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淮南音

我資助了一個書生,剛拿出錢袋,眼前飄過一片文字:
【大小姐住手!她是女扮男裝的未來狀元郎!】
【現在截住她還來得及,等以後你的夫君、兄長紛紛對她鍾情,大小姐你就完了!】
書生面若桃花,兩頰粉白。
我遲疑地停住了手。

-1-
我淮家祖上是江南的富商,發展到這一代,富得流油。
淮家祖訓,士農工商,定要培養出一位入仕的文官。
可我和兩位哥哥皆是掉進錢袋子裏的,算盤打得一絕,四書一看就困。
無奈之下,我打算資助一波窮困潦倒的書生,簽下契書,等以後哪個高中,就招他入贅。
消息一傳出,十里八鄉的窮書生都聚到了淮家門口。
前頭那個年逾花甲,佝僂着背,據說科考考了三十年。
左邊那個骨瘦如柴,家裏連粥都喝不起了,還捧着論語不放。
遠處那個賊眉鼠眼,日日流連花樓,說什麼紅顏知己有助於他寫詩。
坊間傳聞,淮家大小姐喜愛青衫廣袖,瀟灑恣意的男子。
今日來淮府的書生們便一窩蜂着青衫寬袍,遠看好似一羣綠蘑菇!
「歪瓜裂棗,一羣歪瓜裂棗!」
二哥兩眼一黑,拉着我就要走。
「這婿不招了,咱們再想別的辦法!」
剛準備走,我突然眼前一亮——
淮府門口站着位小郎君,身量不算太高,但勝在模樣清秀,面龐白淨,一開口脆生生的。
「哥,這個行!」

-2-
小郎君名喚秦昭,年方十七,今年頭一次參加鄉試。
二哥有些猶豫。
「這毛都沒長齊的小子,能行麼……」
淮府的先生循着古籍一一考校,沒想到這小郎君年歲雖輕,學問卻不錯。平日裏讓我頭昏腦漲的詩文,經他這麼娓娓道來,我竟然也聽得進去。
摺扇一甩,頗有一番風流倜儻的意味。
但二哥還是猶豫。
「妹妹,淮府和宋府的婚約畢竟還ṱũ̂⁼未作罷,咱現下就招婿是不是太早了……」
說到宋府。
那是祖母替我結的娃娃親。
宋府老爺子當年受祖母庇佑,家業才得以起復。
可這些年宋府蒸蒸日上,宋家少爺宋承徽得了書院院長的批語,說他有經世之才。宋家便不太瞧得上我了,遲遲不肯上門提親,話裏話外都在推諉。
旁人聽聞,宋少爺在外放言,他一個讀書人,如何能娶一位商女做正妻!
我同二哥氣不過,這纔想出了資助書生捉婿的主意。
他宋少爺我攀不上,那我便養出個狀元郎來!
我大手一揮,就要去取錢袋——
「就他了——」
忽然間天旋地轉,眼前出現了一片飄過的文字:
【大小姐住手!她是女扮男裝的!】
我定睛看去。
那書生面若桃花,兩頰粉白,長衫立領遮住了脖子……
還真像女扮男裝!
【不信的話,你讓二哥過去些。她是女子,肯定下意識避退。】
我佯裝打量,攜二哥往前走了兩步。
果然!秦昭下意識朝我這邊挪動。
【大小姐,她可是未來的狀元郎。】
【現在截住她還來得及,等以後你的夫君、兄長紛紛對她鍾情,大小姐你就完了!】
未來的……什麼?
狀Ṱû₊元郎?!
我眼睛驀然一亮。
「籤她,就籤她!」

-3-
契書裏寫得明明白白。
淮府出書生趕考的一應盤纏、食宿、筆墨紙硯,若是書生高中,便要回江南履行婚約。
秦昭一邊籤契書,一邊偷偷瞟我。
二哥不知她是女兒身,護着我橫眉冷豎——
「登徒子!瞧什麼瞧!」
眼前的字又在跳來跳去。
【淮二少爺現下威風,肯定想不到自己日後會對女主魂牽夢繞,甚至毒殺親妹妹,讓女主和男主成婚。】
【果然深情男二隻存在於小說裏,爲了成全男女主,揹負了一生的罪孽。】
【可你們不覺得很離譜嗎?願文淮二少爺像中了邪,明明大小姐是他一手帶大的,一向最爲疼愛啊!】
我終於在零星的文字中拼湊出了真相——
他們稱這些文字爲「彈幕」。
我生活在話本子裏,彈幕稱之爲「虐戀情深」。
女扮男裝的秦昭是女主,還有一個位高權重的男主,應當是我未來的夫婿。
秦昭起於微時,最初是女扮男裝在我淮府的門客,她聰慧伶俐,機智非凡,在未來的殿試中一舉奪魁,被聖上親封爲新科狀元郎。
我的夫君和二哥,原本瞧不起秦昭,但在日復一日的來往中對其才華深深折服,結拜爲異姓兄弟。
二人對秦昭傾心,又礙於世俗內心痛苦不堪,直到秦昭的女子身份被意外發現,被壓抑多年的感情一朝噴發,不可收拾。
而我,淮大小姐,只是話本子裏的「炮灰」。
因爲擋了男女主相愛的路,被二哥一杯酒毒死。
……
但一場大火,話本子被燒了個七七八八,只剩前兩頁還完整,便是秦昭女扮男裝來淮府的這一幕。
撰書人索性要重寫這個故事。
我,便是新故事中的淮南音。

-4-
我摁住秦昭的手,情深意切。
「郎君日後若有了心上人,可千萬要同我說啊。」
告訴我那個晦氣的男主是誰,我趁早離他遠遠的!
秦昭腦子一慌,還以爲我要反悔,連忙捂着錢袋子擺手。
「草民對淮大小姐的真心日月可鑑!絕不會有旁的心上人!」
「你可以有。」
「草民沒有!」
「有也無妨……」
「草民定然沒有!」
……
我幽幽地看了秦昭一眼。
身量纖細,面如潤玉,飽讀詩書,風度翩翩,確實哪哪都是照着我歡喜的樣子長的。
可惜了。
不能真的招入房中。
那些文字所言有真,卻也不能輕易盡信。
若她真是未來的狀元郎,我定要牢牢抓在手中。
若是有人故弄玄虛,淮府一個書生的趕考盤纏也負得起。
蛋不能碎在一個籃子裏,我又陸陸續續簽了幾個模樣才學過得去的書生,但瞧着都平平無奇。我打發他們拿了銀子便走,等真的高中再回來履約。
唯有秦昭,擔心她女兒身在外獨居不安全,邀她住進府裏。
二哥以爲我真的被這粉面書生迷住了,警惕得很,處處防備,將秦昭打發到了距離我最遠的屋子。
「妹妹千萬不能被這小子騙了,有沒有真本事,還得上考場看!」
說罷又轉頭警告秦昭。
「你小子,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屋子裏讀書,不許出門招惹我妹妹。」
父母早逝,大哥撐起門楣,我自幼就是二哥一手帶大。一應喫穿用度,頭上的簪子、腕上的玉、水袖的長裙,都是他替我準備。
甚至連少女時第一次來月信,我慌張無措,頭一個都是告訴二哥。他嚇得臉都白了,揹着我就往醫館衝。
這樣好的二哥,我不願信他會像那些文字所說的,失去理智,毒殺害我。
「想什麼呢?」
二哥在我眼前晃手。
我回過神來,抿脣說沒什麼。
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
「二哥啊,倘若你日後有了心上人,我與她不和,你會怎麼辦?」ṭų⁹
會爲了她,傷害我嗎?
二哥一臉不可置信地敲了我一個板栗——
「你傻啊你。」
走出幾步,又折回來,同我說道。
「你是我養大的,什麼樣的性子我清楚。」
「若我愛她,自會給她講你的好。若她愛我,也定會疼惜你。」
「音音,我永遠不會拋下你。」

-5-
春去秋來,鄉試、會試,秦昭果然如那些文字所說,一路高歌猛進,闖進了最終的殿試。
當初嘲笑淮家狗急跳牆,扶持窮書生爲婿的人家,腸子都悔青了,紛紛遺憾沒能在秦昭窮困潦倒的時候抓住機會。
殿試前一天晚上,我去給秦昭添墨。
「小姐快放着,昭自己來便好——」
入府半年,除卻趕考的日子,秦昭閒暇時會給我講書。
她靈氣斐然,能將枯燥乏味的故事講得活靈活現,把大道理揉碎在一樁樁軼事間,那些蝌蚪字經秦昭一講,都變得可愛起來。
「我撿到寶了,你懂得這樣多。」
我誇讚她。
女子讀書不易,更何況秦昭家境貧寒,爲了讀這些書,遇到我之前,她一定喫過很多苦。
若我能有她三分,大約父母在天上亦會欣慰。
秦昭卻反駁我:
「大小姐爲人通透,是有大智慧的人,這些書本道理最終都要落到實處,讀書與不讀,都不過是手段。」
大哥威嚴,二哥寵溺,他們都拿我當孩子,平日裏甚少有人同我這般閒談。
一來二去,我們竟也有幾分摯友的意思。
許是臨近殿試,秦昭瞧着有些坐立難安,似乎是想同我說什麼,又咽下。
我寬慰她。
「層層闖關,你的才華衆人皆知,殿試儘可平常心。」
秦昭搖頭。
「我不憂心這個。」
我好奇道。什麼事比殿試都要重要?
「那是什麼?」
秦昭咬牙,垂眸,偏過頭,又咬牙。一雙鹿眼瞧我,又瞥開。幾次三番後,她問我。
「大小姐招婿,必須是男子嗎?」

-6-
殿試前一晚,秦昭向我坦白了自己的女子身份。
出人意料的是,她卻並不是爲了毀掉契書。
而是向我承諾:
殿試之後,無論名次如何,她會賺夠趕考的盤纏食宿,三倍還我。
若我知曉她的女子身份,仍需一位書生入贅,她願在高中後,仍以男子的身份履行諾言,替我淮家撐起門楣。
這算得上驚世駭俗。
可我仔細想了又想,卻覺得她言之有理。
「我本與潿洲宋家結親,可宋小少爺瞧不上商戶女,一再拖延。」
「如今這世道,官宦人家嫌棄我商賈出身,不肯善待。經商人家想要同官家小姐結親,也將我視爲次選。上門求贅的人家倒是不少,可個個盯着我的錢袋子,想要將淮家的家產佔爲己有。」
「如此一看,我又何苦非要出嫁,去被人算計、打量、比較呢?」
秦昭雖然是女子,可是她性格堅韌,有才學,有膽量,與我性情相投。
等她日後有了功名,我便有依仗。
不僅如此,我還可以長久地留在淮府,做我想做的生意,無需侍奉公婆,打理庶務。
思及此,我心下便有了主意。
第二日一早秦昭去殿試,我去尋二哥。
請他退了宋府的婚事,等秦昭殿試歸來,便同她議親。
二哥聞言倒笑。
「當初以爲是同你胡鬧,還擔心被大哥責罵,沒想到還真叫你捉着個乘龍快婿。」
我有些心虛,二哥尚不知曉秦昭的真實身份,等他知曉秦昭是女子……
等他知曉再說。
「二哥不是一直瞧不上她,覺得她是貪圖富貴的小人?」
「那是從前,如今秦昭若是在殿試高中,可就是無數人搶着要的貴婿了。」
常言說榜下捉婿,秦昭在殿試前一日同我坦白,也存了借我抵擋一二的意思。她若已有婚約,便不會被其他人家捉去。
二哥看着我,突然就老氣橫秋地長嘆了一口氣。
「我的音音,什麼時候竟長這麼大,都是議親的年紀了。」
「二哥莫打趣我,你何時給我尋個嫂嫂?」
「再說,再說……」
不過談及退婚,二哥卻說要先緩緩。
「聽說宋家那小子也去殿試了。結果還未可知,給自己多留條後路。」
金秋第一片楓葉搖搖曳曳地落地時,傳來好消息。
秦昭,高中狀元郎了!
狀元郎衣錦還鄉,求與淮家大小姐定親。
這門親事我同意,秦昭同意,二哥同意,門口的喜鵲都同意——
可沒想到臨了,還能冒出個不同意的!

-7-
眼前的彈幕從宋承徽出現就開始尖叫。
【男主終於出場了!】
【男女主勢均力敵的劇情我最愛了。他們殿試辯論那一段太精彩,若不是男主有意想讓,恐怕狀元郎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
【男主該不會是一路從京城追來,要阻止秦昭成婚吧?】
【男主尚且不知昭昭是女子,就已經擦出愛的火花!】
我的臉黑了。
千想萬想,沒想到話本子裏的男主竟然是和我定過親的宋承徽!
秦昭眼光忒差。
雖然聽聞宋承徽相貌極好,卻是個自大狂傲之人。
想當初婢子去書院替我送冬衣,順便瞧瞧那宋家少爺是何模樣。
卻偶然聽得宋承徽和同窗閒聊,說我不過是個商戶之女,辱沒了他宋家的名聲,要等今年科舉結束再商榷同我的婚事。
這不明擺着拖延,想要考出個名堂再來退婚。
消息傳回淮家,我不慎刺破了手指,二哥氣得要提着長劍去討個說法。
還是老管家摁住了我們,這纔有了後來的書生招婿。
沒想到今朝殿試,這宋承徽竟然真有幾分本事,和秦昭當庭辯論,引經據典,各抒己見,讓各學派的老學究都讚歎不已。
聽聞還是聖上最後出言裁決,定了秦昭爲狀元,宋承徽爲探花。
話說回來。
大老遠就聽到宋承徽和秦昭在互掐,從前門吵到迴廊,又從迴廊吵到花園——
「阿昭。」
我喚她。
秦昭眼睛一亮,撇下宋承徽就來尋我,將我同那宋家少爺擋得嚴嚴實實,開口滔滔不絕道:
「大小姐!我高中狀元了!」
宋小少爺冷哼一聲。
「多謝大小姐當日相助,不然昭絕無今日。」
宋小少爺又冷哼一聲。
「如今高中還鄉,特來履約,娶淮大小姐爲妻!」
宋小少爺重重地冷哼一聲。
……
我耐下性子,拉過秦昭,探身去問——
「宋少爺風寒?」
不然怎麼鼻腔一直不適。
出聲卻微微愣住。
若說秦昭是溫潤的玉,宋承徽便如霜天的劍,同我所想的油滑之貌不同,竟是個清冷的郎君。不愧爲聖上欽點的探花郎,迷惑性很強。
定親時我們二人尚年幼,後來宋家遷居至青州,就再未見過。
我同他搭話,宋承徽眼睛不看我,臉卻騰地瞬間爆紅ṱŭₜ。
……?
下意識去看眼前飛快閃過的文字。
【男主這是氣紅溫了?】
【情敵見面分外眼紅,宋小少爺還不快把昭昭搶回來!】
我瞭然。
原來是來搶婚的。
我刻意沉聲責問——
「宋少爺來府上有何指教?」
卻聽那宋承徽輕咳一聲,聲音清朗。
「淮小姐早前同宋府有婚約,如今婚約未廢,不能改嫁秦昭。」
哦,懂了。
還是搶婚,但曲線救國。

-8-
我有些許糾結。
照那些文字所說,秦昭同宋承徽是歡喜冤家,我若橫在其中不妥。
可秦昭是我千辛萬苦撈來的貴婿,放她走,我一時間也找不到更合適的。
再說宋承徽這等踩高捧低之輩,當初便看不上我的商女出身,如今豈會對貧寒出身的秦昭好?
更何況秦昭如今是男子身份,宋承徽知不知曉啊?
我偷看宋承徽,一眼,又一眼,然後發現……他臉又紅了。
宋承徽不看我,只冷着臉趕秦昭走:
「淮府心善,收留秦公子借宿讀書,如今殿試都結束了,難道秦公子還要賴着不走?」
秦昭扯住了我的袖子。
「我無父無母,無處可去。」
宋承徽不動聲色地看我一眼。
「我宋家客房很多,秦公子可以去潿洲住。順便你我二人之間可以繼續切磋,將當日殿試考題辨個清楚明白。」
果然!
宋承徽想將秦昭拐走!還找了切磋的藉口。
若去了潿洲,我可就護不住她了。
我輕咳出聲。
「淮家亦不缺客房,也不缺名門典籍,我……」
話還沒說完,宋承徽打斷。
「既如此,那我便也借宿在淮府好了。」
啊?

-9-
二哥問我:
「這鬧哪出啊?」
先後與我議過親的倆人成了鄰居,一前一後住在淮府的廂房。
正式掛榜之前,二人都會留在淮府「切磋」。
我一言難盡。
總不能說眼前總有莫名其妙的文字,告訴我他們倆以後會是一對,不僅如此,我的好二哥還會毒死我吧。
宋承徽和秦昭日日在淮府互掐。
我送給秦昭的東西,宋承徽都要討一份,不給就要去尋大哥告狀,說我厚此薄彼。
我聽秦昭講學,宋承徽就坐在側首,專挑秦昭講錯的地方戳,看秦昭黑臉。
秦昭遞給我的糕點總被他搶了去,說自己腹中飢餓。
我給秦昭添的茶也被他端走,說自己口乾。
眼前的彈幕劃過一顆顆的小紅心,他們說這叫「磕 cp」。
【男女主的拉扯真好磕,昭昭要什麼時候才能發現宋承徽心悅她啊!急!】
【男主的佔有慾也太強了吧!昭昭連別人端的茶水都不能喝!】
【樓上……我怎麼總覺得哪兒不對啊,男主把茶搶了,卻沒給昭昭倒新的……】
【別管那麼多,先磕再說!】
自從宋承徽住進淮府,我連和秦昭單獨相處的時候都尋不到。
永遠都能在各種各樣的角落「偶遇」宋承徽。
不過奇怪的是,在秦昭面前針鋒相對的宋承徽,卻似是總不敢看我。
每每遇到,他都臉色微紅。
……
這難道就是那些文字說的「佔有慾」?
我未曾情竇初開,不懂這些。
於是詢問二哥:
心悅一個人,是否會對她的全部都有佔有慾,連她手中的糕點都不許旁人喫?
二哥和我大眼瞪小眼。
「糕點,什麼糕點?」
罷了,這榆木腦袋,怕是連如何喜歡一個人都不知曉!
我雖對宋承徽這個人有偏見,但瞧他愛慕秦昭倒像是真心——
賴在淮府不肯回去,潿洲那邊派人來催了好幾次,宋承徽都死活不肯走。
婢女偷偷聽到,他還給家裏傳了口信,讓家中長輩儘快來提親!

-10-
雲野山的桃花寺近日來了位高僧,我欲約秦昭一同前去求願。
可出發當日,卻遲遲不見秦昭前來。
——婢女回話,說秦郎君的靴子丟了一隻。
「昨夜明明還在的,今早起來便尋不到了。」
這算什麼大事。
差人去借二哥一雙新的便好。
靴子送去了,秦昭還是沒來。
「回大小姐,秦公子外袍的衣帶又不見了。」
???
府上莫不是進了賊,專偷秦昭一個?
我又差人送了新的外袍去。
第三次,是進出城門的文牒又丟了。
婢女抱怨道:「這秦公子怎麼這般粗心大意,時辰都要耽擱了。」
高僧每日講經不過兩個時辰,我只好遣人陪秦昭慢慢找,打算獨自前往。
剛出前門,便瞧見宋承徽正在勒馬,翻身下馬的動作極其利落——
「淮小姐也要出門?」
我頷首。
「小女去桃花寺求願。」
宋承徽聞言微微驚訝。
「好巧,我也正打算前往。」
他看我,手中的繮繩攥得莫名有些緊。
「不如同去?」
既然同路,索性也就一道去了。
馬車上,婢女小聲同我嘟囔。
「今日宋少爺怎麼瞧着有些眼熟呢……」
宋承徽身騎白馬,寬鬆的流水雲紋青袍,袖子寬大及膝,他身姿挺拔,長髮隨意一束,再無其他綴飾。
青衫廣袖……
婢女瞪大了眼。
「小姐,宋少爺像那日上門求親的綠蘑菇!」
「莫多事,青衫廣袖並非什麼罕見的衣着,許是巧了。」
可到了桃花寺,宋承徽還是不緊不慢地跟在我身後。
我去敬香,他也敬香。
我去聽經,他也聽經。
我去後廂房——
「宋公子也去淨手?」
我驟然轉身,和猝不及防的宋承徽險些撞到一起,他臉上飛快地騰起紅暈,摸了摸鼻子。
「……是我走錯了。」
宋承徽今日好生奇怪。
「宋公子,你若想同我說什麼,不妨直說。」
秦昭的靴子、衣帶、文牒怎麼突然就丟了?又這麼巧,宋承徽今日恰好也要來桃花寺。
我思來想去,定然是宋承徽有意將秦昭支開,想要同我說什麼。
興許是要我放棄秦昭的契書。
又或是請我相助,探聽秦昭的心意。
再或者是打聽秦昭的喜好,準備給秦昭的聘禮?
彈幕早就將宋承徽隱祕的心意抖了個底朝天。
沒料到我會直接開口問,宋承徽愣怔在原地,他微微動了動上脣,又闔上,許久,鄭重地從前襟裏掏出一個布包——
是一枚精巧的玉簪。
可他一開口卻滿是委屈。
「南音,你爲何不要我了?」

-11-
「啪!」我氣極,下意識給了宋承徽一巴掌。
「登徒子,你三心二意!」
在淮府追着秦昭跑,府外卻來招惹我,這宋承徽,欺人太甚!
莫不是既愛慕秦昭的才學,又想吞下我淮家的家產?
彈幕裏刷過一排排的問號。
【我幻聽了??男主說誰不要他??】
【男主不是心悅我們昭昭嗎!作者呢,你快出來,說說怎麼回事!】
宋承徽慌了。
「南音,我沒有!我心中從無旁人!」
我冷笑。
「你爲了秦昭留在我淮府,日日跟隨她左右。」
宋承徽急眼了。
「我是爲了你留下的,秦昭搶我妻子,我當然得盯緊他!」
我愣了愣,想起彈幕說的那些話。
「難道不是你與她針鋒相對,卻又惺惺相惜,情不自禁。礙於他的男子身份,爲這段感情無法被世俗接納而痛苦不堪……」
宋承徽的眼睛瞪直了。
「南音,絕無可能!」
「我怎會心悅旁的男子!」
「……旁的女子也不成!我們,我們之間早有婚約啊。」
宋家和淮家的婚約是祖輩定下的,我也曾想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期冀潿洲的宋小少爺是個俊朗瀟灑、知冷知熱的。
可是潿洲書院傳回的消息,卻是宋小少爺看不起商戶女。
宋家又一再拖延婚事。
加上彈幕都在磕宋承徽和秦昭的 cp。
我自然是認定,宋承徽對我無意,想要離他遠遠的,省得沾了黴頭。
「胡言亂語!我何時說過瞧不起商戶女的話?淮家老太太英明果斷,行商撐起淮府上下,如非她出手相助,宋家早就敗落了。」
「我宋府,怎能忘恩負義,瞧不上商戶女?」
我坦言,曾聽聞他在書院中狂言,說要等高中後上門退親。
宋小少爺快要昏過去——
「誣陷!這一定是誣陷!可是秦昭那廝說的?我明明說的是,要等高中後上門提親!」
我摸了摸鼻子。
這倒確實和秦昭沒什麼關係,是婢女和彈幕說的。
再看一眼半空中,只見彈幕都心虛地變小了。
【大小姐,這段是作者一筆帶過,我們也確實沒親耳聽到……】
【不過男主確實沒同昭昭表白,我們該不會磕錯了吧??作者改文,連感情線都改了?】
【樓上,可能確實改了,你看淮家二哥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瞧着也不像愛上了昭昭。】
……
彈幕誤我!

-12-
回到淮府,秦昭來迎我。
靴子、衣帶、文牒,都找到了。
「真是離奇,南音你得查查這府上的賊,偷了又還,奇怪得很!」
瞧見我身後的宋承徽,秦昭反手叉Ṱů⁺腰——
「你也去了桃花寺?」
「你爲何揹着我同南音出遊?」
我心下暗道不好,連忙解釋。
如今確認了宋承徽並非有「斷袖之癖」,可秦昭的心意卻沒有問過,若是秦昭已對宋小少爺芳心暗許,那我豈非對不住好友!
聽聞秦昭私下裏將宋承徽的家世生平打探得清清楚楚,連他幼時的糗事都知曉,想必對宋小少爺也是有好感的。
彈幕與我所憂相同。
【作者該不會改成雌競劇本了吧?】
【想到大小姐和昭昭要爲了一個男人反目成仇,就想棄文了!】
不會的。
彈幕如此,纔是看輕了我。
宋承徽的玉簪我沒有收。
我視秦昭爲摯友,便必然不會染指她心悅的男子,令她難過。
都怪那宋小少爺,何故招惹了兩個女子!
我瞧着宋承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連話都不想同他多說了。
宋承徽:?
待到無人時,我央着秦昭莫氣。
「昭昭,你若心悅宋承徽,儘管大膽去!」
「我同宋承徽是祖上的交情,卻非我所願。我這就去請二哥到宋府退婚,我——」
秦昭一雙鹿眼快瞪出框了——
「等等等!」
「我對宋承徽絕無心思!」
「你不知曉他是衝你來的嗎?這些日子我二人在你面前都快孔雀開屏了,合着你以爲我們在眉目傳情??」
「我本以爲宋家少爺是個紈絝,嫁他還不如嫁我。這些時日接觸下來,他……人倒是還不錯,才學也還行,你且等我再驗驗!」

-13-
可還沒等秦昭和宋承徽掐出個勝負,二哥出事了。
淮家商隊遠走嶺南,這本是祖母在世就走過數十次的路線,不該有差錯,可偏偏二哥去的這次遭了山匪。
貨物盡數被截,二哥下落不明——
彈幕說。
【原劇情嶺南是女主陪二哥去的,她善觀地貌,察覺出埋伏,替商隊躲過一劫。】
【嶺南這筆生意二哥賺得盆滿鉢滿,以嶺南爲起點,淮家二哥一步步成了大周首富。】
【二哥也在途中對女主動心。】
【所以……如今二哥獨行,便從福成了禍。】
二哥走之前的確和我提過,要帶着秦昭去歷練,考驗她究竟能不能擔得起淮府女婿的擔子。
可不知爲何,一夜之間二哥就改了主意。
不僅不帶秦昭走,還提早了嶺南行程。
我如今想起二哥遠行的那Ŧū⁹日,心中愈發覺得奇怪。
——那日他對我一再囑託,要我保重安全,在他回來之前誰都不許嫁。
就好像……他突然得知了什麼,又做了什麼重大決定。
我遣管家和鏢師帶銀兩和兵刃一路去尋,又飛鴿傳書給嶺南交好的商人,拜託他們打探消息。
正忙得不可開交,壞消息接踵而至——
秦昭的女子身份被舉報,官兵以欺君之罪將她下獄。
我上下打點,討好地給官兵塞銀子,唯求能讓秦昭少受些苦,捱到天子審判。
秦昭被帶走前,回頭深深地看我。
「南音,你……你別急。等我回來,誰都別信。」
「……誰?」
「別信宋承徽,也別信……你二哥。」
她看向我的眼神,和二哥離開那日一樣,深沉、神祕、釋然,卻又無論如何都無法讀懂。
偌大的淮府突然就變得安靜。
我病倒了。
宋承徽日日陪在我身側,可我卻不敢信他。
只聽得他騎馬疾行回宋家求援。
前潿洲郡守如今在嶺南爲官,曾與宋父交好,宋父聽聞二哥有難,立時前去嶺南疏通關係,協助搜救二哥。
宋承徽又遣府上的醫師和護衛同行,幫忙援救。
回到淮府瞧過我的病勢,又一一給同窗和師長寫信,請他們務必要替秦昭求情。
「替二哥和昭昭……謝過宋公子。」
昏昏沉沉間,我恍惚感覺宋承徽輕輕替我掖了被角。
他說,放心吧。

-14-
我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夢裏我生在淮府,由二哥撫養長大,自幼同宋承徽定下婚約,又偶然結識了至交秦昭。
二哥待我如珠如寶。
宋承徽同我新婚燕爾,感情甚篤。
秦昭與我性情相投,情分非凡。
可一日驚醒,他們突然變了——
最先變的人是宋承徽。
他私藏秦昭的信物,夢中喊秦昭的名字,竭盡全力爲秦昭求情,免去她女扮男裝的罪責。繼而對我百般羞辱,將我趕出宋家,爲秦昭騰位置。
再而變的是二哥。
我孤苦無依回淮府求援,二哥卻斥我不守婦道,不配爲淮家女。更在聽聞宋承徽心悅秦昭後,臉色驟變。
第三個是秦昭。
她恢復女兒身,在宋承徽和二哥之間遊走,哭訴多年遭我暗中欺負,引得宋承徽和二哥大發雷霆。
最後,二哥一杯毒酒送走了我,而宋承徽和秦昭就在屋外看着……
我在夢境中心痛地破碎。
從前看彈幕,只覺那些「原劇情」離我遙遠,人心怎會朝夕善變,可到自己身入其中,方覺萬箭穿心之痛。
良久——
淮南音的屍身都已冷透,我的意識卻還在原地。
我看着本該如願以償的三人如同大夢初醒,似是被人奪舍後又脫離,目眥欲裂地抱着「我」哭嚎不已,痛罵天道。
原來,他們三人都身不由己。
不知名的天道操控着一切,讓他們失去自主意識,一板一眼地走完劇情。
天道,也許就是彈幕所說的「作者」不解地問:
「你們爲何嚎哭,又爲何恨我?」
「淮二,你如今是淮家家主,大周首富,淮家千秋萬代都會記得是你帶領淮家走向巔峯。」
「秦昭, 你以女兒身高中狀元郎, 又得淮宋兩家家主真愛,實實在在的大女主劇情, 你又何處不滿?」
「宋承徽,你先後同大周首富和女狀元結親,助你一路扶搖直上,這是男頻小說常規劇情啊。」
……
而我, 淮南音, 是這本故事裏的墊腳石、催化劑。
我將毫不相關的三個人串聯起來, 將他們一一推上人生巔峯。
代價, 不過是我的死亡——
天道尚在沾沾自喜,卻沒發現三人眼中仇恨的火種愈演愈烈, 直到宋承徽一把大火, 將一切都葬送!
他們不是木偶戲裏的角色。
日復一日的生活讓話本子裏的人生出血肉。
我們會哭,會笑,會愛, 會痛。
濃烈的火光和烏煙間,我的二哥、夫君、摯友,將「淮南音」小心翼翼地護在中央。
他們虔誠地許願。
若有來生, 願棄一切, 也要脫離天道掌控, 換我平安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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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當命運又一次來到關鍵節點。
他們先後「醒了」, 做了截然不同的選擇,以割捨自己前生最重要的所得。
二哥明知嶺南兇險,仍舊沒有帶秦昭同行,陷入生死不知的境地,無緣大周首富。
秦昭斬斷情根,此生都不會與男人產生情感糾葛, 終身不嫁。
宋承徽殿試後本該在京城走動關係, 投奔太子走上通天路, 但他一人縱馬回到淮府, 官途一生碌碌無爲。
原來那場大火後, 這幾乎被燒盡的話本子就被天道封禁了。
他不曾再重寫一個字。
一切皆是天道筆下的人偶,生出了嶄新的靈魂,不屈地選擇了新的人生。

-16-
春暖花開的一個日子。
我從冗長的噩夢中醒來。
淮府後院的山桃花開了,花瓣打着旋落在窗檐上。模糊能聽到不遠處,二哥、秦昭和宋承徽正在石桌前喫酒掐架。
「宋承徽你是沒有家嗎?天天賴在淮府不走。」
「少說我,你的ẗŭ⁼女子身份已經獲天子赦免。太子器重你, 任書都下來了,怎麼還不啓程啊?」
「總比你宋小少爺白忙活半天, 一官半職沒留下強。」
「你——!」
……
「吵死了。再吵吵你倆打包一起滾——」
「二哥你在嶺南虧了那麼多銀子, 若是讓南音知曉了…Ŧù⁵…」
萬籟俱寂中星星點點的聲音,猶如破冰的第一條裂縫, 然後春意順着融化的河面一路蔓延。
眼前的彈幕消失,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自由和暢快。
窗外忙碌的老管家,伙房顛勺的廚娘,還在養傷的二哥佯裝板臉, 矮桌上秦昭笨手笨腳做的茶糕,宋承徽偷偷溜進來替我掖好的被角。
還有我,輕手輕腳地朝歡笑聲中走去——
這都是我們的真實。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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