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予川訂婚那日,所有人都瞞着我。
我連夜飛回國時,他正牽着未婚妻禮敬四方。
爲了徹底斷絕我的心思,他舉着酒杯開口。
「薇薇,哥哥婚禮那天,戒指由你親自送,好不好?」
我沒有告訴他,在我身上落下吻痕的那個人。
方纔還和他握了手,是他最爲看重的朋友。
不過我想,他應當不在意。
直到那天,我結婚的消息傳回。
他們說,梁予川險些沒了半條命。
-1-
我風塵僕僕地趕到梁家老宅時,天色將暗未暗。
坐落在崇明道的庭院比任何時候都熱鬧,半闔的門關不緊滿堂的歡聲笑語。
捏着手裏的手機,望着身上簡單到不合時宜的衣裳,我最終還是推開了門。
收到梁予川訂婚的信息時,是英國時間凌晨三點。
我沒有任何猶豫,買了最快的機票,飛了將近十個小時纔到。
「她怎麼回來了?」
「這誰啊?」
「梁家的養女黎薇,五年前鬧了醜聞,被梁家人送出國的。」
「聽說她喜歡自己的哥哥,是不是聽起來就不倫不類的,當年鬧得可難看了,丟死人。」
「她今天該不會是來壞事的吧?」
我面色平靜地穿過衣香鬢影的人羣,耳邊是一路的碎語和打量。
就像很多年前我剛進入梁家時,人們也是這樣,像打量流浪狗一般巡視我。
遠遠地,我看到了梁予川今日訂婚的對象,一襲手工絲制的暗紅色旗袍,低綰的烏髮,白玉面容旁盈綠的翡翠耳墜。
只是我人還未站到跟前,就有管家臨時攔住了我。
「薇薇小姐,夫人請您到偏廳。」
我抬頭看去,梁予川的母親一臉不虞地盯着我,眼含警告。
那樣的眼神,我幾乎無數次午夜夢迴都能看得到。
我手心發緊,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想轉身跟着他走。
然而下一秒,有道聲音叫住了我,她甜甜笑着:「是妹妹吧?我是蔣之菡,你哥哥的未婚妻。」
梁母跟在她身後,面色勉強地介紹:「這是予川妹妹,這孩子緊趕慢趕地總算趕回來了,這是你嫂子,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嫂子。」我看着她,開口解釋,「我回來得太匆忙,沒來得及準備你們訂婚的禮物……」
「不用客氣。」她突然擁住我,輕聲道,「我想要的東西,都有你哥哥操心呢。只是妹妹你想要的東西,有時候也要掂量一下哦。過去的事沒有意義,有些事噁心一次就夠了,怎麼也不能再有第二次,妹妹覺得呢?」
我側頭看着她溫柔的笑臉,突然就有些想笑,疲倦中帶着一絲乏味。
從我踏進這個家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像上了戰場一樣。
他們時刻戒備着,口中含着子彈,眼中是精密探測儀,只待我稍有偏離,就預備將我掃射而死,在這片高朋滿座中。
沒有人相信,我奔赴千里。
只是想看看他的新娘,只是想道聲恭喜。
-2-
梁母帶我穿過人羣時,端莊得體地笑着,只是轉過拐角,臉色霎變。
「蔣之菡是城南蔣家的女兒,這樁婚事所有人都滿意,我不管你今天回來是什麼目的,進偏廳去,儀式結束前不準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喉間有一瞬的緊繃,連出口的聲音都是啞的:「媽,我沒有那樣的想法。」
很早就沒有了,大約是三年前,抑或是兩年前,我就明白來路無歸途。
她冷漠地打斷我:「我不想聽,你今天敢私自回國,還有什麼是你做不出來的?
「誰讓你這時候回來的?誰允許的?」
「是我ṱù₈自己……」
「是我讓薇薇回國的。」
從前很多夏日,梁予川都愛穿白色純棉的 T 恤,從林蔭道飛奔過去時,炎熱的風常常席捲他寬大的下襬。
今天他穿着很正式,白色襯衣和熨燙筆挺的西褲妥帖地勾勒出優越的身形,袖口挽起,露出腕錶。
他站到我身旁,神色肅冷,高不可攀,但垂眸時一如從前溫潤如玉。
梁母神情微愣,隨即皺眉:「我是答應你……」
「媽!」梁予川打斷她的話,「前廳顧夫人找您。」
話剛落下,梁母甚至來不及說一句話,轉身就走。
我緊繃的身體也隨之鬆懈,這才發覺自己手心都是汗,將手背到身後:「哥……」
梁予川側頭垂下眼看我,臉龐半隱在暗中,看不清神色:「誰讓你回來的?」
只是一瞬間,我的眼淚就落了下來,我問他:「你說你會接我回家的,你說再等等,再等等……會給我一個答案,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他突然輕笑了一聲:「薇薇,接你回家是作爲一個哥哥應該做的事,不是嗎?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ţű̂ₑ我仔細地在昏暗中辨認他的神色,卻找不到一絲作僞的痕跡時。
漫天的酸澀掩住了我的身體,像天地間最後一片落葉凋謝一樣,無聲卻陣痛。
有些話不合時宜,原本不該說,但我也想求個明白。
我笑着說:「哥哥,十七歲生日那晚,我醒着。」
有一瞬間,我能感覺到梁予川突然緊繃的身體,倘若我有勇氣觸碰他,大約會發覺他隱藏在西服下那迸發、毀滅的慌張。
「所以那天晚上,爲什麼會吻我?」我直直地看着他,不甘心地想找一個答案,「在你心裏,是不是……」
「薇薇——」梁予川將手插進褲兜,轉頭看向流光溢彩的前廳,「我只是喝醉了,冒犯了你,哥哥跟你說聲抱歉。
「我永遠是你的哥哥,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不知爲什麼,好似答案並非沒有那麼讓人難以接受。
甚至多年來縈繞心頭的問題得到解答,我就像離岸的魚突然被人送進海里,得到了一絲救贖。
原來,我喜歡的人,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那這樣,曾經的種種只剩下一廂情願,沒了心有不甘。
我平靜地點點頭:「我明白了,祝你訂婚快樂。」
說完,我毫不猶豫地抬腳離去,卻在轉身時停下腳步。
「我……我能不能……」我鼻間酸澀,忍住好多淚意,「我不想再遠走他鄉了,所以麻煩哥哥……說服說服媽媽吧。」
「最後一次。」我始終沒有回頭,「這是我最後一次麻煩你,以後不會了。」
十八歲那年,我哭着求她不要送我上飛機,我可以去國內任何一個他們看不到的地方。
可最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後來那麼多年,最落魄時我身無分文無處可去,坐在公園長椅上等到天亮時。
我總是睜着眼睛定定地看着頭頂的月亮,沒有一刻不想回家。
「薇薇,最好別說這種話。」梁予川仍然溫和地笑着,「最後一次這種話,我不喜歡。無論發生什麼,這世上沒人比我們更親密,你可以永遠麻煩我。」
我轉身走了出去,也並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梁予川,落寞地站在黑暗中,掙扎着不敢走向光明。
-3-
我剛要離開梁家時,前廳突然一陣喧鬧。
我抬頭看去,剛好看見被衆人簇擁着的那個男人,心頭瞬間一緊。
靳緒北——不同於梁予川的溫潤雋雅,靳緒北長得極有衝擊感,濃烈的五官,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樑,無一不在昭示着渾身的攻擊性。
旁人都正正經經穿着的西服,他偏偏要扯開領口,露出些許春色。
在衆人的恭維下,他雙手插兜,眉頭就沒松過,極爲不耐煩。
我看到那位顧夫人笑着同他打招呼:「緒北啊,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靳緒北挑了挑眉,懶懶地回她:「喫飽了撐着的風吹的。」
我也想知道,什麼風把他吹來的,分明昨夜他還在英國……
看見梁予川過去迎他,我這纔想起,這人是哥哥的朋友,許多年前就是了,否則當初我也不會有膽量求他救命。
「緒北?」梁予川笑着,但情緒並不高漲,「不是說在國外?」
靳緒北大馬金刀地往那一坐,眼神掠過蔣之菡緊緊抱着梁予川手臂的地方,又慢慢抬眼看向站在他們身後的我。
眼神玩味,無所顧忌,我近乎膽戰驚心地看着他,生怕他突然吐出什麼話。
所幸他只是像偶爾一瞥收回了眼神,朝着梁予川:「你訂婚,我過來沾沾喜氣,不歡迎?」
梁予川笑得溫和:「怎麼會,我倒是希望你早點結婚,省得靳奶奶每天都發愁。」
這時,我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來人聲音極大:「喲,怎麼回來了也不跟哥哥說一聲?哥去接你啊!」
我轉頭,無語地看着段亦蕭。
經他這麼一嗓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這邊,我硬着頭皮打招呼:「亦蕭哥。」
「乖!」他笑着摸了摸我的頭髮,一屁股坐在靳緒北身邊,「連夜趕飛機回來?你丫的跟梁予川關係什麼時候這麼好了?」
我被迫坐下,耳朵提得高高的,生怕靳緒北口不擇言。
靳緒北涼涼地看着他:「怎麼,嫉妒?」
段亦蕭嗐了一聲,誰知他突然眼神一定,指了指自己鎖骨,眼神玩味地看着我:「薇妹,談戀愛了?」
我渾身一凜,向下一瞥,這才發現原本在暗Ŧų⁸處不被注意的鎖骨處,在光下若隱若現一枚顯眼的吻痕。
這是……我腦海中浮現那晚,男人隱忍緊繃的面龐。
我看向靳緒北,他撐着額頭不緊不慢地打量着我。
我鎮定自若地喝了口水:「沒有,蚊子咬的。」
話落的那一瞬間,我聽到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聲,來自靳緒北。
而在另一個我無暇關注的角落裏,梁予川原本鬆散地靠着沙發,在這兩句話落下時,他的眼眸有一瞬的停頓。
-4-
被拉進拐角處的房間時,一雙大手帶着熟悉的味道捂住了我的半張臉。
「你跟我說說,英國哪個地方的蚊子,大冬天還這麼有勁兒?」靳緒北不冷不熱的聲音響起。
我忍了忍:「如果不是你,我也不用撒這麼漏洞百出的謊。」
「興師問罪?」他伸手掐住我的臉,彎腰看我,嘴角是笑着的,眼中卻沒有一絲溫度,「我幾次讓你跟我回國,你都不肯,你哥一叫,你跑得拖鞋都掉。」
「我今天不想跟你討論這些。」我不喜歡他提起梁予川時的神情。
從遇見的第一面起,每當提起梁予川時,他的話就莫名帶刺。
我不想深究他的情緒從何而來,這時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
「薇薇?在不在裏面?」
是梁予川的聲音,眼看着靳緒北起身要說話,我雙手連忙捂住他的嘴,用眼神求他別動。
靳緒北垂下眼,眸光不悅。
「拜託,拜託別出聲——」我張着嘴無聲地重複着。
靳緒北懶懶地靠着牆,神色隨意地任我拿捏着,相對於我的緊張,他閒散的目光已經將我上下來回打量了無數遍。
等門外的腳步聲離去,靳緒北貼着我的手掌就開口:「這麼怕你哥知道?」
不知是不是他有意,我隱約覺得他的舌尖在我掌心掠過。
我解釋:「我們這樣的關係,不適合……」
「什麼關係?」他突然扯了扯嘴角,懶洋洋地說,「我們之間什麼關係,想清楚,再說。」
我看着他,下意識認真地思考了起來。
下一秒,他卻突然放開我的手:「算了,懶得聽。」
說完,他自顧自地拉開門走了出去。
-5-
再次回到正廳時,靳緒北已經不在了。
我摸着手機,來回暗滅了幾ṱű̂⁺次,最Ŧű̂ₜ終還是收了起來。
這時,余光中梁予川牽着蔣之菡朝我走來,身後跟着梁母。
我正疑惑時,梁母先開了口:「薇薇,之菡很喜歡你,她有件小事想拜託你。」
我看向蔣之菡,她卻羞澀地笑了笑,搖了搖梁予川的手臂,要他親自開口說。
看到這一幕,我大概明白了,這又是一場宣示主權和告誡。
我捏着手機,提着笑看向梁予川。
他舉着酒杯,神色淡淡:「婚禮那天,戒指由你來送吧,就當是你對我們的祝福。」
我握了握指尖,點點頭:「好,我記下了,還有嗎?」
梁予川沉默着,手指攥緊了酒杯。
「如果沒有的話,我就先離開了,哥哥婚禮那天我會準時到場的。」
說完,我點頭示意後轉身就走。
「予川!客人還等着——」
我走得很快,沒有任何停留,也沒有理會身後一閃而過的吵鬧。
坐上車後,我透過車窗,看向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宅院。
十八年前,梁氏夫婦從孤兒院領養了一名五歲女童,對外宣稱是喜歡女兒,但因梁夫人無法生育才領養。
可沒人知道,我被領養並不是爲了做梁家的女兒,而是梁家當時的老太太病重,聽從風水大師的建議從孤兒院領養了一名八字沖喜的孩子。
梁先生重孝,梁夫人拗不過,但無一例外他們都不喜歡我,唯一喜歡我的人便是梁予川。
起初我只能跟着保姆住在保姆房裏,那會兒我經常坐在矮凳上。
透過門的縫隙,抬頭看着他們在飯桌上端正優雅地喫飯。
而梁予川會避開梁夫人,偷偷將糖塞進我的口袋裏,小聲叫我妹妹。
保姆對我不好,替我梳頭時沒有耐心,扯得我頭髮生疼,我只敢蓄着眼淚不敢哭。
梁予川年少老成,皺着眉,溫和又嚴肅:「你弄疼她了。」
後來,我的頭髮便由他接手。
「哥哥——」我側了側頭,伸出兩個胖胖的手指捏了捏,「薇薇喜歡……喜歡麻花辮,可以嗎?」
他一邊用五指與我的頭髮作鬥爭,一邊思考:「哥哥現在不會,下次學了給你扎,可以嗎?」
再大些,他便不怕梁夫人,光明正大地將我帶上飯桌喫飯。
我捧着碗,只敢喫米飯不敢夾菜時,他自顧自地將我眼前的碗堆成小山。
那時他上初中,身上穿着藍白校服,清俊雋雅,笑道:「薇薇多喫點,好好長身體。」
直到我十二歲那年,在病中堅持了六年的梁老太太病逝,梁夫人終於得以施展。
她幾乎毫不猶豫地要將我送走:「送人或者送回福利院都行,我有予川就夠了。」
知道自己要被送走那天,梁予川住校未歸,我一整夜不睡地蹲在他的房前。
我想跟他告個別,也許以後不會再見面。
後來,我抱着他送我的那隻玩偶走出梁家時,他回來了。
「哥哥!」我踮着腳叫他,聲音小小的。
「我不同意。」他跑得很急,喘着氣在我身前彎下腰扶着膝蓋,「媽,不能把薇薇送走。」
他那時身高已經將近一米八,站在梁母跟前,她需要仰視他。
然而,無論如何挽留,梁母依然鐵了心要送我走。
最後,梁予川拉過我的手,帶着我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她是我妹妹,你們不要她,我要。
「薇薇別怕,哥哥有錢,哥哥也能養你。」
我仍清楚地記着,那一條長長的道上,樹蔭過了一重又一重。
風將他的衣襬捲起又落下,我的步伐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他成了我最盛大的信仰,從此拂照我所有的喜樂哀愁。
那時我覺得,梁予川大約一輩子都不會扔下我的。
可現在我才明白,只是他太溫柔而已,他很好,也能對所有人都好。
當年即便領養的是另一個女孩,他也會給她所有溫柔。
而我,從始至終,從未特別。
-6-
車子離開時,我連眼淚都來不及擦乾,手裏的電話響個不停。
我手忙腳亂地接起來,對面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情緒:「過來,我睡不着。」
電話掛斷後,手機裏進來了一個信息。
我下意識地想讓師傅掉頭,可轉念一想,這不是在美國了。
不會再有人半夜伏擊報復,我也不需要再仰仗他的保護。
他憑什麼對我頤指氣使,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我面無表情地刪掉信息,像是有所預料一般。
下一秒手機裏又出來一條信息:【要是敢拉黑,我就請你哥喝酒。】
沒有任何猶豫,我扣掉手機:「師傅,隴城別墅區,謝謝。」
靳緒北在國內的住宅位於防衛體系最森嚴的西城區,其中當屬隴城別墅區最神祕。
據說因爲靳緒北的個人喜好和生活習慣,這裏頭一整片別墅羣都被他一個買下,就是確保不會有陌生人隨意進出他的主樓附近。
車子從大門進到主樓開了大約十五分鐘,打開門的那瞬間,一張開了花的人臉突然湊了上來,我險些從臺階掉下一步。
露着八顆牙齒標準笑容的管家,雙手置於身前,看到我時眼睛一亮:「您是第一個被少爺帶回家的女人!」
……
我拒絕他過於熱情的服務,一路上了二樓書房。
靳緒北身上穿着的還是晚上那件衣服,只是脫了西服外套,襯衫領口也松懶地開着。
他長腿交疊着,搭在書桌上,懶散地靠在了辦公椅上,低着頭在把玩着什麼東西。
我走近一看,他兩根手指之間搭着一個竹蜻蜓,有一搭沒一搭地轉着。
我對這個竹蜻蜓有說不上來的熟悉感,但沒什麼印象。
「要睡覺,就快點。」我忍辱負重又小心翼翼地催促着。
「你確定嗎」他抬起頭看我,心情不錯,桃花眼瀲灩,「倘若我今晚就要兌現兩年前的那一夜呢?」
從未想過的答案,令我面色霎時一白。
兩年前,在英國偏僻的街頭,是他恰巧開車經過,車窗降落時恰巧看過來時的眼神。
而那時,我被身後的人劫持着,雙手桎梏,半張臉被膠布蓋上,我只能睜大眼睛流着淚拼命地看向他。
在車子毫無停留地離去那一刻,我也並不意外。
我同靳緒北僅有的幾次見面,也都是當年跟在梁予川身後時,乖乖叫他一聲「緒北哥」。
可在我幾乎絕望的時候,那輛遠去的黑車一個漂移落在身前。
英國不是他的地盤,而我對我下手的犯罪團伙在當地早有名氣,無人敢惹。
我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樣的方式,就那麼輕鬆地將我帶走。
再後來,幾次脫險,都是他護在身後。
我輾轉飄零多年,比誰都明白,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也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善意。
我大着膽子問他的那天晚上,是從咖啡廳兼職回家,他一身精貴西服,束手束腳地坐在了狹小的租房內,格格不入。
我沒有問他想要什麼,而是問:「我有什麼能給您的?」
他並不常住英國,只是很經常地會飛過來,也許是出差。
顯然他剛落地不久,長時間的飛行讓他有些疲憊,他兩指撐着額頭,抬眸打量了我很久:「陪我睡覺。」
意料之中的答案,我放開了五指間的下襬,儘量表現得像個成年人一樣:「那我去洗個澡。」
坐在牀邊,緊裹的浴衣,顫抖的雙睫,不自覺揪緊衣服的雙手。
我沒有辦法平靜,一個二十歲人生中唯一跟情感有關的事只是偷偷暗戀自己哥哥的女生,卻要對一個毫不熟悉的人獻出第一次。
靳緒北的手指挑開我的浴巾,大約能聽到我牙齒打戰的聲音。
在我準備好接受審判時,他嗤笑了一聲,淡淡道:「起開。」
我不明所以地睜開眼,看向他。
直到,他真的自顧自地在那張擺放不下他長腿的牀上睡過去時,我抱着自己的浴衣,蹲在一旁的地毯上,頭腦還昏昏漲漲的。
後來,他身邊的人才告訴我,陪他睡覺是真的睡覺,而不是那種睡覺。
聽說他小時候遭遇過意外,自此後,便很難入睡。
從那以後,我就知道,但凡他找我,便是想要睡覺。
其實,我很不喜歡他來英國。
每次他佔據了我的牀,我便只能窩在沙發上地毯上,第二天一起渾身必定痠痛。
可我,又很喜歡他來英國。
他來時,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出去走動,不用再擔心半路會有人再對我實施報復。
而那時,他總會跟在我身後,慢悠悠地走着。
我回頭看他時在想,也許過往的睡眠太過折磨他了,他纔會這麼珍惜能讓他入睡的工具人。
-7-
如今面臨跟那夜同樣的情境,我也不是當初那個青澀無助的黎薇。
他能不動聲色地忍耐我兩年,早已是不可思議,我再推脫拿喬,倒顯得矯情。
我點點頭,還是那句話:「那我先去洗個澡。」
身後,靳緒北的臉色並不好看,陰冷得可怕,手裏的竹蜻蜓幾次想扔,最後被輕輕放在桌側,他抬腳走了出去。
靳緒北的主臥大得離譜,灰色調的裝修同他氣質很像,但這麼大的臥室,除了一張大得離譜的牀,竟什麼都沒有。
沒有衣櫃,沒有沙發,沒有桌子,顯得那張牀像是飄浮在宇宙中,孤零零地可憐。
我只能小心地坐在牀沿,回頭看了一眼,一張牀在我的襯托下,顯得越發大了。
靳緒北出來時,下身只圍了一條浴巾,光裸着的上身,肌肉緊緻,線條迸發,該有的都有。
我沒怎麼看過裸男,一時呆愣住。
他將浴巾往我頭上一蓋,懶洋洋地問:「好看嗎?」
我扯下浴巾時,他掀開了被子,力道之大,差點將我一起掀了下去。
「自己找個地方睡。」他瞥了我一眼,補充道,「不準離開這個房間。」
房間裏連個地毯都沒有,除了這張牀。
我知道他的病又犯了,想一出是一出,我認真提醒他:「我總不能睡地板吧。」
「隨你。」
從客房裏搬出兩牀被子,我將就地在靳緒北房間裏搭了個睡覺的地方。
臨睡時,我腦子很清醒,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同兩年前那一夜一樣,那時他神色淡淡地看着我:「我不喜歡強迫人,尤其是心裏有人的。」
他的感情潔癖,比任何人都重。
-8-
第二天我是從靳緒北的大牀上醒來的,擁着輕軟的被子起身時,我似乎想明白了什麼。
我穿着拖鞋嗒嗒地跑下樓,看到靳緒北穿着一身休閒的衣服,站在島臺中間。
他在做咖啡,一手插着兜,一手操作着。
我跟在他身後走了兩步,纔開口:「你是怕我昨天晚上沒地方去,所以才叫我過來的嗎?」
靳緒北按了一下咖啡機,眼都不抬,淡淡道:「別自作多情。」
「好吧,也請給我一杯咖啡,謝謝!」我坐上他對面的凳子上,撐着臉打量他。
這時,手機響了一聲,是梁母發來的信息。
【給你安排了相親,地址和時間發你了,記得準時赴約。】
我原本想拒絕,可下一條信息跳了出來:【這是你哥哥爲你挑選的人家,別辜負他的一番好意。】
經過昨晚靳緒北的一番打岔,我都有些忘記在梁家的那些情緒,如今兩條信息而已,又捲土重來。
梁母大約是鐵了心要將我嫁出去的,即便梁予川訂婚,都不能讓她對我放心。
也許只有我真的嫁人,她纔會信了我對她兒子,現在已經沒有了那種心思。
靳緒北的咖啡遞到手邊,我順手拿起喝了一口,無論是口感還是味道都和我的喜好一樣。
我抬頭看向他,男人英俊無比,除了脾氣有些不太好,嘴巴有些令人討厭。
其餘的,算得上是頂尖了。
一個大膽的想法在我心中萌生,但這個想法實在過於大膽。
在這個圈子裏,即便我真是梁家的親生女兒,都不一定有資格能和靳家結親。
更何況還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女,我按下心裏的念頭。
回了梁母的那條信息:【知道了。】
-9-
我沒想到的是,蔣之菡會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的聚會。
「記得來哦,你哥哥也在呢。」
我沒道理拒絕,無論是爲了破除從前的謠言,還是因爲哥哥未婚妻的誠摯邀請。
蔣之菡的聚會在一個別墅裏,到場的人有不少相熟的,唯獨意外的是靳緒北也在。
但他神色懶散,看起來興致缺缺,也不知道是誰請得動這尊大佛參與這麼小一個場子。
多日不見的梁予川站在酒桌旁,朝我招手,我立在原地,只是朝他點了點頭,就轉身往另一個方向。
他看到之後,神色明顯一愣。
我原本是要去找蔣之菡打聲招呼的,但她半路便攔下了我。
她身邊的同伴開口:「這就是那個,未成年勾引自己哥哥的?長得確實一臉狐媚樣子。」
蔣之菡象徵性地攔了一下:「別這麼說,這是予川妹妹。」
我突然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們:「我是跟我哥上牀還是接吻被人拍下證據,還是你親眼看到我和他不清不楚?我既然敢站在這裏,就不怕你拿出證據。但你要是沒有證據……」
我抬了抬手機,「我可以把你說的話,發給我哥聽聽,看他有什麼看法。」
蔣之菡沒想到我會錄音,一瞬間慌張:「她口無遮攔,有些事全是道聽途說,快跟妹妹道歉。」
我並不稀罕她們的道歉,只是路過時,輕聲問道:「嫂子,你在怕什麼呢?你那麼有把握的婚姻,爲什麼這麼心驚膽戰。
「你難道不知道,五年前的那個謠言傷害到的不僅是我,但凡你提一句,我哥也會受傷害一次。你不是愛他嗎?爲什麼連這個都想不明白?
「勾引自己的哥哥上牀……不管你信不信,那真的是一個謠言而已。我還等着,婚禮那天給你們送戒指。」
我以爲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只是我沒想到蔣之菡會小心到這個程度。
她抱着我一同摔下泳池時,速度極快地說了一句:「就最後一次,你同我證明一下,讓我看看你哥哥到底會選擇救誰。」
泳池巨大的聲響引起了衆人的恐慌,我並不會游泳,連掙扎都來不及,就沉入池底。
這個泳池設計得同一般泳池不同,深度極深。
因而沒有人注意到,其實是兩個人落了水。
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梁予川,毫不猶豫地救起了蔣之菡。
這時,但凡他回頭看一眼,就會看到在他身後,慢慢沉入池底的我。
窒息感襲來,比之當初被報復時施加的遮掩口鼻呼吸還令人恐懼,我甚至覺得大約會死在池底時。
一聲巨大的躍入聲響起,我半睜着眼,便看到靳緒北拼了命地向我游來。
而此時,泳池上方爆發了聲音:「臥槽黎薇也掉下去了!」
「靳緒北!他怎麼跳下去了?」
有人拉住臉色慘白的梁予川:「緒北下去了,你別去,之菡那邊需要你。」
吐出水睜眼的那一瞬,我下意識地環住靳緒北的脖子,將頭埋進他肩膀,身子顫抖不停。
就像兩年前,他救出我時,我也是這樣抱着他。
我太過害怕,以至於並沒有注意到,周邊的人羣因爲我抱着靳緒北而瞬間安靜。
這時段亦蕭打哈哈:「妹妹……是太害怕了,妹妹,這是你緒北哥,咱趕緊放手,再抱他要生氣了。」
我這才醒過神來,放開了他,但眼神還是呆愣愣地看着他。
靳緒北起身時,梁予川叫住他:「緒北,謝謝你。」
他腳步停了一下,轉身看向我和一旁的梁予川,淡淡:「用不着你謝。」
梁予川有幾次,想探究泳池的真相。
我都和蔣之菡保持統一說法。
至少,她測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了,應該不會再針對我。
-10-
這幾日我都住在靳緒北那裏,從前在國外他隔一段時間才需要睡覺,現在近在眼前,他幾乎每晚都需要人陪着。
也因爲上次泳池的事,他突然就着了涼感冒,除了工作的時間,我都勤勤懇懇地照顧着他。
因而我也就理所當然,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考慮房子的問題。
其實我在長寧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只是這兩天還在打掃。
搬進去的這天,梁予川出現了。
他站在客廳,神情有些疲憊。
我沒有同他說話,梁母要我不見他,可我阻止不了他要來見我。
「爲什麼搬家不跟哥哥說一聲?」他抬手將兩個紙箱收了起來,這時客房的房門剛好打開,能看到裏頭一覽無餘的裝飾風格。
梁予川定住了眼神:「我記得你不大喜歡深色系,怎麼把客房佈置成了灰色?」
我聞聲看了過去,這個房間的色調同靳緒北主臥的一模一樣,我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原來我下意識地就爲他準備了一間房。
而肉眼可見,我所有的房間包括客廳幾乎全是原木風裝飾,便顯得那間房格格不入。
我有些磕絆:「我,我想着要是有客人,還是簡單點的顏色好。」
「薇薇有心事了。」他淡笑着,「以前從不跟哥哥撒謊。」
從前……我的從前有太多他參與存在的痕跡。
第一次初潮時,我害怕得不敢見人,連沾了血跡的內褲都是他幫我手洗的。
青春時期,那些男生往我課桌下塞的一封封情書,如今還藏在他的書桌下抽屜裏。
我抬頭看他,第一次認真地同他說:「是,哥哥和妹妹再親密,也要有距離的,不是嗎?
「哥哥已經訂婚了,嫂子人也很好。從前是我不懂事,太依賴你了,現在大家都大了,有時候還是要保持些距離,免得別人說三道四。
「我希望哥哥跟嫂子能夠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我……我也有喜歡的人了,等確定關係了,我會帶他回家的。」
雖然我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將我這點喜歡放在心上。
不過他那樣的人,聽到喜歡這種幼稚的詞眼,大約是會發笑的吧。
說完後,我沒再看他一眼。
我也並未詢問他,爲我介紹相親的事。
而相親那件事,我也因爲急於投入工作,尤其是新入組的機器人項目太過繁忙,早就被我拋之腦後。
好幾日後,梁母打電話過來斥責我。
「既然你要留在國內,其他的話我也不多說了。
「我對你只有兩個要求,第一我會給你安排相親,直到你嫁出去爲止。
「第二,在婚禮前,收起你的所有心思,不要搞小動作。」
「梁夫人……」這時已經臨近下班,我兩指摳着咖啡機的標籤,頭一次反抗她,「我是個成年人,我想回國出國都是我的自由。我很感謝梁家這麼多年的養育之恩,我從未做過任何忘恩負義的事,以後更不會!」
我做得最出格的事,也只是將對梁予川的喜歡一筆一畫地寫下來,那些白紙黑字後來卻成了刺向我的所有刀刃。
「至於相親,您放心,我會盡快找到合適的人嫁出去。所以我會不同意您的安排,婚姻是我的自由,我可以選擇嫁人或不嫁人,但我不能被逼着嫁人。
「我至今仍然是獨立一個戶口本,無論是血緣和法律上,我都沒有義務聽從您的安排。」
說完這些,我認真地道了一句再見,掛掉了手機。
竟然都要找一個人結婚,爲什麼不試試找一個有一點點喜歡的人?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靳緒北要是不同意……
於是當天晚上,我喝了一點小酒,隔着客廳長桌,看着他開口:「我想結婚了。」
有一瞬間,我感覺靳緒北的眼神像刀劃了過來,他的聲音有些發緊:「和誰?」
我酒量不行,腦子昏昏的,大着膽子問:「你願意嗎?」
這話一落,我聽到椅子被推開的聲音,緊接着一陣腳步聲。
靳緒北在我身前彎腰,抬起了我的下頜,打量了幾下:「喝酒了?」
「一點點。」我比了比大拇指和小拇指。
他似乎是不高興,大約覺得我太冒犯。
「你憑什麼覺得——」他不輕不重捏着我的臉,淡淡道,「你想跟我結婚,我就得答應?」
我點點頭,我沒想到這酒後勁這麼大,我只是從他的酒櫃裏隨手拿了一瓶。
雖然昏昏欲睡,但我也知道,他是不願意的意思。
「好的,我明白Ṫŭ̀ₘ了。」我靠着枕頭,安心地睡了過去,臨睡前我還在想,這下真的只能去相親了。
-11-
第二天醒來時,我腦子裏的記憶全回籠。
那句「你憑什麼覺得想跟我結婚,我就得答應」似乎開了循環模式,在我腦中滾動。
我翻了下身,從灰撲撲的大牀爬了下去。
路過另一個略小點的主臥,往裏看了一眼,再往客房看,靜悄悄都不像昨夜有人睡過的樣子。
他昨晚應該出門去了,我安心地下樓。
卻在看到沙發上的身影時,腳步停在半空。
靳緒北聽到聲響,仍是撐着頭,沒轉身,只說:「給你十分鐘時間,十分鐘後出門。」
「去哪?」
他沒回,直到坐上車時,他從我包裏翻出了身份證。
「不是想結婚?」他側首看了我一眼,「除了民政局,還有哪裏可以結婚?」
「你不是……」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是不願意嗎?
靳緒北開車的速度很快,工作人員的辦事速度也很快。
直到坐上車,手上拿着兩個紅色本子時,我都沒反應過來。
我沉浸在思緒裏的時候,沒有注意到身側的靳緒北。
他一手搭在方向盤上,並不熱的天氣裏,後脖頸竟然都有些微微汗意。
他平平地直視着前方,神色平靜,沒人Ťū́ₕ知道他在想什麼。
過了大半天,他才轉頭:「拍照嗎?」
「什麼?」
他沒理會,拿起我的手機,攤開兩個本子,對着咔嚓了一張。
緊接着,像是生怕我和他搶本子一樣,將結婚照都收了起來。
他沒打算給我一本,唯一留給我的只有手機上那張照片。
「恭喜你啊。」他突然笑了,我這時才發現他雙眼裏佈滿紅血絲,「靳太太。」
我想了想,傾身過去,吻上他的脣輾轉繾綣,直到他微涼的脣變得溫熱。
心跳有些過快,再遇後認識兩年,我們並沒有多少親密之舉。
就連那日的吻痕,都是他醉了酒後來我住處,不由分說地親吻後留下的。
後來清醒時,他手臂拖着皺巴巴的襯衫,同我道歉。
「也……也恭喜你。」我下意識舔了舔嘴脣,「黎薇的新婚丈夫,靳先生。」
靳緒北眸光暗澀,抬手託過我的脖頸,不由分說傾身長驅直入。
直到我難以呼吸,直到我所有的細胞在叫囂着,快樂着,刺激着……他終於放開我。
「這樣的程度……才叫禮物。」他抵着我的額頭,聲音嘶啞。
我曾經想過,他是不是很早很早就對我有過一見鍾情的機緣,所以纔會有這後來的許多糾葛。
可我在他的周邊,找不到一絲能夠證明的痕跡。
久而久之,我便放棄,一時興起也好,日久生情也罷。
哪天他膩了,只不過是再領一張離婚證的事。
最起碼,這張結婚證,能解決我眼下的許多問題。
-12-
靳緒北問過我婚禮的事。
我只是很驚訝:「我們還需要辦婚禮?」
「什麼意思?」他伸了手,將我往上提了提,箍在懷裏,「我就這麼拿不出手?連婚禮都不配擁有?」
領證後好幾天,我們都是分房睡的。
直到那天,我又喝了點酒,大着膽子向他討要一個「洞房花燭夜」。
我依稀記得,靳緒北覆在我身上時,聲音有致命的誘惑:「是你自找的,黎薇,待會兒別哭。」
後來那一整夜外加一個上午,我都沒有走出那間臥室。
他像是攢了所有的力氣和花樣,也不知他曾在這房間裏預演過多少次。
在新添置的奶白色沙發上,在我買的木色地毯上,在我日日穿衣的落地鏡前……
我冒了個頭,解釋道:「只是領證的話,要是反悔了,再偷偷領個離婚證就好了。要是辦了婚禮那之後就不好弄了,萬一……」
我話還沒說完,他放開了我,起身。
「所以,你領證的時候,想的只有離婚是嗎?」
他站在穿衣鏡前,慢條斯理地套着褲子,我盯着他後腰上的那兩個凹點看,我記得在最親密的時候,我不小心戳到那裏時,他雙眼猩紅的模樣。
「那也不是……」我蓋着被子,察覺到他的情緒,「我總覺得你不太願意,我怕你後悔。」
他套上襯衫,釦子一顆沒系,走動間胸膛肌肉上的抓痕隱約可見。
他走到牀前,彎腰將我連同被子一起攔腰抱起。
從臥室到書房的兩三分鐘,我將頭埋進被子裏:「你要幹嘛?」
熟悉的書房看不出什麼,但他抬手按了一下,書房的一側,出現了另一個屋子。
我光着腳走了進去,瞬間呆住。
滿地的竹蜻蜓,同他那天手上玩的一樣,但有一半是殘次品。
滿牆的照片,有我十歲那年在舞蹈比賽上獲獎的照片,有我十六歲那年在街頭喫冰激凌的照片,有我剛到英國在餐廳兼職的照片……
除了照片就是竹蜻蜓,我幾乎無處下腳,過於密集的照片,看起來讓人有種窒息的色彩眩暈感。
「害怕嗎?」靳緒北的聲音涼涼的,「看起來像個變態,是不是?」
我想起來了,竹蜻蜓,禺山墓園,八歲的小男孩。
我轉身抱着他的腰,抬頭看他:「爲什麼不早些說?」
「你喜歡你哥哥。」他輕描淡寫地說着。
在他再次找到那年那個小女孩時,她早已亭亭玉立,眼中心中都被另一個佔據。
「靳緒北。」我沒有否認,只是收緊了手,「他曾經是我的救贖。」
「我明白。」他親吻着我的發頂,「只是以後能不能……」
他停住了,沒再繼續。
可我知道他要說什麼,我踮起腳吻了他好幾下:「能,都能,你要什麼都行。」
不過是以後只喜歡你一個人而已,有什麼不能的?
我現在纔想明白,爲什麼偏偏那麼巧,世界那麼大,他會出現在英國。
-13-
我們還沒來得及將結婚的消息公佈出去。
這一天,意外地遇見了梁予川。
彼時,我和靳緒北十指相扣,與他迎面撞上,而他身旁也站着蔣之菡。
我說不清他臉上那時候的神色,像是痛苦,又像是不甘,總之那不是一個哥哥該有的神色。
蔣之菡在震驚過後,搖了搖他的手臂。
梁予川才收斂神色,只是眼神仍在我和靳緒北十指相扣的地方。
「薇薇,過來哥哥這邊。」他選擇忽視,仍舊溫和開口,也不關心身旁蔣之菡突變的臉色。
這一次,我並沒有放開靳緒北的手,也不怕別人知道。
我牽着他,走到梁予川面前:「哥,我會帶他回家,見見爸媽,希望到時你也在。」
梁予川自始至終沒有看靳緒北,彷彿不看他,就不會有任何事發生。
他笑了笑,眼裏沒有一絲溫度,眸中的光亮像是在一寸寸湮滅。
「別胡鬧,不要爲了……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聽哥哥的話,如果你想交男朋友,可以慢慢來,不要做衝動的事。
「至於帶回家見爸媽,不是什麼人都能帶回家的,薇薇。」
我認識的梁予川從來溫潤如玉,不會將戾氣明晃晃地擺在面上,尤其眼前的人還是多年的好友。
我安撫了脾氣不太好的靳緒北,按住他幾度要出口的攻擊力。
梁予川說完後,轉身就走。
我在他背後,提高了聲音:「哥,我沒有胡鬧,我是真的喜歡他!」
他的背脊有一瞬的僵硬,只是停了一瞬間,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我真的喜歡你。」我收回目光,沒人回應的話,換了個人稱說給旁邊的靳緒北聽。
我仍然直視前方:「你聽到了沒?」
身旁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嗯。
「好吧,我就是故意藉機跟你表達心意,你滿意了吧?」
這時,靳緒北才輕聲笑了聲。
回到梁家那天時,梁父梁母都在。
梁予川卻半路攔在我們前面,他的狀況很不好,像是受了很大折磨。
「薇薇,聽話。」他抓着我的手臂,像在哀求,「你喜歡誰都可以,唯獨他,他不行。」
「梁予川!」我有些不高興,「我都沒有管過你跟誰訂婚,你憑什麼來管我喜歡誰?
「難道我就必須聽你們的話,必須接受你們安排的相親對象,你們纔會滿意是嗎?我沒有選擇自己喜歡的人的自由和權利了嗎?」
「不是,只是……他不可以。」梁予川堅定地重複着。
「可是我們已經結婚了。」我定定地看着他猩紅的雙眸,堅定地重複着,「我們已經結婚了,哥,我跟靳緒北已經領證了。」
我翻開手機,將那張結婚證照片遞到他眼前。
梁予川抓着我的手有一瞬間鬆懈,我趁機將手臂收了回來。
他手指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將那張照片放大了些許。
只是一會兒,他突然就抬起手,伴隨着一聲:「你渾蛋!」
帶着殺意和怒氣的拳頭朝着毫無準備的靳緒北直直而去。
梁予川第一次用拳頭說話,在這樣明顯混亂的場景下。
「靳緒北,薇薇纔多大?你對她做了什麼,誘騙她和你結婚,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他抓着靳緒北的領子,發了瘋一樣質問他。
「哥!」我想拉開他們。
靳緒北吐出一口血水,低頭看着我:「坐那邊等着,我跟你哥說些事,很快。我不打他,放心。」
-14-
靳緒北看着坐在不遠處的人,她一手緊緊地抓着鞦韆繩子。
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卻在梁予川耳邊輕聲道:「你就是個懦夫。」
「告訴我,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他鬆開梁予川,輕鬆地制住他,「誰家哥哥,像你一樣管那麼寬?
「她喜歡我,你沒聽到嗎?」
「她怎麼可能喜歡你!」
「怎麼不可能?」靳緒北嘲諷地笑了笑,「她不喜歡我喜歡誰?你嗎?你這麼自信是憑什麼?因爲她喜歡過你?所以你覺得她哪怕嫁人,哪怕你拋棄她,也沒人能搶走她的喜歡,是不是?
「你知不知道,她在英國五年過的是什麼日子?
「你媽爲了保全你的名聲,將她送出國一了百了,你以爲她拿着梁家的錢在外面過得不錯?可你不知道除了出國前半年,梁家給她寄過錢,後來再也沒管過她。
「她要自己負擔高昂的學費,甚至曾經想過輟學,可她不敢。無父無母無依無靠,再沒有學歷,她以後該怎麼辦。所以她一邊打工一邊上學。
「你想說,每次去見她,她都活得很好是嗎?
「那是因爲你每次去見她之前,你媽都會給她打電話,她就得裝作過得很好給你看,讓你看她不缺錢不缺愛,一個人過得也很瀟灑。
「如果不是因爲你們,她也不至於在兼職時,因爲幫忙個同伴而誤聽了一團夥的祕密,險些被殺人滅口,最後求到我這裏。
「梁予川,你喜歡她,有用嗎?毫無用處,因爲你無能,護不了自己的喜歡,也護不了她。
「她有錯嗎?她只不過是在分不清愛情的年紀,把分不清的情感投射在你身上。就這樣而已,卻給你們做了五年的肉盾,這麼些年來的所有流言蜚語,她一個人全部承受着,你在意過嗎?
「你故作大方要她交男朋友,因爲你不怕她嫁人,你怕的只是她喜歡了別人。
「而現在,很不巧,她嫁了自己喜歡的人。」
靳緒北從來不是良善之人,他對梁予川的忍耐足夠久了。
「哥哥。」他插着兜笑道,「不介意我這麼叫你吧?歡迎屆時參加我和薇薇的婚禮。」
說完,他沒再看失魂落魄的梁予川,走向那頭一直等待的人。
-15-
靳緒北兩人走後,會客區角落的沙發。
梁予川扯掉了襯衫領子,微醺的醉意,讓他的臉頰微微泛紅。
他抬頭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像雕塑一般一動不動。
梁母高興地在他身旁坐下:「這下好了,她竟然嫁人了,還是嫁了靳家,我怎麼也沒想到……」ṭú⁻
「媽——」梁予川突然打斷她,「開心了嗎?」
「自然是開心的,這個結果對大家都好……」
梁予川笑着看她:「那我呢?
「你想過我嗎?」
梁母突然站了起來,神色有些癲狂:「我怎麼沒想過!你到底還想幹什麼?我那年真應該把她送走,我就不該一時心軟把她留下!」
那一年,他同她談條件,他可以遵照她的意思放棄畫畫,從此後走她認爲的正途,只要留下黎薇。
「我還答應你,只要你訂婚,我就讓她回國。可她不聽話,我白養她這麼多年!
「你看看,她把我們家搞成什麼樣,她把你變成什麼樣?你從前都不會和我頂嘴的,可是她來了之後,你一次次反抗我的意思。哪有哥哥喜歡妹妹的?這簡直是亂倫,是醜聞,我抬不起頭的!你是要逼死我你才滿意,是嗎?
「好,我去死,我現在去死,你就可以娶了她,你可以按照你的心意去做!」
說着,她從隨身的包裏竟然拿出一把小刀,就要往自己手腕上砍去。
梁予川伸手攔住那把刀,尖銳的刀刃劃開他的手掌皮膚,鮮血滴落在她昂貴的長裙上。
「予川,予川你沒事吧?媽媽不是故意的。」她手忙腳亂地擦着他的傷口。
他任由手心的血滴落:「媽,你想過嗎?你想過我會死嗎?」
「予川,她嫁人了。」她又變回那個高高在上的母親,優雅冷漠,「你也訂婚了,別再肖想一些不可能的事,別給我和梁家臉上抹黑。」
「她嫁人了。」梁予川站了起來,「所以,我永遠不可能得到她了。那你憑什麼覺得,我還會聽你的話?
「現在她的身後,站着的是靳緒北。
「而不是我這個,軟弱無用到只會妥協讓步換一線生機的人。
「您放心,我這輩子都不會娶到您不同意的那個人,所以您也管不着了。
「我會取消和蔣家的婚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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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靳緒北的婚禮,沒有辦得異常隆重。
直到請帖發出去時,還有許多人不相信。
「你說靳家?城北那個靳家,娶的是梁家那個女兒?」
「什麼女兒,就是個孤女,梁家福利院領養回來的。」
「我他媽……靳緒北拿老子當猴耍是不是,我就說他怎麼那天還下水撈人。」
「感情不是樂於助人,人那撈的是媳婦!撈的是他下半輩子!」
最開心的莫過於靳緒北的奶奶,老人家頭髮花白,見到我時樂得笑眯眯。
靳緒北看到,開口就是攻擊力:「奶奶,您別笑了,牙都笑掉了。」
靳奶奶咧着的大牙都來不及收,舉起柺棍就朝他身上招呼:「我打你個不肖子孫, 你一天不開口是不是不行?」
「你瞧他這張嘴,生下來就會氣人。」她拉着我的手,「以後他氣人,你就找奶奶給你做主。」
「哎呦,你不曉得我多開心。」她悄咪咪地湊在我耳邊,捂着嘴,「段家那小子幾年前跟我說,我這孫子這個性取向有問題, 我這顆心吊了多少年了,看到你我死也瞑目了。」
靳緒北的母親在他小時候就離去了,他和父親不親,唯獨跟靳奶奶親近。
婚禮前幾日,我再次見到梁予川。
「哥!」我叫住他, 笑容裏只有釋懷,「我希望你也能幸福。」
我只慶幸,我年輕時不懂分寸的情感,沒有影響到他。
也慶幸,他從未喜歡過我, 所以現在, 還能坦然地以兄妹相稱。
晚秋的風,捲起他的大衣衣襬,他站得不近, 雙手插着衣兜,靜靜地看着我, 才慢慢道:「會的。」
後來, 我聽聞他跟着科考隊去了一直想去的極地探險。
-17-
婚禮那天,我穿着精緻繁複的婚紗, 提着裙襬獨自走向靳緒北。
我剛踏上一個臺階, 他就朝我而來, 伸出手要我挽着他。
「你這麼急做什麼?」我蹭着他的手臂,「等我走向你就好了。」
他眼睛看着前方, 語氣十分平穩, 看不出今日結婚的激動。
「你只要走一步就夠了。」
我偷偷將手指伸出去, 與他十指相扣, 反被緊緊握住。
我望向臺下,梁家的席位上, 只有兩人。
沒能聽到他的祝福,終歸有些遺憾。
但我早已向前而去。
那些曾經被我視爲生命存在的東西。
現在想來, 即便沒有, 好似不那麼難過了。
人這一生,大約會經歷許多風景。
因繁華盛開, 而心動, 是難免。
但飛過荊棘後,也許會有更盛的花海。
時間會拂去心上的嫋嫋霧氣, 歲月會撫平過往的痕跡。
(後記)
後來, 隴城別墅區收到一個從遠方寄來的匿名新婚禮物。
因爲匿名, 所以經過層層盤查,它並未隨着安全件進入主樓。
因而,也無人知曉, 那滿載雪意的一對玉鐲在歲月時光裏的流光溢彩。
也無人知曉,在盛大的婚禮時。
千山萬川之下,有人自我放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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