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死了,死得極不體面。
他死在後巷,衣不蔽體,身上都是曖昧的斑斑點點。
我娘抱着他,哭得很傷心。
但我不傷心,只覺得丟人的阿爹終於死了。
再也沒有人對我指指點點了。
-1-
我爹是戲班裏的臺柱子,唱花旦出了名,身姿儀態比女子還柔。
只要我爹登臺,那必定場場滿座,紅綃纏頭更是不知其數。
有時候,那些貴家子弟爲了爭個好位置看爹的戲,甚至能不顧身份,當街鬥毆。
但我爹很丟人。
我不止一次望見他搖着柔軟的身段,與那些個貴家子弟調ţũ̂₄笑。
甚至,暗地裏,他還同有些公子隔着水袖勾手指,臉上都是心照不宣的神色。
有時候,那些公子還會把手伸進他衣領裏,掐摸爹身上的嫩肉,我爹也不惱,還會笑着朝人撒嬌兒,比花樓女子還媚幾分。
因爲我爹總丟人,街上同齡的孩子從不與我玩,他們還會丟我石子,拍着手跺着腳罵我:「我們纔不跟你玩兒,你是下九流的種,算是Ŧū́₌下十流!」
街上的婦人就更厭惡我們家,她們不敢找我爹去理論,怕得罪了他背後的公子哥兒些,卻總會把我和娘堵着,又是罵又是抓,叫我娘把爹看好,不要讓他勾她們家男人。
至於那些男人們,就算不是貴家公子,只是個挑大糞的,有時候也會在街上叫住我,黏糊糊又不懷好意地問我:「大妞,你爹呢?叫你爹行行好,不要總顧着公子哥們。咱們做氣力活的,保管叫他快活!」
我白他們一眼,他們不怒反笑,笑得肩上的大糞都潑出來:「大妞,你不要急眼。就算咱們挨不上你爹,你娘也成啊。你爹總不能男人女人都佔着吧,咱們這些人都還打着光棍呢!」
戲班的班主也是,當面對我爹就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可背地裏我卻見過他不止一次罵我爹:「吊着眼睛看不起誰呢?還不是一個下九流的臭戲子。」
「呸,就一賣屁股的,真把自個兒當角了!」
因爲這些事,我討厭我爹,嫌他丟臉。
但其實,我爹對我和娘挺好的。
他每次歸家,笑盈盈的,還總帶些小玩意兒給我和娘。
娘見他回來,不論做什麼,都會放下手邊的活計,笑着,歡喜着,又殷勤地迎上去,給爹端茶倒水,攏攏爹亂了的發,打整打整爹亂了的衣襟。
娘瞧着真快活,真高興,就像樑上歡叫的燕子,但其實,她剛剛纔被婦人們堵在街上肆意羞辱過。
婦人們扯開她盤好的發,把她衣袖拉着不讓走,指着我和她罵得不堪入耳。
娘死死護着我,散亂的發披開,對着那些慍怒的婦人們,似笑非笑,看她們像看小醜跳樑似的。
婦人們怒斥我們不要臉,我娘輸人不輸陣,乾脆利索地同她們對罵,她們總討不了好。
娘看起來總會贏,可等她回了家,關了房門,娘也會抱着我抹眼淚,嘴裏還時常唸叨:「大妞,你爹苦呀,你爹苦呀。娘一想到你爹受的罪,就好心疼。」
不論娘哭得多傷心,多委屈,但只要爹一回家,娘都會把眼淚擦乾,噼裏啪啦講些趣味話兒。
我和她喫了什麼,玩了什麼,瞧了什麼新鮮玩意兒,事無鉅細,娘都講給爹聽,就好像我們孃兒倆個把世上的好事都佔了似的。
爹呢,總聽得眉開眼笑,聽完了還意猶未盡。
爹在家裏不像在外面,總搖着腰肢賣媚態,他在家裏很正常,常常站得板正,我不能理解爹這樣的反差。
我常常想,爹要是像在家裏這樣正常多好呀,也不至於讓我和娘被人欺負,被人看不起。
爹還最愛長吸一口家裏的氣味,嘆一句:「還是家裏的味道好,外面再名貴的香料,都不如你們孃兒倆的味道好聞。」
娘這時候都笑眯了眼,忙不迭地把我抱着遞給我爹:「快快快,來抱你大閨女。你大閨女身上的味道好聞,我都愛聞。」
我本來想掙扎,但又不想讓娘傷心,就垂着頭,打算就讓爹抱算了。
爹本來想伸手,但他看了看伸出的雙手,下意識地把雙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卻還是沒敢接。
爹怔怔地,有些悵然:「瓊娘,我……我……髒,不敢抱咱們閨女,我怕她嫌我。」
娘眼神一黯,但馬上又換上了個笑模樣,她手上摟着我,和我一起倒伏在爹的胸口:「大妞敢嫌你,我把腿都給她打斷!」
「楊三郎,你給我記住,你不髒!你是大妞的爹,我的漢子,是世間最乾淨的男人!」
「你沒像別的男人,憨長了一身肉,世道艱難,就賣兒鬻女,賣妻求生,哪裏去管妻女的死活!」
「你不一樣,你養活了一家人,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娘說到這兒,就再說不下去了。我知道,娘哭了,爹也哭了,他們的淚一個落在我身上,一個沾在爹的前襟上。
最後,娘帶着哭腔,嘶啞着說了一句:「咱們一家三口好好的,總會有活路的。大妞爹,你別想那麼多,我去燒洗澡水。」
我不懂好好的,爹和娘怎麼就哭起來了,明明他們之前還在說說笑笑呢。
很快,娘燒好了洗澡水,招呼我爹去洗,我爹聽了,笑眯眯地就趕去洗。
我坐在門口,聽見娘在寬慰我爹。
「大妞爹,你不要哭,也不要覺得對不住咱們孃兒倆個。世道艱難,咱們家鄉又遭了災,要不是靠着你,咱們一家三口早沒了。」
「要怪就怪這世道。」
「呀,乾毛巾沒了。我再給你搓洗搓洗,就去拿。你就在水裏泡着,別起來,免得着涼。」
我聽了,輕悄悄去拿了乾毛巾,想着給娘打打下手,好討些孃的歡心,畢竟她剛剛哭了。
爹坐在浴桶中,露出的手臂青紫交錯,脖子上都是咬過的齒痕,前頭的兩粒也格外紅豔,看起來格外觸目驚心。
我看着害怕,又覺得噁心,但還是遞了毛巾過去。
爹和娘這才發現我進去了,爹急忙抱住身子沉下水,好看的眉眼沾了霧,看起來痛苦不堪:「大妞,快出去。你別看!」
娘皺了眉頭:「大妞爹,你怎麼了?是不是身上的傷沾了熱水又疼了?」
爹搖了搖頭,幾乎是驚叫着:「瓊娘,快叫大妞出去。我不想她看見我身上這些,污了咱們閨女的眼!」
娘接過我遞過去的毛巾,笑着哄爹:「大妞爹,你別緊張。大妞給你遞毛巾,是孝順你呢。況且她還小,不懂什麼,你不用怕。」
「你呀你,總怕大妞嫌你。你是她親爹,她嫌誰也不會嫌你。咱們自家的閨女,我還能不知道?」
我聽了孃的話,縮了縮頭,不敢說話。
其實,娘不知道,其實我很嫌棄我爹,總覺得他丟人。
但娘向來偏幫着爹,把他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別的事都可以和和氣氣,唯獨我說點爹的壞話,娘絕不允許。
所以,我討厭爹這件事,就只能藏在心裏。有時候,在娘面前,我還會假裝照顧爹、心疼爹。
我不想讓娘傷心。
但很快,娘就傷心欲絕了。
因爲爹死了,還死得極不體面。
-2-
娘蹲在後巷,用帕子給爹擦拭身子,擦得極仔細:「三郎,咱們乾乾淨淨回家。」
她又給爹換了新衣。
然後,娘用瘦小的身子背起了爹。
一路上,街坊四鄰或好奇,或鄙夷,或不屑,對着我們一家指指點點。
因爲我爹死得極不體面,我臉上火辣辣的,只顧埋着頭,默默跟着我娘走。
「月亮月亮光光,芝麻芝麻香香。燒死麻大姐,氣死幺姑娘。姑娘不要哭,買個娃娃打鼓鼓,買個燈盞,燈盞漏油,買個枕頭,枕頭開花……」
娘一邊走一邊唱家鄉的曲子,這首曲子一向是哄我睡覺的,但爹回家了,聽到我娘唱,就總愛湊過來,笑着聽娘唱,有時也會應和幾句。
娘今日的曲調極悲,我聽了都想哭。
到了家門口,娘突然大喝一句:「三郎,回家了!」
然後,娘把爹放下,她替爹梳了頭。
爹當真生得極美,娘忍不住和他貼着額頭。
娘叫我也去貼,我不敢,藉口說渴了就跑開了。
自此,娘不喫不喝不睡,也不流淚,就只是坐在院中,緊抱着爹已經僵硬的屍身,執着地唱着咱們家鄉的童謠。
我擔心娘,小心地捧來熬好的稀粥。
娘笑了:「我們大妞真孝順!三郎,起來喝粥,這是你大閨女熬的,你肯定覺得香。」
爹一動不動,身上也已經散發出臭味。
但娘好像聞不着似的,她把粥舀起來,吹涼了,喂到爹嘴邊。
爹自然不知道張嘴。
娘有些慌張,捧着爹的臉:「三郎,你快起來喝粥,這是我們大閨女熬的。」
我見娘這樣,心中十分不忍。況且,爹身上的屍臭味越來越濃,我感覺這味道直衝腦門,簡直快要讓人窒息了。
於是,我儘量放低聲音,勸她:「娘,爹已經死了……我們讓他入土爲安吧。」
娘聽了,她愣愣地,不敢置信。
她手上的碗也掉落下去,摔得四分五裂。
「三郎,你不該娶我。」
娘終於哭了,無聲無息,淚水打溼了爹的脖頸,洇透了娘換給他的新衣。
只是,娘這回哭,再也沒有爹手忙腳亂替她拭淚了,也再也沒人溫言細語哄她了。
要是往常,爹早不知怎麼心疼纔好,圍着我娘團團轉,喫不下睡不好,恨不得摘星星哄她了。
其實,我娘長相普通,她很愛笑,也很愛喫,就是爹Ṫú⁽的家鄉最普通的一個鄉下姑娘。
儘管我娘是這樣一個極普通的鄉下姑娘,我爹也極愛我娘,捨不得她傷心。
我走上去,抹了抹孃的淚,安慰她:「娘,你別傷心了。爹該心疼了。」
娘抹了抹淚,她理正了爹的衣服,去棺材鋪買了一口薄棺,裝殮了爹。
爹的葬禮很寒酸。
他死了,可是人人都在傳他的閒話,人人都在臆測他死前的遭遇。
隱祕,窺視,慾望,譏笑,全都交織在一起,黏在我和娘身上,融入我們的骨血。
娘辦完了爹的葬禮,她站在爹的墳前,語氣平淡:「楊三郎,我會替你報仇。你不要安息,黃泉路上,等着我和大妞兒。」
然後,當天傍晚,娘就把我賣去花樓,那是個喫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而她自己,則去侯爺府當了燒火婆子。
-3-
我年歲漸長,容貌越發肖似父親,豔麗非常。
恰好我從前伺候的花魁娘子死了,春麗院的老闆看重我的容貌,想要抬舉我當這花魁娘子。
我沒有及時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老闆立馬就冷了臉。
春麗院的老闆,人稱纏郎,姿容絕豔,回眸一笑百媚生。
眉間一粒紅痣,妖嬈殊麗,無人能出其右。
但頃刻之間,他又收了冷臉,換了個笑模樣,他這一笑,叫任何人看了心裏都舒坦,恰如百花齊放,美不勝收。
可我卻怕得發抖。
我太知道老闆美人面下那狠絕如蛇蠍的心腸了。
果然,老闆抬步走了過來,停在我身旁,輕撫我頸間的肌膚,語氣柔和甜膩:「好姑娘,你瞧,你的肌膚白皙光滑,觸手生溫,毫無瑕疵,我纏郎又向來是個憐香惜玉的人,我會疼你。」
「但若是你不聽話,我會忍不住叫人剝了你這身美人皮,用它做幾盞上好的燈籠,掛在我牀頭,我正好時時貪看。」
我瑟縮了一下,老闆低下頭來,朝我的頸子吹了口氣,語氣仍舊柔和親切:「好姑娘,你在這花樓長大的,該知道我一向的手段。」
說完,老闆又抬起頭,眼睛看着他那幾截蔥白的手指頭,漫不經心地說了句:「好姑娘,你去準備準備,明兒個就掛牌。春麗院這樣的銷金窟,可不能長久沒有頭牌。」
我本想拒絕,可話到嘴邊,就想起了那些被賣到春麗院的女子,她們若是不聽話,或是傷痕累累生不如死,或是無聲無息亂葬崗了事。
沒人在意她們,她們本就是可以交易的一件貨物,貨物不合心思,扔了丟了,又有誰在意?
想到此處,我對着老闆,輕點了點頭,怯生生地說:「老闆,我願意聽話的。」
老闆伸出手來,用中指觸在我脣上,語氣旖旎:「這纔是好姑娘。以後,你別叫我老闆,該喚我纏郎。」
我低低怯怯,輕喚了句「纏郎」。
老闆這才滿意,抬抬下巴使喚人過來,魚貫捧出金銀首飾、錦衣華服,又叫了幾個女孩兒過來,說是長久服侍我的。
我心裏知道,這是老闆疑心重,怕我陽奉陰違,表面上應承,暗地裏卻計劃逃跑,這些人名義上是服侍我,實則是監視我。
這回我反應快了,急忙奔上去貪看那些首飾,裝作愛不釋手的模樣,又嘆了一句:「從前花魁娘子有的,我終於也有了。」
這麼說着,我還把所有的金銀首飾、錦衣華服都捧了一遍,把它們深深埋在面上,貪嗅個不住。
老闆似笑非笑,他把玩了一會兒自個兒的髮梢,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果然,從前的花魁娘子說得對,老闆需要的是順從的蠢人,越是順從,越是蠢笨,再於錢財之上看重些,老闆越喜歡,自個兒的日子也會好過些。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美貌,美貌是花樓裏第一要緊的事,也是安身立命的關鍵,但也是一切苦難的開始。
可縱使花魁娘子什麼都明白,卻還是栽在了老闆的身上。
我掛牌之後,老闆爲我挑選了四個權貴,說價高者得,那四個權貴見我貌美,又是雛兒,自然不願吝嗇金銀。
最後是侯爺花了萬金買下了我,侯爺縱是再金貴,也已年老,鬚髮灰白,身上的皮膚也皺巴巴的。
他讓我在燈下,貪婪地注視着我,一寸一寸撫過我的肌膚,不知怎的,眼中又突然浮出厭惡,用手死命地掐我,我疼得發抖,他卻獰笑着,要求我笑,笑得不滿意就會讓我生不如死。
我仰起臉,學着老闆纏郎的笑容,春風滿面,看起來溫暖和煦,像初初綻放的春花。
侯爺這才滿意了,他俯下身,我感覺他藏在華服裏的肌膚,像皺着皮焉壞了的魚,腥臭又扎人。
我感覺很噁心,可爲了活着,卻不得不忍受,而且還必須笑着忍受。
侯爺饜足了,笑着誇我:「年歲小些就是好,這身子嫩得像鮮桃似的。」
但我感覺,再嫩的鮮桃都被蟲蛀了,沒什麼指望,只等徹底腐敗的那日。
等侯爺一走,老闆就帶人過來看我,他或許是大賺了一筆,儘管他看到我身上的傷,知道該表現出憐惜來,可我仍然瞧見他若有似無的笑容。
老闆深吸了一口氣,看起來似乎是被我身上的傷驚着了,實際是爲了收斂掉他面上似有似無的笑容。
他坐在我牀邊,輕撫過我身上的傷,語氣疼惜:「好姑娘,你應該很疼吧。可是,女兒家總歸有這一遭的,一會兒就不妨事了。」
旁邊的婢女極有眼色,拿了傷藥過來,想要給我抹上。老闆見狀,急忙拿了過來,親自給我上藥,嘴裏說道:「好姑娘,等上了藥,你還得奔波些,另外三位貴人都在自個兒府上等着你呢。」
我聽了這話,整個人都僵了,像在冰窟裏泡着,心裏頭直冒冷氣。
那三位權貴,個個又老又胖,還特別喜歡用細碎的功夫折磨人,從前的花魁娘子,就沒少喫這些人的苦頭。
老闆覷着我的眼色,又放軟了語氣:「唉,好姑娘,我知道委屈了你,可咱們這樣的人,總歸是身不由己,這幾個貴人,咱們誰也得罪不起啊。」
這麼說着,又安撫似的應承道:「你伺候好那些貴人,趕明兒我親自去珍寶閣,替你挑選幾樣趁手的首飾。」
我望着虛僞的老闆,心下悲涼,明明是他貪財,舍不下白花花的銀子,纔不顧我的死活,把那四個權貴的銀錢全收了。這會子倒給我說起身不由己了,當真可笑!
老闆如今之所以願意對我虛與委蛇,大概是不願意放棄我這棵剛得的搖錢樹,要是我像之前的花魁娘子那樣,身子不中用了,那絕對會被他一腳踢開。
但我知道反抗沒什麼用,所以儘管知道一切醜陋的真相,卻依舊違心地點了點頭,還緊抓着老闆的手,裝作貪婪的樣子說:「纏郎,那我要珍寶閣那支嵌了東珠的黃金釵。」
老闆盯着我抓着他的手,抬手握住我的掌心,在我掌心上撓了撓,那張濃豔的容貌也浮出幾分曖昧:「好姑娘,只要你聽話,纏郎什麼都依你的。」
從前,他就用這般的模樣,不知勾纏了多少良家女子,才讓她們對他魂牽夢縈,捧出全部的真心和錢財,什麼體面也不顧了。
等那些女子被他榨乾了錢財,他又甜言蜜語,去哄那些女子墮入風塵,把她們全部推入深淵。
也有女子中途悔悟的,可他又柔情蜜意,做出身不由己的樣子來,就又騙了不少真心,引得她們更加心甘情願地付出。
從前的花魁娘子便是如此。
可我卻見過,老闆攬鏡自照,摸着鏡中人的輪廓,嘆道:「纏郎啊纏郎,虧你有這般的樣貌,才能引誘不少的女郎來這春麗院賣笑。」
「如此一來,你這春麗院比之別的花樓,不知省了多少買辦的銀錢呢,哈哈哈哈……」
所謂買辦,買的自然是妙齡女子。
這些女子有被自家親人賣了的,有被人牙子拐來的,還有的是被家人逼着自己賣了自己的。
而老闆,因着他那副勾人的容貌,倒不費吹灰之力,誘騙了不少女子。
他雖也出銀錢買辦,但總歸比別的花樓少些,因此省下了大筆的錢財。
但眼下,我雖厭惡老闆,卻不得不裝作受用的樣子。
老闆又囑咐了我幾句,就派人送我分別去那三個貴人府上。
-4-
我被折騰得體無完膚,幾乎丟了命,被擡回春麗院後,水米不進,整整躺了三天還不見好。
老闆捨不得我這棵搖錢樹,倒也來看過,還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又拿出嵌了東珠的黃金釵送給我。
我躺在牀上,忍着痛,在燈下仔細瞧着這支沾着我血淚的黃金釵。
這支黃金釵真美,流光四溢,尋常人家估計一生都沒機會見過,如果賣了,大概可以在災年救十戶人家。
我把那釵緊緊捂在懷中,可不論我怎麼捂,那釵始終是冷冰冰的。
可這樣冷冰冰的物件,卻真的可以救命。
我想,如果當年家鄉遭災的時候,有這支釵多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就都不會餓死,舅娘也不會餓糊塗了,說燉了肉喫,舅舅揭開鍋,發覺裏面是剛出生不久的堂弟,都蒸爛了……
舅舅發了瘋,他掐死了舅娘,就跳下山崖摔死了。
還有爹,我的爹爹,他刨光了四周所有的樹根、樹皮,自己捨不得喫,熬了給娘和年幼的我喝。
我太小了,又病懨懨地,根本喝不下什麼,娘就偷偷給我喂她的血水喫。
朝廷說有賑災糧,可一層一層盤剝下來,除了村裏的鄉紳和村長,家家戶戶都餓死了人。
村裏人實在餓極了,就有人打起小媳婦兒、閨女們的主意,她們在災年沒什麼用,小媳婦兒沒了可以再娶,閨女長大了要嫁人,都是別人家的人。
爹見了這些場景,嚇得不輕,連夜就帶着我和娘去了偏僻的地方藏着。
最後實在熬不住,我和娘也快要餓死了,爹抱着我們哭了一場,哭過之後,就洗淨了身子,束着越發消瘦的腰,敲開了村長的門,村長早就垂涎爹的美貌,卻一直沒能得手。
爹換回了救命的糧食,我和娘才活了下來。
後來,村裏到處都散着女人和女孩的骨頭,爹看了害怕極了,他摟着我和娘,哭着說:「村裏沒法兒待了,我們逃荒去吧。」
於是,夜裏爹趁村長睡着了,偷了他家幾小袋麪粉,當夜就帶着我和娘逃荒。
我們在路上遇到幾個瘦得像骷髏的人,他們盯着我和娘,不住地舔嘴,眼裏也都放光。
那些骷髏沒什麼力氣,卻都掙扎着,一起朝我們撲來,我被他們臉上猙獰的表情嚇得噤了聲。
爹雖清瘦,但好歹喫飽了飯,身上有些力氣,他拿出菜刀,很冷靜地劈砍下去,刀剔骨頭的聲音沉悶,鮮血濺滿了我們一家三口。
我當時年幼,看着爹刀起刀落,如地獄的惡鬼,心裏無端地害怕,日日都做噩夢,總夢見爹拿出菜刀砍我脖子,鮮血到處流淌。
所以,我其實很怕爹。
後來我們一家逃荒到上京,爹又老是給我丟臉,讓我和娘受了不少罪。
這也讓我更不喜歡Ṭų⁽爹。
可我如今才明白,我的爹爹,那是世上最好的爹爹。
-5-
我終成了花樓里名頭最響亮的花魁。
平日裏數不盡的達官貴人,豪擲千金,只爲買我一笑。
老闆賺得盆滿鉢滿,整日裏眉開眼笑。
當然,我閒時老闆也會召我去他的寢臥,我沒有抗拒,反而刻意討好他。
我對老闆,除了錢財上恰到好處地索取,其他別無所求,也從不向他索愛。
老闆很滿意,我不應酬的時候,總是召我過去陪他。
我對老闆也越發溫順,平日裏親自伺候他的喫喝,還總是替他出主意撈銀子,老闆萬事不愁,日子快活似神仙。
但老闆脾氣很怪,明明是他推我出去應酬,但看到我身上的傷,他又會大發雷霆,用更加殘忍的方式折磨我。
等他折磨累了,他又撫着我後背的傷,涕淚漣漣,甚至還親自要替我沐浴潔身。
我咬着牙,扶在浴桶邊,露出血肉模糊的後背,老闆一邊往肩背澆水,一邊如癡如醉地嘆道:「你的肩背當真極美。」
這讓我想起伺候上一屆花魁娘子的日子,每一次她從侯爺府回來,都是我伺候的沐浴。
花魁娘子總是披着長髮,髮絲浸在浴桶裏,我瞧着那長髮像發黑的水草,暗地裏掙扎着逃命,卻無人在意,後來不得不柔順着沉下去,無聲無息。
我動作極快,一手撩起沉下去的長髮,一手接住發上的水滴,生怕她肩背上的傷沾了水疼。
其實,花魁娘子的肩背很美,白膩,勻稱,豔麗,無一處不美。
可偏偏,那處肩背總是血肉模糊,皮肉都翻了出來,結成團的血痂在浴桶裏暈開,就像開了一池詭祕的血蓮。
我忍不住哭了幾回。
花魁娘子對我極好。
當時,娘賣我到花樓,就一去不回頭。
我年紀小,容貌還未長開,性子又倔,所以在花樓的日子格外不好過。
那些日子,我時時忍飢挨餓,受氣受凍,還有幹不完的粗活,簡直苦不堪言。
就這麼磋磨了幾個月,我身子挨不住,就受了涼生了病。
老闆瞥了我一眼,說這春麗院從不養閒人,嫌我不能幹活浪費糧食,就打發手下人把我捂死,扔亂葬崗去。
我拼了命地掙脫出去,撞到了花魁娘子,可她沒有計較,反而拉了我起來。
她救了我,還找郎中瞧好了我的病,留我在她身邊伺候。
我那淚啪嗒啪嗒止不住,花魁娘子聽見我哭,兩眼放空,一動不動,嘴裏卻笑了起來。
「大妞,你真好,還能哭出來。不像我,眼淚流乾了,早不會哭了。」
「也好,你哭吧,就算我也哭了一場。」
我邊哭邊給她抹藥膏,嘴裏嘟囔着:「那老侯爺看着人模人樣,結果比畜生不如,每次都這樣對娘子,難道他不知道娘子會很痛嗎?」
說實話,那時候我真想不通,花魁娘子這樣好,老侯爺怎麼忍心?
明明他白日裏還笑模笑樣,盛讚我們花魁娘子詩文做得妙。
花魁娘子微搖了搖頭:「大妞,在這些貴人眼中,我們恐怕比螻蟻不如,沒人在乎螻蟻痛不痛的。」
但很快,花魁娘子又喃喃着:「可我們和那些貴人們一樣,都是爹孃生的,知道疼,也會傷心。」
我正要應和,卻又聽她幽幽說道:「終究不一樣。我們雖都是爹孃生的,可家鄉遭了災,我爹孃爲了活命,就要賣了我。」
「說起來,我爹還是教書先生呢,可讀了萬卷書,肚子餓了還是要賣女兒。」
「但我偏不認命,我偷偷逃了,還遇到了纏郎。」
說到纏郎,花魁娘子的臉色柔和起來,帶着飛蛾撲火的決絕:「我不是不知道纏郎在利用我,可他總對我笑,不像爹孃,明明都要靠賣我活命,卻連個好臉色都吝嗇給我。」
花魁娘子的臉上都是淚,在燭火下像蒼白的魚眼。
我嚥下勸慰的話,輕輕摩挲着她的手:「沒關係,我的娘也賣了我。」
過了半晌,花魁娘子抬起手,拍了拍我的額頭,輕輕說道:「大妞,不妨事。你有我,我也有你,我會護着你。」
但我們誰都知道,她護不了我,我也護不了她。
我的心沉了下去,與花魁娘子相對無言。
但燭火燃盡的時候,我還是握住她的手,點了點頭。
突然,後背一陣刺痛,直接把我從回憶里拉了回來。
我抬頭,就撞進老闆豔麗的眉眼裏,他手裏拿着水瓢,瓢中的水雖潑盡了,還是冒着陣陣白煙。
「我親自給你沐浴,你卻不專心,該罰!」
老闆這麼說着,又舀出一瓢水來,我急忙示弱,拉着他另外一隻手貼在我面上,輕輕摩挲,就像貓兒尋求庇護一般。
老闆這才滿意,丟開瓢,把我頭抱着,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
我長舒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算是逃過一劫。
老闆越來越離不開我,衣食住行,樣樣都要我替他周全。
而且,他越發貪睡了,折磨我的次數少了許多。
我等他睡沉了,又吩咐婢女伺候着,就偷偷去了一條巷子裏。
娘在那裏,她佝僂着身子,縮在巷子裏。
我心緒複雜,但還是走上前去。
娘聽見腳步聲,循聲望了過來,那雙眼渾濁,了無生氣。
「大妞,你來了呀。」
孃的聲音平和、溫柔,好像她只是喚我回家喫飯,就好像我們從未分別。
我一時有些恍惚,低低答了句:「嗯。」
娘站了起來,瘸着腿,一步一挪,十分艱難朝我走了過來。
我目光一縮,忍不住問道:「娘,你的腿……」
娘無謂地笑了笑:「不妨事的。從前剛進侯府,侯爺嫌湯裏沒有松香,怪我燒火松木用少了,就打瘸了,我早就習慣了。」
也是,我們這樣的人無關緊要,瘸腿算什麼呢。
娘停在我面前,把我從上到下瞧了個仔細,可慢慢地她的眼角滲出了淚:「大妞,你受苦了。」
我闔下眼,轉過頭不去看她。
娘伸出手,摸着我的鬢髮:「你不要怪娘。這世道艱難,沒了你爹,娘實在沒法子了。」
其實,我知道我怪不了娘,也怨不了她,如果當年她不這麼做,我們孃兒倆估計早就沒了。
但我就是不能釋懷。
如果不怪娘,還有誰能讓我怪呢?誰會心甘情願讓我怪呢?
我與娘默默無言。
夜裏的梆子敲過三聲。
娘終於又開了口:「大妞,娘對不住你。」
只這一句,就這一句,便夠了。
我笑了,拉起孃的手,輕輕摩挲:「娘,你從前囑咐我的事,我從沒有忘過。」
這麼說着,我牽着娘往前走,巷子裏又深又長,我的影子被慢慢淹沒,徒留娘那顫顫巍巍的身影在星光下漸漸扭曲。
到了後巷,我和娘並肩站着,緊緊盯着爹曾經躺過的地方。
而不遠處,侯府裏的絲ƭŭ⁾竹聲,聲聲不絕,多少年過去了,還是一如既往地醉生夢死。
-6-
侯爺府要宴請大臣,又請我去作陪。
只是,這回大臣裏有愛好孌童的,於是,也一併請了老闆去赴宴。
老闆的臉色很難看,但看到金燦燦的金子,還是收拾了一番,同我一起進了侯爺府。
侯爺府中十分嘈雜,阿諛奉承、捧高踩低、互相吹捧,到處都是虛情假意。
調笑聲、絲竹聲、推杯換盞聲,聲聲不絕。
侯爺府的菜色齊全,酒水裏還沾着淡淡的松香,聞之慾醉。
我瞥了一眼老闆,他在花樓裏不可一世,總是孤高清傲,彷彿樓裏除了他,旁人都是一隻貓兒、一隻狗兒。
可如今,他被老得掉了牙的大臣踩着臉,卻還是賠着笑,臉上的討好與媚笑都快淌在地上,濃得化不開。
大臣吟詩作樂,飲了一杯酒,卻不下嚥,只是放開了踩老闆臉的那隻腳。
老闆見狀,十分乖覺,香肩半露,張開嘴,主動去渡了大臣口中的酒水。
這一幕怪異扭曲,瘋癲無狀,卻又讓在場的貴人才子們熱血沸騰,各自詩興大發,揮筆鑄就千古詩篇。
從前的花魁娘子也喜歡詩文。
她陪那些才子唱和詩文的時候,口若懸河,筆下生花。
我最愛看她握筆的時候,脊背挺直,肩頸修長,堪稱完美。
可原來,詩文也各有不同。
花魁娘子的詩再好,脊背挺得再直,那也上不得檯面。而達官貴人大多是才子,那些詩文只要作得好些,不論是飲酒狂歡時所作,還是花樓狎妓時所作,都是風流倜儻,都要流芳百世。
終於,侯爺和大人們想聽戲了。
戲臺上演着才子佳人、忠君愛國,戲臺下沒有才子,也無佳人,只有恩客和妓子,更談不上忠君愛國。
過了許久,一直端坐主位的老侯爺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他高高在上,瞟向坐在左手邊一直飲酒的年輕世子,閒話家常般:「說起唱戲,還是從前的楊三郎有味道些。」
我坐在老侯爺身邊,適時給他倒了一杯酒,這酒很陳很香,那股子松香正是老侯爺一貫喜歡的。
世子爺醉蒙了眼,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我記起來了。那是父親當時中意的相好。」
這麼說着,世子爺噗哧一聲笑開了來:「那楊三郎也是個上不得檯面的。那日父親你賞了些黃燜魚翅給他,他竟偷偷用油紙一層又一層包了,攏進了袖子裏。」
「我那時還小,好心提醒他說這魚翅要趁熱喫纔好喫,他當時訕訕地,可臉上又露出十分的慈愛來,說他女兒還沒喫過這等稀罕物,他捨不得喫,想留給女兒。」
「還說他女兒一定很開心。」
世子又倒了一杯酒進肚,嘖了一聲,說道:「楊三郎那等上不得檯面的東西,說起他女兒,臉上那笑居然藏也藏不住,讓人瞧着就礙眼。」
「我一時興起,想看看他女兒沒了他,還能不能活下去,就讓下人把他捂死了。」
「後來怎麼着?聽說那家娘把那個女兒賣去花樓了?」
世子這麼說完,就這麼醉臥旁邊的美人膝上,臉上顯出淡淡的厭倦的神情。
很好,很好,原來我爹之所以死,只是小世子爺的一時興起。
世子爺越喝越多,行爲狂放,老侯爺忍不住斥責了幾句,世子爺有些不滿,嘟囔着:「連楊三郎那樣的人都知道疼女兒,父親卻不知道心疼您自個兒的親兒子,整日裏不是斥責就是咒罵。」
「不過,父親,您下手也真狠。」
「那楊三郎死的時候,我叫人去翻他藏起來的魚翅,瞧見他身上都沒一塊兒好皮。他可真能忍……」
這麼說着,他仿似就在美人膝上醉睡了過去。
我忍着淚,掐着手心,直掐到血肉模糊,才稍稍穩住了心神。
老侯爺恨鐵不成鋼,又呵斥世子爺不成體統,可世子爺一動不動。
我嬌笑着,哄着老侯爺,勸慰他不要生氣。
老侯爺惱怒不止,聽也不聽,把我一腳踢開,命人去扶世子爺。
可那些人去扶世子爺的時候,才發覺世子爺身子都軟了,有人去觸他鼻息,立刻嚇得栽在了地上。
老侯爺看情況不對,顧不得老態龍鍾,直奔上去,卻只摸到冷冰冰的身子:「我的兒啊……」
白髮人送黑髮人,當真是人間極苦。
老侯爺背地裏做盡了腌臢事,面上卻總要拿出些貴人的風光儀態來,也向來極重臉面。
可此時驟然沒了兒子,他再沒有了所謂的儀態,而是嚎叫痛哭,讓剛剛飲酒狂歡、詩興大發的人,這下全部沒了動靜,個個都噤若寒蟬。
原來,貴人失去至親,和我們一般旁人也沒什麼不同。
我握着沾滿松香的酒杯,嘴角含笑,欣賞着眼前的一幕,心裏是從未有過的痛快!
沒多會兒,在場的人也幾乎都軟了身子。
老闆癱在地上,整個人驚恐失措,再沒有剛剛的豔麗妖殊。
我慢悠悠地走過去,蹲下身子,死死盯着他,問他:「纏郎,你可還記得從前的花魁娘子?」
老闆眼裏有一絲困惑,也是,他或許早就忘了,他這輩子推起來多少花魁娘子,又葬送了多少花魁娘子,恐怕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從前的花魁娘子呀,她身子不中用了,還未嚥氣,你就叫人抬了棺材來,把她丟進去,又釘死了棺材板。」
「她呀,一直拍着棺材,喚你,纏郎,纏郎,我是人啊。」
「她喚了你數百遍,這才死心。死前的最後一口氣,她喚了我,大妞。」
「可我能怎麼辦呢?我被你們死死按着,硬要讓我聽着她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偷偷去亂葬崗瞧過,我可憐的花魁娘子,我的好姐姐,那棺材蓋上都是抓痕,裏面還嵌着幾根她斷了半截兒的指甲蓋……」
我忍着淚,又抬手擦乾淨了,蹲下去,用長長的手指甲輕輕點着他的臉:「纏郎,你真厲害。自那以後,我性子再不倔了。」
「我乖乖當你的花魁娘子,乖乖當你的搖錢樹,任你驅使,任你作踐……」
我抬起老闆的下頜,笑得癲狂:「可是,纏郎,我生來就倔,改不了的。」
老闆想要掙扎,卻心有餘而力不足,漸漸地,他倒也不掙扎了,就這麼望着我,笑出了聲:「你果然像楊三郎。」
「從前,我與楊三郎都是賣皮肉喫飯,可他回了家,卻有嬌妻在懷,還有女兒繞膝在側。」
「而我,平日裏要同你父親爭奪寵愛,回了春麗院,也還是冷冰冰的,仍舊要爾虞我詐,人人都沒有半分真心。」
「我只有金子。金子那麼光彩奪目,金燦燦的,瞧着很溫暖很溫暖,我閒時總臥在它們身上,可還是覺得冷。」
「明明楊三郎同我是一樣的人,憑什麼他妻女雙全,而我卻要孤冷度日?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我止了笑,直勾勾地望着他,不露喜悲,老闆卻更加癲狂無狀:「其實,那日世子爺只是動了那個念頭,我卻立時就察覺了。」
「我伏在地上,臉上笑着,着重誇他楊三郎是個好父親,如何如何疼愛女兒。」
「果然,世子爺不愛聽這樣的話,楊三郎居然就那麼死了。」
「而他最疼愛的女兒,卻被我買了來,日日磋磨,實在大快人心!」
老闆說完,就看着我大笑不止。
他以爲我會崩潰,我會痛不欲生,可我偏不如他的願,只憐憫地望着他:「纏郎,你從不珍惜,也從不真心待人,卻妄想別人真心待你,不覺得荒唐麼?」
老闆目眥欲裂,指着我道:「旁人都可以這樣說,唯獨你不可以。我唯一的半分真心,都給了你。」
如果他所謂的真心,是折磨我的話,那我還真的受不ṭűₚ起。
我挑眉笑了,把長指甲深深扣進老闆的臉上,不過須臾,他面上就一道道斑斑血痕。
老闆最愛惜這張美人面,那麼我便毀了。
果然,老闆哀嚎翻滾,不住詛咒我,他氣急攻心,嘴裏吐出血霧來,沾了我滿頭滿臉。
我仔細擦了面上的髒污,看也不看,直接丟開他,站起身來,往前走去。
老闆發出最後的悲鳴:「我不甘心!」就慢慢嚥了氣。
老侯爺啊,他老年喪子,第一次那麼悲痛欲絕,整個身子都痛得顫動。
可他這種感受,我已經體味過無數回了。
我走了過去,搖了搖手帕,捂着嘴,喚了老侯爺:「侯爺,您別哭了。」
這麼說着,又風情萬種扭了扭腰,笑道:「世子爺是我毒死的。」
「侯爺,老年喪子,滋味如何啊?」
老侯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似乎不敢置信。
也是,在他眼裏,我連螻蟻都不如,居然能要了他兒子的命?這叫他如何相信?
但世子爺的屍身就在那裏,由不得他不信,他顫着手,指着我:「毒婦,賤婦,本侯要誅你九族!」
我又風情萬種地捂着嘴,笑了:「可惜了,侯爺,我沒有九族了。」
老侯爺氣急攻心:「賤婦,我要將你凌遲處死、五馬分屍……」
到了後來,他聲音越發弱了,我望着遠處舉着長矛的侯府侍衛,心裏沒有害怕,只有大仇得報的痛快!
娘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出來了,她手裏拿着一枝松,朝我一瘸一拐走來。
我走過去,握了握她的手。
娘笑了:「大妞,我Ṱúₑ沉浮了十數年,只學會了燒老侯爺愛聞的松香。」
是了,這帶毒的松香燻了酒杯,慢慢才溶於酒中,一開始銀針是驗不出來的。
酒喝得越多,中毒越深,死得越快。
老侯爺中秋大宴近臣,想玩得痛快, 又不想損了名節, 是不會允許侍衛守在宴會里的,那是我唯一的機會。
而我, 如此盛名的花魁娘子,只消放出風來,說要在宴會上獻出奇寶,又借老侯爺的名頭投了帖子去那些人府上, 該來的就都會來了。
我在花樓,又是花魁娘子,打聽消息最是方便。
從前那些剋扣賑災糧的大臣, 他們害死了我爺爺、奶奶、外婆、外爺,還有舅舅與舅娘, 這仇不能不報。
我一個都不能放過。
娘今日穿得很周正,她攏了攏發,整個人容光煥發:「大妞, 你瞧瞧, 娘又老又瘸,不知你爹還認得麼?」
我摸了摸孃的手心:「爹不在意這個, 一定會認得孃的。」
娘嬌羞着笑了,握住我的手, 滿臉的神往:「大妞, 你爹在黃泉路上等着咱們了。咱們一家三口總算團聚了。」
我轉過頭,望向亂葬崗的方向,輕輕說道:「娘, 我不能陪你和爹了。不過不用擔心, 你和爹在下面總還可以相依爲命。」
「我要去陪一個很美很美的姐姐,她沒有人陪, 也沒有人護着, 很可憐。」
娘點了點頭, 嘴角流出黑血, 帶着笑偏倒Ṱù₌在一旁。
我望着四周東倒西歪的大臣, 又望着只剩一口氣的老侯爺, 他指着我,聲嘶力竭:「快把那賤婦給我千刀萬剮。」
侯府的侍衛們舉着長矛,蜂擁而至。
我丟開黃金釵, 披着發, 張開懷抱, 去擁抱那些長矛, 哪怕我知道它們會讓我千瘡萬孔。
我只需要死時朝着亂葬崗的方向就好了。
那個方向有花魁娘子,她很美, 頂會寫詩, 還會教我道理。
曾經最愛纏郎,嚥氣的時候只想到了我。
我想,我會告訴花魁娘子, 我還有個很美很美的爹。
他名聲不好,可對我和娘極好。
爹在的時候,我能喫飽穿暖,有很多有趣的。
小玩意兒, 還能聽娘給我唱童謠。
可我卻嫌爹丟人,連他死了,都在嫌棄他丟人。
我不是個好女兒。
我無顏見他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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