實在,卻像個虛構角色。
莫非今生原定陪我來,卻去了錯誤時代。
……
爲何未及時地出生在 1874,邂逅你看守你一起老死。
互不相識身處在同年代中,仍可同生共死……」
2013 年 6 月,高考結束後的班級聚會。
這場景有些似曾相識,可……
「驚春,你沒事吧?你怎麼了?」
我皺眉,捂住額頭:「我……好像做了個夢。」
腦海一片空白,好像忘了很多重要的事情。
但夢有什麼重要呢?
我晃晃頭,脫口就問了句:「下雨了嗎?」
同桌不假思索:「沒啊。今晚天氣好着呢。」
是嗎……
我怔怔,隨口應付了同桌幾句,便有些提不起興趣。
一直坐着發呆到八點五十,我提前離開了聚會。
外面街道霓虹閃爍,車水馬龍。
再熟悉不過的城市夜景,我忽然覺得陌生割裂,彷彿自己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我沿着街旁的綠化帶行走,額頭突然落下一滴涼意。
沒幾秒,大雨傾盆而下。
我愣住,抬眼看了看左右。
右邊是無處躲藏的車流,不見出租車的蹤影。
左邊是一排居民樓房,寬敞的屋檐看起來就充滿能夠躲藏的安全感。
我瞄準離我最近的那扇關閉着的大門,餘光看到與它相隔兩戶的人家還開着門……
看起來就是一場雷陣雨,那就先去躲一躲!
我咬牙,埋頭往前衝去。
-44-
剛邁出一步。
「滴——」
街邊傳來一道刺耳的喇叭聲,我下意識回頭。
一輛出租車赫然停在了綠化帶的岔口,頭頂一個大大的「空」字。
我愣了愣,直覺那車好像在等我,便稀裏糊塗地跑了過去。
剛靠近,出租車的後車門忽然被從內打開。
一個清瘦的陌生少年垂頭自內走出。
雨夜視線朦朧,他戴着鴨舌帽,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ṭű₋見一個漠寒孤雋的側臉。
以及擦肩而過時,他眼尾的一道疤痕。
「姑娘,你上不上車?」
我在司機的催促中回過神,急忙鑽進了後座。
隔着車窗,我望着那個少年沿街緩緩而行的背影。
不知爲何,心臟沒來由地,針扎似的痛了一痛。
「姑娘,你這是遇上好心人了。」
司機啓動車子,一邊感慨:
「剛剛那小夥子還沒到目的地呢,估計是看你一個女孩子在路邊淋雨,特意把車讓給你……」
我怔住,一夜莫名的繁雜情緒,竟就如被風撫平。
我莫名篤定,那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
如果下次遇見,我一定會向他道謝。
但,一別如雨。
我再沒見過他。
(正文完)
番外一
-1-
四年後。
學校裏,藝術學院舉辦了一場木雕藝術展。
我作爲新聞系學生代表,前去拍攝並撰寫相關報道。
展會上,我被一件木雕作品吸引:
瘦短平凡的木頭被雕成樹的模樣,樹上枯枝張牙舞爪地向上攀緣,掙扎……
樹枝的頂端,它們糾纏託舉的地方,雕着一朵花。
我看向作品名和作品介紹,兩者都非常簡短——
作品介紹:「枯木逢春」。
作品名:「逢她」。
這件作品粗糙、青澀,甚至談不上多美。
可不知爲何,那一刻,我忽然有點出神。
像是靈魂被狙了一槍。
旁邊有參觀的學生在討論,說起這件作品來自一位近年聲名大噪的青年木雕師。
這是那位木雕師人生中的第一件作品。
我怔了怔,視線移動,第一次看到了那位木雕師的名字——
謝無涯。
-2-
三年後。
作爲北城雜誌社的新星記者 Dora,我接到了一則人物採訪任務。
我在咖啡館裏坐了十分鐘, 等來了自己的採訪對象。
一身隨性的黑 T 恤黑褲,短髮乾淨利落,金絲眼鏡溫和了他凌厲的五官,卻仍壓不住他周遭冷寂漠寒的氣場。
孤僻、高冷。
這是我對謝無涯的第一印象。
當天我問他的第一個問題是:
「您的很多作品都和春天有關,您很喜歡春天嗎?」
謝無涯像是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
他愣了愣,而後彎了彎脣角:
「嗯。我喜歡春天。」
「您的名字也和春天很相配。」
在謝無涯愣怔的目光中,我真誠誇讚道:
「人間驚鴻客,贈我無涯春,您的名字很好聽。」
我看到謝無涯眼裏疏淡的冷意剎那皴裂,他的表情一瞬間山呼海嘯, 而後變成強忍壓抑的平靜。
他直直盯着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被他的神情弄得有些無措, 意識到他是在問我的中文名。
「我叫宋驚春……」
自我介紹完我才發現自己剛剛唸的那句詩有多不妥,我急急解釋:
「我不是……」
被謝無涯突兀的笑聲打斷了。
他捂着臉, 悶悶地笑着, 笑得肩膀都在顫。
我愣住。
「那你知道嗎?我剛剛騙了你。」
謝無涯忽然抬起頭。
他彎着脣角, 眼睛裏卻蓄滿了水霧。
一滴淚自他眼角滑落, 他說:
「宋驚春,我不喜歡春天。」
……
很多很多年以後。
我才Ṫü²明白——
謝無涯不喜歡春天, 他只是喜歡一個叫宋驚春的女孩。
番外二
第一個時空裏。
被謝建勇又打了一頓的謝無涯倚着南溪村的土牆,摸出口袋裏僅剩的三塊錢。
買不起藥,也喫不起飯,下個學期的學費更沒有着落……
謝無涯自嘲地笑了一聲,忽然有了一個荒唐的念頭:
若舉頭有神明,神明能不能救救他?
他甚至因地制宜地想到, 在南溪村這小地方, 若有神明,也該是歸土地神管。
於是他彎腰刨土, 荒唐地想將自己僅剩的三塊錢獻祭給土地神。
剛撥開一層泥土,他又被自己的愚蠢逗笑了。
可是……
土層下若隱若現, 露出了木盒的一角。
打開木盒, 謝無涯看到了一萬塊錢,和一張紙條——
「謝無涯, 你別怕, 一個叫作宋驚春的小仙女馬上就來幫你脫離苦海了!
「如果你認不出她……記着,你們的暗號是——
「我喜歡春天!」
他不認識有人叫宋驚春, 他也沒見過一萬塊的鉅款。
他以爲這是某個小孩不諳世事留下的惡作劇, 但他已經餓了很多天,於是「借」走了一百塊。
他去工廠努力打工, 沒兩天把這一百塊還了回去。
但工人師傅剋扣工錢越來越嚴重,他的學費仍是遙遙無期……
他不知道一切爲什麼會走到那一步, 但他進了少管所。
從少管所出來後, 他實在走投無路了。
謝無涯又回到了那堵土牆下。
……
十七歲那年,謝無涯妄想請來八方神靈。
神靈未至,但他收到了一張紙條。
十八歲那年, 他掙扎過, 他抗爭過, 他獨自煢煢,無數次想過死亡,奔向死亡。
但真正瀕死的那天, 他卻發出了唯一一次求救——
隔着隔斷柵欄,他看着那個一無所知的女孩,說:
「我喜歡春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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