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纓綴玉

我是一名不近女色、被傳有斷袖之癖的將軍。
打了勝仗後,皇帝大喜之下給我賜了一門婚事。
皇帝還讓人帶了話,說他給了我一個寶貝,且保證我會滿意這門婚事。
我正琢磨如何和那位姑娘坦白自己的女兒身,然後和她義結金蘭。
推開門就看見,喜牀上端坐了一個身形壯碩、目測高九尺的「姑娘」。
我如遭雷擊,忍不住地心裏開始罵娘。

-1-
我僵在門口半天沒動一步。
「新娘子」大抵是個急性子,直接自己掀了蓋頭。
燭火搖曳,我還沒看清臉,就手忙腳亂地關上了門,萬不能讓人知道,我得了這麼個「寶貝」。
我後背抵着門,嚥了口唾沫,緊張地瞪着牀上的人,問道:「你……你是誰家……」
他雖然穿着鳳冠霞帔,我也想裝瞎,可看着面前朗目疏眉、大馬金刀坐在那的人,「姑娘」二字實在是燙嘴,我叫不出口。
那人淡淡開口:「奴家蕭家,蕭鶴重。」
說着,他開始脫自己身上繁重的嫁衣。
我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趕在他對我「坦誠相見」前,握住了他的手腕,止住了他的動作:
「你……你……」
你了半天,我愣是你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已經超出了我能思考的範疇。
隔行如隔山,老皇帝不好好批摺子,學什麼媒婆,亂點鴛鴦譜。
我很想知道,老皇帝是怎麼長了這麼一顆驚世駭俗的腦子的。
蕭鶴重勾了勾脣,自嘲道:「是奴家心急了,應先服侍將軍更衣纔是。」
於是,他修長的手指調轉方向開始解我的腰封。
我當即左右開弓,一手防着他脫我的衣服,一手防着他脫自己的衣服。
我額頭開始一個勁地冒汗:「姑……夫……夫人,咱們,咱們,」餘光瞥見桌上擺着的酒杯,我忙道:「還沒喝交杯酒!」
離得近了,蕭鶴重幾乎是貼着我的臉站起身的。
我抬頭看着比我高出一個頭的人,第一次有了想跑的衝動。
我被他半拖半拽地走到了桌前。
蕭鶴重倒了兩杯酒,遞給我一杯,他還不忘淡聲催促道:「快喝,喝完辦事。」
看着他眼中的視死如歸,我覺得他要辦的不是事,他要辦的是我啊。
喝完酒,蕭鶴重三下五除二地脫了自己的外衫,我想攔都來不及。
他慢慢走近,神色晦暗:「將軍,夜深了,就寢吧。」
就寢?就什麼寢?
救命!
秉承着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的原則。
我先他一步撲了上去,想制住他。
蕭鶴重來不及反應,抱着我身形不穩地向後倒去。
我一急,伸手想拉住他,慌亂中扯住了他的裏衣,把他給扒了。
蕭鶴重更急,星眸怒睜,那麼大個的一個拳頭,二話沒說就掄了過來。
這一拳,沒有技巧,全是感情。
兩聲悶哼。
他捂着頭,我捂着眼睛,坐了起來。
三目相對,靜得可怕。
蕭鶴重愣了愣:「你……你怎麼不躲?你不是將軍嗎?」
我猛地放下手,露出青了的眼圈:
「我是將軍,又不是神仙,離得這麼近,你拳頭那麼快,我怎麼躲?」
看着柔柔弱弱跟個林黛玉似的,掄起拳頭來,活脫脫一倒拔垂楊柳的魯智深。
蕭鶴重自知理虧,乾巴巴道:「誰讓你扒我衣服的?」
臉頰隱隱作痛,我一陣呲齜牙咧嘴,渾勁上頭,我也沒解釋,梗着脖子道:「拜了堂了,喝了酒了,你是我老婆,我不能扒你衣服嗎?」
蕭鶴重的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白的是氣的,紅的也是。
他也不管衣服了,閉眼往牀上一挺,一副任人魚肉的模樣。
看着他顫抖的眼睫毛,我心頭忽然一陣不是滋味,他一個大男人,嫁給我一個「斷袖」,肯定不是自願的。
我伸手給他攏上了衣襟。
他不解地看過來。
我頂着個黑眼圈走向旁邊的矮榻,沒好氣道:「露肚臍眼睡覺……」
猛地被地上的衣服絆了一下。
「竄稀!」
蕭鶴重神色怪異:「爲什麼不睡牀?」
我也沒睜眼:「怕你半夜醒了踹我臉。」
「你來睡牀。」
我翻了個身,迎賓送客一整天,挨着枕頭疲憊勁就上來了。
我胡亂道:「快睡吧,你就當我心疼自己老婆。」
半夜,我被一陣窸窸窣窣聲驚醒,睜眼便看蕭鶴重在我頭頂上不知道在幹嘛。
月色如水,在他臉上投下一片陰影,煞是……驚悚。
我抬手捂住被他打了一拳的眼睛,想想不對,又捂住另一邊好臉。
手忙腳亂之下,我閉眼大喊:
「別打我臉!」
明天我都沒臉見人了。
蕭鶴重額角跳動,猛地把手裏的被子罩在我頭上:
「凍死你算了!」
一陣撲騰,蕭鶴重上牀蓋好被子。
我小心地探出頭來,看了一眼牀上負氣的背影,又看了看身上的被子,對着那背影小聲道:「記得蓋好肚臍眼。」
蕭鶴重放在身側的拳頭猛地捏緊。
我一驚,護着臉縮進了被裏。

-2-
朝中勢力盤根錯節,太子和五皇子分庭抗禮。
我爹是太子的人,而蕭鶴重的爹則是站在五皇子那一邊。
老皇帝這紙賜婚,當真是好一個「攪屎棍」,就怕兩邊人睡得太安逸。
畢竟大臣之間若是相安無事太久,那他們的主意,可是會打到龍椅上的。
因爲這層關係,我是不大願意去蕭家的。
可是,爲了不讓旁人看輕蕭鶴重,這個門,還是要回的。
由於臉上有傷,我拖了幾日才陪着他回家。
到了蕭家,剛一進門,蕭鶴重就被下人叫走,不知去了哪裏。
正好,我有些事要和他爹聊聊,蕭鶴重在,多有不便。
我一開始就在想,老皇帝再不正經,也不可能把一個男子送進我府裏,所以,我讓人私下去查了這件Ŧũ¹事。
我坐在客廳,摩挲着茶杯的邊沿,想着今早手下送來的消息。
原來一開始要嫁給我的,是蕭家大小姐,蕭雲瑤。
只不過她不願意,蕭家主母又聽聞我好南風,就用不給蕭鶴重的娘下葬這個事威脅他,把他這個小妾生的不受寵的兒子塞進了花轎。
看着坐在底下喝茶的蕭家當家人,蕭如林,他一點也沒有心虛慌亂。
他顯然是知道,替嫁之事我已知曉。
我懶得跟他廢話,「當」的一聲擱下茶杯,冷聲道:「偷樑換柱,此是欺君之罪,蕭尚書好大的膽子。」
蕭如林毫不在意地笑笑:「侯爺這話,老臣不懂,陛下只知道蕭家有一女兒嫁給了侯爺,並不知是誰,皇上本就不知道的事,又何來欺君一說?」
他直接給我氣笑了:
「你是瞎了?蕭鶴重他是男子!」
「侯爺還是當他是女子的好,」蕭如林撥了撥茶麪上的浮茶,「就算侯爺告到陛下面前,最重不過是死蕭鶴重一個庶子罷了。」
我眯了眯眼,他敢在我面前蹦躂,不過是因爲他背後有五皇子撐腰。
見他如此不把蕭鶴重當回事,我心頭猛地躥起一股無名火。
我爹常說,和文人打交道要知禮守節,不然他寫幾個酸文,就能編排死我這種頭腦簡單的武將。
我深吸一口氣,忍住罵人的衝動:
「如此薄情寡信,你那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他好歹是你兒子!」
蕭如林臉都綠了,臉上的褶子一陣抖動:
「那庶子男生女相,塗上胭脂水粉,與女子一樣,將軍難道不喜歡嗎?」
「喜歡你大爺!」我一掌拍在桌子上,茶水激盪,灑了半杯,「我原以爲你帶着腦子在和我說話,沒想到,你壓根就沒腦子!」
我起身就往外走,我怕再待下去,手邊的茶壺就要到他臉上去了。
我都能想到,蕭鶴重以前在蕭家過得是什麼如履薄冰、悽風苦雨的日子了。
沒再去看蕭如林裹腳布一樣臭的臉。
我揚聲道:「蕭鶴重在哪?我要帶他回家!」
這破門有什麼好回的?這麼一個得了失心瘋的老匹夫,不見也罷!
下人們都低着頭,默不作聲,我心頭浮現不好的預感,拎着其中一人的領子,厲聲道:「蕭鶴重在哪兒?」
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多年,我身上是帶着血腥氣的,直接把這小廝嚇得說不出話了。
我嫌棄地扔下他,自己挨個院子找去。
到了一處院子,門推不開,裏面傳來模糊的女音:
「你以爲爬了侯爺的牀,就能給我臉色看了?一個賤妾而已,就算我把你賣去南風館,也根本不會有人管你……」
「來人,把他給我扒了!」
聞言,我直接一腳連門帶框踹出去兩丈遠,驚得一院子的人看向門口。
看清裏面情況,我只覺得氣血上湧,心口猛地一滯。
幾個小廝,手裏拿着棍子,把蕭鶴重按在地上,正在扒他的衣服。
蕭鶴重眼中無悲無喜,趴在地上並不反抗,白皙的臉上沾了泥土,整個人都毫無生氣,就那麼任由他們脫了外衣。
那件月白長袍,是今早我特意給他挑的,不會過於脂粉氣,還能把蕭鶴重身上清冷脫塵的氣質襯得淋漓盡致。
蕭鶴重自打進門,對我從未忤逆,每日晨昏定省,從未懈怠,我也從沒在他臉上看見一絲不情願。
但我能感覺到,他做什麼都是小心翼翼的,他就像一根緊繃着的弓弦,稍有不慎就會斷掉。
所以,我從不敢逼迫他任何。
蕭如林說得沒錯,蕭鶴重雖是男子,但長得實在是好看。如此似玉易碎的人,我都捨不得動他一根頭髮絲。
他們竟敢如此折辱他。
兩腳將壓着蕭鶴重的小廝踹翻在地。
看見我,蕭鶴重荒蕪的眼底掀起一絲波瀾:
「侯爺……」
我扶起蕭鶴重,幫他穿好衣服:
「有沒有事?」
蕭鶴重擦去嘴角血痕,氣息微亂,搖搖頭:「無事。」
我理好他的衣領,道:「你且在這看好了,你受的欺負,本侯會一點不差地給你討回來。」
我看向被簇擁在一羣下人中的嬌小姐,撿起地上的棍子,步步靠近,冷聲道:「你剛纔說他是賤妾?」
第一棍抽斷了一個小廝的腿。
「他本是男兒,是你們把他逼到只能以紅妝示人。」
第二棍,一個小廝斷了胳膊。
「就算是男妻,他頭上冠的也是將軍夫人,是我三媒六聘、八抬大轎抬進府的,何時成了賤妾?」
此時已再無一人敢上前,所有人都噤若寒蟬,偌大的院子落針可聞。
蕭鶴重一直都是淡漠的,哪怕雌伏在我的牀榻上,哪怕被按在地上羞辱,他也一直都是平靜地接受着。
但此刻,我不過幾句話,卻讓他紅了眼眶。
手裏的棍子斷了,我直接上手將那嬌小姐的臉,按在了石桌上。
一旁的丫鬟叫喊着上前:「大小姐!」
我將手裏剩下的半截棍子扔了過去,直接把她砸ŧṻ₉得翻白眼,暈了過去。
我看着花容失色的蕭雲瑤:
「你是欺我侯府無人嗎?敢隨意羞辱我府裏的當家主母?」
「扒人衣服很好玩嗎?」我手上用了力氣,怒喝道,「你信不信本侯把你扒光了遊街!」
蕭雲瑤一聲痛呼,惶然道:「他不過是個卑賤的庶子,將軍當真要爲了他,和蕭家撕破臉嗎?」
我不屑一哼:「本侯一品鎮國將軍,皇帝親封的玄衣侯,你爹區區一個三品尚書,本侯還沒放在眼裏!」
我嗤笑道:「你敢如此對他,不過是覺得他身份卑賤。」
「今個兒本侯就去面見聖上,用軍功給他換個誥命下來。」
行軍打仗這麼多年,我攢得最多的兩個東西就是軍功Ṫų₍和官職。
「從今往後,不僅是你,就連你爹見了他,都得給我規規矩矩地行禮,尊稱他一聲侯夫人!」
蕭雲瑤不由得瞪大了眼,含糊道:「你瘋了嗎?他是個男人!」
我嘴角噙着嗜血的笑,拍拍她的臉,拿出審訊敵軍時的語氣:「你若不怕死,就把這事說出去,本侯保證,你一定會先蕭鶴重一步身敗名裂,橫死街頭。」
這時,蕭如林領着一幫子下人趕了過來。
看見我將他的寶貝女兒壓在桌上,顫抖着手指着我道:「你……你放開小女!」
他身後跟着的下人,看見院子裏的慘狀,踟躕着不敢上前。
我拎着蕭雲瑤的後衣領將她提了起來:
「我還要謝謝蕭尚書,若是這麼個東西進了我侯府的門,我府裏應當是沒有太平日子過了。」
我一把將她丟在地上。
一旁的下人見了,連忙把她扶起來,躲到一邊,檢查她臉上的傷勢。
我拍拍手,勾了勾嘴角,冷聲道:「蕭如林,打今兒起,蕭鶴重就跟你們蕭家沒關係了,日後見了他,都給我老老實實地喚他侯夫人,否則別怪本侯不客氣。」
不再多說,我拉着愣在一旁的蕭鶴重,離開了這個令人生厭的地方。
——

-3-
上了馬車,看着身旁默不作聲的人,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那日揍我你倒是利索,今日怎麼跟拔了甲的貓兒一樣,任人欺負了?」
蕭鶴重抿了抿脣,長睫垂落,遮住眼底思緒:
「我不想給侯爺惹麻煩。」
我挽着胳膊,嘖了一聲,只覺得後槽牙發酸:
「你聽好了,以後再有人有眼無珠冒犯你,拿出揍我的氣勢,全給我打回去,打傷了我給你賠,打死了我幫你埋。」
蕭鶴重捻着衣袖,手放在膝上,坐得規矩,從簾子縫漏進來的一道天光,正好打在他的臉上,融化了他臉上一直以來的清霜。
「如今皇上年事已高,朝中鬥爭激烈,行偏踏錯半步,那便是萬劫不復。」
他嗓音溫潤,入耳幽靜,讓人不忍再對他說一句重話。
「侯爺,蕭雲瑤有一句話說得沒錯,您不該爲了我,和蕭家撕破臉。」
我搖搖手指,很不贊同地說道:「此言差矣,我和蕭家之間,本就沒有臉皮可言。」
「蕭如林那老登,沒少在陛下面前參我。」
我身子一歪,將腿架在斜對角的矮榻上,懶聲道:「更何況,我和蕭家鬧得越兇,宮裏那位才能越安心。」
蕭鶴重順勢將我的頭擱在了他的腿上。
我挑了個舒服的姿勢,把玩着他腰間的玉佩繼續道:「一文一武若是強強聯手,老皇帝都得半夜爬起來畫小人,詛咒我早點喝水噎死。」
我又牽起他的手,他掌心中有一層薄繭,還有被沙粒磨出的小傷口,我眉心緊皺:「就算沒有這些理由,我也不會任由旁人欺負你。」
蕭鶴重放下袖子,遮住了手掌,露出的指節勾了勾我的手指,像是哄孩子一般。
他默默地將我散亂的衣襬整理好:
「可侯爺今日動了手,怕是整個京城都知道了,爲了不落人口實,回了府,定是免不了一番責罰。」
我掏掏耳朵,不以爲然道:「無非是讓我去祠堂跪上幾個時辰。」
我遞給他一個放心的眼神:「那地方我熟,不怕。」
蕭鶴重嘴角勾起一抹淺笑,如朗月入懷:
「我一直覺得侯爺心思純澈,可方纔我才知,侯爺是大智若愚。」
我不禁皺了皺鼻子,所以,他一開始是覺得我是個呆頭鵝?
眼前一陣朦朧,我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縮手縮腳睡了小半個月的矮榻,根本沒怎麼休息好,這會子一躺下,加上馬車輕晃,困勁就上來了。
我嘟囔道:「人生在世,有時候糊塗點,未免不是好事……」旋即頭一歪,就和周公下棋去了。
在邊陲,我日日枕戈待旦,精神緊繃,即便回了京城,也不敢鬆懈,因此馬車一停,我就睜開了眼。
入目便是蕭鶴重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他不知何時靠在那睡着了,手護在我的身側,纔沒讓我翻到地上去。
我一時間看呆了,竟妄想伸手去夠他眉間那似雨的朦朧。
堪堪碰到他的下巴,我猛地想到,如今在他眼裏,我是個男子,他定是不會喜歡我的觸碰的。
我沒敢再往前,怕驚擾了這謫仙般的人。
蕭鶴重眼睫輕顫幾許,緩緩睜開了眼。
他看着我來不及收回的手,怔了怔,旋即眉梢含笑,竟是微微低頭,將眉心湊近了我的指尖,碰了上去。
我愣愣地感受着指尖傳來的溫熱,面上平靜如水,可心下早就捲起了驚濤駭浪。
我坐起身,雙手撐在他的身側,湊近了,第一次大膽地瞧着這張臉。
看着我靠近,蕭鶴重眸光閃爍,輕笑道:「侯爺怎麼好似沒見過我一般。」
我點了點頭:「以前確實沒仔細瞧過。」
蕭鶴重撐在矮榻上,放低身子,換了個能讓我瞧着舒服的姿勢,微微挑眉,疑惑道:「爲何?」
我看着他,認真道:「怕你踹我臉……」
「侯爺,到宮門口了,再不進去,旁人該說您對陛下不敬了。」門口小廝出聲提醒道。
我從蕭鶴重身上下來,道:「你在車裏等我,我一會就回來。」
蕭鶴重保持着那個姿勢沒動,眼中笑意繾綣,輕輕點頭,應下了。
從老皇帝那裏拿了東西,我也沒顧得上跟他扯皮,大步往宮門走去。
半路上,遇見了宋丞相的女兒,宋柳。
我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走過,香風靠近,她腳下不穩,摔進了我懷裏。
我下意識接住她,腦海裏猛地出現蕭鶴重眉眼含笑的臉,我驚得直接把宋柳丟在了地上。
宋柳摔在地上,泫然欲泣:
「溫小侯爺怎的如此狠心?」
看見她臉上的淚珠,我一個頭兩個大。
想着蕭鶴重還在等我,我直接繞過她,開始說胡話:
「我瞎了,看不見,姑娘要碰瓷,換個眼神利索的吧。」
說到最後,我直接跑了起來。
等到了馬車上,我大口大口喘着氣。
蕭鶴重給我順着背,怪異道:「這麼急作甚?有狼攆你不成?」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宋柳不是狼,她可比狼可怕多了。
我將手裏的東西遞給他:
「誥命,老皇帝剛寫的,上面的印泥還熱乎着呢。」
蕭鶴重眼中暈開驚詫,他本以爲,我說給他求個誥命,只是隨口說說的。
「一品誥命,就算日後我戰死邊疆,這個名頭也能保你後半輩子平安無虞。」
蕭鶴重握着聖旨的手倏忽收緊,面色僵了一瞬:
「侯爺莫要再說這種話。」
我見慣了生死,這東西在戰場上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我坐直身子,覺得有些事該告訴他:「韃靼不滅,大燕邊陲就永無寧日,再過一個月,我便要領兵回邊疆了。」
這次回來本就是爲了婚事,如今萬事既定,我也該去守我的北關了。
車輪滾動,在青石板上壓出一串悶響。
蕭鶴重耳邊墜着的紅色瑪瑙,一晃一晃地,折射着細碎的微光。
他眉眼疏和,溫聲道:「我隨侯爺一起去。」
我思忖着,若是把蕭鶴重一個人留在京城,蕭家難保不會明裏暗裏發難他,何況他的身份若是被人發現,有多少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去了北關,苦是苦了點,但在我的地盤上,好歹能活命,沒人會給他氣受。
「成,你跟我一塊去吧,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我也能安心些。」
——

-4-
回了家,天色將暗,不用我爹說,我拎着衣襬就去了祠堂。
正中間放的蒲團,被我經年累月地跪,已經跪出了兩個凹陷。
我看着案臺上那些陪我度過童年的牌位,給他們上了三炷香。
小時候第一次跪祠堂,是因爲我把墨汁倒進了茶壺裏,讓我老爹的牙黑了三天。
那時我還小,很害怕,總怕鬧鬼。
後來跪多了,我便也不怕了。
我知道了,只有保衛家國戰死沙場的人,纔有資格擺上這個案臺,一屋子的忠魂。
他們又怎會害我?
他們會保佑我,每次出征都能平安回來。
一陣清冽竹香飄過,我身旁的蒲團上跪了一個修長的身影。
蕭鶴重撤去了環釵,穿了一身素衣。
他點了三炷香,跟着我一起,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
我望着那些牌位,輕聲道:「從我太祖父起,溫家就世代守護燕國皇室。」
我側頭看着蕭鶴重清俊的側臉:「你知道我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嗎?」
蕭鶴重轉頭看來,安靜如水,等着我說下去。
「我想爲大燕守一輩子邊疆,我想在我有生之年,能讓邊疆百姓不再受戰亂之苦。」
清風穿堂,吹動神幡,滿屋寂靜,卻又滿堂譁然。
我看着香爐裏的嫋嫋白煙:
「如果我能收復韃靼,那便是天下一統,後世安穩,百代無爭。」
我聲音微微顫抖:「那也就不會再有溫家人,死在戰場上了。」
案臺上若一定要再多一塊牌位,那便刻我的名字吧。
「照輕。」
這是蕭鶴重第一次喚我的名字,心上像是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酸酸脹脹的。
「會有那麼一天的,一定會有的,我們都會活着看到那一天的。」
他嗓音輕輕柔柔,卻是那麼篤定。
我怔愣地看着他,喃喃道:「我總覺得,你……不一樣了。」
蕭鶴重柔笑道:「有何不一樣了?」
我把肚子裏爲數不多的墨水翻了個遍,也沒找出什麼適合的詞。
我一番苦想,找了個貼切的形容:
「就感覺,你以後都不會再踹我的臉了。」
蕭鶴重輕笑一聲:「哪裏捨得再傷你分毫?」
我好奇道:「爲何?」
他看着我,眼底眸色深邃溫柔:
「侯爺在我眼裏,不一樣了。」
我將他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
「有何不一樣了?」
「侯爺可聽過,摸骨識人?」
我不僅聽過,還經歷過。
小時候我爹抱着我,遇見了個道士。
那道士只捏了捏我的手,便對我爹說:
「令郎骨骼驚奇。」
我爹樂顛顛地從懷裏掏出了五十兩銀子。
道士繼續道:「日後定會嫁一個好人家。」
我爹二話沒說,把那道士給揍了。
最後,那五十兩成了賠人家的診金。
我眨眨眼:「怎麼,你會?」
我默默將手背到了身後。
他點點頭:「侯爺拉着我的手出蕭家時,我感覺到了。」
我心臟怦怦跳了起來,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感覺到了什麼?」
他啓脣輕語,眼中浮現華光:
「侯爺骨骼驚奇……」
我看着他一張一合的薄脣,嚥了口唾沫。
蕭鶴重頓了頓,嘴角染上笑意:
「定是能成大事之人。」
這一口氣差點沒憋死我,我抹了抹額頭的汗,心一下子從嗓子眼,落到了腳底板,踏實得不能再踏實。
摸骨識人,蕭鶴重這學藝不太精啊。
跪到後半夜,我直接跪着睡着了。
這也不是什麼難事,有時行軍三天沒閤眼,我都能直接站着睡着,醒了直接抬腿就走。
可早上一睜眼,我躺在了闊別許久的臥榻上。
我心一驚,摸到身上衣服沒被動過,才長舒了一口氣。
起身便見蕭鶴重縮在那個小小的矮榻上。
似有感應一般,臥榻上的人緩緩睜開了眼。
蕭鶴重撐起半邊身子,青絲滑落進大敞的衣襟,裏衣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
他笑望着我:「侯爺睡得可好?」
許是剛醒,他嗓音慵懶,低低柔柔的尾音纏上耳尖,直教人紅了臉。
我直接一個猛子扎進了被裏。
我算是明白何爲烽火戲諸侯了。
就憑剛纔蕭鶴重那一笑,別說點烽火了,他把我點了我都樂意。
——

-5-
昨兒個剛到家,就收到了丞相府送來的請帖,宋柳的及笄禮就在五日後。
到了赴宴那天,蕭鶴重作爲將軍夫人,是要陪我去的。
在府中時,我從不讓他點脣描眉,穿姑娘家衣衫。
馬車上,看着蕭鶴重耳邊的墜子,頭頂的步搖,我心頭忽然縈繞起一片煩躁。
這些東西,本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
蕭鶴重轉頭看來,溫聲問道:「侯爺心情不好?」
我眉頭緊鎖:「這墜子你戴着不好看。」
蕭鶴重抬手湊近耳邊,輕聲道:「侯爺不喜歡,那我便摘了。」
我握住他的手腕,惡狠狠道:「這步搖我見着也煩。」
蕭鶴重不惱,擱下手裏的墜子,就要去摘頭頂繁瑣的步搖。
心口的怒火像被添了一盆火油。
我繼續道:「我若說,我瞧着你身上這身衣裳也礙眼得很,你又當如何?」
蕭鶴重靜靜地看着我,他並不知道自己哪裏惹到了我。
只是低垂着眉眼,修長的手指,去挑腰間的衣帶。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我心裏一緊,忍不住罵自己,真不是個東西!
我想在他身上看見反抗。
可我竟然忘了,他若能反抗,他又怎會出現在我的臥榻之上?
我按住他手,後悔道:「是我錯了,我失心瘋了纔會想着逼你。」
話落,只聽一聲輕嘆:
「侯爺,這些都是我願意的。」
我驚愕地抬頭看去。
不等再言,馬匹嘶鳴,傳來小廝的通報:
「玄衣侯偕夫人到!」
蕭鶴重整理好衣衫,眸光悠悠似水,忙道:「侯爺不必難過,妾願意的。」
那對擱在桌上的耳墜,他到底是沒有再戴上去。
女眷待的地方和男人們待的地方不在一處,進了府門,我就和蕭鶴重分開了。
我不善應酬,腦子裏沒有山路十八彎,鬥不過那羣千年老王八,喝了幾杯酒,就藉口離開,尋了一處無人角落透透氣。
我疲憊地揉揉眉心,不知道蕭鶴重在那邊怎麼樣,聽說女眷們的勾心鬥角,一點不比男人們差。
想來他那邊也是難捱。
腿邊一緊,我低頭看去,不知誰家的小孩,正抱着我的腿,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蹲下身,捏捏他軟軟的臉,問道:「找不着你爹孃了?」
淚花在小豆丁眼中打轉:
「不是的,阿孃,阿孃是去給我買糖果子了。」
我腦子一抽,脫口而出:「糖果子?哈,你娘不要你啦。」
小豆丁強忍的淚水瞬間決堤,哭得臉紅脖子粗的:「纔沒有!你騙人!」
我瞪大了眼睛慌了神。
這話殺傷力這麼猛?那改日我去戰場上吼一嗓子,是不是能嚇退一些童子兵?
一道人影攏了過來,小豆丁被人抱起。
我抬眼便看蕭鶴重輕拍着小豆丁的後背,低聲哄着他。
我有些尷尬地起了身。
不多時跑來一個下人,看樣子是小豆丁的乳孃,她將小豆丁帶走了。
看着遠去的背影,蕭鶴重微微嘆氣:「侯爺如此不會哄孩子,日後若是有了一兒半女,可怎麼辦?」
我挽着胳膊,靠在柱子上,不在意道:「什麼怎麼辦?你又不能生。」
這身男裝,是從溫家三百一十七口人血肉里長出來的,我是要穿一輩子的。
我和蕭鶴重,不管誰能生,那都是要出大事的。
我得守着溫家,保着大燕,我從未考慮過子嗣的問題。
蕭鶴重被我噎得一愣,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很少見他喫癟,我挑了挑眉,存心逗他:「你若真能給我生個一兒半女,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都能給你摘下來。」
我狀似失落道:「哎呀,可惜了,嘗不到子女繞膝之樂。」
蕭鶴重失笑搖頭:「若這世上真有能讓男子生子的東西,妾一定第一個去試,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妾定會讓侯爺嚐到子女承歡膝下的樂趣。」
沒想到他竟能說出如此大膽的話,這下換我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了。
最後,我直接落荒而逃。
去了大廳,待了沒多久,我就去找了蕭鶴重帶他離開。
走到門口,今天的主角,宋柳ŧùₛ,忽地端着兩杯酒攔住了去路:
「溫小侯爺賞臉喝一杯嗎?」
我很想說,不賞。
可一幫子賓客還杵在那看着,我再混不吝,也知道這話不能說出口。
我和宋柳見的面,用一個巴掌數都多餘,我不知道她爲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我面前。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看着遞到眼前的酒,抿着脣沒接。
這時,走過來一個一身銅臭味的公子哥,有意無意地靠近宋柳:
「我爹是新上任的兵部尚書,還請侯爺給我個面子,接了柳妹妹這杯酒吧。」
他看見我身後的蕭鶴重時,眼神明顯地亮了亮。
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死。
我捏着拳頭,錯步擋住他的視線,冷聲道:「你面子鑲金邊了嗎?多金貴,還讓本侯給你面子,就是你爹站本侯跟前兒,都不敢同本侯說這個話。」
我上前一步,用只有我們幾個人能聽見的聲音,狠厲道:「還有,你那眼睛再盯着他看,便不用要了。」
一看就是個爲了美色丟了腦子的紈絝草包。
這時原本鼎沸的大廳,已經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一個個都背過身,端着酒杯,抓着瓜子,等着看好戲。
我看着宋柳難堪的臉色,涼涼道:「宋姑娘這杯酒,在下無福消受,就免了吧。」
不遠處的宋丞相,臉上的笑已經掛不住了。
宋柳咬着牙,腳下不動,一副我不喝,這事沒完的樣子。
我深吸一口氣,失去最後一絲耐心,打算伸手把她扒拉開。
猛地,一隻手伸了過來,拿過了酒杯。
蕭鶴重仰頭喝了杯裏的酒:
「今日侯爺飲多了酒,方纔那都是醉話,還請二位莫怪,都說夫妻一體,那這杯酒,我替侯爺喝了。」
宋柳見蕭鶴重喝了酒,臉上顯露一絲慌張。
我心中暗道不好,拉着蕭鶴重就出了門,上了馬車。
馬車剛動,我連忙撲到蕭鶴重身上,去扒他的嘴:
「快吐出來,那酒指定有問題。」
蕭鶴重不知怎的,身子Ṱû₆一軟,抱着我跌進了矮榻。
他噴灑在我手上的呼吸變得灼熱滾燙,額頭也冒出了汗,眼中清明幾近潰不成軍。
他嗓音艱澀:「侯爺……你先,你先起來。」
我再遲鈍,也知道那酒裏摻了什麼東西。
這酒本該是我喝的,看這藥效如此之快,宋柳根本沒打算讓我出丞相府的大門。
蕭鶴重死死摳住身下的矮榻,忍得很是辛苦,他眼睛猛地睜大,悶哼一聲轉身趴在了榻上。
我對着門簾吼道:「鞭子抽快些,本侯要疾行回府!」
我急得也是一頭的汗,這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怎麼辦?把他丟進冰水裏嗎?如此,他肯定是要落下毛病的。
到了家,我遣退下人,才扶着他進了屋子。
我扶着門,對着院子裏吼道:「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別來打擾本侯!」
砰的一聲關上了門,轉身就見牀上的蕭鶴重已經難受得把外衣全脫了,但他卻死死握住裏衣的衣帶。
他用爲數不多的理智,沙啞開口:「侯爺……快把我……綁了……」
我抹了一把臉,解了護腕腰封,走到牀邊,看着眼神迷離的蕭鶴重,俯下了身。
只是蜻蜓點水一個吻,就讓蕭鶴重瞬間失去理智。
一陣翻轉,他拉着我的手,將我壓在了身下。
蕭鶴重眸中溢出痛苦,額角青筋跳動,他狂亂的心跳,聲聲入耳,震得我眼前一陣恍惚。
他鬆開我的手腕,退開身,嘴裏還唸叨着什麼:
「照輕……不願意……我不能……」
我扣住他的後腦,將他壓下:
「別廢話了,我願意!」
新婚夜沒辦成的事,在今晚,辦得徹徹底底。
——

-6-
作息難逆,第二天,天剛亮,我就醒了。
虧得我行軍打仗累慣了,這要擱一般的姑娘家,肯定是下不來牀了。
我緩了緩,挪開蕭鶴重擱在我身上的胳膊,扶着痠痛的腰起了身。
我穿着衣服,身後起了聲響。
我也沒躲,人都是我的了,還害羞什麼。
我沒回頭,道:「這事別說出去,不然欺君之罪,九族腦袋開花。」
蕭鶴重穿好裏衣,起身幫我穿衣。
他抿着脣,一言不發,臉上也沒了一貫的笑意。
我嘆道:「是你把我睡了,怎麼你還委屈上了?」
他垂眸,幫我戴好腰間玉佩,聲音淡淡,讓人辨不清他的情緒:
「昨夜,侯爺爲何要舍了自己幫我?」
如今他知道了我的女兒身,我也不必再瞞他什麼。
「爲何?」我認真道,「自然是因爲我喜歡你啊。」
蕭鶴重像被當頭敲了一棒,他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在他臉上看出了不解。
「你讀的書應當是比我多多了,」我湊近了看他,「我喜歡你這幾個字,很難理解嗎?」
天光在蕭鶴重身後絢爛,給他描上了一層淺淺的金光,他眉眼明豔,卻丟了往日淡然,他怔愣地看着我,沒回答我一個字。
我忽然緊張起來,手握二十萬兵馬,我都可以指揮得得心應手。
可如今眼前就這麼一個人,我卻被他的一個表情,一個動作,甚至是他在和風中浮動的墨髮,撩撥得心緒不寧,失了方寸。
我雙手撐在他身後的桌上,仰頭逼視着他,不容他逃避:
「你後悔也晚了,我被人叫一日侯爺,你就得當一日我老婆。」
蕭鶴重回過神,忽地笑了,眉梢眼角的華光讓我移不開眼。
他矮下身子,任由我把他困在身前,輕笑道:「侯爺可以貪心些的。」
我心如擂鼓,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蕭鶴重一手撐着桌子,一手扶住我的腰,望着我的眼裏溢滿了柔情:
「我給侯爺當一輩子老婆。」
……
我又跑了,蕭鶴重看起來溫溫柔柔的,身上一股子文人的清雅,但其實內裏沒一點文人的陳腐規矩,大膽得很。
出了府,我調轉步子去了軍營,我得讓人查清楚,宋柳給我下藥,爲的是什麼。
還有那個什麼兵部尚書的兒子,得讓他知道知道,本侯的人,可不是誰都能覬覦的。
手底下的暗探剛派出去,宮裏頭就來了人。
陛下要見我。
宋柳被連夜送去了晉陽,此生不得再踏足京城,嬌養着長大的閨閣小姐,去了那等荒涼之地,定是要脫層皮的。
那個兵部尚書的兒子,老皇帝也替我教訓了。
他讓我不要再追究此事。
宋柳背後的五皇子,還需用他掣肘太子,暫時還不能動他。
臨走前,老皇帝揮退下人,又同我說了一些話。
——

-7-
回府的路上,我心中翻湧的驚駭久久不能平息。
老皇帝和我說的每一個字,不斷地在腦中迴響。
他早就知道了我的女兒身,這些年他替我處理了不少人,不然揭發我的摺子,早就遞到了Ťű₊他面前。
不僅如此,他還知道蕭鶴重是男子。
蕭鶴重給我倒了杯水,緩聲道:「侯爺可是累了?」
我心中複雜,看着他溫潤如水的眸子,把宮裏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蕭鶴重眉心微蹙:「陛下既然讓侯爺回來,應當就不會再發難溫家。」
這事路上我就想明白了,大燕北邊一半的江山都是我打下來的,老皇帝說,只要我穿着這身玄衣,我永遠都是大燕的玄衣侯。
這都不是事,我願意去北邊給他看大門,保這門內太平無憂,這是溫家祖上傳下來的訓誡,保護大燕,是我丟不掉的責任。
可是……
我煩躁地起身踱步。
蕭鶴重不解:「既然相安無事,侯爺又是爲何事煩心?」
我撐在桌子上,低頭看他:「你就沒有想過離開我?」
蕭鶴重抬頭和我對視,奇怪道:「我爲何要如此想?」
我心中火起:「陛下知道了你的身份,如果你在我身邊,那堆破銅爛鐵,你就要穿一輩子!」
「破銅爛鐵?」蕭鶴重似是不樂意了,激動道,「鎏金步搖,黃金耳墜,爲了不丟了你玄衣侯的面子,我挑的可都是頂貴的東西,那都是真金白銀買來的,可不是破銅爛鐵。」
第一次見他如此激動,我一時間也忘了生氣。
我愣了愣,眨巴眨巴眼睛:
「消消氣。」
蕭鶴重理了理衣袖,挽着胳膊,仰頭道:「我早就說過,那身衣服我穿得心甘情願,侯爺怎的就不信?」
早就說過?
聽他如此說,我不禁問道:「你早就知道了,我是女子?」
蕭鶴重頗爲驕傲,嘴角揚起一抹笑意:「摸骨識人,我可從來都沒有出錯過。」
我忽然道:「那若我真是男子怎麼辦?」
蕭鶴重眼中盈起星光,他嘴角笑意濃烈:「男子女子我都喜歡,我只喜歡侯爺,與旁的無關。」
他說得輕鬆,卻給我鬧了個大紅臉,我竟不知自己何時麪皮子這麼薄了。
我以拳抵脣,輕咳一聲,有些彆扭地移開了視線。
蕭鶴重見我面色稍霽,輕笑道:「侯爺心情可好了?」
我神色微動,他原來……是在哄我開心?
我點點頭,勾了勾嘴角道:「還不錯。」
他又問道:「那我還有一事想問侯爺。」
「你問。」
蕭鶴重眉眼明豔,笑得惑人:「我戴耳墜子,當真不好看嗎?」
心中鬱結之氣不再,我微微挑眉,挑起他的下巴,流裏流氣道:「好看,只是那墜子俗氣配不上你。」
「西域進貢了一對兒白玉耳環,趕明個兒我給你要來。」
蕭鶴重配合着仰起頭,失笑一聲:「侯爺這是土匪行徑。」
我嘖了一聲:「土匪那是明搶,我這是光明正大地跟老皇帝伸手。」
當晚,我就遞了個摺子進宮。
聽說老皇帝都要歇下了,聽聞玄衣侯遞摺子,披着外衫就起身了。
說一定要看看,我第一次遞摺子,爲的是什麼。
最後,老皇帝黑着臉罵我有病,一揮手不僅給了耳環,還給了一堆別的什麼。
我沒管,扒拉出裝耳環的玉盒,其他的就丟銀庫了。
我把耳環拿到蕭鶴重面前時,他正在我書房中看兵書。
聽見聲響,他從書中抬起頭,望着我笑得溫柔。
我揚了揚下巴,示意道:「瞧瞧喜不喜歡。」
蕭鶴重擱下書,打開盒子,我看了一眼,裏面的兩個白玉耳環上雕琢着精細的花紋,正中間各鑲嵌着一顆黃豆大小的紅珊瑚。
「要我戴給侯爺看嗎?」蕭鶴重雪白衣袖在桌上鋪落如煙,他看着那耳環溫聲問道。
我靠在椅背上,盯着他漫不經心道:「戴或不戴,要隨你心意,如此,你戴着,我瞧着才歡喜,你可明白?」
蕭鶴重聞言,仔細將那盒子收好。
我坐直身子,不免有些心慌。
他這是不喜歡?
蕭鶴重卻笑道:「如此美好之物,要挑個特別的日子戴。」
我心下一鬆,不覺失笑着搖頭,當真是被他喫得死死的。
我拿起他剛纔看的書:
「這些日子,你待在書房裏不出來,是在看兵書?我原以爲你不會喜歡這些。」
我抬手翻了翻一旁堆着的書,除了兵書,還有一些記錄北關地域風俗的書。
「看這些作甚?想知道什麼直接問我好了。」
北關就像是我的第二故鄉,我守護着那裏的一切。
北關於我而言有着不可替代的意義,它的一切,早就刻在我的骨子裏了。
蕭鶴重淡笑道:「一些瑣事,侯爺近來忙於軍務,我就沒去打擾侯爺。」
想起老皇帝和我說的事,我嘆道:「三日後,便出征。」
「前幾日不還說一個月嗎?」
「老皇帝和我說,暗探來報,」我仰頭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北關出了叛徒,我若再不回去,打下的家底,就要被人拱手送人了。」
我坐起身,笑望着他道:「這次,我會讓你以男子之態,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邊。」
出征那天,旌旗連天,三軍齊發,白日之下,甲光粼粼。
將士們揹負着希望和掛念,踏上了生死難料的征途。
君歸何時?君歸何處?皆無定數。
我能做的,就是盡最大努力,帶他們回來。
疾行一個月,到了北關。
爲了讓蕭鶴重能以男子之身示人,我對外稱,他是我的請的謀士。
侯夫人則跟在軍隊後面,會晚些日子到。
蕭鶴重坐在桌前,穿着一身藍白輕衫,手邊擱着一個銀白麪具,像是在等人。
我將手裏的飯食擱到桌上。
蕭鶴重側首,見我盯着他耳上的白玉耳環,他笑道:「如何?將軍瞧着可歡喜?」
「何止是歡喜!」我道,「我現在想把這世上所有好看的配飾衣衫都擺在你面前,你什麼也不用做,每日金裝玉裹地坐在那,我就能嘴角咧到耳朵根。」
蕭鶴重低低發笑:「那等戰事平定,天下太平,我便日日穿紅着綠、掛金綴銀地端坐在那案上,讓將軍瞧個夠。」
見我不說話,蕭鶴重斂Ťűₑ了笑,問道:「將軍可是有什麼事?」
「斥候來報,韃靼陳兵在三十里外,進攻應該就在這兩日,軍中叛徒還未查出,這手諭,關鍵時刻能救命。」
我拿出上次去皇宮老皇帝給我的手諭,神色肅然:「這次,我的命,可就交在你手裏了。」
——

-8-
大戰一觸即發,家中來信,僅六個大字:
【兒衝,爹好,勿念。】
我阿孃去得早,我老爹是一個腦子裏只有兵書的莽夫,帶出的孩子,只有「鐵骨錚錚」,全無「兒女情長」。
以往出征,我總是不畏生死,長槍所向,便是拿命去拼。
文死諫,武死戰,若是戰死沙場,對我來說,也是個頂好的歸宿。
只是這次不同了,我有了牽掛之人,我想活着和他看這天下海晏河清。
蕭鶴重幫我整理着甲冑,察覺到我盯着他的視線,他側身回望過來。
四目相對,千言萬語,無從說起。
蕭鶴重走過來,牽起我的手:
「將軍,不要讓我成了束縛你的枷鎖,明日,定會大勝!」
滅了心中的優柔寡斷,我肆意笑着:
「那是自然,本將從無敗績。」
「聽聞韃靼王室的皇冠上有一寶石,價值連城,明日本將就攻下韃靼,親手把它摘下來,送給你。」
蕭鶴重眸光熠熠,輕聲道:「那我便靜待將軍凱旋。」
轉天,晨光熹微,戰鼓擂動,殺聲震天。
按計劃,我領着一隊兵馬,將韃靼引入七星關,我手下的副將領着另一隊人馬,與我前後夾擊,一舉攻克韃靼精銳。
只是我領着騎兵酣戰許久,敵軍身後始終未見溫家軍的軍旗。
叛徒是誰,此刻用頭髮絲想都能想明白了。
果然,遠遠地便見我的副將,單膝跪地,將手裏的兵符呈遞給了韃靼的將軍。
包圍圈越來越小,我眼眶赤紅,握緊了手裏的長槍。
我不能倒下,我必須撐到援軍的到來。
大燕,溫家,百姓,他們都在等着這場戰爭的結果。
我若敗了,溫家百年心血將會毀於一旦,百姓會遭難,我穿了二十年的玄衣,也會變得毫無意義。
揮槍斬斷靠近的甲盾,長槍落下,我堪堪穩住身形。
再這麼下去,用不了多久,累都能把我累死。
絕望之下,戰馬嘶鳴,劃破長空。
大批鐵騎踏着煙塵,衝殺而來。
與一羣黑甲不同的是,領頭的戰馬上的人只穿了一身銀白輕甲。
鶴重!蕭鶴重!
我眼眶溫熱,陡然怒吼:「將士們!援軍到了!隨我殺出去!」
生機喚醒了被死亡壓抑着的士兵,他們皆是嘶吼着揮動手中的刀槍:
「保護將軍!殺出去!」
「殺!」
「……」
蕭鶴重手握長劍,生生殺出一條到我跟前的路來。
我心中狠狠攥拳,我就說我沒看錯人,當初他揍我的那一拳,我就看出來了,他絕非等閒之輩。
落日熔金,荒草遍野,流血漂櫓,白馬之上,戴着面具,一身銀白輕甲的蕭鶴重,似那天神下凡。
過了許多年,這一幕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蕭鶴重勒緊繮繩,馬匹剛停下,他就翻身下馬,穿過滾滾煙塵,大步走到我面前,將我死死摟進懷裏。
我看不清他面具之下的表情,但顫抖的手臂昭示着他的恐懼。
聞着清冽的竹香,我的心瞬間就安定下來,劫後餘生讓我笑着笑着眼淚就下來了:
「不是跟你說了,拿出老皇帝的調兵手諭,讓參將領兵來就好,你怎的還親自來了?哪有軍師上戰場的道理?」
蕭鶴重聲音顫抖:「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就知道,我得來接我的將軍回家!」
酒紅色的夕陽給戰場籠上了一層悲涼,黑鴉棲在屍骸之上,發出陣陣悲啼。
參將領兵去追逃走的幾隊敵兵。
我渾身疲累,精神卻出奇的好。
蕭鶴重身上濺上了星星點點的血痕。
他擦去我臉上的血痕, 耳邊的白玉珊瑚, 和麪具上的血痕,襯得他有股子邪氣。
他眼中溫潤不再,凜然一笑:「如何?我這將軍夫人, 沒給你丟臉吧?」
「夫人神武, 我竟不知,你還會用劍。」
「蕭如林以前把我丟在道觀許多年,裏面道長教的, 如今看來,這一身本事, 算是沒白學。」
「將軍,」蕭鶴重輕聲喚我, 「我可爲你點紅妝, 亦可爲你披戎裝。」
我看着他眼中的笑意,兀自地笑了:
「得君如此, 我之幸也。」
——

-9-
戰後的安寧讓人有些恍惚。
我站在七星關的高處, 看着底下來往通商的旅人, 心中感慨萬千。
幾月前, 這裏還是焦土遍地的戰場。
我長嘆道:「百姓安樂, 這便是我出生入死的意義。」
我身旁的蕭鶴重, 脖子上多了個鏈子, 上面墜着一個光彩豔豔的寶石。
他道:「如今天下太平,侯爺想過以後要如何嗎?」
「飛鳥盡,良弓藏,昨日我就將兵符交給了宮裏來的人, 老皇帝讓我回京,我沒同意, 吹慣了邊陲的風沙,京城我反倒不習慣了。」
我側頭看着他臉上的面具:「那你呢?想摘掉這個面具嗎?那身將軍夫人的華服,你還願穿嗎?」
蕭鶴重回答得果斷:「不想,願意。」
我又道:「要戴一輩子, 穿一輩子了。」
蕭鶴重不甚在意:「只要能站在你身邊,那便一輩子。」
他側頭看來,眼中明澈:「侯爺留在北關, 不也是爲了防止歸順的韃靼有朝一日起了反心嗎?」
他看着我, 眼中帶着笑意:
「侯爺的心願是要守一輩子邊疆。」
蕭鶴重嗓音輕緩,繾綣至極:「那這輩子,你守着邊疆, 我守着你。」
我心中大震, 腦中一陣嗡鳴。
我自認爲已經被邊塞的風沙磨礪出了一副冷硬心腸,可聽見他這麼說,我還是忍不住地紅了眼眶:
「那你想要什麼?你儘管說, 我都會給你找來。」
蕭鶴重將我擁進懷裏,在我耳邊喟嘆道:「兩情相Ṫű̂₌悅, 已是不易, 只要卿心似我心, 我便再無所求。」
我摟住他的腰,夕陽下,那白玉耳環上的紅珊瑚, 奪去了我的目光。
蕭鶴重再也沒有摘下過那個耳環,而我,再也沒有移開過眼。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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