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用電器暴亂事件

一九九九年的年關,我們鎮上發生了一起惡性案件。
賣豬肉的馮屠戶離奇被害,屍塊被塞進了洗衣機的甩幹桶裏。
只有我知道,兇手不是人,是那臺洗衣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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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慘案發生之前,下了一天一夜的鵝毛大雪。
我在炕上裹着被子,舒舒服服地看着電視。
爸爸在糧庫工作,那天剛好值班。媽媽去三姨家打麻將了,家裏只剩我一人。
我清楚地記得,當時電視裏放的是《還珠格格》。紫薇扮作宮女,剛要見到乾隆,畫面忽然一卡一卡的,緊接着白光一閃,電視就黑了下去。
我心裏一慌。完了,我爸要知道我把電視給看壞了,非得打死我不可。
那時候的一臺彩電,抵得上四個月的工資了。我趕忙從被子裏鑽出來,準備過去拍打一番。
就在這時,電視屏幕裏赫然出現一行字:「小心家用電器!」
黑色的底色,血紅的大字,看起來頗爲詭異。
我還沒來得及害怕,電視閃了幾下雪花,旋即恢復了正常。乾隆和紫薇抱着哭成一團。
我以爲是眼花了,就權當沒這回事。

-2-
第二天,爸爸慌慌張張地跑回家,一把將我從被窩裏拽了起來。見我沒缺胳膊少腿,又把我塞回被窩裏。
「爸,咋了?」我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
爸爸告訴我,鎮上賣豬肉的馮屠戶死了,警方正在尋找兇手。
「你個小犢子在家安生待着,我去趟你三姨家,把你媽整回來。」
爸爸把雷鋒帽扣在腦袋上,又囑咐道:「記着啊,誰來敲門都別開,就當家裏沒人。你和你媽真是沒一個省心的……」
爸爸前腳剛走,我後腳就跳下炕,用最快速度穿上衣服出了門。

-3-
那時候我才滿 14 歲,正是對一切事物充滿好奇的時候。
我跑到鄰居家裏,叫上好朋友磊子,一起去馮屠戶家看熱鬧。
鎮上人都知道,馮屠戶不是個好東西,隔三差五就得喝個爛醉,喝了酒就要打老婆。
我和磊子到了現場,老遠就聽到馮屠戶的老婆在哭天喊地。幾個身穿軍綠色制服、頭戴大檐帽的身影在外面維ẗů¹持秩序。圍觀羣衆裏三層外三層,我們倆壓根就擠不進去。
「老馮死得也太詭異了,我瞅着像鬧鬼啊。」一旁的中年大叔低聲對同伴說。
「誰說不是呢,昨天下了那麼大的雪,現場愣是一個腳印都沒,難不成兇手會飛?」中年大叔的同伴應和着說。
不一會兒,前面傳ţü⁸來一陣騷動。
「讓開!都讓開!」
幾個大檐帽將人羣分開,另外幾個大檐帽抬着一臺血跡斑斑的洗衣機,放在半截子(一種輕型皮卡)的車廂裏。幾乎每個人嘴裏都冒出來「哎呀媽呀」或「臥槽」的字眼。
我和其他人一樣,目光呆滯地看着那臺紅白交織的洗衣機。
忽然,我有種奇怪的感覺。
那臺洗衣機,彷彿……對我笑了一下?

-4-
我和磊子回到家附近,剛好撞見急呼呼跑出來的爸爸。
「你個癟犢子,不讓你出門,你聽不懂是不是?」
爸爸抬手就給了我個大脖溜子(不過被我閃開了),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家走。
「別打別打,爸,我就看個熱鬧,嘿嘿。」
「看個屁!吳瞎子都說了,老馮是中了邪,這種事你還敢往上湊?」
吳瞎子是鎮上的算命先生,據說算得特別準。
期末考試之前,我爸找他算過我的期末成績,得知我考砸了,到家就打了我一頓。
因爲捱了打,那場考試我發揮失常,的確考砸了,回家又捱了一頓打。
「你媽也是,什麼麻將這麼大癮,打了一天一宿了還沒夠?」
爸爸帶着我回到家,摘下雷鋒帽,脫下軍大衣,一屁股坐在炕頭上。昨天晚上燒的火炕,現在還有點餘溫,屋子裏的溫度還算舒適。
「兒子,電視咋不好使了?」
我心裏慌得不行,嘴上卻說道:「不能吧,我昨天看的時候還好好的呢?」
「哦,原來是沒插電。」
爸爸在電視附近轉了一圈,把插頭插進了插座,再摁動遙控器。
電視亮了。爸爸把電視調到電影頻道,一邊樂呵呵地盯着屏幕,一邊卷旱菸。
奇怪,我完全不記得,我什麼時候拔掉了電源插頭。
可如果電源插頭一直是斷開的……
那我是怎麼看的電視?

-5-
一部《智取威虎山》演完,爸爸從炕上爬下來,活動着筋骨,問我:
「老兒子,你媽咋還沒回來?」
老兒子是我們這兒的方言,意思是小兒子。我這個小兒子聞言愣了一下,心說我哪知道。
「爸,要不我去三姨家看看?」
「你?放你出門,老子還得到處找你。麻溜穿上衣服,咱倆一起去你三姨家瞅瞅。」
三姨比較有商業頭腦,在前院開了個小賣鋪,後院的廂房改成了棋牌室。
一九九九年的時候,全自動麻將機還是個稀罕物,三姨一口氣就買了八臺。鎮子上的棋牌室有十幾個,唯有三姨家的棋牌室開得風生水起。
我和爸爸還沒進三姨家院子,大老遠就聽見了打麻將的聲音。
「一萬!」
「清一色門前清一條龍,單胡一萬!」
我聽得出來,胡牌的是媽媽。她那招牌式的笑聲,全鎮獨一無二。
我快跑幾步,穿過前院來到廂房,掀開門簾。
明明廂房裏只開了一臺麻將機,可麻將的撞擊聲一下子放大了十幾倍,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媽媽、三姨和另外兩個牌搭子坐在麻將機旁,一邊聊天,一邊抓牌。
乍一看沒什麼,可當我把目光投向麻將機時,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們四人的指尖已經血肉模糊,殷紅的血抹在每一塊麻將上,在麻將機的檯布上蹭出一朵朵紅花。
可她們恍若未聞,全神貫注地打着麻將。
「東風。」
「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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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忙躥過去,一把抓住媽媽的手。
「媽,你別玩了……」
媽媽瞥了我一眼,抬手就把我推到一邊。
「快回家寫作業去,你媽牌風正硬呢,一會兒學費都給你贏出來了。」媽媽頭也不回,搓了搓手裏的牌,「一筒。」
這時爸爸也進來了,看到這一幕也慌了神。孔武有力的爸爸,竟然也攔不住媽媽抓牌的手。
「這是中邪了!老兒子,快去請吳瞎子來!」
中邪?說起來,剛纔在家的時候,爸爸還說馮屠戶是中邪來着……
馮屠戶……洗衣機……麻將機……
驟然,我想通了問題的關鍵。
麻將機的電源插頭就在我旁邊。我剛要伸手去拔,一陣強烈的危機感湧上心頭。
本能驅使我後退一步,緊接着,急促的呼嘯聲從耳畔傳來,一塊麻將從我眼前飛過,狠狠地砸在了牆上,甚至給紅磚砌成的牆砸出了坑。
「發財。」
牌桌上的三姨盯着我,輕描淡寫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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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嚇得渾身都打擺子。直覺告訴我,我要是碰了那個電源,下一塊麻將就會砸碎我的頭。
可是媽媽……
爸爸雙手抱住媽媽的腰,試圖將她從椅子上拉下來。可媽媽紋絲不動,還笑着打出了一張血紅的「白板」。
「老兒子,快去!」爸爸從咬緊的牙關中擠出來幾個字。我點點頭,從廂房裏跑了出去。
可我並不是去找吳瞎子的。
我記得,三姨家的電閘在前院的小賣鋪裏。
我很順利地拉下電閘,下一個瞬間,我就聽見了「撲通」的聲音,以及三姨她們的痛呼聲。
爸爸扶着媽媽,我扶着三姨,一起來到鎮上的衛生所。
聽媽媽和三姨說,她們完全沒意識到已經打了一天一宿的牌,手指磨破的地方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直到麻將機斷電的一剎那,飢餓感、疲憊感、虛弱感和痛感才同時襲來。
包紮好傷口,爸爸先將我和媽媽送回了家,隨後馬不停蹄地跑去了吳瞎子那裏。
「兒子,別擔心,吳瞎子能驅邪,媽媽肯定沒事。」
驚魂未定的媽媽,見我臉色不佳,強撐着安慰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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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個多小時,吳瞎子跟着爸爸來了。
一進屋,吳瞎子就皺起鼻子,東聞聞,西嗅嗅,活像磊子家那條大黃狗。
「這是邪祟作孽!」吳瞎子掐指一算,口中振振有詞,「先害了馮屠戶,又纏上老田一家,這孽障實屬可恨!」
「瞎子哥,求你幫幫忙,有沒有什麼破解之法?」一聽說我媽遇到的「邪祟」和馮屠戶有關係,我爸急得都快跪下了。畢竟在他眼裏,馮屠戶就是個活……哦不,死生生的例子。
吳瞎子在屋子裏來回踱步,唰地一翻手腕,捏了個劍指,口中大喝道:「太上有令,命吾奉行!六丁曜靈,六甲空明!上參七星,邪祟現行!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屋子裏什麼都沒發生。
吳瞎子皺着鼻子聞了聞,點點頭道:「好了,邪祟暫時離開了。你們多念幾遍『南無阿彌陀佛』,自然平安無事。我今天還有事兒,明天再過來超度這邪祟。」
吳瞎子的一系列操作令我咋舌。太上老君和阿彌陀佛好像不是一個系統的吧?
收了八十八塊的紅包,吳瞎子笑呵呵走了。爸爸媽媽都長出一口氣,表情也輕鬆了許多。
「吱……滋滋……沙沙……」
什麼聲音?我警惕地豎起耳朵。
「這啥動靜?」爸爸也警惕地豎起耳朵,沒過一會兒就找到了罪魁禍首。
在窗臺上躺着的收音機。
爸爸把兩節乾電池從收音機裏摳出來,奇怪的雜音頓時消失了。
「估計是接觸不好,回頭再買一臺吧。這年頭家用電器的質量可真夠次的……」

-9-
喫過午飯,我和爸媽打了個招呼,說去磊子家玩。
「去吧,小兔崽子,」爸爸大手一揮,「可別給老子惹事啊。」
看來吳瞎子的驅邪有了效果,至少在爸爸這兒有效果。
磊子正趴在炕上寫作業,見我來了,高興得把筆一扔,打着滾兒下了炕。
「哥,你說馮屠戶這事兒……」
「恐怕不止馮屠戶了。」我坐在炕梢,和磊子講起這起「麻將機事件」。
磊子聽得直入迷,說我長大後肯定能當個作家。
「滾犢子,說正事呢,」我罵道,「咋整啊,那東西好像纏上我媽和我三姨了。」
「沒事,哥,咱們分析一下。」磊子扯過來一張草稿紙,「假設有個什麼東西,可能是鬼,也可能是妖怪。我們設它爲 x。」
寒假前,我們正好學了一元一次方程。這算是學以致用了。
「然後呢?」我眼巴巴地看着磊子,期望他能說出什麼高論。
然後磊子就把草稿紙疊成了紙飛機。磊子說:「不行,信息太少,沒法分析。」
我氣得想給他倆電炮。
「哥,消消氣,看會兒電視。」磊子訕笑着打開電視,說他爸爸去所裏了,今天肯定回不來。
我這纔想起來,磊子的爸爸是鎮派出所的警察。
電視裏演的是《還珠格格》。
我嘀咕道:「怎麼成天到晚放這個電視劇?」
磊子奇怪地看着我,說道:「沒有啊,《還珠格格》是中午開始,晚上演的是《三國演義》。」
我也奇怪地看着他,說道:「那我昨天晚上看的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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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十多分鐘的爭論,我敗下陣來。
昨天晚上非但沒演《還珠格格》,而且我看到的劇情也對不上。紫薇扮宮女見到乾隆是第 11 集,但兩人真正相認則是 24 集了。
「紫薇和皇上抱着哭成一團?劇里根本就沒這一段啊!」
我想到電視屏幕上閃過的紅字,以及沒插上的電源插頭,心裏便信了三分。
又是一番討論,我們把這三起事件命名爲「電視機抽風事件」「洗衣機殺人事件」和「麻將機砸牆事件」。
砸牆這個名字是我起的,那塊差點把我砸死的麻將,實在是太震撼了。
「共同點:這三起事件,都和家用電器有關。」磊子在草稿紙上刷刷地寫着。
「不同點:每臺家用電器的立場不同,有的家用電器想救人,有的想殺人。」
我抿着嘴點點頭,學着我爸的樣子摸了摸下巴。
「這能得出什麼結論?」
「第一條結論是:有一部分家用電器,是有自主意識的。」
我看了看磊子家裏的電視和冰櫃,緊張地嚥了口唾沫。
「磊子,你說,接下來還會死人嗎?」
「很可能會。」磊子把筆放到嘴邊,假裝吐了個菸圈。
磊子一語成讖。
馮屠戶遇難的第二天,吳瞎子也出事了。

-11-
吳瞎子的死,比馮屠戶更詭異。
據吳瞎子的鄰居說,夜裏隱約聽見吳瞎子家來了外人,兩個人聊得很開心。
吳瞎子是獨居,平常找他辦事都是白天來,再不就是請他出去。客人上了門卻遲遲不走,這還是頭一次。
第二天一早,鄰居出門晨練,聽見吳瞎子家還有人在說話。
他就很納悶,什麼țű₋客人啊,能嘮整整一宿?難不成是吳瞎子的救命恩人?
鄰居繞到吳瞎子家門口,往裏一瞥,只見吳瞎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早已死去多時了。
一臺老式收音機立在旁邊,還在持續播報今日的新聞。
下午,磊子去派出所找他爸爸,聽見那些「大檐帽」說,吳瞎子的死因是——
「舌頭痙攣導致的機械性窒息」。
說直白點,就是被自己的舌頭給憋死了。
如果吳瞎子還沒瘋到自己給自己講單口相聲的話,最大的可能性是,他和家裏的收音機聊了一宿Ŧū₆,一直聊到舌頭痙攣致死。
我和磊子把這起事件命名爲「收音機嘮嗑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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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瞎子出事之後,爸爸徹底慌了。
我很理解爸爸,他把全部希望都放在吳瞎子身上,沒想到——
「媽的,早知道這吳瞎子不靠譜,白瞎老子八十八塊錢。」
鎮上也流言四起,有傳狐黃大仙的,有說陰鬼還魂的,有猜墳地殭屍的。除了我和磊子之外,沒人相信是家用電器作祟。
爸爸媽媽也不信,但見我言之鑿鑿,眼下又沒有救命稻草,於是聽了我的建議,把家裏所有的家用電器都打包送到磊子家去,再讓磊子住我家。
「歷史書上說,早期人類的交易模式是以物換物。磊子,以後你就是我家買來的奴隸了。」我打趣道。
喫過晚飯,我們四個打了會兒撲克,早早就睡下了。我們家的火炕很大,再多兩個人也睡得下。
連續兩天經歷詭異事件,我的神經一直處於緊繃階段。這一放鬆下來,我很快就入睡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什麼聲音把我從睡夢中喚醒。
「鐺,鐺,鐺。」
誰在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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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細聽了會兒,發現這敲門聲極有規律。
每三下爲一組,每下間隔一秒鐘,每組間隔五秒鐘。
我不敢過去開門,連忙伸手搖晃睡在我左側的爸爸。哪知我一碰他,他「嗷」地Ŧūₒ叫了一聲,雙目緊閉,嘴裏唸叨「南無阿彌陀佛」的速度更快了。
爸爸的左側睡着媽媽,女聲部的唸佛聲隱約從那邊傳來。我再看向右側,磊子把頭埋在被子裏,假裝自己還在睡,睡得酣暢淋漓。
行,合着我是最後一個醒過來的。
我轉念一想,既然門外那位「愛敲門的某個東西」會選擇敲門,而不是破門而入,這就說明除非有人給它開門,否則它就進不來。
進不來,那就隨它敲吧。我翻了個身,在規律的敲門聲中漸漸睡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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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我從炕上爬起來,打了個悠長的哈欠。
「老兒子,快起來!」
爸爸的聲音在屋子裏炸開。我一骨碌跳下炕,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咋了爸?」
「你瞅瞅,這咋回事啊?」
爸爸媽媽和磊子都趴在窗前往院子裏看,我走過去,加入趴窗戶的大軍。
這幾天整日下雪,院子裏的積雪堆了一層又一層。而此時,院內的積雪幾乎清理乾淨了,一個碩大的雪人立在院子裏,象徵頭部的大雪球上被刻上了些許線條,勾勒出猙獰的笑意。
十幾件小型家用電器散落在雪人旁邊,有吸塵器、剃鬚刀、電風扇、電鑽……像雕刻師的刻刀,像油畫家的畫筆。
不知怎地,雪人的笑容讓我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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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喫了些早飯,我們一家三口加上磊子,直奔鎮政府。
鎮長和爸爸是老相識了,沒費什麼周折,我們就進了鎮長辦公室。
「啥事啊老弟,這咋攜家帶口的呢?」
「有個事想跟您彙報一下,關於馮屠戶和吳瞎子……」
聽說我們的消息涉及兩條人命,鎮長也不敢草率,認真聽我們的揣測。
算上昨晚的「小家電造人事件」,這已經是五起事件了。而且,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肯定有更多事件出現。
鎮長一開始覺得我們在說胡話,可看我們言之鑿鑿,不由得半信半疑。
「這樣,你們等我打個電話。」
鎮長當着我們的面,撥通了市裏的電話。才說了幾句,那邊就傳來了痛斥聲,離電話兩米遠的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鎮長氣呼呼地掛斷電話,沒好氣地對我們說:「聽見了嗎?市裏建議你們找個醫院,掛精神科,好好看看腦子。別什麼事都往怪力亂神上扯,要相信科學!」
說到「相信科學」的時候,鎮長咬着牙,狠狠地拍着桌子。
鎮長剛訓斥了我們幾句,桌子上的打印機突然自動打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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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兩張……三張……
足足打印了 16 張,打印機這才停下來。鎮長皺着眉頭拿起打印出來的紙張,我看見上面印的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線條。
「這啥玩意?」
鎮長喃喃自語,然後扯脖子喊道:「鞠子,打印機壞了,拿去修一下!」
一個年輕人敲門進來,抱着打印機離開了。想必他就是鞠子吧。鎮長指了指門口,意思是讓我們跟着鞠子出去,麻溜滾蛋。
「不好意思,那些紙能借我看一下嗎?」我忽然有了個大膽的猜測。
鎮長將那一沓打印紙遞給我,我仔細看了看,蹲在地上拼了起來。
第一張和第二張紙,能拼成一個「木」字。
第三張和第四張紙,能拼成一個「目」字。
——木+目=相。
很快,16 張 A4 紙拼成了四個大字:
相信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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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長瘋了一樣,一把抄起電話話筒,連續撥出去十幾個號碼。
可是,結果都是一樣的,不同的聲音用不同的號碼,告訴他關於家用電器的揣測全都是無稽之談,一遍遍囑咐他「相信科學」。
甚至,他撥打市消防隊的電話時,撥錯了兩個數字,對方依然聲稱自己是消防隊的接線員,勸他相信科學。
過了一會兒,我們幾個人都意識到問題的關鍵所在。
電話,也是家用電器。
這臺紅色的固定電話,在模仿人類的聲音,回答鎮長的問題。
——和吳瞎子的收音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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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長徹底相信了我們。
「再這樣下去,怕是要出大事。」
我、爸爸、媽媽、磊子、鎮長,五個人躲在辦公室裏冥思苦想,試圖總結出這些事件的規則。
辦公室裏所有的家用電器都被扔了出去,我們用最原始的紙筆進行記錄和總結。
【規則一:家用電器運轉時,請注意電源是否正確連接。如發現家用電器未通電時依然運轉,請遠離。】下面用小字介紹了「電視機抽風事件」和「洗衣機殺人事件」。
【規則二:使用家用電器時,請注意使用時長。如發現有人違反常理地使用家用電器,請在家用電器看不見的地方斷開電源。】下面用小字介紹了「麻將機砸牆事件」。
【規則三:會使用聲音/文字傳遞信息的不只有人類,請儘可能面對面交談,並謹慎判斷信息來源。】下面用小字介紹了「收音機嘮嗑事件」,以及剛纔發生的「打印機嘲諷事件」和「電話機忽悠事件」。
【規則四:如果家裏沒有家用電器,家用電器有可能主動找上門。】這一條後面用紅筆標註了【Ṭú⁹存疑】,用小字介紹了「小家電造人事件」。
【規則五:大部分家用電器是中立無意識的;一小部分家用電器有獨立意識,且具備攻擊性;這些有意識的家用電器中,極少數是向着人類的。】這一條後面也用紅筆標註了【存疑】。
「還有需要補充的嗎?」鎮長問我們。
見我們暫時沒有其他想法,便叫來鎮政府所有的工作人員,將這些規則謄寫出許多份,張貼在全鎮的大街小巷,提醒全體鎮民注意。

-19-
我和磊子的字太醜,連保安大爺都比我們強。
於是,大人們在辦公室裏奮筆疾書,我和磊子被打發去看大門。
「小夥子們,你們的任務很艱鉅啊。好好站崗,警惕家用電器入侵,守衛我們的家園!」
家用電器沒來,來找鎮長的人倒是一波接一波。
我上前詢問,得知鎮裏已經全亂套了,足足幾十家的家用電器出現了異常情況,甚至又鬧出一條人命。
「賣水產的老李被關進冰櫃,凍了個半死;福利院的王老太,被電熱毯燙傷;最慘的是供電所的周所長,竟然被壁火(電燈開關)給電死了……」

-20-
「哥,我有個問題。」磊子對我說,「這些家用電器事件,究竟是各自爲戰,還是有一個共同的目標?」
「應該是後者吧,」我想了想,答道,「鎮長辦公室的打印機和電話,明顯產生了配合。」
「是啊,」磊子激動地說,「那麼問題就來了:全鎮三萬多人,少說有幾千臺洗衣機,爲什麼只有馮屠戶那臺洗衣機在殺人?家家戶戶都有電燈和壁火,爲什麼被電死的只有周所長?」
我沉吟不語。聽磊子的意思,家用電器事件不是隨機產生,而是……有原因的?
磊子越說越來勁兒,甚至還讓語文和數學來了個夢幻聯動。
「老師說過,記敘文的三要素是『起因、經過和結果』,發生家用電器事件就是結果。套用到一元一次方程的最簡方程『ax=b』,其中 x 是起因,a 是經過,等號右邊的 b 就是結果。」
雖然「把語文知識點帶入到數學公式」聽起來很扯,但磊子說的不無道理。
「你是說,假設所有的事件都有一個共同的核心,那麼無論 a 和 b 怎麼變,x 都是唯一解。」
「沒錯,」磊子摸着下巴上還未變成鬍子的絨毛,對我說,「要想找到事件的核心,就得先找出這些家用電器的共同點。」
「第一點:家用電器都需要電。」我隨口說道,「這好像是句廢話。」
電……供電所……周所長……
這好像不是句廢話!

-21-
「哥,我們真要夜探供電所啊?」
供電所院牆外,磊子拉着我的袖子,可憐兮兮地說。
「怕什麼,這地方又沒有家用電器。」
我跳起來抓住圍牆上沿,很輕鬆就翻了過去。磊子咬咬牙,也跟了過來。
馮屠戶脾氣暴躁,經常惹是生非,討厭他的人可不少。吳瞎子靠算命詐騙爲生,得罪了人也情有可原。
但這個周所長,畢竟是個科級幹部,一個左右逢源的老好人,會因爲什麼原因被害呢?
我和磊子躡手躡腳地往裏走。我觀察到,供電所大門的上面有一點紅光。
「哥,那個紅點,好像是個監控攝像頭。」磊子壓低聲音對我說。
「你有什麼辦法嗎?」我問磊子。磊子搖搖頭,攤攤手,表示無能爲力。
下一秒,監控攝像頭的紅光黯淡了下去。
我有種奇怪的錯覺,那個攝像頭,好像,在衝我眨眼睛?

-22-
我壯着膽子走在前面,磊子哆哆嗦嗦地跟在後面,寸步不離。
供電所的大門禁閉,只有刷卡才能進入。
我正準備繞一圈,看看有沒有忘記關閉的窗戶,耳畔突然響起「咔噠」一聲。我循聲望去,只見供電所的門已經開了。
「哥,我怎麼感覺,有人在給我們指路啊……」
磊子說得對,我也有這種感覺。直覺告訴我,這個「人」沒有惡意。
我猶豫再三,還是選擇相信直覺。
進了供電所,我和磊子學着電影中的樣子,整個人貼在走廊牆壁上,儘可能放輕腳步。
「接下來我們去哪兒?」磊子悄悄問道。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檔案室或資料室之類的?」我只想着應該來供電所找線索,卻沒想過供電所裏的線索可能藏在什麼地方。
「哥,我好像知道我們該往哪走了……」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磊子。磊子伸出手,指着某個方向讓我看。
那兒是一ṱũₙ個「安全出口」的標識,亮着綠色的燈。
詭異的是,標識上的箭頭不停地閃爍,彷彿在爲我們指明方向。

-23-
我們跟着箭頭的指向前行,遇到沒有安全出口標識,或是箭頭方向相反的,就會有一盞燈在前方閃爍,繼續爲我們指路。
目的地很快到了。
供電所的地下一層,有一個標註「檔案室」的房間。我和磊子走到這附近,房間門自動打開,屋裏的白熾燈也自動亮了起來。
檔案室裏擺放着幾個木架,每個架子上都擺放着落滿了灰塵的檔案盒。
「這是供電所的職工檔案。」磊子抽出一個檔案盒,打開看了看。
我們倆一連打開七八個檔案盒,除了職工信息就是工作日誌,最多有個立功表彰卡,也沒發現有什麼異常。
「所以,我應該看哪個檔案盒?」我站起身,大聲說道。
「我哪知道,哥,你小點聲啊。」磊子坐在地上翻看檔案,聞言道。
「我沒跟你說話。」
我踢了磊子一腳,繼續大聲說:「我不知道你是人是鬼,但既然你把我引到這兒來,肯定是想給我看什麼東西,對吧?」
空氣裏一片沉寂,沒有應答。
我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就讓天花板上的燈閃一下。」
話音未落,頭頂的白熾燈眨了眨眼睛。

-24-
我對空氣說話,頭頂的白熾燈用閃爍來回答。
這樣詭異的對話進行了四次。我按照燈的意思,拿到了一個嶄新的檔案盒。
「姓名:盧嘉銘;性別:男;年齡:20;職工編號:4396。」
盧嘉銘?這個名字頗爲眼熟。
我打開檔案盒,卻發現只有薄薄一頁紙。
「入職時間:1997 年 4 月;離職時間:1999 年 12 月;離職原因:失蹤,自動離職。」
磊子湊過來,盯着這份檔案若有所思。
忽然他一拍大腿,嚇了我一跳。
「哎呀媽呀,盧嘉銘,不就是銘哥嗎!」

-25-
我這纔想起來,銘哥的全名,好像確實是盧嘉銘。
銘哥有智力障礙,智力水平相當於三四歲的孩子,打小就被父母趕出了家門。
磊子的爸爸是警察,在巡邏時遇見了流浪的銘哥,安排他住進了鎮上的福利院。
銘哥雖然遲鈍,智力水平也低一些,但他特別熱心腸,我和磊子都喜歡他。
六年前,我和磊子才八歲,在街上滾鐵環玩。
磊子不小心把爸爸給我做的鐵環滾進了井裏。我心疼得號啕大哭,順便把磊子打得號啕大哭。
這時,十四歲的銘哥恰好路過,二話不說就鑽進了井裏,把鐵環取了出來。
從那天起,我們就成爲了朋友。 

-26-
後來,我和磊子讀了初中,除了寒暑假之外常年住校,就很少見到銘哥了。
聽爸爸說,有些單位有殘疾人安置就業的任務,別看銘哥有點傻,他以後混得比誰都好。
可是,現在的跡象表明,銘哥就是家用電器的起因,ax=b 中的 x。
「難道銘哥出事了?」我喃喃道。
「沒事,銘哥吉人天相,而且檔案裏寫了,是失蹤,不是死了。」磊子故作輕鬆道。
磊子話音剛落,頭頂的白熾燈拼了命地閃爍,極力否認磊子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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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供電所後,我們馬不停蹄地跑到磊子家裏。我們兩家的家用電器都存放在那裏。
我打開電視,果然,屏幕上出現了銘哥的臉。他的笑容還是那麼呆滯,我卻能從中讀懂那一絲暖意。
「銘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磊子率先開了口。
「死了,嘿嘿,死了……」
「是你讓我小心家用電器嗎?爲什麼?」我急迫地問道。
「是。弟弟,你們,好人。嘉銘,殺壞人,嘿嘿,殺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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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亮,我和磊子就去了派出所,找到了磊子的爸爸。
在磊子爸爸以及市裏來的「大檐帽」們的調查下,真相終於水落石出。
供電所的周所長,常年剋扣銘哥的工資,中飽私囊。
銘哥討要工資時,和周所長髮生了不小的衝突。銘哥不知道從哪聽來的,揚言要向上級電力部門舉報。周所長聞言,生怕丟了官職,於是設計電死銘哥。
銘哥死後,周所長給了馮屠戶一筆錢,讓他幫忙毀屍滅跡。
那段時間,所有買過馮屠戶家豬肉的人,都吐了個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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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銘哥的復仇計劃中,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吳瞎子收了周所長的錢,給銘哥「作法超度」,卻不肯把這起案件告訴警方;銘哥沿街乞討時,三姨砸過他的碗,那兩個牌搭子一起嘲笑過他;賣水產的老李曾哄騙銘哥喫一條臭魚,食物中毒差點要了他的命;福利院的王老太,曾經打過銘哥無數次……
銘哥說,我媽媽也不是無辜的,她多次阻攔我和銘哥一起玩。
每個人作惡的程度不同,銘哥的復仇的程度也不同。
至於那個雪人……
「弟弟,你說過,哪怕長大了,也要,一起堆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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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整個鎮子重歸平靜,家用電器們再沒出現過異常。
日子一年年過去,那些血腥的畫面,漸漸變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消遣話題。
某一天,磊子忽然打電話給我。
「哥,我發現了個問題。」
「什麼問題?」
「按照我們的推算,銘哥被電死之後,他的靈魂與電網同在,所以他才能控制使用交流電的家用電器,對吧?」
「對,斷電之後,銘哥也可以控制一段時間電器,但他只能控制使用交流電的電器。」
我已經意識到磊子在說什麼了。
「可問題是,吳瞎子是被收音機殺死的,收音機是用乾電池的啊!」
我隨口應付了幾聲,便掛斷了電話。
笨蛋,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才注意到嗎?

-31-
不只是吳瞎子。
第一起「洗衣機殺人事件」中,馮屠戶被分屍後裝進了甩幹桶裏。
可是,洗衣機裏沒有刀片,也不可能把一個人塞進甩幹桶裏。
「收音機嘮嗑事件」中,銘哥控制的其實不是收音機,而是廣播電臺的設備。
可是,以銘哥的智力水平,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包括「固定電話忽悠事件」,也是ţü⁺如此。
他和我交流時,每句話都是磕磕絆絆的,爲什麼和鎮長交流時,就流利起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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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早就猜到了銘哥背後的那個人是誰。
有些真相,不該披露。
【番外】

-1-
我叫李雲,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
我的丈夫,姓馮。
沒人在乎他叫什麼,那些人喊一句「馮屠戶」,他就應一聲。
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要想上一會兒,才能想起來他的名字。
他以殺豬買肉爲生,肥大的手掌常年都是油膩膩的,每件衣服都散發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2-
我痛恨酒精。
這個肥頭大耳的男人,平日裏還算沉默寡言,可一旦攝入了酒精,就彷彿變了個人。
我經常想,若是沒有酒精,他就不會打我了。
可若是沒有酒精,我根本就不會嫁給他。

-3-
我沒有孩子。哦不,曾經有過一個。後來被他打沒了。
有一天,鎮上來了個流浪的孩子。他叫盧嘉銘。
外人都說小銘是傻子,可他的眼神真的很清澈。
我瞞着丈夫,偷偷給他食物和衣物。直到他進了福利院,也常常去探望他。
我把小銘當成自己的孩子,遙望着他一天天長大。
直到那天,我在家裏的肉案上看見了小銘。

-4-
丈夫從沒想過,逆來順受的我,竟然有和他吵架的勇氣。
可我的勇氣也僅限於吵架了。
當我臉頰上的青紫徹底消退之時,鎮子上再也沒有盧嘉銘這個人了。
一塊都沒有。

-5-
又過了幾天,我在電視裏見到了小銘。
不是電視節目,就……只是電視。
我沒什麼文化,不明白爲什麼會這樣。但這不重要。
我要幫小銘報仇,哪怕是用我的命。

-6-
十幾年了,我每天都看着丈夫手起刀落。
菜刀和肉案反覆撞擊,發出刺耳的聲響。
這還是我第一次站在丈夫的位置,體驗他的工作。
原來,這就是復仇的快感。

-7-
我洗淨身上的血污,換上乾淨的衣服,離開了家門。
小銘能控制洗衣機。甩幹桶裏湧出的液體,會淹沒所有的痕跡。
在我的幫助之下,小銘向每一個傷害過他的人報了仇。

-8-
後來,小銘走了。
他和他的朋友坦白了一切,除了關於我的那部分。
鎮子恢復了往日的秩序,只是,我這所謂的家裏,只剩下我一人了。

-9-
我賣掉了肉鋪和房子,搬到城裏生活。
過去的三十幾年,我都是爲別人而活。這還是我第一次體驗到自由的感覺。
真好啊。
– 完 –
□ 田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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