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拂弦

爲了救出被枉下獄的父親,我代替嫡姐,嫁入京中人人避之不及的崔府。
傳聞,崔閣老的獨子風華絕代,卻偏偏克妻。
先後娶了三任夫人,無一活過半年。
且此人性情,極爲惡劣——
「外界都在說,我專橫暴戾,手段狠辣。」
大婚當晚,崔聿覺晃着手中喜秤,似笑非笑地挑起我的蓋頭。
「凌二小姐不妨猜猜……我先前那幾位夫人都是怎麼死的?」
他說着向我靠來,一張俊臉近在咫尺。
眉宇柔情,脣角微揚。
眸中映出點點燭光,似星辰閃耀。
「我……」
我支支吾吾,好半天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便打心一橫,閉上眼,伸長脖子親了他一口。

-1-
喜娘說,撒完紅棗、花生後,就該新郎掀蓋頭了。
可那人沒有這麼做。
而是將屋中的人悉數屏退,兀自踱起步。
隔着薄薄的紅紗,我看見那道模糊的影子散漫地解開腰帶,衣裳半敞。
衣襬在顫動的燭火中翩然。
真如傳聞中所說的一般風流。
不過片刻,各個角落燃燒的喜燭已被他逐一掃滅。
只留下牀邊這一盞。
「看夠了嗎?」
頭頂突然傳來一道沉聲,我下意識縮了脖子,倉皇低頭。
視線中,男子的青緞履抵在我的繡鞋尖。
蓋着濃而陰鬱的影子,襯得喜紅像血紅。
「抖什麼?我又不會喫了你。」
他笑聲溫和,卻讓我心中一緊。
莫名想起了來京路上,打聽到的關於他的消息。
崔閣老的獨子,崔聿覺。
性情惡劣,好玩弄人於股掌之中。
有見過他的人將其比作夜間鬼魅。
初時會模仿夜鶯悅耳的啼叫,而後等人放下戒心,便會猛然露出猙獰可怖的面容。
但也正因他善於僞裝,工於心計。
才能被聖人破格提拔,爲他專設用於審訊的明鏡司。
崔聿覺仿若能看穿我的警覺,狀若安撫地幫我理正了蓋頭。
「想必凌二小姐已經聽過有關我的傳言。
「外界都說,我不僅手段狠辣,折磨人的手法信手拈來,且專橫暴戾,仗着有陛下做靠山無法無天……」
他不知何時取過牀邊的喜秤,饒有興致地把玩。
說時,似逗弄般一下一下勾着蓋頭的一角。
「很遺憾,他們說的不錯。」
甫一話落,蓋頭霍然被挑起。
我瞪大了眼睛,毫無防備地撞上那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崔聿覺似乎對我的反應很滿意,又向前湊近了些。
「那凌二小姐不妨猜猜……我先前的幾位夫人都是怎麼死的?」
他自上而下俯視着我。
鴉羽般的睫毛低垂,在白皙的臉頰上投出成片的陰影,與勾勒着鼻粱的暗線相融,一張臉輪廓分明,俊美無儔。
此人可怕,但實在美貌。
然而,我無論如何也不敢當着他的面,說道起他克妻的傳言。
「我……」
我抿緊因焦慮而乾裂的脣瓣,開口已是啞聲。
便是在這時,腦海中閃過大夫人的叮囑——
「既已出閣,就該學會放下矜持去討好自己的夫婿。
「諒他再如何Ŧűₗ兇殘,總歸是個男人,不會拒絕你的示好。」
有道理。
面前的人已露出不耐的神色。
我沒有再猶豫,深吸一口氣後直起身,閉眼往那人脣上靠去。
待觸及到那預想中的溫熱,才又跌坐回牀上,怯怯地抬眼看向他。
四周安靜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清脆的燭火噼啪聲響起。
但見崔聿覺嘴角一抽,若有所思地朝我眯起眼。
「你……叫什麼來着?」

-2-
我叫凌嬋,是戶部凌郎中凌墉家庶出的二女兒。
我娘原是大夫人身邊伺候的丫鬟。
因父親一次醉酒,陰差陽錯有了身孕,抬爲凌家的妾室。
我出生後不久,便因染了病被大夫人送去京郊莊子上,交給一位老婦人看養。
好在僥倖活了下來。
只是,再沒有人來接我回去。
記事以來不過兩三年,老婦人病故。
大夫人派了她身邊的嬤嬤來管教我。
她教我識字,寫錯一筆畫就要打十下掌心。
她教我女紅,要我在落日後練習穿針。
她還要我每日洗衣做飯,劈柴清掃,跑十里山路取泉水。
說是我幼時落下病根,得多動一動,身子纔會康健。
儘管很累,可我都一一照做了。
因爲嬤嬤告訴我,我的嫡姐凌嫣精通六藝八雅,我同爲凌府小姐,不能拖她的後腿。
若我能成爲像嫡姐那樣的大家閨秀,大夫人便允我回京,與我娘團聚。
我做夢都盼着這一天。
然而,不等我學成去見孃親,孃親卻先來見我了。
她挺着大肚子,生了和我當初一樣的病。
送她來的護衛是父親的人,他看着無措的我,面露難色。
「大夫人也臨近生產,老爺萬般無奈。
「不過他交代過,等小娘生下小少爺,會親自來接你們回去。」
我那時還小,卻也知凌家子嗣不豐,一直盯着大夫人肚子出個嫡長子。
「那好吧,我會等父親來的。」
我乖聲應下,扶着流淚的小娘進屋。
後來,父親真的來莊子上接我了。
但那是在小娘和妹妹都病死之後。
而我也已經長到十七歲。
「阿嬋,爲父很想你。」
他蒼老的臉上溝壑縱橫,淌着淚水,不住地說着對我的思念。
這讓我很感動。
回京後,父親將我記在大夫人名下,讓我成了名正言順的凌府二小姐。
或許是出於愧疚,父親總在設法補償我。
他給了我獨立的小院,還有許多漂亮衣裳和精美的頭面。
甚至無視大夫人的憤怒,讓我跟着嫡姐一塊兒讀書。
父親十分疼愛我。
所以,當大夫人問我願不願意嫁入崔府,以換出被誣陷下獄的父親時。
我想都沒想便一口答應。
畢竟,父親在那牢中每日都要遭遇酷刑,受皮肉之苦。
而我來這崔府,只需討夫婿歡心罷了。

-3-
紅紗蓋頭還虛虛掛在頭上。
我說時僵着脖子不敢動,生怕將它弄掉了,惹眼前人不快。
「哦,方纔咬那一口,就是你討我歡心的方式?」
崔聿覺已抄了張凳子坐下,手中還晃着喜秤,目光仍是輕慢。
我被他直白的話語當頭砸下,一時怔然。
那人見我不說話,斜眼嗤笑了聲。
「凌二小姐性子軟,牙倒是挺硬。」
「……」
「不過我這人素有善心,看在你身世可憐的份上,便好心同你多說幾句。」
崔聿覺放下喜秤,捧起案上的溫酒輕搖,打量着洞房的裝飾,神色頗有些傷感。
「你應該知曉,我克妻一說,並非空穴來風。」
他說,他的第一任夫人是自盡而亡。
「我那時剛當上明鏡司掌司,總帶着一身血腥味回府,脾氣也陰晴不定,對她不太好。
「她總是默默受着,突然在某日吞金了。」
崔聿覺並未細說如何「不好」,可從結果看來,那第一位夫人必然遭受許多折磨。
然此刻從這人臉上,看不出半分痛心。
只有失去玩物時的遺憾。
我在他發出低笑聲時攥緊了拳,剋制自己不發抖。
崔聿覺繼續道:
「從那時起我就收斂了些,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對待下一位夫人。
「但許是我平日殺戮過重,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
崔聿覺任職的明鏡司本就是個討人嫌的地方。
近年來他更是無所顧忌地拿人,四處樹敵。
因此常有人對他起殺心,殃及家眷。
他的第二位夫人,便是被人蓄意報復,挾持帶走。
「可當時手頭有個大案要查,我便忘了這回事。」崔聿覺聳了聳肩,「等想起來的時候,夫人的屍骨也找不着了。
「但我也貼心地爲她立了衣冠冢。」
「……」
而後他漫不經心說起的第三位夫人,更有着令人膽寒的下場。
離奇發病亡故,屍首被仇家半道劫走泄憤。
我嚥了咽口水,看着案邊人悠悠啜了一口酒。
Ţũ̂₊「說來也巧,我的前三位夫人沒有一個活過半年。」
「而凌二小姐是我的第四任夫人,四……可不是個吉利的數字啊。」
崔聿覺沉吟一陣,忽地一拍桌,很是大方道:
「若不是我那隱世的爹總嘮叨崔家要斷子絕孫了,我也並不執着於娶妻。
「要不你再考慮考慮,現在跑也是來得及的,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先例。」
我的確聽聞過崔府半道而廢的婚事。
還不止一次。
皆是臨近漏夜,新娘子跌跌撞撞地從洞房中跑出,大喊着「不嫁了、不嫁了」。
估計都是這樣被崔聿覺嚇跑的。
如此恐嚇,加之克妻的說法。
久而久之,饒是崔府再煊赫,京中也沒有世家願意攀附這門親事了。
崔閣老無奈,這纔會挾恩圖報,把主意打到凌家身上。
我定了定神,望着那雙深如墨色的眼睛,認真道:
「我不跑,我還要救父親。」
此次戶部貪墨案牽連甚廣,由大理寺和明鏡司一同審理。
若得崔閣老暗中相助,父親的處境會好上許多。
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崔聿覺挑了挑眉,「你就這麼信你父親是無辜的?」
「是,也不全是。」
我將蓋頭拿下,起身向他走去。
「大夫人的妹妹是宮裏的美人,即便沒有父親,她和長姐還有靠山,而我什麼也沒有。
「父親是我唯一的倚仗,我不能失去他。」
即便只有一息,但我仍看到崔聿覺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不知是因爲我的坦率,還是因我抬手間不經意露出的猙獰傷疤。
「你倒是實誠。」
他目光幽幽地看了我良久,不再多言。
起身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了我。
「喝過了合巹酒,纔算夫妻。」
我鬆了一口氣。
由他牽引着喝下,卻頓覺喉中似有刀鋒劃過。
我不禁一陣猛咳。
崔聿覺趕忙給我順背。
「怎麼了,是不是覺得很辣?」
我無法出聲,只能皺着臉,連連點頭。
一抬眼,卻發現眼前人眉宇間不見半分憂慮。
而是看着我,笑容燦爛。
他得逞般悶哼了兩聲。
「辣是當然的。
「我特地在你杯中下了毒。」

-4-
崔聿覺說這是明鏡司新研製的毒藥,要我試一試。
只要我乖乖陪他聊天,照他的指令做事,他便會按時給我緩解的方子。
我不想受苦,便每日都準點進他的書房報到。
這天傍晚,不巧來早了些,聽見他正與人談話。
「閣老說,大人您早知曉是凌家庶女替嫁,怎麼不告訴他。」
說話的是崔聿覺最親近的下屬之一,飛魚。
片刻安靜後,慵懶的聲音自屋中傳來。
「池中之物,是嫡是庶有何干系?」
「是。」一旁的遊鷹接過話,「不過閣老也說做人還是要講誠信,讓您多照看些老丈人。」
「他自己應下的事,要我去解決?」
崔聿覺冷笑了幾聲,霍然向我的方向投來一記眼刀。
「偷聽也不藏好些,還越走越出來了?」
我額角一抽,訕訕現了身。
飛魚遊鷹忙低下頭,匆匆告退。
「對不起,夫君,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
我往屋裏挪着步子,腳下踟躕。
崔聿覺倒是沒抬眼看我。
「無所謂,你來的時候我便知曉了。」
「哦……那我今天還要再說一次嗎?」
這一個月來,崔聿覺要我事無鉅細地同他講從前的事。
從老婦人到嬤嬤,再到孃親和早夭的妹妹。
還有來京這一年,窩在府裏都幹了些什麼。
一遍又一遍。
有時他還訛我。
「你昨日說的,是嬤嬤只讓你過年喫肉。」
「生辰那日也可以,夫君怕是聽錯了。」
被我多次否認後,他纔會露出失望的表情,「竟然沒騙到。」
「……」
案邊的崔聿覺一番筆走龍蛇,停筆後,朝我招了招手。
「你過來看看,這個怎麼樣。」
他畫的,是一個套在脖子上的刑具。
「這是我昨日夢見的好東西,外形似項圈,內壁有機關。
「只要一使勁,就有尖牙冒出,一寸一寸碾過肉。」
說着,他伸手握住我的脖子。
「夫人脖頸白皙纖長,戴上應該會好看。」
話落見我沒反應,又森森道:
「按我克妻的規律,夫人也許只剩下五個月能活了。
「又或者,只剩今夜。」
外頭恰巧傳來一道鴉聲,淒涼哀慟。
我覆上錮在頸間的那隻手,將其輕輕取下。
「我並不信夫君真的克妻,那只是不切實的流言罷了。」
「可它確實應驗了。」
我垂下眼,無聲笑了笑。
「我還是個襁褓裏的嬰孩時,大夫說我染了病,若不趕緊送走,會禍及全家。
「後來,這樣的說法又用在我娘和妹妹身上,但我知道,我們都是沒病的。」
我握着崔聿覺的手,發覺他指尖輕顫。
「流言是很害人的,我也被害過,所以我不會輕信。
「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夫君不是壞人。」
崔聿覺終於忍不住笑了,「我都餵你毒藥了,還不壞啊?」
「你說得再可怕,也只是嚇一嚇我,不像嬤嬤,是真的會動手打我。」
我揭開衣領一角,露出曾被火炭燙傷的皮膚。
「夫君給我的毒藥,除了最初喝下時有些疼之外,沒讓我受什麼苦。
「每日也只要來說說話,我也喜歡這樣與你相處。
「更何況……夫君給的藥都是甜的,我從未喫過這麼好喫的藥。」
我滿目歡喜地說着。
而崔聿覺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我。
可那其中,又多了些以往不曾見過的情緒。
他定定望着我,驀地扯開嘴角。
「你不會是在故意裝可憐吧?」
我微怔,張了張嘴,正思考要作何回答。
卻見他正色將手抽出,攏緊我的衣襟,沉聲道:
「你的事我聽膩了,從明日起,無需再來。」

-5-
崔聿覺開始變得很忙。
這兩個月,我見到他的機會很少。
每日的解藥是由飛魚和遊鷹轉交的。
我向他們問起崔聿覺,他們總說是祕密。
我開始着急。
關於戶部貪墨案,至今未有進展。
我得不到關於父親的半點消息。
於是在一個崔聿覺回府的夜晚,我帶着精心準備的食盒去見他。
「夫君,我可以進去嗎?」
我叩響院門,對着不遠處樹下的身影問道。
他瞥了我一眼,繼續揉着手邊的狗頭。
那雙閃着綠光的冷眸也跟着看了過來。
見我被狼犬嚇退了幾步,崔聿覺才彎眼點了頭,「進。」
月華如練,曬白一樹新葉。
我在夾絮的風中小心將食盒布好,猶豫着朝一旁保持沉默的人開口:
「夫君,我見你多日未回府,備了些喫的。
「不知你愛喫什麼,便都做了一些。」
崔聿覺眼光在桌上掃過,「準備了很久?」
「嗯。」
我點頭的須臾,還沒想出如何將話題銜接到父親那兒。
就見他舉起兩個瓷碟,把盤中食物盡數倒在地上。
ƭṻ₋「正好,它也餓了。」
狼犬雜食,可這隻尤爲嗜肉。
它見滿地香氣,遂扒拉着爪子,從裏頭翻出肉挑着喫。
其餘糕點果子一類,即便不願碰,也要頑劣地踩上幾腳。
性格倒像它的主人。
庭院石板與月光映輝,照出詭異的一幕。
飛花樹下,狼犬心急地喫着。
崔聿覺面無表情地看着。
而我無聲地哭着。
「把你做的東西給狗喫,不高興了?」
崔聿覺歪頭看着我,面上帶笑,語調不輕不重。
我忙抹淚,搖頭否認。
他見後笑得更開懷。
「這樣啊,那以後你天天做東西給它喫。
「要和今晚一樣的。」
崔聿覺說,這條狼犬在明鏡司立功無數,今後還大有用處,萬不能虧待了它。
我輕聲應諾,不動聲色地記下菜式。
此後每日,都晨昏定省般來給狼犬送喫的。
蹲在臺階下,靜靜地等它填飽肚子,收拾了殘局才離開。
不敢有半分逗留。
因爲此處是崔聿覺專門用來辦公的院子。
透過虛掩的木門,能看見裏頭大堆的卷宗和各式各樣的刑具。
以及一些不爲人知的祕密。
崔聿覺偶爾路過瞧見我,會半哄半勸地要我進去逛逛。
每當這時,我會展現自己最硬氣的一面。
「夫君,人知道太多祕密,是會死的。」
崔聿覺哈哈大笑,下回卻是換了個法子捉弄我,樂此不疲。
但沒過多久,他就笑不出來了。
時序盛夏,樹蔭濃郁。
崔聿覺走進院子,看到我和狼犬一坐一趴,埋在各自的食盒裏喫東西。
它喫葷,我喫素。
面對那人難看的臉色,我解釋道:
「看它喫得很香,我也餓了。
「其實我已經忍很久,因爲小時候餓過肚子,見不得浪費糧食。」
崔聿覺眸光一沉,拂袖而去。
從那天起,他將狗食的配方交予我,並囑咐我別再跟狼犬搶東西喫了。

-6-
如此餵狗餵了幾月,我已經與狼犬混得很熟了。
然而這日來院子尋它時,出了點意外。
甫一進門,我就望見狼犬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
同樣一身是血的,還有倒在臺階上的崔聿覺。
「夫君!」
我扔下手中食盒,疾步上前去。
崔聿覺昏迷不醒,腰腹上還不斷有血水滲出。
我心中大驚,剛要動作,頓感肩上一沉。
「夫人,還請讓一讓。」
鋒利的刀刃抵在喉間,我從刀背的倒影上,看到遊鷹那張陰沉的臉。
「你……爲什麼……」
我遲疑地背過身,艱難吐字。
「你爲何傷他?飛魚又在哪?」
「飛魚已經死了。」遊鷹眸中毫無半分波瀾,「崔賊冤害我族人性命,我看在他忠心護主的份上,留他一條全屍。」
遊鷹的身世,我嫁入崔府的這幾月略有耳聞。
他說自己是個孤兒。
幾年前在時疫中被崔聿覺所救,自願成爲他的下屬,侍其左右。
不曾想這救命之恩背後其實早有預謀。
他蟄伏在崔聿覺身邊多年,就是爲了今日的復仇。
「我不是濫殺無辜之人,此事與夫人無關,我不會將你牽扯其中。」
遊鷹將劍移開幾寸,示意我退讓。
我紋絲不動。
只是咬脣發顫地看向他,捂着頸間冒着血珠的傷口。
遊鷹頓了頓。
片刻後恍然,他收了劍,扔給我一個藥瓶。
「這是解藥,服下後你不必再受崔賊掣肘,大仇得報後,我也會自我了斷。
「只要夫人當今日沒來過此處,一切便與你無關。」
他的話很有誘惑力。
我摩挲着手中藥瓶,又回頭看了看重傷的崔聿覺和狼犬。
心如擂鼓,腦中一片空白。
半晌,便聽見自己磕磕絆絆卻堅定的聲音。
「若是……我、我不讓呢?
「他好說歹說也是我的夫君,總不能不管他。」
遊鷹似是被我的話逗笑了。
他收回的劍重新出鞘,劍光一掠,直直朝我逼來。
我沒有猶豫,轉身往崔聿覺身上擋去。
須臾,心口傳來的劇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承受不住,暈倒在那人身上。

-7-
再睜眼,我見到了坐在牀邊的崔聿覺。
還有遠遠站在屏風後的兩道影子。
「遊鷹死得這麼快?」
我揉了揉腦袋坐起身,又對身邊的人道:
「夫君,你也是鬼嗎?」
崔聿覺微怔,反應過來後,噗嗤笑了出來。
「他沒死,你沒死,我們都沒死。」
原來院子中上演的,是崔聿覺編排的一齣戲。
用來試探我的戲。
他想知道,我究竟是個像他前三位夫人一樣,別有用心接近他的細作。
又或者,僅僅是一隻不受嫡母待見,被誤捲入局的倒黴蛋。
「我觀察了你幾月,直到今夜才得出結論。」
崔聿覺指腹擦過我頸間的傷痕,目光帶着無奈。
「你似乎只是個倒黴蛋。」
崔聿覺不便透露太多。
只告訴我,他這幾年都在查一樁大案,近期發生的戶部貪墨案僅是它的一道幌子。
他手上掌握多條罪證,成爲幕後之人的眼中釘。
爲了對他下手,那股勢力抓住崔閣老逼婚的迫切之心,派細作辦成世家千金,嫁入崔府。
如此心思,昭然若揭。
可這時,正值崔聿覺查案陷入瓶頸,他遂順而借勢,誘敵深入。
「所以,那幾位死去夫人的孃家,其實都是幕後之人的擁躉?」
仔細想來,那幾戶世家確實都沒什麼好下場。
倒是那些半道悔婚的相安無事。
聽了我的結論,崔聿覺溫和地看了過來,「看來腦子沒被嚇壞,那我就放心了。」
我不顧他的調侃,又喃喃道:
「但我現在的處境是不是很尷尬?」
在崔聿覺看來,新婚之夜沒被嚇跑的都不大正常,大概率是細作。
而如今他證實我不是細作,莫名得了一個妻,以後還怎麼騙婚?
「夫君,給你添麻煩了,要不我還是走吧。」
和離休妻都可以,只要幫我救一救父親就行。
不成想,崔聿覺果斷駁回我的提議。
「那不成!」
驚呼過後,他尷尬地抵拳輕咳了聲。
「你來都來了,且留着吧。」
「那不成。」
我回得同樣利落,並頗爲失望地朝他嘆了聲氣。
「你對我太差了,我可不想要你這樣的夫君。」

-8-
崔聿覺答應我,以後會對我好。
我沒有信這般哄人的鬼話,要他先陪我過完生辰,容後考慮。
山寺露臺上,我布了一大桌子菜,邀他坐下。
崔聿覺照做,又按我說的,遣了飛魚和遊鷹退下。
我道:「有些話,只有僅你我二人時我才能說出口。」
崔聿覺聽我口吻鄭重,也斂了神色。
「夫人請說。」
「你是喜歡我嗎?」
崔聿覺突然被空氣嗆了一下,咳嗽了半天。
他耳梢隱隱發紅,沒有直言,反倒要我先聽聽他分析心路歷程。
「起初,我覺得你是個不太尋常的細作,不能簡單應付。
「於是我先暗地調查你的背景,又頻頻讓你重複過往的經歷,想你自亂陣腳,以此試探你的真僞。
「而後,又想讓你對我生怨,羞辱你、冷落你,給你機會接近卷宗,要你主動露出破綻。
「但顯而易見,我都失敗了。
「你不是細作,只是個可憐又善良的女子。」
說及此處,崔聿覺自罰了一杯酒。
「我這樣危險的身份,從不敢對人輕Ţűₘ易許諾,但……阿嬋。」
我聞聲抬眸,有些詫異地看向對面的人。
「我或許,應該,大概……是不想你走的。
「若你留下,便是我的妻,我一定好好對你。」
崔聿覺說罷,赧然地垂下頭。
原來素日冷酷的人卸下僞裝,是這幅模樣。
我心生逗趣之意,又給他的酒盞滿上。
「那你再自罰三杯,給我道歉。」
「好。」
他毫不猶豫地昂首飲下,在我的笑聲中,三杯又三杯。
待他杯子都拿不穩了,我纔好心給他遞了筷子。
「你糟蹋過我做的食物,今天必須喫完纔行。」
他賠笑着連連稱是。
然而剛用幾口,便一揮袖,打掉我伸到嘴邊的筷子。
「不能喫,有毒!」
但見崔聿覺捂着胸口,聲音漸弱。
我不緊不慢地掃了他一眼,淡淡道:
「我知道。」
「……什麼?」
「夫君,我知道這菜裏有毒。」我指了指自己,「因爲是我下的。
「但只給你下。」
毒性蔓延至喉間,崔聿覺再也發不出聲音。
加之喝了太多酒,他支撐不住身體,跪坐在地上。
只有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仍死死盯着我。
那目光好似在問,爲什麼。
我看着滿目珍饈,惋惜地擱了筷,悠悠起身。
「夫君不是曾讓我猜,先前那幾位夫人是怎麼死的嗎?」
我蹲下身,撫上崔聿覺慘白的臉頰,輕輕拍了拍。
「我何必去猜?
「她們都是我送上路的。」

-9-
真相掩在表象之後,假話藏在真話之中。
我的確是凌家庶出的二小姐。
卻也同崔聿覺的前三位夫人一樣,是潛入崔府的細作。
可與那些花拳繡腿的世家小姐不同。
我是個實打實的殺手。
兒時在莊子上教導我的嬤嬤,並非由大夫人派來。
她的主子,正是崔聿覺追查多年的逆王餘黨一案的幕後之人,安王。
練字是爲了磨鍊我的耐性。
穿針是爲了訓練夜間的眼力。
跑山路,幹雜活兒都是爲掩人耳目。
實則在傳授我殺人的招式。
山寺暗室之中,崔聿覺的眸光已恢復清明。
他的脖頸與四肢被鐵鏈拴住,語氣仍是不卑不亢。
「將幼女交付於人,還用以庶換嫡這種多此一舉的手段來混淆視聽……
「我沒猜錯的話,你父親早便是安王一黨,他自甘連累於貪墨案,是爲將計就計,設局中局。」
「夫君很聰明,卻只猜對了一半。」
我扯過他頸間的鐵鏈,毫不掩飾話裏的戲謔。
「凌墉確實是安王最忠心的一條狗。
「不過風水輪轉,如今做主凌家的不是他,而是我。」
我是凌墉獻給安王的禮物,也是凌家扣押給王府的人質。
按理說他爲父,我爲女,我應聽從他的指示。
但上位者眼中,從來不以長幼序齒,而以功勞論高下。
凌墉資質平庸,這些年來徒有一番野心,卻屢屢壞事。
我則出手果斷,爲安王除去過許多隱患。
兩年前,安王命我返京待命,是凌墉到莊子上來接。
他那天望着我流下的淚水,不是因爲思念,而是出於求饒和恐懼。
看着面前因喫痛而咬牙的崔聿覺,我驀地有了調侃的興致。
「回京後,我受安王之命居府蟄伏,暗中操控,一直在觀察你的動靜。
「但你可知,爲何這回我要親自出手?」
我捧起崔聿覺的臉,以便更細緻地品鑑他眸中的訝色。
「因爲前幾個太沒用了,我實在看不下去。」
甘願替安王做事的世家之主,不會在乎區區一個女兒。
受父親煽動後,那些看似柔弱的世家小姐們也會爲家族榮耀搏上性命。
崔聿覺的第一個夫人出自將門,算是塊硬骨頭。
被發現細作的身份後抵死不從,在明鏡司的刑具下捱過三天三夜。
「可被發現了身份,終究不能留,於是我扮作送飯的獄卒潛入明鏡司,給她一個痛快。」
我徐徐起身,撥動纏着崔聿覺的鐵鏈傻傻作響,像是嘲笑聲。
「你當初竟然對我說她是吞金自盡,害我差點憋不住笑。」
我行至窄小的窗前,朝着那道掙扎擠進暗房的日光,說起他的第二位夫人。
稱得上是最倒黴的一個。
老子將女兒送進龍潭虎穴後,自己卻心生膽怯,妄圖退避苟且。
「安王自然不會放過這般懦弱鼠輩,命我劫走其女,好讓他們一家在地下團圓。」
「難道……」
崔聿覺孱弱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偏過頭,莞爾一笑。
「沒錯,那次我扮作刺客入崔府,目標本就不是你。
「你還自作聰明,搞一招聲東擊西誘我撲空,反而誤打誤撞幫我順利完成任務。」
鐵鏈一陣動搖,巨大的嘈雜聲在四方壁中膨脹,迴盪着崔聿覺的不甘。
我繼續悠悠道:
「至於我前頭那個……她是個腦子不好的,竟然真的愛上了你,這樣的細作,根本沒有活着的價值。
「於是我趁你出京時將她毒殺,又擔心你回來後疑心病犯,要開棺驗屍,遂半道劫走屍身,隨手扔進亂葬崗燒了。」
話落,我擋住唯一的光源,背身去看崔聿覺的反應。
短暫的寂靜後,他悶哼幾聲,不怒反笑。
「如此殘暴,都快趕上我了。」
「夫君說笑了,你根本不及我。」
我再次向他走近。
「你若夠心狠,就不會在我露出傷疤時心生憐憫。
「你若夠歹毒,就該在試探我時直接用刑,而不是搞什麼假毒藥威脅,最後還被我的花言巧語騙過去。」
我駐足,俯視着狼狽吐息的崔聿覺。
「無論你再如何僞裝,你都騙不過自己。
「你的良善和身份,決定你不會去傷害一個無辜Ŧû₋之人。
「而我爲了完成命令,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崔聿覺無言,抬眼定定地看着我。
在複雜的打量中,我感受到了久違的愉悅。
「多謝崔大人,這幾月來,我演得很過癮。」

-10-
我將崔聿覺肩頭的衣袍割下,扔給外頭待命的飛魚和遊鷹。
「我給自己和你們崔大人下了連心毒,我傷他則重傷,我死他亦死。
「在我下一個指示前,穩住明鏡司,不許泄露此處消息,更不準妄動。
「否則下一回出現在你們面前的,就是他的手或腳了。」
魚鷹二人相視一眼,信了。
因爲我割袍時,還削去了崔聿覺肩上的一塊皮肉。
那上面還留有幾道清晰的傷痕,確是他們主子的舊傷。
「你到底想要什麼?」
較爲警惕的遊鷹面色凝重,率先開口。
我直言道:「密信。」
逆王被剷除前,安王與之勾結的證據。
雖未直指他本人,但卻是一直以來壓在他心頭的一座大山,多年來從未放棄尋找。
自從知曉疑似被明鏡司取得後,安王便給崔聿覺記上一筆。
飛魚急道:「如此重要的罪證,恐怕只有大人自己知道,我們幫不上忙!」
「那我不管。」隔着山寺的臺階和漸濃的夜色,我覷向那二人,「在我問出他之前,你們也自己努力吧。」
佛前厚重的大門再次緊閉。
我又回到暗室,給昏迷的崔聿覺鬆綁。
山寺雖是一處據點,但不是久留之地。
得先飛信與接頭人聯繫,把這重要人質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
偏遠樹林中,一盞油燈自茅草屋中突兀亮起。
崔聿覺是被疼醒的。
他齜牙咧嘴看了我一陣,揉着眉心道:
「藥粉裏摻鹽,這是要救我還是殺我?」
「怕你死了,又怕你好得太快。」
我瞄他一眼,手中撒藥粉的動作不停。
「我奉命挾持你,可在得到想要的東西前,不能讓你死。」
崔聿覺倒吸了一口涼氣。
半晌無言後,他正了正神色,換上一副蠱惑的語氣。
「你爲何聽從安王的指示?他到底給了你什麼?」
「……」
「不妨說來聽聽,他能給的,我也可以。」
「……」
「你莫不是有什麼把柄在他手上?」
我依舊不答,望向窗外的螢火,收了藥瓶,往他剛包紮好的傷口上重重拍了兩下。
幽幽笑道:「崔大人,你該上路了。」

-11-
螢火在空中畫圈後熄滅。
這是我與接頭人的暗號。
走近竹林,待看清那抹綽約的身影后,我不由得頓住腳步。
來人竟是安王的側妃。
京中無人不曉得,安王對自己的這位側妃寵愛有加。
相較於少年婚約,終日青燈古佛的正妻,甄側妃無時不伴隨安王左右。
多年前無意中救下安王性命後,又陪他幾番出生入死。
可以說,她是安王最信任之人。
「見過甄夫人。」
我低眉順眼地行上一禮。
可手中握着拴崔聿覺的鐵鏈,仍是不放。
「恕凌嬋斗膽問一句,爲何與我聯絡的人是您?」
「王爺聽聞是你傳來急報,只放心讓我來。」
甄側妃笑着點了點頭,從袖中取出一道證明身份的令牌,示予我。
「阿嬋,你還是如此警覺。
「不過見你平安,我很高興,回去也可以轉達阿如,讓她不要太擔心。」
她說着,又從懷裏拿出一沓厚厚的信紙遞來。
「阿如說這半年無法與你聯繫,只能把信攢起來。
「她今夜睡前還萬般叮囑我,一定要親手交給你。」
我瞥向信封上的字跡,眼眸一顫。
的確是阿如親手寫的。
那個與我同胞出身,不過五歲就被安王府的人帶走,以用來威脅我的妹妹。
崔聿覺猜得沒錯,我確實有把柄在安王手中。
凌家對外宣稱凌如已死。
若是她真的在安王府出事,除了我,沒有人會在乎。
我定眼看向身前的女人,訕訕賠罪,以鐵鏈換了信件。
自甄側妃入安王府後,凌如一直養在她身邊。
此人外表雖是個弱女子,可擅用蠱毒,不容小覷。
甄側妃提着鐵鏈就往後頭茅草屋走去。
我本在原地候着,直到望見她在門前招了招手。
我沒有猶豫,邁步跟上。
只是踏入屋中,就見到匪夷所思的一幕:
原來拴着崔聿覺的鐵鏈被堆在一角。
他扶着傷口,轉着脖子在木椅上坐下,哀聲抱怨道:
「來得有些遲了。」
甄側妃白了他一眼,「你這不是還沒死嗎?」
我:「……?」

-12-
風水又一輪轉。
這回輪到崔聿覺劫持我了。
其實他什麼也沒做。
甄側妃站在他身旁,便成了我最大的桎梏。
茅草屋中油燈將要燃盡,顫抖着發出最後一絲微光。
那二人在我面前無所顧忌地計劃着。
「給安王下的毒到什麼進展了?」
崔聿覺敲着桌面問。
「只剩十餘日便能毒發。」
甄側妃沉吟須臾,轉而看向我,「大事將成,你怎麼能在這會兒栽跟頭?
「莫非真陷進去了?」
她衝崔聿覺不懷好意地揚了揚眉,欲再調侃什麼,被後者扔去的一封信箋堵住了嘴。
崔聿覺道:
「這是仿逆王字跡寫下的與安王聯絡的記錄,你今日回去就拿這個交差,不要泄露實情。」
甄側妃愣住,「這麼重要的東西,你要交給他毀屍滅跡?」
「我又不蠢。」崔聿覺不屑皺眉,「這份是我僞造的。
「然而以安王多疑的心思,定會覺得是逆王對自己不信任,這才留了一手。」
「那她該如何處置?」
甄側妃收了信,看我的眼神全然沒有往日的溫和。
「她既知曉我的身份,不能再留。
「姓崔的,你萬不能見色忘友,陷我於不義。」
「……我自有安排。」
崔聿覺輕咳了聲,來到被點了穴的我身前。
抬起手,把我敲暈了過去。

-13-
翌日清晨醒來,我又回到崔府,成了原來的崔少夫人。
昨夜的一切,仿若未曾發生。
我戒備地盯着不遠處淡然品茶的男人。
「你想做什麼?」我冷聲問道。
欺騙崔聿覺半年之久,又下毒將之劫走,威脅其下屬交出重要罪證。
我不認爲他會輕易放過我。
見我起身,崔聿覺又呷了一口茶。
「夫人對我這麼兇,我還真有些不習慣。」
我不做聲,沉着臉等着他繼續數落。
不料,他反倒回以一個微笑,如外頭的大好晴光。
「阿嬋,我想策反你。」
崔聿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先和我坦明瞭甄側妃的身世。
她母親是京中某個世家的小姐,因嫁入南疆被家族除名,只與同胞弟弟還有祕密來往。
甄瑤十分喜愛這個常來看她的小舅舅,總盼着有日也能去他口中繁華的京城瞧上一瞧。
「我少時隨叔父四處遊歷,途徑南疆,便是在那兒與甄瑤相識,她那時是個滿心只顧玩樂的孩子。」
說到此處,崔聿覺頓了頓,面色稍沉。
「只是後來再見,她已成了安王的側妃。」
與安王的相遇,並非甄瑤有意圖之。
她入京尋舅舅,隨手救下重傷的男子時,並不知那人是害死她母親全族的真兇。
彼時京城上下嚴查逆王餘黨,安王爲了保全自己和部下,將部分罪行嫁禍給甄瑤的舅舅。
後來甄瑤知曉真相,自甘嫁與安王,暗中與崔聿覺聯繫,欲行復仇。
「這幾年來她行事謹慎,甚少與我來往。
「若不是昨夜你把我給綁了,她絕不會暴露身份。」
崔聿覺眸光微動,看出我的困惑。
「你是不是想問,甄瑤既擅用毒,大可一劑藥死安王,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委屈自己待在仇人身邊?
「因爲她不僅要安王血債血償,也要讓追隨他的那些罪魁禍首付出代價,討回她舅舅的清白——
「這與我的目的一致。」
長指在案上叩響,崔聿覺的聲線愈發低沉。
「Ṫü₄我追查逆王餘黨一案多年,過程坎坷艱辛。
「先前逆王被剷除,留下了餘黨安王,若安王輕易被殺害,不僅無法揭露他的罪行,保不齊後頭還會冒出個安王餘黨,形成一股新的勢力。
「如此頭尾相生,這案子該查到什麼時候?我豈不是要累死?」
他自嘲笑了兩聲,又要開始長篇大論。
我忍不住打斷道:
「甄側妃要復仇,你要查案……那與我有何干系?」
「自然有關。」崔聿覺答得理直氣壯,「我們要將安王一黨一網打盡,須有夫人你助一臂之力呀。
「你爲安王行事多年,不可能沒摸出他半分脈絡。
「只要你供出所知的全部黨羽,結合我的線索,計劃會更好施行。」
我眯起眼,忽覺眼前這人天真得可笑。
「你就如此篤定我會幫你?」
「是。」
面對我的嗤笑,崔聿覺也不惱,只緩緩吐出了凌如的名字。
「你在乎胞妹,心有牽掛,說明你不是看透生死之人。
「我猜你肯忠心爲安王做事,是因他曾允諾你事成後帶走凌如,姐妹團聚……可真能如此嗎?」
喝完最後一口茶湯,崔聿覺晃了晃空空的茶盞。
一鬆手,將其摔碎在地上。
他幽幽看向我,眉宇間盡是冷意。
「阿嬋,人知道太多祕密會死,這道理還是你告訴我的。
「失去利用價值的你與凌如,下場就同這茶盞一樣。」

-14-
我答應了與崔聿覺的交易。
箇中原因,一半來自對安王與凌家的多年積怨。
一半出自於對眼下處境的考量。
何況,崔聿覺短時間內奈何不了我。
我曾給他種下的連心毒藥性獨特。
每份毒與解藥,如同一副鎖和鑰匙。
即便是研製出它的甄瑤也不能完全將其解除,只能暫緩毒性。
「那夜在茅草屋,看到你卸下鐵鏈的瞬間,我就將解藥揉碎灑出。
「你如今與我生死相連,若沒有帶回凌如,你也別活。」
聽我陰惻惻地說完,崔聿覺只是無奈地聳了聳肩。
放下給我端來的食盒,揉了揉我的頭。
親暱地令人不悅。
他肅然道:
「阿嬋,莫要輕易將死說出口,你要好好活着。」
我一怔,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好半天說不出話。

-15-
十日之後,京中流傳着安王失心瘋的消息。
他於夜半赤裸着身子,狂奔出府。
巡查的官兵追隨他而去,在城門口一處枯井中發現一隻木箱。
「我有罪、我有罪……」安王指着木箱叫嚷。
官兵打開木箱,發現裏頭皆是他與逆王策劃謀反的證據。
……
「甄側妃給安王下的毒,就這?」
我看着飛魚模仿安王發瘋的神態,眉頭打結。
崔聿覺笑着擺擺手,命他退下,對着我頗爲深意道:
「能將夢魘化虛爲實,可不是普通的毒藥。
「且下法更是複雜,甄瑤花了兩年功夫才辦成此事。」
我仍是蹙眉,表示不理解。
崔聿覺也繼續耐心答疑。
「我此前說過,明鏡司不打草驚蛇,將案子拖了這麼久,只爲將安王一黨斬草除根,不放過任何一隻老鼠。
「安王的罪行早已是板上釘釘,這回東窗事發,也只是個引子。」
崔聿覺彎脣,掛上狡猾的笑,將幾張名單攤在桌案上,其中也有我寫給他的那份。
「接下來,就等着這些人一個個露出馬腳。
「說不定,還能借機打下幾隻驚弓之鳥,當作意外之喜。」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眼中熱忱還未散去,又想起了什麼高興事,笑意更濃。
「對了,甄瑤已經將你妹妹凌如帶出安王府。
「不過她們易容換名,更換身份還需要點時間,阿嬋還需等一等。」
他說着又將藥瓶往我的方向挪了挪,敦促我上藥。
頸間的傷是在當初他與遊鷹演戲時留下的。
至今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疤痕,根本無關緊要。
我抿脣不言,瞥向他曾被我傷過的肩膀,終於明白他令我不適的根源在哪裏。
「崔聿覺。」我遲疑地喚他,「你爲何對我這麼好?」

-16-
崔聿覺對我過於好,也過於信任了。
以他在官場摸爬滾打過的經驗,理應對我這個細作更加戒備。
然而,他既沒有多少被欺瞞的羞惱,也不怎麼追究我帶給他的下毒削肉之痛。
只是將我軟禁起來,每日好喫好喝招待着。
有空就來聊聊計劃,話話家常,不把我當外人。
他待我很好。
偏偏我不習慣這樣的好。
崔聿覺握着藥瓶的指尖一緊,神情有些侷促。
我看出他的不對勁,想起之前他對我說的話,心中隱約有了答案。
「你與魚婆婆是什麼關係?」
魚婆婆是那位曾養過我的老婦人。
她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鄉野老嫗。
不懂朝堂的波譎雲詭,不懂爲父爲臣的心機城府。
只會悉心去養大一個陌生的孩子,然後告訴她,活在這世間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魚婆婆是被嬤嬤殺死的,她的死沒有理由,毫無預兆。
我飛撲向她倒在血水中的身軀,一聲聲叫着她的名字。
她疼得睜不開眼睛,卻在我轉身挑釁嬤嬤時,抓住我的手。
「阿嬋,你要好好活下去。」
這是魚婆婆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良久,崔聿覺喟嘆了聲,坐直了身子。
「原來這話是那位老婦人同你說的。
「我並不認識什麼魚婆婆,我只是認識從前的你。」
他清了清嗓子,望向窗外,從年少時的一樁驚險奇遇講起。
彼時他隨叔父遊歷回京,又被身爲閣老的父親一頓家法,罰跪祠堂。
少年心高氣傲,自是不服。
遂趁夜出逃,欲脫離父親的掌控。
「我急着出京尋人,憑感覺摸黑走上山路,卻落入獵戶的陷阱,被捕獸夾傷了腿。」
崔聿覺指着自己的左腿,調笑道:
「傷得很重,至今還有傷痕,要不要看看?」
我婉拒。
他又道:
「我那時好不容易從坑裏爬出來,結果獵戶養的狼犬就在洞口等着我,把我當成了獵物。」
於是晨光熹微中,崔聿覺與狼犬大戰幾百回合,不分勝負。
纏鬥之際,有人拿石頭砸中狼犬的頭,將它嚇退數尺。
崔聿覺一時逮着機會,朝生怯的猛獸撲去。
他那時被逼紅了眼,也不管自己的傷勢,硬要與狼犬分出個你死我活。
只是還未乘勝追擊,便腦袋一重,被人砸暈了過去。
「我靠着樹樁醒來,看到有個小姑娘在給我清洗傷口,救我的人是她,用石頭打我的也是她。」
崔聿覺收回視線,凝視着我,眼眸清澈。
「阿嬋,這人是你,你還記得嗎?」
我緩緩垂眼。
是有些印象。
當時我受嬤嬤訓練,每日往返山路十數里。
那次翻了幾個山頭,遇見一個和狗咬在一塊兒的蠢貨,鬼使神差出手救了他。
可他偏偏不知好歹,還要繼續往上湊。
我忍無可忍,把他也打暈了。
至於後來帶他去溪邊清洗傷口,是因爲觸景生情,想起了魚婆婆。
我也曾被山裏的狗咬過。
那時魚婆婆教我,應馬上清洗傷口,再用藥草覆上,避免傷口潰爛。
我給少年照做,連帶包紮了他頭上的傷處。
他醒來後,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救世主,連問了好些問題。
我沒理他,兀自要離開,卻又被他叫住。
「這荒山野嶺的,你一個人要去做什麼?」
我不知該如何向他說清自己的處境。
也不能解釋。
於是言簡意賅道:
「要好好活下去。」
……
崔聿覺說,他後來不記得我的臉,也不認得那條山路。
卻總會想起我穿着不合身的暗色衣裳,在烈日下說出那句仿若誓言的話。
「算起來,阿嬋還是我的救命恩人。
「萍水相逢,不僅幫我趕走猛獸,還給我療傷,這樣的人能壞到哪裏去?
他笑得不留餘力。
「所以,當知道你就是那時救我的人,我便再對你提不起戒心。
「因爲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絕對不是壞人。」
我面不改色地聽着,淡淡從他臉上移開了目光。
「我早已忘了這回事。
「更何況,人都是會變的。」
「可你沒有變啊。」
崔聿覺接過話,脣角似刻意地彎起好看的弧度。
「否則,怎會心軟放過之前那幾位『崔少夫人』?」

-17-
握緊的雙拳抵在膝上。
我斜眼朝面前人看去,沒藏住這一瞬的驚訝。
這回不是裝的。
是真沒想到,崔聿覺會知曉此事。
他端詳着我的表情,揚眉笑道:
「讓我先猜猜那最倒黴的第二任夫人的下落。
「你說她的父親中途反悔,要與安王割席,連累了女兒也要一塊陪葬。
「但是,你從崔府將她劫走後,並沒有殺她吧?」
我沉默,並不表態。
這種被人戳破謊言調侃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我的確沒殺那位女子。
送她出城的那一晚,她哭得很傷心。
「爹爹爲何要拋下我?我做錯了什麼?
「是他罔顧血肉之情在先,日後就別怪我棄他不顧。
「大人放心,我會按你說的去做,此生……不會再踏足京城半步!」
我不懂旁人哭時該說什麼話安慰。
腦海中只能想起一句話,輕輕對她道:「好好活下去。」
同爲女子,同爲獻祭品。
她比我多錦衣玉食幾年,卻始終困在虛僞的親情中,好不到哪去。
許是因爲同病相憐,我到底下不去手。
崔聿覺沒再多問內情,講起第三位夫人。
「你給她的不是毒藥,而是一劑假死的方子。
「趁她未醒, 你將她塞入鏢局的車隊中,連夜送往江南。
「你常年往那兒的一處樂坊送銀兩,培養自己的人手, 雖從未坦明身份,樂坊的人卻對曾經雪中送炭的你忠心耿耿。」
我聽着,眉頭越鎖越緊。
「你……究竟如何知曉這些事?」
還知道得這麼詳細。
崔聿覺不假思索, 早就備好了答案。
「第二位是猜Ţṻ⁻的。
「可那第三任林氏的經歷,是她親口告訴我的。
「半月前她在崔府附近轉悠,被飛魚察覺, 抓入明鏡司關了起來。」
半月前……
不就是我挾持崔聿覺的前幾日?
原來他早就知道我在騙他!
額角狠狠一抽,想起那時對崔聿覺放的狠話,我久違地對他和林氏起了殺心。
我不耐道:「她回京做什麼?」
崔聿覺尷尬呵笑:「她說她還放不下我。」
「……」
這人滿腦子裏都裝了什麼東西?
「我當初就不該救她。」
我冷笑一拍桌, 藥瓶被震倒, 又被崔聿覺穩穩從桌下接住。
「阿嬋還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閉嘴!Ţùₗ」

-18-
事態平息的差不多時, 我去明鏡司見了一回林氏, 她與從前沒什麼變化。
得知被抄家, 也只是哭了一陣, 問我今後能不能再回江南。
這倒是與那將門之女不同。
第一任崔少夫人,性子極烈。
我那時潛入牢中, 其實是想帶她離開的,反正身份已經敗露。
然而她不肯。
我取出她口中布條的那一瞬, 她便咬舌自盡,沒有一點猶豫。
我見她帶着與有榮焉的笑容離世,頭一回爲一個人感到悲哀。
「可以, 不過你要和我一起走。」
我對林氏道。
安王現已下獄,凌家被判滿門抄斬, 我也必須換一個身份活下去。

-19-
我離開京城那日, 崔聿覺來送我。
他猶疑道:「你真的不把凌如帶走嗎?」
這是他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
「畢竟是你的親妹妹,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他說得懇切, 竟把我也感染幾分。
我笑着搖頭,「她與甄瑤更熟悉, 相比我這個沒見過幾面的姐姐,應更想待在甄瑤身邊。
「更何況……她也不是真的凌如。」
我真正的妹妹,早就死在被安王的人帶走的那一年。
即便後來他們找了個與她七分像的孩子。
讓她模仿阿如的口吻, 學習阿如的字跡。
然而我還是能從字裏行間感受到, 她不是原來的阿如了。
那可是我親手養大的妹妹,我怎會不知道。
崔聿覺愣怔之餘, 我在他掌心放入一包藥粉。
「這是你我連心毒解藥的殘餘粉末, 交給甄瑤, 能讓她更快幫你研製解藥。
「崔大人忍辱負重多年等來這個機會,實屬不易。
「若之後辦案有需要我相助的地方, 儘管開口。」
說完, 我蓋上帷帽,轉身離開。
將上馬車時,崔聿覺從後叫住了我。
「阿嬋!」
他撓了撓頭, 「你生辰真是那一天嗎?」
「怎麼了?」
「若是明年有機會遇見, 還能一起過。」
我頷首莞爾,他又叫了一聲。
「我定會將賊人一網打盡,你且看着吧!」
「好。」
「阿嬋……」
我耐心快耗盡, 向他看去最後一眼。
卻見崔聿覺眸光瀲灩,溫聲道:
「好好活下去。」
「……你也是。」
我朝他笑了笑,轉身駛入夜色中。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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